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我们都很乖巧
王壑道:“我接到消息,朱雀王今晚就到。你便装简从在街头游逛,就不怕被他暗中抓了?”
李菡瑶皱皱琼鼻,冲他做了个鬼脸。
王壑:“……”
他顿了一顿,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木然顺着前言继续道:“大靖四灵中,朱雀王族虽不如青龙、白虎和玄武王族轰轰烈烈、大起大落,却胜在稳固,能传承几百年不动摇,这次改朝换代也未伤筋动骨,自有深厚底蕴和用兵之道。朱雀王赵寅少年时便名震北疆,被冠以‘北疆杀神’的称号,绝不是怜香惜玉之辈,你真不怕?”
李菡瑶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什么?”
王壑微笑捧她,“自然是不输男儿的气魄和才智。”
李菡瑶摇头,意味深长道:“我再气魄,也不过是个小女子;再有能力,又怎及得上数以万计的文人士子,他们可都是男人,一人吐一口吐沫都能把我淹死。”
王壑好奇地问:“那靠的什么?”
李菡瑶道:“靠着你们的狂妄!”
王壑正色道:“我们并不狂妄,也从未小觑过你。”
李菡瑶道:“你们从未小觑过我,却小觑天下女人。”
王壑慢慢敛去笑容,细品这话。
李菡瑶轻笑道:“你们瞧不起女人,所以我才得以崛起;然后你们才重视我,视我为强劲对手,也仅仅只有我,对其他女人依然不屑一顾;等你们发现火姐姐取代简繁坐镇京都、鄢姐姐智败颜贶、刘姐姐逼退范大勇、郑姐姐造出火炮、欧阳姐姐重振欧阳家族投靠我……你们又把目光投向他们,却忽略了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女人,我会再擢拔无数的姐姐和妹妹,每次都能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壑心头震动,不得不承认她一针见血。
他爱慕李菡瑶,欣赏李菡瑶;
他也欣赏鄢芸;
他也欣赏火凰滢;
还有魏若锦……
可是仅此而已,他自问并未重视天下女人,那些婆婆妈妈、莺莺燕燕的女人在他眼里都不足为虑,然他听了李菡瑶这一番话,却悚然而惊,毫不怀疑李菡瑶有能力和手段将这些平庸的女人变成致命的食人花。
耳边传来李菡瑶缥缈的声音,“……你问我怕不怕,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朱雀王来了,方勉也回军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便装简从,站在我的地头,我是绝不会以伤害你的,可其他人就难说了。你就不怕?”
王壑道:“怕!俗话说‘最毒妇人心’,我不怕方勉,却怕火姑娘、刘姑娘、欧阳姑娘,甚至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姑娘出其不意痛下杀手。果真这样,那我可就输得冤了。不过你也要谨记另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男人为了地位和权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两人都关心对方安危,说出来的话却针锋相对。
李菡瑶收回目光,重新将钓线甩入水中,却忘记了钓钩上没穿蚯蚓,空钩怎能钓得上来鱼呢,口中道:“天晚了,外面不太平,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亨握着钓竿的手微顿,然后道:“也好,来日方长。”
然他身子却动也未动。
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湖边又静下来。
李菡瑶也不催他,默然盯着水面。
王壑觉得自己言不由衷,有些尴尬,于是将钓竿搁在身边的青石上。在他和李菡瑶之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摆着瓜果菱藕等夏季时鲜果盘。他伸手拿了个青色的嫩菱角,掰角壳剥米仁吃。
李菡瑶眼角余光瞥见他放钓竿的动作,以为他要走,心一空,忙转脸看过来,去见他剥菱角,不由松了口气,微笑问:“你会剥么?这东西最清甜。”
说罢自己也拿了一个去剥。
王壑道:“连这个也不会剥,也太废物了。”
李菡瑶想到他曾经在外游历,不比一般的世家公子,差不多的生活都能自理,笑道:“是我眼窄了。”
说罢,将剥好的白玉般的菱角米放在装新鲜莲子的盘内,又拿起一个菱角来剥。
菱角米静静等待着。
王壑伸手捡起来,放入口中,随即响起“沙沙”咀嚼声,菱角的鲜嫩清甜便有了声色。
李菡瑶眼角余光看见,只微笑。
须臾,又剥了一粒。
不等放下,王壑便伸手来接。
她将菱角米放在他掌心。
他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来,塞入唇齿间,“咔嚓”一声,咬下一半,“沙沙”的咀嚼声又起。
李菡瑶剥得越发快了。
葱白的手指十分灵活。
一个剥,一个吃,很寻常的生活场景,并不高雅别致,远远看去却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王壑吃着道:“我以为,你才十指不沾阳春水。”
李菡瑶笑道:“才不是呢。我好奇心强,什么都想知道;又好动,什么都想亲手试一试。小时候,跟着丫鬟无所不知,别说剥菱角了,就是下水采菱我也干过。”
王壑对这话题十分感兴趣,忙问:“李老爷和太太都不阻拦你的?你是他们独女,他们该十分紧张你才对。”
李菡瑶道:“紧张是紧张的,但爹爹十分重视言传身教,不愿管束我太紧,况且我一向乖巧听话,只要不是太过惊世骇俗的举动,爹爹都任我去了。如蓝姐姐也是活泼好动的,每次她来我家,或是我去了外祖家,我们总会尝试新鲜事,哥哥们会玩的,我们也都会玩……”
王壑听她说自己“乖巧听话”,一向平静深邃的黑眸波光动荡,浅笑盈盈,等她说完才评价道:“你是很乖巧,总是很认真地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李菡瑶:“……”
这是夸奖她吗?
王壑抢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又道:“你别生气,我跟你也不相上下。我一向也自认为乖巧,然前日朱雀王告诉我,父亲曾说教导我比做宰相还累……”
李菡瑶愕然,接着噗嗤笑了。
……
吃了几个鲜果,又沉默了。
再不舍,总归要分开的。
不论什么结果,都要他们去努力;坐在这里,是等不来结果的,纵等到,也不会是他们要的结果。
两人都明白这道理。
于是两人同时起身。
李菡瑶道:“姑娘请——”
王壑一言不发转身。
刚走出莲花湖的林荫道,两人各自的随从从道旁闪身而出,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李菡瑶将王壑送到园门口,王壑突然回头,凑近她,目光从她如花瓣一般粉艳的腮颊滑过,落在那两扇睫毛包裹的黑瞳上,低声道:“等我忙完了手头事就来找你,咱们去湖上划船,摘莲蓬、采菱角,撒网捞鱼。”
第640章 找师母去
李菡瑶笑灿灿道:“好。就去我家别苑。园子里有个小湖,夏天满湖都是荷叶荷花,也有菱角。不像田湖人多又杂,那里再安静不过,船也有,浆也有,网也有,钓竿都有。每年织锦大会时,我都与表哥表姐去玩的。”
王壑想象她在湖上驾船摇浆、采莲摘菱的情景,不自觉神往,微笑道:“好。”又瞄一眼自己身后护卫,道:“到时我派瘦猴来给你送信。”
并未说送去哪里。
李菡瑶抬眼一睃,他身后那群护卫个个相貌堂堂,唯有一人圆头圆耳,连眼睛也是圆的,偏偏塌鼻瘪嘴,一副猴相,一望而知就是瘦猴,绝不会认错。
她忍不住笑了。
也未告诉他往哪里送信。
似乎笃定他有办法。
两人就像寻常少年男女,约下幽会之期,仿佛没有争霸天下这一回事,有也不与他们相干。
说罢,王壑转身就走了。
不像之前磨磨蹭蹭。
十分的果断干脆。
李菡瑶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隐入花墙树影背后,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尚未来得及细细咀嚼离别的惆怅,就见黄修从另一条道上脚步匆匆走来。
老卢跟在他身后。
李菡瑶迅速收拾一番心情,迎上前去,等到黄修面前,已经堆起满脸的笑,问:“恩师回来了。”一面细细打量他神情,觉得他心情不大好,暗自警惕。
黄修“嗯”了一声,越过她进院。
李菡瑶忙跟了进去。
到堂上,黄修旋身一转,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板着脸瞪着李菡瑶,一副要问责的架势。
李菡瑶装不知道,先奉茶。
茶是刚才王壑在时泡的,撇去茶叶,兑在紫砂壶里,已经搁凉了,此时正好入口。
“恩师请喝茶。”
黄修见细白瓷绘兰草茶盏内浅碧澄澈的茶水,不禁口舌生津,端起来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竹叶清香,饮罢抿抿嘴,满口回甘,乃是极品凤尾茶。
这不是他的茶。
必是李菡瑶孝敬的。
他感觉气消了些。
李菡瑶趁机问:“恩师为何不大高兴的样子?”
黄修瞪她道:“还不是你!”
李菡瑶忙道:“弟子惹什么事了?”
黄修道:“你替林知秋办画展,究竟想干什么?”
李菡瑶道:“就是展出画作呀。”
黄修道:“他虽有些功底,在我等面前还不够张扬,你如此大张旗鼓,你就不怕人非议?”
李菡瑶道:“画展画展,既敢将画作展出在众人面前,就是要任人评价,怎会怕人非议呢!”
黄修追问道:“你不怕为师毒舌?”
李菡瑶正色道:“请恩师任意点评!”
黄修冷哼一声,道:“任意点评?我怕你经受不起,到时候哭着跟我歪缠,当着人,我可丢不起那脸面。”
李菡瑶愕然道:“歪缠恩师就肯改口了?黄毒舌真要这么好说话,也不叫黄毒舌了!”
黄修冷哼了一声。
李菡瑶明知他待自己不同,心中暖暖的,只因刚与王壑分别,心情正低落,没兴致顺杆子爬。
她道:“弟子绝不敢左右恩师。”
黄修讥讽道:“你不敢?你不是已经做了么!”
暗指她中午的死缠烂打。
李菡瑶神情一黯,道:“恩师放心,弟子这就告辞了。”
黄修吃了一惊,不相信地问:“告辞?你要去哪?之前赶都赶不走你,怎么现在又要走了?”
他不免有些心慌起来。
李菡瑶灰心道:“强扭的瓜不甜,弟子再缠着恩师又有什么用?昔日,恩师并未收弟子入门,甚至不知弟子姓名、出身和父母,却对弟子赞赏有加,教导了弟子许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今日,恩师虽将弟子收在门下,待弟子却不复往日单纯,口口声声要逐弟子出师门。弟子纵有万般手段,也不能用在恩师身上。为免恩师烦恼,弟子只有告辞,待恩师细想此事后,再给弟子一个结果。无论什么结果,弟子都会坦然受之,绝不敢质疑和纠缠恩师。”
黄修觉得里外透心凉。
他几乎是愤懑地质问李菡瑶:“你什么时候这么乖巧听话了?”
李菡瑶:“……”
她一向乖巧听话。
她看出黄修很生气了,不敢顶撞,话锋一转,突兀问道:“师母是因为什么离开恩师的?”
黄修一呆,继而大怒,拍桌道:“你如何知道此事?可是周家丫头告诉你的?”
说到这忽醒悟:不对!
这件事的内情,他连父母都未告诉,却告诉了周昌。若是周昌告诉侄女此事,周姑娘再告诉李菡瑶,李菡瑶又怎会不知道蓁娘离开的原因呢?周家和黄家乃世交,怕是周姑娘听到些风声,告诉了李菡瑶,却不知其中具体的缘故。想罢,他叱道:“长辈的事,无需你置喙。”
李菡瑶忙道:“弟子不敢窥探长辈隐私。弟子一直认为师母在家伺候亲长,谁知竟离家出走了。之前提起师母,恩师虽颇有怨言,然恩师若不惦记师母,恐怕早就以师母病逝为由,停妻另娶了,而不是孑然一身多年。长辈的是与非,轮不到弟子来管,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替恩师寻回师母。这是眼下弟子唯一能表的孝心。”
黄修听李菡瑶说他惦记妻子,下意识就想否认,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这么一顿,便又听见李菡瑶说要替他寻回妻子,以表孝心,不禁再次呆滞。
找蓁娘?
上哪找!
自己找了那些年,都音讯杳然,瑶儿又怎能找到?可她有这份心,已令他两眼酸涩,也点燃了他心底的希望。
他,从未放弃妻子!
李菡瑶见触动他心怀,自己也伤感起来,道:“弟子之前敢与恩师歪缠,只因心中清楚:恩师并非那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从不曾将世俗规矩放在心上。既如此,恩师到底因为什么才反对李菡瑶呢?恩师可曾细想过?”
黄修:“……”
他当然有细想过。
只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知道李菡瑶就是自己年年盼望的棋儿后,都站不住了。曾经李菡瑶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大逆不道,如今叠加了棋儿的身份,味道变了,意义也变了,所以他的评价也变了……
第641章 不配
他不知道李菡瑶是何时走的,依稀记得他想挽留,又不知如何挽留,毕竟之前嚷着要将这弟子逐出师门,眼下断没有挽留的理由,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磕头,然后离开,一如当年看到妻子留书时的心情。
等他清醒,眼前空荡荡。
老卢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黄修骤然感到空虚,空虚到极致,仿佛人生了无生趣。回首看过往,半生毫无建树,无家无业,不过留下些诗词文章和书画,编纂了几本经史而已,虽在士林中博得一些名声,也不过是些虚名,于社稷民生无多大益处;展望未来,亦是萧索茫然,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所谓隐居,成了逃避。
待要重振精神发奋,又能做什么呢?
就此出仕为官吗?
当年因妻子出走,他怨愤之下隐居,从此未再参加科考,身上仅有个举人的功名,比不得周昌,更比不得谢耀辉,况且他并不喜官场,未必就能位极人臣。
他尝试着想:若认下李菡瑶这个弟子,从此自己就是帝师了,培养出一代女皇,革新科举制度,想也想得到那场景,是如何震古烁今。
他将名垂青史。
也可能遗臭万年。
想到深处,他只觉浑身血液奔涌,激动得四肢微颤,仿佛不堪承受般,一阵阵虚软。
“老爷,周先生来了。”
思绪被打断。
老卢回禀:周昌来了。
黄修深吸一口气,道:“请周先生进来。”
周昌原跟着黄修一起离开半月书院的,半途却被王壑派的人截住了,告知王壑离开一事,因而耽搁了一会。
王壑是周昌看着长大的,周昌面对这个拥有妖孽般的资质、自小便能不动声色的便宜侄儿,心里很发憷,盖因王壑十二岁时,下棋赢了周昌,并将周昌关在自己设计建造的假山密室内,整整两天不得出来……
周昌好几年不敢去王家。
直到王壑外出游历。
再见面,王壑已推翻了大靖王朝,更令周昌压力倍增,犹如面对君王,得知王壑离开,他顿时神清气爽,说不出的松快,兴冲冲就来找黄修去游湖。
不过,先把正事办了要紧。
这正事,也是王壑交代的。
周昌坐下后,接过老卢端来的凉茶,一气灌下去,放下茶盏便问黄修:“子玉呢?你可把定亲的事告诉她了?”
黄修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余韵中,闻言心里不耐烦,暗想:这弟子我自己还不知道留不留呢。若不留的话,亲事自然不成;若留的话,亲事也不成。
为什么?
不配啊!
周家的子弟做皇夫还差得远呢。
因此,他翻了周昌一眼,道:“走了。找她师母去了。”
周昌失声道:“什么?!”
黄修忽然精神起来,刚才的颓废和空虚一扫而净,故意叹息道:“这丫头不知从哪听来的——我原以为是你泄露给侄女的——知道她师母离家多年,便要替我寻回来,以表孝心。我叫她别费神,可她不听,一定要去。”
周昌震惊道:“现在找?上哪找?”
黄修表示不知道。
周昌道:“你没告诉她亲事?”
黄修道:“没告诉。”
周昌急道:“为何?”
这可是王壑交代的。
办不成,那小子——不,不能叫“那小子”,那是未来君主,不能不敬,得称“主上”——主上非惩罚他不可。
因而他揪住黄修追问。
黄修道:“这门亲不合适。”
周昌道:“怎不合适?”
黄修不耐道:“不配。”
周昌道:“怎不配?放心,我们周家不在乎女方门第高低,只要人品才德佳,其他好商量。”
黄修怪异地看着他,道:“你想哪去了!”
周昌不解道:“到底哪不配?是门第还是家世,还是才学或相貌,还是品性或脾气?”
黄修道:“哪都不配!”
周昌:“……”
狂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家是瞧不上他“侄儿”,而非觉得高攀不上他侄儿。
他不由生气了。
黄修见他眼一瞪就要发作,原本不肯相让的,但想到李菡瑶的身份不能暴露,这么争是争不赢的,再者也要给老友面子,赶忙道:“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横竖子玉也不在。咱们还是说说明天的画展吧。”
周昌一想也对,结亲是大事,哪能一蹴而就呢,须得缓缓图之,于是点头道:“先不说亲事。——画展的事,你待如何?先前你竟没开骂,可有计较?”
黄修道:“什么计较,明天看了再说。”
李菡瑶既然让他公正评价,想必有倚仗,然他已经见过林知秋的画,实在想不出李菡瑶有何倚仗。就因为猜不透李菡瑶和刘诗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明天的画展充满期待和好奇,拉着周昌问:“顺之兄,你在书画上的造诣非凡,你也瞧了那画,可发现特别之处?”
周昌摇头:“并无特别之处。”
黄修便纳闷了,皱眉苦思。
周昌起身道:“这事不急,咱们去田湖赏夜景去,一边商量;若商量不出来,明日见机行事就是。”
黄修正因李菡瑶离开反省自身,心中空得慌,急需寻人指点迷津,或于不经意间明悟,确定未来人生的方向,顺势依了他,跟他去田湖夜游。
只是他心中存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掂掇,到底要不要把李菡瑶逐出师门呢?一时又想,瑶儿到底去哪里找她师母呢?一时又想,要不要认李菡瑶这个弟子,端看她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大逆不道……
刚想到这,他便急忙顿住。
因为李菡瑶的所作所为的确大逆不道,这是毋庸置疑的——都造反了,还不算大逆不道吗?然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君主,多是通过大逆不道的手段夺得皇位,造反夺宫的人太多,不足为凭,还是要看其政令。
李菡瑶真为世所不容吗?
黄修陷入苦思。
他不自觉地想找出支持李菡瑶的理由,这便要充分了解李菡瑶做过的事,于是顺着周昌的话题,从明天刘家的画展拐到刘诗雨身上,再从刘诗雨身上拐到李菡瑶身上,再问李菡瑶的过去种种,再问李菡瑶现今种种……
最后问得周昌也答不出来了,他便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为由,命人请了何陋来……
第642章 笼络
黄修如饥似渴地询问着。
问完了李菡瑶的童年;
再问李菡瑶的少年;
问出了李菡瑶公开招婿;
问出了李菡瑶抗旨逃婚;
问出了李菡瑶和王壑联手发动皇城兵变,挟持废帝并留书太庙,事后金殿舌战群臣,命丫鬟假传圣旨炸毁军火研制基地第三工坊,救出外祖一家;
问出李菡瑶剿杀范大勇,一日杀尽江南贪官酷吏,震慑江南官场,免税负、兴女学;
问出李菡瑶驰援北疆送粮草……
这些事,有些他已经听过,有些是他头一次听;有些他听出是李菡瑶亲自做的,有些他一听便知是李菡瑶化身做的,渐渐的李菡瑶与棋儿合而为一。
待何陋也说不出更多李菡瑶的事,他又拉着这二人去朝廷使团下榻处,求见谢相谢耀辉。
谢相不在。
去码头迎接朱雀王了。
黄修精神一振,“王爷来了,咱们也该去迎接。或许带来了新主对江南的决策,不知是战是和。”
周昌道:“谢相不是说,要尽量避免内战,免使百姓生灵涂炭么?朝廷派使团来就是求和的。”
黄修道:“这可不一定。若不战,朱雀王来做什么?可见朝廷还是想战的,若李菡瑶坚持不降的话。”
他莫名感到焦灼。
何陋道:“要想一劳永逸,还得战。”
他巴不得剿灭李菡瑶。
黄修不满地看着他,讥讽道:“陋之不会是要替弟子报仇吧?似梅子涵、韩非之流,死便死了,活着也是辱没你,你又何必把气撒在李菡瑶身上,不顾大局!”
何陋气得浑身发抖,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周昌忙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码头吧。”
于是,三人急忙赶往景江码头。
再说王壑,辞别李菡瑶后,在街上转了一圈,进了几家店铺,便与红衣丫鬟换了身份:红衣丫鬟穿上他之前的衣裳和帷帽,带着他那些护卫,去了事先安排好的地方落脚;而他则恢复男装,换了一拨护卫,在暮色掩护下来到石头巷一所幽静的庭院,聿真和谨海正坐在堂上等他。
听见动静,两人抬头。
只见一群人拐过石雕山水大影壁,在廊檐下灯笼光芒映照下,他们看清打头的少年身着月白底绣如意团纹锦袍,头插飞龙金簪,腰悬卧龙紫玉,身形挺拔,面目俊朗,目光温润,气质高华,龙章凤姿。
两人一震,起身迎出来。
下了台阶,一起躬身拜见。
王壑抢步上前,一手一个,挽住了,笑道:“进去再说。”
两人忙收势,随他进屋,感受着被拉住的手,心激动得砰砰跳,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到堂上,王壑才放开他们,也不虚伪客套,当仁不上在主位上坐了,并道:“二位请坐。”
聿真谨海各自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跪下,口称:“聿真(谨海)恭迎主上,愿主上大业有成。”
王壑抬手道:“快快请起。”
二人方起身,各自落座。
趁着随从上茶的工夫,王壑仔细打量二人,暗自思量:官场上,世交亲友、弟子门生、同乡同年等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密密结成一张网,而君王最忌讳结党营私、权倾朝野的臣子,为除隐患,常采用卸磨杀驴的方式杀功臣。譬如王家,就差点被废帝给灭族。王壑不齿废帝所为,认为他防范臣子野心的想法本没错,错在能力不足,疑心生暗鬼,只会杀戮。他自然不会走废帝的老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每一届科举进士都是天子门生,不能收为己用,是君王无能,怨不得重臣坐大。
聿真和谨海受谢耀辉赏识提拔,他横插一脚,是想让这两人明白:最终用他们的是自己,而非谢耀辉;他们效命的是皇帝,是朝廷,甚至是百姓,而非谢耀辉。这是君王用人的策略,并非他不信任谢耀辉。
他笑道:“小弟少时曾听父亲提起聿兄和谨兄,一个是奉州解元,一个是荆州解元,原想等二位进京应试时结交,后来外出游历,就错过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一席话拉近了双方距离。
谨海也在悄悄打量王壑。这是他一贯谨慎。原来他想,他和聿真都未见过王壑,只凭了一张盖有印章的手谕就赶来了,面前这人不会是假的吧?圣旨都能造假,何况一张手谕。然这怀疑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他曾见过王相和梁大人,王壑的相貌跟父母各有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印章,他也在朝廷的文书上也见过,故而消除怀疑。
听说王家父子曾在背后谈论自己,王壑那时便留意他了,他受宠若惊;对王壑自称“小弟”感佩不已,觉得新主襟怀宽广。他忙站起来,躬身道:“不敢当王相和主上赞誉。主上有‘神童’美誉,微臣等望尘莫及。”
王壑摆手道:“神童之说,当不得真。凡有些名气的少年才俊,谁不是自小聪慧,被家人和亲友誉为神童的?二位恐怕也有此美誉。——坐下说话,无需多礼。”
说着,他示意谨海坐下。
又冲聿真善意地微笑。
聿真正因为自己没随着谨海起身,生恐王壑觉得自己不敬;待要起来,又显得不够诚恳,跟风似的,且毕恭毕敬的不符合他素日性子,就忍住没动,这会子见王壑冲自己微笑,浑不在意的样子,顿时欣赏不已。
他福至心灵,笑接道:“微臣幼时确被人称神童,微臣也不负众望金榜题名,但怎比得了主上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能,令天下归心,四海宾服。”
谨海心中诧异:这人怎的转了性子,居然会奉承了,嘴上却附和聿真,也颂扬了一番。
王壑笑容微顿,心中嘀咕:不是说聿真率性、行为不羁么,怎的逢迎拍马的话张口就来?看他神情毫不作伪,似真心话,话也听着顺耳,可惜江南还未收复,不然自己就信以为真了,可见人都爱听好话。
他便玩笑道:“真要天下归心、四海宾服,那李姑娘就该第一个归顺,然此事有些难呢。”
聿真忙道:“这是迟早的事。”
谨海:“……”
聿真转性子了。
说笑一会,王壑话锋一转,问他二人:“你们是受谢相委派来江南的?领的什么任务?”
第643章 她就是李菡瑶
谨海道:“谢相命我等赴江南各地查访……”他将谢耀辉的安排,以及他们的查访结果向王壑回禀了一遍。
王壑道:“既然你们不便在使团露面,待小弟修书一封给谢相,留你二人在小弟身边帮忙。我此来霞照,也是隐藏踪迹,不会公开露面,只在暗中行动。”
他此举有两个用意:
其一,向谨海证明自己身份。
其二,让二人直接听命于他,达到笼络目的。
谨海和聿真大喜。
于是,王壑立即修书,让谨海转交谢相。
做完这些,王壑才跟他们议起江南的形势,以及收复江南的策略。他目光炯炯,语气坚定道:“弟将兵不血刃收复江南,绝不允许任何人挑起内战!”
谨海和聿真早就从谢耀辉那里得知新主对江南的谋划,此刻亲耳听见,感受又不同,暗想:若换一个雄主,既有朝廷兵马在手,又得许多老臣拥戴,且刚击败安国,声望正隆,定会一鼓作气,高举大义旗帜,发兵江南,统一天下,登临九五,哪里还会管百姓死活、生灵涂炭!
二人均被王壑风采和气魄折服。
谨海站起来,躬身道:“请主上吩咐。”
聿真也随他起身,恭敬肃立。
王壑道:“明日,江南织造局刘大人替夫君办画展,你们且去瞧瞧,酌情助那林知秋宣扬宣扬。”
聿真问:“这酌情,如何酌?”
王壑道:“据实评价。”
聿真道:“据实的话,又如何酌情呢?”
谨海汗颜,心想:“刚才只当这小子改了性子了,谁料还是原来的直脾气。”他忙道:“微臣愚钝:若是那林知秋的画一般,微臣将如何评价?如何宣扬?”
聿真忙道:“微臣正不明这节。”
王壑意味深长道:“若他画作一般,切不可做违心之论,否则被人非议的就是你们了。小弟让你们酌情宣扬,是指若他画作出众,不可因他妻子在李姑娘手下效力,便鸡蛋里挑骨头,对他刻意打压,要公正评价。”
聿真恍然道:“微臣明白了。”
他这人最不喜作假的。
王壑这话深合他心意。
谨海也道:“请主上放心。”
他并不问王壑为何下达这样一个命令,当面追问显得自己蠢笨不说,更是冒犯和僭越——没有上位者愿意向下属交代底细,皇帝更不喜欢,他们只喜欢恪守本分、严格执行命令的臣子;再者,等结果出来了,王壑的用意自然明了,那时再仔细揣摩,自可总结经验。
聿真又说起在田湖碰见林知秋被倪意尚等人为难的事情,“当时微臣和谨兄便挺身而出……”
一说说到木子玉身上。
谨海便道:“这木子玉丰神俊朗,谈吐不凡,不似俗人,然微臣等竟未听过他名声……”
王壑道:“她是黄先生弟子。”
谨海和聿真同声问:“主上认识他?”
王壑点头道:“下午刚见过。”
谨海松了口气,道:“他自称是黄先生弟子,微臣担心他是李菡瑶的人,正要请恩师去向黄先生求证呢。既然主上认识,这下可再也不用怀疑了。”
聿真也喜悦地点头。
王壑微笑垂眸,借着端茶喝掩饰内心,心想:“她不是李菡瑶的人,她就是李菡瑶!”
忽听聿真道:“微臣觉得木子玉是个人才,其师在士林中又有声望,若能为主上所用,于收复江南有益。明日,待微臣和谨兄去寻他,劝他投奔主上。”
王壑脱口道:“不必了。”
聿真和谨海均诧异:
难道木子玉有何不妥?
尤其是聿真,对王壑敬仰不已,正想方设法替他筹谋,以表忠心,特意引荐人才,谁知王壑竟不受,他自然要弄个清楚明白,下次才好引以为戒。
王壑忙道:“聿兄费心了。小弟已与那木子玉定下盟誓,另有约定。她的事你们不必管了。”
他并未说这盟誓是什么。
可以是海誓山盟。
也可以是兄弟结拜。
还可以是两国结盟。
听的人如何理解,端看木子玉的身份如何变化。
眼下木子玉是少年公子,聿真和谨海自然认为王壑定的是兄弟之盟,比他们早一步笼络人才。若发现她是女子,可理解这盟誓为海誓山盟。再等发现她就是江南霸主李菡瑶,则要深思一层:以她江南霸主的身份,跟王壑定下的绝不是儿女私情,定是事关天下的约定。
聿真和谨海将来会发现:新主比他们想象的更深不可测,这一番话不仅防患于未然,更是杜绝他们接触“木子玉”。
为何不让他们接触木子玉呢?
王壑自然不会告诉他们。
他确立了“兵不血刃收复江南”的战略,并不打算详细分析这战略,因为说的越详细,越容易遭到臣下质疑,尤其事关江南、涉及李菡瑶,臣子们将她视为阴险狡诈的对手,就像当时在金殿议政,吵得不可开交。
他指个大方向,再分派具体任务,——譬如派聿真和谨海去为林知秋的画展助力,这两人虽不知他的谋划和用意,出于对他的信任,必会执行。如此一来,省去了他解释的精力,政令通达,可事半功倍。
谨海不知他内心算计,见他端茶,以为“端茶送客”,和聿真对视一眼,都起身告辞。
王壑也不留,亲自送出去,并嘱咐他们:有消息便送到这石头巷的宅子来,这里自有人接。
二人恭声应道:“微臣领命。”
王壑又仿佛漫不经心道:“二位可盯着些落无尘。”
聿真一愣,正要开口,被谨海拐了一下。
谨海躬身道:“是。”
再道:“微臣告退。”
转身拉着聿真就走。
走出巷口,到了宽阔大街上,两旁商铺皆悬灯结彩,家家门口放着菖蒲、艾蒿,空气中飘着粽叶的清香,夹着绿豆糕等糕点的甜香。明日就是端午,今夜,因天下士子云集霞照,城内所有的商铺都未关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就像上元夜灯节似的,十分繁华热闹。
聿真长吁了一口气,低声笑道:“主上真龙章凤姿,虽年少却襟怀宽广,待人又随和,十分的大气……”他满眼的赞叹,口气十分真诚,显见很崇拜王壑。
谨海附和道:“真乃明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像他们这样寒窗苦读科举入仕的士子,最盼望遇见一位明主,能施展抱负,否则一生所学付诸东流不说,还会祸及家人。
而王壑,给他们印象极好。
两人都觉前程光明,心情舒畅极了,信步赏玩街景,聿真忽低声问:“刚才……是何用意?”
第844章 题字
谨海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向他偏过头,脸上带着笑,嘴唇微动,小声道:“那落无尘与李姑娘青梅竹马,是最有可能入赘李家的人。主上要我们留心他,你说为什么?”
聿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情敌嘛!
当然要盯着了。
谨海笑道:“他现被李菡瑶封为右相,咱们留意他,是为国事。其他的,不可说!”
聿真忙点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两人对视,都笑了。
王壑幼时便聪慧过人,心思缜密,今日初见,便把这么私密的事托付给他们,可见对他们能力、品性都极信任,一定调查过他们,对他们很中意。
这便是“一见如故”么?
君臣相得,未来可期!
聿真激动地说起刘家画展,这是新主亲自委派的任务,他们不敢大意,略商量了几句,决定先去霞水街刘家商铺探探动静再说,于是直奔霞水街去了。
到那一看,一条街都灯火通明。
两人毫不费力地找到刘家铺子。
商铺里面人来人往,搬家伙、卸箱笼,打扫张贴,叮叮梆梆,热火朝天;商铺外面也人头攒动,门口围堵了许多人,且大多是读书人,堪称奇观。
自来这种围观看热闹的多是市井百姓,读书人自重身份,就算对画展感兴趣,也要等画展开张时再来,借画发表议论,方显文雅和教养,要打探消息,让下人来才对,实在是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许多士子晚间在霞水街的酒楼茶馆汇聚,见刘家商铺内忙得热闹,好奇不已,忍不住便来了;更多的人则跟聿真谨海一样,另有打算,出于谨慎和重视,不顾天晚夜深,亲自来看究竟。
倪意尚和同伴站在最前头。
聿真看着眼前情景,咂舌道:“这下林知秋可出名了。”
谨海道:“就不知是臭名还是美名。”
聿真道:“应该是美名吧。——小弟总觉得此事不简单。”后一句话,他放低了声音。
谨海望着刘家铺子微微点头。
能让王壑上心,怎会简单呢?
再说李菡瑶,离开半月书院后,也如王壑一般,在街巷三转两转。她比王壑又不同,对霞照就像她家的后花园一样熟悉,只一个错眼不见,再出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俏伶伶的小丫头,身着最寻常的蓝花棉布裙,在司徒照等人的掩护下,由菜花跟随,进入一家人后巷,下到河埠头,乘乌篷船逆水而上,半个时辰后,站在一里外的宅院内。
这是所两进的小宅院。
屋主是胡齊亞。
胡清风和赏画正等在这里。见了李菡瑶,恭迎进屋,在书房坐了。李菡瑶便问胡清风:“李典呢?”
胡清风道:“已经来了。”
李菡瑶道:“请他进来。”
胡清风道:“是。”
转身出去了。
李菡瑶又对赏画道:“笔墨伺候。”
赏画道:“是。”
她也不问李菡瑶要做什么,将一整套笔墨纸砚悉数摆好,撤了书桌上原来的笔墨用具,那些是胡齊亞常用的,不比李菡瑶这套,光笔架上挂的各色湖笔就有十几支,任其取用;纸张也有好几种,有大条幅宣纸,也有写信用的精美花笺;砚台和墨条也备用了几种。
刚摆好,胡清风又进来。
方勉麾下的指挥使李典跟在他身后,见了李菡瑶,抱拳躬身,拜道:“李典参见姑娘。”
李菡瑶此刻虽是最寻常的小丫头打扮,举止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洒脱老道,面上也不见了天真和娇憨,青嫩中透着严肃,挥手道:“免礼。方将军已到码头。你速去见他,传本姑娘手谕……”如此这般交代了他一番话。
李典一一恭应了。
说话间,赏画已知她要写手谕,当即铺了合适的纸张,又滴了几滴清水在砚台中,轻轻研磨。
李菡瑶略等了会,待墨磨得浓淡适宜,抬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一挥而就,写下几行字。
赏画待墨干后,封起来。
李菡瑶示意她交给李典,道:“你见了方将军,听方将军调配。我这里不用你保护了。”
李典躬身道:“属下遵命。”
接过信,转身出去了。
李菡瑶再吩咐赏画:“铺横幅,三尺长,一尺半宽。”
赏画转身,从旁边书架上捧起一摞纸,展开,正是三尺长的横幅,揭了一张,铺在桌上。
李菡瑶取了一支湖州羊毫——湖笔具有“尖、齐、圆、健”的特点,羊毫柔而无锋,书字“柔弱无骨”,属软笔,与她以前用的宣笔不同。以前她爱用宣笔兔毫,属硬毫笔。——秋季,捕捉在山涧食野竹、饮山泉的成年雄兔,取兔背上一小撮黑色弹性极强的双箭毛制笔,具有“尖、齐、圆、锐”的特点,谓之“珍宝”,十分昂贵。兔毫造就了她锐利的笔锋。如今她的字愈加进益,笔力深厚,便改用湖州新出的羊毫,字形渐趋于圆润含蓄,圆转自如,锋芒隐匿。
当下她挥笔写下五个字。
待墨干后,赏画和胡清风一人一头,小心捏着边角,送到一旁的书案上,摊好。
李菡瑶接着又写了一幅字,这次十分慎重,落笔前,她闭上眼睛,静立片刻,仿佛酝酿气势,众人在旁皆大气不敢出,她忽然睁眼,提笔蘸墨,落下去……
然后又写了一篇文。
……
这些墨宝被连夜送走。
霞水街,刘家商铺。
聿真和谨海正隐在人群中瞧着热闹,忽听马蹄声传来。大家转头,就见街那头来了一队人马,几个骑马的将官,带领一支几百人的官兵往这边来。到了刘家商铺跟前,打头的将官一扬手,队伍停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刘家新上任的管家明成,听了家丁禀告,急忙从商铺内迎出来。那将官跳下马背,将马缰绳扔给随行的官兵,自己向明成走去。两人嘀咕了几句,明成连连抱拳作揖,一脸感激不尽。那将官转身,冲队伍一挥手。众官兵立即散开,并驱赶围观众人,一面道:“请大伙儿明早再来瞧,现在任何人不准靠近。”
将众人驱赶至几十丈远。
然后,众官兵将刘家商铺团团围住。
连屋顶上都埋伏了人。
第845章 前夜
聿真和谨海退到一家墨宝斋门口,远远地看着刘家商铺,低声分析:
“这画展绝不简单。”
“怪不得刘诗雨顶着不孝的名声也要办。”
“你说,一个画展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愚兄想不出。李菡瑶果然厉害。”
到底怎么个厉害法,谨海说不出,但他看着眼前情景,只觉很不寻常。画展尚未开张,便掀起这般风浪,要说没有后手,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到底为什么呢?
倪意尚等人也不满地指责:
“这算什么?”
“办个画展还要派官兵保护,真真是奇闻!”
“别是刘大人弄权,怕人诋毁她夫君,所以请了官兵来威慑。真好大的威风!”
“什么诋毁,说真话也不成吗?”
“瞧瞧这些人,你敢说真话吗?”
“在下敢!”
“对!在下乃湖州倪意尚,有胆的她就捉了在下,下入大牢!”
“在下云州马碧青!”
“在下岷州任来凤!”
……
士子们义愤填膺,仿佛真被官兵给镇压了一样。然他们嚷嚷的凶,那些官兵却像没听见一样,任他们吵嚷,也不回嘴,也不叱责,只目光炯炯地注视周围。——并非注视这些吵闹的人,而是街巷各个死角、暗角。
吵嚷声渐渐低落下来。
赤裸裸的被忽视!
真气煞人也!
不等他们想出应对的招数,又一阵马蹄声传来,“哒哒哒”清晰且单一,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只凭声音便可判断:来了大群官兵,领头的将官骑马。
众人一齐看向街东头。
一骑白马出现在视野中,马上坐着一位头戴银盔、白衣银甲的小将,背后背着一对钢鞭,腰间插着两把短枪,足蹬羊皮方头短靴。面如朗月,目似星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气质高贵,神情率真,一望而知出身名门,与那些糙军汉不是一类人,虽年小却气冲霄汉,威严的很。
先来的将官急忙跑过去迎接,“将军!”
大多士子来到霞照后,对驻扎在城里的官兵和衙门坐镇的官员都下功夫了解过,当即明白这员小将就是忠义伯方勉。——这忠义伯是李菡瑶新封的。
大家神情就复杂了。
一时间长街寂静。
因为方勉是忠义公世孙!
因为忠义公战死沙场!
因为方家几代忠烈!
无人敢再喧哗吵嚷。
方勉勒住马缰,四下一望,问:“都安排妥了?”
那将官道:“已经安排妥了。”
方勉喝道:“李典、方凛、钱贵。”
三位将官上前听令。
方勉道:“你们各自带人,守住附近几条街道。”
三人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方勉又提高声音冲着围观的士子们喝道:“今夜,霞照城内不宵禁,任凭尔等游逛。但若有人暗中弄鬼,或者借机闹事,莫怪方某无情:一律杀无赦!”
众人不由吓一跳。
聿真陡然不满,高声问:“我们不闹事,谁知你们会不会找借口杀人?谁知真相!”
大家急忙附和。
方勉冷笑道:“朱雀王亲临霞照,方某怎敢恣意行凶!再者,你若是无名之辈,又不惹事,杀你何用?反污了本将军名声。你若是有身份的人,又自重,我岂敢随意动你?但你若不自重,就怪不得方某狠心。”
聿真:“……”
谨海扯住他,眼望着方勉,神情凝重道:“莫要再说了。来了这么多人,戒严是应该的。之前打仗,驻军都抽调去东海作战了,剩的人少,无法戒严;现在回来了,自然要戒严。哪怕不防着咱们惹事,也要防着敌人流军窜进城内,趁机作乱。可惜了,忠义公方家……唉!”
聿真想到方家倾上百年的藏宝支持李菡瑶争霸天下,方勉更公然宣称要入赘李家,竞选皇夫,不由代王壑吃醋,看着方勉就像看自己的情敌似的。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主上的情敌,就是他们的情敌。一个落无尘还没闹清呢,又来个方勉,且来头更大,怎不让人烦?
为主分忧,是他们的职责。
他冷笑道:“可惜什么!忠义公是为国尽忠,陷害方家的是潘子豪,是废帝!他方勉背叛朝廷,即是背叛忠义!我看他百年后有何脸面去地下见祖宗!”
谨海觉得他这说法不妥,提醒道:“主上也背叛了朝廷!你说这话之前,要先想好退路。”
聿真道:“主上是为了大义!”
谨海:“……”
大义!
这话用来哄哄无知百姓还行,在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面前说,谁会听进去?哪一朝开国君主不说自己替天行道、为了大义?谁肯承认自己谋反?
他小声道:“别在这吵。等李菡瑶来了,双方论讲,你有多少大义,再当面去对方勉说。”
聿真道:“这我自然知道。”
他又不是傻的。
他两眼盯着方勉。
方勉指挥一队队官兵,守住各街巷,两个时辰一轮值;在有些重要街道,与百姓联手,进入民宅埋伏,随时待命;还有各条水道,也布满了乌篷船、画舫和军用小船,官兵们伪装成百姓,暗中巡查和传递消息。
这动静,震慑了一干文人士子。
大家对画展更觉神秘了。
“走,去茶楼要个雅间。”
谨海打算通宵守在这条街上,若是明早再来,恐怕夜里会错过某些事,还不如去茶楼要个雅间,耗一晚上,横竖他们年轻,熬一晚上身子骨守得住。
聿真当然赞同。
两人忙去此街最大的茶楼,果如所料,茶楼依然在营业,不但灯火通明,且客人比白天还多。到柜台上一问,竟没有雅间了,所有雅间、桌位都满了。
谨海不由丧气,忙转身就走,说“去别家瞧瞧。”
聿真一把扯住他衣袖。
他奇怪地回头,心想“没桌位了还不走?”却见聿真从荷包内掏出一块碎银子,丢给掌柜的,笑道:“这银子你先收下——”掌柜的急忙推辞。他抬手阻止掌柜的,道——“先别忙着推。现在已经很晚了,爷就不信那些人整晚都守在这。你先收了这银子,若有雅间空出来,你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守在这,横竖不催你就是。”
第846章 为人女为人妻
掌柜的笑容满面,紧紧捏着银子道:“这不是怠慢客人了吗!不如小的端条长凳搁在二楼廊下,两位少爷先坐着乘凉。小人再配些茶水瓜果,两位少爷先吃着,等雅间空出来,再请二位进去。这安排好不好?”
聿真笑道:“这样好。”
掌柜十分高兴,当下领着他们去楼上,就在廊下摆了条长凳,又寻了一张茶几,摆些清茶点心和瓜果,倒是一个观景的好座位,比在雅间里还凉快呢。
聿真“咦”了一声,道:“这外面很不错。你们怎不在这廊下安排些座位?可居高望远。”
掌柜的忙赔笑道:“这走廊窄了些,要是摆几张桌子,上茶送水的挤来挤去不方便。要是把客人烫了不得了。再说这边朝西,下午有夕晒。晚上才好些。”
聿真这才不问了。
谨海笑道:“他们生意人,比你精明多了,若可行,早就实行了,还等到你来提醒?”
聿真道:“我不精明,你今日却沾了我的光了。”
谨海笑道:“那这茶资我来请。”
说话间,两人坐下。
聿真又拉了掌柜的,不放他走,问他城里城外、大街小巷、官府百姓、刘家李家欧阳家、李菡瑶落无尘刘诗雨等男男女女公事私事,打听消息。
掌柜的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况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谨海和聿真听了不少消息。
那雅间的人见他们在廊上等,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本着奇货可居,原本打算走了,他也不肯走了,竟也打算在此过夜。而别人见他们坐在廊下,又凉快又敞亮,便也效仿他们,要掌柜的另添桌凳、摆茶果。
掌柜的想赚钱,又不愿扫客人兴,只得让小二如法炮制,添了几个座位,小心翼翼地伺候。
聿真和谨海无奈苦笑。
“这走廊要拓宽了。”
掌柜的暗想。
得跟东家提一提。
刘家别苑,刘诗雨回来后,便在父亲床前侍疾。
刘老爷见自己一“病”,女儿便回来了,十分欣慰,自认对刘家尚未失去掌控权,女儿还算孝顺知眼色,面上却丝毫不露,拖着虚弱的身子,挣扎起来,颤颤巍巍道:“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并不要紧。人老了,天气又热,这痛那痒的,都是难免的。你有公事,要是这么的,被我连累,这官也做不得了。快回去!我有你娘照顾。”
刘诗雨微笑道:“衙门里有欧阳妹妹坐镇,女儿告了假的。不论做多大的官,也不能不事亲长。朝廷不还有丁忧制么。可见孝道至上,官员也要做人。”一面说,一面侧身在床沿坐了,端过母亲手里的碗,亲自喂汤药。
刘老爷听见说欧阳薇薇上衙了,心里咯噔一下,不安起来,唯恐自己这一闹,让欧阳薇薇得了机会,在李菡瑶面前露了脸,从此压过女儿一头。
女儿舀了汤药,送到嘴边。
他张口喝了,又劝:“喝了这碗药,你就回去吧。你是主官,你不在,怎么能成呢。现在可是有许多人都看着你呢……唔……欧阳家那丫头,到底不如你……”
刘诗雨手下不停,嘴上道:“等爹爹好了我再去,缺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娘年纪大了,也不能操劳,倘若娘再累病了,哥哥又不在家,我更慌了。”
坚持将药喂完了。
又接过丫头手上的漱盅,伺候父亲漱口。
又让夕儿拧热毛巾来,替父亲擦脸、擦手。
觉得父亲中衣汗湿了,又张罗着让丫头伺候着换下来,穿一身干爽柔软的中衣。
一番忙乱后,刘老爷也累了,躺下装睡,闭着眼道:“我就睡了。你快回衙门吧。”
刚才换衣时,刘诗雨避出去了,这会子进来,又在床边坐下,摇着檀香扇替父亲扇着,道:“不急,等爹爹睡了我再走。晚饭父亲想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做。”
刘老爷:“……”
女儿这么孝顺,他该满意了。
可是,为何心中不安呢?
刘诗雨摇着扇子想:你若不安,赶紧好了吧。
迷迷糊糊的,刘老爷睡着了。
刘诗雨起身,正要将扇子交给丫鬟,忽见他又睁开眼,忙俯身低问:“爹爹可要喝水?”
刘老爷忙摇头。
刘诗雨又坐下,继续扇。
手都扇酸了。
暮色降临,刘老爷终于睡沉了。
刘诗雨吩咐丫鬟婆子好生照料,又劝母亲在隔壁睡了,她才脱身,匆匆回到自己院子。
那林知秋也刚睡醒,喝了一杯浓茶,彻底醒神后,又去到书桌前,开始作画。刘诗雨透过窗户看见他弯着腰、全神贯注在笔端,生恐打搅了他,不敢进去,且站在外面,等他这一段结束。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天黑透了。
明画早点上几盏玻璃罩的灯。
屋里亮如白昼。
外面却只点了一盏灯笼。
刘诗雨怕外面太亮,影响林知秋。不但不许外面点灯,也不许人吵。事实上,她离开父亲的丹枫院不到一刻钟,就有丫鬟来回禀,说老爷醒了。也不知是父亲听说她来见林知秋,心里不满,特吩咐人来告诉她,还是母亲吩咐的。她回说:知道了。厨房里熬了清润莲子羹、香咸鱼片粥、清甜紫米羹、鸡丝粥,先伺候老爷吃。我待会就来。
丫鬟只得回去了。
刘诗雨直等到林知秋中途搁笔,唤明画上茶的工夫,她才趁机接过茶盘,亲自端进去了。
无人知道她对林知秋说了什么,明画只看见姑爷满脸兴奋和激动,精神抖擞仿佛清晨刚起床,而姑娘也吩咐小厨房,叫熬参茶和宵夜,给姑爷晚上用。
刘诗雨出来后,依旧去丹枫院,伺候父亲吃粥喝药、洗脸打扇,做孝顺女儿。
刘老爷哼哼唧唧,说身上不舒坦,再也没提织造衙门的事,况且天也晚了,要去衙门也是明天去。
刘诗雨看出父亲不高兴。
她只能尽力伺候、屈就。
她依稀觉得,父母虽疼爱她,但疼爱的是以前未嫁的女儿,而不是嫁给了林知秋的女儿。这中间的微妙之处,非经历过成家立业的人不能体会。
第847章 情敌好风采
她有一位堂伯父,将成亲后的儿子和儿媳赶出家门,不闻不问。论起缘由,都是些家常琐事。据她来评,堂兄虽然不够老成,但为人纯善;堂嫂过于重情,却很贤良,只因不擅长口角争斗,每每背负责任,几件事一过,便失了长辈欢心;偏偏两口子脸皮又薄,自尊又强,虽生活艰难也不敢回来求父母,竟过得比仆妇还不如。她曾天真地以为,父子没有隔夜仇,自作主张去探望堂兄,回来告诉伯父,指望唤起伯父慈心。谁知伯父倒怪她多管闲事。她很觉不可思议,要知道伯父当年很疼爱堂兄,且伯父为人,最是豪侠仗义,最爱助人为乐的,怎的轮到自己儿子,却不肯通融,如此无情呢?当时不明白,现在她隐隐有些明白了。
寒门小户,生活常艰辛。
豪门大族,居家也不易。
一个人要是崇尚虚名,儿女也会跟着受罪。
刘诗雨有了这觉悟,不敢再指望父母,更不敢指望家族,心中平添出一股奋发向上的斗志,决意替夫君、替自己那还不知在哪儿的儿女们发奋努力,挣个富贵前程,以免被亲人厌弃,被族人嘲笑,被世人践踏!
晚些时候,李菡瑶派人送来了一只花梨木大箱子,是由方勉手下一队官兵押送来的。
刘诗雨再次离开刘老爷床前,匆匆赶回自己住的院子,这次在那边待的时间更长。
刘老爷派人探听得女儿院子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女儿还不时叫人往书房送东送西,也不知在做什么,紧张而繁忙,十分气闷,赌气睡了。
而这边,林知秋真忙了通宵。
士子们也一夜无寐。
霞水街,聿真和谨海整晚盯着刘家商铺,看着一辆辆马车在官兵护送下往里送东西,看着伙计把蒙着红布的匾额挂在门楣上,不知写的什么;铺子窗户都用窗帘遮掩,因而铺子内虽灯火通明,却看不清详情。
一夜川流不息。
一夜议论纷纷。
倒也不觉难捱了。
夏日天亮的早,卯初时分,曙光初现。
今日,是端午节。
守候在刘家商铺的官兵轮值,换了一支新队伍,个个精神抖擞、神光湛然,除了铺子门口设重兵把守,还在霞水街街头和街尾设卡。掌柜的让小二去询问,回来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进出霞水街都要盘查。
一书生忙问:“那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查了?”
小二道:“进去看画展都要查。”
掌柜的忙道:“他们这是怕有人带兵器进去闹事。各位只要规规矩矩的,进去就没事。”
小二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聿真对谨海嘀咕道:“这掌柜的看着热心,没准是李菡瑶那边的探子,专盯着咱们呢。”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谨海却点头道:“这也有可能。李姑娘在江南很受百姓拥戴。”
聿真:“……”
他转头盯着掌柜的。
掌柜的正楼上楼下窜来窜去,高声对客人宣讲刚才得到的消息,请大家不必惊慌。
有人就问:“何时开门?”
掌柜的道:“这个就不知了。”
倪意尚笑道:“昨晚他们忙了一晚上,还不知忙完没有呢。依在下看,不到晌午开不了门。”
大家一听纷纷叫起来。
又一人笑道:“咱们担待些。人家昨天才临时起意,今天办画展,一晚上也太紧了,迟些儿也不算什么,只要今天能开门,我马碧青就捧他这个场!”
众人听了高声叫好,不过是为马碧青叫好,至于林知秋,那要看他的画如何,大家才会决定要不要叫好。
聿真在楼上听见了,“噗”一下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嗤笑道:“谁要你这马屁精捧场!”
谨海不禁莞尔,警告道:“你收敛些。”
聿真悻悻闭嘴。
吵吵闹闹的,眼看还有一刻钟就到辰时,街面上终于有了动静:从东头过来一队人马,皆穿着官服。
一官兵疾奔而至,在刘家商铺门口跪下,对值守的将官通禀道:“落大人、刘大人、欧阳大人、火大人,还有各位大人都来了!辰时揭匾!”
值守的将官正是李典。
李典忙道:“快迎接。”
众军都昂首肃立。
明成也从铺子里跑出来,束手恭立在道旁。
聿真伏在二楼栏杆上,看见倪意尚等书生朝刘家商铺蜂拥而去,忙招呼谨海道:“咱们也下去。”
谨海沉声道:“再等等。”
聿真也反应过来,眼下只怕还进不去,忙朝街对面瞧,果然众士子被官兵挡住,让他们再等等,待落大人揭了匾额,画展才正式开张,那时才能进门。
众人无奈,只好后退。
聿真又看向街东头,道:“让聿某来瞧瞧,江南第一才子的……风采……咦,果然不俗!”
谨海急忙也看过去。
两人皆敛去笑容。
这些天,他们见过无数的文人士子,更有王壑、木子玉这样出类拔萃的,但骑白马、穿紫袍的落无尘依旧让他们眼前一亮,不得不承认:江南第一才子飘然若谪仙,气度和风采皆无与伦比,不负盛名。
主上的这个情敌,是个劲敌!
两人盯着他身上紫袍。
那是官服!
虽不知李菡瑶如何制定的官服品级和颜色,但以前朝大靖的规制来看:三品以上官员着紫袍,五品至四品着绯袍,七品至六品着绿袍,八品以下着青袍。
落无尘位极人臣!
“他真做了宰相!”
聿真喃喃道。
他和谨海对视,心头既感荒谬又震惊。
虽然李菡瑶一直宣称要建立月国,闹的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王壑收复江南之心也很坚决,他们从不认为李菡瑶真能建立国祚,然看见落无尘等人身穿官服出现在眼前,才令他们感到:李菡瑶建国不是笑话。
“下去!”谨海沉声道。
聿真霍然起身。
然不等他们动脚,街面上又有了动静:从街西头也来了一支队伍,停在关卡前接受盘查。
眨眼工夫,一官兵疾奔而来。
“大人——”
还不到刘家商铺门户,那官兵就喘吁吁地高叫“禀大人,李……李老爷到——”
声音拉老长。
一条街都听见了。
聿真和谨海自然也听见了。
谨海吃惊道:“李卓航来了!”
第848章 你去告密,我不方便
聿真迅速转身,也不下楼了,双手扶住栏杆,朝下观望,只见落无尘、火凰滢等人纷纷策马加速,过刘家商铺而不入,直奔街道西头;而李典则紧张地指挥众官兵“快,众军戒备!保护老爷!你,去给方将军送信。”
那被指的官兵大声道:“是!”
抢过一匹马,策马朝东疾奔。
聿真低声道:“这消息要尽快告知主上!”
谨海道:“你去。”
聿真也不跟他推,答应道:“好。”遂转身下楼。
谨海也跟他下楼去。
那时,茶馆楼下也是闹哄哄的,许多小厮、常随,甚至文人士子朝街道两头急匆匆跑,显然都是去送消息的,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都转回来了。
聿真跑得气喘吁吁,在人群中找到谨海,嚷道:“出不去了。两头都戒严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谨海道:“这在情理之中。”又安慰他道:“放心,这消息根本捂不住。他们不让进出,也不是为了捂住消息,而是怕小人作祟,危及李老爷安全。你瞧好了,一会子方勉就要带官兵来保护。等他来了就好了。”
聿真擦着汗连连点头。
没想到李菡瑶没来,李卓航却来了。虽然满天下都传的是李菡瑶的名声,其父名声不显,但谁也不敢小觑这个商贾。没点能耐,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吗?
不到一刻钟,各方都得到消息。
李菡瑶写了一晚上字,腰酸背痛,凌晨才歇息。天刚亮又起来,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在赏画伺候下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粉绿纱衣,这才觉得清爽了。
品茗被她派去帮方二太爷调理身子去了,赏画厨艺不大精,这宅子里的厨娘手艺粗陋,她倒无所谓,她能吃得起苦,可是胡清风不愿她受一丁点苦,亲自带人去街上买了许多小吃,摆了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
“胡伯伯,你要撑死我了。”
“那就去走走,消消食。咱们还等会子才走呢。”
胡清风笑眯眯嘱咐。
李菡瑶心情美好、惬意,便和赏画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站在院墙下,对着水缸大的一丛栀子花赏玩。栀子花叶绿花白,枝枝带露,清香扑鼻。
正品着,凌寒来回:“老爷来了。”
李菡瑶一跳起来,惊喜道:“什么!爹爹来了!他怎么不派人告诉我?爹爹来做什么?”
凌寒道:“……”
老爷的心思谁知道。
李菡瑶团团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急忙低声对凌寒道:“你快去传信给王公子,叫他躲起来,千万别露面。我爹爹来了。”——找他算账来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搁在李菡瑶这,却是“知父莫若女”,父亲定是得知她在京城被扣押的事。说不定还不止这些,说不定江如波回来了,告诉爹爹在王家被人陷害的事。当时江如波正扮作她的模样,助她金蝉脱壳,谁知被人下了药,和王均一起被关在假山山洞里。江如波被陷害,就是她被陷害,若非她事先脱身,如今定是名声尽毁,只能嫁给王均了。以爹爹的脾气,能吞下这口气才怪呢。
凌寒抱拳道:“是,姑娘。”
转身要走,又被人拦住。
原来是胡清风出来了。
李菡瑶诧异道:“胡伯伯?”
胡清风问:“王少爷来了霞照?”
李菡瑶道:“没有。”
胡清风看着她微笑,仿佛说“我都听见了。”
李菡瑶无奈承认道:“来了。”
胡清风道:“姑娘放心,我不告诉老爷。老爷来霞照的事,王少爷肯定也得到了消息;他若没得到,也太无能了。凭什么跟姑娘争天下?更别想嫁给姑娘。”
李菡瑶沉吟不语。
胡清风察言观色,又进言道:“再说了,姑娘在京城受委屈是真,难道就算了?现在他们到了咱们的地盘,也该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老爷就算没来,姑娘不也打算出手吗?怎么现在反倒不忍心起来。”
李菡瑶不知想到什么,对凌寒道:“别去了。”
她怕凌寒联系王壑,反而暴露王壑的行踪。以王壑的智谋,足可应对一切。她这是关心则乱。
凌寒道:“是。”
李菡瑶又对胡清风道:“即刻出发,回景泰府。派人去接林知秋,到码头会合,迟恐生变。”
胡清风道:“是,姑娘。”
转身去安排出行。
李菡瑶、赏画、胡清风、凌寒、凌风等人皆离开,只留下菜花带两藤甲军看守院子。
胡清风临行前将菜花叫到房里,先叮嘱他留心霞照动静,及时传递给姑娘,然后叹道:“那王壑竟悄悄来了,可惜,我不能把这消息告诉老爷。我是李家的家仆,又一直跟着姑娘,就算为了姑娘好,也不能背着姑娘做事。——这是做下人的本分。我要不是李家的家仆,要是像落少爷、火姑娘这样的身份,我就敢直言进谏,劝姑娘拿了王壑,占据先机。再不然我像你们一样,是藤甲军身份,也好办,我就直接把这消息告诉老爷,老爷肯定不会放过王壑。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这也不算不义。再说了,之前咱们姑娘不顾性命去北疆送粮,助朝廷打败了安国,那些酸儒却恩将仇报,把姑娘扣押了,绑去了京城不算,还给姑娘下药,陷害姑娘清白,表面上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其实最不要脸,跟他们没有道义可讲。那王壑被朝廷老臣拥戴为主,连国号都定了,叫昊国,他就是未来的昊帝,是姑娘争霸天下最大的对手。也不知道他这次悄悄来霞照干什么,照我猜肯定没好事。唉,我就要走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安宁……菜花,你一定要小心,有事即刻飞鸽传书去景泰府……”
那菜花是个热血少年,又去北疆历练了一趟,如今正踌躇满志地跟着李菡瑶,要建那从龙之功;胡清风说得又这么直白、浅显,就差没说“我不方便,你去告诉老爷”,他脑子又不愚钝,哪还听不明白。等李菡瑶一走,他就传信给李卓航,说王壑悄悄来了霞照,意图不明。他并不知王壑就是那戴帷帽的女子,所以无法禀告具体行踪。
第849章 岳父来了
“想娶姑娘,做梦!”
“还是落公子好。”
菜花很是轻蔑地想。
落无尘曾跟李菡瑶去青华山游览,住在青华山庄,应李菡瑶相请,给藤甲军的孩子们讲过几天课。在菜花眼里,落无尘比别有用心的王壑更适合做姑娘的夫婿。
************
石头巷,王壑吃惊道:“岳……李老爷来了?!当真?”他差点叫出“岳父”二字,好险收住了。
原朱雀王的护卫,被委派给王壑的侍卫统领燕飞道:“属下已经命人证实过了,消息属实。”
王壑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他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来议亲的。
只怕有什么谋划。
他停下脚步,吩咐燕飞:“你即刻传信给朱雀王和张世子,让他们戒备。还有,爷要去看画展!”
燕飞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王壑问:“怎么了?”
燕飞忙道:“属下这就去。”
匆匆转身出去了。
他在北疆时就认识王壑了,深知新主表面如和煦的阳光,内里却潜伏一头飞龙,随时会发雷霆之威,私心里十分敬畏。自他被朱雀王指派给王壑做贴身护卫,从不敢质疑王壑任何命令,然刚才王壑那紧张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既想见李卓航,又害怕李卓航,如临大敌;既欢喜,又胆寒,偏偏做出义无反顾的姿态,为了李菡瑶不惜赴险,真应了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
朱雀王正跟谢相商议,今日在半月书院公开求亲的消息,只是李菡瑶没来,不知向谁求亲。
总不能向落无尘求亲吧?
但霞照目前由落无尘和方勉主持政务,一文一武,无论什么事,都绕不过他们两位。
忽然属下来报:李卓航到!
谢相大喜:“长辈来了!”
朱雀王眸光一闪,沉声道:“只怕来者不善。这当口他不在徽州守着,来这里干什么?带了多少人?为何我们的人一点动静未察觉?最奇怪的是,照霞水街的情形,似乎落无尘他们事先也不知。李菡瑶知不知?”
谢相一怔——他只顾高兴,就忘了这是李菡瑶的父亲。人家女儿要登基称帝,做父亲的能不来?
来者不善啊!
朱雀王见他警醒,才问:“要不要去画展?”
谢相断然道:“不去!”
一个画展,不论有什么猫腻,使团里多的是人去看,用不着他堂堂宰相亲自去给林知秋长脸。哪怕李卓航来了也不行!正好,趁这空档,他这里准备一番,等李卓航那边忙完了就递交拜帖,呈述求亲之意。
朱雀王点头道:“本王也是这意思。”
说罢回头叫:“李寒!”
李寒应声而入。
朱雀王道:“传本王军令,令张世子率军速来霞照。”
李寒道:“是。”
谢耀辉也令王均和唐筠尧率使团文人士子去霞水街观看林知秋的画展,叮嘱他们不可惹事。
朱雀王担心王均安危。
谢耀辉道:“无妨。主上于江家有恩,且江家老爷子和江二少爷被崔华折磨得快死了,是主上的姐姐替他们诊治,才得痊愈。有这份香火情在,他们绝不会为难二爷,要找麻烦,也是找王爷和老夫的麻烦。”
朱雀听了有理,这才放心。
王均等人走后,王爷刚和谢相坐下,商议如何防守、如何提亲等事,便接到王壑手令。
朱雀王失态道:“主上去看画展?”
谢耀辉凝重道:“信上没说。”
朱雀王道:“不用说,他肯定去了!”
气得坐立不安。
谢耀辉道:“主上这是羊入虎口。王爷恐怕要走一趟了。”
朱雀王道:“本王这就去!”
声音恨恨的。
恨林知秋,
恨刘诗雨——
没事办什么画展!
恨李菡瑶——
红颜祸水!
他才准备停当,带着几百侍卫还没动身呢,就有唐筠尧派回来的士子疾奔进来找谢相。
“相爷,那画展……”
一刻钟后,谢相也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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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修和周昌等人得知李卓航驾临的消息,纷纷出动。
原本他们还端着架子:以他们的身份,犯不着像年轻的士子们那样急吼吼地赶去看画展,无论褒贬,等年轻士子们看完了,他们再去看一遍,心中也有数了。
但李卓航驾临,事情变了。
黄修很想见见李卓航。
何陋等人也是这心思。
李菡瑶名声再大,年纪摆在那,且是女子,争执起来总是不占光,面对李卓航就不一样了。——何陋甚至想好了当面质询李卓航养女不教,愧为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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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勉一大早就赶到景江码头,迎接太爷爷和江老太爷,才将两位老人家并江玉行接下船,李典派的人追到码头来了,向他回禀:李老爷已经到了霞水街。
方勉大吃一惊。
方无莫忙问:“李老爷什么时候来的?”
江老太爷则振奋不已,道:“女婿来了!”他从京城回来后,还没见过李卓航呢。正要趁此机会见一见,商议李家未来、江家未来和天下大势。
方勉沉重道:“不知道。”
李卓航悄没声来到霞照,他竟没得一点风声,怎不让他震惊!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或者说,姜还是老的辣,李卓航比李菡瑶更加厉害。
方无莫推他道:“快去!”
那是你未来的岳父!
千万不能有闪失。
赶紧带人去保护。
方勉也知事情重大,一面令人保护两位老人家上车,一面传令调集人马,增强霞水街的防护,并在各水陆码头增设关卡盘查来往人众,确保安全。
马车径直往霞水街赶去。
马车内,方无莫问江老太爷:“令婿是怎样人?”
江老太爷叹道:“女婿满腹才学,若是入仕途,定然前程远大,但李氏嫡支子孙每代都饱读诗书,却从不参加科举,只经商。女婿极有主见和远见,治家、经商都游刃有余,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但倾力培养外孙女,从不以她是女儿身而烦恼,从不担心家业继承,连妾都没纳一个……”他本说给方无莫听,说着说着自己也失神。
李家的家业,连他这个外祖都眼红,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极力想促成江如澄和李菡瑶亲上加亲,可是李卓航不同意,他无法,才给江如澄定了吴家。
以前没做成的亲,现在能成吗?
第850章 一叶知秋
现在,李家的家业更大了。
李卓航挑女婿的眼界更高了。
当然,江家经历此一劫后,也不是没有改变:先是助朝廷制成了机动车,为北疆战事立下大功,确立了江家在驱动机器应用方面无可撼动的地位;后江如澄归来,拥有了自己的水军和武力,也算是一方霸主了。
可是李卓航不会看重这些。
江老太爷花白的眉头皱成一团。
方无莫把江老太爷心思看得透透的,心想:你想亲上加亲,你女婿要有这意思,早定亲了,还等到今天?这个皇夫,非我家勉儿莫属。老夫要不能替重孙争得这门亲,岂不白活了这一把年纪,死也不会瞑目的。
活到八十多岁,既经历过极致的富贵荣华,也经历过刻骨的仇恨悲伤,这人世间能勾起他兴趣的事本不多了——不,是没有了——之前护着方勉逃出京城,也只是他身为方家子孙为家族尽一份责任,希望能为方家留一线香火,却并不执着,他一直秉承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想法,直到遇见李菡瑶,他心底燃烧起年轻人才有的激情,想凭这老弱残躯,助李菡瑶改变这个无趣的世界。
他本该浑浊、黯淡的老眼,迸出清湛的神光,神秘、睿智,半点不像八十岁的老人。
************
城北,西北方是一大片拥挤的居民区,其中有座平常的小宅院,院内有棵枣树,枣树下搁着方桌和竹椅,一个灰衣男子沐浴着晨光坐在椅子上看书。
大热的天,他脸上却戴着一张皮质面具,只露眼睛、鼻子和一个下巴,看肌肤似年轻人;手肘撑在桌上,腰脊挺直,坐姿端庄沉稳,宽袖下握书的手隐见灼伤的疤痕。
外面嘈杂,院内安静。
一阵脚步声打破安静。
一矮壮挑夫冲进来,肩头担着两箩筐新下树的李子,进门后往地上一撂,叫一声“公子”。
面具男子抬头。
“何事?”
“李卓航来了。”
挑夫将霞水街的情形说了一遍。
面具男子身后的屋内走出好几个人,一律都身穿粗布短褐,都是庄稼汉和脚夫之流,都站到面具男子身后,听他和挑夫说话,无一人插嘴问话。
“公子,待属下找机会杀了他?”
挑夫说完,慷慨请缨。
面具男子放下书,淡声道:“不可。”
挑夫忙问:“为何?”
面具下的眸子闪着幽光,道:“杀一个李卓航有何用,况且你们也未必有机会靠近他,还容易暴露了咱们踪迹。”那口气,似乎有些颓废和忧伤。
挑夫受感染,憋屈道:“那咱们就干看着?”
面具男子道:“当然不是!”
挑夫忙抱拳道:“请公子明示。”
另几个人也都道:“请公子吩咐。”
面具男子道:“敌强我弱,咱们现在不宜惹事,只能隐在暗处,离间李菡瑶和王壑两方,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时,才是咱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时。”
挑夫道:“怎么离间?”
面具男子悠悠道:“不急。眼下不用咱们出手,他们两方自然会争斗。不然,你们以为王壑那反贼派谢耀辉带使团来江南,是辅佐李菡瑶登基做女皇的吗!”
众人都听笑了。
“你们只需打探消息,听我号令。”
“是。”
众人都恭声应诺。
然后挑夫又挑着担子出去了。
************
明成接手刘府管家一职,事事听刘诗雨调遣,然李卓航到来,他却不敢不去通禀刘老爷。无论从公论还是从私论,李卓航来了,刘老爷都该出面迎接。他要不去告诉一声,事后刘老爷能扒了他的皮。因此关卡开放,他第一时间派刘府下人飞奔去刘家别院,向刘老爷报信。
果然,刘老爷听说李卓航李老爷来了,再也顾不得装病了,激出一身汗,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连声唤人替他梳洗更衣,即刻坐着马车赶到霞水街。
霞水街,落无尘等人簇拥着李卓航的马车,徐徐来到刘家商铺门口停下,李典早将围观文人士子驱散到五十丈外,清空了宽阔一截街道。
落无尘下马,走到车边,躬身道:“请伯父下车。”
李卓航探身出来。
落无尘忙上前扶着他手臂,火凰滢在另一边扶持。
那时,霞水街寂静下来。
聿真和谨海就见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身穿月白长袍,交领广袖,领口和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如意纹,身形修长,肤色白皙,一字眉浓黑如墨,凤眼温润如玉,直鼻薄唇,唇上蓄着一层短须,气度儒雅,不见丁点市侩气,分明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
聿真嘀咕道:“这场合,穿这么素!”
谨海沉声道:“他生母是慕容星,在北疆遇难了。”
聿真恍然大悟。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刚下车的李卓航,被他的气度风采所吸引,暗想“怪不得能养出李菡瑶那样的女儿。”
李卓航站定后,目光一扫,将长街上下情形看个清楚,随后转向落无尘,微笑起来。
朝廷的老臣们不愿王壑娶李菡瑶,李卓航也不愿李菡瑶娶王壑,他心目中的佳婿是落无尘。——王壑太强势了,他担心女儿受伤害。落无尘的才貌和品性都让李卓航放心,其心性郎阔、志向高洁,正与李菡瑶互补;其父落霞人品矜贵,是李卓航的至交,两人早已商定落李两家的百年承嗣,要联手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国祚。
此刻,他看落无尘的目光,就像看儿子。
落无尘再淡定,对着这岳父的目光也禁不住满面飞红,一直红到耳根,心里却很欢喜。
李卓航道:“这么多人,当心出事。”
落无尘恭敬道:“晚辈已吩咐李指挥,分批放他们进去。”
李卓航赞赏点头,又道:“开张前,你亲自告诉他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误会。”
落无尘道:“是。”
他便走到街心,抱拳团团转了一个身,朝聚集在街道两头和街对面酒楼茶肆商铺的人群朗声道:“不过是一场画展,承蒙大家看得起,竟来了这么多人。近日大战刚结束,江南尚不平定,为免拥挤争执,被敌人奸细趁机作乱,祸及诸位安危,请大家列队,分批进入,每批五十人,半个时辰一轮换。横竖这事不分先来后到,迟些也不是就看不着了,不用急在一时。得罪之处,望诸位海涵!”
说罢,又团团作揖。
聿真急忙高叫:“这应该的。别为了看个画展把小命给弄丢了,就太冤了。”叫完,拉着谨海就朝楼下跑,跑到茶馆门口等着,要赶在第一批进入。
看个热闹而已,谁不惜命!
其他士子也纷纷应和。
“如何列队?”
“何时开门?”
“站在何处?”
乱糟糟一片问声。
落无尘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就在这铺子门口列队——”说着看向对面茶馆,对挤在茶馆内外的文人士子微笑道——“听说诸位昨晚一夜未归,就为了等画展开张,诚心可嘉,那这第一批非诸位莫属。”
聿真等人听后喜不自禁。
“这样好。”
“这才合理。”
“咱们等了一夜呢。”
“对,就该先进!”
……
这大热天,谁肯等呢。
谨海失笑,环视周围一番,低声对聿真道:“他们原是来看林知秋笑话的,竟成了捧场了。”
聿真紧盯着落无尘不语。
落无尘对李典道:“等方将军来了再让他们列队。”
李典应道:“末将遵命。”
落无尘走向李卓航,躬身道:“请李伯父揭匾额。”
李卓航转身,早有明成递来一根青竹竿,他接过去,挑开蒙在门楣匾额上的红绸,四个字映入众人眼帘:
一叶知秋!
第851章 魅力无边
右下角落款,是一枚半月形篆体印章:月皇宝印。
许多人都未见过李菡瑶的字,她楷书写得像鸡爬的,少有人知道,但狂草却名声在外。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看着这匾额,仿佛时空流转,置身于秋季旷野中,只觉:
天高云淡!
秋高气爽!
对面茶馆前,吵着要列队的文人士子们看清了匾额上的字,先是窃窃私语,然后渐渐归于沉寂。
那字震撼了他们。
聿真目瞪口呆。
谨海默然无语。
倪意尚怔怔地看了一会,终究按捺不住嫉妒之心,嘲弄道:“原来是要借李菡瑶的光!”
少有人附和他。
都在揣摩那几个字。
李卓航看着这字,心中满是酸楚,眼前浮现女儿幼时习字不成时委屈的小脸,小小声对他说“手不听话”,如今,女儿的手总算被她训练得听话了。
落无尘更是感慨,因为李菡瑶这一手狂草是在他提点下练习而成,往事历历在目。
……
当方勉带着几千官兵赶到霞水街,堵在霞水街东西两头的关卡才放开了,允许人进出。
霎时间,人流激增。
进的人多,出的人也多。
第一批五十人已经先进去了,聿真、谨海、倪意尚都在其中,紧随在李卓航等人身后。
商铺门脸五开间,全打通了,四面墙上挂满了画,形态各异的美人晃花了众人的眼,待仔细一瞧,都是同一个人,正是林知秋的妻子刘诗雨。
有人当场笑出声来:
“哎呦,这画的……”
“他真把媳妇的画展出来了!”
“咱们艳福不浅啦。”
众人正凝神观画,这些声音稀稀拉拉的,既轻浮又响亮,在寂静的大堂内显得十分突兀。
聿真忍无可忍道:“闭嘴!”
那几人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发现倪意尚正目光直直的盯着墙上的画,感觉不对,忙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再一看周围人,都信步四散开来,个个仰着脸,神情专注,目光如粘在墙上,一幅幅地挨着看过去。他们不由心中嘀咕:“这画很好么?也值得这样瞧。”但大家都不吭声,他们也不敢吭声了,且装模作样地用心鉴赏。
倪意尚心中十分难受。
他于书画上的造诣虽不高,品味却不低。林知秋的画与他往日所见略有些长进,但还不算十分惊艳。然这大堂内展出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百多幅;画的并非不同人物,而是同一个人;一人百态,每一态都很传神,又一望而知其细微差别,汇聚在一处,效果惊人,除非是不懂画的,否则谁也无法否认林知秋在绘画上的灵气。
嫉妒和不甘啃噬着倪意尚的心肺,却不敢发半句诋毁。——在场谁不是满腹诗书,若出言不慎,不但不能踩踏林知秋,反要被骂无知和不通。
难道就此认输了?
不!
林知秋的画虽好,也不是无隙可乘,谁让他把媳妇的画展出来呢,说不得只能避重就轻,从名节入手来诋毁他了。
倪意尚想罢,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外面传来喧哗声,接着,一个官兵匆匆跑进来,对落无尘回禀道:“大人,王二公子率使团的人来了,要求进来观展。”
落无尘道:“请他们进来。”
那官兵道:“是。”
转身又出去了。
落无尘便对李卓航解释道:“这大堂容纳五十人绰绰有余,之所以定五十人,留些余地,一方面是担心人多容易出事,另一方面是为了应付贵客和前辈,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在大街上烈日下列队等候。”
李卓航点头道:“你这安排很妥当,用心了。”
落无尘道:“那晚辈去迎他们了。”
李卓航道:“去吧。”
落无尘便对火凰滢点点头,示意火凰滢监控全场,自己出去迎接朝廷使团的人。
倪意尚暗喜,且把诟病的话吞回去,等这些重要人物来了再说,来的人越多,效果才越好呢。
须臾,落无尘转来,引着王均、唐筠尧、黄修、周昌、何陋、魏奉举等人拜见李卓航。
王均此行代表朝廷使团,率先上前,拱手弯腰,深施一礼,道:“晚辈王均,见过李老爷。”
李卓航抬眼,上下打量他。
王均记起王家假山洞内那不堪的一幕,这场阴谋原是冲着李菡瑶去的,不过被江如波给挡了,不由忐忑,想:“他不会突然翻脸,让人把我拿下,替女儿报仇吧?”虽不安,却一直躬身作揖,保持恭敬姿态不变。
周昌见李卓航一言不发地打量王均,很是警惕,当即戒备,以防李卓航发作时援手。
唐筠尧朝身旁士子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若李老爷为难二公子,立即去向谢相和朱雀王报信。
那士子微微点头,悄悄后退。
李卓航见王均容颜俊美,眼神似小鹿般纯净无邪,被自己这么盯着,也不恼不乱,欣赏之余,心生不忍,想他也是被人利用,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是可怜,气消了些,道:“果然名门之后,风采无双。免礼!”
王均方直起身,恭敬道:“小子顽劣,不敢当李老爷赞。家兄曾言:李家虽行商贾之事,却以诗书传家;李老爷气度儒雅、风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怪不得能教出李姑娘这样的奇女子;怪不得家兄对李姑娘赞不绝口,说李姑娘比先母还有魄力和智谋,乃古今天下第一奇女子,若是先母在世,定会喜爱李姑娘……”
李卓航:“……”
这小子嘴巴抹了蜜吗?
周昌等人皆愕然,周昌深知王均自小便得长辈宠爱,除他聪慧乖巧讨人喜外,嘴甜也是得长辈欢心的原因之一,然此刻面对的是李卓航,不是王家亲友,而是对手,即便替兄长筹谋,这样赤裸裸不嫌丢人吗?
王均一点不觉丢人。
他的赞颂是真心的。
所以,他继征服祖父母、父母和世交亲友外,又征服了对手,魅力无边。
李卓航觉得这小子怪讨喜的,明知他在奉承讨好,听着却很顺耳。于是微笑道:“二公子聪慧机灵,与我那天华侄儿倒有些相像。等他来了,你们可以亲近亲近。说到家学渊源,王家当之无愧乃世家大族,二公子得王相和梁大人亲自教导,眼光必然不凡。敢问二公子,觉得这些画作如何?”一句话结束了应酬,将话题拉到画展上来。
第852章 臭名远扬
王均忙道:“小子刚来,尚未鉴赏。这就去鉴赏。”
李卓航道:“请——”
王均便退到一旁,转身看画。
周昌暗骂李卓航“阴险狡诈。”
王均刚奉承了李家父女,怎好再诋毁林知秋呢?若他赞赏一两句,便是替林知秋扬名了。
李卓航打的好算盘!
这时,唐筠尧上前拜见李卓航,周昌、何陋等人也一一见礼,落无尘居中引见,彼此寒暄。
黄修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卓航瞧,忽然李卓航转脸,对他微笑道:“若方舟所料不错,这位是黄清正先生吧?久慕大名,今日得见,方舟有礼了。”
说罢,躬身施礼。
众人觉得不可思议——刚才都是别人先对他见礼,连周昌都是先跟他打了招呼,他才还礼的,怎么单单对黄修如此敬重?他还不知道黄修痛骂他女儿吧?若知道还对黄修这样礼遇,就是个欺怂怕恶之辈!黄修将李菡瑶骂得体无完肤,现在对上李菡瑶的父亲,会如何?
众人好奇又期待。
黄修还算给脸面,也还了李卓航一礼,然后才斜睨着他道:“李老爷好眼光、好算计!”
李卓航微笑道:“不敢当先生赞。”
黄修不屑地冷哼一声。
两人说的是李卓航指使女儿费尽心机接近黄修、伺机拜师一事,旁人却听不懂其中关窍。周昌等人都对黄修佩服不已:这人还真毒舌,见了谁都要讥讽一番。李卓航也深藏不露,黄修讥讽他,他竟不气不恼。
长辈们过招,如王均等小辈,已经见礼过的自去看画,还有没上前拜见的,不想干等着,横竖李卓航也不是他们敬佩之人,打招呼不过是应付而已,也都抬头看墙上的画,谁知这一看就忘了神,再想不起来拜见了。
黄修等人也开始观看。
大堂内渐渐沉寂下来。
黄修、周昌这些人的眼光又高了一层,一幅幅看过去,越看越吃惊:处事时端庄持重的刘诗雨、谈笑时偶露娇俏的刘诗雨、与范大勇横眉冷对的刘诗雨、婚礼上凛然不屈的刘诗雨、柔情缱绻的刘诗雨……细微的差异勾勒出不同的心境和情态,每一幅都是那么传神,每一幅都绝不雷同,一人百态,展现了作画者高妙的技艺和充沛的灵气。
周昌喃喃自语:“没想到这小子真有些不凡。”
黄修想起李菡瑶临去时道“请恩师任意评论”,心中一阵难受,暗道:“你早算准了吗?你让为师随心评价,但为师何等身份,又岂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赌气般高声评道:“一人百态,除有深厚的画功,还需有观察细微天赋,便是老夫也难做到。”
落无尘、火凰滢、刘诗雨等人听了,仿佛不信似的面面相觑了一会,旋即激动万分。
李卓航笑道:“先生太谦了。”
黄修不耐烦跟他客套,翻眼道:“老夫从不故作谦虚,若是老夫替人作画,画几十幅不重样的可以,画一百多幅则难,可见这林知秋天赋过人,且深爱妻子,刻骨铭心。”
周昌点头附和道:“正是。”
王均赞道:“这岂止是胸有成竹!”
聿真道:“瞧他是个呆子,原来把心思都用在作画上了。”
……
刘诗雨听着这些称赞,不禁双眼沁泪,视线模糊,为免失态,转身佯装看墙上的画。
倪意尚则妒火中烧。
当时,他和同伴们站在北墙下,闻言轻笑一声,道:“画确实不错,不过,为了虚名竟将妻子画像在大庭广众下展出,也太不堪。莫非不画妻子,换个人他就画不出百态了?”
顿时,十几个士子附和他:
“定是如此。在下也爱重妻子,也替妻子作过不少画像,但绝不肯将妻子闺阁之态示人。”
“简直利欲熏心!”
“真是有辱斯文。”
“刘大人竟能容他如此羞辱?”
“这跟出卖色相有何区别!”
……
倪意尚得意之极:今日画展,林知秋的画作固然得到承认,却也因此臭名远扬。
他还嫌不够,还希望听到黄修的痛批。——黄修骂一句,抵得上一群人嘲讽。然黄修的毒舌仿佛从良了,再不肯抛头露面,他盯着墙上的画,着迷般细细地瞧、默默地品,对周围诋毁林知秋的声音充耳不闻。
倪意尚既纳闷又宽慰,暗想:“虽不知他为何不骂林知秋,却也没出头维护,可见他也不赞同林知秋的行径。——但凡是男人,谁肯把媳妇百样姿态供人评头论足?林知秋名声臭定了!今日谁也护不住他!”
许多人也都跟倪意尚一个心思,见黄修、周昌虽未讥讽,却也未阻拦驳斥,仿佛得了支持般,胆子便大了,纷纷加入讨伐林知秋的队伍,使劲踩踏他。
大堂内乱糟糟的失了雅静。
欧阳薇薇担心地看向刘诗雨。
刘诗雨却像没听见一般,痴迷地看着墙上的画。
李卓航看着这些人,凤眸渐冷,横眉微蹙。
落无尘上前一步,就要发话。
火凰滢伸手拦住他,轻柔地笑道:“让下官去。大人是个文雅人,说不过他们的。”
落无尘知她伶牙俐齿、言辞最是犀利,轻笑道:“有劳火大人了。还请嘴下留情,别闹大了。”
火凰滢笑道:“大人放心。”
说罢,腰肢款摆,盈盈转身。
倪意尚见她来,顿时戒备。
恰好王均实在听不过,对倪意尚等人道:“林兄虽画出了夫人百态,却毫无媚态,也不算失体统。”
倪意尚笑问:“在下敢问二公子,可愿展出心爱之人的百样姿态,供人评头论足?”
王均一滞,半晌不能回。
聿真和谨海想帮腔,也不知说什么好——称赞林知秋的画可以,因为这些画值得称赞,但他们扪心自问,是绝不会将妻子或者家中其他女眷的画像公然展出,还展出一百多幅。林知秋这行径太出格!若换个男人作为画像主人,这画展便完美了。只怕真如倪意尚所说,换成别人,没了对妻子的刻骨铭心之爱,他便画不出一人百态了。
何陋叹道:“世风日下呀!”
魏奉举也不知如何救场,他事先根本不知这画展的内情,是以毫无准备,只好看向李卓航和落无尘,狐疑地想:“闹成这样,难道你们也没料到?”
第853章 女皇的皇冠
倪意尚见此情形,心下畅快不已——情势比他期望的还要好,比起让林知秋画展失败,这样先将其捧上云端,再狠狠地摔落尘埃,打击更厉害。
得到了再失去……
想想都替他心痛!
可惜,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林知秋这个正主儿却没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若那书呆子来了,亲耳听见这些人叱他利欲熏心,恐怕会羞愤欲绝。
倪意尚深感惋惜。
火凰滢已到近前,笑道:“二公子年幼,心性又纯良,怎知有些人心思龌龊,非你能想象。”
王均忙道:“倪兄他们并非龌龊……”说到这懊恼地住口。他听不过倪意尚等人对林知秋的践踏,但也不愿帮着火凰滢对付文人士子,毕竟双方站在不同立场,而且倪意尚也没说错,但凡有尊严的男人,谁会将妻子的百样姿态展出来供世人评头论足?他在京城跟火凰滢打过交道,深知火凰滢的厉害,对她这一番离间之语很是无奈。再分辨下去,他里外不是人了。唉,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火凰滢已逼近倪意尚,轻蔑道:“你想把媳妇的画像在这里展出,还没资格呢,哪怕画得再传神也没用!”
倪意尚气急道:“你……”
火凰滢一个旋身,姿态万千,美目环视众人,道:“这些画,是奉月皇之命展出的。月皇行事,自有深意。后院还有一间展厅,等你们看完那里面的画,再评论不迟,眼下且莫要口出恶言,免得影响他人,坏了读书人的形象——”环视一圈,最后目光重新落在倪意尚身上,中肯地评道——“本官瞧你这副嘴脸,像极了那市井之徒,浅薄、无知,还不如他们心性朴实、心地善良呢。”
李卓航凤眸盛满笑意,看着火凰滢,心中赞的却是自己女儿:能把风尘女子调教成这样,瑶儿用人的手段已是出神入化。——他把简繁的功劳一笔抹杀了。
倪意尚气得直哆嗦,两眼直直地瞪着火凰滢,心里恶毒咒骂“千人压万人睡的贱人”,嘴却闭得紧紧的,唯恐真把这话骂出来,坏了他读书人的形象。再者,他不知后院展厅到底有什么,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周昌等人均凛然:
李菡瑶有什么用意?
王均、聿真、谨海狐疑万分,急忙再看墙上的画,更加用心揣摩,想看出深意来,以免被对手笑话,或者落入陷阱,然看来看去都是刘诗雨,一人百态。
那么,答案在后院了!
周昌沉声道:“既然后院还有展厅,咱们就去瞧瞧。”说罢看向李卓航,意思请他带头。
这是他谨慎。
谁知后院有没有陷阱,谁知这不是火凰滢的诱敌之计?
还是小心为妙。
李卓航伸手道:“请——”
说罢率先向后院走去。
落无尘、刘诗雨、欧阳薇薇都紧跟其后,经过倪意尚等人身边,连个眼角余光都欠奉,就这么昂然走过去,彻底忽略了他们,藐视之意一目了然。
那边,火凰滢美目溜溜一转,殷切道:“各位请——”端的是彬彬有礼,若不是满眼看好戏的期待,众人怕要被她弄糊涂,只当她心胸大度、言语真诚了。
王均等人都跟了上去。
倪意尚强忍着心头不安,咬牙对同伴道:“走,去领略月皇的深意!”说罢也跟了上去。
进入二院,尚未走上台阶,众人远远的便瞧见上房门户大开,虽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却瞧见中堂之上高悬的匾额,除李卓航外,其他人都停下脚步,仿佛被一股威压给阻住了。
匾额上四个大字:
群英荟萃!
如果说前面“一叶知秋”四字展现的是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这“群英荟萃”四字则雄浑深厚、霸气凛然,仿佛高高在上,仿佛在云端俯视众生!
威压之气,扑面而来。
众人均感到窒息——
越通晓书法的人,越感威重。
匾额下似还有一幅画,也不知画的什么,从外面看进去,光芒闪烁,刺目眼花,难辩真容。
倪意尚震惊万分,眼角余光照见落无尘等人都已躬身参拜,如拜谒君王,不禁发抖。
又是李菡瑶题字!
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他隐隐明白一点:林知秋又要借李菡瑶的光了,只不知如何借法,有没有把柄示人。
李卓航早进去了。
落无尘等人已经上了台阶。
黄修、周昌紧跟着他们。
王均带着使团的人也上去了,倪意尚却还迈不动脚步,不敢上前去揭开真相。他想先看看众人的反应再说。
落无尘等人镇定自若地进入厅堂,而黄修、周昌、何陋、魏奉举等名儒却像着了魔似的,昂着头,木木地跨进去,周昌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给绊倒,与他并行的黄修却无知无觉,也不知扶他一把,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才没有跌个嘴啃泥,站稳后,急急忙追进去。
王均在台阶上便看傻了,喃喃道:“这是……”
唐筠尧只朝内扫了一眼,便转向身边士子,低声急促道:“快,去请谢相来!”
那人也看清了里面情形,应一声“是”,转身就跑下台阶,两手拎着袍角,拼命向外跑去。
唐筠尧扯了一把王均,两人并肩进入厅堂。
倪意尚再忍不住了,随着众人进入上房。进去后,目光一扫,堂内布置一览无余:这是一间比前厅更宽敞的大堂,既深且阔,墙上排列着许多画框,彼此间距三尺,一人高矮,大小均一致,画框全是紫檀木。有些画框内是空的,有些框内嵌了画像,有落无尘、火凰滢……不过都身着官服,数了数,约有十几幅。最引人瞩目的是中堂匾额下那一幅,画中人是一位少女,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国色芳华,威压无边;其皇冠以一圈金冠为底托,上面装饰各色珍珠和宝石,或大或小,排列有序,灿若星辰,拱卫着一轮银月。——刚才就是这些珠宝折射的光芒晃花了大家的眼。
倪意尚总算明白为何大家会吃惊了:眼前的布置,就像唐朝太宗为表彰功臣而建立的凌烟阁,由阎立本绘制功臣图像,褚遂良题字,林知秋就好比阎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