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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2 决战 Ⅲ

    义州之战,张居敬兵败身亡。

    随他出征的近四万军卒,乃辽西之主力,大半步卒,跑不过邓舍的骑兵。兵败如山倒,没有组织的军队,人再多也不过两脚羊罢了。佟生养、陆千十二诸部追逐半夜,杀伤无数。

    满山遍野的败军,东北南北到处乱窜,跑得一盘散沙,彻底失去了建制。有些腿快的,又跑蒙了头,不往大宁、兴州跑,他往闾阳跑。半路上碰上过来接防的李邺部,尽数被俘。

    次日晚间,李邺赶到了义州。

    义州距离闾阳,百里上下,他一天一夜急行军,士卒们累得不轻。李邺倒是精神百倍,自有人引士卒屯营,他径自往去帅府。邓舍帅府中等待多时,两人见面,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汗水淌得脸上一道黑、一道灰,花猫也似。

    邓舍笑道:“军中常常听闻,李将军号称飞将军、不骑马,名不虚传。一日夜急行百里,累坏了吧?”

    罗国器的教导团巡回各营,讲过飞将军李广的故事,李邺有听过。他杀鞑子,李广杀匈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既为本家,他极为敬仰。更巧的他治军也颇有李广之风,与士卒同甘共苦。缺粮乏水的地方,见水,士卒不尽饮,他不近水。得粮,士卒不尽食,他一口饭也不尝。冲锋陷阵,他身先士卒。步卒行军无马,他也不骑。因对士卒宽厚和缓,士卒乐为其用。

    他年纪不大,二十多岁,恭恭敬敬行过礼,回答道:“末将苦哈哈出身,山里人,走山道一天一夜也不在话下,何况天气寒冷,河水结冰,一路上走来甚是爽快。本还可以来得早些,不过路上撞着些许鞑子的残兵,耽误了时辰。”

    “噢?遇上张居敬的败卒了?有多少人?弟兄们有无伤亡?”

    “好叫大将军放心,末将牢记大将军的吩咐,凡有行军,必出斥候。故此,早做了提防,受伤的兄弟不多。”李邺道,“败卒三四百人,掺杂了数十鞑子,有来自弘吉剌部的,有来自腹里的援军。为不耽误行军速度,没要俘虏,悉数砍了。”

    李邺对蒙古人切齿痛恨,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不耽误行军速度”云云,纯粹借口,历次作战,非有军令特别要求的,他手底下就没留过俘虏。

    邓舍笑了笑,没有责怪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此战歼灭元军数千,不也一个俘虏也没有么?战事正酣,兵力吃紧,要了俘虏分不出军马去看,徒然留个祸患。

    李邺问道:“老潘无用,守不住义州,坏了将军的大计。如今辽西败卒溃逃,不日消息便会传出,武平、惠和的鞑子一旦做了防备,单靠两万骑兵,定然难以攻破。大将军,我军该如何是好?”

    “我正要与你讲起。”

    打下义州后,邓舍交杂务给佟生养,交军务给杨万虎,空出时间,他仔细考虑,通过进一步地分析敌我,得出了四个字。他缓步走近地图前边,负手观看,徐徐说道:“我已定下一策,名叫:将计就计。”

    “将军之意?”

    “我军突袭的消息既已泄露,干脆大张旗鼓,依旧摆出攻打武平、惠和的样子。”

    “鞑子会信么?”

    “武平的佛家奴,我曾与之交过手,此人多疑寡断,我们的架势摆出去,且有破张居敬军的威势在,不管信与不信,他们都会备战。我之目的,不在求其信,只要他们备战、守城不出,就行了。”

    “然则,将军欲攻何处?”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邓舍提了刀鞘,重重地往地图上一点,道,“我昨夜派了数十拨探马,往大宁探查虚实去了。”

    “将军想明打惠州,暗攻大宁?”

    李邺好学,从教导团学了许多的战例,兵法不敢说精通,关键他会活学活用,迟疑片刻,他道,“辽西的溃卒到处皆有,将军的探马?若被溃卒看见,大宁世家宝不会不知,我军难收奇袭的奏效。”

    “探马有做伪装。”

    “溃卒士气崩溃,我军的探马再做伪装,细节上也会有不同之处。”

    “所派探马,皆为老练士卒。”

    “设若逢上鞑子的军官,问及建制归属,再老练怕也会无言以答。”他尽忠谏言,极力阻止,说道,“大将军,张居敬虽败,三万余溃卒多半逃掉,世家宝稍加收拢,又是一支精兵。将军仓促去攻,末将深怕有变。”

    “纵然收拢,败军之将,士气低落,不足一战。”

    “大将军,请三思。”

    邓舍一笑,转变话题,道:“你部能及时赶到,很好。闾阳情形怎样?”

    “不时有鞑子的斥候周边刺探,除此之外,一切太平。广宁不下,鞑子不会打闾阳的。”

    “义州失陷,接着为我军夺回的消息,我料潘仁很快便会知晓。你说,他会做出何种反应?”

    “或来接防。或固守城池。”

    “他要是智将,不会分兵前来接防。他要来接防,你可请其屯营城外,不许入城中半步。”邓舍回身,炯炯有神地看着李邺。潘诚部的战力太低,他必须将后方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要说潘诚部的战力,他以前有了解,相比关铎、沙刘二的精兵,潘诚部的确有些杂乱,可战力也没低到这个程度。

    想当初打上都、打辽东,当之无愧的主力之一,称得上悍勇。之所以下滑这么快,邓舍没在他的军中,难以知晓原因,但做过猜测,估计几个月不接战,潘诚治军又不严,将士们懈怠了。

    邓舍加重语气,叮嘱道:“记住,不论我去打武平,抑或打大宁,义州都是我的倚仗。没有义州,我的骑兵深入敌后,就变成了孤军,势必遭到鞑子的八面围截,前不可进,后不可退,死路一条。你守住了义州,就是保住了与辽左、辽阳的通道,就是护住了我的命脉,明白了么?”

    李邺挺胸昂首,慷慨答道:“末将生,义州在。末将死,义州在。”

    邓舍点了点头:“自刘平章入义州来,附近战乱不息,居民稀少。昨日粗略统计了城中人口,万人出头。佟将军驱赶了他们去修葺城门、城墙,你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换你来负责此事。”

    李邺答应了。

    话间,杨万虎走了进来。

    李邺上马贼出身,两个人打交道不多,彼此点了点头,以示问好。杨万虎道:“禀大将军,张居敬那厮逃前,一把火烧了粮仓府库,我军抢救不及,缴获自张居敬军中辎重营的,我营中镇抚统计清楚,总计四千来石。”

    都指挥使司与万户府的编制相同,也设的有镇抚司,有镇抚两员,任职的军官皆由邓舍亲手挑选出来的,不看重武力,首选忠诚,其次细心,其职责为:落实上级指示为士卒共识、组织忆苦大会忆苦思甜什么的。

    四千来石粮,说起来不少,好几万斤。挡不住军马多。邓舍骑兵两万,李邺步卒万人,平时可以省点,打仗不能饿肚子,连人带马,两三天就消耗干净了。

    邓舍问李邺:“你部带粮几何?”

    “日夜急行,士卒轻装。除必须的防城军械,粮草仅敷三日之量。”

    步卒带了三日之粮,骑兵带的多些,够五日所用。骑兵的粮食没有统一管理,不像步卒,他们都是自带。每人一条干粮袋,挂在身上、或者挂在马上。里边装的炒面,不重,炒好的,就着水就能吃,方便,还非常顶饥。

    邓舍道:“传令海州,叫赵过送粮过来。”

    三言两语安排过接防的诸项事宜。为了等李邺,邓舍通宵没睡,这会儿困倦上来,打了个哈欠。杨万虎主动告辞,李邺欲言又止,终于忍耐不住,拾起来旧话,说道:“大将军,攻打大宁事关重大,千万不可……”

    邓舍挥了挥手,道:“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趁有空闲,先去熟悉下城周的地形,做好守城措施。需得防备鞑子不死心,再来反扑。”

    李邺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

    开战以来,潘诚部节节败退,接连丢失了两座外围城镇,广宁城池在望。要说元军的进度不慢,因为除了外围城镇,潘诚尚且依据山川,另外设置有连营十三处,多的数千人,少的几百人,如今残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然而,也先忽都对战况并不满意。

    “一月期限马上就到,我军能在一个月内打下广宁么?”他自问自答,“以本官看来,绝无可能!怎么向圣上交代?你我死不足惜,辽东局面糜烂至此,死了之后,怎么向黄泉下列祖列宗交代?长生天在上,诸位大人不觉得羞惭么?”

    国王囊加歹道:“大人不必焦躁。本王已写了奏折,派遣快马送去京师,详细讲了战况情形,请求圣上稍微多给些时日,用兵之道,在谨慎,不可冒进。要知,广宁城好打,把潘诚布在城外的连营一扫,攻城就是。问题在驻扎广宁城后的辽阳军马,号称三十万,不可不防。”

    他望向诸将,道:“诸位将军,有何良策?”

    “末将以为,要解决辽阳军马,首在判断他们的虚实。”

    “噢?如何判断?”

    “又首在判断小邓为何出现在义州。”

    诸将深以为然。

    张居敬打义州,他们知道,因为这本为囊加歹下的命令。那么,囊加歹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邓舍促成的。因为,他们判断错了邓舍向潘诚要粮的用意。

    潘诚认为邓舍要粮,目的在借机拖延。囊加歹的判断与他一样。

    他分析了邓舍以往的战例,总结出个共同之处,那就邓舍极其擅长忍耐,同时善于拿捏战机。战机到来前,他可以百般隐忍;战机一至,稍纵即逝间,他能够果断出军。

    比如:他打辽左,先忍耐关铎百般刁难,然后趁纳哈出与关铎两虎相争。他打辽阳,先忍耐钱士德下毒内乱,然后趁关铎与杂牌内讧。潘诚的幕僚认为邓舍“忍而无亲”,他认为邓舍“忍而果决”。

    既然“忍而果决”,就不给他“果决”的机会。

    当下,囊加歹急令张居敬,催促其加快进攻义州的步伐,破义州,进逼邓舍左翼,威胁闾阳侧的李邺营以及海州巡检司。只要邓舍敢“果决”,辽西元军即可由义州而下辽左、打辽阳。

    至于邓舍大肆宣扬不日即上广宁前线的等等言语,用囊加歹的话说:“故作声势,示我以虚罢了。”

    万没料到,邓舍竟出现在了义州!

    囊加歹凝神沉思,道:“计算路途,小邓应该是提前一到两天出的军,不然不会义州才破,他就出现城外。他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他的本来目的定然不是义州,不在义州在何处?”

    “他出军后,向西而行,目的不会在我主力,末将推断,他本来之目的定在武平、惠和。”

    有人赞同:“不错。探马来报,大约因见行踪暴露,他已经在义州大肆宣扬,说要攻打武平、惠和。”

    “他不也曾大肆宣扬要打我主力么?小邓奸诈,他的话不可信之。”

    “世家宝派人来报,说从收拢的败军中,发现了几个邓舍的细作。他故作不知,派人跟着,见那几个细作似欲混入大宁。王爷,小邓入高丽第一仗,就用的声东击西之计,作势要打婆娑巡检司等地,其实潜行数百里,打的双城。”

    “你是说?”

    “末将以为,小邓这次用的依旧声东击西,他或许本来欲图打的武平、惠和,如今没了偷袭的奇效,他不会以硬碰硬,没准儿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度陈仓,改打大宁。”

    “大宁的细作若是他故意叫世家宝发现的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又怎知,小邓哪一路是虚,哪一路是实呢?”

    诸将谈论兵事,也先忽都一言不发。他不懂,听了多时,忽然说一句:“西边不止武平、惠和,还有懿州的搠思监部,我军粮草多存储此地,小邓有没可能去打哪里?”

    懿州在广宁正北偏西,正与武平相对,距离元军主力大营有一百四五十里。

    囊加歹道:“不可能。武平到懿州,三百多里,小邓要打懿州,不会路过义州。而且懿州在我腹地,沿途布有重兵,不比武平。小邓纵然有心,他也无力。”

    分析来、分析去,搞不清楚邓舍的用意。

    囊加歹做出决定:“与其猜测,不如掌握主动。义州用不上了,还有纳哈出。叫大宁、惠和等地严防戒备,命纳哈出整齐三军,即日进入辽阳防区,三日内必须打到辽阳城下,逼迫邓舍回头。”

    “王爷,有难度。”

    囊加歹愕然,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甚么?”

    “纳哈出打辽阳,周边部落部民死伤许多,族长们正问他要钱、要粮,他焦头烂额,三天打到辽阳城下,希望不大。”

    “岂有此理!族长大,还是圣旨大?本王有先斩后奏之权,告诉纳哈出,先定了辽阳,其他随后再说。不从者,斩。”

    诸将接令,问道:“那广宁?”

    囊加歹瞧了木着脸的也先忽都一眼,道:“加大攻击力度,争取旬日破城。”

    ——

    ,囊加歹。

    史书有此人的名字,仅见一处,即至正十九年,命“国王囊加歹、中书平章政事佛家奴、也先不花、知枢密院事黑驴等,统领探马赤军进征辽阳”。

    有说此囊加歹,即明初北元的太尉蛮子。蛮子先后参加过许多与明朝的作战,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鱼儿海一战中阵亡。

    蒙人姓名相同者极多;因基本音译,时人笔记,包括元史在内,往往同一个人,别有不同名字,甚而有误认为两个人,“列传或一人而两传”的。若再加上有些意译的,就更加难以分辨了。

73 虚实 Ⅰ

    囊加歹认为邓舍宣扬要打惠和、武平,不过“故作声势”。他说的很对。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邓舍从军多年,耳闻目濡,娴熟军伍,掌军来,由小战斗而大战斗,由大战斗而小战役,历经数次大战,史书、兵书无不观之,凡有所得,必记载不辍,有理论,有事例,联系自身,结合经验,可以说,他在兵法一道上,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深深地明白:真正的目的与其说寻求战斗,要求士卒勇敢,不如说寻求有利的战略形势。所谓“力发于形,而蓄于势”。有利的战略形势有了,就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顺势而为,战则必胜。为什么说气势压人呢?气势占据了上风,对方的失败早晚的事儿。

    自古兵家,无不重视形势。

    “势”可随,“势”可造。有利己方的势,顺势而为;不利己方的势,改而造之。“造势”又有两个基本的要求,其一要险,或“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转圆木于万丈之谷”,或“置于死地而后生”,如韩信的“背水结阵”。

    其二,要奇。要出其不意,使对方意向不到,难以防范。势成前,需得平稳,麻痹对方;一旦势成,则必使对方不知所因、不知所措,无法判断、无以应对。如邓舍的声东击西。

    可惜功亏一篑。

    他当机立断,改打义州。打义州容易,掌握战场的主动权难,他必须再次造势,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故技重施,依旧声东击西。

    他打武平、惠和的意图暴露了,没关系,虚的不行,来实的。

    “虚不能则实诡,实不能则虚就。”用虚骗不住敌人就用实,用实骗不住敌人就用虚。他起初声称要上前线,是以广宁前线为“东”,为“虚”。他这一次声称要打武平、惠和,是以为武平、惠和为“东”、为“实”。

    他打大宁是假,他还是要打武平、惠和。

    只不过,要想成功,需得再多用上一招:“围点打援,避实捣虚”。

    邓舍在义州待了三天,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赵过粮草运到,三来待世家宝发现他的细作,四来等他要打惠和的消息传入佛家奴的耳中。

    第三天夜间,粮草到了。

    第四天下午,混入溃卒的细作陆续返回。他派出去的细作多,世家宝发现的少,大部分安然无恙。细作汇报探察所得:“小人快到大宁方才折回。就小人折回前,世家宝收拢的残卒约有万余。溃兵中许多原本张居敬的军马,没入大宁,去了兴中州。”

    张居敬本在兴州,离义州很远,后因与沙刘二交战,北上兴中州,位处义州、大宁之间,彼此相距各有一百多里。他虽战死,部将有逃掉的,收拢了几千人,撤回兴中州。

    “大宁城防如何?”

    “小人远远观看,旌旗密布,金鼓不绝,看起来防守的很严密。”

    “溃卒安排呢?”

    “大宁四个城门,三门紧闭,唯留南门,放溃卒入城。凡回城的溃卒,皆需经严格检查,先报本属营号。报不上本属营号的,一概砍头。报过本属营号,然后由熟悉其营的人出面辨认,辨认不对的,一样砍头。”

    防范的确森严,难怪这细作混不进去。

    “兴中州呢?”

    “小人回来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了看。较之大宁,兴中州乱糟糟的,全无秩序。小人扮作大宁的溃卒,寻人打听,听说张居敬一死,群龙无首,城中诸将意见不一,有想继续西撤,回兴州的;有想投奔大宁的;有想固守兴中州的。已有两支人马走了,去了哪里倒是不太清楚。”

    兴中州不大,是个下州,区区残军怕守不住,又没主事的人,其心不一也在情理之中。

    问过话,邓舍叫来毕千牛,吩咐重重打赏,那细作下去不提。过不了一刻钟,又有细作回来,邓舍一样的问题,如此这般,反复再三,凡有回来细作无不细问,他对兴中州、大宁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胸有成竹。

    入夜不久,他召集诸将。

    他道:“细作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了大宁虚实,决意明日一早出军,诸位意下如何?”

    佟生养、陆千十二等虽非智谋之士,也知其中险恶。陆千十二道:“我军离大宁三百余里,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行迹不好遮掩,我两万骑兵攻城,收不了突袭的效果,仗会很难打。”佟生养接口说道。

    陆千五道:“仗一难打,大宁附近有不少青军,他们围而攻之,我军就危险了。”

    邓舍晒然,道:“些许青军,算得甚么?怎抵我铁骑纵横!”

    “将军不可大意!”李邺忍不住,冒头出来,重复他先前说过的哪些话,反复劝谏。

    邓舍转颜忽笑,道:“你们看的出危险,我且问你们,惠和、武平的鞑子看不看得出来?”

    “惠和?”

    “我之所以要去打大宁,就是假意要陷我军于死路,诱惠和鞑子出城,随后我军围点打援,发挥骑兵的优势,歼灭之,接着急袭惠和城。争取一战击溃鞑子右翼,叫囊加歹寝食难安。”

    诸将相顾震惊,李邺问道:“假意?怎么个假意法儿?”

    问到正题上了,就怕弄假成真。邓舍道:“你们来看。”铺开地图,指点江山,他说道,“惠和距大宁,百许里地。大宁临水负山,北有七金山,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五里。从惠和来大宁,必路过此山。我听吴总管讲过,这山上多有长松,遮天蔽日。冬季树木落叶,而对松树的影响不大,此地,正为设伏的最好地点。”

    他转顾众人,道:“我军需要做的,就一点,——待惠和鞑子来时,故意做出败势,诱他来入山中,设伏……”他伸手下斩,“尽歼灭之。”

    这叫败战计,实行起来不难。佟生养问道:“诱惠和鞑子入伏不难,可将军怎就肯定他们会来呢?如果他缩头乌龟,即便看出我军身处险地,他有机可趁,却依旧不肯出城呢?”

    “我自有计策,迫其不得不出城。”邓舍一笑,不再多说,遣兵点将,分配任务,道,“刘将军,你引五百人,穿鞑子服色,打大宁的旗帜,冒充溃卒,先行十里,去诓骗大宁的城门。”

    刘将军,即刘杨,他本骑军,随陆千五调入辽阳后,邓舍将他拨入了陆千十二营中。义州一战,缴获甚多元军盔甲,五百套不成问题。

    邓舍顿了顿,接着道:“世家宝看守城门甚紧,你需得小心提防。不求你骗开,样子做足就是。”做戏做全套,打大宁虽然是假的,也要当成真的来办,这样世家宝才不会生疑,佛家奴才会相信。

    刘杨接命。

    “大陆将军,你引神机营两千人,先行入山,选好设伏地点,偃旗息鼓,静待惠和鞑子入彀。携带的马匹,入山前交给陆二将军。设伏已定,不得军令,有将擅离职位者,斩;有卒喧哗暴露者,斩。”

    陆千五接命。

    “陆二将军,你引八千人,分三千给大陆将军,一并留下马匹,设伏山上。其他的五千人,合军马万匹,人均两骑,不要入山,寻处山边谷地,等待其中。我号令到时,你就杀出。”邓舍放低声音,与他低语两句。

    陆千十二应命。

    “佟将军,你部并陆二将军部所剩人马,以及辎重营,我亲率之,多带攻城器械,随在刘将军之后。无论城门有无骗开,三声炮响,即一并杀出。”佟生养部尽为女真人,军纪不如汉卒严明,故此邓舍不派他们去设伏,而带他们来攻城。

    佟生养接命。

    “李将军,我部出城后,城防便交给你了,切记不可有失。”

    李邺应命。

    “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

    惠和城,元军右翼。

    佛家奴坐立不安。

    张居敬兵败身亡,太出人意料,赫赫有名的辽西双壁,与关铎交过手,与沙刘二交过手,力保辽西数月无事,他的大名辽西谁不知晓?就因为一时的疏忽,就这么没了。

    兵凶战危,实在刀头舔血的买卖。

    邓舍他知道,两个人交过手。不过当时邓舍并非红巾主将,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有员小将险些突破了他的阵型,将他生擒活捉,后来听人讲,此人便是邓舍。再后来,王夫人一行分道,文华国等改走它路,用计逃出生天。对这一点,佛家奴倒是记忆犹新,如今料来,八成也是邓舍的计谋。

    迄今为止,对邓舍的评价或为“忍而无亲”,或为“忍而果决”,佛家奴都不赞成。潘诚与囊加歹没与邓舍直接交过手,他们判断的基础在邓舍以往的战例,佛家奴不同,他有亲身体验。

    他认为,邓舍这个人,凶残狡诈,当之无愧的一头恶狼。

    永平的达鲁花赤被他活剐,总管被他吊死,暴尸城头,何等的残暴,何等的野蛮。他逃亡路上,凭数百人就敢向数千骑兵发起冲锋;他打双城,万余人就敢长途急袭,深入敌境,驱士卒如刍狗,视自己性命如儿戏,何等的穷凶,何等的极恶。

    几天前,世家宝派来信使,传来消息,他抓住了几个邓舍的细作,因而断定邓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认为他打惠和为假,打大宁是真。大宁损兵折将,世家宝生怕城防不稳当,请佛家奴派些人马出来,好做接应。

    佛家奴断然拒绝。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以为然,又不以为然。邓舍狡诈,要真打大宁,会轻易露出马脚?说不定,他故意露出的马脚,目的就在诱骗佛家奴增援大宁,他明修栈道不假,暗度的怕不是陈仓,却也是栈道。

    “大人以为?”

    “他说要打惠和,偏又细作被大宁抓住,看似惠和为明、为虚,大宁为暗、为实。果真如此么?兵不厌诈。小邓两万余骑兵,百许里地,朝夕可至,他的兵锋究竟指向大宁,抑或指向惠和?究竟惠和为实,抑或大宁为实?谁确定断的出来?谁敢确定断的出来?”

    “大人言之有理。若答应了大宁的求援,我人马出城,空虚的便不是大宁,变成我惠和了。”

    “凶残狡诈之徒,不可不防。”

    堂外进来个侍卫:“报大人,斥候回城。”

    “速传来见。”

    张居敬兵败,佛家奴遣派出许多的斥候,远放到义州附近,打探情报。那斥候进来,跪倒行礼,道:“小人昨天上午离开的义州,刺探最近处距义州二十里。义州城池防备森严,观其旗号,守城的约有一两万人,尽是步卒。”

    “见未见有人马出城?”

    “前天见有数万红贼骑兵出城,由邓贼亲率,似往去大宁外。除此之外,未曾见有其他人马出城。”

    “确定?”

    “确定。”

    “确定邓贼去了大宁?”

    “小人跟了一阵儿,辨其方向,应为大宁。”

    佛家奴霍然起身,两手相握,提在腹前。蒙古人体格本就容易发胖,他养尊处优,肚子极大,绕着案几转了几圈,他踌躇不绝,问道:“果真去了大宁?要去大宁,必经兴中州,张居敬的残军,有无动静?”

    “张大人的旧部乱做一团,世家宝传了命令,命他们就地驻防,许多人不肯听从,要撤回兴州。接连数日,已经撤走两三支人马,又有些许军马去了大宁。剩下城中的不足三千,自保不及,估计不会对邓贼进行阻击。”

    “果真去了大宁?”佛家奴喃喃自语,他不肯相信,心想:“假象,假象。”急步走近地图,凑在前边,扒拉着观看,他的肚子顶在墙上,甚不舒服,稍微向后退了点,听见堂外脚步急促,又有斥候回来。

    这斥候晚回了会儿,有新情报。

    他道:“小人昨天夜间离开的义州,有紧急军情,报知大人。”他半路上遇到了别支的斥候,要了他们的备用马匹,一人六马,马歇人不停,因此虽晚了半天,比起来先前那斥候,回城的时间上不相上下。

    “讲!”

    “小人负责探查的范围,为义州东北。昨夜见有一彪人马,远远从广宁方向来,打的红贼旗号,过义州而不入,径奔我惠和而来。”

    “看的清楚?”

    “清楚。”

    “多少人马?”

    “这彪人马防范极严,探马散出三十里。小人无法近前,无奈舍了坐骑,潜行靠近,最近处距之约有七八里。天黑看不清楚旗帜,他们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行,观其队列长短,大约两万人。”

    “没打火把?”

    “不但没打火把,金鼓声也没有,甚至没有听到人声、马匹的声音,静悄悄的。”

    “夜行不打火把,悄然无声。”佛家奴沉思不语,他握在一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腰带,堂内安静,堂外风声。他道:“好个邓贼,好个邓贼!果然明也修栈道,暗也渡栈道。”他确信,这彪人马定为惠和而来,“幸好本官派去义州的有探马,没想到吧你?小邓!小邓啊小邓,本官早看破了你的用意!”

    他拍案喝令,道:“告诉世家宝,小邓目标并非大宁,而是惠和!传来三军,严防戒备。”

    ……

    “报大将军,不见惠和城有增援大宁的迹象,自昨夜起,反而防备更甚,城头上的日常守军,辨其旗号,已经增至三千。”

    佟生养等面有忧色,邓舍哈哈大笑。

    ——

    ,山上多有长松。

    “七金山,……中多长松,一望郁然,北人皆畜牧于此,卫境之大山也”。

74 虚实 Ⅱ

    夜色将尽,黎明日出。

    边枯草秃树,远处结冰的河流闪闪发光。寒冬的空气冻僵了红旗,为了保暖,士卒们将弓矢插入弓囊。土地冻得结结实实,数万骏马奔腾其上,纵然马蹄上包裹有布,声音依然传出甚远。

    邓舍一路行来,逢有元军哨探,无不擒斩,遇到元军溃卒,尽数掩杀。

    能入五衙主力的,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征善战,忍苦耐劳。滴水结冰的天气里,除非休息马力,他们昼夜不歇,次日早,进了兴中州地界。

    兴中州如临大敌,暂时停止了内乱,他们人马不多,没胆子出来阻截,侦骑四出,仅仅加强了防御。邓舍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下令远远绕过。改而向南,于三十里外横过大凌河。

    从义州到大宁,沿途经过两条大的河流,一条大凌河,一条涂河。大凌河在兴中州东,涂河在大宁东,要放在春暖冰融使节,没有渡河的准备,骑兵不易通行,如今隆冬,过得轻松。邓舍之所以决定长途奔袭,也有这点因素在内。

    过了兴中州,就走完了一半路程。

    次日中午,邓舍留下了两千人马,驻扎附近山脚,安营扎寨,以防兴中州诸将以及周边青军抄其后路。当晚休息半夜,又一个凌晨来到,大军前行,停在大宁城外二十里,刘杨引五百军马,丢盔卸甲、倒戈靡旗,扮作溃卒,径去城门。

    大宁城头,军旗林立,跨刀提枪的士卒来回巡逻。

    刘杨未及奔到城下,早有箭矢射来,他勒住坐骑,仰头大呼:“俺乃兴中州张大人部,左营柳万户麾下千户是也。昨夜红贼奔袭兴中州,俺出去交战,不料落入包围,奋勇杀出,本待回城,怎料被红贼截了后路,索性奔逃来此,求大人发兵救援。”

    城头守将探头瞧了眼,一言不发,勾头就走。

    刘杨叫道:“城头将军哪里去?快给俺开了城门,俺要求见大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知,大人不会不知。”他神情悲愤,喊叫不止,身后溃卒一起鼓噪,纷纷喊道:“快快开了城门!”

    不久,那守将折回,同行另有一人,四十上下,面白长须,没着武将盔甲,一身文官打扮。

    这人上下打量,熟识刘杨许久,开口问道:“尔为何名?”

    看他衣冠品色,刘杨心知,必为世家宝无疑。他收了叫嚷,回答道:“回大人,俺姓马名乐哥,柳万户营中千户。”

    “柳万户痔疮好了么?”

    这姓柳的万户,从降卒口中问出,刘杨答道:“却不曾听闻得有痔疮。”

    那文官点了点头,笑道:“柳万户实无痔疮,本官故意诈你也。……来人,开城门,请马将军入城。”趁开城门的空儿,他问道,“红贼围了兴中州?人马几许?带军者何人?城,守得住么?”

    “红贼人马不下五万,邓贼亲自率领。若得大人相救,守城没有问题。”

    城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城头城下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这城门说开就开,刘杨颇是意外。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抬头看那文官一眼,心想:“听大将军言语,城门断难骗开,却不料这般容易。”转念一想,不免狐疑,“这厮究竟没看破俺作假,还是城门后设了埋伏,要包饺子?”

    随行一个百户低声言道:“将军,进,还是不进?”又有人道:“他既开了,为何不进?且先夺了城门,俺打马回去,报知大将军,一并大军过来,既然弄假成真,索性一股脑儿,尽杀了城中的鞑子。”

    城头文官含笑道:“城门已开,马将军请进来罢。”

    ……

    日头点点升高。

    城外数万骑兵军中,人马寂静,鸦雀无声。佟生养轻轻抚摸坐骑,安抚它的焦躁不安。

    军马当得久了,就如士卒,临战前的气氛它们也能体会得到。与成千上万的同类一起纵情驰骋,践踏战死者的尸骨,马蹄下去,肉陷骨断,鲜血四溅,固然大为快事,可热血过后,听着苍凉战场上那一声声失去伙伴的哀嘶,难免兔死狐悲。

    这一种感觉,既亢奋,又有对未知的恐惧。

    向前一步,生死难测。

    ……

    城头,那文官二度催促:“城门已开,将军请进。”

    漆黑的门洞中,刘杨看到一抹寒光,一闪而逝。冰冷的晨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掠过他的发梢。万籁俱寂,他恍惚看到,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而起,姿势曼妙,好似春日的蝴蝶,姗姗飞舞。

    “将军请入城。”

    刘杨莫名间,有时空交错的错觉。冬日何来蝴蝶?黄叶早已落尽。天高云淡,远山寂寥。不远处的冰河上,惊飞起三两群野鸟,他猛然抬头,见城头处,那文官含笑,周遭元军有意无意,弓矢无不在手。

    黄叶必为搜集而来枯枝上带有的,好端端,枯枝为何堆积门后?……他马刺踢马,反手拔刀,拽起缰绳,声嘶力竭:“门后有伏!鞑子要放火,撤。”

    城头火炮声响,箭雨顿下。

    城门后,震天动地发一声喊,拥出无数人马,枪戈明亮,箭矢如蝗。刘杨见机得快,呼吸间逃出里许,遥遥听见城头笑声,那文官高声说道:“马将军好走,恕不远送。转告小邓,柳万户没痔疮,却早死在了义州,本官一清二楚。”

    ……

    城外骑兵大军,炮声惊动了探马,一拨拨奔回报警。

    邓舍跳上坐骑,转顾左右:“此必刘将军诈门不成,引了世家宝警觉。”他扬枪纵马,绕阵大呼:“杀敌者赏!怯敌者诛!得首一级,赏钱一贯。先入城者,百户拔千户,千户拔万户,诸君,且随我行。”

    有人翻译做女真语言,女真人听了,大呼小叫,纷纷上马。上万女真,几万条小辫子,耳环碰撞一起,叮叮当当作响一片。

    迎着阳光,人人热血冲头。佟生养一马当先,卷袭奔驰,他搂着马脖子,侧身缩腰,疾驰中使出个镫里藏身,随即翻身而起,张弓射箭,正中数十步外一株小树,射断了两根相连的树枝。

    “莫尔赓额!莫尔赓额!”

    佟生养收起弓矢,奔到邓舍骑侧,一手勒马,抽刀向下,随即击打盔甲,口中叫道:“女真人的莫尔赓额,俺愿做兄长的引答。”莫尔赓额,女真话中神箭手的意思;引答,女真话中犬的意思。

    寒风扑面,邓舍策马奔上冰河。他箭术不如佟生养之流,但骑了十来年的马,可以说马背上长大,骑术极佳,他丝毫不停顿马速,反手取出一支长箭,递给佟生养。他向女真人宣示:“你们的神箭手,我的弟弟,愿意做我的引答。我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女真人齐声大呼:“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邓舍提速疾驰,将大队抛下一段距离,随即横枪立马,奔腾的坐骑不费力停在了冰河的中央,铁蹄激扬起冰屑,他兜马回转,面对数万的骑兵,面对上万的女真悍勇,他问道:“你们,我的勇士们,愿意做我的引答,愿意做我的斜烈么?”

    冰河如带,万马奔腾。远城如铁,铁骑如洪。

    当此情景,众人无不心动神驰,齐声大呼:“愿为大将军之引答!愿为大将之斜烈!”斜烈,刃的意思。

    邓舍哈哈大笑,转马向前。

    ……

    大宁,夏商时冀州地,周为幽州地,战国属燕,秦属辽西。自秦汉以上,皆为中原地,而自宋已降,悉委胡虏。大好河川,壮丽江山,我中华之门庭,我华夏之藩垣,而竟染膻腥四百年,四百年汉人衣冠不见。

    邓舍兵临城下,他此番虽不为攻打大宁而来,心中亦然感慨万千。

    过河不久,接住了回驰的刘杨,简单问清楚了情况,邓舍抚慰两句,骑兵放慢速度,辎重营靠前,前行了十里,即停下正式扎营。吩咐陆千十二引千人,打本部的旗号,往城下挑战,城内若不应战,不必回来,巡回左右,防他城中趁己军扎营而前来偷袭。

    “我军已至城下,将军准备何时设伏?惠和的探马回来了么?佛家奴有无出军?”陆千五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总担心白费力气,骗不出来佛家奴。

    “这才清晨,怎生设伏?待大营初立,与世家宝交一次手,然后晚上再说不迟。”

    数千辎重营士卒,加上万余帮忙的骑兵,营盘很快有了雏形。陆千十二派人来报,大宁城门紧闭,城头上拉了许多火炮,遍布弓弩,骑兵稍微靠近,就是箭林弹雨,世家宝根本就不出来应战。

    “点三千女真,取了云梯等物,作势攻城。”

    ……

    “快晚上了,红贼攻城,莫非要通宵夜战?”有个元军的将领纳疑惑问道,“他急行三百里,也不歇歇?红贼中几时有这般勇悍的贼人了?”

    站在城头,望着潮水般冲过来的双城军马,世家宝若有所思,说道:“即便铁打的士卒,没有足够的休息也不可以战。邓贼并非要通宵夜战,他无非试探我军的战力,看我军守城的意志罢了。”

    世家宝问道:“四座城门,皆有红贼么?”

    “红贼围三阙一。末将仔细观看,北城门红贼最多,万人以上,其他两座城门,不过数千而已。我军若要突围,不是难事。”

    “我军步卒多,红贼尽是骑兵。骑兵不擅攻城,擅野战,邓贼熟悉兵事,不会不知扬长避短的道理。他故示以虚,其所意图正为诱我军突围。你看那北城门红贼营时,是否人马喧哗,极其热闹?”

    “正是。”

    “表面喧哗,实则杀机隐伏。本官可以断定,只要我军向外突围,他北城门营中必然铁骑四出,袭我后路,包抄合围。”世家宝冷笑,道,“惠和来信,讲邓贼狡诈,一点不假。骗我城门不开,一计不成,又用此计,本官岂会上当么?”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大宁的元军才经惨败,军心动摇,倘若盲目出城突围,万一中伏,后果不堪设想。世家宝心想:“即便突围,也不在今日,红贼才来,锋芒正盛。过些天,待其疲了,我军养精蓄锐,然后方可徐图良策。”

    听他提起惠和,那元将道:“惠和信上讲,认为邓贼明攻大宁,实图惠和。分明怯敌如虎!邓贼两万余骑兵尽在我处,他有甚么能耐再去打惠和?大人,何不再修书一封,将种种情形说与惠和知晓,若能得其来援军,解我城围,甚而破贼不是难事。”

    世家宝点头称是,对佛家奴的多疑,他也有些不以为然。

    惠和左有大宁,右有武平,后有兴中州,相距近的百十里,远的二百里上下,军马驰援朝发夕至,要论安全程度,几座城池中,它是最高的。邓舍不过两万骑兵,突袭不成,必然随即陷入重围,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犯险。

    而大宁不同,虽说背依腹里,可腹里军马多数或集中西部,拱卫大都;或部署南部,防备山东,鞭长莫及,难以抽调援军。它西边的惠州,军马仅够守城,指望它来增援不可能。换而言之,大宁眼下的处境,除了惠和,别无援军。

    他认为邓舍的战略定为先易后难,先取大宁,然后北上,再打惠和、武平。只是佛家奴官职比他高,是他的长官,他的不满只有压在心中。正如他的判断,双城军试探着攻了两番,没有强攻,太阳刚刚落下,即鸣金收兵。

    晚饭过后,邓舍军中。

    全营熄灭火把,城头上望去漆黑一片,唯有辕门的气死风灯,光芒映照,甚是显眼。三更时分,数千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边出了大营,人不骑马,步行走出好远,才纵马疾驰,直奔北边的七金山而去。

    两个时辰后,大宁西城门,有数骑偷偷潜出,绕向东行。

    双城巡弋发现了他们,飞骑报与邓舍,请命要不要拿下。邓舍道:“数骑潜行,定为大宁信使,见我北门人众,故出西门,绕东而行。遣几个人牢牢跟着,他若折而往北去惠和,就不必擒拿。他若不去惠和,就地斩杀。”

    巡弋接命而去。

    “大将军,惠和探马来报。”

    “军情如何?”

    “佛家奴一日三惊,城头守军,昨夜增至四千。”

    诸将忧形于色。邓舍微微一笑,只叫打赏探马,其他的话一句不说。终有人忍耐不住,问道:“将军,佛家奴警戒日甚一日,眼看我七金山设伏将要落空,将军为何不忧反笑,是何道理?”

    邓舍一笑,却不作答,只问:“天亮攻城,谁人愿做先锋?”

75 虚实 Ⅲ

    惠和城外,数骑探马回来。守城士卒开了城门,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奔入帅府,禀告佛家奴:“红贼前夜抵达大宁,昨日开始攻城。邓贼亲自督战,攻势甚猛,世家宝亲临城楼,堪堪顶住。”

    “真的开始攻城?”

    “小人等伏在大宁城外,亲眼目睹双方交战,战况激烈。红贼渠将佟生养率数百精悍女真,皆披挂重甲,口衔利刃,三度逼近城头。大宁城中守军拼死抵挡,用冰水浇城,使滚油火攻,檑木、钉板齐上,强弩、火炮并发,矢石如雨,鏖战整日,双方伤亡各有百数。直到入夜,邓贼方才罢战回营。”

    佛家奴惊疑不定,他心想:“岂有此理!不对,此必为邓贼用诈,以攻打大宁的假象示我,然后趁我麻痹大意之际,他的潜行步卒突然杀出,好袭夺我城。”他问道,“东边来的红贼步卒到了何处?其中虚实,到底人马多少,查探清楚没有?”

    “红贼步卒昼伏夜行,沿路防范极紧,我军的哨探被他斩杀了许多,侥幸没被发现的也根本无法靠近,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虚实尚且未能摸查得清楚。不过,请大人不必忧虑,我军斥候一日三报,总能探查明白的。”一个幕僚探头看看堂外天色,道,“看时辰,下一拨斥候也该回来了。”

    大宁方向来的探马道:“好叫大人得知,半路上遇到了世家宝派出的信使,有封信呈给大人。”

    佛家奴接过来,打开细看。两个人都是蒙古人,写的蒙古文字,曲曲折折,如蚯蚓爬行。信中言辞恳切,首先具体分析了邓舍打大宁的理由,进一步指出了他“先易后难”的战略;接着简单介绍了对邓舍所部观察得来的印象,末尾没用毛笔,改了血书,不知沾了甚么畜生的血,腥味扑鼻。

    上边写道:

    “红贼诈门之贼将,尚知唇亡齿寒。大宁若有事,则惠和远不及百里,岂能无忧?邓贼破大宁,兵锋所指,下一个定为惠和,继而武平。此为集中力量、各个击破之计也。是以,大人救大宁,便是救惠和。大人救世家宝,便是自救。

    “大人来军不需多,提五千众,往击邓贼北大营,吸引其注意,逼迫其无力,则卑职等倾城而出,顺次击破其另外两个城门外的营地,然后合军一处,与大人前后夹击,邓贼之败,弹指之间也。

    “卑职已经派遣信使往去兴中州,兴中州人马不多,也有数千,皆百战悍卒。张大人死邓贼手中,其麾下诸将无不痛恨切齿,此与邓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卑职求援书至,他们定然会星夜驰援,则我援军又多一路,胜算又多几分。

    “卑职等携万余将士、数万百姓翘首以望,盼大人援军早来。”

    这封求援信给佛家奴的,世家宝却在其中写上向兴中州求援的事情,用意无非在坚定佛家奴的信心,告诉他,援军不止他一路,还有别的一路。各路援军加在一起人多势众,而邓舍孤军深入,覆败就在眼前。

    佛家奴丢了信,彷徨绕案,他的脑袋糊涂了。邓舍究竟意在何处?他打大宁到底是真攻,抑或是假攻?他道:“且等等,且等等。容本官细细思量,待往义州去斥候回来,再做打算不迟。”

    大宁的求援信一封接着一封。

    当日晚间又来一封,次日上午,接连两封。从一部分血书变成了全部的血书,从用牲畜的血改为人的血,从用他人的血改用世家宝的血。写的越来越短,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来,世家宝被逼急了。

    而义州的斥候,至今没能探明白双城步卒的底细。

    次日午时,世家宝第五封血书送到。

    送信来的信使血污满面,见了佛家奴就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叫道:“大宁城危!大人,邓贼围城日紧,惠和再不出兵相救,城就守不住了。”所谓求援,就得危言耸听,同时动之以情。

    他不把头当头,狠命地往地上磕,磕出来血迹斑斑,他泣不成声,道:“我军新败,军中士气不稳,邓贼死力攻城,日夜不息。城外北城墙破损多处,昨夜更险些被他偷袭烧了城门!兴中州来的援军及周边驰援的青军,尽数被他的伏兵击溃。

    “他百般计谋迭出,自昨夜起,不时偷偷运土出营,我家大人判断,他营中在挖掘地道!大人,他打盖州用的便是此计,我军设若找不着地道的出口,他设若把地道挖到城墙下,城墙一塌陷,数万军民,就死在了大人之手!”

    佛家奴斥责:“怎的死在本官之手!胡言乱语,退下。”

    侍卫们拖拽着那信使出去,那信使拼命挣扎,脑袋还不住往地上磕,不住嚷叫。听着那叫声渐渐远去,佛家奴心烦意乱,抽出宝剑,随手又收回剑鞘。他百思不得解惑,问左右幕僚:“尔等怎么看?”

    幕僚们没人说话。

    这事情太过诡异。要说邓舍假攻大宁,世家宝派来的信使不会说假话。要说邓舍真攻大宁,发现他右翼步卒的斥候也不会说假话。一个幕僚犹豫,他不太确定地说道:“难道说,邓贼打大宁也是真,打惠和也是真,他要两路并攻?”

    有人摇了摇头,否决他的意见,道:“邓贼军马不过数万,没有同时进攻两座城池的能力。大宁那边,听信使说的危急,实情却不一定。咱军中的探马不也有回报?城墙破损是真,不过被投石机打中,掉了几块砖石,无损防御。”

    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道:“倒是夜烧城门、挖掘地道,烧城门倒也罢了,挖掘地道非一日两日可成。从这一点看,邓贼似乎确实有拉开架势,长期围困攻打的打算。

    有人同意,道:“那信使不是说,兴中州的援军被他击退了么?他要没拉长庄的打算,不会准备的这般充分。”他也有疑惑不解的地方,道,“不过,邓贼尽是骑兵,本该利于野战,他却舍长用短,反来攻城。他就不怕万一久攻不下的话,全盘皆墨?”

    另一个幕僚说道:“这点好解释。俺料他受了义州大胜的刺激,以为世家宝部失了锐气,所以大意轻视,想重新上演奇袭义州的一幕,故此他带骑兵前往。然而,他却没料到世家宝抵抗坚决,并且早有准备,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他转向佛家奴,道:“卑职肯定,按照目前这个局面下去,用不了三天,邓贼必然主动撤军。”

    “你是说?”

    “大人救不救大宁都是一样。邓贼两万余骑兵,大宁万余步卒,邓贼骑兵攻城,大宁步卒守城,邓贼昏了头,出此昏招。简直可笑。”这幕僚一直反对救援大宁的,佛家奴听了,觉得甚是有理,道:“不错,不错。”

    堂外脚步声响,两三个走将进来。众人抬眼看去,见正是义州方向来的斥候。

    这斥候面带喜色,跪倒行礼,口中道:“报大人,红贼步卒的虚实,小人等终于探查清楚。”

    “快快讲来。”

    “红贼步卒一路行走不快,才过了大凌河,距我惠和近二百里。小人等昨日下午抓住了两个落单的红贼探马,严刑逼供,得知了虚实。此一路红贼步卒,打的两万人的旗号,真实兵力不过三千,来自义州李邺部。”

    “三千?”佛家奴愕然,问道,“两万怎成了三千?”

    “之所以前番数路斥候看错,一来因其防范极严,小人等靠不得近前,只有远远观望。二来,其部中间多有裹挟的义州、闾阳城外流民,充当人数。三来,他们拉长距离、多竖旗帜,用马匹拖拉树枝、扬起灰尘,迷惑了其他我军斥候的视线。四来,每次宿营,他们都多造火灶,用了增灶的计策。”

    佛家奴呆然半晌,提心吊胆了两天,甚至通知了武平的也先不花,要求若有战事,即请他来援。不曾想到,竟是邓舍的诡计!要传出去,不叫人笑掉了大牙?他堂堂中书平章政事,好生羞臊。

    那本来主张不救大宁的幕僚面色一变,转而喜上眉梢,拜倒在地,道:“恭喜大人。”

    “喜甚么!”

    “如今已经判断明白,邓贼右翼步卒是为虚,目的当在吸引我惠和,迫使我军不敢去救大宁。如此一来,他打大宁就是实了!正如卑职方才的分析,他以己短而攻彼长,连战两三日,军队不得休息,部属疲惫。大人,此正为我军突出,以我之蓄锐,破他之疲惫的大好时机!”

    佛家奴吸了个口气:“破他之疲惫?”

    他捡起案几上世家宝的几封求援信,重新看了一遍,对这幕僚之言,越想越有道理。他兀自不肯放心,追问斥候:“情报确实肯定?”

    不等斥候回答,这幕僚道:“以今观之,邓贼右翼步卒确实疑点重重。他昼伏夜行,看起来做了很好的保密措施,可要偷袭的话,应该越快越好,这都两天了,他至今行军不到百里。有自相矛盾之处。”

    其他幕僚互相看了眼,同时想道:“马后炮。”纷纷开口,附和他的意见,众口一词,由不救大宁改为了即刻出军,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战机,争取一举击溃邓舍,将之活捉擒拿。

    邓舍在高丽时,他的名声不显于辽东,有听说过的,了解他的不多。自他打下辽左、辽阳,开始引起了辽东诸方的注意力。打辽左,他险些俘虏高家奴,前不久杀死了张居敬,这两个人都是辽东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大官,要能打败他、捉住他,绝对的大功一件。

    佛家奴下了决心,道:“将那大宁信使带回,告诉他,本官今夜便出军,就按世家宝所请,提军五千。”

    那信使重又被带回堂下,闻言大喜。

    佛家奴道:“你且速速回去,告之世家宝知道,我军至迟后日一早就到,叫他好生准备,好生接应。”

    这信使不走运,带着天大的好消息,没进入大宁,远在三十里外,便被邓舍的探马发现。邓舍有交代,出城的不管,回城的一个不放。两边箭矢互射,两三个回合,这信使的伴当一一落马,被尽数射杀。

    七八个探马一拥而上,擒了这信使,带去邓舍帅帐。

    邓舍问也不问,挥手命带下交给刘杨。这刘杨莫看人胖,多才多艺,精擅用刑逼供,上几次拿住的信使,都是由他撬开的嘴。邓舍当时好奇,问过他:“刘将军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的么?何时学了这等手艺?”

    刘杨憨厚一笑,道:“不瞒将军,末将干矿工前,本是个牢头。因得罪了上官,所以才被发配去做了苦力。”

    “噢,……”邓舍恍然大悟,赞道,“海水不可斗量,刘将军的经历果真丰富。”

    这用刑一道,很有学问,没受过专业训练,成不了行家里手。

    刘杨带走了这信使,捆绑丢在一边,不去理会。自有人送上来两个俘虏,第一个,用脑箍迸出了脑髓,第二个,用钩镰拽出了肠子。地上尸体、鲜血、脑髓、肠子、粪便,混杂一起,肮脏可怕,惨不忍睹。

    当刘杨转过头来,只看了这信使一眼,他立刻就全招了。

    “大将军神机妙算,调动佛家奴就像用手臂驱使手指一般。”诸将觉得不可思议,佟生养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他肯定出军的?他每次加强防备,增援城头守军,将军为何总是大笑?”

    “佛家奴简单多疑,简单地用一个计策绝对不行,骗不住他,因此需要使用连环计,计中套计。先叫他否定了自己,随后怀疑自己,最后肯定自己。一切的判断由他自己做出,看似没有我外力推动的痕迹,此正为《孙子》所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擅长进攻的,必示敌人以有余,示敌以有余,则敌必守。此为敌不知其所守也。这就是敌人不该守了,守了;不该攻的,攻了。

    诸将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频频点头,众人皆各有所得。

    邓舍接着道:“我之所以闻其增援而笑,道理更为简单。他惠和城中军马总共才多少人?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常守城的士卒越多,他的生力军越少。士卒本就没有锐气了,他还百里急行,妄图击溃我军,这是他在自求死地。”

    他此番话言不尽实。

    他之所以闻援而笑,固然有这个原因在,也有别的原因。其一,坚定诸将、士卒的信心,他不可以把计策告诉他们,却可以用行动来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掌握中。其二,竖立他莫测高深的形象,人的威望不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么?

    诸将尽皆拜服。

    邓舍收了笑声,目光炯炯,望着众人,下达军令。他说道:“佛家奴将至,我军需得做好准备。刘杨,你领辎重营挖掘地道不要停下。佟生养,你明日取三千人继续攻城,攻势要猛烈。毕千牛,你挑选些得力探马,派遣去惠和方向,时刻回报佛家奴军的进止。

    “通知山中的二陆将军保持偃伏状态,随时准备接战。其他人马各安本营,抓紧时间休息,养足体力,好做厮杀。”

    诸将凛然接令,帅帐外,北风卷旗,乾坤杀气正沉沉。

    ——

    ,脑箍。

    脑箍即是铁箍,是拷讯犯人时施用在头部的刑具。这种刑罚,始见武则天时。酷吏来俊臣“有铁圈笼头,当讯囚,圈中下楔”。就是在犯人头上的铁箍中加楔子。同时的索元礼也用过此刑具,“……,多至脑裂髓出”。

    宋代换用绳子缠头,一样加楔。明代则命之曰“阎王闩”,上箍后,“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是拷贼的极刑”。清代唤作“盼佳期”,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

    西游记里的紧箍咒,也许原型便是这种刑具。

    2,钩镰。

    此为抽肠之刑。

    具体做法为:在一条横木杠的中间绑一根绳子,高挂在木架上。行刑时,将一段的铁钩放下,钩入犯人的肛门,把大肠头钩出来,挂在铁钩上,然后将另一端的石头往下拉。这样,铁钩一端升起,犯人的肠子就被抽出高高悬挂起来。

    3,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也。示敌以不足,则敌必来攻,此是敌不知其所攻者也;示敌以有余,则敌必自守,此是敌不知其所守者也。

    “攻守一法,敌与我分而为二事。若我事得,则敌事败;敌事得,则我事败;得失成败彼我之事分焉。攻守者一而已矣,得一者百战百胜。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76 胜负 Ⅰ

    次日夜晚,佛家奴赶到了大宁城。

    他没有急着发动攻势,一边命令士卒们暂做休息,一边由将校、幕僚们陪着登高远望,做战前的临阵观察。邓舍的营地与火光冲天的城池恰成鲜明的对比,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甚么也没看见,只有模糊不清的营盘轮廓,绵延出数里地。萧条的冬夜,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铁片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含糊,很快消散在风中。他打了个冷战,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

    “太安静了。”他说。

    幕僚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快三更了。邓贼攻城一天,士卒定然疲惫,早进了梦乡。大人,正是我军偷袭的好机会。”

    佛家奴沉默了会儿,问道:“大宁的接应呢?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我军奔袭的速度快,也许没碰上。加上红贼围城得紧,大人你看,那些红贼的游骑绕城了一周,到处都有,或许信使出不来,也是有的。”那幕僚解释道。

    从他们这个位置,趁着城头火把的映下,可以看到很多的小黑点绕城移动。这些小黑点,显然就是邓舍用来拦截信使的游骑。那幕僚的解释很有道理,但佛家奴心头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他不安地握了握剑柄,问道:“斥候呢?”

    “才回报一切正常。”

    低声说话间,传来窸窣的声响。佛家奴猛然转首,吓了那幕僚一跳。他刚才跺了跺脚,踩落了几块土坷垃,细细簌簌地滚落下去,掉落几匹军马面前。军马仰头要嘶鸣,它的主人慌忙轻声安抚。

    “这天气太冷了,……”佛家奴想,“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红贼营里没动静,也在情理之中。”

    给邓舍营地的安静找到了一个理由,他安心了些,放眼向后看,数千人的队列整整齐齐。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清冷的月光流水般淌下,洗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如林的枪戈闪耀点点的寒星。

    佛家奴缓缓抽出了沉重的短剑,剑柄上镶嵌了血红的宝石。那剑尖划出轻柔的曲线,所有人的目光随着短剑移动,远的城,远的营:“杀!”十里的距离,短途冲锋瞬息间可到:“杀!”红色的披风飒飒,如林的枪戈斜放向前:“杀!”

    便如闷雷平地起,就似闪电云中来。

    万千人齐声呐喊:“杀!”千万马蹄践踏,千万人的疾驰破开了风,卷起漫天的烟尘,大地发出沉闷的颤音,枪戈如林,千万的寒芒指向对面的营盘。远处城池的火把跳动在他们的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铺天盖地。

    这夜色,将要被火与血点燃。

    佛家奴照例落在了后边,自有骁将冲锋在前,邓舍的营盘近在眼前,他骤马伏腰,奋力挑起拦路的拒马枪,他几乎用尽了力气,他高叫着鼓舞士气:“大人有令,长生天在上,杀邓贼者,赏百贯!擒邓贼者,赏千贯!”

    “长生天在上,杀贼!杀贼!”许多人同声应呼。

    城池边的游弋拼命打马,乱做一团。就像油中泼入了水,邓舍的军营哗地一下炸开了锅。人在叫,马在嘶,火把一片片亮起,零零散散负责警戒的巡逻冲上来试图拖延元军的攻击速度。

    如果说他们是散落的礁石,元军便是涨潮的海浪。

    当骑兵冲锋的阵势已成,散骑根本就无法阻挡。冲锋的探马赤前窄后宽,摆成了一个标准的锥形阵,邓舍的营门就如纸片也似,接触的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冲入营内的元军耀武扬威,追逐着四散嚷叫逃跑的双城士卒,点起火把,四处丢散。

    他们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红巾仅仅稍微做了点抵抗,就放弃似的改而奔逃向其他的营门。

    带头的元军将领东奔西撞,一片嘈杂声里,他大叫道:“休叫走了邓贼!”回头问左右,“帅帐在哪儿?”提了长枪,刺死个奔逃不及的对方士卒,听见几声炮响,他的亲兵叫道:“大宁军马出来了!”他顾不上去看,视线及处,重重营垒遮掩,见一杆帅旗隐约闪现。

    他弃枪绰弓,隔得太远,射不着。待要冲过去,随他入营的军马早就散开,眼看那帅旗远去,他焦躁起来,丢弓取刀,撵着本部士卒,敲打他们的马匹,大叫道:“收拢!收拢!随本将来。”他催马向前,不忘命令亲兵,“吹号角!打小鼓。”

    佛家奴有令:见着邓舍,便吹角打鼓,通知后部。

    角鼓声传到元军的后阵,直到这一刻,佛家奴的不安才彻底散去,他欣喜若狂,问道:“世家宝呢?”

    “大宁军马刚刚出城!”

    破贼的功劳很大,但活捉邓舍的功劳更大。佛家奴转念下了决定,他提剑在手,兴奋的大肚子一鼓一鼓,他命令道:“击鼓,通传诸将,溃逃的红贼交给世家宝就是,集中全军,穷追不舍,务必活捉邓贼!”

    主帅逃亡,必然不会单骑独马,邓舍拥兵十数万,像他这种级别的,少说亲兵近千。帅旗就是军队的魂,他竖起了帅旗,因之聚拢的士卒也不会在少数,佛家奴要全力以赴。

    仓促间,收不拢全部的军卒,匆匆集中了三四千人,沿途的红巾溃卒一概不管,佛家奴亲自指挥,紧紧尾随邓舍的帅旗。那帅旗左冲右突,左边有世家宝,后边有佛家奴,无路可去,乌压压裹了甚多聚拢过来的士卒,径直出了大营,奔北边而去。

    “追上去,追上去!”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⑥κ.сΝ

    佛家奴骑的马是最好的,可夹杂士卒中间,提不上马速,营中的道路不宽,数千的元军拥拥挤挤,火把映着他们的脸,忽明忽暗。佛家奴挥起马鞭,不停地抽打晃在前头的军卒,不住口地叫道:“散开!散开!”

    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直到冲出了辕门,方才得了转圜,彼此间隔得松散了些。人人兴奋,个个激动,邓舍的帅旗近在咫尺,沉不住气的纷纷开弓射箭,甚至有激动过分的,拿颠倒了弓,放颠倒了箭。

    夜幕重重,如蝗的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去,距离太远,除了少数强弓,没有射中目标的。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两军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大宁城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连脉七峰的七金山出现眼前。山不巍峨,如出水的青莲。西侧有三座山峰相连,中间主峰最高,邓舍的帅旗微微做了停顿,似乎在犹豫进不进山,但很快转个弯儿,入了西边山中。

    “大人,邓贼入了山中,追也不追?”

    “山中怕会有伏!”

    “我军如神兵天将,邓贼逃命惶惶,怎么会有暇在山中设伏?”

    诸将七嘴八舌,意见不一。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追赶,夜色笼盖下的群山,松柏郁郁,横亘十数里远近。人马的躁动惊动了沉静的深山,隐约有猿啼熊嗷,惊飞起无数的宿鸟。

    鸟飞如云,呼啦啦从元军头顶过去。

    佛家奴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放缓了速度,邓舍的帅旗曳倒在地,慢慢隐入山中,有会骑马的幕僚气喘吁吁赶将过来:“山名七金,恰和了大人的佛字!此为天赞大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佛经云,须弥山外有七重金山,其山悉由金宝所成,故名七金山。元廷崇西番喇嘛,佛家奴知道这个典故。

    进,或者不进?

    他下了决定,良机不可再得:“前锋先入,后军保持三里的距离。山中若是无伏,擒杀邓贼!山中若是有伏,后军变前军,缓缓退出。”

    山林茂密,黝黑无光。

    上千个火把照红了地面,映红了山壁。岩壁上生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树枝交错,影影绰绰,虽没了树叶,却也一样的遮天蔽日。山谷积了厚厚的叶子,马蹄踩上去,不时失陷。腐烂的气息混合山中特有的清香,猿啼的声音如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给人古怪的感受。

    佛家奴仰头四望,寂若无人。

    他早先的不安莫名重回了心头,他喃喃地道:“太安静了。”

    陆千五等待多时,他设伏的地点便在西侧山峰与主峰之间,借着松柏的遮掩,数千人悄然无息地伏在两侧山陵。他放过了元军的前锋,直等佛家奴的后军全数进入了埋伏圈,这才亲手点燃火炮。

    “轰!”

    火炮与火铳同时开火,燃烧在两侧的山壁,暗隐乍现,倏忽点亮夜色,倏忽归于黑暗。看不清楚有许多人,摸不清伏军到底的虚实,只见矢石雨下,鼓声雷动,旌旗蔽空。谷地中的元军转眼间摔倒一大片,惊叫此起彼伏,马儿惊跳起来,撞击、践踏,落地的士卒转眼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烟火弥漫了山林,无数的双城士卒提刀奔下,冲出烟雾,陆千五横枪大呼,疾步奔跑,甩手掷出长枪,穿过个元军百户的身体,把他钉在了地上。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刀,骤入敌阵,所向披靡。

    山谷鏖战,不须长兵。短兵相接,恰在此时。

    佛家奴短剑落地心茫然,他“啊哟”大叫一声,拨转马匹,向后逃走。后边挤着前边的,前边挤着后边的,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由侍卫在前开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佛家奴好容易杀出条血路,山谷外惊天地数声炮响,陆千十二威风凛凛挡住前路。

    前路不通,元卒们折往后逃,蓦然间闻听一阵朗笑。

    邓舍帅旗招展,旗帜下数员将校,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出一位少年将军。不是邓舍是谁?他哈哈大笑,高声叫道:“你们这些鞑虏听了,此地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为兵家所云的六险之地,名叫天井的。凡入井中的人,有几个可以逃生?今我前有堵截,后有埋伏,还不速速放下兵器!逆我者死,降者不杀!”

    半夜激战,元军进退失措,降者半数,不肯投降的,尽数被杀,尸体枕藉,塞谷蔽山。快到天明,乱尸堆中寻到了佛家奴,他不甘受俘,自杀身亡。是非成败转头空,七金山成了落佛处,可笑可叹。

    邓舍整点军队,设伏的军队加上他带来的人马总计一万三千人,伤亡不足千人,可以说大胜了。他没时间庆功,吩咐记下诸将功劳,拨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即点军出山,火速支援牵绊世家宝部的佟生养。

    原来,他的整个设伏计划是这样的。

    两万余人分做三部。第一个部分,陆千五、陆千十二率领,做为设伏的主力。第二个部分,邓舍自带,做为设伏的补充。第三个部分,佟生养带领,营破当时,故作佯败,吸引住世家宝,引去离山远的南边,然后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反过来将之困之。

    陆千十二喜气洋洋,追上邓舍,问道:“佟将军部数千人,缠住鞑子不在话下。末将有个建议,与其去救佟将军,不如咱趁虚夺下大宁城。如此一来,城池咱也有了,佟将军的围不也解了么?”

    他说的有道理,问题是邓舍从头到尾就没想过攻打大宁城。

    他摇了摇头,道:“广宁战事正酣,鞑子人多势众。相比鞑子,我军的兵力并不占优势,要想快速地击败鞑子,就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因为,得的城池多了,我军的力量就会受到分散,无法集中全力,将鞑子各个击破。”

    陆千十二若有所思,道:“以求杀伤为上。”

    邓舍点了点头。

    他不打大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早些时候,辽西的义州他尚且不想要,更别说大宁了。大宁比邻腹里,他要占据了此地,便如一根芒刺在了大都的背上,元廷绝对不会容许。凭他现在的实力,难以抵挡继而连三地打击。

    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心想:“贪多嚼不烂。”

    接下去的战事发展乏善可陈。因了凭借数千骑兵难以尽歼世家宝出城的部队,故此,佟生养谨遵邓舍的交代,不求歼灭,只求拖延。待邓舍大军一到,分出了一部围堵大宁城门,防止再有元军出来;其余人马四面合围,砍瓜切菜般,轻轻松松地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仗,赢得轻易,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六险之地。

    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

    2,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

    《论持久战》:这许多战例“都是先以自己局部的优势和主动,向着敌人局部的劣势和被动,一战而胜,再及其余,各个击破,全局因而转成了优势,转成了主动。在原占优势和主动之敌则反是,由于其主观错误和内部矛盾,可以将其很好的或较好的优势和主动地位,完全丧失,化为败军之将,亡国之君。”

77 胜负 Ⅱ

    抛下残破不全的大宁不顾,邓舍麾军急进。

    次日夜间,他们与右翼的三千步卒在惠和城外成功会师。骑兵鏖战了半夜,赶了一天多的路,军力疲惫。邓舍没有惊动城中守军,远远地寻了处隐蔽地方,休息了一个晚上,凌晨时分突然展开了攻势。

    他先用缴获的盔甲伪装了些许士卒,扮作大败而回的佛家奴部,故技重施地想要去骗开城门,然而却被惠和的守将看破。他随即高高悬挂起佛家奴的头颅,连带无数元军士兵的脑袋。

    ——这些元军士兵的脑袋,有阵亡山中的,有后来被俘的。邓舍当初分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所谓“处理”,就是砍头。兵贵神速,他孤军深入,奇袭敌城,带大批的俘虏肯定不行,只有杀掉。

    霎时间,双城军马阵前,放目尽是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成千上万的人头,或睁眼、或闭眼、或痛苦、或骇然,血肉模糊、血淋淋地绕了城池一周。清晨的寒风呼啸盘旋,密密麻麻的人头面目狰狞,这战场变作了森罗地狱。

    惠和守军士气大沮,无不两股颤栗,勉强支撑了不足半日,城池就宣告失守。

    邓舍留下了三千步卒守城,顺便处理俘虏,其它的军队则马不停蹄奔赴武平。武平的也先不花被吓跑了胆子,他城中的守军远不及惠和,只有三两千人,一箭不发,弃城而逃。

    惠和、武平先后失陷,张居敬、佛家奴先后阵亡,消息传出,辽东震惊。

    ……

    “简直是个野人!”

    也先忽都毛发竖起,骇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为书生,世家子弟,自幼养尊处优,纸上谈兵的本事有,真要面对面厮杀,他没那个胆子。更别提闻言数千脑袋挂在城外,光去想想就胆颤心惊。

    有个幕僚想起了件事儿,邓舍何止砍敌人的人头,他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说道:“数月前,邓贼与纳哈出交战东牟山,有红贼一部不支后退,也是如今日一般,尽数被他砍了脑袋,挂在阵前,只不过威吓的对象,不是我军,而是他自己的人马。东牟山之战,红贼之所以胜,这是个很大的原因。”

    “凶残成性,凶残成性。”也先忽都坐立不安,站起来,来回走动,兀自觉得双腿发软。

    囊加歹将门出身,虎子或许谈不上,但若要论起胆色,较之也先忽都及那些个幕僚们,还是要强上许多的。他没去想人头的事儿,倒吸了口冷气,道:“武平、惠和一丢,我军左翼大开,再也没有可以阻挡邓贼的防线了。他如果长驱直入的话,哎呀,我军不妙。”

    他打着案几,越想越惊,拽过来地图,铺展案上。

    严格来讲,除了武平、惠和,元军的左翼还有两个据点。一个川州,位处武平东边,相距百里;一个高州,位处武平西边,相距二百余里。只不过这两个地方驻军极少,象征性的有点人马,指望它们阻拦邓舍,显然不可能。

    囊加歹的话提醒了也先忽都等人,众人围拢,观看地图。

    “诸公,且看。邓贼得惠和,而可呼应义州,连通闾阳,守其后,拒我辽西残部。邓贼得武平,可呼应广宁,并及辽阳,居处前,随时威胁我主力心腹。设若惠和为其盾,则武平为其矛,他可攻可守,我军处境不妙啊,……,诸位大人有何高见?”

    局势明摆着,高见也好,低见也罢,无非两个对策。

    有幕僚认为应该暂缓对广宁的攻势,立刻改打武平,先除去这个后顾之忧,然后再说别的。

    他列举打武平的有利条件:“邓贼才得城池,立足不稳,此其一也。邓贼随军携带的粮草不会多,而武平、惠和的储粮仅足半月之用,他粮少而兵多,此其二也。世家宝虽败而大宁没丢,加上兴中州等各地的驻军、青军、民壮,辽西可得数万人,与我军前后夹击,此其三也。

    “有此三利,卑职以为,我军必胜。”

    另外一个幕僚不赞成,他反驳道:“我军或许必胜,然而可以速胜么?你也说了,武平、惠和的储粮可支撑半月,邓贼如果坚持够半个月怎么办?义州的红贼不会来支援他么?我军分散精锐去打武平,那么潘诚以及广宁城后的邓贼主力,他们会不会趁机来攻打我们?

    “万一武平、惠和打不下,我军广宁前线又陷入苦战,如果出现了这种局面,我军该怎么办?”

    囊加歹深以为然,他问道:“你的看法呢?”

    那幕僚道:“卑职之见,我军该破釜沉舟,全力攻打广宁。我军如今已经推进到广宁城下,两日内必能扫清其外围据点,进而围城。有野则有城,无野则无城,没有了城外的据点,广宁一座孤城耳,拔之不难。”

    先前的那个幕僚提出异议,问道:“若邓贼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遣稍许人马入驻川州,此为防;同时命世家宝牵制邓贼,此为攻。有此一防一攻,邓贼怎么会有余力再来袭扰我部?”

    “若闾阳和辽阳红贼主力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那幕僚微微一笑,道:“邓贼可以围城打援,我军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行百里者半九十。囊加歹下了决定,绝不能半途而废,他当即传命三军,日夜不停,继续攻打广宁。临了散军议,囊加歹没忘记数日前的一路伏兵,遣派了信使快马加鞭,往去沈阳,催促纳哈出赶紧行动。

    “告诉他,三天之内,本王要听不到他攻打辽阳的军报,军法处置!”

    囊加歹的信使穿越长长的前线,绕过辽阳的防区,一天半夜赶了百余里路,三更前后进了沈阳城。

    这一场大战牵涉了整个的辽东,沿途罕见行人,到处栽倒路边的尸体,成群结队的禽鸟、野狗、虎狼出灭其中。他入了沈阳相府不久,门外的侍卫们就听到了纳哈出咆哮如雷的叫喊。

    “邓逆个土贼!”

    信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纳哈出怒气填膺,绕着堂内转来转去,他的发怒,其实倒并不是全为了邓舍,十成中有七分因了别的事情。那些个部族的族长们,整日唠唠叨叨,缠个没有休止。

    不就死了些部民么?辽东处处烽烟,眼看红巾得势,这些人不知死到临头,还在这儿斤斤计较,一个个针鼻大的心思,净想着眼前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没了辽东,就没了他们的道理?

    纳哈出转了几圈,握了握腰畔的宝剑。

    实话,他虽有拥兵自重的念头,但当此辽东危局,还是知道轻重的。辽西没有丢的时候,他可以坐观不动,邓舍一拿下武平、惠和,局面就大为不同。他深深知道,如果他仍然不配合囊加歹部,徒然会给红巾各个击破的机会,唇亡齿寒。

    “王爷还说了甚么?”

    “无论相爷打不打得下辽阳,只要相爷出军,逼迫邓贼主力回师,此战的首功便是相爷的。搠思监大人早晚会回去京师,辽阳行省丞相一职,除了相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囊加歹到底与纳哈出同为木华黎的后裔,虽然过了七八代了,两人甚少交往,但打断骨、连着筋,他的承诺,纳哈出还是相信的。

    “我城中各部族族长?”

    “王爷有先斩后奏之权,圣旨在此,有不愿者,可斩。”

    纳哈出权衡利弊,转瞬间下了决定。事不宜迟,他要速战速决。

    ……

    “沈阳鞑子近日频繁,自昨夜起,大队人马出城,逼近我外线防区。据线报,纳哈出连斩了两个小部族的族长,似乎要倾巢而出,攻我辽阳了。”

    辽阳防区,外线的哨探禀告道。

    邓舍连克数城的消息,庆千兴也有知晓,捷报来日,他就预料到了沈阳会有异动,此时听了,毫不惊讶。他面色不动,徐徐问道:“鞑子人马多少,领军将领谁人?探查清楚没有?”

    “出城的总计四五千人,没有出城的数目暂时没有探查清楚。先锋官名叫刘探马赤,其后各营的旗号依次为……”那哨探放低了声音,一一讲来。

    庆千兴凝神静听,听完了,他悄悄地松了口气,道:“传令各部,整军备战。”

    帐内诸将俱在,有个千户提议,道:“将军,鞑子要来辽阳,必过太子河,我军何不列阵河畔,待其半过而击之?东牟山尚有我千余驻军,干脆一并发出,前后包抄,先将出城的数千鞑子灭掉,给他个下马威,如何?”

    诸将纷纷赞同。

    庆千兴摇了摇头,他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不可对人明言。他道:“大将军走前交代本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军贸然出击,倘若有所失利,反而不美。我军防区经过连日来的修整,非常坚固,等鞑子来攻就是,料他残兵败将不足为患。”

    诸将待要再劝,庆千兴道:“诸位不必多说,本将心意已决。”他命令,“遣派信使,往去辽阳,报之陈将军知道。”说罢散了军议,吩咐众人各回本部准备。

    高丽军的防区,最远的地方距离辽阳城不足三十里,信使来往用不了一个时辰。很快,就报给了陈虎。

    辽阳城中。

    时近傍晚,冬日的暮阳余晖映照,满城红旗、枪戈交辉。天气冰冷,北风卷袭过屋瓦,呜呜作响。相比庆千兴的沉静安稳,陈虎一样的面沉如水,唯一的不同,他露出了些许森严的杀气。

    打发走信使,他叫来幕僚,问道:“大将军有无新的命令送来?”

    “还是三天前的那一封军报,只说了四个字:按计行事。”

    确定过邓舍的命令,接着问周边形势。陈虎问道:“广宁方向军情怎样?”

    “鞑子加大了攻势,今天的军报还没送来。不过,从这几日的情况推断,料来广宁撑不过两天,被围是肯定的了。闾阳潘仁部试探性地派了支军马去援救广宁,昨夜被鞑子击退,险些中伏。”

    “杨万虎部呢?”

    “按照预定的计划,杨将军部按军不动。”

    “辽左赵过部呢?”

    “赵将军前后两次增兵海阳巡检司,目前海阳驻军已有六千余人。不论辽阳我部、杨将军部、抑或辽西大将军部,这三个地方哪里出现危急,他的援军都可以朝发夕至。”

    若比拟辽东是大闹天宫,赵过的辽左军马就是定海神针。

    陈虎的性格,不似赵过的稳重,也不似庆千兴的深沉,更多的是杀伐决断。各方面的情况既然明了,各部皆处在控制中,他就不再多问,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就按大将军命,依计行事罢。”

    正说话间,忽然堂外传来阵嘈杂,他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有亲兵奔进来,道:“后院的那厮嚷叫不休,说有重大军情报给将军,弟兄们不敢阻拦。请将军示下。”

    后院那厮,名唤赵帖木儿的便是。邓舍没杀他,关了起来,后来,邓舍要去救援广宁,出城前不放心,又把他交给了陈虎。陈虎虽然不待见此人,却也没发脾气,淡淡地道:“带进来罢。”

    亲兵们推搡着赵帖木儿进来,他挣扎开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陈虎问话,兜头便是一句:“小人夜观天象,明后日必有大雾。”

78 胜负 Ⅲ

    远远近近的山林模糊不清,白茫茫的大雾无边无际。

    黏潮而寒冷的雾气,就像是起伏的波浪,又如上古的巨兽,吞没了天空,吞没了大地。耸立其中的座座城池,恍如一个个小小的黑色斑点,随着雾气的飘动,时隐时现,不到近前,就根本看不清楚。

    惠和城中。

    邓舍步出室外,举目四望,入眼腾腾的雾气,三两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城中多有寺庙,晴天的时候,寺塔高耸入云,如今却朦朦胧胧,仅仅可见最高层的一点灯光。偶尔听见近处的人声,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所有的东西都被湮灭在了雾中。

    院子里,尽职尽责的亲兵们坚守着岗位,到处影影绰绰的人、时隐时现的枪戈,雾气朦胧了他们的身影,若不仔细去看,几乎难以与院中的树木、旗帜区分开来。

    院外走进来一人,天还没黑,就打起了火把。铺天盖地的雾气里,泛着晕的那点光无事于补,倒是叫邓舍看的清楚,知道来了人。见那点光在雾里钻来钻去,转了半天,才好像摸着了路,又不敢肯定似的,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邓舍抬眼去看,却不是一个人,有佟生养、陆氏兄弟,七八个将领。打着火把的,正是陆千十二。

    邓舍不由觉得好笑,笑道:“雾里边打火把,看的清么?”

    陆千十二嘿了声,道:“虽没甚用处,却叫做吃了‘磨刀水儿的,秀气在内’,瞧着这火把,图个心安罢了。”他忍不住地发牢骚,道,“这狗日的天气,昨儿好端端的,今儿偏生就下起雾来,对面不见人影。”

    众将皆附和称是。

    战局正在关键的时刻,正该争分夺秒,忽然起了雾气,实在天公不作美。要知,邓舍部与囊加歹部不同,邓舍部要行动,非得出城不可,如今起了这般大的雾,定然耽搁行军。而囊加歹部驻军广宁城外,有了雾,反而利于他们的攻势。

    秋冬季节,北方本就多雾,尤其早晨夜晚,这雾气估计一时半刻下不去。邓舍朝外边望了两眼,藏起焦躁,笑了一笑,请诸人入内说话。

    众人落座,自有毕千牛招呼亲兵端茶上水,见室内渐渐阴暗,又命人掌起灯火。众人眼前一亮,顿觉呼吸畅快许多。邓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慢说道:“我军连日征战,弟兄们辛苦。趁着有雾,做些调整、修养也是好的。”

    “儿郎们来报,鞑子朝川州有增兵的动向。川州离我军才百十里,用将军的话,那叫,那叫卧,卧,……”陆千十二说半截忘了下句,佟生养比他有学问,替他补足,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对,对。不早点拿下它,末将等心中不安,故此,结伴前来拜见将军。”

    “川州,区区小城,不足挂齿。有义州在它的后侧方威胁它,它不会有胆量主动来攻我军的。”邓舍微笑说道。

    他很欣慰,他没找诸将,诸将先来找他问计,这很好。说明他们思考了,不管他们思考的问题有没有担忧的必要,不管他们考虑的对不对,最起码他们知晓个人的责任所在了,这就是个进步。

    佟生养从军的晚,暂且不说。比如陆千十二,他原先可是从不会去主动考虑什么东西的。

    “末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佟生养说道。

    “自家兄弟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来。”

    “正如将军所说,川州区区小城,拿下不费吹灰之力。末将之见,管它会不会主动来攻我军,反正起了雾,何不趁此大雾,百里奇袭,一举将之攻克,就此去掉这一个眼中之刺。同时,川州距离鞑子的主力很近,不过百十里上下,拿下了它,也有利我军下一步的攻势,可以给鞑子主力造成更大的威胁。”

    听起来有道理,又可以消除掉对己军的潜在威胁,又可以反过来,进一步威胁到元军,可谓一举两得。

    但问题的关键在,进一步地威胁到元军后,元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邓舍道:“换了你是鞑子,敌人逼近至你的主力百里外,中间除了些结冰的河流,几座山峦,再无其他的阻碍,你会怎么办?怎么应对?”

    佟生养提建议前,有过对这个后果考虑的,他道:“若是只有这一支人马,末将会尽起大军,先灭来犯之敌。可是将军,如今不止我军一路,还有潘诚。末将以为,鞑子不会轻率来攻我军的。”

    “那鞑子会怎样?”

    “他若来攻我,则后有潘诚。他若攻潘诚,则后有我部。鞑子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末将推测,他极有可能会,……撤军。”

    这就是眼界的问题了。地位的不同,导致眼界的不同。佟生养只看到了一次战役的胜败,而邓舍看到的,却是整个辽东的未来。不谋全局,不足谋一隅;不谋大势,不足谋一时。

    他轻轻摇了摇头,首先从战术上否定了佟生养的意见。

    他说道:“你只看到了我军有两路,却没看到鞑子也有两路么?大宁、兴中州的鞑子,主力虽被我军歼灭,残余的还有数千,若再要加上青军,人数不少。打下川州,则鞑子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我军也同样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

    邓舍入辽西,带了万人步卒,两万骑兵。

    义州李邺部步卒万人,七千守义州,三千守惠和。两万骑兵接连大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不下三千,再分出一部守武平,剩余可用的机动力量至多万人出头,扩张到了极限,再分兵,就会彻底失去锐气。

    接着,他从战略方面分析。

    他道:“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我军锋芒过盛的话,只会惹祸上身。义州各城,军马最多的不过数千,怎挡得住鞑子主力的全力来攻?不错,鞑子有可能不来攻,反而撤军,它撤了之后就不来了么?”

    数年来,辽东战火不息。好容易有了决战的机会,邓舍怎会轻轻放过。与其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要的是一战定辽东。

    “然则,将军之意?”

    “雾既来之,我军则安之。诸位将军多日劳苦,好好休息一下。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甚么叫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邓舍为何拒绝佟生养的提议?听他的口气,是想要一战定辽东,那么为何他在打义州、打惠和、打武平的时候,马不停蹄、争分夺秒,一进了惠和城,却突然按兵不动?

    真的因为起了雾么?想当日奇袭辽阳,可还下着雪呢。诸将对视一眼,反应快的明白过来,邓舍分明别有怀抱。

    一点儿不错。邓舍的确另有打算。

    墙角的火盆驱散了寒冬的冰冷,门外的雾气越发浓了,近乎凝结,就像挂起了白茫茫的帘幕,受室内的暖气相激,落了满地的水珠,湿漉漉一片。邓舍端起茶碗,不经意地看了眼悬挂墙壁上的地图。

    辽东地处东北,它通往腹里的陆路有两条。

    一条向南走辽西,一条向西走全宁,而不管这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武平都是必经之地。邓舍占据了武平,就等于掐住了辽东的咽喉,就等于占住了上风口,没有他的同意,谁也走不出去。

    也就是说,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他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坐观其变。一方面威胁元军,迫使他们加快攻打广宁;一方面养精蓄锐。那么,什么时候才是他出击的时候呢?待囊加歹与潘诚分出胜负,方才为他介入之时。

    暮色深沉,夜色降临。

    遥想广宁城外,夜色与雾气中,千军万马对峙。

    耳中闻听的喊声震天,炮声撕破了夜。眼前见到的隐约城池,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起夜。

    院中红旗半卷,邓舍照例留诸人宴席。寻来也先不花留下的歌妓,檀板轻响,霜鼓声沉,那歌妓声裂金石,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此为李白之诗《胡无人》,音韵激昂清越,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豪迈,一派煌煌盛唐的气象。诸将闻之,无不意动。

    室外大雾,室内英杰。

    邓舍拔刀起舞,刀风过处,带起烛影摇红。自永平起事至今,大小战何止数十。当时的八百老卒,凋零近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浇灌出锦绣江山。他心怀激荡,应声咏叹:“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鼓声催,檀板急,邓舍舞刀的身影映入那歌妓的眼中,从未曾经历过战阵的她,竟忽然有了陷身沙场的感觉。

    雪在飞,马在嘶,冒寒风,渡冰河。汉家虎贲三十万,风卷红旗玉门关。

    佟生养诸人从未曾见过邓舍舞刀,摇摇的烛光下,虽然神态各异,但那冰寒的刀风与诗中的意境,却引得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回想当时,历历在目。佟生养情不自禁,抽剑击案而歌:“汉家虎贲三十万,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踩过胡人的肠子,淌过胡人的血,把胡人的脑袋挂在天上,把胡人的尸体埋在长城边。邓舍挥刀斩下,案几为之开裂:“杀!”佟生养热血沸腾,亦随之起身击案:“杀!”诸将轰然起身,抽刀斩案:“杀!”

    满室之中,杀气冲云霄。

    檀板停,鼓声止,那歌妓究竟胆小,竟被吓得瘫倒在地。

    崖山之后无中国,百年来,汉人如牛马,汉人如猪羊。我汉唐的雄风,何时才能再次重现?我中华的英豪,谁人会再说一句:悬挂单于的头在他们聚住的地方,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邓舍怒发冲冠,唱完了最后六个字:“胡无人,汉道昌。”

    随着地盘的扩大,他明显地有了不同的领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为的仅是一将的功成么?他要一战而定辽东,为的仅是定辽东么?

    而就在这定辽东的前夜,他的心情便如那室外的大雾。他有信心平定辽东,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定辽东,他有了新的志向,可就像在大雾中行走,他不知道能够走得多远。

    “胡无人,汉道昌。”

    邓舍回刀入鞘,他想起了幼时私塾,他的先生曾讲过的一句话。他说:“谁能万里一身行?大道虽孤,纵千万人,吾往矣。”

    雾沉沉,烛明明。

    ——

    ,紫塞。

    “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2,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加上前边半句,更显出当时人的不可一世。

79 定辽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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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接连两三日,雾起了散,散了起,没个晴朗的天气。

    这一日,邓舍巡查诸营,来到陆千十二的营中。对骑兵来说,马比人娇贵,天气冷,保养军马得注意,专门圈了好大一块儿地,每日分队按营定时练跑。这样一来,只要有战事,随时可以拉出。

    此时圈中有骏马百十,或行或奔,姿态各异,时不时仰头马嘶,寒冷雾中,喘出的白气蒸蒸腾腾。邓舍站在场边儿看的兴致盎然,自有陆千十二等人相伴陪同,诸人无不此中高手,各自指指点点,纷纷评点优劣。

    其中一匹由两个士卒牵着,沿着边慢慢溜达。陆千十二指着说道:“将军请看这匹,马腹小而坚,臀大而实。”他得意洋洋,“屁股大的女人生小子,屁股大的马善跑耐劳,……少见的良驹。”

    众人不由哄笑,邓舍看时,却是认得,恰为陆千十二本人的坐骑。陆千五笑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因为他们长期活动在辽东、塞外,天气寒冷,故此军中的马匹多为耐寒的蒙古马、河曲马,一部分得自沿途经过的蒙古牧场,一部分缴获自敌人的手中。这两种马不擅长短途冲刺,却在长途跋涉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陆千十二的坐骑为蒙古马的一种,产自赤峰百岔沟一带,号称百岔铁蹄马,爬山越障灵巧敏捷,他赞许之为“良驹”,倒也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难得片刻的轻松。有个军官匆匆忙忙跑过来,道:“报大将军,那姓王的状元郎又来了。”状元郎王宗哲,这几天来回跑的次数不少。潘诚派了许多信使来催促救援,他是其中的一个。

    佟生养道:“大雾没有消散,怎么救援?这等小事何必再来麻烦大将军,老样的话回了他就是。”

    邓舍为人谨慎,尤其注意细节,不愿在小事儿上被别人拿了把柄,他叫住那军官,沉吟片刻,说道:“且慢。……先请他入帅府等我片刻,就说我有事儿,忙。待忙过了,稍顷自去相见。”

    那军官唯唯地去了。

    陆千五皱了眉头,说道:“大将军,潘平章三天派了六拨信使,广宁的战事怕是越来越紧了。”

    佟生养道:“杨将军送来军报,说已经奉命,又退后了三十里,静观坐望。囊加歹知趣,不来与他动手,只管猛攻城池。早先鞑子在广宁城外步步为营,老潘的军马被消耗了许多。大将军,以末将看来,出不了七八日,广宁城池必破。”

    他与陆千五不同。

    陆千五毕竟辽东红巾出身,人也老成,讲起潘诚来,难免一个平章的称呼,话里意思遮掩含糊。佟生养没这个顾忌,他认得潘诚是谁?自数日前邓舍酒宴舞刀,他们明白了邓舍的心意,所以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邓舍没了看军马的心思,他转过身,活动两下身子,略微暖和些许。他问道:“义州送来的粮草,有多少了?”

    武平、惠和两地存粮不多,尤其武平,也先不花弃城而逃前,一把火烧了城中仓储。骑兵们带的粮食眼看吃尽,好在有义州在手,可以当作中转站。自攻下义州日起,赵过就开始调拨了辽左的存粮,一路送将过来。

    “够我军连人带马五日之用。”

    起来蒙古马耐粗饲,可大冷天的,又正是用马的时候,粗饲也不能只喂些豆皮、豆杆的,容易消化不良,非得草饼、精豆不可。一匹马每日所需就得十来斤,实在是个大数目,加上士卒所需的口粮,数目更大。

    因此,赵过紧赶慢赶地调拨辎重车辆,连着运了两拨,也不过仅够全军人、马五日所需。

    “……,五日。”邓舍回头望了望圈中的群马,向外走去。他心中寻思,边走边掐指计算,过了会儿,开口问道:“大宁世家宝、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以及周边青军,这两天有没有动静?”

    “大宁与青军没甚异常。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前两天出城了几支军马,有的往大宁去了,有的奔南边去了。遵大将军的命令,奔南边去的没管,往大宁去的,自有惠和我军出城往去阻截、歼灭之。”

    邓舍不夺大宁,却也不愿大宁休养生息,派了不少骑兵常去骚扰,下达的死命令,只许出,不许进。不光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本来大宁周边的青军,前几天也很有些大规模集结、前去增援的迹象,被狠狠收拾了两回,顿时偃旗息鼓。

    邓舍点了点头,道:“传令惠和,赏酒肉银钱,以示嘉奖。告诉他们,不得放松警惕,但有一兵一卒入了大宁城,提头来见。”

    佟生养凛然遵命。这件事情说过,毕千牛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他说道:“好叫将军得知,义州李将军送来军报,讲起这数日的粮草运送。川州鞑子增了兵,有点蠢蠢欲动,似有劫我粮道的企图。”

    邓舍微微停顿了下脚步,随即继续前行。

    历来兵家征战,粮道向为重中之重,因失了粮道、粮草不继而陷入全军覆灭境地的,史书上的记载层出不穷。那川州位处义州与武平之间,若单从位置上来看,称得上劫粮道的最佳地点。

    邓舍听了,毫不惊奇。只不过最佳地点,并不代表就有能力。他微微一笑,说道:“鞑子的主力全在广宁,川州虽有增兵,数目不多。它自保不及,敢来劫我粮道,可不自寻死路么?”

    沿着营中道路转了个弯儿,邓舍没出辕门回帅府,折入了陆千十二的大帐。

    “挂上地图。”

    他既来了,大帐的主位自然由他来坐,吩咐人挂上了地图,众人落位。陆千十二尽地主之谊,一叠声撵着亲兵端茶。邓舍制止了,挥手屏退侍卫,叫毕千牛亲自带人,守卫周围,百米内不得有人。

    诸将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邓舍要召开军议了。

    广宁打得热火朝天,这边却按兵不动。《胡无人》的豪气还回荡耳边,连克义州数城的畅快造就骄兵悍将。众人早就按捺不住,互相对视,好战的眼神灼热,即便稳重的,也不由自主隐隐激动。

    邓舍这三日休战,不仅养足了人马的体力,更磨砺了诸将求战的渴望。造势,除了可以用在敌人的身上,也可以用在自己人的身上。先抑而后扬,遣将不如激将,便为其中活用的典范。

    “我军坐观至今,几天了?”

    “三天。”

    “杨万虎部总共后撤了多少里?”

    “九十里。”

    “三十里为一舍;九十里,三舍之地。过去晋文公与楚王交战,相逢中原,也不过只退避了三舍。虽有潘平章三日六报,我驻军武平,冒川州劫我粮道的危险,三日不动。虽然广宁激战,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头,我数万虎贲不战而退九十里,诸位,换了你们是囊加歹,会怎样以为?”

    “必以为大将军作壁上观,存了待其分出胜负,我军渔翁得利的念头。”

    邓舍提刀走近地图,指点图上城池山川,说道:“我与潘平章共出一脉,同殿称臣,岂会做此念头?若囊加歹真的这么想,可叹他小人之心!”

    或许他近日读史大有所得,城府两字上,颇有长进。或许他谨慎成了习惯,当着本部将校的面,也不肯讲出实话。不管怎么说,正如佟生养所讲,“渔翁得利”之心,他确有打过,无奈天不作美。

    运粮难是其一,七八天才运了只够五天的粮,而广宁的战事眼看短日内结束不了,若继续耽搁下去,倘若粮草不继,万一生变,他可就这几万骑兵了,不敢有失。至于第二个原因,他抬头看了看帐外的雾气。

    白茫茫雾晴,灰茫茫雾雨。

    昨夜起到今日,下的大雾一直灰茫茫。这农谚千百年总结出来的,不说十拿九稳,起码有六成的准确。邓舍有点担忧,他孤军在外,粮草不多,要再像前些日那样,碰上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缺衣少粮,定然死路一条。

    运粮难,没地利;天气有变化,没天时。这两者如果只有其一的话,他可以等。但现在两者都不确定,很大的可能朝坏的方向,变数太大,超乎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他不得不改变选择,做出抉择。

    诸将听了他那番话,陆千五头一个拜倒在地:“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提醒了诸人,慌忙一起拜倒:“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说完了,爬起来,佟生养问道:“然则,我军如何行动?”

    邓舍手中刀鞘,往懿州方向一指,道:“鞑子欲劫我粮道?我早就欲劫他的粮道!”

    元军围困广宁后,屯粮的所在前移到了懿州,由搠思监负责征运,同时引军看管。武平距离懿州,二百四五十里,中间经过两条大的河流,并有山峦阻隔。不过河水结了冰,山峦可以绕过,唯一的问题,懿州算是元军的后方,沿线百里尽有军马驻防,要想不声不响地穿插进入,难度很大。

    陆千十二问道:“将军打算硬攻么?”

    邓舍笑而不答,先不说如何混入,只管调兵遣将,他道:“陆千十二。”

    “末将在。”

    “着你引军三千,焚烧鞑子粮草。”焚烧粮草是第一步,邓舍环顾诸将,接着安排第二步,他点名佟生养。佟生养跨步向前,邓舍道:“陆将军烧了鞑子粮草后,鞑子主力必乱。着你引军三千,趁势夺下川州,与我义州、武平连成一线,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西。”

    佟生养凛然接命。

    烧粮草为乱敌人军心,守辽西为阻挡敌人退路。接下来第三步,该主动进攻。邓舍道:“遣派信使,往去杨万虎、李和尚部,待鞑子内乱后,着其立即引军包抄追击,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左。

    “至于西边方向,我自引万人骑兵,堵截分割,各个歼灭。陆千五、刘杨何在?”

    “末将在。”

    “你二人随我一起,刘杨可为先锋,陆千五的火器营做我中军。”几句话分派完毕,众人回营准备,邓舍单独留下了陆千十二与毕千牛。留下陆千十二,为的教他怎生混入懿州;留下毕千牛,却为的另一桩大事。

    邓舍低声细语,分别交代,两人心领神会。帐外士卒来报:“潘平章信使,三番两次催促将军见面。”

    此战若顺利,则辽东的元军灰飞烟灭,犬牙交错之势,变作鼎足三分。

    一分辽阳,暂且不提。一分广宁,广宁与囊加歹交锋多日,昔日的十数州县,如今仅存广宁、闾阳两座城池,要论实力,早已不及邓舍。耐不住潘诚有平章的头衔,为了战后考虑,需得好生应对。

    邓舍拂袖而起,提刀说道:“传我话去,请状元郎稍安勿躁,本将这便前去与他会面。”临走出帐,他眼角瞥了后边地图上的一角,浅黄的纸上,两个鲜红的大字。三分辽东的第三分:沈阳。

    沈阳城外,纳哈出跃马扬鞭。

    囊加歹严命他三日内攻入辽阳防区,雾气消散的时候,他试探性地做了两次进攻,辽阳高丽营战力稍弱,然而有经验丰富的庆千兴坐阵,防御得滴水不漏。两个人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

    先锋官刘探马赤从前线回来,详细地报告了庆千兴部属兵力的虚实,细作也探查的明白,辽阳城里城外军马不足两万。纳哈出顾盼左右,他借着雾气时聚集时散的空儿,点兵五万,尽出了本部精锐。这一仗,他势在必得。

    ——

    ,练跑。

    “马的调教不但涉及平时的饮食饲养,还有其它种种。比如攀登和练胆。……又如控马,通过控制马驹饮水吃草,去其虚膘,聚脂膏于脊背。……此外,还有狩猎、串包、练跑等道训练。

    2,蒙古马。

    “在战场上临危不惧,勇猛无敌,是一种理想的好战马。……据考证,世界各种名马血统的祖先,无不追溯到亚洲的两大名马系统,即阿拉伯马和蒙古马。……蒙古马……8小时可走60公里的路程,生命力极强,能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具有耐寒,耐粗饲,抗病力强,持久力好等特点。”

    3,河曲马。

    “河曲马千古驰名。唐代吕温曾把它叫做‘龙驹’,清代吴拭则举为‘神骏’。《诗经》里也曾歌颂过‘秦马’的强壮,那时的‘秦马’指的就是现在的河曲马。历史上常用它做贡礼,直到清末仍被列为贡马之一。……与伊犁马、蒙古马并称为中国三大名马,……河曲马体格比蒙古马高大,肌肉发达,挽力较蒙古马大,单套大车可拉重500公斤左右,……以体型健美,善于长途跋涉而闻名。”

80 定辽 Ⅱ

    纳哈出的阵势分作三线。

    第一线步多骑少,以步兵为主力,放在中间,主攻高丽营的营地、工事;少部分的骑兵放在两翼,牵制、掩护。第二线为主力骑兵,用来冲击步兵攻破的地方,加大胜利的成果。第三线为辎重部队,留守,当后备队,同时负责勤务工作。

    此一阵型学自唐太宗,不过在各线的具体分工以及运用上稍有区别。

    相比之下,庆千兴的对策就简单许多,“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骑、步诸般兵种相加,不同的天时地利,可以变化的阵势无穷无尽,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他只取一个“守”字。

    辽阳城外,高丽营全军收缩,负隅顽抗。纳哈出往哪儿打,庆千兴就往哪儿增兵;纳哈出故意露出破绽,庆千兴只当没有看见。简而言之一句话,你来打,我就守;你不打,我也不追。

    野地攻防战中,守方有工事,器械准备充足,占据了地利。若两军战力相差不大,对攻击一方来讲,要想速战速决,非用奇计不可。最叫人头疼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纳哈出便如老鼠拉乌龟,无从下口。

    “庆千兴个土贼!”

    纳哈出这样骂道,他扒拉着地图,看了半晌,问道:“东牟山的红贼歼灭了么?”

    东牟山有庆千兴部千余人,纳哈出主攻前,为防止他们威胁己方的侧翼,遣派了乃剌吾前去夺取。有幕僚道:“东牟山的红贼反抗虽然顽强,不过人少。刘将军上午送来军报,至迟入夜就能夺下此山。”

    “入夜?”

    纳哈出抬头望望帐外,刚过午时。他断然否决,道:“告诉乃剌吾,再给他两个时辰,酉时前,本相要听到捷报!”

    “两个时辰?”

    “不错。我军已与辽阳开战,至今两日,但邓贼依然屯军不动,杨万虎部虽连连后撤,然而三次撤退,只不过撤了九十里,觊觎不舍广宁之心,昭然若揭。九十里的路程,朝发夕至,他随时可以重新进入广宁战场,如今广宁那边儿战事吃紧,王爷一日三催,明后日即将发动总攻。

    “当此关键时刻,我军绝不可给他任何侥幸、掺和其中的机会,必须打疼了他,叫他老老实实地回来辽阳。”

    纳哈出攻打辽阳,一来圣旨所令,二来唇亡齿寒。囊加歹败,则辽东仅存沈阳,孤木难支,早晚覆败。故此,囊加歹要求他引回邓舍,确保广宁战事不会生变,他配合起来,倒是颇为坚决的。

    “相爷打算怎么打?”

    “这几天雾气不断,入夜必起大雾。拿下东牟山,就等于打开了红贼的东大门。传令乃剌吾,酉时前必须攻克东牟山,戌时休整,亥时造饭,子时前后,趁雾气突袭红贼侧翼!”

    “是。”有幕僚接命,自去通知乃剌吾。

    “传令前线刘探马赤,从现在起,直到入夜,猛攻红贼营盘不休,半刻钟不许停下。待到子时,本相要亲率生力军,呼应乃剌吾。敌营不破,誓不罢休。明日早晨,老子要进军到辽阳城下!”

    好在这两日的雾气,较之前数日小了许多,要像前几天那样,大雾一起,对面看不见人,纳哈出的总攻会费劲很多。

    这一刻的天时,似乎微微偏向了元军。就在元军拿下东牟山,准备发动总攻的前刻,夜色与渐渐起来的雾气中,武平城东八十里外,有一队骑兵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过了牤牛河。

    引军的将军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横放铁枪。却不是陆千十二是谁?

    他奉邓舍的军令,偷袭懿州。至于怎生混过元军的沿线营盘,说起来简单,不外乎两个要点。第一,伪装,穿元军盔甲、打元军旗帜,扮作元军的模样。第二,化整为零,三千人分作四五队,多的近千,少的数百,根据细作绘制的地图,由乡导带着避开元军严密防守的所在,专走小道,穿插潜行。

    灰蒙蒙的雾气,遮掩了远山近水。若论辽东的繁华,首讲辽左、辽西,过了武平与川州,再往北,就入了宁昌路的地界。

    宁昌路为亦乞列思部的封地,西和弘吉剌部的封地全宁路相比邻,这两个部族皆为漠南五投下之一。投下的意思,即为封地、采邑。五投下大多本不在漠南,忽必烈开金莲川幕府后,将他们迁徙至此。

    囊加歹率领的探马赤军主力,便是由他们组成的。这些地方的蒙人很多,官方牧场之外,王侯贵族开辟有许多的私人圈地。每逢春夏,山林郁郁,野鹿成群。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眼远望,风吹草低见牛羊。辽东之地,民风剽悍而粗犷,不止男子善骑,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战乱未起的时候,常有男女纵马加鞭,驰骋原野。

    陆千十二曾经听军中辽东老卒讲过,太平盛世的使节,在辽东,旅人远行,甚至不需要随身携带干粮,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而根本不问客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客人临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风。

    叫人闻听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战火连天,往日的景象不复再现。至正十九年的冬夜,陆千十二策马雾中。为隐藏行踪,他们没有打火把,完全凭借向导对地形的熟悉,可以说睁眼瞎也似的行军。

    三千人分作了数股,他带的这一队人数最多,八百多人。长长的队列,前后紧跟,人马无声,便如条长蛇,默默无息地穿行在夜雾之中。有军官殿后,防止士卒掉队。天黑有雾,一旦掉队,很难重归建制。

    到目前为止,他们行进的还算顺利,过了川州十几里,尚且没遇到一支元军的巡逻。不过陆千十二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责任重大,轻轻安抚着不安的坐骑,他小声问乡导:“鞑子的第一道防线,离咱还有多远?”

    雾气里看不清远方,向导就近辨别周边景物,回答道:“大约十七八里上下,有个村子,驻扎了鞑子的两营步卒。小人晓得条小路,可以绕过去,那里虽也有鞑子看守,不过人数不多。就是道路崎岖了些。”

    陆千十二出军前,邓舍特地拨给了他许多百岔铁蹄马之类,擅长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岖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了看守小路入口的元军,有些麻烦。

    不过,他好歹从军多年,类似的小规模突袭战打过不少,有经验。当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来两三个勇猛将校,吩咐挑选精锐老卒,由向导领着,先摸过去外部包围,随后渗透潜杀,如此这般,为大部队开路。

    根据细作的探查,元军各营间,彼此一日早晚两报。也就是说,杀了这股看守小路的元军后,驻扎在前方村中的元军,会在明日清晨得知消息。他们或许不会追击,但肯定会上报后方,不过有了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差,到那时候,陆千十二早就不知奔驰出多远了。

    元军防线甚长,即便他们定然会因此加强防御,但趁着雾气,还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烦,就是懿州会提前警备,邓舍暗中有过交代,陆千十二自有对策应付。他与其它几股军马约定了三日后会师,按他目前的行军速度,昼伏夜行,赶得及。

    他望望天色,却有别的担忧:“雾要一停,不好混过去。”潮湿的冷雾,不及前几天浓了。他下了决定:“全军提速,争取两天到达。宁愿在懿州城外多等一天,也不能因了雾气失约晚到。”

    “我军深入敌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话,不好隐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军随时备战;加派前边斥候的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多散出五里便是。”陆千十二毫不犹豫,他心意已决。军法失期当斩,砍头小事儿,不过一死而已;倘若误了邓舍的大事,万死难赎其罪。

    雾掩辽东,夜色沉沉。

    陆千十二军令一下,三军行动。绕过前边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数百人偃伏其外,潜行入元军哨卡的老卒,猫着腰,落足无声,寒的短刀,穿透敌人的咽喉骨,元军士卒悄然倒地,鲜血如喷泉般瞬时染红了灰雾。

    灰雾中,轰然巨响,入耳叫人心跳腿软。

    由陆千十二部向南,一百多里外的广宁城。城上城下,正在厮杀鏖战的双方因这巨响而短暂停顿,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的惊骇,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他们看见,城墙塌陷了一角。

    元军帅帐一杆大旗挥动,潮水似的的元军蜂拥而上。闻听有红巾将校高呼,连点了三四个人名。凡被点到名的,无不奋然应答,卷带本部,奔驰来救。矢石如雨,箭如飞蝗,为争夺塌陷处的主导权,惨烈的肉搏再度展开。

    潘诚提枪立在城头,眼望无边无际的雾气,近处的元军清晰可见,远处的元军时隐时现。

    他回头后顾,城中满目疮痍。

    元军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火炮、石砲,日夜不断地施放入城,莫说挨近城边的房屋,就连城中心的一些民宅商铺,也受到牵连波及。死在路边的尸体,没人去管,侥幸没死的居民,由全副武装的士卒看惯押送,川流不息运送各种军械,他们的面容,人人带着惊恐害怕。

    “王宗哲走了几天了?回来了么?”

    这个问题,短短一日半夜,潘诚问了几十遍。幕僚知他焦躁,丝毫不敢露出半分不耐,要知道,就因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潘诚已经连杀了七八个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大人前日去的武平,还没回来。一来一回他得两到三天,料来今夜不回来,明天肯定回来。”

    “明天肯定回来?他怎么不到明年再回来!”

    潘诚没有预兆地突然发怒,暴跳如雷,指着城墙塌陷的地方:“你算算,这第几次城墙塌陷了?明天回来?回来给老子收尸么?”他英俊的脸扭曲骇人,他平素极其注意整洁的一个人,此时却顾不上理会衣甲上的鲜血、灰尘。

    左右一个个仗马寒蝉,噤口不语。

    潘诚发了通脾气,看着塌陷处,红巾渐渐占了上风,心头稍微一松。问过王宗哲的行踪,他瞥了左右眼,欲言又止,似乎又有个甚么问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幕僚知晓他的心意,却只当不知道,装糊涂。

    他深深吸了口气,改问另一个问题,他问道:“潘仁呢?有无军报送来?闾阳军情怎样?老子催了他几天了,为甚么到现在,他的军马还没有来到?”

    “三将军上午送来了军报,他前后派过两次援军,一次被鞑子击退,一次中了鞑子的圈套,全军覆灭。他下了军令状,说明日要尽起闾阳主力,不惜代价,务必突破鞑子的封锁,来救我城。”

    “不惜代价?没了老子,还能有他的闾阳么?”

    潘诚咒骂归咒骂,倒是没责怪潘仁的的意思,顶多恨铁不成钢罢了。他有两个弟弟,二弟潘信,骁勇善战,前数日战死在了前线。潘仁排行第三,官位挺高,大宋辽阳行省闾阳翼元帅,论能力,最差的一个。

    闾阳万余军马,与广宁相隔不足六十里,中间拦截的元军才数千人,他居然三番两次冲不过来。潘诚微微后悔,当初不该送死了潘美,要他的义子潘美还在的话,凭借他“辽东红巾夜明珠”的称号,不失为一大臂助。

    斯人已逝,想也无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潘诚随即把注意力投入了眼下,他终于还是问起了那个他最不情愿问起,也是他最迫切想答案的问题。迫切,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不情愿,是因为他怕失望。

    “小邓,来了没有?杨万虎部,来了没有?”

    没人回答。

    许久半晌,有个说道:“据报,这几天纳哈出不断骚扰辽阳,杨万虎部又有后撤的迹象。小邓,……小邓没有动静。”

    潘诚捏紧了铁枪,他看到塌陷处的红巾,彻底挡住了冲袭的元军。在他们的身后,很多的民夫冒着弓矢,抬着女墙、木墙,搬运着砖石,甚至死人的尸体,慢慢地堵住了缺口。他喃喃地道:“三天,第四处塌陷。”

    烽火连天广宁路。

    ——

    ,宁昌路为漠南五投下之一亦乞列思部的封地。

    214年,蒙古军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秃率领左军,攻占辽西豪、懿两州,成吉思汗遂以此两州地赐给孛秃。1285年,亦乞列思部主驻幕豪州宁昌县,封其孙为宁昌郡王。1308年,驸马阿失被封为昌王。1318年,设县为府。1322年,升府为路。

    2,金莲川幕府。

    251年,蒙哥汗命其弟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驻帐于金莲川,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金莲川幕府”。

    3,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

    “辽左女子善乘马,较男子更胜。加鞭疾驰了无畏怯,而姿态更飘逸。偶有一二不能乘者必共笑之。”此则出自清人笔记,讲述的约为满人妇女,蒙人、满人皆为擅骑射之民族,料来应有相仿之处。

    4,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

    “辽左风俗古朴,行旅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不问客之何来何往也。”

    “行柳条边外者率不裹粮,遇人居直入其室,主者所有出烹,或日暮让南炕宿客,而自卧西北炕。马则煮豆麦搓草饲之,客去不受一钱。”

    此两则一样出自清人笔记。

    柳条边:清朝统治者为禁止汉人进入内蒙古和东北,实行种族隔绝,在辽宁和内蒙古修建的一道壕沟,沿壕植柳,因广设柳树,称柳条边,又名盛京边墙、柳城、条子边。

81 定辽 Ⅲ

    除了困兽犹斗的潘诚,勾心斗角的几方,各自以为有着出乎别人意料的杀手锏。

    邓舍占据着全局的地利,元军拥有主场作战的优势。天时逐渐地倾向了元军,可只要雾气不退,邓舍就可以同样地利用。有人想釜底抽薪,好逼迫对手回师;有人要避实击虚,从而直捣黄龙。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力去争取最后的胜利,而究竟谁胜谁败,很快就可以知晓。

    揭开令人眼花缭乱的表面虚实,真相的本质即将呈现在将军们的面前。

    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大胜过后的兴奋,或许是死到临头的绝望,不管怎么说,正如尘埃终会落地,生命总会凋零。滚滚长江东逝水,所有的这一切,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点小浪花,图穷匕见的瞬间,注定了许多的人,从此湮灭无闻。

    随着潘诚焦灼彷徨的面容定格在那样一个烽火连天的雾夜之后,不久,相似的表情,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什么?”

    “数日前,一部红贼化整为零,趁着大雾与夜色,潜入了我军防线。被我军发现后,他们随即做出奔袭豪州的姿态,骗住了搠思监大人,就在昨日三更,他们的精锐偷袭了懿州。”

    豪州,位处懿州东南八十里,城池不及懿州高大,因距离广宁稍近,城中存储的粮草虽然不多,但半数以上的军械,都存储在这里。

    陆千十二部三千人,分兵五路,其中真正攻打懿州的,不过其中的两路,总计一千三百余人。其它三路之职责,在佯攻,在掩护。根据约定,渗透的次日,他们即转向了豪州方向,以此来吸引元军的视线,混淆搠思监的判断。

    很显然,这个计策成功了。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中。囊加歹与也先忽都闻听之下,骇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问道:“红贼偷袭了懿州?城池丢了么?粮草呢?粮草呢!”

    那信使憋红了脸,惶恐惊怕,说道:“城池没丢,可红贼带了大批的火箭,粮草,……粮草。”

    “怎样?”

    “烧毁大半。”

    也先忽都瞪着眼,盯着那信使,半晌没说话,哇呀大叫一声,险些吐出鲜血。囊加歹问道:“搠思监呢?我懿州城有数千人马,怎么被混入了细作!屯粮重地,就没人看守么?”

    “红贼一击不中,即刻远走。搠思监大人担忧他们与佯攻豪州的红贼汇合,正派兵遣将,围堵截杀。”

    也先忽都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回过神来,他抓住了信使话中的漏洞,问道:“火箭?火箭能射入城中心么?怎会引燃了粮草?”

    “红贼携带的火箭,不需弓弩,由竹筒制成,长约五尺,筒内又有小火箭。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是以可达我城中仓库。”

    也先忽都与囊加歹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他们自然不知,此物为邓舍提点,陆千五研制出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火龙飞天,两层推射,射程可达数里之远。这次头回使用,果然起到了攻其不备的效用。

    “这,这可如何是好?”

    粮草焚毁,必然引起军心不稳。当此激战广宁的关键时分,囊加歹到底将门子弟,当机立断,环顾帐中诸人,下令:“粮草焚毁的消息禁止外传!……,红贼只烧了大半,不是没烧完么?就算烧完了,广宁指日可下,潘诚经营广宁日久,城中必然存储丰富,城只要拿下,外有朝廷支援,内有就地取粮,我军就没有缺粮的危险。”

    有将领道:“王爷所言甚是。”这人脑袋瓜好用,转得快,随即提出补充,“红贼烧城,远近可见,不但我等不可外传泄露,王爷,还需得防备外来的消息进入军中。”

    “戒严外线,不许一人进入。……,诸公,广宁城池塌陷连连,闾阳潘仁的援军又被我军击溃。纳哈出猛攻辽阳,引得杨万虎昨日又后撤了三十里。攻克广宁,必在此一二日间,请各回本营,约束部众。”囊加歹起身环顾,“本王亲自上阵、督战。”

    诸将轰然应诺,方才准备散去,忽地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进来禀告:“沈阳来了信使。”这侍卫身后一人,灰头土脸,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叫道:“王爷,大事不好!”

    囊加歹心中一沉,问道:“怎样?”

    “好叫王爷得知,前夜鏖战,我军一部叛变,相爷身负重伤,全军溃败三十里,沈阳险些不保。”

    囊加歹、也先忽都如雷轰顶,好比一盆雪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原来,前夜子时,纳哈出三军总攻,炮声惊天动地,火光照亮夜雾。乃剌吾攻下东牟山后,引八千人,尽皆精锐,甘冒矢石,冲锋陷阵,三次冲阵,三次获胜,鏖战至天亮,眼看要彻底击溃对面之红巾,穿插入高丽营的腹心。

    他只要冲入高丽营的腹心,则高丽营前有纳哈出,中有乃剌吾,必败无疑。

    谁料到,便在此时,纳哈出本阵之中被驱为左翼先锋的乾讨虏军突然临阵倒戈,脱下军服,鼓噪叛变。坐镇辽阳的陈虎,不知何时到了前线,当此时也,红巾右有河光秀,拼死挡住乃剌吾;中有庆千兴,借营垒挡住纳哈出。左有陈虎,亲率辽阳精悍,在乾讨虏军的配合下,卷袭而出,身中数箭而不退,硬生生冲垮了纳哈出的中军,将之截为了两段。

    随后,庆千兴全线反击,元军大溃而逃。辽阳军追杀数十里,整整追杀了一天,到沈阳城下方才止住步伐。这一战,沈阳元军死伤无数,“神箭养叔”的绰号名不虚传,陈虎箭无虚发,冲阵溃敌的时候,他一箭射死了刘探马赤,二箭落其帅旗,三箭中纳哈出坐骑。

    纳哈出身负重伤,便是因掉下马来,左近溃兵收不住脚,被马匹给踩踏的了。

    至于为何乾讨虏军会临阵倒戈,这就要往前追溯,说到邓舍出军前了。赵帖木儿出使沈阳不果,回来报告讲起乾讨虏军向纳哈出索粮,当时邓舍没有在意。后来,囊加歹攻打广宁,事态紧急,他必须出城救援,这个时候,他旧事重提,派了捕盗司的李首生潜入沈阳城,策反了乾讨虏军。

    要不然,他岂会放心大胆的丢下辽阳重镇不管,尽出精锐,往去广宁?

    要知,这乾讨虏军与元军的正规军不同,九成以上皆是汉人。他们没粮饷,全靠掠夺得食为生,故此大多为流民中的地痞、剽悍之辈,甚么大义、甚么忠诚,对他们来讲,眼中丝毫没有的。

    邓舍许诺给他们粮,给他们饷,愿意的还可以编入正规军制,非常好的条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加上看到辽阳的发展态势十分兴旺,掩有数州之地,并有高丽的半壁江山,前途远大,他们自然千肯万肯。

    于是乎,关键时刻这数千人的一个倒戈,造成了纳哈出的措手不及,大败而回。遥想那纳哈出败回沈阳,伤重卧榻之余,料来少不得再气愤填膺,痛骂几句:“邓逆个土贼!”

    他先为朱元璋所败,遭了生擒活拿;接着为关铎所败,二十万大军灰飞湮灭;现在又成了邓舍的手下败将,伤重险死。细细数来,他与大宋交手多次,决定命运的几战,无不失利。可以预测,邓舍此战获胜,继关铎死,沙刘二远走,广宁城围后,许多人以为辽东红巾势衰的想法,必然为之一变。

    也先忽都哇呀一声,终于忍不住惊骇、恐惧、绝望,喷出了一口鲜血。

    囊加歹提剑四顾心茫然,颓然落座。先断粮道,后败纳哈出,时至今日,再愚笨的人,也可以预测出邓舍下一步的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仓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远放出去的斥候慌慌张张奔跑进来:“报,……王爷,红贼杨万虎、李和尚部日夜兼程,昨夜急行六十里,上午又走三十里,距离广宁不足三十里了。”

    杨万虎、李和尚所部,早有斥候探查清楚,尽为红巾精锐,名列五衙,号称善战,并且养精蓄锐多日。对比眼下的元军,虽歼灭了闾阳的大部军马,虽几近破了广宁的城池,然而连日激战,伤亡不小,军力已疲。两下若放圆了对阵,胜负不言而喻。

    脑袋瓜转得快的将校道:“杨万虎部来袭,武平邓逆的骑兵部呢?哎呀,他要是从后掩杀,我军,我军,……”

    他拜倒在地,转瞬间想出了一个对策,说道:“请王爷下令,加紧攻击广宁。广宁入手,则我军有坚城可依,纵然邓逆十万军马来袭,只要我军坚持一段时间,必然可以等来辽西等地的援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笑!我军粮草大半烧毁,广宁城塌陷多处,就算拿下了广宁,何来的坚城可依?指望辽西的援军?张居敬身死,世家宝丧胆,邓贼骑兵如此的耀武扬威,谁人还会有胆来救我军?”

    “胆怯如鼠!邓贼可用的步卒不过两万,骑兵不过万余。我军还有十数万人马,只要打下广宁,半数入城坚守,半数筑垒城外,互为犄角之势,纵无辽西援军,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军奋战,士卒敢死,区区红贼,何足挂齿!”

    “粮草不足奈何?”

    “且不说城中必有粮草,就说城中汉儿数万,潘诚部亦有两万余,此皆为两脚羊也!岂会不足我十万大军食用?”

    人吃人,众人皆有耳闻,但无不出身功勋贵戚的世家,除了少许特别嗜好的,从没想过会有吃人肉的这一天。听这将校说的可怕,不禁骇然变色。

    那将校慷慨激昂,跪在地上,抽剑插透羊毛地毯,激昂请命:“前方杨万虎部红贼全是步卒,不足为虑。唯有武平邓贼的万余骑兵,要防他驰骋纵横,乱我阵脚,耽误我军攻打广宁。只需王爷给末将五千人马,不管他来人多少,末将必拒敌于百里外,誓死不会叫武平的一兵一卒入得了我军防线。”

    “荒唐!邓贼破义州、败大宁、破惠和、破武平,堪称精锐。你以此轻敌之心,如何可以胜的?你若败了,你一条命死也就死了,我军中十余万的将士,怎么办?”

    坚决反对的将校们据理力争,他们对囊加歹说道:“末将等世受皇恩,死不足惜。如今天下大乱,乱贼四起。探马赤为我太祖皇帝龙兴的倚仗,也是我大元仅存的精悍,这十余万的将士,却不能轻易送死!王爷,需得为我大元留些元气。”

    帐内唇枪舌剑交锋出火花四溅,帐角的火盆,滋滋燃烧的火炭,微茫的光芒,剪影出一个个喜怒哀愁的表情。囊加歹彷徨扶剑,他看见,帐外雾气沉沉,远远近近许多的大旗,不同的颜色,出灭隐现其中。

    “大人之意如何?”他问也先忽都。

    也先忽都失措无语,唯有诺诺。

    囊加歹下了决断:“传令,传令!告之搠思监,停止搜捕混入我军后方的红贼,整顿军马,即刻准备接应我军后撤!”

    “王爷!撤不得,我军一撤,辽东尽失。”那将校涕泪交下,捣头如蒜,砰砰砰地磕着头,浑不顾血流满面,高声呼叫,“十数万精悍,望风而退,我军一退,徒然成就了邓逆的声势,辽东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天下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

    微斯人,吾谁与归?

    自古曲高和寡,这将校的话,固然至理明言。十数万探马赤军不战而走,辽东自此不复归蒙人所有事小;天下闻知,则必然加深蒙元将亡的印象,定然大涨小明王、刘福通,甚至张士诚、徐寿辉诸雄的气焰。

    囊加歹道:“毋要多言,即刻整军后撤。”

    将令一下,诸将大半松了口气。那将校奋然起身,忿然戟指,斥骂周遭,道:“某与尔等为伍,实在感到羞惭!”他喟然长叹,遥望大都,潸然泪下,“臣欲死战,奈何彼辈人皆贪生,今唯有一死报圣上,报国恩。”挥剑自刎。

    “汉人中,却也有好汉。”

    这自杀的将校却是个汉人,本为汉军将校世家的出身。囊加歹阻拦不及,看他死了,只得吩咐抬下去厚葬。他转望众人,何尝不知道主张撤军的这些人说的话看似忠君爱国,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他安慰自己:“众意不可违。”

    元军全军后撤,城头的潘诚愕然。全速前进的杨万虎、李和尚兵分两路,五千人奔取闾阳,万五千人绕过残垣断壁的广宁。残兵败将的广宁士卒登上城墙,目送龙精虎猛的他们不可一世,连绵不绝的旗帜映红了雾气。

    陆千十二成功会合了佯攻豪州的军马,搅乱了搠思监的后方军阵。邓舍留李邺驻守义州等地,轻兵一万两千,日行百里,奔腾尘雾,横过大河,穿行群山,出现在了仓皇撤退的探马赤面前。

    ——

    ,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

    宋代发明了不用弓弩,改由火药来发射的火箭。这种火箭可以说是现代固体推进剂火箭的雏形,因为它具备了火箭的基本结构和发射原理。

    到明代,又在这种单级火箭的基础上,发明了多级火箭,名叫“火龙出水”。“用一根五尺长的大竹筒,雕刻做龙的形状,龙体外各有前后火箭筒两个,这是第一级。龙体内装置‘神机火箭’,这是第二级。”

    在作战时,“龙体靠第一级火箭的力量能飞行二、三里以外,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后,燃线燃着到龙体内的第二级火箭,第二级火箭接着从龙口内飞射出去。”

    火箭在古代的战争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著名的黄天荡战役,韩世忠就曾以火箭射击金兵战船上的篷橹,配合以小舟纵火,结果八千人包围了金兀术的十万大军达48天之久。”

    在元末明初的鄱阳湖水战中,火箭与火器更是起到了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作用。

    “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衣甲、铠仗、旗帜、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及以芦席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名曰‘没奈何’,用竿挑于头桅之上,两船相帮,燃火线,烧断悬索,“没奈何”落于敌船舟中,火器俱发,焚毁无救。”

    鏖战激烈时刻:

    “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炮雷鍧,波涛起立,飞火照曜,百里之内,水色尽赤,焚溺死者二三万人,流尸如蚁,弥望无际”,陈友谅的船只被“焚溺二十只,烟焰障天,咫尺不能辨,声震山谷,军浮水面,波浪漂没”。

    其将士,包括陈友谅的两个兄弟在内,“焚溺者殆六万人”,“至晡,东北风起,上命以七舟载荻苇,贮火药,束草为人,饰以甲胄,命敢死士操之,乘风纵火,须臾抵敌舟,水寨舟数百艘悉被燔,烟焰张天,湖水尽赤,友谅弟友仁、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皆焚死。”

    2,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为元尽忠的汉人很多,贪生怕死的蒙人也很多。举一例,刘福通起事,当时的右丞相脱脱“奏以弟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将诸卫军十余万讨之”,“总精兵三十余万,金银物帛车数千辆,河南北供亿万计,前后兵出之盛无如此者”。

    也先帖木儿驻军沙河,有一日,“军中夜惊,也先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尽弃军资、器械、粮运,车辆山积,仅收散卒满万人,直抵汴城下。”

    “军中夜惊”,就是自己吓自己,吓得惊了营。也先忽都贵为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是非常高的,非蒙古人不能做,就因了惊营,“跃马先遁”,别人拉住,他就抽刀砍人,质问:“我的不是性命?”

    即便如此,如此的荒唐溃败,得来的结果不过是:“朝廷以为不习兵,命别将代之。也先帖木儿径归,昏夜入城,仍为御史大夫。”

    而就在也先帖木儿兵败之前,还有个一样荒唐的溃败。

    “朝廷闻红巾起,命枢密院同知赫厮、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

    “三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其后,赫厮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瞧见红巾势大,一箭不发,转头就走,就这样的军队,还是“素号剽悍”。

1 深冬 Ⅰ

    深冬的早晨,素来清冷,清冷中带着朝气。

    平壤城内,谯楼上寒钟响起,雄浑悠扬。宿在楼中的群鸟惊飞,散满黎明的天空。前两日落了场雪,虽然已经停了,然而俗云“下雪不冷融雪冷”,融雪的时节最为严寒,微明的晨光下,街道上少有人行。

    城外的军营中,号角连连,早起的士卒们排列整齐,跑步出了辕门。按照惯例,他们该去大校场早操,今天却另有任务。一部分人留在了城外,清除积雪;一部分进入城中,打扫街道,设防警戒。

    专有汉卒、丽卒,挨门挨户的通知,说奉平壤翼元帅府的命令,午时前,禁止百姓出行。胆小的窃窃私语,胆大的出言询问,却原来是刚平定了辽东的双城总管府总管邓舍,据说今天要来。

    文华国早早就起了身,由大小官员们簇拥着,守在城门等候。

    纵有门楼的遮掩,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人人脸颊通红,体质差的鼻涕横流。文华国顶盔贯甲,披挂齐全,腰间照例一条金链子,金光灿灿。他呵着白腾腾的雾气,一边儿搓手,一边儿问道:“有消息了么?大将军走到哪儿了?”

    为了迎接邓舍,他派出有探马,三里一报。负责这事儿的军官回答说道:“刚过了城东县城,距平壤不足十里,用不了两刻钟就到。”

    平定辽东后,邓舍先回了双城,十天前开始巡视诸州。他其实昨夜就可进的平壤,悄无声息的,也省事。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就在大张旗鼓,宣扬军威,故此驻扎城东三十里,待到了清晨,这才缓缓而来。

    文华国点了点头。

    邓舍给了他命令,吩咐他大张旗鼓,却没说要全部官员出城迎接。不少低级的官吏,本没资格,列在队伍的末尾,又不比文华国等高官,可以暂时披着大氅御寒,一个个冻得抖抖索索,想跺脚取暖又不敢。

    要说起来,文华国这个人,性格并不严酷,较之陈虎的森冷而言,他几乎可算是宽容的了。只有一点,他粗人有粗道,常常做出奇异的言语举动,颇有点叫人摸不著脾气,无法用常理推测。落在不了解他的人眼中,那就是喜怒无常了。

    比如,随着邓舍的捷报连连,连番开疆拓土,前来投奔的文人士子着实不少。前阵子,来了个高丽世家子弟,自称多才,尤擅经济治世之道,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直说了两三时辰,态度甚是倨傲。

    旁听的许多幕僚面现不忿,文华国唯唯点头而已,临了最后,说了一句:“俺有一件古物,弟兄们都是粗人,没人识得。请先生鉴赏。”然后提出一个夜壶。那秀才愕然、愤怒,拂袖而去。

    后来有人问起,道:“将军为何做出这般举动?未免辱人太甚,传出去,怕名声不好听。”

    文华国却有道理,他说道:“听那秀才扯淡半日,除了之乎、就是者也,没半句他个人的话语,号称擅长经济治世,不曾听到一句针砭时弊。俺虽不读书,却也见过老洪、老吴、老姚这样的人物,何尝如他这般空话连篇?如此人才,不过啃书虫罢了,岂会大将军所需用的?

    “至于我为何做出这般举动。

    “大将军派俺驻守平壤,为的保一方太平。平壤为南北之重镇,东西之要道,前镇边疆,后输粮草,左通海路,右连双城,忙得很,事儿很多,俺日过万鸡,哪里会耐烦天天去见这种人?不下重药,治不了泻肚。俺不羞辱他,怎么叫那些门外排队的绣花枕头们知难而退?

    “说到辱人太甚,俺如今脾气好了,要非大将军有嘱咐,不可落高丽人话柄;要非看在他高丽世家的面上,何止一个夜壶打发?还不早乱棍打出去了!”

    观其行为,殊为可笑;听其言论,甚有道理。

    这话传出去,有识人者,私下交口称赞,说文华国虽不习书史,偏有古能臣之风,至而有赞他大智若愚的。跟在这样的上官手下,保命、升官的不二途径,自然老老实实,不耍小心眼,莫要触其逆鳞为上。

    等不多时,哨探快马回来,邓舍的车驾出现远方。文华国忙打起了精神,命令击鼓奏乐。雍容典雅的乐声中,他接过金灿灿的两柄大锤,翻身上马,率队前迎。

    邓舍带了五千骑兵随行,精挑细选出来,一个个士饱马腾。待行到近处,只见旗帜如林,到底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虎贲,纵然缓步慢行,寒风中,雪地上,自有一派剽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文华国奔到近前,一眼看见了邓舍。

    但见他没着戎装,轻裘缓带,腰悬短剑,马挂弓矢,行在军前,身后帅旗映衬。陆千十二、佟生养等武将,以及洪继勋、姚好古诸文臣,分别随行左右。众星捧月也似,好比闲庭信步,端得好一个少年将军。

    文华国好些日子没见过邓舍了,眼见昔日的舍哥儿,如今的大将军,他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邓舍有了出息,伤感邓三早死见不到今日。

    他丢了金锤,滚落下马,纳头拜倒:“末将,文华国,见过大将军。”

    邓舍慌忙跳下马来,搀手扶起,笑道:“文叔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自家人,不需客气。”他看了看随着文华国一起跪倒的数十文武,不少人他没见过,当下移步过去,扶起了前边几个官位高的,笑道,“地上积雪未化,诸公快快起来罢,冻坏了身子,可就是本将的罪过了。”

    这话一点儿不好笑,难得展现上下融融的场合,不笑难免冷场,数十官员纷纷陪笑。有识趣的,阿谀奉承地说道:“将军仁厚,体贴入微,卑职等诚惶诚恐,叩谢恩德。”不顾积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龙生九子,人有百样。

    为官便如做人,有像洪继勋这样孤傲的,也就有如吴鹤年那般好拍马屁的。邓舍对那官员的奉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很有大人的气度。他与文华国闲言数句,叙过别情,文华国肃手请他先行,一行人打马陪同,进了平壤城。

    城门口鼓乐齐鸣,邓舍当先而入。

    衙门禁止百姓出行,却不禁止他们趴在窗边观看。住在城中其它地方的居民,大多聚集相识的临街人家里,邓舍除了打平壤时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绝大部分的百姓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邓舍屡战屡胜,平辽阳、收辽左,驱逐元军,尽有辽东,不仅在汉人之间,即便高丽人中也多有种种的传闻,有说他天星下凡的,有说他金甲神转世的。因了白莲教的缘故,想象力丰富的,还有说他会吞云吐雾、撒豆成兵的。

    总而言之,传什么的有,好容易有机会见着邓舍,没人不好奇的。邓舍所过之处,沿街屋舍内男女老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早听说了邓舍年轻,真见到眼前,看他乘肥马,衣轻裘,徐徐而行,时不时与左右轻言欢笑,如沐春风。虽眉目间露出些许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深沉与稳重,携带的短剑与弓矢不免引人想起金戈铁马的沙场,却是丝毫也没有半分想象中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样子,人人不免吃惊。

    “莫看他年小,却比文大人更像个官儿。”有高丽人由衷说道。

    汉人带着自豪:“我双城虎贲百万,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如文大人这般的,数不胜数,像大将军这样的,可只有一个。”这人口中所说的“谋臣如雨,猛将如云”云云,尽为“说三分”里的惯用词儿,套用到此时,倒也极为贴切。

    “听说大将军刚灭了蒙人的探马赤军,八十多万人啊,杀了个干净。有个姓李的将军,叫什么李邺的,本来看守义州,后来蒙人跑的疯了,他也奉命出城阻截,降者无数,统统被他给坑杀了。”

    “坑杀?”

    “活埋!啧啧,八十万人呐,……你见过八十万人么?你知道八十万人有多少么?就这么全被坑了。”说话的是个高丽人,他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卖弄地神乎其神,他接着说道,“知道么?砍下的人头从义州一直铺到辽阳,几百里的路程,大道两边儿全垒满了人头,树上挂满了尸体。血淋淋的,吓死人。”

    有人疑惑,问道:“你不说坑了么?坑了哪儿来的人头?”

    “坑完了,挖出来砍的呗。这叫做伍子胥掘墓鞭尸,李郎君挫骨扬灰。……,对了,前几天勾栏里,上演了一出新戏,叫杨娥冤的,你看了么?多好的一姑娘,硬被逼得逃入了深山,做了野人。这蒙人呀,真不是东西,该杀的混账玩意儿。”

    《杨娥冤》,全名《风雪连天杨娥冤》。手机访问:wà⑹k.cn

    讲述蒙古恶霸黄帖木儿逼死汉人佃户杨白劳,抢占了他的高丽妻子刘氏,刘氏自杀而死,黄帖木儿又要污辱其女喜儿,喜儿被迫逃入深山成了白毛女的故事。此为吴鹤年聚集人手,新编的十大杂剧之一,分汉、丽两种语言版本。

    演出之后,风行一时,引起了轰动的反响,与另一部热播的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堪称珠联璧合。

    除此之外,十大杂剧中比较成功的还有《邓总管智取永平城》,讲述邓舍八百人破永平城的英雄事迹。

    《双城外红色娘子军》,以王夫人为原型,糅合花木兰、杨门女将以及金末杨四娘子的传说,塑造了一个英勇无畏、拥护邓舍、反抗蒙元的双城女战士的群体形象,其中有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女真人等各族的女子出场。要说双城军里并没有女战士,之所以虚构,因为百姓喜闻乐见。

    以及《战辽阳烈火金刚》,《东牟山林海雪原》,《平壤城下红旗谱》,《野火春风斗盖州》等等。

    武戏之外,也有抒情的戏,例如《争芳斗艳迎春花》,走的才子佳人的路子,不同之处,这位才子文武双全,参加了双城军,坚定反元。

    《红日映青春之歌》,表现了朴素的高丽人,响应邓舍汉丽一家的号召,从南部偷越边界,历经千辛万苦,来双城认祖归宗。剧中有段歌儿,调寄《普天乐》,有几句是这样的,“双城天,明朗天,千里奔来好喜欢,真个快活煞神仙”。

    词简曲明,脍炙人口,无论汉、丽,不管妇孺,差不多人人会唱。

    这些杂剧,加上一些新编的小曲儿、舞蹈,比如《山坡羊?星星之火》,《得胜令?忆苦思甜》,《端正好?自古汉丽为一家》,《朝天子?岳王》等等,皆为邓舍汉化丽人、女真,争取民意、鼓舞斗志的手段。

    杂剧歌舞的力量不容小觑,潜移默化之下,收效极大。

    邓舍带来的五千人,四千人驻扎城外,一千人随行入城。此时朝阳东升,光芒万丈,街道上金光闪闪,栉比鳞次的街房熠熠生辉。阳光下,红旗招展,将士们鱼贯而行,甲光向日金鳞开,枪戈如林向天举。道畔残雪未融,白皑皑一片,越发映衬的士马精研。

    普通的百姓市民,未曾经历过征战杀伐,不晓得何谓一剑曾当百万师,但联想到邓舍战无不克的传闻,再看到有这样的一支熊罴虎豹入眼,不由赞叹:“所谓的百胜雄师,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敬畏油然而发。

    见邓舍渐行至街中,停下马来。他神采飞扬,顾盼左右,文武环绕,千骑簇拥,红日之光辉,逼视众人不敢直视。既来此,不可只树立威严,恩威并举,方为治民的上策。他按剑挟矢,朗声说道:

    “天地之性人为贵,夫农,天下之本也。吾之所以起兵,非为己,为父兄安太平耳。男女有帛可暖身,老弱有肉可饱腹,此我之愿也。

    “自中原乱起,波及海东,中外之国结难连兵,我辽左、北界父老,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至国家费需,军士粮饷,供给无怨。每念及此,吾不由涕零。悠悠苍天,怜民之劳,今既辽东略定,悉去旧时杂税,减赋十三。”

    这是洪继勋起草的《告辽东、北界父老书》,其中大意,怜悯百姓辛劳,如今辽东略定,一概减赋,凡有收获,十成只收三成。

    这减赋十三,前阵子在双城周边实行过,不过因为没有特别的令文,加上连连征战,需要粮草,执行的力度并不严格,也没有广泛地推行。现下邓舍亲口说出,可想而知,必然要做为一项长期的政策,正式实行了。

    邓舍说一句,有传令官大声重复一句,每个字,每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平壤百姓耳中。

    街边巷角的屋舍中,沉默片刻,待再有专人用汉、丽的俗话分别讲述一遍,蓦然间,震天价,爆发出一阵欢呼。有按捺不住的,忘记了禁令,冲出屋门,跪倒街边,磕头高呼,差点万岁都喊了出来。

    邓舍预想到了百姓们会高兴,没料到反应这么大。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夹杂了不同的语言,看着百姓们兴奋通红的面容,他心中感叹,没有因此沉浸满足,反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触。

    不清,道不明。

    好学不倦的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甚么?”

    “我在想,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洪继勋笑道:“百姓,主公之百姓也。主公,百姓之主公也。譬如慈母与孝子,主公为父母,百姓为子女。这就是主公与他们的不同。”

    邓舍摇了摇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贵,——这是人说的。我为父母,尔为百姓,——这是我们说的。我与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设若没有永平的侥幸获胜,我不过关平章麾下一小卒,……”他指了指周遭将士,问道,“那么,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指了指街边的百姓,“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洪继勋道:“天命所在,主公当为主公。”

    “人生之际遇,莫过于此。”前尘往事,纷沓而来,观望远近,似真似幻。邓舍没有去计较洪继勋“天命”二字后隐藏的含义,他只觉得恍如一梦,慨然叹息,说道:“天命岂在天?人力岂在人?”

    天命由我不由天么?若天命由人,则人力有时尽。

    人的命运究竟把握在谁的手中?在天,又不在天。在人,又不在人。因缘、际遇,能力、机会,多少的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多少的小儿辈忽然已破贼。这其中的造化,谁又能说的明白,了解清楚?

    一直不曾说话的姚好古,悠悠说道:“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百姓的命运,或许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上位者的命运,一定掌握在百姓的手中。这一句话出自孔子,千载之下,令人闻之惕厉。

    邓舍收拾了心怀,向姚好古拱手,肃然道:“先生所言,我必谨记。”一伸手,道,“两位先生请先行。”洪继勋、姚好古知他要在万民前,显示重文尊儒的态度,以示他并非粗鄙之武夫,当下对视一笑,拨马而前。

    起姚好古。

    关铎不死,他不降。关铎死了,他也曾经绝食,多亏了胡忠以亲身的经历,告之他辽阳内乱的真相。并有吴鹤年等日夜用圣人爱民的言论,与之畅谈,且列举关铎与邓舍的对比,得出“关铎奢,邓舍简;关铎欺下,邓舍宽容;关铎跋扈,邓舍爱民”的判断。

    这些姚好古亲眼所见的,他很认同,渐渐软化了态度,但骤然投降,还有心结。

    邓舍平定辽东后,不及回去,先遣了方补真做说客。方补真与姚好古关系极好,方补真投军来,一直追随姚好古,两个人可以说有师生之谊。因此,方补真对他很了解的,他忠诚关铎不假,不似腐儒的愚忠,他为的不是邀名,他为的报知遇之恩。

    然而,他为什么投红巾?天下士子无数,多斥红巾为贼,他为什么主动投贼?为的心中抱负,免生灵涂炭,他有雄心壮志。方补真引古人之例,说道:“自古有死国之忠,无死乱之仁。”

    意思是说:

    自古以来,国家灭亡了,做臣子的没一点办法,以死殉国,是真正的忠臣。而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果为了报答私恩,不顾生灵涂炭,舍弃抱负,执意寻死的话,不能称之为仁。

    此话言之有理,亡国则忠,乱世之中呢?仁更为重要。姚好古为之意动。

    等邓舍安抚辽西,忙过诸般杂事,又亲自赶回双城,一日三请,与姚好古对谈三天三夜,他听了洪继勋的建议,故作不知,请教文天祥《自赞铭》的意思,问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请问先生,文丞相的这一首衣带铭,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仁,孟子取义,惟有义尽到了,才到仁的地步。读圣贤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对今天,对以后,对自己,对别人无愧于心。

    邓舍又问道:“何为义?”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人有不愿为之事,但还是去为之了,因为这件事是人路,人之正路,必须该做的,这就是义。举之目下,这件事,这条正路自然便是以天下苍生为重。

    邓舍再问道:“何为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姚好古曾说过的一句话,“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就可以理解为“爱人”的意思。邓舍用他自己的话,劝他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忠而成大仁,以天下百姓为重,莫忘了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终于打动了他,得了他的效忠。

    平壤城中,万民欢呼。仁者爱人,万千百姓齐声高呼:“将军仁义。”

    一千骑兵自归入城中军营驻扎,邓舍携诸将、文武,长驱直入,进了翼元帅府。

    ——

    ,谯楼晨钟。

    谯楼,即鼓楼。谯楼晨昏皆有钟声,与更鼓报时等一并组成了古代的报时体系。

    “世之鼓楼曰谯楼。谯楼者,谓门上为高楼以望也。尽角之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其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成亦难,难又难;三弄曰: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今角音之乌,乌者皆难字之曳声耳。所以使人昏晓之间,燕息之际,闻之有所儆发也。

    “天下晨昏钟声,数皆一百零八,而声之缓急,节奏随方各殊。……,然一百八者,所以准岁之义也。盖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正得此数。释氏念珠亦一百八,亦借此义,具《楞伽经》中菩萨问也。”

    此则出自明人笔记。

    2,红巾女战士。

    女子从军,自古皆有,为数不少。

    商周时期有女统帅妇好,秦汉时期有女子被甲,魏晋南北朝有襄阳夫人城,隋唐有平阳公主娘子军,宋有杨门女将、梁红玉,辽有萧太后,金有杨四娘子梨花枪,元有八百媳妇,明有唐赛儿、秦良玉,清有红灯照,辛亥革命有革命女子军。

    女子被甲:刘邦与项羽会战荥阳,“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军四面击之”。汉末,关西地区,“……,数与胡战,妇女载戟挟矛,弦弓负矢,况其悍夫。”

    襄阳夫人城:前秦与东晋的战争中,有关襄阳一战,有如下的记述,“(朱)序母韩氏,闻秦兵将至,自登城,履行西北隅,见其崩,以为不固,亲率百余婢及城中女子,筑新城于其内。及秦兵至西北隅,果被见破绽,乘此攻溃,序率众移守新城,襄阳人谓之‘夫人城’”。

    如果说以上这两则,女军还仅为辅助所用,那么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当之无愧的红粉英雄。宋人称赞平阳公主,称许她“伟烈”二字。

    杨门女将:虽为传说,然也有历史依据的。佘太君,其实为北宋将门折氏之女,应为“折太君”,“乡里世传,折太君善骑射,婢仆技勇过于所部,用兵克敌如蕲王夫人之亲援桴鼓然”,“性敏慧,尝佐(杨)业立战功,号‘杨无敌’”。

    蕲王夫人,即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韩世忠黄天荡一战,梁红玉擂鼓壮军的故事,妇孺皆知。

    当时的辽朝,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萧太后。宋真宗年间,宋辽之间爆发了澶渊之役,萧太后“亲御戎车,指麾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

    金末,黄河流域多次爆发农民起义,其中以杨妙真的“红袄军”规模最大。杨妙真排行第四,因有“杨四娘子”之称,她“狡悍善骑射”,在红袄军中威望很高,人称“姑姑”。而就在与他们交战的金军中,也有一位“绣旗女将驰枪突斗。……,女将者,刘节使女也”。

    八百媳妇:所谓八百媳妇,是为西南边地土司名,又称之为“八百媳妇国”,很可能是多数或全部以女子为首领的部落群。元曾征伐八百媳妇,但最终失利。

    因此次战役,引发了贵州等地民众的反抗,女性部族领袖折节所直接领导的起义,影响尤为显著,折节“健黠而能兵,……围贵州,朝廷患之”,“……,官军为其所邀截,十丧**”,“……贼兵劲利,且多健马,官军战失利”。

    明清以后的唐赛儿、秦良玉、红灯照、辛亥革命女子军等的种种故事,更为大众耳熟能详,此外尚有许多不太出名的,赞曰: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2 深冬 Ⅱ

    跟着邓舍一起来的,有几个生面孔,文华国不认得。待落座后,邓舍一一介绍。他右手边坐的文臣,洪继勋、姚好古之下,第三位是个老者,年约五旬,蓄了三缕长须,相貌清谨,装束整齐。

    “这一位,至正八年连中三元的左榜状元郎,元举先生。”

    王宗哲,字元举。

    他早先奉潘诚的命令前去邓舍营中求援,邓舍扣下了他,没放他走。随后辽东平定,邓舍与潘诚定了城下之盟,正式把他要了过来。说实话,从不多的几次接触中,邓舍又何尝不知,此人枉为状元郎,一无节气,二无能力。

    那么,为何还要费这么大功夫,不但要他过来,还拔擢上位,文官列次里仅居洪、姚之下?邓舍心中自有打算。说白了,与当初接纳河光秀,提拔河光秀一样,千金买马骨,无非向辽东、向入仕蒙元的士子们做出个姿态罢了。

    要说起来,邓舍身为他的上官,完全不必称呼他的字,大可直呼其名。不过既然要做姿态,指名点姓显得不恭,之所以如此,表示尊敬。

    文华国虽不识字,平素好装斯文,尤其尊敬有才学的人。状元郎何等的人物?了不起。他一听之下,肃然起敬,忙拱起身来,文绉绉长揖到底,恭敬说道:“俺姓文,文人的文,素好文学,雅好琴棋。今见状元郎,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改日一定讨教。有礼,有礼。”

    平壤,大城。有华而不实的,也有有真才实学的。他驻守平壤多月,着实收纳了不少有才学的人,近朱者赤,这番话就是他手下专为他的设计的,向来见文人墨客的第一句开场白。“今见状元郎”一句,后边三个字一改,用在谁的身上都合适。

    他早就说的溜熟,听起来甚为得体。

    王宗哲知晓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还礼。两个人叙礼已毕,互相归座。文华国瞧见他坐姿古怪,夹着腿,手掩放其上,恰与对面的河光秀截然相反,相映成趣。河光秀敞着腿,两手大大咧咧丢在椅子两侧。

    有人忍不住轻笑,文华国大为不满,转过头,环眼一瞪,吓得那侍卫猛一哆嗦。

    这种种情形,落入邓舍眼中。他不动声色,接着往下介绍,他左手边坐的皆为武将。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之下,第四位,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着铠甲,儒生打扮,生的面如冠玉,端得好一个傅粉何郎。

    “这一位,辽阳焦玉。我军败鞑子探马赤,焦万户功不可没。”

    邓舍得辽阳后,广寻人才,得了焦玉。此人自幼涉猎儒书,精研将略,曾有拜一位高人为师,学会了许多火器制造的法门。他人又聪明,擅长举一反三,陆千十二用来烧毁元军粮草的那种两级火箭,就有他参与制作的功劳。

    战后,因功提拔为了下万户。

    文华国点了点头,微微拱了拱手,他对小白脸没兴趣,不多去搭理。他军旅生活多年,屯驻平壤那是万不得已,对邓舍征伐辽东,日想夜想,当下按捺不住,问道:“末将听大将军报捷,杀了鞑子二十万?真可谓大胜了!”

    邓舍一笑,道:“二十万不过夸张之词。”

    多报杀伤,可助长己方的威风,落入不明实情的百姓耳中,多生敬畏。辽东之战,邓舍吃亏在人马少,他总共投入战场的军队才四万人出头,那么长的战线,根本包围不了十几万元军的大撤退。

    军马溃败,便如散了的羊群。

    开始时候,元军还能勉强保持编制,共同行动,组织起马马虎虎的反击战。到了后来,遭邓舍几次穿插突袭,彻底乱了阵型,失去上下指挥的渠道。满山遍野、数百上千里方圆,到处都是溃逃的元军士卒,有的往南,有的往西,有的往北。

    为了防止元军狗急跳墙,朝东边突围,骚扰到才经了一场恶战的辽阳,故此杨万虎部没有去追击,只管奉命从东往西,一字排开的拉网。邓舍亲率一万余的骑兵,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往复追歼了五天五夜。

    陆千十二、佟生养简直杀疯了。

    没了建制的军队,还叫军队么?待宰羔羊罢了。每个骑兵手上至少一两条元军士卒的性命。到底歼敌多少?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空儿去割人头、数首级。战果最清楚的,反而是杨万虎等部,步卒共杀敌六千余。邓舍估算,二十万肯定没有,元军总共才十几万人,但是杀伤数万总是有的。

    除了杀伤,还有俘虏。

    杨万虎等部的杀伤数目不及骑兵,俘虏的数目最多,骑兵远不及步卒。杨万虎等部总计俘虏元军一万三千余人,这还不算李邺坑杀了一部分。骑兵加在一起,俘虏不到两千人。

    也就是说,杀伤数万,俘虏一万五千人。战后清点己军伤亡,步、骑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余人。文华国称之为大胜,一点没错。只此一战,堪比张士诚孤城退敌百万,彻底实现了邓舍的战略意图。杀的元军闻风丧胆,在其恢复元气之前,绝不敢再入辽东半步。

    文华国兴奋之余,啧啧叹息,道:“只有一点可惜,囊加歹、搠思监等,怎的叫他们给跑了呢?”

    来话长。有了高家奴的前车之鉴,邓舍这次打的主意就是擒贼先擒王,遣了佟生养直入元军帅营。谁料到囊加歹与也先忽都狡猾,学了曹操的故智,乔装打扮,割须断袍。佟生养辛辛苦苦,到头来抓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容易抓了一个,一审,是个西贝货,假的。

    如果说囊加歹与也先忽都跑掉,实属意外,那么搠思监的脱逃,却纯粹邓舍有意为之了。其实,就在开战不久,陆千十二汇合了往去豪州的骑兵,由向导引路,翻山越岭走小道,杀个回马枪,奇袭懿州元军大营,就生擒活拿了搠思监。

    出于某种的考虑,邓舍秘见过搠思监后,学朱元璋施放纳哈出,纵他回了大都。

    “大将军回师广宁,潘诚那厮怎的说?”

    追杀元军了五天五夜,见元军残部或逃入北部,或奔出辽东地界后,邓舍回师广宁。

    他在歼灭战开始前,给杨万虎的有命令,叫他动手前趁机拿下闾阳。此时,潘诚仅存了广宁一城,残兵万余,邓舍追歼的时候,他没有出头,加紧时间修葺城墙。无奈时间仓促,修葺不成。

    邓舍回来,他无言以对。

    有上马贼的老兄弟私下建议邓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吞并了他就是。邓舍区区一个总管的职位,潘诚名正言顺的平章,他顾忌小明王的反应,要知刘福通虽败于察罕帖木儿之手,犹自拥精兵数万,盘踞安丰等地,威风未落。刘福通颍上首倡,当之无愧北方红巾首屈一指的人物;小明王之父韩山童,北方白莲教的教首,他们一句话,影响极大。

    更关键的,且山东、淮南等地,名义上依然大宋的地盘,小毛平章、朱元璋,名义上依然大宋的臣子。

    “我今日虽然击溃了探马赤,辽西仍在鞑子的手中;沈阳距辽阳不足百里,如鲠在喉。北部鞑子部落众多,连通蒙古、漠北,鞑子善骑射,老幼皆可战,上马即为战士,犹有控弦之士不下十万。

    “河南的察罕帖木儿部,皆百战精悍,随时可以挟破汴梁的大胜之威,转入辽西。腹里、河北一带的孛罗帖木儿部,随时可以北上、东进,丰州一战,他兵马精强,是个劲敌。辽东看似大胜,实则危机四伏,当此时,岂可因小利而坏大事?吞并潘诚不难,于我军何利?多得一城之地,徒然陷自家入孤立之死路,殊为不值。

    “况且,闾阳已入我手。潘诚凭一广宁,远近皆我城池,处在我军重重包围之下,便如虎入樊笼,他再也有能耐,也难翻风浪了。不错,他还有万余残兵,但他一城之地,岂够养军万余?静观其变就是。”

    邓舍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当下,派遣信使,请潘诚出城,来营中一叙。

    他胜军数万屯驻城外,要想攻城,一鼓可定。潘诚不出来不行。两个人营中会面,邓舍持礼甚恭,自居部属,只字不提大胜元军之事。设下酒宴,名之为其压惊。到底潘诚忍耐不住,主动开口,提出愿为邓舍请功,上封奏折给小明王。

    他不受邓舍的执礼,以平级的礼节相待,说道:“将军之功劳,人所共见,数万人大破鞑子二十万,杀伤无数,尸横遍野。辽东之战,大涨了我大宋的志气,主公必不吝厚赏,辽阳平章一职,非将军莫属了。”

    话语中,隐约试探邓舍心志。

    邓舍笑而不言,殷勤劝酒。潘诚打了个空拳,浑身难受,他心中有事,美酒入口难咽。酒过三巡,他终于失去耐性,使个眼色,随他而来的一个幕僚,拿出备好的说辞,说道:“汉有名将霍去病,年未及弱冠,六日而破匈奴五部,杀其王,俘其王子,得其祭天之金人,名传千古,世称冠军侯。

    “今有将军与鞑子会猎辽东,转战千里,五日而破敌百万,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名扬四海指日可待。”

    这马屁拍的,奉承归奉承,挺贴切。邓舍年纪不大,霍去病从军时,年纪也不大,第一次出征,年仅十七,以八百人深入大漠,长途奔袭数百里,斩敌两千余级,匈奴单于的两个叔伯,大父被杀,季父被擒,回去长安,受封冠军侯,取义勇冠三军。

    那幕僚所讲的,则为霍去病封侯后再出陇西,与匈奴作战的故事。邓舍读过《汉书》,微微一笑,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我素来敬仰的。”

    潘诚咳嗽一声,那幕僚言归正传,道:“今,将军溃敌百万,尽复我辽阳失地,可谓功劳第一。”潘诚焦躁起来,举杯饮酒,那幕僚不敢再绕圈子,硬着头皮,说道,“请问将军,闾阳等地,将军打算何时交给我军?”

    潘诚最盛时,占据有广宁周边十数州县,现今尽数落入邓舍手中。

    那幕僚话未落地,佟生养、杨万虎同时发作。杨万虎霍然起身,叉腰怒视,喝道:“大胆!”佟生养借酒装醉,嘡啷马刀出鞘,啪的扔到案几之上,撞掉了满地的杯碗菜碟,拍案斥责:“无礼!”

    那幕僚面色如土,潘诚险些握不住酒杯。

    邓舍皱眉,示意杨万虎坐下,叫佟生养收了马刀,道歉,道:“末将的这些部属,不识礼节,平章大人毋怪。”对那幕僚提出的问题,当作不闻,举杯笑道,“此酒,乃从鞑子帅帐中搜检得来。西番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诸君,请饮。”

    一直到散席,这个话题,再没人有胆子提起。这城下之盟,没有明言,两个人心中清楚。广宁,邓舍不要;别的地方,潘诚也别想。

    邓舍将此种经过,简单的给文华国讲了一下。

    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军来,从没想过有与潘诚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的时候,不禁心满意足。笑了阵,他想起了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囊加歹大败,我军占有辽东。大将军,下一步,要往哪里去?打辽西?打沈阳?”

    他嚷嚷:“不管大将军往哪儿去,这番需得带上末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大金锤许久未用,胳膊膀子有些生锈了!”说着,去摸大腿,叹气,“这腿上的肉,复生了,复生了。”

    髀肉复生,典出刘备。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武将不解其意,文官听了都笑。邓舍笑道:“时近隆冬,我军连番鏖战,弟兄们吃不消,粮草器械的消耗,需得补充。辽西、沈阳以后再说,当务之急,不在征战,而在休养生息。”

    他面色一正,问道:“我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

    邓舍回双城后,听取洪继勋、吴鹤年的意见,下达了几道政令,牵涉经济、文化许多的层面,减赋便为其一。另外许多牵一发动全局的,平壤做为重镇,它的实行情况十分重要。文华国正待欲说,门外脚步匆忙,奔进来个侍卫。

    文华国沉了脸,喝道:“何事惊慌?”

    “信使来报,安丰来了天使。”

    明王派来了使者,要传圣旨。

    ——

    ,邓舍以他的字称呼之,表示尊敬。

    所谓“名以自称,称人以字”,名只供长辈与自己称呼,自称己名表示谦虚;字则用来供别人称呼。

3 深冬 Ⅲ

    邓舍平定辽东后,曾经遣人往安丰报捷,一路上山长水远,大概消息还没有传到。

    这道圣旨里,讲的依旧他定双城、收平壤、取辽左等事,着实褒奖,大加赞誉,称赞他“径复盖州,英武堪比薛礼;奄收四郡,功勋不让苟彘”,兵威所至,大涨了汉人的志气,恢复了汉唐的荣光。

    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后,在朝鲜北部设置了四个郡,称为汉四郡。其中玄菟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关北双城等地;乐浪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平壤等地。苟彘,为当时率汉军、克平壤的汉家将军。

    唐太宗亲征讨伐高句丽,贞观十九年,取盖牟城,因置盖州。薛礼,即薛仁贵,初次崭露头角,便在这征伐高句丽一战中。当时他白衣盔甲,执方天戟,挟二强弓,大呼冲阵,所向披靡,因而大溃高句丽军。

    及至班师,唐太宗这样对薛仁贵说道:“朕旧将皆老,欲擢骁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

    要说唐太宗征伐高句丽,主将并非薛仁贵,为何单独拉出来,夸奖邓舍英武不让薛仁贵呢?诗眼就在唐太宗的这一句话上,“付之外事,莫如卿者”,“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小明王、刘福通拉拢重用之意,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圣旨末尾,如此说道:“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我中国人之土地也。今既取之,则地当归我。设海东行省。……,邓舍,虽身在外,乃心王室。休声美誉,天下所闻。仪同三司,拜海东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

    开府本为三公所享之殊遇,位不及三公,而同样可以开府的,就是开府仪同三司。魏晋前,开府或者开府仪同三司的意思,指的是允许其建立府署并自选官僚。隋唐以来,改为文散官的官阶。

    元承金制,开府仪同三司最高,为从一品上;次为仪同三司,从一品中。很高的一个散阶了。而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安丰朝廷鞭长莫及,给邓舍这么个散阶,实质上变相地允许他自选僚属,与魏晋前的开府仪同三司,性质相仿。

    这道任命,与邓舍早先猜测的有些不同。设置海东行省在意料之中,却没料到会拜他为行省左丞相,有元一代,行省丞相一职“设置不常”,因其位高权重,尤在平章之上,“尤慎于择人,故往往缺焉”。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小明王、刘福通的变通之处,反正鞭长莫及,索性人情做到足,真如了潘诚那幕僚所言,“不吝官爵厚赏”。

    诏书宣读完毕,邓舍诸人山呼万岁,舞蹈叩拜。那天使收起圣旨,交给邓舍,含笑将他们扶起,笑道:“丞相平高丽,收辽左,功劳显赫,足以彪炳千秋。消息传入安丰日,满城欢庆。刘平章,那可是对丞相大人赞不绝口啊。”

    刘平章?邓舍随即想到,必是沙刘二无疑。看来,他已经安全抵达安丰,也许这道圣旨中,只字不提关铎、辽阳等事,就因有他的赞誉功劳在内。

    邓舍恭谨回答,说道:“过誉之词,诚惶诚恐。”

    那天使哈哈一笑,邓舍肃手请他入内。宣读圣旨前,有听人介绍,这天使姓刘名十九,三十上下年纪,官居侍御史。名字不显眼,年岁不大,从二品的大员,身份非同一般,大宋中书省丞相刘福通之叔伯幼弟。

    众人走入堂内,分主次落座,刘十九代表的天家身份,当然主位非他莫属。

    他看了看堂内,注意到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案几上的茶碗,换来新茶。他笑着说道:“俺来的仓促,没的打搅诸位吧?”他瞧了瞧换茶的侍女,问道,“诸位大人,遮莫刚在议事的么?要不俺先做退避?”

    他口气非常客气,屁股纹丝不动。

    邓舍道:“卑职等也没甚要紧的事,不过说些战后民生罢了。”

    “丞相大人官居从一品,怎的对俺自称卑职?别看俺外表光鲜,与大人一比,……,小小的芝麻粒。要说卑职,也得俺来自称。大人你这不是当面打人脸么!哈哈。要看的起俺刘十九,见外的话语,请大人休莫提起。

    “实不相瞒,俺刘十九向来喜好交接豪杰的,说的入港,就是朋友。大人的威名,俺在安丰时,就向往得紧,所以这次传旨的苦活儿,许多人避之不及,偏偏俺一力争取。哈哈,这不,得偿所愿。”

    安丰到辽东,先陆路再水路,千里迢迢,经过敌占区,称之为“苦活儿”,也不为错。

    刘十九没半分高官的气象,一派市井之徒的举止。他说的兴起,捋起袖子,露出黑茸茸半条毛臂,端起新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好茶,好茶!荆湖雨前?”

    “杭州龙井。”

    这两种茶的味道相差甚远,刘十九不以为意,放下茶碗,笑道:“在平壤能喝到龙井,邓大人的海东行省,果然兴旺!实话说吧,俺一路行来,自辽左而入高丽,沿途所见,别说安丰,就连当日的汴梁也远远不如。”

    汴梁,前朝都会,北方之大城,说它不及平壤,没人相信。不过河南连年战火,豪强林立,或许在地面太平上,较之平壤、辽左有所不如。

    邓舍道:“汴梁素为繁华都会,辽左、高丽不过穷山恶水。想那安丰,我皇宋的龙兴之地,地杰人灵,人文荟萃,岂会区区平壤可以比拟的?刘大人说笑了。”他叹了口气,显出愁容,说道,“高丽少有产出,辽左新定未久,今听圣旨,得主公如此的赞誉,我实在彷徨忐忑,深恐有负圣恩。”

    刘十九道:“刘平章称赞大人,说大人秉性谦恭,赤胆忠心。果然不错。”往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邓舍心中一跳,想道:“莫非另有密旨?”

    刘十九夸他,他为何不喜反愁,说“高丽少有产出,辽东新定未久”,摆列这些困难出来?就因了早在他送沙刘二走时,便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深怕小明王得知了他的兴旺,命他点军往援,真要如此,可就十分为难了。

    他沉住气,挥手屏退无关人等,单留下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刘十九接着道:“俺登陆辽左的时候,听说大人刚歼灭了囊加歹等部的鞑子探马赤?”

    “侥幸而为,竟获险胜,多亏圣天子百灵护佑,……”邓舍朝天拱手,道,“我皇宋自有天命。”

    “不知广宁潘平章,现在何处?”

    邓舍面色不动,脑筋急转,猜测他为何突然提出潘诚的用意。换了别的人,尽管问无妨,刘十九身份不同,他身为刘福通的叔伯幼弟,亲信至极的人物,不可不深思其话中意思,不可不谨慎回答其问的问题。

    邓舍答道:“潘平章自居广宁。”

    “俺听说,闾阳入了大人手中?”

    “辽东此战,要非潘平章凭借坚城而抵挡鞑子十数万大军达半旬之久,我也没趁隙取胜的机会。要论功勋,潘平章第一。也正因了此,潘平章部损失惨重,兵力有些不足,应潘平章所请,我部有少许人马,协防闾阳。”

    “哈哈,是么?”刘十九笑容满面,说道,“大人,有个好消息对你说。俺敢打包票,主公要得知了此事,张居敬、佛家奴的这几个老家伙的人头,管给大人换回一个至少公侯的封爵。自我大宋立国,满朝文武,得封公侯的,可没几个。”

    他做出艳羡的神色,道:“年少得意,升官发财,委实叫俺眼红,哈哈。”

    洪继勋、姚好古对视一眼,均想道:“他说出这话来,是何意思?”一时捉摸不透,洪继勋试探说道:“我军破鞑子,得辽西诸城,颇有收获。闻听天使驾到,有劳大人千里迢迢,车马辛苦,备下了一份薄礼,略表我家大人的恭谨之心。”

    刘十九只笑,不置可否。

    姚好古道:“高丽贫瘠,出名者无非女子、人参。人参虽贵,不及高丽女之善解人意。我家大人,往日收有些许高丽王献上来的美女,不乏绝色,然而军伍倥偬,却少有时间问津。天使若不嫌弃,愿奉上其中出色,冬夜慢慢,也好有个暖脚物,侍奉大人枕席。”

    刘十九点头而已。

    洪继勋、姚好古公然贿赂,他不答应,也不翻脸,说明什么?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囊加歹部探马赤虽已被我军歼灭,然而余部未清,有数千的漏网之鱼犹自垂死挣扎,累我军数次征讨,皆无功而返。多亏了天使大人来到,亲临阵前,身先士卒,一战而定。

    “平辽东易,定辽东难。大人之功,更在我军诸将之上。”

    刘十九连连摇头,说道:“数千漏网之鱼?大人雄兵百万,哪里用得着俺出面丢丑?”

    “是,是。却是我记错了,不是数千,足有万余。”

    刘十九卷下衣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平定辽东,全赖主公天威。”

    邓舍心想:“财色不足以动其意,公侯则足够了。”说道,“大人所言正是。”改了前番说辞,修正为,“天使大人亲临阵前,宣皇恩之浩荡;身先士卒,砺三军之斗志。大人指挥若定,将士用命,一战而定。”

    刘十九这才满意。

    自刘福通任丞相,掌握大权,其家宗族子弟遍布朝堂。显赫者,如他的弟弟刘六,任知枢密院事,——枢密院的主事官。

    刘十九这侍御史的官职,归御史台辖属。从二品不假,上头有从一品的御史大夫两员,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二员,同级的侍御史也并非他一人。况且御史台的权力,名义上掌管官员之黜陟,在这战乱年间,威风远不及管兵事的枢密院,他早就有心调个位置,给刘福通说过几回,苦于没有机会。

    刘福通再一手遮天,枢密院不是他刘家的枢密院,没好的借口,不好安插。当初起事的勋旧,死了许多,活着的也有许多,各有部曲。刘福通做的要是太过分了,难免招致共怒。如今难得的良机,刘十九岂会轻松放过?

    而对邓舍而言,左右不过再写一封报捷奏折的事儿,有机会攀上刘十九的交情,利人利己,这买卖绝对称得上划算。

    邓舍道:“却有一点,闾阳,……,请问大人,要不要写如奏折?要写的话,该如何去写?”刘十九正色道:“潘平章损兵折将,央大人代为镇守,海东、辽东相邻,本该友爱互助。这点小事,何必写入奏折?待俺回去,自会替大人明言。”

    宾主皆欢。

    闲谈片刻,洪继勋旁敲侧击,问起小明王有无征召双城军马勤王的意思,刘十九得了好处,自无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道:“本来刘平章万里勤王,抵达安丰后,对主公提起过大人兵精将勇,主公颇为意动。

    “无奈察罕帖木儿因刘平章过境一事,加紧了河南的防守,打造的好一个铜墙铁壁,通行极其不易。之前鞑子防守不严时,刘平章数万人马通过,尚且十损三四,更别说眼下了。俺的兄长考虑到这此中的难处,劝说主公打消了这个念头。”

    邓舍心中一松,一块大石落地。

    ——

    ,汉四郡。

    公元108年,汉武帝灭亡盘踞在朝鲜半岛北部的卫氏朝鲜,统一其旧域后,在那里划分地方行政区域,设置了乐浪(约在今朝鲜平安南道)、玄菟(约在今朝鲜咸镜道)、真番(约在朝鲜黄海道、京畿道各一部)、临屯(约在今朝鲜江原道),史称“汉四郡”,其下各辖若干县。

    公元前82年,西汉中央政府将真番、临屯二郡撤销,将玄菟郡西迁至辽东地方,并将此三郡之属县合并于乐浪郡。西汉末年起,高句丽族及其王国政权兴起于辽东地方玄菟郡。公元前37年(西汉元帝建昭二年),高句丽在汉玄菟郡管辖范围内的高句丽县建立了政权。

    2,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

    “然台湾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中国之土地也。今予既来索,则地当归我。”——郑成功在致荷兰殖民总督揆一的“谕降书”。

    3,散官。

    散官之制始于两汉,指的是无印绶、不理事的官员。如汉之大夫、博士、谒者、郎官,或无专职而参预议论政事,或侍从左右,传达诏命。

4 定制 Ⅰ

    刘十九好容易来一次,不会很快就走。

    接连几天,先由邓舍给他做了一份简要的报告,有关目前所辖州县数目、人口数目、粮储数目、军队数目、内部及外部存在的威胁等等。——自然,邓舍不会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或者偷工减料,或者有所夸大。

    接着,他巡查了一下军营,往周边城池转了一圈。

    时至深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要说名胜古迹倒是不少,比如汉时留下的界碑、汉唐古墓之类。刘十九没兴趣。

    明王不但给邓舍的有旨意,给潘诚的也有密旨。刘十九为人确实爽快,既得了邓舍的好处,升官、发财、美女,一个不少,且受了邓舍非常恭谨的款待,他满意得很,当下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这密旨,他不会拿出来给邓舍看,但却把其中的内容隐隐晦晦地说了一遍。

    大意不外乎慰问、勉励,夸奖潘诚精忠报国,说对辽东发生的事儿(指的应该是邓舍奇袭辽阳),谁是谁非,朝廷心中有数。要他秣马厉兵,许下诺言,辽阳行省左丞相的职位,早晚是他的。

    没说的这么明白,大体意思就是这样。

    邓舍听了,不以为意,平衡、牵制本为帝王心术。小明王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归根到底,潘诚当年北伐,还是刘福通派出去的。尽管这些年来,朝廷对北伐军的桀骜不驯、心生异志日渐不满,比起邓舍来,最起码在熟悉度上,强太多了。

    邓舍是谁?上至小明王、刘福通,下到刘十九、朝中文武,除了才回去的沙刘二,没一个人认识。

    刘十九说道:“这密旨俺不能不送。不过请大人放心,叫老潘白高兴一场罢了。待大人辽东大胜的捷报送入朝中,——俺猜老潘也会有奏折上报的,不管哪一封奏折先到,到那时候,……”他哈哈一笑,“哈哈,谁是谁非,朝廷自然心中有数。”

    他翻身上马,朝邓舍一拱手,道:“俺此去,送过密旨,便直接走盖州浮海回朝了。大人不需相送,至多一两个月,少不得,俺还得再来一趟。哎呀,……”他拖长了音调,拉起了戏腔,“到的那个时节,春风当得意,马蹄何须急?封公拜侯,年轻有,……为呀。”

    马鞭一抖,他漂亮地挽了个鞭花。

    良马长嘶,由邓舍精选的数百扈卫簇拥着,他踏蹄而去。随行的,一行车队十数辆,半数金银珠宝,半数高丽美女。并非全部送给他的,有一部分邓舍请他代转小明王、刘福通、沙刘二等。

    望着他渐渐行远,邓舍立在道畔长亭,良久无言。

    “将军对这位天使大人,有何评价?”洪继勋侍立一侧,他拈着折扇,若有所思地问道。

    邓舍回过神来,道:“胸无大志,鼠目寸光。”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大人又来这一套,拿假话来骗小可。”他这话说的直接,姚好古在边儿上吃了一惊,忍不住咳嗽连声。邓舍不觉得尴尬、也没生气,他嘿然一笑,说道:“我故意试探先生罢了,正要听先生的分析,先生请讲。”

    “这位刘天使,看似对我示好,连主公给潘诚的密旨内容,这等紧密之事,也告诉我知,并且答应回去朝中,替将军美言。这是他对将军说的话,将军猜猜,他去了广宁之后,又会对潘诚说什么样的话?”

    邓舍沉默片刻,说道:“刘太保既肯派他前来传旨,自不能以寻常人待之,他必有过人之处。”

    “不错,刘太保肯派他前来,正因了他为刘太保之弟。”

    两个人话不同,内容相似。

    辽东远隔海外,安丰无力控制。邓舍打下好大一片地盘,主动报捷、甘以臣下自居,刘福通不会拒人千里之外,眼下虽然得不了辽东的帮助,可至少壮了大宋的威风。但若从长远来看,一支独大,最终只有一个结局,尾大不掉。

    最好的应对办法,当然扶植一个,打压一个,力保邓舍与潘诚之间的均势。这样,安丰朝廷才会有从中斡旋、插手的余地。

    从职务的任命上,其实就可以看出此中的玄虚。辽阳、辽左尽在邓舍之手,给他的任命却是海东行省,行省具体管辖的范围含糊不清,压根儿没有提起。常理上以为,辽左、辽阳可不是海东的地界,说甚么要潘诚秣马厉兵,说甚么辽阳行省左丞相的位置,早晚归他,这不怂恿潘诚与邓舍开战的么?

    这道密旨早来几日,潘诚必定胆壮,说不定就以此为号召,聚集关铎部兵败后,少许散入别处的溃卒以及塞外、上都等地的红巾游军,铤而走险,挑衅开战了。

    可惜,如今辽东大局已定。潘诚苟延残喘于广宁一地,处在邓舍部的重重围困之下,纵然有心,怕也无力了。

    “刘十九肯把小明王给潘诚密旨的内容告诉将军,原因怕就在此了。”洪继勋冷笑,说道,“这位刘天使,却也光棍。见形势变化,索性卖了我们一个好,空口白牙,得了将军的感激,一举两得。”

    邓舍一笑。

    姚好古新从未久,资历不及洪继勋。平素有洪继勋在的场合,他很注意,尽量少说话,免得引起洪继勋的反感。他毕竟在双城待了几个月,对洪继勋的性格有所了解,此人锋芒毕露,绝对称不上宽洪大度。

    听他两人主臣对话到了尾声,姚好古笑道:“卑职闻听浙东有民谣,唱道:‘天高皇帝远’;又闻听有说‘一力降十会’。只要将军励精图治,安丰的些许权术手腕,终究难等大雅之堂。”

    邓舍颔首。

    冷风吹来,带起众人身上的铠甲响动。旗帜飒飒,眼见着刘十九一行人,去的远了,变成个小黑点。

    这平壤左近的大道,有的还是蒙元设置征东行省时所修,远望直如砥矢,极目望不到尽头。沿途植有杨柳,落光了叶子,不复夏日的臃肿,成排如林,便如挺胸直立的士卒,叫人望之,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设立行省的诏书已下,两位先生日前所提及到的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种种事宜,便可施行。诸位,且随我回城,即日确立。”

    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有一个名家,讲究“正名实”,儒家也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小明王自称宋室后裔,不论真假,群起诸雄中,他最名正言顺的一个。邓舍得了他的任命,兼有据海东之实,如此,货真价实的“名实兼具”。

    他既然有了名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顺理成章也该有名实了。其实,私下里早就有人劝他。邓舍也曾经有过分析,迟迟不肯推行,是因为他认为不论有实无名,或者有名无实,两者都不好。

    有名无实,会引起有识之士的嗤笑,徒然沦落为天下、后世的笑柄。那么,有实无名呢?短时间内或许没问题,但要时间长了的话,也不好。有这个实力,没那个名分,会招致部属的疑惑,摸不清上官的意图,混淆判断,引起混乱。

    这就好比道路行走,名分一定,官制一定,大家也就有了奔头,知道目的地是什么了。七品官看六品官,六品官看五品官,以此类推,水涨船高。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有目标,做起事来也踏实。

    众人回转城中。

    邓舍麾下诸文武重臣,陈虎坐镇辽阳,庆千兴屯驻辽西,吴鹤年留守双城,张歹儿防戍北界边疆,除了他们四个人,其它的重要人物大部分都在了。众人兴致勃勃,齐聚一堂,共同商议。

    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三件事中,最简单的第一件,最麻烦的第二件。

    先说第一件。

    双城地远位偏,早先取它为帅府所在地,实在迫不得已。如今,行省之地西至辽西,东到慈悲岭;北连海阳,南通大海。从东到西,可达千里;由南而北,最远的地方,也相隔几近千里。

    这样大的一个行省,双城,显然不合适做省府了。省府之所设,要么在四通八达的名城大邑,要么在战略位置重要的军事重镇。

    众人分别有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提出设在平壤,一部分人提出设在辽阳。比较起来,这两个地方各有千秋,粗略看去,似乎平壤更为合适。

    先,从安全角度上讲,平壤背依大海,面对双城。右有慈悲岭等横绝高丽南部,左有鸭绿江以为天堑,安全系数远远高过辽阳。辽阳北接沈阳、大漠,南临辽西、腹里,周遭缺少足够的山川阻碍,元军若要来袭,不好防范。

    其次,从经济角度上讲,平壤临着海,有良港,船只来往可以交通山东、江浙,通商便利。

    第三,从城池建设来讲,平壤久为高丽的西京,除了数月前受有一次邓舍攻打外,多年没有遭过兵火。城市设施齐全,有现成的僚属衙门,不需要重建。

    第四,从文化上来讲,把省府设在平壤,有利汉化高丽人,增强北界的稳定。

    拥护这个建议的,多为生长高丽的汉、丽官员,也有几个军中的宿将。邓舍听了后,沉思不语。

    他问洪继勋、姚好古,道:“两位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道:“诚如方才诸位所言,平壤,不可谓不得天独厚,繁华富庶。然而时今乱世,大丈夫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小可少年读圣贤书,曾闻圣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诸位愿从此高枕而无忧,小可独不以为然。”

    他长身而立,慷慨激昂:“辽阳固然四战之地。沈阳虽屡遭惨败,纳哈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他后有漠南、漠北蒙古诸部以为倚仗,前有辽西、腹里以为呼应,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以现今之目下,将军唯有提军居前,以示坚决荡平此獠之意,以此坚定行省上下之心,以此磨砺三军将士之勇。

    “辽阳固然四战之地,小可也不才,遍观史书,未见有居四战之地退而获胜者,唯见有居四战之地而进取胜者。人之性,无不好逸恶劳,将军若退,则三军懈怠;三军懈怠,则辽阳危;辽阳危,则辽左不保;辽左不保,平壤,孤城耳。

    “将军问小可之意,小可之见在此。是进是退,何须多言?”

    他对邓舍说道:“将军愿做一时之安乐公?抑或愿为一世之人中杰,自断之可也,何需多问?”

    他这番话说出,堂上群臣变色。邓舍微微一笑,问姚好古道:“先生之意呢?”

    “将军名海东行省左丞相,定平壤为省府,则将军为海东行省左丞相,此其一。将军部精锐,多为辽东人,定平壤为省府,则精锐诸部必随将军屯驻海东,日久恐会思乡,此其二。”

    短短的一句话,尤其前半句,引得堂上群臣沉思。

    邓舍道:“两位先生之言,正合我意。我意已决,当定辽阳为我行省之省府。”

    主官发话,此事就此算是定下,众人不再多说。至于建设辽阳,完善衙门设施,以至何时搬迁过去等等诸事,自会有专门负责的人随后会议。接下来,议论第二件事。

    定官制。

    这件事,说起来不难。天下行省的官制都是一样,有现成的可以照搬,麻烦就麻烦在官职人员的任命上。一个个的路府州县,都得确定人选,下达公函。

    类似双城总管府这样的,还好点。有实际管事的文官,下个委任状就可以了。有些州县则不然,到现在为止,一个文官都没有,全靠武将兼管。武将兼管地方,乃为权宜之计,不可长久,趁此机会,还得挑选任命合适的人选。

    州县官品级不高,关系基础民生,十分重要。这是第一次正式的任命,邓舍必须过目,交代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负责,加紧选定名单出来,然后交给他,再来一一确定。

    放下这些暂且不说,先任命行省直属衙门的官员。

    大体来说,分为三个部分。政务上,设立宰执;军事上,设立行枢密院;考核官员、针砭政事上,设立行御史台。

    宰执,即行省官员的核心。定制,设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无丞相,平章为行省长官,有丞相,则为佐贰。设左、右丞各一员,正二品;设参知政事二员,共同参议行省大政。

    平章政事的职位,邓舍决定先不设置。留个空位,就有缓冲的余地,总好过叫部属们一下子做到顶,以后谁立了功,没法儿奖赏。

    邓舍任命了文华国为右丞,洪继勋为左丞。

    自破永平、入高丽以来,文华国战功显赫。邓舍征战辽东,他坐镇南疆,治理平壤数月,不但不见有过,更有输运粮草、补充前线士卒之大功劳,可谓允文允武,且为邓舍的叔叔,论及亲近,非常人可比。他位居洪继勋之上,连洪继勋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参知政事两员,一个罗国器,一个庆千兴。

    罗国器从军甚早,与关世容、李和尚等同为元勋,他想转为文职,这就给他个机会,顺便安抚关世容等人部属。庆千兴出身名门,为邓舍麾下高丽系文武官员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任他为参知政事,有政治意义在内。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设郎中、员外郎、都事等官,号为首领官。

    这个左右司是具体办事的,有实权,官员的品级虽不太高,位置十分重要。郎中一职,邓舍授予了吴鹤年,他才干出众,当之无愧。员外郎两员,一个授予了辽阳降官李敦儒,一个授予了双城总管府的罗李郎。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两位能得此官,仍是托了政治意义的福。前者以安辽阳投降的诸文官之心,后者以安双城旧官之心。

    行枢密院,管军事。

    仿照中书省枢密院的规格,邓舍设立了知枢密院事一员,从一品;同知枢密院事二员,正二品;副枢二员,从二品;佥院二员,正三品;同佥二员,正四品。其余院判、参议等等,一应俱全。

    邓舍自任知院,任陈虎、佟生养两人为同知。关世容、赵过为副枢。李和尚、张歹儿为佥院。河光秀、杨万虎为同佥。再往下,陆氏兄弟、李邺、胡忠、毕千牛、刘杨等人,分别按照战功,各有任命。

    行御史台,这个并非常设机构,罕有行省设置的。

    邓舍依旧仿照中书省御史台的规格,简单设置了几个官员。御史大夫一员,从一品,空缺。御史中丞一员,正二品,任姚好古为之。治书侍御史二员,正三品,分别任命状元郎王宗哲与方补真为之。

    第三件事,立诸翼元帅府。

    分别设立了:海阳、双城、定州、江界、德川、江东、平壤、龟城、龙川,此为海东八翼。又设立了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此为辽阳八翼。其中东宁即为辽阳。

    总计十六翼元帅府,分别任用将校驻守。

    海阳、双城等地有张歹儿总镇。平壤、江东等地有文华国总镇。金州、盖州等地有赵过总镇。惠和、武平等地有庆千兴总镇。各翼元帅府,视情况之不同,驻军不一。

    邓舍瞧了瞧天色,道:“天色已晚,各地驻军、民生诸事,行枢密院、左右司议论过后,交我观看,然后定夺即可。”

    文武诸臣,数十人拜倒叩首:“丞相大人,卑职告退。”

    ——

    ,天高皇帝远。

    台州方国珍起事,当地有民谣,唤作《树旗谣》:“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5 定制 Ⅱ

    高丽孤悬海东,面积大约相当于析置出福建之后的江浙行省,人口则远不及之。

    全境山地面积甚广,其位于北鲜者,即有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妙香山脉、摩天岭山脉、狼林山脉、灭恶山脉、马息岭山脉等等。这些山脉的走向或东南、或西北,连绵不绝,其中奔腾有清川江、大同江等许多的河流。山川壮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三千里锦绣江山,即得名于此了。

    四季之景色,春若云蒸霞蔚,夏如苍松翠柏,金秋桂子飘香,冬则水木明瑟,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日,残雪消融,艳阳高照。

    邓舍游兴大发。历数入高丽至今,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斗,难得有闲暇时日游山玩水。如今辽东局势大致已定,海东行省的诸般衙门也已粗略成型,又值农闲,没甚要紧的事务。他念及洪继勋、姚好古连日辛劳,当下遣了人去,邀他们登山玩景。

    这真是投其所好。

    洪继勋、姚好古这两个人,性格虽然不同,却都是满腹诗书,难免文人习性。闻言之下,无不欣然应召。除了他两人,邓舍还邀请了状元郎王宗哲,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等几个文官。至于文华国、杨万虎这些,唤他们去游山,不如通宵拼酒更对脾气,因此也没去叫。

    邓舍带了赵过,挑了几十个亲近侍卫,另外哥哥队、质子军中几个任了差事的亲兵、质子。汇合众人,一行百十人,轻骑缓马,出了城门。

    平壤附近的山不少,大大小小十数,最有名的自然兔山,上边有箕子墓,邓舍去过一次的。兔山去城不足半里,距离很近,山势甚高,要轻骑慢行,把玩景色,不如城北五里外的锦绣山。

    不太远,也不太近,而且山中很有些名胜古迹。此山再往东,有座牡丹峰,景色也不错。高丽王曾经登过,不过太远,还得再走五十里。

    众人打马徐行,往北而去。一路上,见天高云淡,前边远近山峦隐现,右侧大同江经城东而过,逶迤蜿蜒,结了冰,澄江如练。沿途农田,空旷少人,偶尔见一二衣衫褴褛、佝偻瘦小的男女行在其间。

    姚好古感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昔日箕子朝鲜时,平壤即为都城。继而高句丽,亦为京师二百余年。至高丽,称西京。往日繁盛时候,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城中亿万之人口,全凭此等衣衫褴褛之辈养活。显宦世家的子弟,从出生就带着金调羹,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四肢不勤,不辨五谷。日日锦衣玉食。

    “农家辛苦一年,每日所得不足以糊口,诚如将军日前所讲:‘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路上若是碰上显宦世家的子弟,惶惶跪地,不敢抬头。富人子弟稍有不满,即鞭打马踹,不用拳脚,怕污了自己的手。甚至有时候,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乐子。

    “而农家人终不敢发一言之反抗,世之牛马,也没有比他们更温顺的了。但有战乱,流离失所,先死者亦此辈。杜子美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卑职年少时读书,不解其意,后来游历四方,所见目睹,尤甚诗中。将军‘每念及此,为之涕零’,卑职也何尝不是呢?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

    随行邓舍左右的群臣中,洪继勋出身世家,王宗哲书香门楣,李敦儒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子弟。他们或遭家仇,或受国难,有过颠沛流离之苦,说到农家之辛劳,除了圣贤书上有见,却没有半点亲身的感受。

    如果路上见到冻死的农人,他们也许会有怜悯,但对姚好古话中的沉痛深沉,无法全部理解。

    邓舍颔首不语,洪继勋不屑接话。李敦儒因他的娘子早先得罪过邓舍,此时依然忐忑,不敢开口。眼看冷场,王宗哲咳嗽声,说道:“我前宋真宗皇帝《神童诗》中有句话,言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丽学我中国制度,倒也办有科举,……”

    这话提醒了洪继勋,他想起一事儿,打断王宗哲,插口说道:“主公,却有一事,不可不提早防范。”

    王宗哲讪讪收声。

    邓舍道:“噢?何事?”

    “卑职前些时日,见城中西来的流民中,有几个士子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卑职问及,他们遮遮掩掩不肯回答,却是因了明年胡元要开科举。这些人得了风声,打算回去应试的。”所谓西来的流民,就是从辽左、辽阳等地来的汉人,邓舍征战辽东,不少人受战火波及,逃入高丽。

    赵过也道:“末将两三日前,也接了盖州来的军报,说辽左的士子,颇有浮海远行的。”

    邓舍苦心经营,至今笼络得来的文人士子寥寥可数。他待人不可谓不宽大,用人不可谓不开明。无论降官、无才、有才无德,稍有才能,无不拔擢显用。就算如此,看他左右,正儿八经主动前来投他的、可堪大用的有才之士,洪继勋一个而已。

    邓舍皱了眉头,心中不喜。可他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蒙元入主中原百年,汉人士子多视其为正统。邓舍平素对这种现象就很注意,结合洪继勋等的介绍,对士子们的这种心态略有分析。

    如果拿后世的术语来套,有元一代,地主、士大夫对胡元政权的拥护可以归结到阶级利益上。特别南方的地主、士大夫,有坚决反元的,更多的选择了配合。因为蒙元政府用汉法治汉地,最起码承认并且保护了他们对佃农、对乡里巴人的剥削。

    学术思想上来讲,先秦儒家提倡“尊王攘夷”,“严夷夏之防”,夷与夏的主要标准在文化,不在种族。

    到了南宋,国势不振,饱受外族欺凌,少数士大夫,如陈亮等人,开始认为“中国”即汉人,对夷狄产生强烈的排斥。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流行。宋之遗民,主要还是由于忠君,而不是排夷。

    入元之后,儒生不再讲“夷夏之防”,而着重“用夏变夷”。“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也就是说,夷狄可行汉法,那么,就承认它们为正统王朝。而元朝已行中国之道,故此可为正统。

    也因此,元末群雄逐鹿,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并没有响应号召,反而竭力尽忠蒙元。

    汉人士大夫的种种心态,简而言之,其实从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上,就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至正三年,元帝下诏修宋、辽、金三朝史,任脱脱为主管。

    这个史书,蒙元早就想修,只是却有一个问题,宋、辽、金三朝,谁为“正统”,换言之,蒙元继承的谁的道统?有以宋为正统,有以辽、金为正统,至少与宋并列为正统的。各种观点辩论不清,相持不下,故此拖延不决。

    到了脱脱修史,毕竟蒙人与辽、金相仿,都是戎狄,不列辽、金为正统说不过去。而汉人对这个正统观又非常在乎,也不能不取宋为正统。于是,他遂采取了折中的观点,以宋、辽、金各为正统,互不从属。至此,方才定下了修史的基调。

    当时有两个名闻天下的汉人士子,一个叫危素,一个叫杨维祯。对脱脱采用的正统观,他们两个人一个赞同,一个反对,分别上书,阐述个人的观点。

    危素说:“本朝立国于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也。”他认为蒙元并非上承宋、金,因此自成正统。元灭宋,取而代之,就像是唐灭隋,宋灭周一样。完全不必讳言,这是天经地义的。

    杨维祯说:“历代离合之殊,固系乎天数盛衰之变,万年正闰之统,实出乎人心是非之公。”他认为“正统”与否,不完全取决于统治时间之长短,地域之大小,实力之强弱,名分之偏正,而在“天理人心之公”。

    他反对将辽、金也视为正统,“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

    他认为,元朝理应上承两宋而继承正统,而不是上承辽金,也不是自成正统。他的这个观念,是比较正统的汉人书生之看法,但不论危素,抑或是他,都没有反对蒙元不是正统的。他们所争论的,不过辽金的正统罢了。

    蒙元既为正统,小明王、徐寿辉等群雄自然逆贼。是以,自当今元帝重开科举以来,纵然每次南北榜上,上榜的汉人屈指可数。可他们一旦闻讯,依然趋之若鹜。

    寒风扑面,邓舍仰首望天,碧空万里,云朵如絮。他不愿为此坏了心情,笑道:“今日出游,只讲风月,不说政事。”

    转下大道,行入小路,积雪刚融,土路泥泞。他扬鞭前指,说道:“早就听闻庆千兴、河光秀等人讲过,这锦绣山上有一座永明寺,百年的名刹,很有几个得道的高僧。今日我等既来,不可不去寻访。”

    王宗哲凑趣,道:“丞相大人平日繁忙,少有休息,今难得半日闲。若去了他那寺中,也是那些个僧人的福分。”

    李敦儒偷觑邓舍两眼,壮起胆子,堆积笑容,说道:“蒙元重佛,连带高丽也是如此。卑职往日居辽阳,常见城内城外的寺庙中,不但汉人,包括高丽的流民,信男信女来往如织。丞相大人要寻访寺庙,卑职大胆臆测,怕也有探查民情的意思在内吧?”

    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邓舍瞥了他眼,一笑,道:“员外郎好会说话。”他们百十人都骑着马,速度快,四五里地眨眼就到。此时,渐渐近了山外,邓舍深深呼吸,空气清冽,带有松柏的清香。

    他征战连年,从没过今日的心情。部属们一句一个的丞相、主公,即便沉稳如他,也忍不住心生涟漪。他不由叹息,观望山林耸峙,忽有所感,扶刀策马,悠悠吟诵,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的几句,放在此情此景,诸人听了,同时心中一动。

    李敦儒反应快,再接再厉,补上:“斯虽僻野,有公则行。”相比中原、江南,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是有了您,大名必然行于天下。

    接着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好话听多了,未免无趣。邓舍微微一笑,对姚好古道:“山路崎岖,先生仔细道路。”

    李敦儒抹了额头汗水,邓舍不理会他,他越发不安。其实,邓舍对他并无偏见,李阿关得罪他的那点事儿,算得了甚么呢?无奈李敦儒不这么想。自邓舍破辽阳,杀关铎及其亲属,他没一天睡好的,夜夜失眠,一闭眼就是噩梦。

    要说起来,邓舍对待李敦儒的态度,与对王宗哲等降官并无二样。无奈李敦儒也不这么看。

    他性格胆小、敏感,从他怕老婆上就能看的出来。最厉害的时候,李阿关仗关铎之势,叫他往东,他不敢往东;叫他往西,他不敢往西。

    邓舍有次主动寻他说话,他之所以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就有听从李阿关背后命令的因素在。

    这样的一个人,没问题他也会分析出个问题来,典型的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邓舍注意到他汗出如浆,有些疑惑,问道:“李大人身体不舒服么?莫不是夜里着了凉?”李敦儒心想:“夜里着凉?”他不知想到了哪里,脸色惨白,两颊偏偏泛起不正常的嫣红,邓舍吓了一跳。

    李敦儒嘴唇抖索,说道:“不敢隐瞒丞相,卑职已经月余未曾与贱妾同房了。”激动的把贱内说成了贱妾。

    他的这个回答着实人意料。赵过面无表情,毕千牛没听懂,洪继勋嗤笑出声。王宗哲涨红了脸,姚好古不忍卒睹,转脸它顾。

    邓舍先是愕然,随即猜知了他的心思,明白了他为何举止失常。他约诸人出游,为的拉拢亲近,促进感情,可不是为的惹人尴尬,不可为此坏了气氛。他望了望左右,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他句斟字酌,说道:“当初有些误会,些许小事儿,我早已忘怀。李大人看我像小肚鸡肠的人么?”

    这话没法儿讲透,他做为上官,肯说到这个程度上,已经很难得了。说完了,他哈哈一笑,活跃气氛,说道:“我见过尊夫人两次,仪态万千,端的良配,员外郎好福气也。”

    李敦儒唯唯诺诺,下意识地道:“是,是,仪态万千,端的良配。”他楞了下,喃喃重复,“仪态万千,端的良配。”

    邓舍一言带过,不再多说,当先驱马,奔驰山道。锦绣山上树木甚多,冬季虽没有郁郁葱葱的景色,山道两侧,隐约见樵子出没,丁叮伐木取炭的声响,散入山中冷风,静中有动,动而不闹,叫人胸怀为之一敞。

    众人行至高处,登高远望。

    但见左右群峰对峙,俯仰江河秀丽,目对飞瀑倾斜,耳闻寺庙钟鼓,风从林木中来,有些山峰积雪未化,恍如苍帽。观此冬日清景,遍数历历,便如行山**上,使人应接不暇。

    永明寺在山之深处,左近又有浮碧楼、麒麟窟等诸般古迹风景。姚好古、洪继勋、王宗哲等人兴致上来,不免指点江山,吟诗赋词。邓舍不会作诗,细听品味,有好句子的,拍手称赞。

    待的一一游赏完毕,天色近暮,众人方才兴尽而返。

    回去的路上,洪继勋感慨,说道:“不曾记得有多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今日兴尽而返,真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邓舍笑而不语。

    暮色下,平壤城池远远屹立,他加鞭催马,诸州县之官员、诸翼之军力匹配,都需要尽快定下,城中西来流民甚多、士子之赶赴应科举,这两桩大事,也需得仔细考虑,妥善处置。

    ——

    ,江浙行省。

    “江浙行中书省,……自两浙以至江西东部,及福建境内俱属焉,即今江苏、安徽江以南、江西鄱阳湖以东、及浙江、福建全境地,至元中又析置福建行省,后并入江浙行省,旋复析置。”

    元时高丽人口有多少,具体难以查明。民国时期,朝鲜人口约与浙江或安徽一省之人口相仿。其地面积相当江苏与浙江之和,约与广东或湖南面积等大。

    2,以宋、辽、金各为正统。

    正统之争,旷日持久。自蒙人入中原开始,就争论不休,有两大对立的观点,“究竟应当独尊宋为正统呢?还是应当将宋与辽金视为南北朝呢?

    “甚至连当时的科举考试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赵宋立国三百余年,辽金二氏与之终始。……廷议将并纂三氏之书,为不刊之典。左氏、史迁之体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夺何以辨?诸君子其悉著于篇,用备采择。’”

    3,脱脱修史及不同的观点。

    “先是诸儒议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

    至元三十一年,修端的《辨辽宋金正统》:“辽朝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加之世数名位,远兼五季与前宋相次而终,当为北史。宋太祖受周禅,平江南、收西蜀,白沟迤南,悉臣于宋。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后,中国非宋所有,当为南史。”——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仿照南北史编纂三朝史书的。

    虞集提出:“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覈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各自编纂的,这个意见为脱脱采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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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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