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彤云 Ⅲ
历史上的今天:
592年,丰臣秀吉发动了侵朝战争,朝鲜派使臣向明朝求援。明朝接受了朝鲜的请求,于年底派李如松为东征提督,率七万余明军将士入朝。
593年2月19日(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明军对日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激战到中午,获平壤大捷,共歼敌一万多名,俘虏不计其数,使日军闻风丧胆。
958年2月19日,中朝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声明,中国政府提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2月20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发表声明,完全同意中国政府关于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决定于1958年底以前分三批全部撤离朝鲜。
——
洪继勋的话,重点显然不在后半句“此人或有大用”,而在前半句“欲定辽东”上。邓舍闻言,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姚好古,姚好古没听清他们的对话,有点神不思属,似在想些甚么。
平定辽东,邓舍想过没有?实话说,曾有想过。他以前只求有块立锥之地、可以够他安身立命;然而他既然悟出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岂会不知,自他永平起兵日起,他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的尽头在哪里,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现在远未到懈怠的时候。
他哈哈一笑,不欲酒宴上谈论此事,举杯请洪继勋共饮:“我不在双城的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满饮此杯。”洪继勋本意就在试探,邓舍避而不答,他心中就有了数,也是一笑,举杯而饮。
宴席直到三更才罢,诸将散去,邓舍行军一日,甚是困乏,欲待回府安歇,洪继勋不肯走,随他一起回了去。没奈何,他打起精神,两人秉烛夜谈。
没用热水,用凉水洗了脸、清醒过精神;又喝过醒酒汤;邓舍屏退亲兵,泡上浓浓的酽茶,再转头去看,不用他请,洪继勋早悠然自得坐在了室内的胡榻上。
邓舍将茶水送上,笑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见先生,真真恍若隔世。亲不亲、故乡水,双城虽非我故乡,较之辽阳,亲切许多。”
“将军去辽阳,诚为大智大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意只在放松老关的警惕,换我发展的时间;万没料到,转手就得了辽左。好有一比,本求买椟,岂料得珠!可喜可贺。”
邓舍回忆这几个月的经历,有压抑、有烦躁,有惊喜、也有伤感。他不由喟然长叹:“世事难料。唉,只可惜了潘美。年轻有为、风华正茂,一战竟死在了东牟山。”他酒意到底未曾完全下去,忘了自己的年龄,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洪继勋没在意,邓舍向来的表现成熟稳重,早慧的人历史上屡见不鲜,他与诸将根本没把邓舍当年轻人去看待。他顺着邓舍的话头,问道:“潘美?”
邓舍把对潘美的印象、潘美战死的经过,一一道出,并拿出潘美的血书,给洪继勋观看。
洪继勋听完、看罢,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凝神思索,蓦然一合纸扇,啪的一声响,他道:“人才!这潘美是个人才。关铎之所以敢打盖州,怕真如他所言,就是与纳哈出有了私下勾连,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哈哈,可惜他直到死才看的明白。”
“先生之意?”
“一点儿没错,潘美就是被老关卖了。”洪继勋站起身,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想,一边连发感叹,念那血书言语:“‘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哼哼,这就是投名状了。”
他的判断与邓舍同出一辙。
人有难题之时,尤其面临事关重大的抉择、判断,即便已有结论,难免想得到智者的意见。这并非缺少自信的表现,一方面出于谨慎,一方面渴求肯定。
邓舍拿出血书,就有看洪继勋判断的意思。如今两人看法相同,他松了口气,不过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也没说出“我其实也这样看”这类话的打算。
洪继勋冷笑声,道:“老关这回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反被纳哈出个骚鞑子给玩儿了一手欲擒故纵。白白便宜了将军,得辽左偌大一块地盘,给了我插手辽东的机会。”
他初时投辽阳,沙刘二不要,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记恨在心。虽非关铎所为,一样算在了辽阳红巾的头上。此时想到关铎吃瘪,便宜了双城,他心情舒畅,破天荒爆了句不雅的俗话:“哼哼,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
邓舍差点呛了茶,儒雅风流自居的洪继勋也会讲这种话?他指着洪继勋:“先生?……”实在忍俊不住,大笑出来。
两个人对视而笑,笑声传出室外,融入深深的夜色。寂静漆黑的双城,万籁无声,唯有这府中、楼阁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呼应天上的寒星。
笑话讲毕,洪继勋神色一正,道:“潘美血书中,‘纵观今辽东群雄,关铎阴且诈;潘诚粗其蠢;沙刘二愚且坚;此辈皆竖子,不可与谋!为将军计,……不若转回双城,盘稳根基,蓄势待发。假以时日,以将军之才,用三军之命,必成大器’;这一句话,将军怎么看?”
“愿听先生高见。”
“诚哉斯言!小可以为,潘美的建议十分精当。关铎、纳哈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将军打下盖州,立刻回来双城,实在上策。唯今只有两虑。”
“哪两虑?”
洪继勋目光灼灼,盯着邓舍,道:“第一,首在将军,看将军有无雄心壮志。”逼邓舍表态。
邓舍沉默不语,有些时候,他过于谨慎,总不想落人口实。洪继勋道:“将军熟读兵法,当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当此天时地利人和,难得的良机,将军还犹豫甚么?”
是呀,你还犹豫什么?火中取栗拿下辽左,至多再来一回坐山观虎斗罢了。邓舍笑道:“请问先生的第二虑?”默认有得辽东之志。
洪继勋大喜,道:“相比第一虑,第二虑不足挂齿。便为那姚好古、钱士德。将军回城,观今日宴席上姚好古的所为,他必定会来催促将军,援救辽阳。如何应对,将军想必已经熟知于胸了。”
无它,还是那个字:拖。
深夜晤谈,两人算定下了日后一段时间内的发展计划。邓舍问道:“先生说,那赵帖木儿或有大用,什么意思?”
“说他前,小可有件大事,要先给将军汇报。”
“请讲。”
“深宫罗裙。”洪继勋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邓舍,“将军请看,这是在双城被围前,大都来的回信。”
这信中,牵涉了个大秘密。整个的“深宫罗裙”计划,洪继勋提议,邓舍赞同。运作多时,终于有了结果。邓舍观洪继勋神色,没有沮丧,先存了三分希望,打开一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这信,得辽东的把握又多几分。
信是谁人写来的?当今元帝的第二皇后奇氏。
奇氏名完者忽都,本高丽人,其先自称箕子后人。她入宫后,先为宫女,主供茗饮,因其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顺帝爱她婉媚,得了专宠,被册为皇后。生有一子,名叫爱猷识理达腊,即而今的太子。
她的父亲名叫奇轼,早死;其叔奇辙并兄弟四人,倚仗她的权势在高丽纵恣,其亲党亦骄横,两三年前,以谋逆伏诛,叫高丽王给杀了。换到平时,高丽王断断不敢。要知,有元一代,区区一元宫太监,其家族就可在高丽耀武扬威;高丽王之所以敢杀,原因正在中原大乱,蒙元鞭长莫及。
得知亲族被诛,奇氏有心报仇,无奈有心无力。连小小的双城,蒙元都无力夺回;更别提为其亲族报仇了。洪继勋久处高丽、又曾在大都,深知其中的勾结。
再看辽东的局面,受关铎、纳哈出等人的挤压,邓舍困守一隅,难有发展出头的机会,故此,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为什么呢?搠思监为奇氏党羽。
七月左右,搠思监往辽东,本来待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谁料到辽东局势不稳,风云暗涌,他走不了,拖延至今。洪继勋认为,如果可以搭上奇氏的线,买通搠思监,上下运作,或许就能使双城脱困。
邓舍经过反复的考虑,艰难做出了决定,同意洪继勋的意见。问题就出来了,怎么搭上奇氏的线?
不是说,派个信使,去了大都,就能见着奇氏;即便见着,人信不信你?会不会当差砍了信使的头?刚好,邓舍打下了平壤,得了一个人:李春富。
李春富为人,两个字可以概括:谄媚。他身为高丽大官人,奇氏家族权势熏天的日子里,常有来往,通过他,就和奇氏搭上了线。
就如关铎送潘美的人头做投名状一般,要想取得奇氏的信任,也得有所表示。困难不在义军的身份,昔年的高邮大战,何等的声威,给元廷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以说是义军兴盛、元廷衰败的一个转折点,然而看人家张士诚,一样地投降,一样地封官儿。
对义军的政策,元廷高官多是你降我就要,先稳住再说。投降的义军,想借机喘口气;元廷也想借机喘口气,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不能不认。
然后,放到眼下看,邓舍雄踞高丽、兵锋辽东,他要降的话,元廷求之不得。虽然也许大家都知道,他并非真降。那么,困难在哪儿?说一千、道一万,困难在如何取信奇氏,如何得到她的支持,如何骗取搠思监的配合。
洪继勋想出了一个主意。高丽王杀了奇氏满门,她要报仇,咱就把人头给她送上,承诺她,只要能得其帮助,在朝中站稳脚步,多少多少时间内,必把高丽王的脑袋,也送去京师。
当然了,“在朝中站稳脚步”,这都是假话,但不能不说。有所予,岂能无所求?巴结奇氏为什么?得让她知道,为的就是怕元廷过河拆桥,想得高官厚禄。
送谁的人头呢?
李春富了解内幕,他提出了几个人,皆是在高丽王诛灭奇氏家族时的有功之臣;后来邓舍攻陷平壤,落入了双城的手中。洪继勋一一看过,觉得还不够,一来这几个人官职不是很高,二来当时受高丽王的奖赏功勋也有点低。一句话简单说,不够重量级。
李春富就又提出了一个人,名叫郑世云。从高丽王入元宿卫,堪称亲信,官职也不低,因诛奇辙,录其功为一等。洪继勋很满意,却又有个麻烦,这个人不在双城的手中,而在高丽王的王庭里。
当下,他挟才克平壤之威,威胁高丽王,要求他立刻把此人送来双城,以此来表示高丽王的诚意,来结两国之欢心。当时高丽王京和谈的使者来,连高丽王族的公主都送了几个给邓舍做侍妾,遑论一个郑世云?
轻轻松松、人头拿到,连那几个人一并砍了,交给信使,快马送去大都。
果然,奇氏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来往谈判了两次,双方各退一步。奇氏答应帮双城联系搠思监,许给高官厚禄。洪继勋提出,先不把这事儿公布天下,免得打草惊蛇,叫关铎、潘诚、沙刘二提前得知,不好对辽阳、广宁等地下手。奇氏也同意了。
这封信,就是奇氏的亲笔回书。
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抬起头来,与洪继勋会心一笑。洪继勋道:“小可得了此信,本欲立刻告之将军,商量该如何同搠思监联系,——料来搠思监也得了奇氏的文书。将军,事已至此,大事可成一半。”
他话中玄虚,邓舍听的出来,问道:“另一半何在?”
“另一半,就在那赵帖木儿的身上。将军知道,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同为鞑子文武,一个朝中显贵,一个地方诸侯,谈不上和睦。搠思监为奇氏党人,纳哈出可不是;将军看奇氏的信中,对纳哈出也是只字未提。要想稳当,纳哈出的关节也需得走到,不能不防。”
邓舍猜到一点,道:“先生是说?”
“赵小生、卓都卿潜入女真故地,掀动作乱,背后的指使便是纳哈出。赵帖木儿说的清楚,用意就在防止我双城在纳哈出打辽阳时作梗。今我顺利平乱,杀了赵小生、卓都卿,数万大军指日可过鸭绿江,就坏了纳哈出的如意算盘,占了上风。完全可以用奇氏的这封信,做为一个契机,通过赵帖木儿,从中做些手脚。”
洪继勋侃侃而谈,他说到兴奋处,踱步疾走,挥动折扇、手势加强语气:“但能哄骗得住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只需要一个月,辽东就尽入我手!”
怎么哄骗?邓舍只听不说,听洪继勋细细讲出全盘打算。他准备了两套言辞,一套讲给搠思监,一套讲给纳哈出,利用两人的矛盾,打一个时间差,达成最后的目标。
深夜对谈,直到城中鸡叫。
整个的计划,有了个粗略的轮廓。事关前途,不可草率。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许多关键的选择点,有的对了,有的错了。邓舍不想像关铎那样选错,他肯定了洪继勋的意见,但具体的实施,他说道:“莫要着急,辽阳战事尚且未曾分出胜败,你我还有时间,把它补充完善。”
他起身,懒懒打了个哈欠,晨光透入室内,打开窗户,冷风冰凉。他叹了口气,赶了一天的路,谈了一夜,还不能睡。他若留在府中,姚好古百分百找上门来,不好对付。
洪继勋笑道:“将军离开的这几个月里,造船的事宜,进展甚快,已经造出了数艘大船,将军可想一看?”
不管能不能得辽东,要想走出去,海船必不可少;邓舍精神一振,他当然想看。室外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小猫似的,很轻很快,门前停了一下,轮值的亲兵没有阻拦,那人小心翼翼推开门,露出个头,朝里看了眼。
面如朝露,清新稚嫩,却是罗官奴。邓舍回来,一直没见她,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学着妇人的模样,梳了个艳丽的发髻,与她的童颜恰成鲜明的对比。
没有成熟的风韵,好比小孩儿学大人,但有自然的婉媚。看见邓舍,她露出欣喜,张口呼道:“爹爹,好想女儿啦。”转眼看见洪继勋,顿时飞红了脸颊,有些害羞,欲进不进。
实在可爱。谈罢阴谋、铁与血的军事,忽然看到这样的一幕景色,正如窗外的清晨,叫人眼前一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洪继勋识趣,长身一揖:“看船一事,时辰还早;小别胜新婚,小可就不打扰将军。”
——
,奇氏,其先自称箕子后人。
“箕氏凡五十三王。其第五十一世曰元王勋者,有别子三:曰友平,其后为鲜于氏。曰友诚,其后为奇氏。曰友谅,其后为韩氏云。”——不过,此说为鲜于氏、奇氏谱牒自称,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当时的高丽、包括后来的朝鲜,很多名宦显贵,上层社会都流行把自己的祖宗和中华名人扯上关系,是一种风尚。
不过,据《后汉书》记载,朝鲜半岛的王姓始祖是公元前2世纪从中国山东(当时的齐国)迁到朝鲜的王仲。又有一说,高丽太祖王建的始祖,是辽东王姓。
2,奇氏亲族被高丽王杀。
当时被杀的,不止奇氏亲族,还有卢氏、权氏的家族。卢氏为顺帝宠妃,权氏为元太子妃。这三个家族,都是当时高丽最有名的贡女家族,在高丽飞扬跋扈,甚至欺凌王族。
3,奇氏想报仇。
几年后,至正二十三年,辽东的局势稍微稳定,关铎等部红巾基本被平定之后,“后谓皇太子曰:‘汝何不为我复雠耶?’遂立高丽王族人留京师者为王,以奇族之子三宝奴为元子。遣同知枢密院事崔帖木儿为丞相,用兵一万,并招倭兵,共往纳之。过鸭绿水,伏兵四起,乃大败,余十七骑而还,后大惭。”
直到大都失守,退到上都后,奇氏还念念不忘旧仇,曾与皇太子商量,何不遣当时的辽阳行省左丞相纳哈出问高丽之罪,皇太子不赞成,遂罢。
43 英雄 Ⅰ
历史上的今天:
930年,2月20日,河南安阳殷墟出土文物引起世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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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究竟没有留下,大事为重,岂可沉湎儿女情长?接连三天,他先去观看造出的船只;然后巡视周边的城县,处理积留下来的一些非他点头不可的公务;到的第四天,张歹儿造出了清单、计划,邓舍修改了些部分,批准施行。
天越来越冷,听双城土著们说,常常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一旦落雪,不利行军。要调军,就得赶快。邓舍下到军营,一个一个地接见列入名单内的营队将领,好生勉励;同时督促地方,提前发下各种过冬的军用物资。
第六天,驻扎双城外的来援诸军,一拨拨地拔营起寨,向甲山、向东北部各城开进。
南部前线的文华国,也接到了军令,命其遣散各部返回本来驻所。双城叛乱才平,高丽人仍需防备,平壤等地的责任重大,邓舍特地吩咐,叫他不必回来,直接去平壤就可以了。
种种繁杂琐碎的事务,直忙了十来天,才暂告一个段落。
而在此期间,有关辽阳的军报,络绎不绝。辽阳城墙又有了两三次小范围的坍塌,听哨探叙述,实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关铎虽人不解甲,日夜食宿城楼,亲自督战、亲自上阵;然而城中士卒阵亡甚多,纵有城外毛居敬的协助,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
辽阳城上,黑云压顶,万军围困之中。
“潘诚那里怎么说?”
关铎面色憔悴,嘴唇干裂;他拄着一支长枪,从城墙的垛口俯视着城下重重结营的元军。他好几天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虽非春夏,不至于盔甲里长虱子,但他毕竟老了,整日披挂着十几二十斤重的盔甲,难以吃消。
一个部属抬起头,小心看了他的脸色,嗫嚅不敢回答。
“说!”
“末将遣派信使十三次,有六次送了回信。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到的,潘平章说,……潘平章说,……”那部属咬了咬牙,恨恨说道,“他说搠思监兵临广宁城下,他有心无力,实在无力回援。只又派出了数千人,连带前番派出的,不足万人,停驻在辽阳城西二十里外。”
“搠思监兵临广宁?这都多久了?快一个月了!搠思监动手了?攻打广宁了吗?鞑子分明怯战,徒以势相逼耳!他潘诚,狗日的王八蛋!”另一个部将破口大骂,转而对关铎说道,“大人,潘诚见死不救,摆明了想坐收渔翁之利,……”
关铎摆了摆手,道:“要说潘诚无胆、鼠目寸光不假;坐收渔翁之利,这倒不见得。他迟迟不来救援,无非是怕救了我辽阳,丢了他广宁罢了。他却没有想过么?唇亡齿寒,我辽阳一丢,他广宁又岂能保全。”
“这个道理,之前的告急文书上,末将遵照大人的意思,也都写上的有。可那潘诚,依然无动于衷。”
关铎拄着枪杆,拖着伤腿走了两步,站得久了,他的脚又冷又麻。他伸手揉了两下伤腿,隐隐作痛,他问道:“毛居敬怎样?”
“毛帅连日突袭数次,无奈纳哈出把守甚严,分出一股人马专门阻拦。虽累积破了五六个鞑子营寨,眼下看,若无奇计,别说击溃纳哈出;就连与我城中会合,短日内也难以奏效。”
毛居敬四五万人,纳哈出二十余万。相同的地势下,防守的比攻击的要占便宜,更何况纳哈出早有准备,营坚寨硬,指望一营一营地去破、去步步推进,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关铎紧抿着嘴,收回观望元军的视线,仰望苍天,冰冷的风吹过他的盔甲,他道:“要下雪了么?”
纵横河北、塞外、辽东数年,关铎何曾想过,他居然也会落入今天的这种局面?回忆月余前,发动盖州战事时,他还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转眼间,竟就面临兵败身亡。细数根底,罪魁祸首在谁?
但他并不后悔当初与纳哈出的私下勾连。大丈夫行事,做就做了;错就错了。吃一堑、长一智,过了这个坎儿,下次再来。怨天尤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后悔不迭,那只是妇人之态。
他没骗着纳哈出、反被纳哈出骗住了他;好,他承认纳哈出棋高一着,他承认小看了纳哈出。又怎样?自古成大事者,有谁能一帆风顺?刘备数败,仓皇处如野狗穷窜;汉高起兵,窘困时两度推子下车。就连名垂千秋的唐太宗,不也有过便桥会盟?
关铎仰望天色,胸中千回百折、先人前贤的种种光辉业绩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他回肠荡气,一寸寸的豪情,迎风而长,他哈哈大笑,低声吟诵:“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他吟诵的两句,乃是当时的一首箕仙诗,流传甚广。前一句讲的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传言皆上应星宿,意思就是上天注定的,要他们做英雄;后一句讲的是西汉以火为德,暗合了红巾起义,也是贵红。
诸将多听过此诗。箕仙信者众多,连饱读诗文的读书人,也多有相信的,更别提诸将粗汉了。关铎笑而指点,道:“十年之后,云台二十八宿,未尝没有你们其中的人物。尔等众辈,且牢记今日之挫;到那时候,再把酒欢谈!”
诸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一人问道:“大人可是有了破敌良策?”
关铎含笑不语,点了点天。武将瞠目不知关铎何意,文臣谋士反应快,有几个顿时领会,其中那李阿关的夫君,李敦儒不由欢笑,道:“闻善用兵者,天时地利皆可化为己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观天象,阴云密布,掐算时日,如今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初,不日间必降大雪。”
话到这里,诸将纷纷明白过来,无不大笑,道:“天寒地冻、再降大雪,我城中自可取暖无妨,又有屋舍遮蔽;但纳哈出城外筑营,攻城难度增加不说,只那士卒冻伤,他就吃受不住。”
李敦儒下了判断:“只要降雪,十日内,鞑子必退!”
他适才讲了句“吉人自有天相”,深得关铎之心。天生关铎,绝不会叫他死在今日!非是惜残躯,平生志未酬。
然而,话说回来,兵家争战,生死存亡的大事,天象可以看、可以借用,却不可依赖。关铎沉吟片刻,下令:“传令三军,天助我军,天佑我辽阳,不日降雪,鞑子必退。”这是振奋士气,然后又道,“派信使,选猛将,务必杀出重围,往盖州、往双城去。坐到这个时辰,你小邓也该动了吧?”
要说坐山观虎斗,邓舍才货真价实。关铎一清二楚,却无可奈何。他叫回传令的军官,寻思了会儿,补充道:“往双城的信,一明一暗,分作两封。明的,拔小邓为元帅,告诉他,只待辽阳围解,老夫就上奏主公,请把盖州等辽左之地一并拨入他的双城总管府。”
这是实际上承认邓舍对辽左的控制权了,那军官应命,问道:“暗的呢?”
“给姚好古。”
话音未落,城外元军营中战鼓擂响,火炮轰鸣。成千上万的元军步卒,迎着寒风,踏着坚硬的地面,举着各种的攻城器械,呐喊着如潮水般涌上来。
这是第几十次的进攻了?关铎早记不清楚,但如蝗的箭雨、矢石中,他屹立不动。他居高临下,藐视着蚂蚁般的元军,他丝毫没有灰心、沮丧,他拖着他的伤腿,他年已老迈,他充满了信心。
面对压城的黑云,他坚信,甲光向日时,潜龙金鳞开。
……
“这是大人第几次去找小邓了?”
姚好古灰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十三次。”
“见着小邓了么?”
“寒冬将至,他去布置防寒措施了。”
“先是看船,又是处理公务,接着遣派诸军镇戍,现在又布置防寒措施。大人准备再去碰几次壁?”
类似的对话,姚好古与钱士德每天进行一次。他很不耐烦,瞪了钱士德:“你想说什么?直说罢!”
“末将想说的,几天前就说过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姚好古不耐烦,钱士德更不耐烦。他两人的心情都很不好,一边儿挂虑牵忧辽阳,一边儿一遍遍低声下气地去求邓舍。谁也受不了,关键是,求还求不着。
就在姚好古几次求见邓舍不遇之后,钱士德提出了个办法;姚好古当时就否定了,见他再次提起,连连摇头,道:“你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钱士德不与他争辩,拣起姚好古案几上的一封文书,道:“请问大人,这是平章大人的第几封信了?”
“第三封。”
“潘诚、沙刘二按兵不动;大人也打算弃辽阳不顾了么?”
姚好古皱了眉头,他自诩修身养气功夫极深的,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虽不在意钱士德的出言不逊,到底辽阳局势越来越紧,难免沉不住气。他带着恼怒,道:“你我只一千人马,说不动小邓,又能起得什么作用?”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钱士德怒从心起,道:“亏得女真叛军围城,你我出力不少。不求小邓知恩图报,他也不能这等吊人!大人,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叛军围城,姚好古、钱士德帮的有忙,钱士德的军队也有协助守城,固然有自救的成分在,客观上来讲,的确有功。不过姚好古也知道,即便没他们的相助,洪继勋一样守得住;用这么点可有可无的恩惠,就想换取邓舍损兵折将地去救辽阳,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姚好古想的烦躁,转了两圈,望向堂外。
钱士德冷眼瞧着他的举动,问道:“大人在盼着下雪么?……天阴了快一个月了!下了么?平章大人的信中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人倒好,事儿也不谋了,就指望老天爷了。”他冷笑几声,“哈哈,好,真是好。”
随他明里激将、冷嘲热讽,姚好古不予理会。钱士德道:“小邓不过个拖字计,哈哈,就把咱辽阳军中赫赫威名的姚大谋士,搞的束手无策。哈哈,哈哈。”
“你不要再说了,你提的办法,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为何不同意?”
“太过冒险。你不过千人,双城内外,驻军多少?城内数千,城外两万余,局势一乱,怎么掌控得住?”
“城外两万余,一半降军。适时,剩下的一万余也群龙无首。大人登高一呼,有平章大人的名号在,大人怕什么?末将断言,彼辈定然无不从命。”钱士德将案几上的砚往边儿一挪,“去掉城外两万余,城中数千人,降了最好,不肯降时,又有何用?留下双城给他,咱自引军北上。数日可过鸭绿江。大人,此事若成,必惊天动地。”
姚好古啼笑皆非,说的容易,做起来呢?元军降卒如果哗变,女真降卒如果趁乱生事,双城军马如果不降反攻?一个词儿、两个字上了他的嘴边,又咽了回去:“荒谬!”
钱士德道:“本以为大人文武才俊、堪称英雄;谁料想,竟是胆小如鼠。辽阳危在旦夕,大人就不能放手一搏么?不搏一搏,怎知行不行?”
“断然不行。”
“原来大人甘愿坐以待毙?”
姚好古半晌无语,末了,道:“总有个希望。”
他分析局势,辽阳内有关铎督阵,外有毛居敬、潘诚合计五六万人马,只要不缺粮,一天冷似一天,或许不等下雪,纳哈出就先支撑不住了。他转回头,看见钱士德冷淡的面容。
分析归分析,实际归实际。
罢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钱士德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至多一成,却也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他不乏决断,没有选择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念起关铎素日的信任重用,即便因此死了,也值了士为知己。
他下了决心,道:“再等三日,若是依然见不着小邓,就按你说的办。”一边说,他一边招呼侍女过来,穿戴裘衣外套。
钱士德问道:“大人作甚去?”
“去营中,找小邓。”
……
出了姚好古府上,冷的风迎面卷来,钱士德缩了缩脖子,他无比的失望;他想起了黄驴哥评点罗国器、邓舍等人的一句话:“读过书的,不至于读傻了,太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说的太他娘对了。”钱士德翻身上马,马鞭狠狠一打,骏马长嘶,四五个亲兵簇拥着,奔腾而去。
“将军,咱们去哪儿?”
“老黄府上。”
……
黄驴哥等候多时了。
“姚大人怎么说?”
“再等三天。”
“……也好。”
“好个鸟!他等得及,辽阳等不及,平章大人等不及。”
“那?”
“今夜,咱便动手。”
——
,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箕仙:神仙名。古时迷信,传说能为巫觋等所召请,可卜问吉凶等事。
这首诗的名字叫《箕仙咏史》,原诗甚长,其中的几句是:“东游弗返祖龙死,赤灵火德明中天。……云台名将应列宿,婉婉良策扶戎轩。”
咏诵的为两汉史事。
44 英雄 Ⅱ
历史上的今天:
933年2月21日,中国工农红军在江西南部粉碎国民党军第四次“围剿”。在第一、二、三、四次反“围剿”中,共击溃敌军75万人,消灭31.6万人,俘敌19.6万人,缴获武器16.5万件。
937年2月21日,国民党三中全会通过了接受**提出的建立统一战线的决议案。至此,10年内战基本结束。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基本形成。
——
这一夜,多事之秋。
一队士卒出了城外的大营,由几个军官领着,趁着夜色,来到城下叫门。城门刚刚关闭,守城的百夫长提着灯笼走上城楼,登高有风,城墙上没有遮拦,尤其冷冽。他缩着脖子,探头向下看,城下的几个军官依稀眼熟;他想了会儿,想不起在谁的军中见过。
“大将军有令,入夜关门。城外来者谁人?所为何事?”
带队的军官接过身边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通红的火光影儿里,他仰着头,笑道:“史将军么?俺们陈将军的麾下,日间往城中运送的防寒物资,李老三忘了送完,把这点儿拉下了;明日一早,陈将军要亲自检查的。行行好,开个门罢;你知道的,史将军,陈将军治军严,明儿要是被他发现,咱兄弟人头难保。”
双城地处高原,入冬极冷;城中居民不少,又才经过一场攻城战,毁坏民居甚多,没有妥善的准备万万不行。邓舍早先下令,抽调城外各县的多余棉衣诸物、并且砍伐山间林木,全部运入城中;或者备给士卒官吏,或者修葺损坏民屋。
那姓史的百夫长知道,白天的确运了一天;他虽为双城直属的戍军,陈虎管军的严厉,却也有所听闻。话说回来,陈虎管军严,邓舍管军更严,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他摇了摇头,爱莫能助,道:“对不住了,兄弟。你怕丢了人头,俺也怕没了脑袋。大将军严命,城门关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止放行;明儿一早,待开了城门你再来罢。”
“咱家也是姓史,五百年前是一家。老兄忘了么?上次欧将军请客,咱还一起喝过酒呢。自家兄弟,老兄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欧将军是这个姓史的百夫长的顶头上司,一个千夫长。姓史的嗜酒如命,没事儿就爱喝两盏,一喝就高,一高就失忆;听了那军官的话,他竭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倒也知道自己有酒后忘事儿的毛病,人家巴巴地送上个热脸,总不能还个冷屁股给他。
当下,他呵呵一笑,道:“原来是史老哥儿,记起来啦。一家人,一家人。”摸了摸脸,风吹得发疼,他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都是本家,老兄,实话告诉你,没军令,兄弟真不敢放你进来。”
毕竟有过酒场交情,他顿了顿,帮那军官出主意,道:“陈将军明儿要检查不假,大冷天的,他也不会起太早。这边城门一开,你就进来,兄弟打包票,你绝对赶得及!怎么样?”
那军官低声与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苦笑一声,道:“老兄,你的包票,我信;陈将军的包票,咱可谁也不知。哪怕咱一夜不睡,守在城外,一早儿入城都行;就怕了陈将军心血来潮,……”他把手往脖子一砍,“脑袋可就没喽!”
旁边一人道:“楼上将军说,有军令就行。咱镇抚却有陈将军给的虎符,不如要了来,给楼上将军一看?”
“虎符,并非军令。罢了,不要为难咱的本家了,……,最多掉个脑袋就是,只可惜没死在战场,死在军法之下,实在奇耻。”
他这句话,是邓舍平时传输给军中士卒的理念:胡虏占我土地,掳我子民,但凡有血性的汉子,无不以之为辱;男子汉大丈夫,当战死沙场,不枉了爹娘给的身躯,死了也不愧对祖宗。总而言之,一语蔽之,就是要求士卒“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意思。
楼上姓史的百夫长一听,他家满门多死在蒙古人手中,顿生好感,有戚戚然,他犹豫片刻,叫住转身要走的那队人,问道:“虎符?陈将军给的么?”
“是啊。老兄你知道,上山伐木、去各县搜集棉衣诸物,皆需调动军队,为了方便,陈将军就给了俺们万户镇抚一半的虎符,好来行事。”
姓史的百户官阶不高,虎符等物,他听说过,从没见过,但知道这是调兵的凭证。再去看楼下诸人,他那本家殷切的面孔,心中想道:“陈将军为大将军的亲信,有他的虎符,……”却还有一个问题,他问道:“既有虎符,……老兄入城需得多长时间?”
“至多半个时辰就可。”
看那城下军官,年岁不大,已是副千户的军职,想来前途远大;他又只要入城半个时辰,入了就出,不会有人知晓。姓史的军官做出决定,道:“也罢,便为本家破个例罢。只要你能拿来虎符,就放你入城。”
虎符可不是随便谁人就能要来的,若他果然可以要来,背景定然不小。城下那军官喜形于色,转身就走;不多时,果然拿来了个虎符。姓史的百户对他的评价顿时又上了个台阶:前途远大。
同在一军,今日给他个方便,说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顾。姓史的百户装模作样,看过虎符,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这一百余人进了城内。
“半个时辰?”
入城诸人皆没佩戴兵器,姓史的略略翻检了几车他们推进来的物资,没什么异样。
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天色,道:“快的话,两刻钟就够。”
……
二更二刻。
入城的士卒行不多远,出了城楼的视线,丢下手推车,弃了火把;自车下抽出短剑马刀,明晃晃,刀剑光寒了冷夜。
“内线所报,自那话儿回城,没有三更前睡的。每夜三更,他必吃一碗参汤;时辰就快到了,兄弟们抓紧行动。诸君,钱将军待你我恩重如山,无钱将军,便无你我。事成,人人百户、千户;事败,一死而已。……成败在此一举。”
众人低声应诺,分作四队;三股小的,一队二十来人;一股大的,八十余人。分别由一个军官带着,踩着起霜的石板地面,分头没入夜中。
……
巡夜士卒,敲响的梆子声,夜色中久久回荡。
邓舍帅府不远,邻着的洪继勋府中。洪继勋尚未安歇,书房之中,红烛遍燃。他提着一管毛笔,凝神思索;案上铺开着的高丽纸上,密密麻麻已经写满了一半。
两个俏丽的侍女,伺候左右,为他磨墨、斟茶。
红袖添香夜读书,洪继勋与邓舍不同,每当他做事、写东西,身边必须有几个美女相陪、伺候。更点声惊动了他,他恍惚抬头,问道:“方才更鼓,几更了?”
“就快三更。”
洪继勋点了点头,时辰还早,远未到安歇的时候。他精力充沛,每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有太多的抱负需要实现。人只看到他,在人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才智;从没一个见过他深夜不睡,茕茕挑灯的身影。
世上并无天才,苦心人,天不负。
窗外夜色,冷风呜咽。静寂的时空,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洪继勋顿笔倾耳,寒夜操琴,未料到小小双城,还有此等雅士?他起身,推窗,隐约的琴音从西边来。
风声、树影,他听出了调子,那人弹奏的是一曲《碣石调?幽兰》。相传此曲为南朝梁末的丘明所做,曲调低沉、悠扬,清理委婉;其声微而志远,夜中闻听,便如贤士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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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然寂寞的神态,无奈愤懑的心怀,栩栩如生,宛如眼前。
“我求贤诸城,不料身边就有人怀才不遇。这是我的失职。”洪继勋慨然自责。他命门外小厮:“去看看,谁家的琴声。”
……
琴声深沉,婉转千回。
如果把它比作幽愤;那么数百里外的辽阳城外,也好比一首曲子。金戈铁马,冰霜夜渡,有着《十面埋伏》的激烈。
冬的到来,催促纳哈出日夜猛攻不停。辽阳城上,杀声震天。火把,到处都是火光!箭矢,入眼即是横飞的血肉。顶着高盔、披着重甲的将军们,在这生死一搏的战场上,挥洒着他们的豪勇,拼搏着他们的生命。
炮声轰鸣、火铳如雨。
左角的城墙,曾坍塌过两次,是争夺的焦点。敌我的勇士、悍卒,如云密布,聚集此处。两边如两头发怒的野兽,互不退让。死掉的,就让他死在沙场;活着的,在死人们无神睁大的眼中,继续着搏杀。
“今夜!不克辽阳,誓不退。”
纳哈出的军令传遍三军,一股股的生力军,从四面八方的营寨中,向前、向前;随在他们的身后,又一股股的后备军,列队,准备补上。他们是铁打的浪潮,一**,几乎吞没了高高耸立的辽阳。
元军处在两线作战之中,前部攻城,后部阻挡毛居敬。
毛居敬意识到了纳哈出的意图,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也无法再拖下去了,整个辽东的视线都在这里,这一场攻城战,打得太久了。他要决战。
决战今夜。
“还需要多久?”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许人一句话。
“鞑子攻城正紧,注意力都在前边;大帅前几日骚扰疲敌的计策,用的极妙,鞑子后部根本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许人先简单地概括了这几日的作战,接着道,“进展顺利,至多一刻钟,就可得手。”
“传令各部,鞑子覆灭,就在今夜!”
今夜决战。
……
邓舍才批阅完了总管府送来的公文。他伸个懒腰,坐得久了,脖子有些痛;一双软软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头:“将军累了?”
话的是李闺秀。她随邓舍到了双城后,与罗官奴等一样,正式成了侍女。她的小手轻软而温柔,捏着邓舍的脖颈,邓舍舒服地闭上了眼。
“将军何必如此辛苦?”
邓舍一笑。百万百姓,数万军卒,不辛苦,能行么?摊子越大,需要负的责任就越多;他已经不再只是为自己,不再只是为上马贼的老兄弟谋生路,而是为整个双城、平壤的百姓、汉人谋生路。
但这些话,他不想讲与李闺秀听。男儿之事,何需诉之妇人?他放松了思想,安心享受这难得的安闲。一点琴音,传入耳中。
他不懂音律,听不出什么曲儿,却听得出琴声近在咫尺。他微微奇怪:“谁人弹琴?”
“楼下的罗将军,弹了半天了,将军才听到?”
适才披览公文,邓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他哎呀一声,睁开了眼,罗国器为何在他的府中?白日间,邓舍巡查各县,罗国器相陪。回城后,他说有点事儿想告诉邓舍,恰好吴鹤年送来了公文,邓舍就叫他暂时等在楼下。
“却把他给忘了。”邓舍推开李闺秀的手,叫门外侍卫,“快,快去请罗将军上来。”
……
邓舍住的地方,原为李成桂府邸,李家数代为宦,琴棋书画具备。邓舍对此没甚雅好,一直没曾理会;罗国器在楼下久等,见几上置有一琴,他枯坐既久,刚好胸有郁闷,就拿来弹奏了。
抚罢一曲幽兰,依旧愁绪难遣。
他站起身,行到门口。见夜色深沉,乌云密集。偶然冷月露出一点,少瞬即逝。院中树木瑟瑟,冬天来了。他不由想起少年时,求学尼山书院,每逢冬日,或有降雪;必然三五知交好友踏雪寻诗,何等的风雅,到的晚来,蜷缩温暖的被窝中,趁着窗外的雪色,览读**。
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仓促间,天下大乱,数年过后,往日的书生,成了跃马的武夫。他负手望天,长叹了口气。好在丰州一败,阴差阳错,跟随了邓舍。较之红巾诸将,邓舍礼贤下士、尊老重教,总算有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过。
可,好比幽兰、生长野草。他读圣人书出来的,岂会甘心与粗鄙武夫为伍?见这双城局面日渐好转,前不久,邓舍更打下盖州、辽左,蒸蒸日上,假以时日发展不可限量。他也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做到了如今万户的官位。要说,该知足了。
但,难道他就真的要从此由文入武么?武夫之勇,血溅五步;纵然成了万夫之长,在他的心目中,也远远比不上往日书院里的一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圣人教导的话,也是他不甘的所在。
他有心请求邓舍,又怕他不同意。
夜寒如冰,风冷似刀。罗国器辗转愁思,回到堂中几前,再坐下来。若邓舍真不同意,他也没办法。谁叫他生在乱世?他昔日的棱角,早被红巾的将军们磨灭干净;他看不起武人,为了活命,他又不敢奋起抗争。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可惜可叹,身不可化作流云。他左手搭上琴弦,微微拨动。他做不得陶渊明,五斗米逼他非要折腰;他做不成林和靖,世间事,不能做的何止担粪与着棋。
琴弦挑动,琴音渺渺。罗国器矛盾、挣扎,向现实低头,不代表他的心也甘愿沉沦,再抚一曲《列子御风》罢,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他虽为黑的夜包围,他虽无力挣开,但挣开的、看穿的早在千年前,他也愿学一学先贤。扯云为衣,招风清廓之中,闭眼神驰,旦夕而游四海之外。何等的逍遥自在?
他做不到,但他想做到。
……
洪继勋闻音转首:“此贤士,有出尘之想。”
……
邓舍微然诧异:“换的甚么曲调?恍如清风拂面。”
……
辽阳城外,纳哈出连营十里;一眼看不到尽头,最末端,毛居敬的帅帐内。
许人面现喜色:“报,大帅。地道掘成,只等勇士入敌营。”
……
琴声清冽。
罗国器两手、十指。右手抹、挑、勾、剔,左手跪、拳、吟、撞。
这琴声,响破夜空,声遍双城。
……
姚好古绕室深思,蓦然抬头,他神色微变:“这琴声,……?”
……
去探知琴音来处的小厮,迟迟不见归来。
洪继勋迫不及,待推门而出,要亲自前去探访。门才推开,手未收回。他忽然止住脚步,惊讶:“琴音穿空,来我耳中。为何有,……?杀伐之音!”
……
音波倒转,从洪继勋的耳中,沿着来时的路线倒退回去。经过邓舍府邸门外墙边,穿过短剑马刀的光影,——那光影,破开冷夜。波纹稍顿即走,返回罗国器的手下。
罗国器愁绪压抑到了极处,琴音激烈,寥廓霜天万里,朝阳旭日东升。突然,“啵”的一声;他愕然、手停了在半空。
琴弦断了。
……
“府外有人,谁人偷听?”
……
三更将至,邓舍披衣下楼。
李闺秀接过才送来的参汤:“将军吃过,再去会客吧?”
——
,何止担粪与着棋。
林逋,字和靖,少年好学,诗词书画无不精通,唯不会下棋,常与人言:“逋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着棋。”虽有诙谐的成分,由此,也可见他生性的淡泊。
45 英雄 Ⅲ
历史上的今天:
974年,2月22日,**在会见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时,提出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
——
当初姚好古、钱士德来双城,分了二百人去甲山,剩下的八百人,邓舍特地许其自立一营,以此来表示优待。
优待不代表放纵,就在钱士德骑兵营外不远,隔了两三里地,驻扎有两个千人队。邓舍没交代,但意思谁都明白,这两个千人队就负有监视钱士德营的责任。
原来的两个千人队在平叛中减员严重,调去了别处,等待补充。目前驻扎的两个千人队参与过盖州战事,才随邓舍回来了双城,刚刚接任。
两个千户一个姓曹,一个姓倪,他俩遵照邓舍军官带头的命令,白天带队上山砍伐林木,累得不轻,早早睡下。因为天冷,辕门外站岗轮值的士卒,躲在避风的地方,呵着手、跺着脚,咒天骂地的,眼巴巴等着换班的人来。
营外旗杆上,高悬气死风灯。随着风势卷动,灯笼左右摇摆;黯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风越发地大了,远处山上林木呼啸;彻骨冰寒,地上的沙尘被卷起来、又落下去。是夜,乌云浓密,数步之外就不见人影。一个戍卒打断了同伴们的咒骂,他问道:“你听到动静了么?”
“甚么?”
他的同伴们正骂得酣畅,突然被打断,茫然中带着不高兴;其中一个探头往外看了两眼,浓稠如墨的夜色,风也卷不开;似乎一只黑的鸟,在营外一掠而过,留下几声凄鸣。
“才平了叛乱,双城周围百里内的女真部落,全处在监视下;他们的壮年男子,十有**还被关在俘虏营里。能有甚么动静?再说了,除去调走的兄弟,咱城中内外尚驻有两万多的军队,嫌咱老爷们砍的人头不够多么?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要知道,双城地面,高丽人不说,本身性格怯懦如羊,加上一系列的行政措施下来,他们连铁器也很少拥有;唯一的威胁也就女真人。
大胜过后往往懈怠,邓舍屡战屡胜,部属难免有自骄的情绪。这支部队的士卒,又没有参加过平定女真人叛乱的战斗,只是道听途说,洪继勋守城半月不丢,用几千人逼降了万余叛军。没有因叛乱引起警惕,反而更加滋长了他们的骄傲。
先说话的士卒不放心,往辕门口走了两步:“俺真听见有啥声音。”
边儿上一人嘲笑:“想婆娘想的了吧?疑神疑鬼!一个来时辰前,你就嘟哝听见动静,有什么动静?……”
一个时辰前,一百余的士卒推着小车,悄无声息地过了营前。)
那士卒不理他,侧耳倾听。高高悬挂的灯笼上下飘动,他手中立在地上的长枪点点颤抖;他顺着枪杆往下看,映照成昏黄色泽的地面,尘土轻浮。
“地在动。”
他丢下长枪,不顾寒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附耳地表,很快,他跳了起来:“骑兵!有骑兵!”
两里地外、一里地外、百步外、十步外,一支黝黑的铁流,出现在了他们惊骇的面容前。
……
辽阳城外,毛居敬营中。
若从高空向下看,火光冲天的营地中间,层层叠叠的营帐包围里,六个黑洞洞的井口,组成了一个梅花形。
顺着井口直下,六条绵延、狭窄的地道贯穿了整个己方的营地,直深入敌营。离敌营近的井口,地道挖掘得较长;离敌营远的,地道挖掘得较短。它们的出口,在元军的营中也形成了一个对应的梅花。
邓舍以地道破盖州,给了毛居敬灵感。
在久攻敌营不下的局面下,他听了许人的建议,干脆有样学样,照虎画猫,给纳哈出也来一次地道战。他登上望楼,鸟瞰敌营,俯视地道的入口,迎着寒风他挺胸抬头,他道:“瑞雪兆丰年。平章大人连日盼雪,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让它下在今夜罢。”
梅花六瓣、雪亦六出。
精选出来的数百壮士,束甲执刃,鱼贯入了地道。这又与邓舍炸盖州城墙不同;深入敌营,数百人对数万敌人,非有大勇气的人不敢为。如果说,百折不饶、为理想奋战的坚贞者是英雄;如果说,道之所在、死不足惜的殉道者是英雄。那么,在这一刻,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是英雄。
“三军预备,待敌营一乱,即刻出击!”
……
双城大乱。
邓舍喝下参汤,下得了楼不久,没与罗国器说上两句话,就忽觉腹中绞痛,侍从亲兵没反应过来,他推倒桌椅,跌倒在地。罗国器吓一大跳,三两步迈到身边,伸手把他扶起。
“将军?”
疼痛难忍,大冷的天,邓舍额头出汗。他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中了毒!第二个念头随即想到,有人要作乱。第三个判断委而不决:女真人?高丽人?自己人?
他眼前发黑,想起了前番因了他的受伤,陈虎愤而屠城一事。他抓紧了罗国器的手:“汤中有毒,叛党欲乱。传命,叫陈虎来;不得妄杀,待我醒来,……”
若是醒不来呢?邓舍脑中昏沉,濒临死亡的瞬间,他想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双城、平壤、辽左;而是这一块基业的未来,他含糊不清地道:“我若死了,双城总管一职,传给……”下边儿的话,罗国器没有听清楚。
邓舍陷入了昏迷。
有亲兵腿快的,跑去偏房,叫起了没有轮值的毕千牛。毕千牛衣冠不整,只穿了小衣,鞋子都没顾上穿。他冲入堂内,看见了这一幕景象,他睚眦欲裂。他伸手拽出边儿上亲兵的佩刀:“姓罗的!”
目睹巨变,罗国器又惊又骇,他脑中乱中一片,忙道:“汤中有毒!”
毕千牛转望身边亲兵,那亲兵点头,表示正是邓舍的原话。毕千牛二话不说,迈步又要往楼上去;堂外亲兵大叫:“后院走了水!”后院火焰熊熊,府中乱作一片。院子外,府门外,蓦然杀声顿起。
众人面面相觑。记起邓舍的话,罗国器到底经过阵仗,有过磨砺,他终于反应过来,叫道:“叛党欲乱!是女真人。”
……
一刻钟前。
忽然断了弦的琴,没了音的夜晚,再度陷入寂静。姚好古越想越不对劲,白天与钱士德的对话历历在目,钱士德神情诡异,似有秘密。他倾听室外,夜静得渗人,叫人不安。
他坐立不安,叫了家童,开门出户。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步行的脚步声,传出老远。那小厮勾头缩脑,挑着个灯笼,前边引路,时不时回头向后看。
“你看甚么?”
“老爷,总觉得有东西跟着。”
姚好古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住;对家童奴仆,他向来和气,他道:“胆小如鼠的家伙。没听说过么?人有正气,夜行则恶鬼难犯。”
那家童不好意思地一笑,摸了摸脑袋,“咱去哪儿?”
“钱府。”
……
一盏油灯,钱士德和黄驴哥对面而坐。
钱士德砂锅似的黑脸,看似沉静如水;他握着腰刀的手,青筋迸出,却暴露了他紧张的心情。油灯照在黄驴哥的脸上,扭曲出奇异的光影图案,他扭了扭屁股,嗓音颤抖,道:“就快三更了。”
钱士德不置可否,问侍立身后的亲兵:“准备好了么?”
“营外的兄弟送信过来,一刻钟前混入了城中。守门的军官,——那个姓史的,果如黄镇抚调查的一样,是个酒糊涂、滥好人,没甚原则;用咱军中的虎符、并黄镇抚大人的手书、印信,轻松骗开了城门。”
“其他人呢?”
“府中的亲兵,都已经准备好了。……看天色,营外的大部队,也该到发动的时辰了。”
“将军,小人,……”黄驴哥忍不住开口。
钱士德哼了声,不容他说完,断声道:“欲成大事,岂可看头顾尾?只要拿下双城;再有你内应之人奋臂呼应,满城的高丽土著便是你我的大援。你且看了,明日一早,这双城的大旗,如何改姓!”
“是,是。”黄驴哥不敢多说,连连应是。
室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亲兵:“将军,火起!”
钱士德振衣而起,抽刀出鞘,狠狠劈在案几之上,带倒了案上油灯。他嗔目、奋声,铠甲沉沉,马刀闪亮,他道:“诸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时辰已到,砍他娘的!”
室内堂外,拔刀出鞘的声音嘡啷啷不绝于耳,数十人纷纷昂首、扬声,声震屋瓦:“砍他娘的!”
钱士德走出大堂,跨上战马;府门大开,一行人滚滚涌出。
……
鸭绿江边,数骑疾驰而来。
乌云露出条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当先一人,正是杀父求生的赵帖木儿,身后跟随的,尽是邓舍细选的勇悍忠诚之士。他们勒住奔马,停在奔腾的江水岸边。
“江水未冻,如何过去?”
赵帖木儿展目远望,黑沉沉的夜,看不清楚。空气中充满水意,岸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江中心一座小岛,群鸟惊飞。他道:“左近走走,寻艘小船。不知辽阳战事怎样,大将军有令,咱必须尽快与纳哈出连上线。”
他自降后,邓舍待之深厚,数日前,给了他道密信,命他借赵小生的关系,送给纳哈出。
也不怕他心存二志,洪继勋分析:即便他再去投降纳哈出,纳哈出也不会用他。一则他没兵没卒,二来杀父求生的名声实在难听。如果纳哈出真的用了,也不怕,反正对双城没甚么害处。
故此,只派了数骑与他同行,趁得大方,表示信任。赵帖木儿此时的心情,外人难知。他勒马岸边,回望双城,久久方才收回了视线。
……
双城,邓舍府外。
加上钱士德支援来的人马,合计百余的叛军,并力攻门。钱士德并且带来了几架梯子,搭在墙头,遣派悍卒抢上。
府内,毕千牛披头散发,他没时间穿盔甲,短小、薄薄的小衣耐不住寒风,但他丝毫没有觉得冷;他满头大汗,赤着脚,布置防线、催促亲兵防卫。
前几日,邓舍府中的亲兵大部分派了出去,弹压操练降军,剩下的不多,大约百十人,又分出了十几个往后院救火。因为事起仓促,此时守卫府门的,一大半和毕千牛相似,甲不庇体,赤身光膀子的都有。
爬上墙头的叛军,发射火箭,毕千牛闪避不及,险些中个正着。那火箭擦着他的耳边射过,烧着了头发,焦味难闻。他浑不在意,举手拍灭,提着刀,大叫:“顶住!兄弟们。至多半刻钟,城内守军就会赶来。”
邓舍已死,钱士德为何依旧加紧攻门?他需要邓舍的人头,瓦解诸军的军心。
“有贼!”忽然,一个亲兵叫道。
顺着他的手指,毕千牛扭头往左边去看,左边墙头上,攀了两个人。
“射!”
数支长箭呼啸射出,墙头上一人中箭,惨叫一声落下;另一人手忙脚乱,眼见箭矢到了近前,索性一松手,也跌落下来。墙下种了许多的花草,秋末冬至,花草凋零,但枝桠极多,那人大声呼痛,没有摔死。两三个亲兵提刀冲过去,不多时,带了那人回来。
毕千牛一看,却是洪继勋。
见他衣衫凌乱,脸颊上被枝桠划出几道血痕,大约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掉下来时,嘴里吃了土,啐个不停。
“洪先生?”毕千牛吓了一跳,好悬没把他射死。
洪继勋顾不上计较,张口就问:“大将军呢?”
“将军中了毒,正在堂内,有罗国器罗将军照看。”
“我搞他姥姥!”洪继勋破口大骂,他的府上也同时受到了攻击;他府中侍卫不及邓舍府中,区区十几个,眼看抵挡不住。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翻了三家的墙,来到邓舍府里;被射死的那个,是他的书童。
“女真降卒皆在城外降军营中,城中忽然作乱,不知城外,……”看见洪继勋,毕千牛像找着个主心骨,拉了洪继勋,低声讲道。
“女真?”洪继勋一愕,指着墙头,“那是女真么?作乱的钱士德!”他脑筋转的快,翻墙的时候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抽开袖子,命令:“务必守住!陈虎、杨万虎诸将及城中驻军,闻讯必来,百十个叛军,翻不了大浪!”
话说完,拔脚就走,他走了没两步,又转身道:“那边儿墙边,也派几个人去守着;狗日的攻入我的府中,必定顺路也来攻击帅府。”
“先生哪里去?”
“去看将军。”
……
钱士德焦急万分,邓舍不是死了么?怎的帅府亲兵死守不退?时间一点点流逝,半刻钟内,若攻不开府门,拿不到邓舍的人头,万事俱休。
黄驴哥彷徨无措:“将军,要不,咱退吧?”
钱士德一脚将他踹翻:“退往哪里?”挥刀若疯,问左右,“城门拿下了么?”
……
早下入城的百余叛军,分作四股,最大的一股没有远去,而是就近留在城边。
帅府火起,他们立刻冲出夜色,扑上城头。钱士德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一处城门,放他城外的骑兵入城,然后发动土著,接管城池。
另外三股,一股去杀洪继勋,一股去杀陈虎,一股去杀杨万虎。顺路,又给他们个任务,沿途放火。
城门守夜的士卒,不过两到三个百人队;八十多人出其不意地偷袭,不求杀光戍卒,只求开门的话,有很大的胜算。
46 清洗 Ⅰ
历史上的今天:
940年,2月23日,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政委杨靖宇,由于叛徒告密,被日军包围,寡不敌众,以身殉国。
杨靖宇:原名马尚德,1905年生,河南省确山县人。
——
双城城外,马踏连营。
二百铁骑冲击入营,新点燃的火把,随处抛掷。马蹄如雷中,士卒惊惶骤起,又冷又黑的夜晚,才露头便被驰骋的骑兵杀死,侥幸未死的奔跑喊叫。喊叫声惊动起曹、倪二千户,他二人仓促披甲,未及出帐,已见帐外火光冲天。
营中乱做一团,两位千户张皇失措,转首望北。放大他们的瞳孔,一点火苗、成了燎天的火势:那里是双城。
……
双城已成了一座火城。
城中杀声遍处,八十余叛军沿着马道奔上城墙。姓史的百户顿知不好,汗珠滚滚而下,他双手冰凉、颤抖,站在坚硬如铁的城头,如冰的夜色包裹着他的身体。眼看着面目狰狞的叛军,他便如那琴弦一般,脑中也断了弦:“狗日的本家,……狗日的本家。”
戍卒不比曹、倪营中士卒,最起码,他们没在梦乡。虽事起仓促,毕竟平时训练有素,很快,在死了七八个兄弟后,稳住了阵势。
“史大哥,城外,城外,……!”
姓史的百户转动僵硬的脖子,城外里许,数百人的骑兵奔驰将到。他们没打火把,但在城中火光的映照下,盔甲、长枪鲜明如画。
“里应外合?”
“怎么办?”
百夫长平壤参的军,也是经历过血战的人物;从一个食不果腹的流民,由邓舍亲手提拔为百户。人们往昔的白眼、鄙视;现今他走在街上,看到他的人却无不尊敬、惧怕。他不懂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却明白今夜这城门绝对不能丢掉。既错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史大哥?”叫他的,是他一个表弟。两人同时从军,他做了百户,他表弟水涨船高,也当了牌子头。
“带你的人,死守城门!……其他的,跟我上!”姓史的百户手脚不再僵硬,他抽出刀,向着逼近眼前的叛军,扑了上去。
刀,冷了这个夜;血,又热了这个夜。
……
“将军中的什么毒?”
帅府大堂,昏迷中的邓舍四肢冰凉、口中流涎,肌肉强直、呼吸痉挛。古人云:不做良相,便做良医。两者有相同之处,都是济世救人。罗国器、洪继勋皆儒生出身,对中医之道,略通一二。
然而,罗国器从军数年,往日学的东西,不能学而时习之,早就丢掉了大半,他束手无策:“末将不知。”
洪继勋皱了皱眉,对府门处的喊杀声置若罔闻,手搭上邓舍的脉搏。忽然,他似闻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转头向后看,罗官奴苍白的脸色,端进来一盆物事。
“末将看不出将军中的什么毒,疾病乱投医,故此,叫人往茅厕中取了粪汁过来。”
粪汁可解毒,自古为民间偏方;此说有荒谬之处,但的确也有实际的道理。究其根本,大约粪汁有催吐的功效,算是变相的洗胃;把毒都吐了出去,自然有利减轻毒效。
洪继勋也没话说,颔首同意。
一时间,堂内臭气熏天,黄黄的汁液遍布诸人全身;罗国器、罗官奴七手八脚撑开邓舍的嘴,灌下那些物事。洪继勋闭目凝神把脉,只觉邓舍脉微欲绝,如果邓舍中的别的毒,他或许把不出来;但他生长双城,久处辽东之地,恰好对这玩意儿熟悉。
他初时看邓舍表面的症状,其实就心中有数,只是事关重大,不敢妄测,这会儿把脉不久,他蓦然睁眼,做出了判断:“乌头之毒!”
乌头,别名五毒根,产地极广。自辽至滇,由鲁到甘,皆有之。母根为乌头,侧根为附子,用之得当,可以入药;用量若多,便成毒药。此物自古便为军中常用,三国时期关云长刮骨疗伤,所中的毒便是乌头;那仅是外创,就如此的了得,更何况如今邓舍是口服饮下?
绕是洪继勋镇静,额头也出了汗。
既判明了毒物,怎么解毒,洪、罗两人皆知。没有大夫、没有草药,只有暂时性地缓解。罗国器窜起身,不顾身上脏污,奔到堂外:“来人,来人!”
尽管府门战事紧张,毕千牛依然给邓舍留下了两个侍卫:“将军。”
“速去熬绿豆汤!放入甘草、生姜、红糖。有牛羊奶么?有蜂蜜么?一并端来,越快越好!”
……
毕千牛身中两箭,奋不顾身、兀不肯退。他挥刀催战,府门外叛军同声大叫:“邓舍已死,尔等何必顽抗?我家将军有言,降者不杀;开门者,立赏银百两,拔擢百户!”
不等毕千牛回击,众亲兵士卒无不奋喝斥骂。
不止亲兵、连上哥哥队,邓舍平日待之,真如兄弟也似。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每多读书人。越是草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越懂得知恩图报。不管邓舍死不死,他们,没一个有投降的念头。
“大将军待你我,亲如兄弟;历有大战,凡我兄弟死者,大将军无不痛哭流涕,如亡一兄;亲为抬棺,亲为送葬,亲为招魂。今日,正我辈报大将军之时,该如何为?”
“以死而报将军;以死而报兄长!”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堞。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众人回思往昔,慷慨激昂;情到极处,至有泪流满面的。
箭矢加身不退;火燎衣甲不退;枪戈毙命不退。前仆后继,死而不退。
府门受了火,眼看坍塌。毕千牛嗔目大呼,十数人砍断院中大树,推积门前。火光映亮了他们的面容,两刻钟前,罗国器弹奏的琴曲,似又回荡夜空。
那低沉、那清扬,冲淡了硝烟、冲淡了战火。嗟乎!他们每一个人,也有父母双亲,也有兄弟姐妹,然而这一刻,他们记得的,只有邓舍。为了报知遇之恩,死了,他们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邓舍数百日养士之功,收效今晚。
……
钱士德焦灼万分,百余人攻门,将近半刻钟,寸步难进。他烦躁不安,望着城中火头处处,听着满耳朵的居民叫喊,黄驴哥道:“也不知去杀陈虎、杨万虎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也不知攻城门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反正杀洪继勋的,没得手。”
“闭嘴!”钱士德暴跳如雷,挥着长枪,逼迫,“你,亲自带队上去!府门打不下来,死在哪儿吧!”
“邓舍死了,打府门也没用,不如咱并力往去城门,先放了大队入城?”
“城中守军转瞬即至,没有邓舍的人头,怎么瓦解他们的军心?纵然开了城门,咱不过数百人,有甚么用?邓舍的一颗人头,顶的上千军万马!”
黄驴哥没有勇气顶撞他,提了长枪,转身奔向府门。
……
辽阳城外,纳哈出后军。
数个营帐忽然塌陷,数百红巾如天兵神将,出现敌营。
……
帅府。
灌下了足够多的粪汁,邓舍开始呕吐。
洪继勋和罗国器对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的如释重负。两人都知道,邓舍若死,双城立刻会分崩离析;文华国远在平壤、赵过留驻盖州,城中只有陈虎,不知逃过了没有叛军的袭杀。
但不管他逃过了、或是没逃过,凭他的资望,难以服众。别的不说,洪继勋就第一个不服他;吴鹤年呢?高丽降将庆千兴呢?河光秀呢?甚至张歹儿、李和尚、关世容呢?
不知不觉间,在邓舍的默认、不表态、不支持、不反对的情况下,双城军中,早已形成了多个不同的派系。文、陈、赵的上马贼旧部;河光秀、庆千兴的高丽军;张歹儿、杨万虎的新秀;洪继勋、吴鹤年的地方文官系,等等。
邓舍在的时候,可以起到权力的平衡;一旦他不在,这些人或是地方大员,或是手掌重兵,只要有一个不服气的,就算平定了叛乱,后果也不堪设想。
这也是洪继勋为什么不顾府门的战斗,而要守在邓舍身边的原因。
“吐了就好,吐了就好。”罗国器嘟哝着。
洪继勋催促堂外:“绿豆汤呢?绿豆汤呢?”
堂外的亲兵灰头土脸奔了进来,绿豆汤来了。罗国器等人忙给邓舍喝下,缓解乌头的毒性,需要大量地喝绿豆汤,亲兵提了一桶,还有牛奶、蜂蜜等物,不停歇地喂邓舍喝下。
“后院大火灭了么?”
“没有,火势小了。”
洪继勋探上邓舍的手腕,感觉他的脉搏稍微强了点,微微放心,一边和罗官奴扶着邓舍,伸出手指进他的咽喉,帮他呕吐;一边有了功夫去想其它,他问道:“后院怎起的火?有叛军么?”
“不知怎么起的;火很大,有十几个叛军,但被火势隔绝,他们进不来。有咱的兄弟们守着,先生不必担心。”
“这里用不着你们,守在门外去吧。”
洪继勋没叫他们去府门帮忙,因为投毒的人尚且不明,说不定就在院中,不可大意。
……
府门外。
继黄驴哥之后,钱士德也上了阵。他们从邻近民家,拆了梁柱,几根并在一起,用来撞门,效果不大。毕千牛砍的树干,比他们的梁柱要粗壮的多。
他气急败坏:“废物!一群废物!上马,冲!”
四五个叛军上了马,退出一段的距离,纵马冲刺。避开了府门,他们操着梁柱,强大的冲击力,使之重重撞击在府墙上,府墙动了。他们折回去,第二度、第三次、重复撞击。
墙,就要塌了。
……
帅府斜对的双城对面,是陈虎、杨万虎等诸将的住处。
他们平时多征战在外,城中的府邸不大,亲兵不多。相比帅府,府门早被破开,好在两人皆骁勇善战,尤其杨万虎,以一敌百,身陷重围,举步杀人,刃不带血不回,叛军人人色变,他真如猛虎噬人。
“杀!”
一个叛军应声而倒,包围圈出现了空挡。杨万虎不顾身后亲兵,急冲出去,抢了院中惊马,飞身而上,抛下火光冲天的府邸,疾奔而向邓舍的帅府。
……
同一时间,纳哈出后部,受到了内外的夹击;数万红巾趁其内乱,掩杀入营。
……
姚好古立在空无一人的钱士德府中,面如土色,转望城中烽火。
……
与此同时,双城城内军营,调集了数百人的先锋,纵马驰出。
……
钱士德绝望了。
……
城门至今未丢。
47 清洗 Ⅱ
历史上的今天:
947年,2月24日(契丹太宗会同十年二月初一日),耶律德光身穿汉服,头或汉冠,登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改国号为大辽,改元大同。
——
邓舍没有死。他没有死的原因有两个;或者说,侥幸有两个。
第一,下毒的人不懂得乌头的用法,加上或许当时的慌张,他竟把乌头丢入参汤里,一起煮了。
乌头这种东西,既可用毒,又可为药。它既然有毒,怎么用来下药?化解毒性的方法就在煎煮。煎煮的时间越长,毒性越小;连续煮两个时辰,就近乎无毒了。做一碗参汤,至少需要煮将近一个时辰,这样,乌头的毒性大为减轻。
第二,罗国器、洪继勋略懂医术,抢救及时。先有罗国器要来粪汁,清肠洗胃;接着洪继勋判断出毒物名称;邓舍府上虽没有对症的草药,绿豆、蜂蜜、牛羊奶等物却尽皆有之,减缓了毒性,延缓了发作。
两方面一结合,邓舍大难不死。
次日下午,他醒了过来。诸人、诸将欣喜之余、后怕不已。毒药的后遗症尚在,邓舍只觉得四肢麻痹、唇舌辛辣,他费劲地睁开眼,陈虎、洪继勋等人欢喜的面容跃入眼帘。
他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就如粘稠的糨糊,听着陈虎诸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儿。
“城中情形怎样?”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挂虑的双城;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依旧是双城。他的声音很虚弱,细弱蚊呐。
他一开口,诸人安静了下来。
陈虎往前一步,道:“城中驻军反应得算快,叛军叛党已经尽数擒拿;将军请放心,城中无恙。只是,……”邓舍问道:“怎样?”陈虎道:“受了大火,连将军府邸在内,城内民居十损三四。”
邓舍按着床板,就要起身;手脚无力,才抬起头,又落了回去。陈虎忙扶起了他,道:“将军?”
“扶我起来,去城中看看。”
“将军才服了药,毒性刚退,身体还很虚弱,需得静养一段时日才好。城中的事儿,将军不必忧虑。”陈虎笑了笑,安慰邓舍,道,“叛军区区数百人,我城中驻军一动,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战事结束得很快,死的百姓并不多。”
邓舍撑了几撑,动弹不得身子,他心知陈虎说的不错,侥幸大难不死,到底亏了元气;不经过一番静养,实在不宜走动。但他忧虑的并非单纯的百姓伤亡,他道:“初冬已至,双城地远天冷;如今城中民居多损,倘有大雪,冻死者必多,……吴鹤年呢?”
在场的有洪继勋、陈虎、罗国器、河光秀、杨万虎、毕千牛等,却没有吴鹤年。邓舍注意到诸人皆是蓬头乌面、狼狈不堪,几乎每一个的身上都带有血迹斑斑。他立刻醒悟,叛军定然不只是打了帅府,城中有头脸的文武,怕都受了攻击。
他心头一跳,抓紧了陈虎的手,仓急追问:“吴鹤年呢?”
洪继勋接口笑道:“将军放心。老吴命大得很,钱士德的叛军没有去找他的事儿;不过他在闻警讯后,倒是忠心耿耿,带了四五个家奴,来救援帅府,被钱士德临死一击,伤了大腿。现正有大夫给他治疗。”
邓舍松了口气,吴鹤年为人,无德,然而有才;治理地方、耕桑民政这一块儿,他端得一把好手。放眼军中双城,还真没人比得上,离不开他。
这头放下心,那边上了眉。听洪继勋话中意思,作乱的不是女真人,而是钱士德?邓舍先不去问,道:“罗李郎呢?双城总管府的人,有没受害?”
陈虎哼了声,道:“总管府上下,除了汉人,高丽人、渤海人,都被末将关入牢中了。”
“这是为何?”邓舍一惊,问道。
“将军可知,下毒者何人?”
邓舍隐隐猜到了一点,问道:“谁人?”陈虎关了罗李郎等,显然高丽人下的毒了,他府中高丽人甚多,亲兵队里有几个,奴仆、侍女中更多,仔细想想,人人皆有可能。
“却是那李成桂的元配老婆!
答案出乎意料。陈虎不提,邓舍险些就把她给忘了。当初,因李成桂伤了邓舍,陈虎为了报复,杀尽其满门男丁,仅留下了几个女眷。吴鹤年问邓舍,留是不留,邓舍一时起意,留下了她们,安排在后院。
他本来的目的,在随时提醒自己,纵有盖世的武功,也不一定就能成得了英雄。实在没料到,一时起意,差点害他命丧黄泉。
“她?”
惊讶过后,邓舍有些疑惑。钱士德作乱、李夫人下毒,表面看很明白了,他两人肯定是勾结在一起的;问题是,这两个人,风牛马不相及,怎么勾结在一起的?再进一步推理,还有个问题:李夫人明为安养,实如禁锢,她又哪儿来的本事下毒?
钱士德当夜战死,黄驴哥没死。陈虎亲自审讯,得出了来龙去脉。他向邓舍细细说来。
原来,早在钱士德来双城前,黄驴哥就通过种种的途径,勾连上了李夫人。黄驴哥不忿轻视,李夫人心怀夫仇,两个人一拍即合;互相许为同盟,李夫人就此做了黄驴哥的内线。
到此处,邓舍想起来,庆千兴围城前夕,他似乎有两天晚上,都见到府外后墙有人影扇动。当时以为眼花,如今看来,想来就是黄驴哥的人在与李夫人联系了。
他哎呀一声,道:“原来如此。”
若是没有钱士德,他两人没权没势没靠山,凭黄驴哥的光杆司令,估计也难做出什么事儿来。钱士德引军千人,他一到,黄驴哥立刻投向了他。
昨夜生乱,他们的原定计划,为李夫人下毒,毒死邓舍,瓦解府中亲兵的斗志;接着取邓舍人头,再瓦解城中驻军的斗志。群龙无首之下,迎李夫人出来,登高一呼。
李家本为双城显宦,李成桂的父亲李子春做过蒙元双城总管府的千户,并且曾受高丽王之命,扶绥当地、招揽流民。城中居民许多都是他那时招徕而至的,李成桂虽死,李子春却还好好地活在高丽王京,住在高丽王亲赐的宅子里。也就是说,李家家主尚在,威望犹存。
加上城中高丽大户,屠城时杀了不少,留下的也有,他们没了过去的地位,没了过去的威权,不排除有心存怨望的。钱士德、黄驴哥推测,只要李夫人一出来,不敢说一呼百应,至少得双城土著相助,没一点儿问题。
城中囤有军械,稍一武装,就是一支军队。
城外的驻军,其中一半降军,不会没有心存异志的。邓舍一死,最好的可能,他们不战自乱;若乱,留双城给李夫人,整编降军,救援辽阳。即便不乱,也没关系,大可趁其六神无主的机会,打开城门,用武装起来的高丽土著,突围出去,不怕没有活路。
这计划看似大胆莽撞,真要成功的话?邓舍骇出一身冷汗。
陈虎道:“将军府中用的厨子,有一个原本李成桂府上的。姓李的贱人,便是通过他,给将军下的毒。”
完了,他后退一步,双手一拱,身上盔甲摩擦嚯嚯。他杀气腾腾地道:“厨子、姓李的贱人、黄驴哥、姚好古等,凡涉乱人等,末将皆已捆在将军府外,只待将军一声令下,或剐或剜,必叫其后悔怎的做了人!”
“姚好古?”
洪继勋道:“小可讯问过他,要说作乱,没他的事儿。不过姓姚的算条汉子,没有讨饶求生,他有一句话送给将军。将军想不想听?”
“甚么话?”
“他说:钱士德有勇无谋,此事若有他筹划,将军必死无疑。”
这话不错,细节决定成败。钱士德的谋划,可谓成功了一半;如果他给乌头与李夫人的时候,交代几句用法;又或者如果他事前调查好罗国器、洪继勋的动向,叫邓舍中毒时身边无人,邓舍的这条命早交代了。
陈虎、杨万虎、毕千牛勃然大怒,三人同声喝道:“阶下死囚,敢如此无礼!请命将军,末将愿亲自动手,宰了这不怕死的。”
邓舍默然无语,姚好古很有才,性格也非常对邓舍的脾气,只可惜,他却是关铎的嫡系。不杀,养虎为患;杀了,于心不忍。他犹豫了片刻,问道:“然则,他为何不参与筹划?”
“他说:杀将军易,可死将军救不得辽阳;欲救辽阳,非将军活。”
看得清双城派系纠错,邓舍死,必自乱,无力救辽阳;分得清事体轻重,多次受邓舍避而不见的冷淡,犹能以大局为重;不逞一时之气,而对关铎忠心耿耿。
“他还说:死一个姚好古,死不足惜;但求将军莫忘了你的祖宗出身,要分清孰重孰轻,盼将军能捐弃前嫌,以大义为重,同心并力,救援辽阳。”
邓舍的祖宗出身是甚么?甚么是孰重孰轻?甚么是大义为重?姚好古这话,显在提醒邓舍:“不要忘了,你是个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顾了与辽阳内斗,结果只便宜了鞑子胡虏。”
毕千牛啐了口,道:“死到临头,巧言惑众!”
邓舍不这样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姚好古自知必死,他不会讲空话、假话,这番话,绝对是他的肺腑心声。
接触姚好古以来,他给邓舍的印象,有些圆滑,有些玩世不恭,毫没有洪继勋这等读书人的孤傲清高,反倒很有点市井间地痞的流气。如今看来,那只是他的表面,这句话才是他的本心了。
“戈戈不休,错在谁人?民有何罪?我民也何苦!”这也是姚好古曾说过的话,邓舍喃喃念诵几遍。
这样的人,杀了太可惜。这与不杀李夫人不同,纯粹爱才使然。邓舍此时,头一回深切体会到了,为何古人征战,说话演义里头,动辄有释而不杀的情节。虽非我有,实不愿君死。
“将军?”
邓舍轻轻举起了手,闭目沉吟。室内没人说话,人人看向邓舍,等他决断。杀,或是不杀?此事与他无关,不求生、反求死,临死不忘辽阳,这样的人,……,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事,道:“招揽不得。”
诸葛挥泪斩马谡,为的严明军纪;曹操杀高顺,为的高顺不降。他两人不爱才么?马谡、高顺不是才么?得之,我用;不得,杀之。邓舍慢慢放下了手,他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杀。”
趁此机会,一清辽阳党羽。
“何时杀之?”
“明日午时。”
“是。”陈虎接令。
叛乱平后,琐事很多。邓舍昏迷前交代罗国器,不等他醒,不许杀人、处理,所以很多事儿等着他决定。洪继勋等人一条条讲来,邓舍心不在焉,一条条批准。洪继勋问道:“将军身子不舒服了么?要不要叫来大夫看看?”
邓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道:“姚大人,真儒也。死不可见血,缢杀可也。”
洪继勋与陈虎对视一眼,体会到了邓舍的心情,两人点头表示知道。邓舍又补充一句:“到时候,我要亲自去为姚大人送行。府中有好酒么?备上一坛。”
提起府中,他想起两个人来,问道:“李闺秀、罗官奴呢?”
“一并押入了牢中。”以陈虎的脾气,她两人尽管无罪,照看不利,便是失责,难逃一死。
邓舍叹了口气,道:“放出来罢。与她两人无关。”
“将军饭食,本该先由侍女试毒。罗官奴身为侍女之长,没有给李闺秀讲清楚,该死;李闺秀做为侍女,不用人讲,也该知道先试毒的道理,该死。”
杀姚好古,已非邓舍所愿;他略微烦躁地打断了陈虎的话,道:“不知者不罪,放了罢,放了罢!”
陈虎不再多说,两个侍女而已,杀不杀无所谓,没有必要因了这点小事儿,惹得邓舍恼怒。他点了点头,叫进来室外亲兵,吩咐去放了她们两人。人虽放了,有些话不能不说。
陈虎带着怒气,道:“双城为将军根基,帅府为将军府邸。而就在将军的根基之地、府邸之内,竟有奸人,险乎害将军不测。将军,该整顿整顿了。”
他一言既出,众人无不点头。洪继勋首先赞成,道:“何止将军府邸,城中高丽人多,军中丽卒亦然不少。此次生乱,将军需得提高警惕,若无戒心,恐有下次!”
邓舍深以为然。不管甚么事儿,没有第一次也就罢了;有了第一次,难免就有第二次。不做些措施,杀鸡儆猴,说不定就会再有人铤而走险。
“先生之意?”
洪继勋顾望众人,尤其在河光秀身上停了一停。河光秀倒是毫无知觉,昨夜兵乱,他是继吴鹤年、杨万虎之后,第三个救援帅府的人,奋不顾身,立的有功。也因为此,才没被陈虎关起来。
邓舍知其意思,道:“众位先请回罢,我看大家,人人身上有伤,昨夜辛苦诸位了。”话不需多,他含笑一一看过诸人,赞赏、勉励的意思尽显无疑,陈虎等人躬身而退。邓舍叫回陈虎,吩咐:“去替我看看吴鹤年,城中民居受损的,需得尽快修葺。”
“是。”
待诸人退出,邓舍道:“先生请讲罢。”
“我军占据双城不假,就人口多少,汉人实为客军。要扭转形势,从根子上杜绝的话。唯有两策、六字。”洪继勋伸出两个手指,道:“第一策,将军早已认可的,即充实汉人;第二策,清洗。”
室外,寒风凛冽,阴云密布。室内,邓舍侧卧榻上,凝神倾听。
48 清洗 Ⅲ
送走了洪继勋后,邓舍疲惫却无法入眠。
他敏锐地意识到,双城出现了大问题。先有女真人叛乱,或许可以解释为偶然;但紧接着又有钱士德与李夫人在帅府之内,公然投毒,令得邓舍险些丧命,这就不得不引起人的重视。
联系过往,永平起兵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八百人而至十万,从无立锥而到占据数十城池,真可谓其兴也勃焉。扩张过快,除了好的方面,带来的后果也有坏的方面。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比如求生,可以放下彼此内部的矛盾,团结一致对外。如今双城俨然辽东一大势力,求生不再重要,权势成为焦点,内部矛盾转而升级为了主要矛盾。
同时,外部的关铎、纳哈出,也纷纷染指进来,扶植各自的代理人,觊觎双城这块肥肉。
在这内外矛盾的交错、推动之下,可以说,双城之变,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它今天不发生,它明天也会发生,不把根子的问题解决,它早早晚晚还会再次发生。
邓舍想起了一个比喻:譬如黄河之水,初发源时,清澈见底;随着水势的增大,绵延千里,泥沙俱下,变得黄浊不堪。要想恢复清明,唯有一策:大浪淘沙、去芜存菁。
这也正是洪继勋的想法。
“内部的问题不彻底解决,将军就好比在火山口上坐着,类似的事件随时会再度爆发。”
要保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或许很容易;要保持一个政权的纯洁性,很难。洪继勋的矛头,直指地方衙门各级官员。他列出了个清单,高丽地面的汉人到底太少,虽有邓舍数次从军中抽调军官补入地方,然而地方官员中汉人与高丽人、渤海人的比例,差不多仍然只有一比五。
“汉人居官者,多徒有高位;毕竟言语不通,人情风俗不熟。各地的高丽大户,他们世代生长于此,势力盘根纠结;政令虽出自将军总管府中,落实与实行的过程里,往往受有阻力。……欲清澈水源,这些人,非除去不可。”
除去不代表杀掉,移民就可以了。
充实汉人进来,移民土著出去。换一个新的环境,换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了过去的人脉、没有了威望名声,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只虎,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趴着。
“这是第一步。”
地方大户往往与地方官员有勾结,互相以为倚仗。官员有着大户没有的权力,大户有着官员没有的地方人脉。迁移走了大户,使得官员缺少声援,就可以动手整顿衙门。
“整顿衙门并非完全用汉人顶替高丽人,一来汉人太少;二来只有高丽人,才熟悉高丽人,基层办事的,非高丽人不可。”
“先生之意?”
“裁汰部分不够忠诚的高丽人,将其余有用吸纳加入为汉籍。加入后,就视其为汉人,与汉人有相同的待遇。这样,既可为我所用,又能分化丽人土著,实在一举两得。”
邓舍皱了眉头,移民、裁汰,这两步看起来容易;几十个城池,做起来麻烦,没有一两个月难见成效。他把视线转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沿着双城向西,迤逦穿过山地、江河,辽阳、沈阳的位置划了一个鲜红的叉。
正值辽东龙争虎斗,难遇的良机;不参与其中的话,太过可惜。待关铎、纳哈出胜败一定,可就再没有插手的机会。外有良机,内有忧患,何去何从?该如何选择?
邓舍看向洪继勋,洪继勋一袭白衣。高丽人与女真人一样,尚白;他成长双城日久,在这方面受有影响。他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将上去,静静等待邓舍开口。
女真叛乱、张歹儿来信;洪继勋擅自调军、吴鹤年私下讲了许多他的坏话。移民不要紧,裁汰官员的权力太大,谁也看的出来,这显然是一个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北风入窗,冰寒彻骨。
邓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展颜一笑,道:“既如此,便如先生说。先生也知道,过了这村、没有这店,辽东方面我不能丢下;内事由先生,外事由我,如何?”
洪继勋等的就是这句话,当此辽阳关键时刻,邓舍岂会袖手旁观?他对此一清二楚,早在邓舍回来双城那天,彼此的心意就试探的明白。
话说回来,他虽知邓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评心而论,他并不想管内事。可钱士德的内乱谁也没预料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放眼双城诸人,除了他,真没第二个适合管这事儿的人了。
外事不可拖,内事一样的迫在眉睫;为了双城,为了凌云壮志,舍我其谁?
他回了个笑脸,痛快地接受了邓舍的任命,道:“将军既以此事托我,……”他援引了个典故,“便如汉高出关中,萧何镇国。小可不才,也愿效仿先贤,必不辱将军之命。”
邓舍当即口述,洪继勋润色起草。毕千牛奉上印章,一纸文出双城府,暮入平壤城八千。
“令: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大将军邓,今闻总管府诸城,多有大户、官吏勾结,取我民脂、索我民膏,至有破家卖子,不足一日之餐者。种种惨状,实令人闻之潸然。
“天下大乱久矣,我之所起兵,为抚民而非残民。官也者,牧羊也,以狼驱羊、实非人子!着洪继勋、罗国器,下巡诸城,逆我意者,斩;非我意者,斩;知我意而不为之者,斩。
“嗟乎!菜也者,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圣人有言:简以好德,可以为大臣。着府衙官吏,月初一日,食贫民饭。盼诸官员尔等,人人悉心为民,勉之勉之!”
一场以抚民为借口的大清洗,就此展开。与此同时,各城诸军提早得到命令,升高警戒级别,大批大批的军队开进城中,防止因此生乱。
面对突然起来的巨变,各地的高丽人反应不一。占了大多数的穷苦百姓,闻讯欣喜,他们才不管当官儿的是谁,只要给他们实惠,就是好官儿。更何况,汉人怎么了?大将军早在平壤的时候,不就说了,汉人、高丽人同为箕子的后人,大家本为一家。
这个时候,吴鹤年平时的工作效果就出来了。
他遵照邓舍的命令,大力培植、发展说书、歌舞、戏剧等勾栏事业,组织人编写了数十上百反应汉、丽一家的的新歌、新戏。这本来就是事实,有史可依的,说服力很强,几个月的宣传下来,成绩斐然。
至于少数处在被打击范围的土著大户、府衙沿用的前高丽时代的官吏,他们彷徨无措,心有怨望,苦无实力。就如待宰的羔羊,空自看着屠夫磨刀霍霍,无可奈何。
把视线从各城收回,重新回到双城。
陈虎、河光秀单骑出城,坐镇城外营中,安抚军心,监视降军。杨万虎引本部数千人,长驱入城,接替城防;原本的城防军将领受了姓史的百户牵连,锒铛下狱,百户以下军官士卒悉数调出城外。
双城捕盗司暂交洪继勋指挥,并拨给三百军卒,全城出动,凡有参与叛乱、在叛乱中趁火打劫、抑或是与李氏本有亲戚、来往的各色人等,不论汉人、高丽人、渤海人、女真人,一概先行请入总管府,问话侦讯。
府衙牢房里,川流不息。最早进去的几个官儿,因了官职高,有特别的优待。越往下,牢狱条件越不好;他们住在最上边的一层,其中就有罗李郎。
昨夜内乱,杀声盈城,他与家中妻妾搂抱着钻入床底,战战兢兢到了天亮;还没明白发生了事儿,紧接着就被捕盗司的人带到了这里。
随他一起的,另有总管府的数个官员,互相一问,都茫然不知原因。罗李郎面色苍白,冻了一夜不说,这都快下午了,水米未进。牢门打开,先前叫出去问话的一人,被推了回来,名叫朴献忠,因了擅长巴结阿谀,素被吴鹤年看做心腹的。
“怎么说的?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朴献忠土生土长的双城人,标准的高丽人长相,一个刀把脸,一双小眼睛,深深凹陷。他打着哆嗦,道:“有人内乱,入他娘的,差点害死了大将军。”
罗李郎倒吸一口凉气:“谁人?”
“李成桂家的那贱妇,还有钱士德。”朴献忠义愤填膺,他本为商贾,邓舍入了双城,提拔他为官,有了权、有了势,过的不知比以往好了多少倍;眼看日子越过越好,偏有人此时生乱!
他不恼怒邓舍关他入了牢狱,他是高丽人嘛,理该如此。但他不能忍受竟然有人敢向邓舍下手,钱士德是汉人,他不敢痛骂,朝地上啐了口,“那贱妇!……狗胆包天。”
“李夫人?”罗李郎吓了一跳,忙追问,“大将军呢?没事儿吧?没被叛军得手吧?”
他女儿现在邓舍府中,叛军若是得手,十有**,他得受株连而死;即便叛军没得手,邓舍要是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而今的权势地位,定然难保。
牢中的几个官儿,或者汉人、或者高丽人,都是有女儿、亲戚嫁入军中,给军官们做妾室的;罗李郎想的,也正是他们想的,一个个眼巴巴看着朴献忠,等他回答。
朴献忠道:“你这问的甚么话!大不敬!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无恙。狗日的贱妇敢下毒,我呸!大将军什么人?你见过年未及弱冠,就掌兵十万,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么?……大将军什么人?神人也!不是天神下凡,会有这样的本事?”
他再度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李家的贱妇,自寻死路!”
邓舍入高丽至今,有两次险些丧命,一次中了李成桂的箭;再一次,便是这回了。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这李家与大将军,莫非上世有仇?随即同时想起,李氏经营双城日久,双城头面人物,多与其有交往,上次杀了一部分;这次,怕要斩草除根了。
李成桂的夫人,为安边韩氏,其家并非双城,年纪不大,较李成桂小两岁,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罗李郎也曾见过她,生的貌美如花,端得温良娴熟。他叹了口气,道:“昔日大将军破城,虽中了李成桂一箭,却肯不计前嫌,收留韩氏,养在府中后院,待之如敬上宾。这韩氏,……唉,可惜了大将军的宅心仁厚。”
“这等贱妇,……”朴献忠咬牙切齿,他恶狠狠地道,“简直丢尽了你我的脸面!有这样的人,实为我双城之耻!方才我给问话的尊官老爷提了条意见,这贱妇绝不能杀!”
“怎么?”
“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不如连带李氏上下妇女,一并充入妓营,千人骑、万人枕,才消得了我心头之忿。”朴献忠得意一笑,道,“那尊官老爷听了,立刻对我大加赞赏,……诸位,你们以为如何?”
罗李郎身为一个汉人,听了都心中不忍;不管怎么说,李氏在双城、在高丽,也算家族显赫,其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始祖做过前朝新罗司空的高官。
绵延数百年的望姓名门,后人受此侮辱,实在有些过分。他看了看得意洋洋、便如做了甚么光彩好事儿也似的朴献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朴献忠瞧见,朴献忠以为他担忧自身,安慰道:“罗大人,你且放宽了心。咱就不说贵千金如今甚是得宠于大将军;只说您是汉人,多金贵的身份!”朴献忠带着羡慕,吧唧了两下嘴,接着道,他斩钉截铁,“用不了两天,肯定放了您出去。”
劝完了罗李郎,他看着众人,大为不满,指点着道:“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甚么样子!咱们是谁?大将军的鹰犬!城中内乱,你我没有早点发现,提前帮大将军制止、避免,就是咱的失职;内乱发生,又没有及时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带着奴仆前去救援大将军,也是咱的失职。有这两条失职,我评心而论,实话实说,砍了咱们的头都不亏!都活该!
“可大将军忠厚人,念你我的往日功劳,不杀咱们;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受点询问,就委屈了么?诸位,要知道鹰犬也有忠奸;不经历淘汰,怎么见真伪?我坚信,大浪淘沙,越是如此,越有困厄,才越能显得出咱们,十足真金、绝对忠犬!”
他挥舞手臂,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小眼睛熠熠生辉,所说的话振聋发聩。他的话音直传入牢房之外,恰好有两个军官下入牢中提审别的疑犯,两个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在外静静侧听。
——
,李氏。
全州李氏的始祖李翰为新罗司空,更早的先世无迹可考。推测,李翰先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
祖李安杜,元初迁居中国,定居在今中国吉林省延边地区,曾任南京千户所(河南开封)达鲁花赤。父李子春为安杜曾孙,元末兵兴,任元朝双城总管府(在今朝鲜江原道永兴)千户。在高丽恭愍王向东北开拓疆域的战争中,李子春因双城内应之功,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赐京第一区,因留居之”。
2,安边韩氏。
高丽密直司副使安川府院君韩卿女。至元三年(高丽忠肃王后三年,1337年)生。
49 真儒 Ⅰ
历史上的今天:
969年3月2日凌晨,苏联边防军出动70余人,装甲车两辆、卡车和指挥车各一辆,悍然入侵我国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的珍宝岛,首先开枪打死打伤我边防战士多人。我边防军在多次向苏边防军警告无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进行自卫还击,给了入侵者以歼灭性的打击。
3月4日后,苏联边防军和飞机再次入侵珍宝岛。3月15日,苏联出动步兵200余人,坦克20余辆,装甲车30余辆,在飞机掩护下,连续向我国守岛军民发起三次攻击;我国守岛指战员、民兵和群众紧密配合,艰苦奋战9小时,打退了苏军的进攻。3月17日,苏联出动步兵百余人,坦克3辆,又一次登岛疯狂向我国进攻;我国边防战士奋起自卫,以猛烈的炮火予以反击。
赫鲁晓夫接到苏军的失败电报后,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先后撤职了隶属于苏联远东集团军1位元帅(坦克装甲诸兵种元帅),3名大将。4名中将,24名上将,少将。抓捕了远东红旗134师(主力师)营级以上全部军事主管。
——
这是一个纷乱的年代,这是一个**的年代。
受异族统治已久的中原大地上,沉默的汉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回溯历史,自唐末五代至今,北方的沙陀、契丹、党项、女真、蒙古诸族先后迭兴,凡三四百年间,这块土地上原本的主人,——汉人,一再地沦为被统治、被剥削、被宰割的境地。
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相比游牧民族,汉人是老实的,他们是勤劳的;农耕民族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没有侵略性,因为耕、纺就可以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他们的要求很低,他们只求有块土地、有点吃的,能活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有个后人继承血脉,如此,心愿足矣。
可就连这简单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的生活需要,他们也得不到。或许有人会说,看,这些软弱的奴隶!但不要忘记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若用水来比喻他们,实在最为恰当不过。
汉人的先哲早就说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诚哉斯言,他们创造财富、他们创造璀璨的文明,他们的成就即便在蒙元的统治下,也叫一个来自威尼斯叫做马可波罗的人惊叹不已。然而他们只埋头地创造,在他们的生存得到基本保证的情况下,他们不去争。
因为水处柔弱,水处卑下,水善迂回,水善忍让。可所有的民族却都流传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最终毁灭世界的,不是野火,是水。柔弱的水!一旦到达它忍受的底限,它蕴藏在其中的力量,必将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它将翻涌而下,它将滚滚而行,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所以,汉人的先贤又有这样的一句话: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们有着最为巨大的人口基数,当时机成熟,他们最不缺乏的,就是英雄。
在接到那两个军官有关朴献忠言论的报告后,邓舍的第一个念头很奇怪,他想到了赵帖木儿、他想到了永平城中那个被他剐了的总管、他想到了辽西双壁之一的张居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任职蒙元的汉人。
是的,有很多。任职蒙元的汉人、为蒙元出力的汉人,太多了。
但他紧接着,就又想到了刘福通、想到了小明王、想到了徐寿辉、想到了芝麻李、想到了邓三,甚至想到了关铎、想到了沙刘二、想到了战死东牟山的潘美,他想到了更多更多战死沙场的红巾将士。
然后,他就有了上边的想法。
他颇有感慨的叹了口气,对还在等着他回信的军官说道:“这是个人才。派人去吴鹤年那里,问一问朴献忠平时的言论、行为,确实可靠的话,放他出来吧。”
“是。”
邓舍沉吟片刻,手书嘉奖一封,递给那军官,道:“叫吴鹤年读给他听,随便找个借口,以示褒奖。他愿意的话,许他入汉籍。他现在甚么官儿?”
“司吏。”
“收名了么?”
“不曾收名。”
总管府的官员,上有总管,下有吏员。总管等为正官,正官分为长官、佐贰,正官之下有首领官,首领官下为吏员。吏员不入流,也即流外官,衙门中的具体办事人员,他们没有品级。
司吏是吏员的一种,它负责的职事甚广,像双城总管府这样的大府,所设司吏不下数十人。而它又分作两类,一种“收俸收名”,一种“收俸不收名”,前者是正式吏员,后者为试用吏员。
换句话说,也即:朴献忠现在的官职,不入流,并且临时的。
“小小司吏,太过屈才。”邓舍挥了挥手,一句话叫朴献忠青云直上,“待这次清洗过后,总管府若有阙员,给他个首领官当当罢,专门负责高丽内部事务。”
领官最高的正七品,最低的从九品。即便从九品,小小芝麻也是官儿,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
“是。”
“告诉吴鹤年,类似的人才,多多挖掘。”三言两语,略过此事不讲,邓舍问起正题,“你去见那姚大人,怎么说的?”
“末将奉将军之令,先在关押姚大人的牢外,悄悄观看片刻。见姚大人盘膝而坐,似在闭目吟诗,可惜他声音太小,吟诵的甚么,末将没能听得清楚。”
吟诗?邓舍微微愕然,摇了摇头,心想:“视死如归么?”问道:“我送去的美酒,他有无饮用?”
“不曾饮用。不过,听牢头说,他却要了些清水,盥洗沐浴;也不曾吃饭,午间只喝了水,说是清涤肠胃,好干干净净地去见列祖列宗。”
盥洗沐浴倒也罢了,清涤肠胃,好干干净净地去见祖宗,邓舍倒是头次听说。他再度愕然,又摇了摇头,不由回想起他劝自己为了汉家祖宗,救援辽阳的话,心想:“今日看来,那些话的确出自他的肺腑了。”问道:“我交代的话,你问了么?”
“问了。”
“他怎么回答?”
“将军的三个问题,末将一一询问。”
那军官口齿便利,述说起来,便如把当时的情景,一一展现邓舍的面前。邓舍就像是身临其境,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姚好古背窗而立,下午的阳光投射进小小的窗中,拉长他的身影,铺展在满是柴草、脏污的地面。
两个军官站在他的对面,其中一个开口说道:“大将军问你:钱士德、黄驴哥、韩氏内乱,你说没有参与,我相信。可你身为钱士德的上官,对他们具体的计划肯定早有听闻,参与的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
“救辽阳,非大将军不可;我说的很清楚了,我本不愿将军死。如果还有别人参与的话,不用将军来问,我早就主动说了。”
姚好古会不会说,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邓舍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无关紧要。他派人去问,不过例行公事;他深知双城问题的所在,要解决,靠不了别人。
“大将军问你:关平章私下勾结沈阳,出卖潘美,你知道不知道?”
姚好古面色如常,回答:“知道。”
“知道?身为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勾结鞑子,卖我将士,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你对此不管不问,倒也罢了;却又在关平章作茧自缚,陷辽阳入危难的时候,口口声声民族大义,要我出军去救,你好意思么?我且问你,就不说民族大义,你对得起潘美么?你对得起战死东牟山的数千将士么?你对得起辽阳城中陷入危境的数万将士么?”
邓舍的质问,字字诛心;姚好古仰天大笑,半晌,他才徐徐说到:“勾连纳哈出,本为我姓姚的提出,我有甚么好羞惭的?不止不羞惭,老子得意洋洋!兵者,诈也;不诈何有军?大将军熟知兵事,何必故作此言?”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平章太过心急,没听了我再等些时日、摸透纳哈出动静的建议,终究功亏一篑,失去了一举拿下辽东的大好机会,可惜可惜!”
“那潘美?”
姚好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那两个军官看了会儿,再回头去看了看窗外的阳光,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说出了实话。他道:“调潘美去东牟山,不是我的提议。”他带着惋惜,有些不满,“可惜了沈阳,可惜了潘美。”
邓舍听的出来,姚好古话中意思,对潘美甚为赏识。他先前的犹豫,大约在考虑要不要为尊者讳,但关铎借刀杀潘美的事儿,早传遍了双城、以至辽阳,丝毫没了隐瞒的必要。
“大将军最后问你:明日临刑,你有什么要求么?”
听着明日临刑的通牒,姚好古镇定自若。他负手踱步,绕着狭窄的牢房转了好几圈,人之将死,会想些什么?对生命的眷恋?想念父母亲人?追忆往昔的快乐,又或者忏悔曾做过的错事?又或者,信奉神佛仙家,坚信会有轮回下世,以此来安慰对死亡的恐惧?当然,也不排除会有些人,他们想的更高、更远。
姚好古停下了脚步,他慨然叹道:“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者,将不在我身。今既死矣,唯一言相告将军:戈戈不休,错不在民。将军英明睿武,或可成大事,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先贤言语,盼将军可记之、勿望之。”
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这句话为宋末元初的姚枢所说。他以此来劝告理学传人赵复,不要为了成全个人的气节名望,就轻死殉国,反而使得中华文明失去了传承发扬。
姚好古此时化用,隐约透出了他不甘就死的念头;但孟子又说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生也所欲、义也所欲,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舍生取义。在不满关铎一些做为的情况下,他依旧选择死,也不愿求饶获生,果然难得的忠臣。
上承、下垂等语,邓舍不知出处,但明白其中的意思。孟子云云,他少时读私塾,却是读过的。他本以为姚好古提的要求,会是再次请他救援辽阳;没料到却是这一句。他沉默很久,对姚好古有了新的认识。
人死如灯灭。这个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人太多,有如此责任感、使命感的人太少。他若死了,世上就再没这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可不杀,行么?邓舍艰难地否定了。不杀,不行。
那两个军官粗汉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姚好古的话,他俩茫然不知其意,只隐约感到了一股凛然正气,也不禁肃然起敬。问话的那军官道:“大将军说,敬重大人的品学,堪为真儒;明日行刑,不忍见大人流血,定以缢刑。大人愿意么?”
邓舍回过神来,问道:“姚大人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端端正正向末将行了个礼。”
这是在感谢邓舍了。邓舍与他,两个人,一个杀人,一个被杀,本该血腥残忍的事儿,由此一礼,再无半点杀气,剩下的,只有端庄和肃穆。杀姚好古者,邓舍;知姚好古者,邓舍。
邓舍累了,他轻轻点了点头:“退下罢。”
那两个军官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橐橐的脚步与盔甲碰撞的摩擦,渐渐消失无声。邓舍靠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会儿。听见风吹动窗棂,他转头看向窗外,傍晚时分,见落日沉沦,阴沉沉的天空,红与黑交相映错。
“将军想什么呢?”毕千牛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邓舍没有回答,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奇异的景色,他像是感慨,像是陈述,他说:“日头落下去了,总会升起。”
毕千牛附和地点了点头:“将军,该用药了。”
李闺秀、罗官奴等人,虽然放了出来,在此非常时刻,毕千牛不放心,坚持由他来服侍、伺候邓舍。邓舍中毒,他自以为失职,已经非常的自责了;若是再拒绝他,邓舍怕他会背负更多的内疚,他性格中有体贴下属的一面,所以也没反对。
热气腾腾的药汤,苦难入口。邓舍端着药碗,皱了眉头,一口口咽下。毕千牛笑道:“苦是苦了点,良药苦口嘛。”
“良药苦口。”
邓舍的心头蓦然一动,姚好古,不就正如这碗中的药么?忠臣贤士,难为己用。他转辗反侧,一夜未眠。
——
,沙陀。
唐末五代中,有三个朝代,即后唐、后晋、后汉,他们的开国之君都是沙陀人。其中比较有名的,有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等人。
2,司吏。
又称“掾”,其员数“无定制,随事繁简以为多寡之额”,有元一代,诸路司吏多的能达三数十人。如当时的镇江路司吏有二十五名,建康路司吏三十名。
司吏的职事较为广泛,有操办案牍之事的,有整顿驿站马政的,有修葺城墙的。
司吏虽为流外职,地位颇低,但元制,“大府之掾,多取乎列郡吏曹,吏曹得为大府之掾者,往往立登显达。故郡史虽若暂抑乎当时,必能大信于异日”。也就是说,一旦取得路司吏的职位,由此升为“大府之掾”,进而显达于宦途,就大有希望了。
3,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
理学传人赵复,宋亡后,欲以身殉国,“月夜赴水自沉”,姚枢救了他上来,说:“众已同祸,爰其全之。则上承千百年之统,而下垂千百世之绪者,将不在是身耶?”一席话点醒了赵复,自此,“吾道入北”,揭开了新儒学在北方传递的新篇章。
北宋大儒张横渠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姚枢、赵复两人的对谈,就是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了吧!
这才是真正儒者的胸怀,也是真正儒者的器识与宏愿。也只有拥有这样的责任感、这样的使命感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儒者。
50 真儒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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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入冬,亮的就晚,鸡叫过好几遍了,天光还是灰蒙蒙的。小刀子似的风,吹过窄窄、宽宽的街道;街道上少有人行,它捎带起地上隔夜的垃圾,吹响自得其乐的口哨,在破损的房舍之间,呼啸盘旋。
“这鬼天气,比辽西还冷。”
吴鹤年缩回手,放下轿帘,不再往街道上去看。轿子里放的有暖炉,他费劲地搬着伤腿,朝边儿上凑了凑。热气上来,舒服了很多,他快活地叹了口气。
内乱当晚,他其实可以更早一点救援帅府。
当时杀声一起,他就意识到有人作乱。不过,他也没想到钱士德们的身上,本以为高丽人或者女真人,他为官半辈子,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与罗李郎不同,他倒是不怎么惊惶,再凶险,比得上邓舍夜破永平城么?
只用了小半刻钟,他就集合好了全府家丁。不论谁作乱,帅府肯定第一个攻占的对象,主君有难,臣子不能不救。然而,就在出府去救邓舍的当儿,他犹豫了。
几个家奴,手无寸铁,用的武器不是菜刀,就是扫帚条儿,没经过战阵,铁定不是乱军的对手。他们死了没关系,万一邓舍没救到,反而搭上老吴的一条命,值不值?
再一想,邓舍要死了,他吴鹤年能有好果子吃么?他任职总管府多日,得罪的高丽人、女真人数目真是不少;加上与军中诸将的关系,也极其恶劣,叛军要杀他的话,怕是连个求情的也没。
想到此处,他一咬牙,拼了!人死逑朝天,不死万万年,如此难得表露忠心的机会,放过了太可惜。
就这么着,他赌对了。虽然大腿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卧床静养些时日就好。一点皮肉之苦,换回得邓舍的信任,老实说,昨儿晚上睡觉,他就笑醒了好几回!
平稳的轿子里,吴鹤年取出袖中的文书,是邓舍昨夜发给他的《告关北及平壤诸地,双城总管府父老书》。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连读好几遍:
“蒙元无道,生民涂炭。北界父老,孰非战火余生?吾来此,非为扰民,安太平耳。汝等各安本业,毋恐。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这封文书什么意思?如果说上一封文书是杀鸡儆猴,这一封文书便是指在抚民。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糖豆。打巴掌的活儿,有洪继勋、罗国器负责;给糖豆的活儿,谁负责?
文书在谁手里,就由谁负责。要不然,邓舍为甚么把文书交给他?又吩咐他一早来见?
苦尽甘来,吴鹤年心满意足,摸出挂在腰畔的小镜子,对着照了几照。镜中人白鬓黑面,长颈而高喉结,乍一看,公鸡也似。他略带心疼,自言自语:“管了总管府后,你辛苦了。啧啧,看看这头发,全白了,……劳心劳智呀。”
他噗哧一笑,好似也觉得自己太过乔模乔样似的,恋恋不舍地往镜子中再看了看,方才收将起来。他咳嗽声,摆出庄严的嗓子,问轿夫,道:“还没到么?”
“回老爷,就到。三条街远近。”
“快些走,大将军约了本官早饭,不可晚了。”
邓舍平素无事,时常会约了文武重臣上他府上,同进三餐。外边的轿夫大声答应了。吴鹤年腿放得既久,有些麻木,小心翼翼地换了个位置,左右无事,他再度展开文书,细细品味。前边的铺垫、抚民不讲,给老百姓听的;对他吴鹤年来讲,文书中最有含金量的话在哪里?题眼在哪里?
“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言下之意,招揽人才、改革弊政,这两件大事,就交给他了。
“洪继勋啊,洪继勋,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不晓得为上者最忌讳的什么事儿。私调军马?你自尝苦果了吧?除旧、纳新,打一巴掌、给个糖果,本为一体。为甚么明明一件事儿的,大将军非要分成两部分?
“这等大事,换作以前,哪儿会有老爷我参与的机会?哈哈,连老罗个丘八,也快和老洪你平起平坐了!年轻人呐,还是嫩!太嫩!”吴鹤年心情舒畅,直欲大笑;他勉强克制住,意犹未尽,摸了摸伤腿,“好腿,好腿,实在委屈你了。待老爷我飞黄腾达之日,必定给你裹金带银,好好补偿补偿你。”
得兴起,他朝腿上拍了两下;不小心拍到伤处,疼得一呲牙,连痛带笑地他连抽几口凉气。帘外轿夫轻轻放下了轿子:“老爷,到帅府了。”
“扶本官下去。”
吴鹤年下的轿来,风冷、心热,略整了下衣冠,由轿夫搀扶着,昂头挺胸,端庄肃穆地进入了邓舍的大将军府。
邓舍夜间睡的不好,加上毒伤的折磨,面色憔悴。吴鹤年到时,他才起来不久。吴鹤年不顾腿伤,推开轿夫,一蹦一跳地赶上两步,扑倒叩拜:“卑职吴鹤年,见过大将军。”
“起来罢。”邓舍斜倚软榻,微笑说道。
吴鹤年爬起来,由下而上,一双黑豆眼,打量了邓舍几眼。他皱了眉头,忧心忡忡,道:“卑职大胆,观看将军气色,颇是苍白,精神似乎有些不振。这都两天了,……将军,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不关大夫的事儿,是我昨夜不曾睡好。”邓舍吩咐亲兵看茶,伸手让座,“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坐吧。”
“是。”
吴鹤年瘸着腿坐下;邓舍关心地问道:“腿上伤势如何?”
“一点儿小伤,何劳将军相问?”吴鹤年毫不在意,一副豪迈的姿态。他一边儿回答,一边儿自然地动了下伤腿,像是碰到痛处,呲牙咧嘴。
看起来伤势挺重。邓舍问道:“大夫怎么说的?”
“卑职年轻体壮,火气足,将养个十天数日的,又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吴鹤年年过四旬,口口声声年轻体壮、火气足,邓舍不由一笑,说道:“如此就好。”问他,“伤你的人,死了活的?”
“伤卑职的钱士德,被杨将军杀了;另有个百夫长,现关在牢中。”
“噢?今日午时,就要处斩乱党,那百夫长也会在其中,你若无事,不妨也去,可以亲自观斩。”
吴鹤年感激涕零,艰难站起来,趴到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谢大将军为卑职报仇!话说回来,为大将军负伤,别说一条腿;脑袋掉了,卑职也是欢喜的。”
“快起来,快起来。”
两个亲兵上前,扶了吴鹤年坐回位子。吴鹤年忽然呲地笑了声,道:“内乱当夜,杨将军、河将军先后赶到。不瞒将军说,亏得杨将军勇猛无敌,看见那百夫长要伤末将,先砍了他一刀,使其没了准头;不然的话,这伤势再往上一寸,卑职,可就也要与河将军一样了。”
与河光秀一样,不成阉人了么?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效果大大强过忠言表功,邓舍听了,大笑之余,不免抚慰:“昨日陈将军便说了,夸你忠心耿耿。很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来人,上饭菜,来壶酒,我敬吴总管几杯。”
邓舍有毒伤,不可饮酒;吴鹤年惶恐不已,连道“不敢当”,痛痛快快满饮几杯,皆大欢喜。
基业草创不久,双城地面也并不富庶,平时吃饭、穿衣,邓舍很简朴,依旧保持着军中的作风。因为今天请吴鹤年吃饭,除了一碟咸菜、一碟馒头,一碗米粥之外,多了一盘赫赫有名的高丽泡菜。
在高丽,大米是其最重要的谷物,往年辽东饥荒,元廷曾多次调高丽米赈灾。其产地以南部朝鲜为主,其次为北界,即双城附近的沿海地带。其大米产量虽多,高丽的平民百姓之流,即便有钱,平时却也不可以尽情吃用,因为,纯粹的白米饭,也就是大米饭,只有高丽王族可吃。
康之家,吃的多为杂谷饭,即大米、杂粮掺和在一起做饭的统称。从这个角度来讲,邓舍早饭的大米粥,已经称得上奢侈了。
吴鹤年吃的津津有味,一口气干掉三四个馒头,对端上来的高丽泡菜赞不绝口,说道:“卑职在家中用饭,每日不可无此物,价廉物美,爽口下饭。要说起来,高丽人做的最用价值的东西,也就此物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胃口不佳,稍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吴鹤年眼快,忙不迭咽下口中馒头,端起粥来,刺刺溜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抹嘴,打个饱嗝:“饱了,饱了。多谢将军,卑职很久没吃的这般痛快了。”
“若是喜欢,我府上泡菜还有,待走时,带回去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吴鹤年文绉绉掉了个书袋,他与往日的表现截然不同,不似昔日的拘谨,放松了许多。不过,邓舍对此并不反感,在高处久了,难免高处不胜寒,拘谨的见得太多,换个风格别有一番风味。
他抬头看看堂外,日头渐渐升高,给这阴霾的清晨,增添了些许光泽。吴鹤年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问道:“卑职冒昧,将军可有心事?”
邓舍当然有心事,他下意识地答道:“快要午时了。”才清晨,距离中午还早,何出此言?吴鹤年一愣,邓舍反应过来,改了口,道,“我昨夜派人送给你的文书,你看过了么?”
戏肉来了。吴鹤年暂且放下疑惑,暗中打起精神,说道:“看过了。”
“有不妥的地方么?”
“将军言辞恳切,情深爱民之心,溢于言表。纵然铁石之人,也会因此感动,卑职不才,以为没觉得有修改的必要。”
“那是府中吏员润色的好。”邓舍一笑,化去吴鹤年的马屁,问道,“招徕人才、改革弊政,这两块儿,你有何想法?今日约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见解,你治理地方多时,定有心得,尽管讲来。”
“是。将军英明天纵,卑职窃以为,此次清洗,正当其时。”
“噢?”
“内忧不平,何以攘外?越是辽东局面紧张,对内控制越是不能放松。就拿卑职总管府来说,数百官吏,成员复杂,有汉人、有高丽人,有前高丽时期的旧官吏、有将军任命的新官吏。新官吏中来源也不尽相同,有本地豪富、有城中汉人、有军中军官。
“卑职与他们,天天共事,一个很明显的感触,……”吴鹤年顿了下,瞧着邓舍。邓舍一挥手:“讲来。”
“汉人有汉人的想法,丽人有丽人的想法;豪富有豪富的利益,前高丽旧官有前高丽旧官的算盘。将军从军中调出、改任地方的官员,忠则足矣,无奈多半不识字、又或者识字不多,实在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纵任了高官,说句不好听的话,空自做个点头老爷罢了。
“就将军远征辽东、盖州的月余间,卑职就查获了三四起吏员联手、蒙蔽上官的事件。”
这几起事件,多与贪污、勒索百姓有关。
其中最严重的一件,涉嫌银钱数目极大。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就在女真人叛乱之前,双城总管府奉洪继勋之命,查点、收取沿海诸盐场的存盐,负责办事的是个首领官儿,本为军中百户。
他手下有两个司吏,一个前高丽的旧吏,一个后任的土著。两个人,一个有经验,一个有人脉,暗中勾结了几个总管府看管仓库的吏员,往盐袋中掺和尘土。比如说,出府的一百斤盐,进了各代销店、合作社的商铺就变成了一百二十斤。双城总管府只收一百斤盐的钱,那二十斤的差价,归他们所有。
按说,这种事儿,各地皆有,司空见惯的。他们要少掺点,也就过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尘土掺得太多,引起各地不满,反应上来,不用说,砍头了事。
不但砍了他们的头,那位首领官也受了牵连,降职、罚俸。如果在这其中,那位首领官儿稍有些许治理地方的经验,加大一下对出府、入市盐包的检查,事情断不至此。
双城的军费,三分之一以上,皆从盐中来。总管府的官吏敢从这上边动手脚,真可谓胆大包天了。
“连盐,他们都敢弄虚作假!将军,还有甚么事儿,是他们不敢做的?”
邓舍深以为然。还是那句话,保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容易,保持一个政权的纯洁性太难。内乱发生至今,他越想,越发现了一句话的正确性: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他翻阅手头的史书,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无不得天下后,即重文轻武。文官能冲锋陷阵、夺旗溃敌么?他们不能,战争是武将的舞台,而治国,没文臣不可。
邓舍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足,这也是他请吴鹤年前来共用早饭的一个原因。数遍城中,有治理地方经验与才干的,非他莫属。洪继勋自比萧何,在邓舍的眼中,他是陈平。
“龟龄所说,深得我心。还有甚么高见,请一并讲来罢。”
龟龄者,吴鹤年的字;邓舍向来直呼他的名字,或者称呼他的官位,从没叫过他的字。这会儿忽然叫起来,亲密之意显露无疑。吴鹤年心头大喜,精神焕发。
“请字不敢当,高见更没有。卑职只有一点愚得,对不对,还得请将军评点。”
“说罢。”
“要想清洗成功,绝不能只去清洗。”
“噢?”
“清洗为一时,不足一世。要收一劳永逸之效果,清洗之外,非得熔炼不可。”
“愿闻其详。”
“熔炼者,熔炉也。双城如今,便如一块杂铁。清洗,最多只能除去其外表的污锈,却没办法将之成钢。若要成钢,必得熔炼。”
“怎么熔炼?”
“以将军之意志为炉,以将军之思想为火,投百官入其中,火烧之、炉融之;以诸军为锤、钳,以百姓为生砧,放百官于其上,钳夹之、锤锻之。然后,再用高官为桶,用厚禄为水,诱百官跳其内,浇灌之、淬火之。”
吴鹤年慷慨激昂,他扶着案几站起身子,曲着伤腿,用手捶打胸脯,说道:“先有将军百炼,后有军威千锤,官禄利诱在前,至此,百官器成!此器若成,将军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威力?”
“请讲。”
“干将、莫邪,古之名工也,所炼之剑,不过血溅五步。今将军若以卑职之法来锻炼,则百官器成,何止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他唾沫横飞、满面涨红,声嘶力竭:“当是时也,百官万姓,人人上下一心,无不以将军的意志为意志,以将军的思想为思想。随将军的心意,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维;一动如雷霆之震动,直之无前。”
他的手掌重重在案几上一拍:“卑职狗胆,请将军试想!当是时也,将军一人,而有千万身!文武诸军,如臂使指,迎乃生,逆则灭!十荡十绝,卑职狗胆,试问天下谁可阻挡?卑职狗胆!试问天下谁敢阻挡!”
头回发现,吴鹤年竟也是个雄辩之士。虽然他借用了庄子论剑的言语,邓舍一样听得心动神驰,不由鼓掌喝彩。
——
,馒头。
有个有关馒头的小轶事,日本馒头的始祖,据说是元代宁波人林净因。
至正十年(1350年),北宋诗人林逋的第七代后人东渡日本,在日本经营馒头店,因其品质上乘,深的日本天皇及宫廷贵人的喜爱,得天皇御书“日本馒头第一所”,并把每年四月十九日定为馒头节。
如今,在日本近铁奈良站附近有一个名叫汉国神社的地方,院内有一个叫林神社的小神殿,供奉着元朝去日本的林净因的神位。每到馒头节,日本各地的点心制作商人,包括许多林净因的后人都会赶到奈良参加活动,拜祭林净因,开展行业内部交流。
998年,宁波学者杨古城赴日本访问,在古都奈良就看到街上有日本食品协会立的“馒头林神社碑”。当地人告诉他,这是为了纪念将馒头制作方法传到日本的宁波人林净因。
2,一引盐,批发价为钞三锭。
顺帝后至元五年(1339年),两浙运司上书中书省说,每引盐价,“今则为三锭矣”。至正二年(1342年),“河间运司审户部云:本司岁办额、余盐共三十八万引,计课钞一百一十四万锭。”折算起来,也是一引三锭。
但在至正十年,脱脱更改钞法后,引起物价狂涨,纸币贬值。次年爆发了红巾起义,这一时期,可以肯定,元政府已经无力规定统一的盐价了。
——后至元:元世祖忽必烈时期,曾有年号至元,顺帝时期,又有年号至元。一个朝代,先后两个皇帝用一个年号,仅有此一例。时人颇有以此来讥刺蒙古人的。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奠定元朝在中原统治的,是世祖;元朝失去对中原统治的,亡国之君是顺帝,可谓巧合。
有人牵强附会,又提到宋的兴亡,说:“宋之兴,始自后周恭帝显德七年,恭帝方八岁。及其亡也,终到少帝德佑元年,少帝方四岁,名显,显德二字合。”
3,盐价。
元制,一引盐的重量有多次变化,先四百斤,又在一些地区改为三百斤,后来再改为四百斤。
蒙哥时期,一引盐十两,也就是一两白银买四十斤盐。其后,盐价多有变化。到至正年间脱脱变钞前,批发价为钞三锭,合白银将近七两,而到出售的时候,运往各地的盐,价钱往往又要高上一到两倍,甚至更多,称之为“代收钞”。名目上为路上运费、雇工钱,实际多为官豪商贾盘剥。
顺帝元统二年(1334年),大都地区的盐实际销售价格“钞一贯,仅买盐一斤”,以至“贫者多不得食”。但这也要比世祖前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好多了,当时每引盐卖到120两(贯),比批发价高出8到10余倍,显然为少数权豪操纵市场的结果。
对这种情况,元政府除了设置常平盐局之外,没有采取任何的纠正措施,可以说是听之任之。造成的后果就是,“濒海小民,犹且食淡;深山穷谷,无盐可知。”
4,盐课。
有元一代,“经国之费,盐课为重”。大德七年,中书省的文件中说:“天下办纳的钱,盐课占着多一半有。”有的记载甚至说:“国家经费,盐利居十之八。”
所谓盐课,具体来说,就是出售盐引所得的钱。
盐引不但出售,在元朝中期和后期,也常常与土地一起,做为赏赐贵族、大臣的赐物。如元文宗赐宠臣撒迪盐引6万,又赐皇姐鲁国大长公主盐引6万。
5,制盐的工本费。
工本最高的时候,为盐价的五分之一左右,最低时,仅为七分之一强。这个盐价,不是零售价,而是批发价,即元政府出售盐引的价格。可见,其中的差额是很大的,元政府也正是因此,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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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真儒 Ⅲ
吴鹤年憋太久了,洪继勋处处高他一头,有心表现,没机会。难得抓住个时机,他昨晚上一夜什么事儿没干,净琢磨邓舍心思了。
他一个官场老油条,深谙浮沉之道,稍微儿点风吹草动,比如这次的清洗运动,可能当事人洪继勋没意识到的,他就看出来了。再一方面,他本身又是个有才干的,结合当前时局,由此来推测邓舍的心思,十拿九稳。
堂外寒风卷动,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在堂内手舞足蹈,一番长篇大论,没洪继勋的条理分明、直指主题,却几乎每句、每个字都正搔正邓舍的心窝,挠着痒处。有些邓舍模糊想到,没透彻的,抑或不以为然的;他察言观色,适当地加重分析、或者淡化叙述,直说了两个多时辰,才告一个段落。
当官的,想往上爬,有什么秘诀?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既然准备充分,收到的效果当然十分明显。邓舍当即拍板,做出决定,明确给了他权责,兼任清洗运动的副指挥,留守双城,重点招徕人才。
中午留吴鹤年吃了饭,饭后不久,毕千牛来报:“将军,时辰就快到了。陈将军派了人来,请将军动身,往大校场观斩。”
内乱牵涉的人员不少,单只钱士德部,生擒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就有四十多人。连带韩氏在城中的亲眷家属,并前番女真人叛乱时,抓住未斩的叛军,比如佟豆兰等,合在一起,将近百人。
邓舍下了命令,士卒、受裹挟之人可以免死,充入敢死营,许其戴罪立功;凡十夫长以上,尽皆处死。用陈虎的原话来讲:“既然要杀,干脆就杀的多些,百十个脑袋掉地,就不信心有异志的人,还敢作乱!”
也正因了处斩的人太多,城中没有地方安置,故此刑场设在了城边儿的大校场。杀人是大事,对国家来讲,明正典刑;对百姓来讲,难得热闹。
邓舍出了帅府,一路上见许多百姓,呼朋唤友,都是结伴出城。不用说,全去看砍头的。
此时的街道上,一改早起稀疏人迹的景象;处处摩肩接踵,人潮人海。毕千牛提起精神,加紧警惕,一边指挥前队驱散百姓,休得遮住道路;一边按着马刀,紧紧扈卫邓舍轿侧。
轿中除了邓舍,吴鹤年也坐在其中。邓舍挑起帘幕,向外观看,听见人群中有几个高声喧哗,说的高丽话。他入高丽来,也抽闲学过几句高丽语言,到底不够精熟,听的半懂不懂,问吴鹤年:“他们在说些甚么?”
吴鹤年顺着邓舍手指,瞧了两眼,心头一喜,不动声色,翻译道:“这几人在说:哥哥、嫂嫂们,大将军极仁慈的一个人,对咱老百姓有多爱护!给咱地,免咱赋,冬天来了,还给咱修葺房屋。咱本过的好好,这才几天好日子,没料想那杀千刀的佟豆兰、入他娘的钱士德就造反作乱。”
街上百姓振臂高呼:“杀千刀的,入他娘!”
“大将军英明神武,几个老鼠翻不起大浪,这不就统统被擒拿下来,推到大校场,今日问斩!看看你们的房子,大将军才给咱修葺好的房子,又成什么样子了?因了这几个杀千刀的作乱,咱老百姓又死了多少?谁家没个亲戚,谁家没个老幼?入他娘的不把咱当人看,不让咱过好日子,哥哥们,咱该怎么办?”
“大校场去!看大将军砍他们的头!”
城中人群喧嚷,无数的男女老幼,相携而行。城中各条街道,就如条条溪流,人群汇聚,在通往城外的大道上,放眼尽是人头,黑压压看不到边。
有见到邓舍轿子的,不知谁带头欢呼,哗啦啦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齐声呼叫:“大将军英明!大将军神武!”
邓舍微笑点头,随手放下帘幕,不用吴鹤年再说,他也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定下处斩的日子之后,吴鹤年提出个意见,趁此机会,造一造民意,拉一拉民心。那几个带头喧嚷的人,正是总管府派出去的托儿。
成效不错。
在亲兵、侍卫的簇拥下,邓舍缓缓出了城门。向左折行,不多远,便是大校场。监斩官之一的陈虎,为了保证安全,特地调来了千人精锐,沿着校场布开。校场的中间,搭建起一座高台,台上为行刑之地;台下一溜烟展开,竖立百十个高杆,这是用来悬挂头颅的。
洪继勋、罗国器两人昨日就出了城,巡防各地;除了他两人,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并一些文官,早早到了,一起起身恭迎,请邓舍上了监斩席位。
中华讲究天人合一,《周礼》有云:“协日刑杀”。协,合也,和也,就是刑杀要选择适合的日期。除了秦代,不拘泥天时,随时可以杀戮;自古至今,杀头都是要选择合适日期的。
唐以后,行刑的时间多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即所谓“尝以春夏,刑以秋冬”,因为秋冬季节,主阴、主杀。这个时候杀人,便是顺天道肃杀之威,而施刑害杀戮之事。
此时正当十月底,杀人的好季节。
邓舍坐定,吴鹤年陪侍。众人放眼校场,阴沉沉的天空下,风卷土扬。千名虎贲,明盔亮甲、手执枪戈,将刑场围成个圈儿;士卒外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在士卒们面前,他们不敢大声地喧哗,低声说话的响动汇在一处,嗡嗡嗡的,给这阴沉冬日,添加了些许的躁动、不安。
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舍面前。他抱拳、高声说道:“双城总管府上万户陈虎,……”左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右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
三人同声:“拜见大将军。”
“起来罢。”
陈虎起身,那两个监斩官,官职低,依旧跪着。陈虎取出一份名单,上边的字他不认得,但写的什么早熟记在心,他念道:“今有逆贼叛党,佟豆兰、姚好古、黄驴哥、王甲、……等共计九十四人,以下乱上,按律当斩。”
两队士卒,看押着人犯,排成长长的队列,带到台下。待他们站好队列,陈虎与那两个监斩官,同声道:“人犯已到,合当行刑。请令。”说完了,三个人俯首听命。
邓舍颔首,道:“斩。”
毕千牛与一亲兵百户,两个人高声重复:“斩!”接着杨万虎、河光秀等四个将领,同声接着重复:“斩!”再然后吴鹤年等八个总管府文官,齐声重复:“斩!”
如此这般,传音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到的最后,精选出来,列在台下、负有警戒职责的一百零八名十夫长以上军官,齐声呼应:“斩!”应声如雷,轰然惊天。
校场中的百姓,何尝见过此等声威;凛然的杀气下,个个噤憟,人人止声。
先问斩的,为佟豆兰等女真叛军,人数不多,十几个。推上台来,押送的军卒一人一脚,踢在他们的腿弯处,使其跪倒在地,麻利地反绑木桩之上。全场寂静,唯有呼啸的北风,卷动囚犯背后犯由牌的声音。
犯由牌,即记载案由的牌子,一般用纸贴在芦苇片上制成。
佟豆兰多日不见,牢房中受尽苦楚。邓舍回来后,事物繁杂,一直没抽出时间见他,此时看见,心有戚戚。遥想数月之前,也是在这个大校场,千军万马,比试射柳;那时的佟豆兰何等的英姿勃发,世事无常,昔日座上宾,今成阶下囚。
细细说来,只能怪阴差阳错。若不是钱士德、李夫人的内乱,邓舍很有可能就不杀佟豆兰了。李夫人下毒的事件一出,陈虎、洪继勋诸人,坚决要求,佟豆兰万万不可留下。为什么?他与李成桂,自小相识,可谓两案都有牵连,留谁,也不可留他。
往政治层面来讲,佟豆兰也必须要杀。杀了他,一则震慑女真降军;二则女真内乱,之前杀的多为小人物,大人物怎么的,也得杀一个半个,以儆效尤。
邓舍吩咐毕千牛,倒上一碗酒,给佟豆兰端了过去。佟豆兰端得好汉,眉头不皱,叼着酒碗,一仰脸,喝个干净。酒水顺着他面颊、脖颈往下流淌,他哈哈大笑,遥向邓舍说道:“多谢将军赏酒。可恨俺一时迷了心窍,没的机会随将军征战辽东;但希望俺族中儿郎,将军不要因俺怪责。”
邓舍答道:“不论女真、高丽,只要在我双城地面,就是我的百姓。在我的眼中,他们与汉人无异,你不用挂虑。你且放心,你家中老小,我已经安排妥当,断不会叫他们受半点委屈。”
佟豆兰不再多说,歪了头,咬住发辫:“动手吧。”
刽子手手起刀落,十几个人头落地。没了脑袋的脖腔里,喷出老远的鲜血,热腾腾,兀自冒着热气。场上人群,胆小的面如土色,胆大的也心跳不已;轻声惊叫的声响,此起彼伏。
军卒上前取了地上脑袋,挂到台下杆子上。刽子手解开绳索,一脚把尸体踢倒边儿上,有专人用席子卷了,抬到一侧。陈虎面目如铁,微微点头,再十几个死囚,被推上台来。
这次砍的,是参与钱士德内乱的军官,官阶由小而高,连砍了三批,轮到黄驴哥。
黄驴哥腿脚发软,跌跌撞撞,由军卒推搡着,魂不守舍上了高台。刽子手绑他时,他才惊醒了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扎,口中大叫:“大将军!大将军!冤枉、冤枉,小人是被钱士德裹挟的,……小人知道错了,大将军,大将军!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毕千牛啐了口:“这点胆色,也有胆子作乱?甚么东西!”河光秀眼尖,他嗤的一笑,道:“将军快看,这厮吓的尿了裤子!”
顾念他与邓三曾为同僚,邓舍不忍见他当众出丑,叫士卒传命,令陈虎赶紧开斩。黄驴哥知道没了救,瘫软地上,嘴唇发抖。寒风嗖嗖,刽子手举起了斩刀;他绝望、无神、憎恨地一一看过陈虎等人,临死瞬间,他蓦然高喊:“我有密报!大将军,陈虎、文华国谋反!”
若说他前边的表面,可称之为可怜;随口诬蔑,可就是可恨了。邓舍厌恶地扭过头,刀下、头落。
姚好古是绞刑,他排在最后。杀完钱士德叛军,跟着为韩氏亲党,其中有许多妇女。按照元制,妇女处绞刑的,可在隐秘处行刑;而处砍头的,则就与男子一样,公开杀之,陈尸于市。
杀男人的时候,场下百姓虽有骇然,兴奋居多;此时看到女人临刑,中间甚至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不少心软的,显出恻然的神色。
逆反重罪,满门抄斩。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放在眼前,才会发现它充满了血腥和无情。律法之冷酷、邓舍之铁腕,借这几个妇女的头,清晰明白地展现在了双城百姓的面前。
朴献忠提议,不杀韩氏,置入妓营。邓舍没有准,他需要的是立威,而不是辱人。
九十三颗脑袋,血淋淋地尽数挂到了高杆上。九十三具无头的尸体,堆积台下,便如小山也似。浓郁的血腥味道,随着风,传遍大校场;抚养布恩、杀戮立威,百姓们看邓舍的目光,既敬又畏。
“将军,该姚好古了。”
邓舍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军卒收拾台上,撤去木桩,竖立实行绞刑的刑架;只留下了两个刽子手,其他的悉数退走。行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台下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窃窃私语,猜测砍头为何换成绞刑。
“肯定是个大人物。”有人说道。
有人反对:“佟豆兰够不够大?李夫人够不够大?大人物才砍头的!不砍头,怎么吓唬杀千刀的那些入他娘?”
更多的人制止他们的争执:“嘘,别吵!大将军起来了。”
监斩席,距离高台有一段的距离。邓舍拒绝了毕千牛等抬着软榻过去的要求,他亲手端酒,一步步下了监斩席,又一步步走上高台,来到姚好古的面前。他没穿盔甲,风掀衣襟,飒飒作响。
姚好古挺身直立,邓舍与他对视了片刻,吩咐:“给姚大人除去手枷。”
姚好古不客气,乐得轻松。除掉了手枷,他略微活动两下手腕,笑道:“待罪之身,就不给将军行礼了。”他吸了口鼻子,“好香的酒!这碗酒,可是将军给老姚的送行酒么?”
邓舍叹了口气,将酒送上;姚好古接过来,没有喝,朝天空洒了点,往地上洒了点,道:“皇天后土,养我黎民。老姚死到临头,就借将军的酒,再谢一谢天地的恩德罢。”
邓舍犹豫再三,想说点甚么,不知如何开口,他道:“今日,送大人行,实非我所欲也。然而,不杀大人,则军卒难服、百姓难服。大人能理解我的苦衷么?”
姚好古哈哈一笑,道:“将军送行老姚的心意,老姚领了;风高天寒,将军毒伤未好,请回吧。”
邓舍望台下看去,亮的枪、明的甲,无数百姓的面容,表情各异。他思潮如涌,千言万语,终难成一言。他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转回身,殷切地看着姚好古:“我的心意?姚大人真的明白么?辽阳关平章,……”
姚好古打断了他的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将军底下的话,不必说了。”
天阴、尘扬,邓舍颓然放弃了招揽的话语,回到监斩席上。陈虎举手示意,绳索套住了姚好古的脖子。姚好古忽然道:“且慢。”他声音清朗,邓舍听的清楚,闻言之下,精神一振,莫不是他有所改变?
但见姚好古,伸手进了绳索套子中,端端正正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领;然后按了按头上儒巾,确定了衣冠整齐,这才放下手来。君子死,冠不免,是为结缨而死。
姚好古放目场中,上观苍天,下望厚土,上千名汉人虎贲齐齐注目在他的身上。他慷慨说道:“诸君,皆为我之虎贲。朝闻道、夕死可矣!姚某临行,有一曲相赠。”
绳索渐紧,他放声而歌:“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汉人的军队很久没有驰骋中原了,但是,不要因为这样,就以为汉人缺乏才俊。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就拿在场诸君来说,你们个个只手可举万钧,谁人不是万夫雄呢?我汉人久居胡虏之下,就像河流东入海,请问你们,有谁甘心!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鞑虏现在还很强盛,很多的汉人认贼作父。但是诸君!你们绝不能灰心丧气,要发愤图强,要像汉朝的陈汤一样,把胡酋的脑袋,砍下来,悬挂到大都城头上去。
云沉风大,大校场上,万余人鸦雀无声,听姚好古慷慨激昂的歌声,干遏行云。
那绳索已经套牢了他的脖颈,他的双脚慢慢离开地面,呼吸变得不畅快,但他没有停下歌声,他通红着脸,鼓足肺腑中的气息,他依然在向天、向地、向他的同胞们,用自己的生命,用他灵魂深处的力量,向所有的人,传递一种炽烈的信念。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但词中蕴含的力量,震撼人心、回荡天际,他在唱:“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在尧、舜、禹圣圣相传的国度里,在这片炎黄后裔生生繁衍的土地上,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于向胡虏、向异族称臣的人吧?
他所唱的,是南宋陈亮的一阕《水调歌头》。以直白的笔调,表达了作者深切的爱国感情,区区数十个字,写出了磅礴的气势,万丈的豪情。豪迈处,令人拔剑;深情处,动人泪下。
士卒们不懂文字,很多的意思听不明白,但那激烈的调子感染了他们;到了耻臣戎这一句,浅显易懂,稍识几个字,便可听懂。听懂的首先感动,跟着低声给同袍解释,上千将士,无不怒发冲冠、壮怀激烈。
满场壮志,凌云霄。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二百个,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挥,声音由小而大。围绕着绞刑架上的姚好古,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像一条苍龙,凌云霄。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姚好古说不出话来了,他咳咳地喘息,竭尽全力,试图把曲子唱到底,却无法发出半点的声息。
邓舍听过这首词,他难以自已,站立诸军之上,抬望眼、仰天长啸,帮姚好古补上后边的几句:“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如今的中原大地,遍地胡虏;千古以来,汉人英雄人物的英魂何在?你我若不奋起抗争,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若问汉人的国运什么时候才能磅礴伸展,去看一看胡人的气数就知道了。我汉人的国运,如烈日当空,方兴未艾。
“拿弓来。”
扈卫的亲兵中,有人取下弓矢,递给邓舍。邓舍开弓搭箭,箭破长空,射中绞刑架的顶端,绳索断裂,姚好古跌了下来。陈虎、杨万虎、河光秀等人,愕然相顾,问道:“将军?”
台下诸军,齐声大呼:“将军!”
历史本无邓舍,生死难测。生则罢了,若是我终究难免一死,姚好古这般人杰,决不可叫他死在此处。不错,历史上没有姚好古,可历史上,本也无邓舍。
邓舍千头万绪、涌入脑中,他拿着弓矢,面对满场士卒、百姓。吴鹤年低声提醒:“不杀,得有原因。”
“关平章,我之上官;姚好古、钱士德,关平章之属僚。他可杀我,无关平章令,我不可杀他。钱士德没在乱中;黄驴哥本我部属,杀!免姚好古,收入牢狱,静候辽阳发落。宁叫人负我,毋叫我负人。”
给了不杀姚好古的理由,顺带不动声色地贬低关铎,锋头暗指钱士德内乱出自他的指令。囚禁姚好古,不放、不杀,留了这个人才,又向众人显现了宽厚仁义的胸怀。
吴鹤年暗中叫好。
场上万余百姓、上千士卒,尽皆拜倒:“大将军!”
——
,刑以秋冬。
并非所有的死刑,都在秋冬处决。
比如唐代,恶逆以上和奴婢、部曲杀主人的案件,则“决不待时”,即除了断屠月、禁杀日外,一年之中任何时候都可以执行死刑。
断屠月:中国的佛家,把一年的二月至五月,六月至九月,十月至正月分为三时,每时的最末一个月,即五、九、正月叫做三长月。在这三长月中,是不准杀生的,故三长月又叫做断屠月。
禁杀日:按唐代规定,就是每月的“十直日”,即每月的一日、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共十日。
唐朝的秋冬行刑制度,基本为后代沿用,包括禁刑日不准杀人的规定。比如:明、清两朝都有规定“……虽决不待时,若于禁刑日而决者,笞四十”。
2,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舍面前。
这个片段的描写,借用了明朝万历年间,献倭俘杀头的场景。出处可见《涌幢小品》,卷一的献俘。
略引原文:“……先述官衔、名姓,……凡数百言,字字响亮舒畅。宣毕,俯伏。上亲传‘拿去’二字,……左右勋戚接着,二遂为四,……又为八,为十六,渐震,为三十二。最下则大汉将军三百六十人,齐声应如轰雷矣。”
3,藁街。
是汉长安城南门内“蛮夷邸”所在地,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首悬之藁街。
52 备战 Ⅰ
东牟山上,赵帖木儿左右为难。
两日前,他过了鸭绿江,一路西行,昨晚到的东牟山;本待一早启程,南下辽阳。天刚亮时,狭路相逢两个元军的游骑,捉住了一问,才知道就在他们横渡鸭绿江的那个晚上,毛居敬、许人利用地道加上火攻,一把火将纳哈出的后营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夜,火光直冲了天。
辽阳城中的关铎趁机出军,内外夹击,混乱不堪中,两方鏖战到次日傍晚,死伤无数、血流漂杵;一边儿是破釜沉舟,一边儿是两线作战,纳哈出兵败如山倒。数万强行纠结起来的游牧部民,一哄而散;二十万大军连逃带死,剩下的不足一半。
纳哈出当机立断,服了输、认了命,舍弃辽阳,撤回沈阳。
论这一战,先有关铎与纳哈出相互使诈,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斗智上纳哈出胜了一筹。要非邓舍的平壤军马横空出世,要非洪继勋稳坐钓鱼台、确保双城不丢,趁虚夺下盖州,击溃高家奴,解了毛居敬之围,使其腾出手来救援辽阳,结局可想而知。
斗过智,面临转机,再斗勇。关铎亲身临阵,毛居敬冲锋在前,全军上下以必死之心,做命运的决战。谁都知道,辽阳一丢,没了立足之地,等着辽东红巾的只有灰飞湮灭。如此一来,“勇”字上,红巾反过来又胜了纳哈出东拼西凑的二十万大军一筹。
战罢,战场上,关铎望着尸山血海,连呼侥幸。
这一战,辽阳、沈阳两败俱伤。沈阳不用说了,七八万残兵败将。关铎虽然获胜,本部嫡系一样的损失惨重,活着的不到三万人。要说损失最小的,当数柳大清、胡忠等人的杂牌。
数十成百次当炮灰的经验,练就了他们滑头的本领。出工不出力,战鼓敲得很欢,就是不真刀实枪。毛居敬占了上风,他们就打顺风仗;元军占了上风,他们就退、就让。
他们退让,元军可不管谁是嫡系、谁是杂牌,哪里好突破,就往哪里跑,专拣软柿子捏。战后统计,四成的元军都是从柳大清、胡忠这区区两三万人、数里长的战线上突围出去的。
关铎非常生气。
依他往日的脾气,治军的严明,非得砍几个人头不可。李敦儒劝住了他:“平章大人,今时不比往日。大人的嫡系损失惨重,柳、胡所部,小不忍、则乱大谋。鞑子方退,休养生息为上。”
言下之意,先放他们一马,免得内部再生了乱。柳大清、胡忠一直都有怨言,以往势不如人,只好认了;现在情况不同,把他们逼急了,搞个哗变、投敌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关铎哼了声,按下怒气,道:“叫他们来叫我。”
辽阳城外,黑云压顶、血流如河。一群群的乌鸟遮天蔽日,呱呱叫着,凭空飞来,停憩在战场之上。许多的野狗结队成群,出没其中。天下大乱,仗打得多,死的人多,它们吃的人肉也多,眼珠子都是红的,也不怕人,叼着残肢断臂,或往天上飞,或往远处的小树林里钻。
清扫战场的降卒、壮丁麻木而无神。这一幕幕的情景,修罗地狱也似的惨状,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似的,看见便如没看见。
柳大清、胡忠等十几个杂牌的长官,贯甲提兵,踩着血肉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将过来。关铎拿眼去看,见他们人人血污满面,好几个披头散发;箭矢无眼,几乎个个身上带伤。
胡忠的剑鞘丢了,手中的短剑血淋淋的,尚且在往下滴血。他把短剑朝地上一插,第一个跪倒,叩拜:“见过平章大人。”
地上又是血、又是泥,他一磕头,溅起许多污浊。关铎哈哈一笑,拦住其他作势拜倒的诸人,赶上两步,扶起胡忠,道:“诸位将军甲胄在身,免礼免礼!……胡将军快快请起,今日一战,多亏了诸君,当时老夫登车远望,看的分明。胡将军,……”
他挑起个大拇指,敬佩赞赏:“勇!”转开视线,看向柳大清等人,一个个提名称赞,“柳将军,猛!黄将军,剽!李将军,悍!”回手握住腰间的剑柄,感慨万千,他道,“辽阳之围,不怕诸君笑话,老夫本以为一条老命就交代在这里了。好在有诸位也,破海州、救辽阳,哎呀,知道老夫想起了什么么?”
诸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末将不知。”
“老夫想起了关云长的过五关、斩六将!诸君之勇,可比翼德;诸君之忠义,可比云长!”关铎一手按剑,一手捋须,他给的赞赏实在太高。自宋以来,说三分向来便为说书艺人的重头大戏,上至公卿、下至妇孺,没有听过的,也知道关羽、张飞何许人也。
诸将闻言,不少人很高兴。关铎积威所在,跺跺脚,辽东颤三颤的人物;再与他不和,能得他一句这样的称赞,也真是难得的荣誉。
胡忠连连逊谢,直道愧不敢当。柳大清喜笑颜开,对关铎的赞扬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他得意侧脸,豪迈说道:“大人也知道俺老柳的出身,与鞑子的仇,深了去了!实话给大人说了罢,兄弟们别的不会干,专杀鞑子、勇猛忠义那是当之无愧的!”
柳大清什么出身?
他本为绿林悍匪,杀人放火一把好手;没读过书,不懂得为臣之道,骄横跋扈惯了的。他麾下最盛时,拥众近万;但凡有点心眼,也不会混到如今的地步,论起威望,即便在杂牌里,也比不上胡忠。
关铎听了听柳大清狂妄自大的言语,瞧了瞧恭敬拘束的胡忠。他轻轻握了握剑柄,神色不变,大笑道:“真勇士也!走,诸位,为贺大捷,老夫要城中摆酒,大宴三天!”
……
东牟山上,听完了交战经过,赵帖木儿犯了踌躇。
邓舍给他的密信,要求当面交给纳哈出。纳哈出既然撤回了沈阳,按理说,改变路途,直接去沈阳不就行了么?却有一个为难之处,纳哈出才撤军两天,他到底到了沈阳没有?又或者还在路上?
没个准确的情报,去路委实难定。要知,大战过后,到处散兵游勇,没了建制、没了约束的败兵,赵帖木儿见的多了,简直就是强盗。他们才十几个人,有个不测怎么办?
他蹩到带队的军官跟前,巴结着笑道:“周将军,你看?”
姓周的将军没他那么多花花肠子,邓舍交代的军令,送赵帖木儿去见纳哈出。他要老实了,待以使者身份;他要不老实了,咔嚓砍头。这会儿,听赵帖木儿一问,这位军官瞧也不瞧他一眼,指挥手下,道:“分两个人,快马赶回去,将此事报之大将军。其他的检查军械,保持戒备。上马,去沈阳。”
完了,他转身朝坐骑走去。赵帖木儿不甘心,紧紧跟上,小声叫道:“周将军,周将军,……”
“怎么?”那军官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赵帖木儿尴尬地笑了笑,瞄了瞄他按刀的手,咽下了想说的话,道:“没事儿,没事儿。”他抬头看了看天,“要去沈阳,咱得快点。小人略懂天文,看天色,一两日内,必降大雪。雪一封路,就不好走了。”
这话他不是胡诌。
蒙古人信奉长生天,有萨满。萨满就是巫,巫这个行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它既然存在,绵延千年不绝,就有它实际的一面。大凡巫者,对天文、地理、草药各方面,皆有所了解。
赵帖木儿的义父赵小生,是一个彻底蒙化的汉人,交往的尽是蒙古人,其中便有萨满。赵帖木儿年幼时,对此很感兴趣,学过一段时间,不精通,但看看天气、测测阴雨,还是没问题的。
姓周的军官半信半疑,瞅了他两眼,没有答话,自顾自牵马。一个士卒跑过来,问道:“那两个鞑子怎么办?”
“老规矩。”
四个士卒拽着元军游骑,拉上山的凹处,一阵撕心裂肺地求饶声,短促而止。不多时,那四个士卒擦着刀,说说笑笑地走了回来。诸人翻身上马,马蹄的的,下了山,身影渐渐远去。
赵帖木儿回首观望,山尖的浮土下,有一支被野兽啃的残缺不全的手臂,露着森森白骨,指向阴测测的天空。
他昨夜听士卒们说,大半个月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炮火恍然依旧在轰鸣,断掉的箭矢、刀剑仍然残留地面;而人们的视线只在此做了个短暂的停留,连一眨眼都不到,就转向了辽阳。
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徘徊哀泣,他们似乎已被忘记。
道路上长满了野草,时不时闪过的小林子落光了树叶。除了两三支元军的败兵,两个多时辰的路途上,赵帖木儿等人没见过一个活的平民。碰到的元军败兵,多的百十人,少的七八人,大部分都是牧民,他们过沈阳而不入,径往北行,想必是要回去原来的部落。
“这一仗,沈阳元气大伤啊。”
目睹战火后的凋零,看样子,没个几年,沈阳恢复不过来。由沈阳可想辽阳,这一战最大的赢家是谁?双城。坐山观虎斗获得成功,可惜战事结束的太早,若能晚一点,没准儿可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好处。
赵帖木儿暗中庆幸,弃暗投明的及时。想到此处,一点愧疚闪过心头,毕竟赵小生从小抚养他长大,教他读书、教他习武,待如亲子。他轻声安慰自己:“大义灭亲,大义灭亲。”
有道是三人成虎,假话说够三遍,便成了真。自我催眠了这许多日子,赵帖木儿不再半夜惊醒,他也好像真的,就把自己当作大义灭亲的典范了。
东牟山距离沈阳不过几十里,因了路上躲避溃兵,他们走的慢了些,快到中午,沈阳的城楼出现地平线上。走到这儿,没办法继续潜行了,为了防止红巾的哨探趁乱混入城中,更为了防备红巾趁胜突袭,沿途的警戒、巡查极其严密。
一行人下了马,伏在片小树林中,远远观看片刻。
前边几百米外,有不少元军的步卒,设下路障,竖起大旗。一边儿招拢归来的溃兵,一边儿警惕周围的动静。步卒的后边,有十来个骑兵,大约是个十人队,依靠着坐骑,松松散散地坐在地上,正在聊天。
“步卒防御,骑兵机动。”
姓周的军官做出判断,他用马鞭指了指两侧,相隔大约千米,又是两个类似的营地;看的出来,元军显然把沈阳围了圈儿,他道:“混不过去了。”拽了赵帖木儿到身边,带动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他随手抹去,问道,“前边的鞑子你有认识的么?”
元军领头的,一个百夫长,赵帖木儿怎会识得?纳哈出与赵小生几次来往,充当信使的都是千户以上,他摇了摇头,道:“周将军你放心,小人尽管不识得,报出俺的名字就行了,保证万无一失。”
姓周的军官盯着他看了会儿,吩咐左右:“我先带他出去,你们等一等。看情况不对的话,立刻就走!”拉了赵帖木儿要出去,不放心,返回来,低声交代个弓箭手,“看好姓赵的,不行就射!事情万一办不成,绝不能叫他活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树林。
元军很快发现了他们,骑兵上马、步卒举枪。带队的百户嘡啷拔出军刀,紧张地大呼叫道:“来者谁人?不准再往前走!……”他扬起军刀,“骑兵预备;弓箭手,搭弓!号角手?”号角手抬起了号角,做好吹响的准备。
这百户说的蒙古话,邓舍考虑过这点,派来的人中,有人懂,姓周的军官不太懂。赵帖木儿举起双手,呱啦呱啦地回答几句。那百户挥舞着刀,凶狠回应。
“他说甚么?”
“叫将军把兵器丢了。”
姓周的军官犹豫了一下,解下马刀,扔到一边。看他如此配合,对面的元军百户放松了许多,放低声音,与赵帖木儿交谈起来。为避免姓周的军官起疑,赵帖木儿机灵,他边说,便翻译。
他自报门户,那元军百户没听说过。赵帖木儿再提了几个认识的千户名字,以及他义父赵小生的大名。邓舍给纳哈出的密信,不想叫别人知道,故此,他一直没说来意。只说,赵小生、佟豆兰攻打双城失利,全军覆灭,有一条重要的军情,需得面禀纳哈出。
交涉了半天,那百户先是不信,在看了赵帖木儿拿出的蒙元双城总管府总管印信后,半信半疑。这印信,自然是他从赵小生那里得来的。
那百户拿捏不定,赵帖木儿又取出纳哈出写给赵小生的信,给他们看了看信末落款的印章。那百户没见过,拿在手里颠三倒四地看过,看赵帖木儿恳切、坦率的眼神,不似作假。他犹豫多时,派了个人回去大营,请赵帖木儿提过的一个千户,名叫八撒儿的,亲自过来观看。
直到天色将晚,八撒儿姗姗来到。
赵小生送过他不少礼物,见到赵帖木儿,八撒儿热情得很。两个人来个蒙古式的拥抱,赵帖木儿介绍姓周的军官,说是叛军的一员,再把前言叙说一遍。
八撒儿闻听有重要军情,不敢擅作主张,说道:“相爷昨天刚回的城,受了点伤,见不见你们,俺也做不了主。这么着,你们先随俺进城,报了左丞刘大人,然后由他定夺,如何?”
左丞刘大人,便是刘探马赤。
赵帖木儿等人自无异议。既然自己人,姓周的军官佩回马刀,招呼了兄弟们出来,由八撒儿陪着,彤云密布,风寒刺骨,踏着夜幕,入了沈阳。
——
,看看天气,测测阴雨。
这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学问,只要善于观察、善于总结,大致的天气变化就可以看的出来。
举几条农谚:
“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日落西北满天红,不是雨来就是风。”“东方日出白,就要有风发。”“月着蓑衣,天要下雨。”“半夜无星,大雨快临。”“乌云接日头,半夜雨稠稠。”“日落乌云洞,明朝晒得背皮痛。”
53 备战 Ⅱ
赵帖木儿等人派回的信使,八百里赶急,三匹马轮回交换,第三天凌晨,赶到了双城。连续两天两夜,目不交睫,人不下马,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喝点冷水,他两人累的不轻。
因为钱士德内乱轻轻巧巧赚开了城门,原来守门的史百户战死,他的长官受到牵连,至今还在牢狱里没有放出来;故此,现今把守城门的心有余悸,进出检查得极其严格。
信使出示了临行前邓舍给的信物,守门百户再仔细询问了其姓名、所属军营、上官名字,一一核对无误,这才开门放行。入了城门,两人打马疾驰,奔近邓舍帅府,早有亲兵迎上。他二人跳下马来,一个哆嗦,差点跌倒。
却是长时间的骑马,忽然踩上地面,有些站立不稳。他们本是亲兵队出来的,互相熟识,不必多说,三言两语的一交代,当值侍卫不敢怠慢,忙领了前行。
穿过才修好的府门,两人踉踉跄跄地跟着。灯笼的光芒映照出两三步的距离,院中景色看不清楚,只见得影影绰绰,墙边、堂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甚是森严,与他们走之前的景象截然不同,两个人心中微微奇怪。
见当值侍卫领着往楼阁去,他们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楼阁上灯火通明,不时有侍女的身影映衬在窗纸上边。一个人问道:“将军还未曾安歇么?”
“别提了,你们走的早,不知道。前几日姚好古、钱士德、黄驴哥内乱,李成桂家的贱妇下毒,差点把将军毒死。你没见府中多了许多侍卫么?那一夜战死的兄弟不少,后院遭了火,到现在没重建呢。”
两个人吓了一跳:“将军毒伤?”
“毒伤没甚大事,将军福大命大。拔了毒,这两日好了许多。这么晚没睡,是因为昨日晚间,陈将军送来了一批与作乱人员有牵涉的官员、大户新名单,将军需得核查一下;加上修葺城中民居所需木材、丁壮数量,都得将军操劳。”
话的侍卫指着后院,道:“你们看,为了省点木材、抓紧时间,将军连后院都没去整建,火烧出的空当,只拉了一道围墙了事。”
寒冷冬夜,伤势在身的邓舍通宵不眠。回来报信的两人愤愤不平,怒道:“姚好古、钱士德、黄驴哥!他三人哪儿来的狗胆。”
“还用说?”领路的侍卫指了指上边,也是怒气难抑,“军中都传遍了,你们忘了潘美怎么死的么?有两句词儿,唱的是:公无登山,公竟登山!登山而死,当奈公何!”
潘美为关铎所卖,死在东牟山;他的血书,许多人见过。是以,那两个信使一听便知,这首歌儿唱的正是此事。言下之意,毒杀邓舍的行为,也是关铎指使的了。至于原因,还用想么?高丽三千里锦绣河山,谁不想要?
咱们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凭什么给他姓关的?那两个信使险些破口大骂,道:“狗日的王八蛋,活剥了都嫌轻的!”
“要说仁义,咱大将军没的说。只宰了黄驴哥,没杀姚好古。不但没杀,每日好吃好喝的招待,说是要听关平章发落。”
话间,走近楼阁,这里的防卫重中之重,带路的侍卫没资格入内,将两个信使交给个十夫长,自转身去了。尽管熟人,那十夫长依旧按照条例,询问再三,方才留下他们,去报告邓舍。
如果晴天时候,启明星就该闪烁在天空了;可自入冬来,连着阴沉多日,凌晨的夜空,黯淡淡,乌腾腾。彻骨的北风卷动楼阁的窗纸、门帘,簌簌作响。
沉寂的夜里,楼阁外环形站立数十个侍卫,个个身板笔直,面容严肃,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说一句话。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卒举着火把走过,低沉的口令、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传入人们的耳中,提醒着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肃穆、庄严,这里是双城、是平壤、是整个北部高丽以至辽左的心脏。
很快,那十夫长下来,朝两个信使点了点头,命人解下他们的兵器、除掉他们的盔甲,点了几个侍卫,送去上楼。相比楼外,楼阁内的侍卫少了许多,寥寥两三人,与其说他们职责防卫,不如说他们职责听候邓舍的通传。
那两个信使与其中一个认识,彼此点头笑笑,登步阶梯。脚步的回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中,非常明显。信使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静悄悄上了楼,通报过后,送他们上来的侍卫停在门外,他两人推门进去,看见邓舍正坐在案前,一丝不苟地批阅文书。
“拜见大将军。”
“起来。”邓舍放下手中笔,微笑起身,亲自扶起两人。先不问有何紧急军情,邓舍仔细端详了他二人面容片刻,笑道:“路上辛苦了。”注意到信使的嘴唇干裂,吩咐罗官奴,“倒些水来,要温的,别太热。”
罗官奴的父亲罗李郎,经过调查、审问,确与乱党无关,昨天已经放了出来。有此一变,罗官奴小小的心灵中,对邓舍除了仰慕,更多了不少敬畏。她乖乖巧巧地应了声,盛来温水,送上信使面前。
“下去罢。”
待她退出,等信使喝过了水,邓舍这才问道:“此行成果如何?路上顺利么?”
“回将军,路上还算顺利。只在东牟山,碰上了几个鞑子。却有件重要军情,要禀告将军。”
“讲来。”
当下,两个信使将来龙去脉,细细讲说一遍。邓舍听了,又忧又喜。喜的是,辽阳围解,关铎、纳哈出两败俱伤,双城一强独大,可就安全许多;忧的是,辽阳围解太快,许人地道破敌营,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的推测,以为辽阳战事还会多些时日;谁曾想到,它忽然结束,双城内乱才平,清洗未毕,急切间,该如何应对?
邓舍站起身来,转了两步。他心思电转,坐山观虎斗到此告一段落,无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有一个前提是肯定的,绝不能闲坐无事,给这两只老虎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下,邓舍温言勉励信使两句,叫他们下去休息;传令门外侍卫,立刻召集城中诸将。侍卫要走,邓舍又把他叫了回来,微一沉吟,补充道:“吴鹤年也叫来罢。”
洪继勋不在身边,地方上储备的粮草等物,只有吴鹤年最为熟悉了。
邓舍召将令一下,接到命令的诸人尽知,必然发生了紧急的军情。城中处处亮起点点的火把,将军们或者单骑、或者引三四亲兵,从四面八方赶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石板地面上,提前惊破了冰冷的双城冬夜。
两刻钟不到,包括城外的陈虎、杨万虎,万户以上军官尽数到来。邓舍全幅披挂,端坐大堂,挥手免了诸将行礼。
他按刀环顾,语调铿锵有力,说道:“才得周大彤军报,辽、沈战事已毕,纳哈出大败,二十万大军溃逃、战死半数。于五日前,他已经回了沈阳。召诸位来,便是为了此事。这一战,我皇宋大获全胜,关平章威震辽东。大家议议,都有什么看法?”
周大彤者,即护送赵帖木儿的周姓百户。
众人顿时哗然。杨万虎抢上半步,左手放在胸前,高声叫道:“鞑子元气大伤,将军,这是个好机会,不能放过!七八万残兵败将,不堪一击,末将愿为前锋,只需五千勇士,半月内,必克沈阳,为大将军报捷!”
他为什么第一反应去打沈阳呢?有原因的。早些时候,打盖州之前,邓舍与诸将闲谈,有人曾提议过,不如趁辽、沈混战,同时调动双城人马,潜渡鸭绿江,趁虚袭下沈阳。后来因了双城内乱,这事儿搁置不提。
故此,杨万虎一听纳哈出大败,立刻旧事重提。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纳哈出到底一方诸侯。他二十万大军虽然只剩下不到一半,但料来溃逃的多为他为打辽阳,而强征入伍的那些游牧部民,其本身实力未必见得就有太大的损失。敌情不明,贸然进攻,怎么可以呢?”
他的意见得到了另一个万户的支持:“纳哈出经营沈阳日久,如果好打的话,关平章早拿下了。更别说,沈阳以北,多为蒙古游牧部落的领地,溃逃回去的牧民,稍微一加整顿,便又是一支军队,支援朝发夕至,莫提五千人,五万人也没用。”
河光秀性格使然,他没有考虑打沈阳,首先想到的是自保。他道:“将军,末将以为,第一位需要考虑的,不是去打沈阳,而是急需探知关平章的动向。”
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万户做了许多的日子,每日接触的都是上层人物,听到的都是洪继勋这样人物对时局的分析,河光秀的眼界、思路开拓不少。他担忧地说道:“沈阳惨败,辽阳惨胜。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纳哈出的惨状,可见关平章的损失。我辽左只有赵将军不足两万人马,不得不防。”
他说的不太清楚,意思明白。关铎损失惨重之下,为了加快恢复实力,很有可能从辽左下手。毕竟,辽左的金、复、盖诸州,开发既久,素称富庶的。
杨万虎鼻子里嗤了声,道:“辽左?借他三个胆子!”
一直不曾开口的陈虎,缓缓说道:“河万户的话,有些道理。辽东我军,关、潘、刘三位平章本来平分秋色,关平章不过稍胜半筹。如今,辽西大战没有,小仗不断,刘平章或许没有闲心趁机插手辽阳;然而,潘平章的广宁,空有搠思监十万大军相对,月余来,竟是一场战事也无。将军,想坐山观虎斗的,不止我双城啊。”
“噢?陈将军,你详细说说。”
陈虎的话,恰好对了邓舍的思路。在邓舍的示意下,陈虎接着说道:“潘美死在东牟山,无论怎样,潘平章对关平章,定然心有衔恨。他迟迟不救辽阳,固然有搠思监兵临城下的成分,但也未尝没有看关铎笑话、静待局势发展的原因所在。
“将军,潘平章的心思,连你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关平章会不知道么?辽阳虽胜,与沈阳两败俱伤而已。北有沈阳狼顾,西有潘诚虎伺,关平章要想在大战过后,仍能继续保持他之前的地位,非得另辟蹊径不可。
“盖州,距离辽阳不远。辽左,富庶、壮丁多;富庶可充军资,壮丁可补充军队,关平章不是没有拿辽左开刀,从而恢复自身实力的可能。”
有人不以为然,不敢当面驳斥陈虎,委婉说道:“关平章若拿辽左开刀,狼顾、虎伺之外,他就不怕再惹了将军愤怒么?”
话的人出身并非上马贼系统,邓舍亲手拔擢的。陈虎瞟了他眼,也不恼怒,对邓舍道:“这不过是末将的一个猜测,该怎么决断,听将军令下。”
就目前来说,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打沈阳,这是攻;一种主张增兵辽左,这是防。
邓舍思忖片刻,打沈阳的意见不用想,不切实际。诚如反对者所说,沈阳实力尚存,外援甚多,不可急躁。莫不成,才看过辽、沈的龙争虎斗,跟着就再让辽阳看一遍双城、沈阳的龙争虎斗么?
增兵辽左,似乎倒是可行。关铎会怎么做,没人猜得出来,防止他疾病乱投医是一;第二,辽左要比双城距离辽沈近得多,万一有变,可以反应及时。
其实,这个想法,他在平定钱士德内乱后就有了。不过,有点不足,邓舍又是秘密联系深宫罗裙,又是派赵帖木儿去见纳哈出,其所用意,岂是单为防守?他沉思不语,可惜搠思监、纳哈出的反馈尚且没有知晓,实在不好仓促安排下步行动。
暂且放过不提,他问吴鹤年,道:“城中民居修葺如何?”
“卑职调了大批壮丁,并有数千军卒相助,城中的民居已经修复了一半以上。”吴鹤年很聪明,邓舍叫他来军议,他自知文官,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此时邓舍问了,他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开口回答。
“总管府仓库粮储呢?”
“今秋丰收,虽有些新开垦的荒地,奉将军的命令,免了赋收,但收纳来的粮食依然甚多,足够大军吃用两月有余。”
他回答的是民田这一块儿。双城等地的田地,分为两种。一种民田,分给百姓耕种,按照赋税定额上缴官府;一种军屯,不必上缴官府,直接归军队辎重管理。军屯的,平时满足军人吃用;民田的赋税,除了发给百官俸禄,设立常平仓外,如果逢有战事,也有输送、供应的责任。
够大军吃用两月,也就是说,不算军屯,单单总管府的储粮便可以支撑起一场长达两个月的战争。这已经很不错了,邓舍满意地点了点头。
堂中诸将互相对视,邓舍问及粮草储备,什么意思?
陈虎问道:“将军?”
邓舍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诸位的想法,各有道理。事关重大,我得好好想想,你们也再想想。天快亮了,且吃了早饭,我们接着议。”拍了拍手,唤来毕千牛,“请女真部落的族长们,也一并来吃早饭。”
河光秀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吴鹤年,琢磨琢磨邓舍的话中意思。问过了粮食储备,为什么又请女真部落的族长们,与诸将一同用饭?
——
,公无登山。
汉时民歌,原文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相传是妻子阻挡丈夫渡河不及,见白发苍苍的丈夫堕河而死,心中悲伤至极,在河边弹箜篌而唱此歌,随后殉情而死。
54 备战 Ⅲ
有些东西,人不是天生就会的。生而知之、万事通晓的,那叫圣人,五百年才出一个。普通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眼界的开阔,随着接触面的扩大,就像河光秀一样,会不断地进步,不断地改变。
有句话说:居养气,养移志。
农家子弟与贵族子弟的区别在哪里?一个衣衫褴褛、土里刨食;一个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看起来高不可攀,什么的龙子龙孙、什么的天潢贵胄。就真的有天生做人上人的么?用狸猫换太子,把农家子弟与贵族子弟调一个个儿,让农家子弟出生在贵族人家,他一样可以高高在上,甚至能够做的更好。
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就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有机会,泥腿子也可以左右历史的进程;在关键时刻左右历史进程的,也只会是泥腿子们。
邓舍也不例外。自他掌军以来,虽说才短短的七八个月,但可以说,就这七八个月对他的影响,对他造成的改变,远远大过了过去的十数年。
面对压力,他在不断地学习,从自己或别人的失败里学习;从自己或别人的成功中学习;学习别人的言谈举止;作重要的,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老师,——历史。每到一地,每克一城,他如饥似渴地搜集、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即便最繁忙的日子里,他也不忘每天读上一两页的书。
失败产生教训;成功总结经验。从别人身上,他可以学习到人情世故;历史中无数的人物、无数的故事教会了他怎么治军,甚至,怎么治国。
泱泱中华,数千年的历史,无数的成亡兴败,无数的英雄事迹。他们,是最睿智、最沉默的老师;历史,是最多彩、最务实的教科书。因为,你不但可以看到它的开始,它的进行,你还可以看到它最后的结局。
有人说过,把历史读通透了,就再也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诚哉斯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读书岂可无史?宋人苏子美以《汉书》下酒,每有所感辄浮一大白,固然文人雅事;但每当邓舍读到《匈奴》《卫青、霍去病》诸传的时候,又何尝不也是几度慷慨、几度振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史书是严肃的,史书又是生动活泼的;它不告诉你大道理,它只把所有的事实摆在你的面前,由你自己判断,由你自己体会。翻开来,一个朝代;合上去,一段人生。
读通了史书,就明白了世事,就知晓了人情。
邓舍不敢自诩读通,他最大的优点在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许多行事,都已经受到了影响,明眼人可从中找出历史的脉痕。就比如眼下,打沈阳、抑或增兵辽左;他不发表意见,却先问粮草;再邀女真部落族长。
其意何为?
杨万虎这样的粗汉,或许看不出来;吴鹤年这样有点心眼的人,岂会不知?趁着诸将走出的空儿,他故意放慢脚步,拉到后边,小趋步地跟上邓舍,撅着胡子,翘起大拇指,低声道:“将军,高明!”
“噢?有何高明?”
“卑职有一句话,如刺在喉。说出来,怕将军怪罪;毕竟这是军议,卑职不该多言;可要不说,便是对将军的不忠,卑职又心中不安。”
花花肠子不少。邓舍瞥他眼,一笑,道:“说!恕你无罪。”
“是。”吴鹤年看了看前边诸将,压低声音,悄悄道,“看如今局势,打沈阳,不可能;守辽左,被动。这么好的机会,只守怎么能行?太难得了,这机会。卑职认为,上策当为!……卑职愚见,上策只有一途。”
“哪一途?”
“表面防守;暗中进取。”他偷觑邓舍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这只是卑职愚见,卑职愚见。”
吴鹤年的模样,偷鸡蛋的老鼠也似,一边儿躲躲闪闪的,怕前边人听见;嘀嘀咕咕的同时,又不时攥着拳头胸前比划,以此加强语气。邓舍看在眼里,实在好笑,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吴鹤年的肩膀,道:“愚见?好一个愚见,哈哈,你这个愚见不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吴鹤年侧着身子,斜对着邓舍;他一头走,一头哈着腰,连连拱手,道,“卑职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话间,听见有人咳嗽一声。吴鹤年忙正身去看,见三两步外,陈虎止步不前,想必是在等候邓舍。吴鹤年双手合拢,向邓舍作了个揖,道:“不敢耽搁将军正事,卑职先走一步。”路过陈虎,他谦卑地一笑。
陈虎面如止水,只微微点了点头,冷眼看他走远,说道:“点头哈腰,谄媚成性。将军,这等小人,离远点好。”
邓舍笑了笑,道:“陈叔还是这个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
“沙子?他也配!”陈虎很不屑。吴鹤年什么东西?一个提鞋舔足的玩意儿,入不了他的眼。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陈叔,有什么事么?”
“方才军议,看将军的意思,像是别有主张。召集女真部落族长,是想打仗么?”
“陈叔不提,我也正想与陈叔商量。辽东两败俱伤,好机会,放过太过可惜。我是这么想的,咱不能光守,盖州派去的人再多,毕竟太远,而且偏处一隅,不想辽沈四通八达。万一有个什么变化,怕来不及应变。”
“将军是说?”
“兵分两路。”
“怎么个兵分两路?”
“这就用得上女真人了。双城、关北,是他们的故地,太多女真人了。东北边上的咱们不管,单就我双城府辖地,包括后来为过冬而迁移进来的,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不下七八万人。”
高丽北部处在高原地带,女真人住的地方,冬季苦寒且长。他们的生产水平又低,许多连茅屋都没得住,好一点儿的桦皮木屋,房子才高几尺,大雪封扉,吃住其内;落后的地区,住的甚至还是地穴。
在吃的方面,双城东北部一带的女真人,除了不多的受汉人影响,耕地为生;大部分依然渔猎为主。冬天一到,山也封了、河也结冰了,打猎难、打渔难,那叫一个住的冷、吃不饱,这日子过的,一个字:苦,在中原、江南的汉人看来,称之为茹毛饮血也不为过。
故此,有先前迁徙来的女真部落做样子,别的部落一看,过的确实好。故此,陆陆续续后期迁徙过来的着实不少。
“除去妇幼,丁壮少说两万上下,一个佟豆兰叛乱,百里之内,就能动员七八千人,……陈叔,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邓舍意味悠长,引了句俗语,道,“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陈叔。人闲着,就会找事儿。该用一用他们了。”
邓舍说的,陈虎有过思量。
邓舍给女真人的条件太好,迁徙过来,就种地的给地、打猎的给山、打渔的给渔场,专划出一块儿地,给他们住;还免赋一到三年。尤其赵过在甲山之时,那可以说,凡女真人急需的东西,只要不是军用物资,他就给,给的大方,不求回报。
并且对待汉人、女真人、高丽人,他一概不偏不倚,公平公道。人谁无心?你以赤子待之,他就会用赤胆回报。
可是话说回来,毕竟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有以德报德的,也有以怨报德的。邓舍待佟豆兰不薄,他一样反叛;虽说有几个受赵过恩惠的,没有参与,还通风报信了,但参与叛乱的有多少?远大过没有参与叛乱的。更别提,还有不少中立的。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
这说明邓舍招徕女真人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成功在女真人确实来了,来的不少;失败在没能把他们控制住,爆发了次内乱。相比成功,失败更加可怕。
陈虎点头赞同,道:“起初,咱们迁徙女真人,招徕他们过来,是因为汉人太少,要统治绝大多数的高丽人,非得有个同盟不可。女真人做为本地的第二大的势力,最为合适。现如今,女真人数量不少,是该用了。”
他带了点疑虑:“但是,将军,怎么用呢?他们这才内乱,咱如果轻举妄动的话,会不会?”
邓舍笑而不答,道:“冬天,就要来了。”
两人窃窃耳语,边走边说,快到用饭的堂前,看见杨万虎、河光秀两人叉腰站在外边。陈虎拱了拱手,迈步进堂。邓舍问道:“两位将军,为何不进去?”
河光秀凑前半步:“在等将军。”
“噢?有事么?”
“倒没甚么事儿。只是将军,刚才军议,您的意思,末将两人有些不懂。”
“正要与你二人商量。”
“将军请说。”
“附耳过来。”
三个人轻声细语,说不多时,杨万虎、河光秀会心一笑。日头升高,天光洒入院子里,树影人影纠错交缠。毕千牛亲自去请的诸位女真部落族长,脚步匆匆奔了过来,禀告:“回将军,人都请到了,就来。”
是女真部落族长,其实并非全是族长,有一些只是族长们的直系亲属,做为族长代表住在城中的。佟豆兰内乱、钱士德内乱,囚禁了一批,后来都放了。邓舍专门给他们开辟了片区,唤作女真巷子。
邓舍亲自迎出门外。
接连两次内乱,正值草木皆兵之时,大校场九十三颗人头血迹未干;降卒营中数千女真人如待宰羔羊;方圆百里,自东北边界至双城、甲山,甚至远到德川等地,数万大军虎视眈眈,此时大将军有召,没人敢来的迟了。
帅府门外,络绎不绝,两刻钟不到,城中女真人的头面人物尽数来到。
“诸位快快请进。”邓舍欢笑相应,一一让入堂内。这个宴会大厅不大,容纳几十人而已,连带军中将官,一时间坐得满满堂堂。冬天天亮晚,又是阴天,光线不好,案几上尚且燃着蜡烛,壁上插着火把,映得人影重重。
来的女真人里,除了几个问心无愧的,多数忐忑不安,彼此眼神交流。
待他们悉数入了堂内,邓舍方才由亲兵簇拥着,大步登入主席。他登高而坐,俯视众人,左边将官,人人挺胸抬头;右边女真,个个踞坐不安。元朝习俗,右为上,请女真人坐在右边,有礼敬的意思在内。
“诸位,不必局促。我本自盖州归来,就想与大家见见面。说实话,很想念诸位。”邓舍微笑着点了几个亲近女真人的名字,“还记得去盖州前,我与几位痛饮,好酒量,你们都是好酒量。豪爽!我这酒量不行,甘拜下风。”
那几个女真人没参与叛乱,通风报信的就是他们,闻言皆笑。
邓舍也是哈哈一笑,话题一转,不经意地扫视其他诸人,道:“但是你们也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波又一波,应付不及。”他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坐塌,“坐这个位子,太难。”
他话中含意明白,一波又一波什么意思?顿时几个小部落的首领、代表,额头上出了汗。
有人寻思:“除了佟豆兰,那是罪魁,非杀不可。其他被砍头的,可一个大部落的族长也没,全是小部落的。”不由心头猛跳,猜测,“敢是看局势稳定了,要秋后算账,重新拿几个人开刀么?”
不怪他们担忧,东北边的边界一封锁,双城府内的几万女真人,外逃无路,如羊在笼。几千丁壮被俘,剩下可战的,区区一万余人,就不说双城军队虎伺周侧,监视严密;即便明刀明枪地打,骨镞干得过火炮么?
洪继勋以寡敌众,守双城半个多月不丢;邓舍回来,带了两万余善战虎贲,要杀要活,邓舍的一句话。或许他会顾虑杀的狠了,东北边女真部族恼怒,不顾一切火拼报仇;但要再杀几个小族长,谁会去管?
邓舍顿了顿,抿了口茶,眼角的余光注意下女真人的反应,看着其中一人,忽然问道:“你是?噢!佟将军的族人?”
被问到话的那人二十出头,模样俊俏,浑不似女真野人,仿佛个玉面郎君。他慌忙站起,执礼甚恭,回答道:“回大将军,小人正是。佟豆兰为小人的族兄。”
这个人叫佟生养,与佟豆兰亲叔伯兄弟,佟豆兰当初问邓舍要地,安置族人,共来了八千多人,为首的便是佟生养之父。佟豆兰被俘,为免邓舍报复,佟生养之父便派了他来双城,名为赔罪、做质子,实为权宜之计,好拖延时间,来往信使,与留在三散等地的族中长老商量对策。
“哎呀,忠烈之后,岳武穆王是我最敬仰的人,忠心报国!可惜了,可惜了。”邓舍放下茶碗,起来踱了两步,道,“佟将军与我,趣味相投。想当日,他救我双城危难,一人深入敌中,匹马单枪,神箭无双,端得所向披靡。”
他陷入沉思,好似回忆佟豆兰的英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英勇绝伦,委实一条好汉。不瞒你说,我本欲与他结为兄弟的,谁知道,……唉。”邓舍像是惋惜、像是愤怒,反手抽出马刀,砍掉案几一角。
堂上诸人鸦雀无声,佟生养躬身而立,心头剧跳。
邓舍以刀拄地,喟然长叹,道:“赵小生误我!恨不得碎尸其万段,扒皮其抽髓!”丢下马刀,他好像筋疲力尽,一副缅怀故友、难以自拔的样子。他坐回软榻,瞧着佟生养,半晌无语。
佟生养被他看的很不自在,道:“将军?”
“你与佟将军长的很像。”
废话不是,人家亲叔伯兄弟,能不像么?总有点相似的地方。“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起佟将军。也是这个眼神,自信、斗志昂扬。”
“不敢,不敢。小人,……”
“你会射箭么?”
“会。”
“来人,取弓矢。”
亲兵送上弓矢,堂外放置靶子,邓舍问道:“可射几步?”
佟生养摸不着头脑,他马背上长大,自幼娴熟弓箭,开弓射箭便如家常便饭一般;因不晓邓舍用意,他为谨慎起见,保存实力,缩短了点距离,犹豫片刻,答道:“回将军,至多百步。”
“百步。”邓舍示意亲兵,往后边拉动靶子;够了百步,命令佟生养,道,“射。”
不止佟生养莫名其妙,堂内的女真人、很多的军官面面相觑,猜不出邓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请来吃早饭的?半天了不见上饭。对,醉翁之意不在酒,退一万步说,要秋后算账就算,射什么箭?没人开口说话,默不作声地盘坐观看。
佟生养换了强弓,弦落箭出,远处亲兵高声报道:“中的!”
邓舍大喜,一跃而起,道:“将门虎子!好,好!大有乃兄的风范。今日见你,高兴,我太高兴了!乃兄之死,我心忧愁;今日见你,佟氏后继有人!大佟已没,小佟,愿与我结为兄弟么?”
女真哗然,军官诧异。陈虎微微一笑,佟生养持弓愕然。
——
,他们的生产水平又低。
女真人的住所,“其俗依山谷而居,联木为栅。屋高数尺,无瓦,覆以木板,或以桦皮,或以草缪之。墙垣篱笆,率皆以木,门皆东向。环屋为土床,煴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
“……冬极寒,屋才高数尺。……”直到清代,东北地区的居民,依然保持这种风俗。
55 胡忠 Ⅰ
历史上的今天:
945年3月9日夜间,美国空军的334架B一29从关岛直扑东京,实行轮番扫地式的轰炸,投下2000余吨燃烧弹,市中心41平方公里被夷为平地,26.7万幢建筑物付之一炬,共炸死烧死83793人(实际死亡可能超过9万人),超过1923年9月1日东京大地震的死亡数(7.3万人);另有10万人被烧成重伤,100万人无家可归。
——
诸人的反应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邓舍身为一方主帅,主动提出与佟生养结拜兄弟,不管他的目的,脑子没病的人绝不会拒绝。佟生养岁数较大,该为哥哥,但是邓舍地位高,他不敢自居,当即步出席外,口呼兄长,叩拜在地。
邓舍欢畅大笑,亲手扶起。
结拜兄弟需要仪式,当下两人叙过年龄,写过金兰谱,亲兵送上香炉、祭品等物,燃了香插上。就在堂上,众目睽睽下,两个人上拜苍天,下拜厚土。杀雄鸡、烧黄纸,歃血为盟。
蒙古人的结拜,常以“饮金”为盟,邓舍按照的是汉人方式。
他与佟生养分别刺出臂血,滴入两人酒中。他端起道:“我邓舍。”佟生养一样地端起酒来,道:“我佟生养。”两人齐声说道:“意气相投,愿结为兄弟。今既已对天地为誓,有诸君作证,愿他年休戚相关,不以名利相先,不以才德自矜。隔山河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
按照习俗,对拜四次,两人交换信物。邓舍交给佟生养的信物,是他的随身压衣刀;佟生养交给邓舍的信物,是他耳上的金环。这两样东西都是贴身携带,正合了信物的意义。
结拜之事,无论在汉人里,又或者蒙古,抑或女真,甚至高丽人之中,都是十分流行的。邓三、文华国、陈虎等人,就是结拜兄弟。所以,堂上观礼诸人,又是惊诧,又不奇怪。
仪式完毕,邓舍与佟生养把臂欢笑。一结为兄弟,关系可就大不相同,虽仍有主从之别,血缘上来讲,就成了一家人。请了陈虎过来,佟生养跪倒三拜,不再称呼将军,改叫叔叔。陈虎破天荒地笑了笑,摸出些许物事,做为见面礼,给了他。
女真人看到此幕,表情各异,有羡慕的,有疑虑的。不管怎样,邓舍、佟生养两人就此成为兄弟了。亲兵搬了佟生养的座椅,挪到邓舍位置的下边,两人各自入座。
邓舍意甚欢畅,接受了诸人的庆贺。这才转入正题,他道:“今日请诸位来,一来请诸位吃个饭,见个面,叙叙多日的别情,慰藉一下思念之渴;二来,有件大事、喜事,想给诸位说一说。”
“将军请讲。”堂下女真人,无不聚精会神。
“数日前,我辽阳雄师,大败沈阳纳哈出。关平章运筹帷幄,毛元帅奇计破敌,纳哈出号称的百万大军,土崩瓦解,被我军一把火烧了个一清二白。才得到的消息,逃走的鞑子不足五万,辽阳城外尸骸成山!”
杨万虎起身抽刀,高喝:“皇宋天威!”
满堂军官,同声大喝。左边席位无数把刀剑晃眼,右边的女真人相顾失色。纳哈出惨败?百万大军,逃走不足五万?百万大军肯定有水分,逃走的或许不止五万,但辽阳获胜显然为事实,绝不会假。
回想月余前,赵小生、卓都卿的灼灼大言,部族中有参与叛乱的汗出如浆;保持中立没有参与的暗中侥幸;没有参与的喜笑颜开。
怪不得邓舍今日忽然召集诸人,原来如此!沈阳一败,辽东的局势又一个转折。分两层含义,第一层,往大里说,红巾逆转危机,占了上风;第二层,往小里说,邓舍与关铎不和,这红巾一胜,下一步双城会怎样?
聪明的顿时明白,吃早饭为假,邓舍的用意,在请他们站队。
三四个本就亲双城的小部落族长,立刻站了起来:“恭喜将军,贺喜将军。皇宋天威,就像是天上的海东青;沈阳城的纳哈出,猪狗罢了!今日辽阳大胜,将军但有差遣,小人等无不遵命!”
“好,好!”邓舍嘉奖赞赏,请他们坐下,不管心思各异的堂下诸人,转而向佟生养说道,“贤弟,我记得你的族人,多数安置在德川等地,是吧?”
“是。德川等地土地肥沃,又有山林,较之关北,天气也暖和。小弟的族人每日间说起来,无不感激兄长厚恩。”
邓舍点了点头,道:“眼看就要落雪,一下雪,天可就更冷了。你们族人不少才迁徙来的,房子搭建的都有么?过冬的御寒物事,可有短缺么?粮食,够用吧?”
“不敢劳兄长操心,前些时候,德川的张将军没去东北面之前,专门为俺们拨的有木材、棉衣,御寒物事倒不短缺。”佟生养迟疑了会儿,道,“只是,粮食方面,的确稍有不足。兄长知道的,小弟的部民长途跋涉前来,路上不好走,带的东西不多;粮食才收成一季,万一下雪,不好打猎,……,盐也不太够。”
“既为兄弟,便是家人。你族中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粮食不够,没关系,我即日便传令德川守将,检点府库存粮,拨给你们一些。至于盐,地方上管不了,吴鹤年?”
吴鹤年躬身起来:“卑职在。”
“总管府的盐,还有多的么?”
“有。”
“待饭后了,清点清点,看还有多少,给我贤弟族中拨去点。”
“是。”吴鹤年答应了,却不坐下,又道,“说起来盐,有件事,得大将军定夺。”
“讲来。”
“沿海盐场,有两个人手不足。将军不是才打下盖州?平壤文将军、盖州赵将军几日前,也都传来消息,说当地荒田甚多,尽皆沃野,可惜丁壮缺乏。眼看冬天一过,开春便需得耕种,请大将军看看,能不能迁些流民、没田地的乡人过去,帮忙垦种。”
邓舍皱着眉,点点头,道:“这两件可都是大事。不过盖州有点远,丽人土著去了,背井离乡的,怕会不愿意。嗯,先给盐场拨些人手罢。”
吴鹤年面有难色,道:“要说这两个盐场,也不大,与其他的相比,算是小的。只是,拨人手容易,长驻就难。”
“此话怎讲?”
“海滨盐场,暴晒非常辛苦,向来多为沿海土著所为。今战事频仍,土著多有流窜,调内陆的百姓去,不是不行,毕竟不习惯。内陆百姓,擅长的是耕种,拨去一个人,就少了几十亩地的开垦、收成。对百姓来讲呢,盐场的收入,也不高,都不愿意去。”
“是个问题。”邓舍想了想,转向佟生养,猛然醒悟似的,问道,“贤弟,你的族人,双城边儿上也有吧?”
“是,有一部分,不多。”
邓舍一拍案几:“叫你的族人去晒盐,如何?”
盐场收入低,辛苦;不许私卖,说白了,为总管府作嫁衣裳。佟生养有些为难,内地土著不愿意去,他的族人更不愿意去。但才结拜了兄弟,就拒绝邓舍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不合适。
他咬了咬牙,反正一个小盐场,要不了许多人,就待开口答应。邓舍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又道:“对了,贤弟,你不是说你族人缺盐么?刚好!你回去商量商量,不行的话,你就派些人过去。总由衙门给盐,不是个长事儿,不如这样,以后凡这个盐场出的盐,分你们一份儿,够你们自用,你看行么?”
佟生养闻言大喜。
女真故地,产盐的地方不是没有,嫩江上游等地,有产盐;他们族人在东北边的地盘,因为濒临海滨,也有几个不大的盐场,但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产量也不很大;而且盐很值钱,就连汉人的平民很多都没的盐吃,更别说他们了。
“够其自用”,这四个字价值千金。万把人用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他按一万人、每日三餐的最大用量去支取;按一万人、每日一餐的最小数量分发,中间的差额,就可以卖钱、换其他东西。说实话,每日一餐,就嫌多了。
他离席跪倒:“小弟代族民,谢兄长恩赐。”
邓舍一笑,下去挽了他回位,不高兴地道:“自家人,谢甚么!”点了方才站起来表示忠心的几个小部落族长,道,“剩下的那个盐场,你们派人去,与我贤弟一样,以盐换工;按月支用,够你等族人自用。”
女真人羡慕,尤其穷困的部落。有两个小部族的代表,看着邓舍,嗫嚅着嘴唇,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有胆大的起身,道:“大将军,不知道盐场,还有没别的缺少人手?”
邓舍笑笑,不置可否。
那人的部族迁来得晚,安置的地方不比德川,并非太好;其部族又农耕已久。他转而求其次,道:“吴大人说,平壤等地荒田甚多,小人族中呢,闲散没事儿的族人也不少,愿为将军分忧,垦种平壤土地。”
“是么?好,好,好!”邓舍不承诺,不拒绝。他打个哈哈儿,看看天色,敲了敲桌子,招呼毕千牛等亲兵,道,“天色不早,上午还有事儿,不可耽搁诸位太久。上饭,上饭!”
那人悻悻然坐下。
左边河光秀说道:“将军,平壤、盖州,末将随将军都去过。好地方,暖和、临海,地上踩踩都能出油!说实话,末将生在高丽,后在辽西,去过的地方真不算少,都比不上。那地方好哇,平壤什么地方?原来高丽的西京!大城市,繁华!甚么都有。
“盖州什么地方?辽东首屈一指的大邑,有海路连同江浙、山东,繁华!不瞒将军说,末将一进那城,土豹子似的,许多东西见都没见过。俗话说: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卑职看呐,苏杭要是天堂,平壤、盖州,最少也得是……”他想不起来词儿了,加重语气,啊了两声,道,“那个啥!双城和它们一比,将军,穷山沟!”
吴鹤年加入话题,道:“可不。金、复、盖诸州,商路便利,货物琳琅,繁华已久。吃的、用的,便宜,还好!”
河光秀补充一句,“美女也多!高丽女、色目女。”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唇上胡须,向边儿上军官挤眉弄眼,“诸位,你们没去过的不知道,黑妞见过么?”他伸出两个指头,“俺买了俩,嘿嘿。拿来暖床,吹了灯,你都看不见人。看不见人不要紧,摸着暖和,别有一番情趣。该大的大,该翘的翘,一笑,黑乎乎的俩白牙,那叫一个呲的。用东北话讲,真犊子!”
亲兵送上饭食,女真人心不在焉,扒拉着,听河光秀洋洋得意地大肆吹牛。他们生长关北,一日三餐尚且不足,何曾见过这样的花花世界?无不心动。
吴鹤年道:“将军,河将军说的不差。盖州、平壤,自古富庶之地,迁百姓过去,虽有故土难离的麻烦,卑职斗胆,提个建议。”
“说。”
“只要将军按照以前政策,给其农具、许其免赋。那些个没田没地的,卑职就不信,他们宁愿饿死,不肯迁徙。说不定,哭天抢地地抢着去。”
“有理。”邓舍询问佟生养的意见,“你看呢?”
佟生养颇是意外,忙放下筷子,答道:“吴大人所言甚是。”
先前请求去平壤的那女真族长,跃跃欲试,想再次请求。邓舍随意吃了些,推开碗碟,道:“双城穷,办不了珍羞佳肴,哈哈,像河将军说的,穷山沟。待有了机会,请诸位再去平壤、盖州,吃些好的罢!”
“不敢,不敢。”
邓舍接过毕千牛递来的毛巾,拭了拭嘴,环视一周,道:“你们慢慢吃。趁这机会,我有个事儿要宣布一下。……陈将军,你来说罢。”
陈虎压根儿就没吃东西,邓舍话音一落,他按刀站起,盯着对面的女真人,朗声说道:“方才大将军已经向诸位说过,我辽阳大胜,沈阳惨败。有道是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沈阳距离我双城府最西边,不过数百里地,不可不防。大将军令:调双城、德川等地一万五千人,增援甲山,严密布防鸭绿江一线。总管府辖内女真人,你我一家,也应该担负有相应防御之责,五丁抽一,给五天时间,六日后的早晨,点兵城外,不到者,斩!”
此言一出,杯碗响做一片,女真人乱成一团。
毕千牛打个眼色,堂外亲兵抽刀半截,对面军官虎视眈眈。五丁抽一,不算重;七八万女真人,除去数千俘虏,按照这个比例,除去妇女老弱,可再得三四千人。合在一起,差不多一万出头。
这,才是邓舍召集他们来的目的所在。
征调女真人入军,就不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也不说消解内患,只单从军事角度讲,有两个好处。其一,他们大多擅长骑射,入军就可作战,不必像汉卒、丽卒,还得长期训练;其二,马匹、武器不管,省下大笔开支。
才平息内乱,怎么叫女真人心甘情愿、或者说乖乖地配合呢?
邓舍用心良苦,先与叛乱首领佟豆兰之弟佟生养结拜兄弟,用恩义笼络,化去他们因叛乱而产生的疑虑;再以辽阳大胜之威,对其威胁,引导其做出选择;后用盐场、土地利诱,给他们个美好的愿景。
一系列组合拳至今,水到渠成,在早饭快要结束的时候,由威名赫赫的杀人王陈虎,颁布军令。很明显了,听命的,既往不咎,赏;不听命的,秋后算账,杀。
得了盐场的几个小部落,头一个拥护。立场中立的部落,在比较过利弊得失之后,接二连三地也表示遵令。有族人参与过叛乱,又比较穷困的部族,有两三个,也狠狠心同意了。
邓舍素来的表现,仁义、守信诺,对待敌人,开始或有心软,如今不乏铁腕。纵然有反对的,思前想后,犹豫再三;随着接令部族的慢慢增多,到了后来,也只好同意。
邓舍推碗起身,命令:“吴鹤年。”
“卑职在。”
“传书平壤,命文华国丈量荒田,有愿迁徙过去的女真部民,听之!免赋一年。家中有立功、阵亡、伤残者,比照汉卒、丽卒待遇,给其抚恤,免赋三年。”
“是。”
“佟生养。”
此为公事,邓舍直呼其名。
“在。”
佟生养躬身抱拳。陈虎下令的时候,他不是第一个赞同的,却也在前几位之列。
邓舍展颜一笑,道:“女真军,你为主将。”
大出佟生养的意料,结拜兄弟,可谓笼络;给其重任,便是信任。他呆了呆,心中激荡,大礼跪倒:“誓不辱将军之令。”
邓舍早调查的清楚,他与佟豆兰亲叔伯兄弟不假,关系并不亲密。佟豆兰一脉,为他们族中的嫡系,世代继承族长的位置。他和他父亲这一脉,庶出,迁徙过来后,他父亲以叔叔的辈分,尚得对佟豆兰俯首听命。
佟生养年轻,二十出头,心机不多,年轻人谁不好荣耀。他知道在场的女真人中,许多比他地位高,名气比他大,此时却见没一个反对。他立时体会到了,与邓舍结拜为兄弟,完全不同了。
“杨万虎。”
“末将在。”
“我贤弟对鸭绿江边的情况不同,你去过东牟山,横渡过鸭绿江;女真军,你为副将。”
用佟生养为主将,降低女真人的排斥;用杨万虎为副将,监督执行。
“是。”
邓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落座,他顾盼左右席位。堂外北风呼啸,将士们脸颊通红,衣甲簌簌。清晨的阳光穿不透沉沉的乌云,阴沉沉的天光中,他看见,一瓣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自天而降。
下雪了。
他道:“六日集合,四日整军。十天后,开往甲山。”
——
,结拜兄弟。
结拜,又叫结义。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通过结拜的形式,给彼此披上了一层血缘关系的外衣。儒家敬天法祖,血缘关系是很神圣的,同时也是社会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关系。有血缘关系的人,便要承担共同的责任,有相互救援的义务。
结拜的目的,简单来说,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拜的行为,在汉族社会由来已久,到了元代仍很流行,遍及社会的各个阶层。不仅平民之间互相结拜之风甚盛;官员与平民之间,也有不少的结拜现象。结义者以兄弟自称,要立下失言,交换信物。
如《朴通事》一书中记载:“……咱就那一日各自说个重誓,结做好弟兄时如何?”“咱们结相识,知心腹多年了。……咱有一件东西,对换如何?……咱从已后,争什么一母所生亲兄弟,有苦时同受,有乐时同乐,为之妙也。”
《朴通事》是高丽的汉语教科书,给予结拜现象很多的描写,反映出这种现象的普遍。元代杂剧中,也有很多关于异姓结拜的描写。不过,许多的故事都是以结拜一方陷害另一方做为重要情节展开的,可见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结拜实际上是靠不住的。
结拜,以结成兄弟关系为主,也有结成姐弟、姐妹的。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宋引章与赵盼儿是“八拜交”的姐妹。
2,刺出臂血。
魏晋南北朝时期,有首民歌,叫《闻欢变歌》,歌中以结盟誓的方式,证明爱情。歌曲这样唱道:“鍥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忽必烈时,云南都元帅宝合丁毒死忽必烈之子云南王忽哥赤,王府文学张立道“潜结义士得十三人,约共讨贼,刺碧血和金屑饮之。”
3,饮金。
所谓“饮金”,是“屑金和酒饮以为盟,约为兄弟”。这是一种隆重的仪式,被称为“国之重盟”。蒙古人结拜,也要交换信物。铁木真在童年时,与扎木合结拜,两个人先后交换过两次礼物。不过后来,扎木合成了铁木真的大敌。
铁木真曾认汪罕为父,因为汪罕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到了后来,汪罕也成了他的敌人。
4,对拜四次。
即八拜之交。有两层意思,一则方位有八,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拜的意思表示无论何时何地,都生死与共。
二则指的是八个古代故事:知音之交,伯牙子期;刎颈之交,廉颇相如;胶膝之交,陈重雷义;鸡黍之交,元伯巨卿;舍命之交,角哀伯桃;生死之交,刘备、张飞和关羽;管鲍之交,管仲和鲍叔牙;忘年之交,孔融和祢衡。
56 胡忠 Ⅱ
关铎很烦躁。
辽阳防御战,他带伤督战,腿上的伤势因此加剧,严重化脓,以至不良于行,出入得人软榻抬送。他岁数大了,睡眠不好,时不时头重发疼。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受了风寒,加上内有痰火,两下相逼,遂成此疾。
这种病,不好治,曹操得过,唤作头风。发作时,莫说老人家,年轻人也承受不住。不但头疼如裂、面目麻痹,或者闻香极香、闻臭极臭;有时候还会出现口舌不仁,不知食味的症状;严重的耳聋目痛,常常眩晕。
大夫给开了个方子,疗效并不太好,只能劝导:“大人日理万机,平素需得多加保养;放宽了心神,从根子里治,病情才能慢慢好转。”换句话说,请关铎平时不要太过焦躁,放松点,多静养休息;如此一来,去了内火,然后慢慢治疗。
关铎忍了疼痛,微笑着点头答应,叫人送了大夫出去;就在宫中寻处地方安置,方便随叫随到。
毛居敬、郑三宝、李敦儒、方补真这些人,候在榻前,附和大夫的话,宽解安慰。关铎看了看他们,叹口气,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静养休息?说来轻松,做起来太难。你们的心意,老夫岂会不知?只是,哪儿有这些时间!”
他忧虑的,无关沈阳。
不错,上了纳哈出的当,偷鸡不成蚀把米,辽阳惨胜,实力受损,可这些没在他的心上。胜败兵家常事,世上罕见百战百胜的将军。一次受挫,算得了甚么?最起码,不管代价多么惨重,他这一仗获胜了,辽阳危机解除了;相比纳哈出,不知强过许多。
他忧虑的,在内部。
纳哈出一退,沙刘二就派人送来军报,询问盖州情况。高家奴既败,落荒逃窜不知去向;盖州入了红巾之手。他问关铎,几时打算点兵过海,借道山东,回师淮泗之地,救援主公小明王。
这也罢了,可气的潘诚。他一改支吾搪塞的作风,一日三报,言辞恳切,关心辽阳局势。
他说:“鞑虏虽败,纳哈出实力尚存。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困兽反噬,犹为可怖。今,搠思监闻变,退兵三十里;广宁稍有余闲,愚弟也不才,愿提兵十万,回援辽阳,以壮平章威势,保我辽阳安稳。”
元军围城时候,你不来;元军退了,你要来。到底为的“保辽阳安稳”,还是要趁虚而入?
关铎问道:“城外潘诚的军队,退走了么?”
之前,潘诚曾先后两次,共派了几千人,做样子来救辽阳,就停在城西几十里外。毛居敬大破元军,他们坐视不动。元军退走的当日,关铎就传下命令,命其回去广宁,不过探马报知,这股军队迟迟未动。
毛居敬回答道:“回大人,上午的军情,他们依然未退。”
关铎哼了声,道:“派人再去传命。”
“还叫他们走么?”
“不,请他们入城。就说老夫为感谢他们不辞劳苦、远来相助,已经在城中设下酒宴,要亲自宴请他们的将军,犒劳他们的士卒!不用派太多人去请,派一个就够了。”以退为进,看他们走不走。
“是。”毛居敬答应了,唤来亲兵,当即安排。
沙刘二忠诚、耿直,一心想救驾,好打发;潘诚有野心,为人粗蠢、急躁,眼高手低。他们两人的麻烦,关铎自信,多给些时日的话,不难一一化解。有个心腹大患,实在叫他寝食难安。
“拾阙,双城那边,有消息了么?”
方补真,字拾阙。他摇了摇头,道:“姚大人、钱将军,一直没有文书送回。双城里,咱布下的暗探,也消息全无。前几日,卑职派了两拨人,往双城打听,计算路程,估计也快到了。……,噢,大人毋忧,一有消息,卑职立刻禀报。”
关铎狐疑,隐隐觉得不妙。他道:“敏求与老夫约定,五日一报。辽阳围解很多天了,不该没有消息送来。”敏求,是姚好古的字。出自《论语》,“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他沉吟多时,判断,“双城或有变化。毛居敬?”
“末将在。”
“八百里加急,多派好手,不要走一条路,分路往双城去。务必打探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儿。”关铎想了一下,补充,“盖州也要派去几个,双城的变化,赵过不会不知道。瞧瞧他们的城防部署,看看货物流通,总能瞧出些端详。”
“是。”
有些事儿,不敢想。关铎撑起身子坐起,越想越不对。他的头疼痛难忍;腿,疼痛难忍。李敦儒见他面色苍白,闭眼蹙眉,状甚难忍;忙唤来两个侍女,一个帮着揉头,一个察看腿上伤势。
想了半天,猜不出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以姚好古的老练、圆滑,不会有大的问题。多想无用,关铎放下这桩心思,把目光转到眼下。
“我军虽胜,损失惨重。诸位,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么?”
毛居敬说道:“修葺城墙,戒备沈阳。”
李敦儒道:“潘诚不可不防。”
郑三宝在婆娑巡检司丢了面子,往日骄横气焰大为收敛。他不忘前仇,咬牙切齿地道:“盖州赵过,拥军近两万,尽皆剽卒悍将,趁乱据州县十数,坐视我辽阳不救,其心叵测。大人,需得防着他们一手。”
“你看呢?”关铎问方补真。
“卑职以为,沈阳不足虑,潘诚有贼心没贼胆,盖州赵过他做不了主。当务之急,第一个需要注意的,当为双城小邓。双城、平壤、盖州,自北而南、由南而西,连成一线,形成个半圆,刚好把辽沈、广宁等地围在其中。他要有异志,后果不堪想象。”
“他不是‘要有异志’,他已经有了异志!”郑三宝恨恨不平,“早知今日,当初他在辽阳时,大人就该杀了他!”
关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后悔没杀邓舍,事情做下了,没志气的人才会去后悔。他享受着俏丽侍女的揉按,停了会儿,说道:“小邓,是个难题。难在哪里,你们知道么?难就难在不能等,得赶紧解决;要解决,你我残兵败将,两三万人,怎么解决?”
这是个矛盾,不赶紧解决,双城的威胁只会越来越大;要解决,没人家地盘多,没人家兵马强壮,就个盖州,就快与辽阳势均力敌了。要没有与纳哈出这一仗,盖州在高家奴手中的话;还可以裹了潘诚、沙刘二,以势相逼,如今呢?太麻烦了。
“大人之意?”
“如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外部,而就在这辽阳城内!”
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迷惘不解其意。李敦儒有些明白,道:“大人是说?”他指了指西边。
辽阳城中西边,住的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官。几个人恍然大悟,关铎点了点头,道:“当日破敌,老夫城外邀请柳大清、胡忠等人赴宴。你们没见柳大清的样子,跋扈!”他重重拍了下床梆,十分恼怒,“目无尊长,自矜得意。破敌的第一天,他就这个样子;再过些时日呢?尚且了得!”
“大人息怒。”
关铎深深吸了口气,他真的无法忍受柳大清的跋扈,一个山野盗寇,什么东西!往日里,在自己面前,柳大清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如今,整天得意洋洋、招摇过市,前呼后拥、到处吹嘘。
关铎不止一次听人汇报,柳大清把救援辽阳的大功,整个按在了他与胡忠等人的身上。就他们这些滑头?指望他们,辽阳早破了。
如果说,这仅是他喜好吹牛,情有可原。那么,前两日的一次军议上,在关铎命令各部重新清点人数,上缴从元军中获得的辎重、财物,从而补充库府,已备后用时,柳大清竟然当场反驳,嫌上缴的数额太多,以兄弟们不满意为威胁,要求减少;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但,当时关铎同意了,因为他不得不同意。他的嫡系剩下三万人;柳大清、胡忠的杂牌,两万来人,占据辽阳兵力的五分之二。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关铎握紧了拳头,缓缓说道,“长此以往,必生内患。你们以为呢?”
毛居敬、郑三宝深有同感:“大人所言极是。”
“明日,待城外潘诚所部退走,老夫要宴请柳大清、胡忠等人,一并赏雪。李大人,酒席交你置办,要丰盛。郑将军,你备些人,随老夫一起参加罢。毛将军,为了防止鞑子偷袭,带你的本部,从明日起,全城警戒!尤其,对胡忠等部,多加注意。”
“是!”三人躬身尊命。
关铎语气舒缓,杀气沉沉。方补真手脚冰凉,额头出汗:“大人,万一有变?”
“许人、李靖呢?”
“各自军中操练。”
“胡忠等人,老夫来请。其他千户以上,叫他两人今夜就去请,打盖州、破海阳、救辽阳,他们有同袍之谊,也地位相当。以庆贺为名,闹个通宵!花柳街上,楼外楼专供吹箫的珠帘秀,不是没死在战中么?交代他们,珠帘秀吹箫的本事拿出来,务必留客到明日午时。不必全请,挑些老夫也曾听说过的人物,就可以了。”
关铎听说过的甚么人物?实权人物,柳大清、胡忠的亲信人物。这样的人不多,三五个罢了。毛居敬应道:“是。”
方补真声音颤抖,重复提出,道:“大人,事若不成?”
关铎瞟了他眼,哈哈一笑,道:“几个臭虫也似的东西,有甚么成不成的?”他点了两下方补真,亲切地笑道,“拾阙呀拾阙,你到底是个书生,哈哈。……今天晚上,你不必回去了,留住宫中,明日做个陪席罢。”他语重心长,“兵荒马乱的,没个胆子不成,顺便练练你的胆色。”
换了姚好古、吴鹤年这类人,立刻就会明白,关铎是因为不放心方补真刚才的表面,怕出去露了马脚;才突然提出留他住在宫中的。方补真心里有个小鹿似的,砰砰乱跳,没空儿想太多,胡乱点头答应。
毛居敬有个疑问:“大人,柳大清等人跋扈不假;可胡忠此人,对大人向来执礼甚恭,贸然杀了,会不会?”
不错,胡忠执礼甚恭,表面看起来非常老实,但是别忘了,他唯一的儿子就是因违反军纪,死在了关铎手中。比起来柳大清,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更为可怕,非杀不可。不过,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徒然显得猜忌。关铎摆了摆手,没有理会他。
李敦儒道:“大人,杀他们容易,该怎么向士卒们解释呢?”
总得有个杀人的原因。
毛居敬冷笑:“骄横跋扈、目无上官,就是死罪!”
“不行。这么说不行。”关铎含笑摇头,示意李敦儒,“写。”李敦儒研磨铺纸,提笔聆听。关铎道:
“查,柳大清、胡忠等人克扣兵卒军饷,侵吞良家田产。兵卒者,老夫之手足;良家者,主公之子民。嗟乎,设无兵卒,何有老夫?若无子民,何有我宋?圣人有言:‘民为重’;又有言:‘卒,卫国也’。斯人可恨,其罪难免,杀。后来人,岂不警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毛居敬的理由一比较,高下立判。
李敦儒笔走龙蛇,写完了,放下毛笔,拊掌称赞:“妙也!”关铎沉吟片刻,道:“加上一句:凡所克扣兵饷,悉数发还军卒。老夫怜军卒之辛苦,兹拨府库银钱,补发半岁之饷用。”多给杂牌士卒半年的军饷。
侍女也许受了惊吓,下手重了点,关铎吸口冷气,拍拍她的手,慈祥地说道:“轻点,轻点。”
李敦儒道:“两万杂牌,皆久经战事,只是以往的将官不行。柳大清、胡忠等人及其亲信一死,其部属群龙无首,换了大人指挥,稍加训练,便是一支劲旅。我军损失的军卒,一举可以补充回来,辽阳就又是铁板一块。大人神机妙算,卑职佩服!”
关铎笑道:“不要太乐观,形势很严峻。辽阳安稳,不代表辽东安稳。毛将军,征兵的事儿,周边州县里,抓紧进行。明年开春,老夫要见到三万新军。”
三万加五万,八万人,勉强恢复到辽阳盛时的实力了。
“除去杂牌,征得新军。我辽阳的实力一恢复,就像方大人说的,潘平章有贼心没贼胆,肯定会顺风扬帆,还得对大人伏首贴耳。却有一点,大人,双城小邓,该如何对付?”
关铎微微一笑,他熟思已久,胸有成竹,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李敦儒一惊,喝彩:“好计策!”
辽左盖州。
以沙刘二救驾小明王为由,向邓舍借道。邓舍若是肯借时,派遣军队,随沙刘二一起进入辽左,趁机夺取;邓舍若是不肯借时,没关系,向沙刘二讲去。关铎也不介意观看一场两虎相争。
辽西前线。
沙刘二不会在辽西留太多人,甚至可能全军过海。辽西,关铎不会要,让给潘诚好了。潘诚贪心,不会拒绝。让他两线作战,一头儿搠思监;一头儿张居敬、世家宝,替关铎挡住西边的压力。
沈阳纳哈出。
关铎也不会动他,正儿八经交了次手,双方都知道对方是个硬骨头。他也不怕纳哈出挑衅,纳哈出的损失比他大。关铎推断,至少一年内,纳哈出不会轻举妄动,留下足够的军队严防戒备足矣。
双城。
盖州、辽左入手,辽阳就可以俯瞰整个的鸭绿江一线,绵延数百里,邓舍没有那么多的兵力,不可能处处重兵把守。只要有空当,关铎有主公做旗号,用上官为名义,倾巢而出,主力东进,打通平壤,直逼双城。关铎不托大,用五万精锐,就不信拿不下几个城池,夺占些许地盘。
辽阳、辽左、高丽北部,连成一片,有粮有人。适时也,他倚靠高丽,回师向西,沈阳、广宁、辽西,还不是任其宰割?
侥幸惨胜,自保不及的情况下,他毫无气馁,雄心万丈。室内的火龙烧的太旺,侍女打开了点窗子,冷风吹进来,叫人精神一振。关铎伸展手臂,只觉得胸膛发热,他才五十多岁,满腹的雄心壮志,多的机会施展。
窗外的雪,下得大了。银装素裹,江山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