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神秘女子
谨海和唐筠尧走得更快。
倪意尚先还紧追不舍,跑得气喘吁吁,后来同伴酸溜溜道:“别追了。人家就是不想捎带咱们。”
倪意目测双方距离,不禁又羞又恼。他也想攀附朝廷使团的人,奈何双方刚吵了一场,坏了情分,此时人家明显不耐烦应付自己这群人,他实在无法厚脸皮贴上去,只能靠木子玉居中转圜了。然他隐隐觉得木子玉对自己只是面子情儿,若这么赶着贴上去,被聿真等人讥讽的眼神瞧着,也忒丢人,赌气也就不追了。再者,他还有一层矜持的想法:希望木子玉到了酒楼,发现他们跟丢了,会在门口等他们,歉意赔罪,那时他才有面子。
然而,希望终究成了奢望。
李菡瑶等人到了醉仙楼,一小厮迎上来,对唐筠尧恭敬道:“公子来了。小的已安排好了。”
唐筠尧道:“定的哪里?可对湖景?”
小厮道:“对湖景——二楼面湖的雅间,叫闻音阁,又凉快又敞亮,包了半个月的。”
唐筠尧满意点头,转身让李菡瑶等人。
谨海笑问:“贤弟一早就派人来安排了?”
唐筠尧道:“不早不行,迟了就没了。昨天就没定到雅间,连大堂席位也没有,他们又不耐烦等,只好去别家吃。”
聿真笑道:“贤弟安排周到,省了好多事。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吃罢了去游湖。木贤弟请——”他伸手让李菡瑶。
李菡瑶正要抬脚,就见醉仙楼大门口来了三辆马车,十几个骑马佩刀的护卫,腰间都是鼓鼓囊囊的,隐隐藏着利器,另有十来个小厮和随从跟车。
打头的马车刚停,后面两辆马车还未停,从里面先跳下来四五个穿着体面的婆子并四五个十几岁的小丫鬟,一齐簇拥到第一辆马车跟前,放脚凳,掀帘子……
“这是哪家的小姐?”
李菡瑶不由停下脚步。
唐筠尧等人也转身观看。
门帘掀开,从车里下来一位戴帷帽的女子,看不见面目,只见花团锦簇、珠宝耀目;又有两个极标致的大丫鬟左右服侍,都是听琴、观棋一流的品貌,在众婆子和小丫鬟的簇拥下,向醉仙楼里走去。护卫们抢先上前开路,小厮在后引导,浩浩荡荡一群人,气势不凡、神秘莫测。
“尊驾请让一让!”护卫绷着脸对唐筠尧等人道。
唐筠尧和聿真交换了个目光,当即退到一旁,且不急着进去,要探探这女子的来路。
李菡瑶也往旁边让。
戴帷帽的女子款款走来。
隔着数人,依然香风扑面。
唐筠尧等人屏住呼吸。
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护持着主子,见几个青年男子停在门口看她们,左边的丫鬟微微蹙眉,右边的则横了李菡瑶一眼,似乎怪他们无礼。
李菡瑶眨眨眼,眼底带笑。
那丫鬟不由一愣。
那戴帷帽的女子经过李菡瑶身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李菡瑶,静静打量她。
女子个头略高,身形修长。
李菡瑶微微仰首,隔着帷帽面纱,也能感到那炯炯目光和探查的视线,令她心头升起奇妙的感觉,很想掀开那面纱,看一看对方的花容月貌。
然这是不可能的。
真要掀了,冲突免不了。
瞧对方身后那些护卫,一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她;而她带来的藤甲军,也都蓄势待发。
不但不能掀面纱,也不能总盯着人家,太无礼——她现在可是少年书生,盯着人家一个姑娘看,成何体统?虽然是对方先盯的她,她也不该逾矩。她便垂眸,微微欠身,算是跟对方无声打了个招呼,极有风度。
戴帷帽的女子没理会,依然隔着面纱打量李菡瑶。
这情形有些怪异。
李菡瑶正准备开口,问“姑娘有何指教?”对方身后一婆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戴帷帽的女子被惊醒,毫无预兆地转身进门,临去时,目光扫过聿真、谨海和唐筠尧,犀利中隐含着压迫,令三人浑身警觉——别问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即使隔着面纱,他们也能感觉得出来,绝不会错。
聿真和谨海面面相觑了一会,再看时,那女子已经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二楼去了,两人一齐转向李菡瑶,虽未开口说什么,却是满眼的询问。
李菡瑶回以无辜的眼神。
唐筠尧嘀咕道:“没想到江南也有这样高的女子。”刚才那女子经过他身边,他觉得跟自己都差不多高了呢。江南女子大多身材娇小,这样高的少有。
李菡瑶忙道:“是少有。”
这也是她感觉奇妙的原因:对方仿佛认得她,然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高一位姑娘。莫非是她小时候认得的?或者是她化身木子玉时碰上的?
李菡瑶浑身一激灵——
忽然想起姬澜薰……
唐筠尧见李菡瑶凝神沉思,推了她一把,朝她努嘴示意,小声道:“快去呀。”
李菡瑶纳闷道:“去哪?”
唐筠尧笑而不答,等着李菡瑶问他。他自觉高深莫测,在李菡瑶看来,却猥琐怪异。
谨海见李菡瑶满眼懵懂样,显见是个生嫩的,忍不住起了戏谑心思,提醒道:“美人回眸凝视,大有意趣。你还不趁机跟了去,难道要美人主动邀你?”
李菡瑶忍不住脸红了,不是因为谨海的戏谑脸红,而是替戴帷帽的女子感到羞恼。
她没想到,这些风度翩翩的才子背后是这样议论女人的。据她看,那戴帷帽的女子可不像轻浮人,忽然停在她面前,必有隐情。——她努力搜寻旧事,而唐筠尧和谨海却误会了,想到风月私情方面去了。
哼,没脸皮的男人!
也太自作多情了!
由人推己,她脑海里忽然浮现王壑和落无尘的脸庞,她与这二人接触最多,她的言行举止比这戴帷帽的女子大胆多了,这二人会不会也如此想她?
她不禁懊恼起来。
她长到十五岁,都是天真烂漫、浑不知男女之情,也不大将礼教放在心上的。哪怕去年公开选婿时,她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面对一众前来应选的少年们,杀了个落花流水。直到察觉王壑就是当年意外邂逅,并在她闺房待了整晚的小姐姐,再次面对王壑时,她才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从此后,她便情窦初开了。
而现在,她更成熟了。
这使得她面对男子时敏感起来。
她仔细想了一会,觉得落无尘仙姿出尘,绝非轻薄男儿;王壑更是高冷,虽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然等闲女子也不能入他的眼,近身更不可能,之所以跟她投契,乃是双方志趣相投,断不会看轻了她。
想罢,她才安心了。
她收拾了一番心绪后,故作无奈地扫了谨海和唐筠尧一眼,担忧地问聿真:“二位兄长一直都是这么自作多情吗?”
第810章 你这皮囊也不差
唐筠尧:“……”
谨海:“……”
聿真瞥了两位好友一眼,悠悠道:“不但自作多情,还自命不凡,所以常自取其辱!”
唐筠尧:“……”
谨海:“……”
唐筠尧为人风趣,常跟朋友戏谑玩笑,因此对聿真的调侃并不放心上,只幽怨地看着他。
谨海也不生气,却为好友担心,看着他摇头叹道:“你呀,也太毒舌了,都被人称‘小毒舌’了。黄先生有身份有名望,又无心仕途,再毒舌也不怕;你如何比他?”
黄修,绰号“黄毒舌”。
聿真翻眼道:“你倒谨慎,你不也被打压了?”
谨海哑口无言。
他俩都落魄过。
唐筠尧忙劝道:“罢了罢了,往事不必再提。新主襟怀宽广,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时候,提那些旧事太扫兴。再者小弟还有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与其费心伪装自己,不如率性行事,新主必会量才为用;若畏畏缩缩,反不能展现自身。二位兄长说是也不是?”
聿真道:“敬廷这话有理。”
谨海方不言语了。
李菡瑶大约摸清三人性情,当下笑道:“虽是初相识,小弟觉得聿兄率性,唐兄风趣,谨兄稳重些,也不虚伪,除了有些自作多情外,堪称益友。”
“哈哈哈……”唐筠尧大笑起来。
谨海无奈又包容地看了李菡瑶一眼,心里却想:这木子玉看似单纯无害,其实含而不露,且轻易让人察觉不出,只当他阳光平和。也不知他什么来头。待会摸一摸他底细,若可用,便推荐给恩师。江南形势莫测,若要辅佐主上收复江南,须得网罗各种人才,才有把握胜过那些女人……
他微不可查地瞅了聿真一眼。
聿真收到他目光,却仿佛没看见一样,一边招呼李菡瑶进去,一边问:“木兄弟认得此女?我瞧她颇有气势,不像一般闺阁女子腼腆,是李姑娘的人吧?”
这话试探的不露痕迹。
李菡瑶道:“并不认得,不知是谁。小弟还想问你们呢。”
聿真笑道:“她盯着木贤弟瞧,谁都当你们认得。”
李菡瑶郁闷道:“小弟也奇怪。”
她是真的很奇怪。
聿真见她不像装糊涂,便不再追问,斜睨着她打趣道:“想必她是瞧木贤弟气宇不凡、相貌出众,故而停步,可见有一副好皮囊极容易被美人瞩目。”
李菡瑶目光在他身上一溜,道:“你这皮囊也不差。”
聿真长相俊逸,一袭青色长衫,交领广袖,手摇一柄自绘的山水折扇,飘逸的气质与落无尘相类,不过落无尘更温和儒雅些,而聿真洒脱狂放,偶尔一抬下巴,凤眼微眯,尽显傲慢和不羁,又风流倜傥。
仔细一瞧,还有点眼熟。
李菡瑶想了一下,方醒悟:聿真身上有黄修的神韵,加上毒舌的秉性,难怪人称“小毒舌”。
聿真对李菡瑶的评价很受用,微笑不语。
唐筠尧不满道:“你这话里话外也是说美人看上了木贤弟,怎么刚才骂我们呢?”
聿真不理他,抬脚就走。
因为这事,李菡瑶把倪意尚等人彻底给忘了,满脑子只顾猜那戴帷帽女子的身份、是否跟自己旧相识等,一面千回百转,一面跟着聿真上楼去了。
倪意尚等人本落后不远,眼看着李菡瑶等人跟戴帷帽的女子在醉仙楼门口短暂停驻,再一前一后进门,竟没等他们,不由大怒,认定被抛弃被忽略。
一书生看着倪意尚道:“如何?”
倪意尚羞恼不已,一挥袖大步上前,冷笑道:“咱们吃咱们的。愚兄请你们。”他步伐豪迈,左手却暗暗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触手硬硬的,又是侥幸又是心疼。侥幸带了银子,才没出丑。心疼这银子就要飞了。这是他早上跟媳妇要的银子,是家里仅有的积蓄,原本他不打算花的,只用来装脸,要推林知秋请客,现在却不能不花了。
他越想越气,走到门口又回头。
“派个人去刘家瞧瞧。”他恶狠狠道,仿佛林知秋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要去搜证据一样。
“对!瞧瞧他可真有事。”
“若无事,等爷羞他。”
……
众人纷纷附和,公推了一位书生的书童跑这一趟。
脸面大似天,大家并不在乎吃一顿,但被当众甩脸的面子要找回来。想当初,林知秋除了一身清贫傲骨、会画两笔画还有什么?还不如他们呢。如今靠着女人吃软饭,有何资格在他们面前逞刚强、甩脸子?
这口气一定要出了!
众人心里其实很羡慕林知秋的艳福,嘴上却忍不住贬低这艳福,无非是嫉妒而已。
倪意尚更想深一层:林知秋显然不在乎惧内的名声,但只要对刘诗雨压制夫君一事稍作引导,便可引到李菡瑶身上,证明李菡瑶妄图颠覆男尊女卑的礼制,建立以女子为尊的政权。在这当口,这话题必将引得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最好李菡瑶就此覆灭,刘诗雨等女跟着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林知秋也被覆灭,如此,这口恶气才能出尽了。到那时,木子玉和聿真三人也会面上无光。
谁让他们多管闲事的!
想到这,倪意尚心顺意畅。
他道:“其实,何用派人去瞧?他分明就是找借口。诸位细想:他如今是不缺银子的;既不缺银子,为何还要找借口离开?还不是被姓刘的女人挟制了,不敢再像从前,跟咱们诗酒文会。这都是李菡瑶用心险恶,利用美色逐步侵蚀、压制男人,以实现颠覆纲常的目的,其心可诛!那木子玉也不知什么人,竟肯为他开脱。”
“这话一针见血!”
众人都如梦初醒。
倪意尚将此事上升到礼教纲常、阴谋诡计和争霸天下的高度,十分的合他们心意。这证明大家高瞻远瞩,绝不是为了敲诈林知秋一顿吃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倪意尚痛快极了,气昂昂带头走进醉仙楼。
再说李菡瑶一行。
上了二楼,一眼看见听音阁的隔壁雅间门口守着许多壮汉,正是那戴帷帽女子的护卫。
“真巧了!”唐筠尧嘀咕。
李菡瑶也觉得巧。
第811章 隔墙有耳
再巧,也不能破开门去问。
李菡瑶倒不急。她的藤甲军最机敏,今日这事蹊跷,不用她吩咐,跟她的人也是一定要去查清的,只怕这会子凌风已经安排人去盯梢和打听了。
谨海瞥见那雅间门虚掩着,心中一动,便接着刚才李菡瑶说聿真“你的皮囊也不差”的话,笑道:“他的皮囊岂止不差,他一向最受女子青睐,桃花运旺的很。今日遇见贤弟,却被夺了风头。他心里不忿,才骂我们……”
唐筠尧笑道:“果真如此。”
李菡瑶很感兴趣道:“看来聿兄有不少风流韵事,快说来听听。”
聿真摇着折扇,淡淡地笑着,不是很坚决地否认,“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那神态据李菡瑶看来,不但有风流韵事,而且有很多。
唐筠尧笑道:“你怕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
说话间,大家进了雅间。
而在隔壁雅间内,那戴帷帽的女子也才刚刚在桌边坐下,两个大丫鬟侍立在旁,一红一绿,红衣丫鬟手里拿个菜牌,躬身请她点菜。她也不脱帷帽,就将遮在额前的面纱撩起一半来,搭在帽檐上,剩下一半遮住眉眼和鼻子,只露出红唇的轮廓——线条锋利,犹如某些草木的叶片边缘,虽平滑流畅,触之却容易受伤——垂着头,静静浏览菜牌。这时,便听见外面谨海说话声。
听到“受女子青睐”“桃花运旺”两句,她霍然抬起头来,也不看菜牌了,凝神细听外面对话,然后便听见李菡瑶感兴趣的询问聿真,有什么风流韵事。
“啪!”
一声轻响。
两丫鬟一惊,忙看时,原来女子将菜牌拍在桌上,面纱下,红唇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不辩喜怒。两丫鬟对视,红衣丫鬟给了绿衣丫鬟一个警告的眼神。绿衣丫鬟用力咬唇,屏住呼吸。
外面,李菡瑶等人进了雅间,声音也随之杳然。
戴帷帽的女子听不见了,想了想,抬手示意红衣丫鬟靠近,低声交代,“……听他们说什么。”
红衣丫鬟不住点头。
待她交代完毕,转身走到屏风外,叫婆子招了护卫头领进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护卫头领忙叫人翻出一管状物事,递给红衣丫鬟,又仔细教她如何使用。
红衣丫鬟听罢,拿着那东西转来,走到跟听音阁相邻的那面墙下,贴在墙上认真听起来。
戴帷帽的女子依旧看她的菜牌,看了一会,指了数样菜,然后把菜牌交给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接过来,送到屏风外,交给一婆子,婆子再转给护卫,护卫拿去给小二。小二送茶点进来,也先交给护卫,护卫再交给婆子,再转给绿衣丫鬟。里里外外侍候的男女仆妇几十个,却雅雀不闻。
小二心里虽好奇,面上却很懂规矩,目不斜视地接了菜牌,转身下楼。这几天来霞照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有权势有身份的,连宰相他都见过了呢,一个神秘的女子算什么,很不必探头探脑地张望;再者,什么样的女子也比不过江南第一才女李菡瑶,他还不稀罕瞧呢。
雅间内,绿衣丫鬟将茶点摆好,另取了一套银匙银筷,伺候戴帷帽的女子喝茶,对红衣丫鬟窃听隔壁谈话的行径虽感到惊诧,却不敢偷看一眼。
再说听音阁这边。
李菡瑶等人坐下后,随后而来的小二殷切地上茶,一边问唐筠尧:“这位公子爷,现在上菜吗?”
唐筠尧摆手道:“等会儿。”
小二便退下了。
唐筠尧示意李菡瑶等人喝茶,道:“天热,咱们先喝口茶歇会儿,凭栏看看窗外湖景。”
大家都道好。
雅间临湖的那一面设了个隔断,槅子上雕了个扇形窗棂,外面是观景台,摆了一几两椅。湖上绵延的荷叶碧波映在窗棂内,就如一柄撒开的画扇,将微风、荷花的清香,以及藕荷间画舫上飘出来的丝竹管弦声,一齐招进雅间,声、色、味浑然一体,沁人心脾。
李菡瑶走到观景台去看湖景。
聿真也跟了过去。
两人在茶几旁坐了。
聿真并不信李菡瑶不认识戴帷帽的女子,决意要弄清她的身份和来意,却不知眼前看似稚嫩的少年——其实是少女,在七八岁时就进入商场历练,比他老道多了,早窥破了他的心思,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聿真摇着折扇,闲话般问道:“木兄弟家乡哪里,来此也是因为不忿李菡瑶发文挑衅,参与论讲?”
李菡瑶道:“小弟就是江南人,祖籍临湖州。因与黄大儒有些渊源,听说他在这,就寻来了。当然,也想瞧热闹,再长些见识,结识些良师益友。”
聿真手里的折扇摇不动了,忙问:“哪个黄大儒?”
谨海和唐筠尧也放下茶盏,看向这边。
李菡瑶道:“大儒名讳修,表字清正。”
聿真喜道:“竟是黄先生!”
李菡瑶忙问:“你们认得黄大儒?”
聿真笑道:“黄先生上午还在半月书院论讲呢。我等正是从那里出来,刚见着他的。敢问贤弟:不知贤弟与黄先生有何渊源?——”说到这忙又歉意地笑——“若不方便说,还请恕兄冒昧,别介意才好。”
李菡瑶笑道:“无妨。先生教导了小弟七八年……”
尚未说完,那三人都瞪大眼睛。
李菡瑶忙笑道:“别这个样子瞧小弟,黄先生并未收小弟为弟子,不过是顺手指点一二。”她是想利用黄修的名头,却不敢也不愿冒黄修弟子之名。
“哎呀,贤弟知足吧!”聿真嫉妒道。
“黄先生脾气最是古怪,轻易不收弟子的,至今还没有弟子呢,肯教你已经是想不到的机缘了。怪道贤弟气宇不凡,原来有名师教导。”唐筠尧笑道。
李菡瑶忙道:“我们虽无师徒名分,但小弟一向当他是恩师尊敬和看待的,不然也不会听说他来霞照,就匆忙赶来了。——大儒一向避居乡野,少有出门的。”
聿真笑道:“都是李菡瑶惹来的。”
李菡瑶道:“可见此事重大。”
聿真道:“何止重大!天下大半的文人士子都来了。”
……
听音阁隔壁。
红衣丫鬟听了这一段,招手儿叫绿衣丫鬟过去。
第812章 他们在聊美人
绿衣丫鬟走过去,无声询问:“何事?”
红衣丫鬟把听管往她手里一塞,微声道:“就像我刚才那样听。一个字都别漏!”
绿衣丫鬟手握着听管,满眼的兴味,待听了红衣丫鬟嘱咐,忙将猎奇心理收了起来,郑重其事点头。当即学着红衣丫鬟先前的模样,把听管贴在墙壁上,听了起来。才一贴上去,杏眼就睁大了,满脸的兴奋。
红衣丫鬟瞪了她一眼。
绿衣丫鬟忙收摄心神。
红衣丫鬟这才转身,走到戴帷帽女子身边,微微弯腰,纤长白皙的手指罩着嘴儿,凑近她耳边,附耳低语。
女子听后道:“黄修吗?!”
似自语,又似反问。
红衣丫鬟恭声道:“是。”
戴帷帽的女子轻笑起来,红唇间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这可有好戏瞧了。实在没想到!”
红衣丫鬟瞥见面纱下红唇微微开合,莫名紧张,干巴巴地赔着笑脸,想接话,却不知如何接,因为她根本不知主子说的“好戏”“没想到”指的是什么。
戴帷帽的女子忽然放下银匙,道:“笔墨伺候。”
红衣女子忙去翻包袱,须臾,将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摆上桌,又研了一池墨。
戴帷帽的女子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拿起来吹了吹,折起封好,交给丫鬟,吩咐道:“叫他们即刻送出去,给奉州周昌先生。就说信主人午后造访。”
红衣丫鬟迟疑道:“奉州……周昌……”
戴帷帽的女子提点道:“四大名儒之一,跟朝廷使团来的。或去使团问,或去半月书院问,一问便知。——若我未猜错,他此刻必定跟黄修在一起。”
红衣丫鬟忙道:“婢子明白了。”
于是走到屏风外交代去了。
少时,交代完毕转头回来,走到绿衣丫鬟身边,替代她继续窃听隔壁消息。
绿衣丫鬟转来,面对戴帷帽女子询问的姿态,忙回禀道:“他们在说、说美人……”虽看不见眉眼,只对着面纱下两瓣红唇,她也紧张得言语不利索了。
“美人……”
轻轻的呢喃。
却重逾千斤。
听音阁内的确在谈美人。
聿真对李菡瑶的疑心已去了大半,纵还有些许的疑虑和防备,那也是源自官场的谨慎,毕竟双方是初相识,眼下的局势也微妙,不适合交浅言深。
他暗想:“若这木子玉没撒谎的话,他和黄修便有师从之谊。我瞧他不像撒谎——撒谎也不怕,回头见了黄先生一问便能水落石出。黄先生当着人将李菡瑶批得体无完肤,可见这木子玉跟李菡瑶应该没牵扯。”
虽如此想,他还是决定进一步探寻对方底细。
如何探寻呢?
直接问太蠢了,况且人家也未必肯对他说实话,不如聊聊美人,于不经意间顺便套话。
一来,这话题应情、应景,也应时——“时”当然是指眼下时局。二来呢,男人多爱美人。
先说第一条,眼下李菡瑶是朝廷最强的对手,李菡瑶本人青春貌美,手下又汇聚了许多有才貌的女子,且要推行女子科举和参政,这是现成的话题。
再说第二条,自古英雄爱美人、人不风流枉少年、年少慕艾……男人汇聚在一起,常聊女人,区别在于有些人聊得粗鄙些,有些人聊得文雅些。
聿真当然属于文雅的。
他若不经意地朝门口扫了一眼,道:“那一群讨厌的家伙没跟来?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跟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勉强凑一块,胃口也不好了。”
说完看着李菡瑶。
他怕李菡瑶劝他,索性把话说死了。
李菡瑶看出其心意,笑道:“放心,小弟还不至于没眼色,跑去拉他们来。之前是怕你们吵起来,故而劝阻;至于凑一块吃酒,小弟倒也瞧出来了,大家不是一路人,不过说说而已。他们不来正好,免了尴尬。”
聿真“刷”地合拢折扇,扇头虚点着李菡瑶,笑道:“原来木兄弟竟是玲珑心肠!害我白担心。”
李菡瑶对他意味深长道:“聿兄有担心吗?”
聿真洒然一笑,话锋一转,说道:“提起刚才这事,也难怪那帮人嘲笑林知秋。他一个穷秀才,若娶个寻常富家千金也不为出奇——逢上大比之年,还有人家专门在榜下捉婿呢——然刘姑娘并非寻常富家千金。她投靠了李姑娘,并被李姑娘任命为江南织造局的主官,干的是造反的事业。反观林知秋,娶了刘姑娘后毫无建树。——也是奇怪,怎么落无尘都被李姑娘任用了,他作为刘姑娘的夫婿却赋闲在家呢?这就怨不得人家嘲笑他吃软饭了。”
李菡瑶道:“一个人有无建树,何时有建树,也要看机缘的。聿兄可知他这艳福如何来的?”
聿真忙道:“不是说从范大勇手上捡来的吗?”
说得谨海和唐筠尧都笑了。
李菡瑶白了他一眼,道:“你捡一个我瞧瞧!”
聿真笑道:“愚兄捡不来。”
李菡瑶失笑摇头,正色道:“传闻他为刘姑娘绘制了一百多幅画像,足足打动了刘姑娘芳心。——他有一双丹青妙手,倒是在文韬武略方面表现平平。”
聿真以扇击掌,恍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斯文腼腆样,讨好美人却有些手段。愚兄也会画两笔,将来就学他,没准也能赚一个美貌娇妻回来。”
谨海听了这话很无语——
你还用讨好美人?
不都是美人追着你!
唐筠尧调笑道:“你就不写不画,赚的美人芳心也不少。徒惹美人倾慕,你又不肯娶人家——真要娶,一个身子也娶不了。还是别再造孽了!”
说着,他也走出来。
谨海也跟了出来。
观景台上只有两把椅子,李菡瑶要起身让座,被唐筠尧按住肩膀,道:“无妨,我们就靠着栏杆,吹吹风倒惬意。”
两人都侧倚着栏杆,一面观赏湖面景致,一面随时回头参与闲话,确实惬意自在。
李菡瑶重续刚才的话题,对聿真道:“聿兄既擅丹青,何不画一幅,让小弟见识见识墨宝?眼前景致就不错,若想画人物也可——刚才遇见的美人虽轻纱覆面,那神韵却独特,不如就以她为蓝本,添进画里。”
此举既可称量聿真的才学,又可通过他的笔触回忆那神秘女子的体态,以判断其来历。
聿真翻眼道:“美人又不在这,画给你们瞧?才懒得画呢。——刘姑娘已经被林知秋给画去了,但还有个欧阳姑娘,还有火姑娘……李姑娘手下美人济济……”
他掰着手指数起美人来。
第813章 这样的女子,谁不爱
李菡瑶:“……”
这是觊觎她的手下?
瞧这家伙凤目流光,一副心向往之的风流倜傥模样,把垂涎美人的情态表现得风雅风趣,竟不觉得面目可憎,可见他风流得有底蕴,色出境界了。
聿真数了一会停下来,抬眼望着李菡瑶,道:“这几日,关于刘姑娘的市井闲谈听了不少,确是个厉害的。做女少东时就擅长治理经济和人事,能力不输其兄长。怪道被李姑娘任命为江南织造局主官。火美人名气更大。比起她们,欧阳姑娘名声就不大显了。被任命为织造局长史官,想必是李姑娘看在欧阳氏家财份上笼络她。”
李菡瑶道:“这你就小瞧欧阳姑娘了。”
聿真本就是有意打探消息,闻言忙道:“愚兄并不知实情,猜测罢了。贤弟说来我们听听。”
李菡瑶道:“小弟也不知那欧阳姑娘能力如何,但她骤然遭逢家变,父母身亡、弟弟离家,她独自支撑起欧阳家族,其族人皆俯首帖耳,岂是简单的?”
她未尝不知聿真等人在打听消息,却依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实情,自有她的用意:她既然任命女子为官,便不能再当她们是闺阁弱女子,与男人交手是免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历练她们的机会。
她很期待刘诗雨等人的表现。
“你可别栽到美人手里。”
她看着风流倜傥的聿真想。
聿真三人听后皆凛然。
谨海忙问:“她弟弟呢?”
李菡瑶摇头道:“不知。”想了一下又意味深长道:“许是被王家人接回去了吧。欧阳静辉——哦,现在应该叫王静辉了,乃王氏血脉,未来昊帝的族亲。其亲生父亲叫王衷,原在青山书院任教,王家遭废帝迫害时,回京去了。”
谨海和聿真对视了一眼,心想:“他若被王家接回去了,我们此刻也不用问他下落了。”
原来,聿真刻意将话题引到欧阳薇薇身上,除了想多方了解李菡瑶手下女子的底细外,还有个缘故:他们奉了谢相之命,暗中查访欧阳静辉下落。
谢相命人寻找欧阳静辉,一来可解王衷之忧,二来想通过他游说欧阳薇薇投降昊帝,为收伏李菡瑶平添助力。这件事上,欧阳薇薇是关键。否则就凭欧阳静辉是欧阳夫人跟王衷苟且的孽种,不论苟且的因由是误会还是刻意,欧阳家族的人都不会待见他。幸而他和欧阳薇薇姐弟情深,更有危急时舍命维护之情,或可利用。
然欧阳静辉离开欧阳家后,便杳无音讯,连王衷派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常随也失去了消息。
聿真想毕,对李菡瑶道:“听木兄弟分析,这欧阳姑娘果然不简单。愚兄倒想会她一会。但要如何接近佳人呢?若学林知秋画百美图,会不会被人嘲笑‘东施效颦’?况且,愚兄并未见过美人,要如何给美人画像?”
他恳切地询问众人。
谨海:“……”
李菡瑶:“……”
倒是唐筠尧笑道:“东施效颦太俗了,也弱了气势,须得反其道而行之,方能令美人瞩目。”
聿真忙问:“如何反?”
唐筠尧道:“那李姑娘不是发檄文邀天下士子来论讲吗?你身为天下士子之一员,指名挑战李姑娘麾下的欧阳姑娘,她敢不应战?她一应战,你机会就来了!与美人论讲——”说到这,他冲着聿真挤挤眼,八字眉趴在盛满笑意的杏眼上,嘴角那颗黑痣一抖一抖的,惹人发笑——“你来我往的,论着论着,便论出了许多故事……”
聿真凤眼大亮,道:“这主意高妙!不过——”他忽然看向谨海,道——“挑战欧阳姑娘的事就交给你吧,小弟已经有了对手,上午才跟她论过的。”
谨海:“……”
唐筠尧道:“火凰滢!”
聿真含笑点头,自得地摇着折扇,毫不掩饰对火凰滢的兴趣。
唐筠尧竖起大拇指,赞道:“聿兄好眼光!不过,这火美人厉害的很,你可能消受得起?”
谨海也道:“可不是,连简相都栽了呢。”
聿真笑道:“就因为简相栽了,愚兄才要尝试。愚兄比不过简相老谋深算,但有一股锐气……”
世上男人没有不好色的,却少有男人肯承认自己好色。那些色胚不肯承认自己好色,是需要一块遮羞布,更多的男人则不认为自己好色。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使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甚至妻妾成群,再结几个红粉知己,都很寻常。
男人追求功名,无非是为了金钱、权势和名望,而一旦有了这三样东西,美人也唾手可得。
功成名就的男人自有傲气和尊严,挑选美人是宁缺毋滥,等闲庸脂俗粉入不了眼,这种情形下,他们简直认为自己洁身自好,又怎会承认好色呢。
如聿真、谨海这样的才俊,虽刚刚步入仕途,尚未功成名就,但胜在年轻,且有才有貌,自古嫦娥爱少年,吸引更多美人瞩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闺阁女子想接近他们,难!
风尘女子则多了些机会。
然,这世上风尘女子多的很,当得起美貌的却不多。
美貌的风尘女子中,有才情的美人往往是花魁。
有才情的美貌风尘女子虽难得,依然要屈服于权贵势力,个性独特、不畏权贵者少。
再少,也是有的!
而像火凰滢这样,有才情、又美貌,且聪慧机敏、不畏权贵、大胆、火热、奔放,敢借着宰相上位并出仕为官的风尘女子,古往今来还真没有。
这样的女子,谁不爱!
他们在那分配美人,李菡瑶在旁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忧心,并一点点的自豪和骄傲。
当日,她邀天下士子来霞照论讲,端的是豪情万丈、自信满怀;如今,文人士子如过江之鲫,纷纷涌来霞照,说明她如今的成就已令天下为之侧目。
她足以自豪、骄傲!
然面对这么多文人士子,她再自信满怀,也忍不住有些忧心。虽说论讲不以人多取胜,但如聿真、谨海和唐筠尧这样的士子,无论来哪一个,都令她重视,三个五个,三十五十的来,她能不心惊、不忧心吗?
第814章 原来她这么出名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她扫视聿真等人,笑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小弟很好奇:那李菡瑶有何信心对阵天下士子?”
聿真等人一怔。
李菡瑶继续道:“今日进城,目之所及,大街小巷都是读书人,简直比江南纺织的女人还多。别说一对一论讲了,一对十、一对百都不够。实力悬殊,她凭什么取胜?她不会想着把工坊织布的女工都拉出来,同咱们论讲吧?”
她问别人,也是问自己。
那三人都被她逗笑了。
聿真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质疑李菡瑶实力的木子玉,就是李菡瑶本人。
他笑罢,正色道:“木贤弟不可小觑李姑娘。她们都是能以一挡百的女子。那刘姑娘、欧阳姑娘我等是没见识过,但李姑娘、火姑娘,甚至李姑娘的丫鬟,都曾经舌战群儒,且是久经官场的大儒,早传开了。”
唐筠尧道:“不错。今上午火美人刚战了一场呢。”
谨海也点头道:“李姑娘和她的丫鬟——惭愧,在下到现在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都曾在金殿上,一人独对文武百官,引经据典、嬉笑嘲讽,什么宰相王爷,一概来者不拒,连太后都被她怼得急火攻心呢。”
“是吗!”李菡瑶面上吃惊不已,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她已经这么出名了呢。
聿真三人重重点头。
聿真看着李菡瑶,疑惑地问道:“木兄弟没听说过?这些事都传遍天下了,江南尤其流传广。”
李菡瑶一惊,方觉得装过了头,急忙补救道:“听是听说过,但总以为言过其实。譬如,还有人说那李菡瑶身高丈二,像母老虎一样,专门掳俊俏男儿为夫婿。——这也是能信得的?小弟曾在织锦大会上见过李姑娘,极美的一个小姑娘,娇俏的很,母老虎之说乃无稽之谈。”
她顺带替自己正个名声。
大家都笑了。
谨海道:“这纯属以讹传讹。”
唐筠尧也道:“李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不论他们心里有多少想法,既把李菡瑶列位未来皇后人选,便不好私下议论了,否则的话,有朝一日这些闲话传到昊帝或者李菡瑶耳中,都是麻烦。
聿真则正色道:“相貌之说或许以讹传讹,但李姑娘的这些战绩并非言过其实。”
李菡瑶:“……”
自她竖起反旗以来,听了太多骂声,无非是“祸乱天下”“颠覆纲常”“践踏礼教”“自取灭亡”等等,都听习惯了。
今天却听见赞赏。
她反不习惯起来。
她想知道:王壑的朝廷是如何看待她和王壑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以谢相为首的使团将如何对付她?是把她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还是蔑视轻视?
她心里是希望对方轻视她的,就像以前一样,如此她才能安心,才能悄悄地积蓄实力、酝酿阴谋——啊不,是筹谋布局,然后伺机爆发。
聿真等人对她的重视,令她既开心又苦恼,便想进一步试探,期望摸索到使团应对江南策略。
谨海是谢耀辉的弟子。
聿真乃梁心铭门生。
唐筠尧是户部尚书之子。
李菡瑶不信从这三人嘴里抠不出来一丝关于王壑新朝廷的政治动向,哪怕品出点苗头也好。
她忙解释道:“小弟并非轻视李菡瑶,然她纵有三头六臂,手下女子个个出类拔萃,但跟朝廷比起来,终究势单力薄了些,更别提世人对女子的偏见了。几千年的习俗,岂是她说改就能改的?别说男人不肯听她号令,便是许多女人也习惯了以男人为尊,不肯拥戴她。所以小弟说,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她究竟哪来的信心争天下呢?”
她问得十分诚恳。
誓要弄清楚:
在别人眼里,她是怎样的?
优势、缺点,有无胜算!
……
隔壁,用听管窃听的红衣丫鬟不敢让戴帷帽的女子久等,听了一会便招手唤绿衣丫鬟过去接手,她则回到戴帷帽女子身边,附耳细述窃听的内容。
“她说不公平?”
“是的。”
“呵呵……”
戴帷帽的女子无声轻笑。
红衣丫鬟就见面纱下的红唇勾起一弯优美的弧度,也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隔壁的谈话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红衣丫鬟唯恐换了绿衣丫鬟窃听会有所疏漏,忙又走到墙边,重新换下绿衣丫鬟。
听音阁,观景台上。
聿真对李菡瑶道:“你说她哪来的信心?”
李菡瑶道:“小弟不知呀,所以请教。”
聿真道:“你刚才已经说了。”
李菡瑶莫名其妙道:“小弟说什么了?”
她是真糊涂了。
竟未能领会聿真的话意。
谨海见状,微笑起来。
李菡瑶更加郁闷了。
聿真道:“贤弟虽是玩笑,却一语中的。”
李菡瑶仔细回忆,刚才说了什么玩笑话一语中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得向聿真请教。
聿真也不拐弯子了,笑道:“贤弟刚才说:李姑娘招这么多文人士子来霞照,以一挡百都不够,难不成想把工坊织布的女工拉来应对他们?就这这句。——她的倚仗就是工坊的工人。江南可是有数百万工人!”
李菡瑶浑身一震。
聿真笑道:“没想到吧。”
李菡瑶下意识地点头。
这聿真太敏锐了!
竟看穿了她的底细。
谨海叹道:“几千年的社会习俗虽坚固,要改变其实也容易。历史上,杨贵妃‘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李菡瑶最擅长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江南有无数工坊,工坊中有无数纺织女工,支撑了无数门户,她便以此为基石,兴办女学、许女子科举入仕,令无数养女儿的父母看到了晋升富贵的途径。杨贵妃固然荣耀之极,普通女子想效仿她却难于登天。现在,李菡瑶替他们开拓了一条全新的抵达富贵荣华之道,而这条路已经过梁大人证实——梁大人能以女子之身位极人臣,她们为何不能?
“况且李菡瑶的手段也不止这一条:她为了笼络工人,不惜分散工坊股份;为了笼络商贾,以商业手段将他们和江南百姓、李家前程捆绑在一条船上;为了鼓励农桑,慨然免税;为笼络士子,不拘一格擢拔贤能,无论男女,不论出身,开历史之先河,兴未来之盛世……”
第815章 谁让她是女人呢
聿真补充道:“越是底层的百姓,越愿意拥戴月皇革新,反对的多是高门权贵和官绅,以及因循守旧的人士,因为利益受损、尊严被挑衅。”
他不自觉用上“月皇”的称谓。
李菡瑶呆呆地听着,那感觉很奇怪:亲耳听着别人夸奖自己,却毫不喜悦,就像被扒光了的少女,暴露在天光下,听见别人夸赞她肌肤如雪晶莹、身体圣洁不可侵犯,羞恼还来不及呢,又怎高兴得起来?
她强辩似的反驳道:“李菡瑶再厉害,奈何根基浅薄,弹丸之地,兵力有限,如何跟朝廷对抗?”
谨海摇头道:“不然!双方看似实力悬殊,但真要开战,胜负尚未可知。江南水域纵横,山峦耸峙,且东临大海,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朝廷兵马不擅水战,若靖海水军尚在还好,但靖海水军已被李菡瑶打散、收编,镇南侯也被剿灭,南疆水军归属不明。东海战役后,李菡瑶封江如澄为澄海大将军,加上方勉和胡齊亞,不算李老爷那边兵力,她麾下共有三支军队,皆是善战之军,水陆并重。两相对比,朝廷想要收复江南谈何容易?必是一场持续数年的内战。三国时,曹操百万大军也未能击败东吴……”
李菡瑶等人默默听着。
观景台上安静下来。
清风徐徐,清香阵阵。
一缕琴音在田湖碧波上盘旋。
隔壁,戴帷帽的女子也听得出神。
“谨海!”
“聿真!”
“唐筠尧……”
她一个一个数着名字。
跟着冲绿衣丫鬟勾勾手。
绿衣丫鬟忙俯首帖耳,恭听示下。
戴帷帽的女子想说什么,又停下,想了一会,伸手拿起刚搁下不久的狼毫,绿衣丫鬟急忙抽了一张纸铺在她面前,她就低头写起来。写罢,封好,交给绿衣丫鬟,并示意她低头,轻声交代一番话。
绿衣丫鬟拿着信走出去。
交给了侍卫头领。
也交代了一番话。
侍卫头领便盯着听音阁门口。
听音阁,观景台。
李菡瑶强忍着心惊,胡乱道:“你们太抬举李菡瑶了……”说到这,忽见聿真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忙道:“小弟就不信她无懈可击……该上菜了吧?”
岂止不无懈可击。
简直四面漏风!
不行,她得另辟蹊径。
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
王壑的新朝廷人才济济,除了眼前三个,还有无数人分布在霞照的大街小巷、酒楼民宅,就等着跟她打擂。
真不公平!
怎得一个法子将这些人一网打净呢?
这念头如闪电划过。
没留下一点踪迹。
因为李菡瑶很冷静、很清楚:别说王壑肯定有安排,不会让她轻易得手,便是王壑没安排,她也不能这么做。争霸天下的斗争,征服的是人心,至少对于她来说,争的是人心,否则打下江山也坐不稳。
谁让她是女人呢!
李菡瑶“呼呼”地摇着折扇,掩饰内心震动,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湖面,无边无际的绿荷和星星点点的粉花都未能牵住她的视线,直到唐筠尧开口。
“再等会。等王二爷他们来。”
“哪个王二爷?”
“主上亲弟。”
王壑只有一个亲弟弟王均,早被人关注,哪怕不题名道姓,大家也知道是谁了。
李菡瑶愣住了。
王均来了,她岂不要暴露?
不行,得想法子离开。
这饭不能吃了。
聿真和谨海因有谢相安排,也不欲暴露在使团面前,彼此对视一眼,也想法子脱身。
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大家一齐看向门口。
隔着窗棂,就见凌寒推门进来,先扫一眼屋内,没发现人,目光一转,看向观景台。
“公子。”
“什么事?”
“黄大爷已知公子来了,请公子过去。”
李菡瑶巴不得一声,把折扇一收,站起身,整整衣裳,对聿真等人抱拳,歉意道:“今日得遇几位兄长,乃三生有幸,本该畅谈畅饮,无奈先生召唤,迟了恐失礼。好在几位兄长近期都在这里,总有见面的日子。”
唐筠尧忙道:“快去吧。说不定咱们下午就见面了。晚上再约着吃酒,跟黄先生招呼一声就是。眼下不好让先生久等。”
聿真也道:“有理。”
李菡瑶又告罪一声,方转身。
众人送她到雅间门外。
待李菡瑶离开后,谨海三人依旧进屋去,谨海喃喃念道:“木子玉!我们在江南也游荡了不少日子,竟没听过这一号人。瞧他丰神俊朗,谈吐雅致,又得黄先生教导,绝非籍籍无名之辈。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聿真猜道:“难不成他跟黄先生隐居在乡野?”
唐筠尧道:“这也说得通。他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跟着黄先生隐居读书,不到下场应试,谁知道他?黄先生是有些怪癖的,说不定不许他在外招摇。”
谨海道:“这也有些道理。”
聿真道:“横竖还要再见面,总能弄清楚,眼下别猜了吧。二爷来了,咱们避一避。并非避二爷,就怕二爷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到时不好解释。”
唐筠尧用扇柄敲着额头道:“是小弟疏忽了。”
谨海道:“无妨,我们换一间。”
于是,他二人也告辞了。
刚出屋,守在隔壁雅间门口的护卫头领便走上前来,躬身道:“敢问可是聿少爷和谨少爷?”
谨海和聿真大感惊讶。
聿真眯了眯眼,问:“是又怎地?”
护卫头领道:“有人让在下将这封信交给二位。”说着递过一封信,封面无任何字迹。
聿真不接,问:“何人?”
一面将目光投向隔壁雅间。
护卫头领道:“公子一看便知。”
聿真还要问,谨海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问了,笑道:“问那么多做甚。这是李姑娘的地界,眼下这局势,李姑娘怕是比谁都紧张咱们这些人的安危,绝不至派人来加害。若有其他势力敢弄鬼,咱们更不应该躲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前,梅子涵之流虽在江南掀起不小风浪,却也给了落无尘崭露头角的机会,从而揭露了潘嫔阴谋,李姑娘更是趁机布局,剿灭了镇南侯。”说着,已经接过信。
聿真笑道:“说得有理。”
第816章 乱点鸳鸯谱
侍卫头领佯作听不懂,见谨海接了信,转身就走。回到隔壁雅间门口,如标枪般立定,那冷峻肃穆的神情,仿佛刚才跟聿真二人说话的不是他。
聿真微微蹙眉,忙去看谨海,却见谨海睁大眼睛盯着手里的信纸,忙问:“何人传书?”
谨海不答,询问似的抬头看向侍卫头领。
侍卫头领昂着下巴,不接他目光。
谨海只得又低头看信。
聿真不耐,也去看信,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先瞥见落款处一枚鲜红的小印,顿时一惊,也睁大了眼睛。
谨海一扯聿真衣袖,低声道:“走!”
聿真问:“去哪?”
谨海道:“主上召见。”
声音振奋得发颤。
聿真亦是激动不已。
临去时,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隔壁雅间门口的护卫头领,神情复杂:原来是有来头的。无论那神秘女子是何身份,既然她是主上的人,他们便不好探听了。聿真甚至后悔,之前不该调笑她对木子玉留情,但愿她别对主上乱说才好。自古以来,枕边风是最厉害的……
两人匆匆离开醉仙楼,连饭也不吃了。
再说李菡瑶,出了醉仙楼便问凌寒:“真是黄大爷叫我?”
凌寒低声道:“属下过来的时候看见王二爷——就是王均——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唯恐他认出姑娘,所以借口黄先生召唤,叫姑娘先避开,省得碰上了。”
李菡瑶松了口气,笑道:“我正要想法子脱身呢,你就来了。刘大人那边可交代妥了?”
凌寒道:“安排妥了。刘大人想见姑娘。”
李菡瑶道:“晚点。现在先去找黄大爷。”
凌寒道:“是。姑娘请走这边。”
李菡瑶会意,跟着他向东拐去。
一行人刚离开,身后湖边的柳荫道上就来了一群文人士子,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王均。
李菡瑶听见对话声:
“下午可不要忙了?”
“不但下午,明天、后天都要忙。”
“这聘礼可要用心准备,不能让李姑娘挑出错来,回头拒绝了亲事,就联姻不成了。”
“李姑娘不会拒绝吧?以主上之尊,娶她的丫鬟,她没道理拒绝,况且又是朱雀王和谢相做媒。”
“依在下看,这联姻不成。”
“为何?”
“诸位想想:主上求娶李姑娘的丫鬟做未来皇后,是君;玄武王世子求娶李姑娘,是臣,她一心要做女皇的人,从君降为臣,能乐意吗?肯定拒亲!”
“这不怨咱们昊国。”
“对!她与张世子情投意合,主上与观棋丫鬟互相倾心,这都是天定的缘分,又不是人定的。”
“就是就是!”
……
李菡瑶越走越慢,最后迈不动脚了——她听见了什么?王壑要求娶丫鬟,张谨言求娶小姐?
这位昊帝想干什么?
这不乱点鸳鸯谱吗!
她是以丫鬟身份跟王壑定情的,不过,她都已经公开身份了呀,离开京城前也留书给王壑,只要他不是白痴,便能根据字迹猜出她真正的身份。
原本她想着,王壑求娶小姐,张世子求娶丫鬟,悄没声地把这事就遮过去了,不必刻意解释,因为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事,而有些事是不便见光的。
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她也不怕。
不便见光,不是不能见光。
她李菡瑶事无不可对人言。
倒是王壑,很有几件隐秘事不可对人言。
譬如:外出游历时扮成小姑娘卖桃子,被贪官恶吏劫色、追杀,然后躲进她的闺房,撞见正在小解的她;后来他就藏在她床后头,坐在她的马桶上,吃她偷偷送的饭菜,为此她还调笑说,要对他负责娶他呢。——就凭这一件事,他们就是天定的良缘,注定要成为夫妻的。
呵呵,若顺着这条线追下去,她能把王壑在外游历七年里干过的事都给扯出来,谁怕谁!
当然,她自己那些年的经历也不平淡。
他们两个都是有秘密的。
李菡瑶微笑起来,虽疑惑谢相这么安排的用意,却没有回头去打听的意思,重新加快脚步,一面问凌风:“刚才那个戴帷帽的女子,你可打听了来历?”
凌风回道:“已经派人去查了。”
李菡瑶点点头。
黄修并未住客栈,而是住在和半月书院相连的织造府花园的莲花堂内。莲花堂坐落在莲花湖边,莲花湖内满是各色莲花,故此得名。流水将莲花堂一分为二,两边皆是游廊,并许多的小巧宅院。每年织锦大会期间,这里被用来安置宫中派来的内侍,因此修建的十分雅致。
何陋、魏奉举都曾邀请黄修去自己府上住,他不去,大有要占据半月书院的架势。
事实上,他确有这打算。
半月书院乃李菡瑶建立的第一所集男学和女学于一体的书院,即将展开的论讲就在这里举行。
黄修静极思动,不想隐居了。
他想进半月书院教学。
前提是昊帝能收复江南。
不然他可不替女皇办学。
这观点并不妨碍他喜欢教导了七八年、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的棋儿小姑娘。
这几天,他眼见何陋、魏奉举、周昌等人被弟子学生环绕,倍感羡慕加寂寞,但他脾气一向乖张,性子又傲慢,绝不肯就此随便收徒。为了弥补这缺憾,也为了争一口气,他便盼着棋儿回来。他决定了,要收棋儿为弟子。棋儿那逆天的资质一定能为他长脸,并帮他压制李菡瑶。
然此事还需细斟酌。
主要是他抹不开脸。
因为当年他横竖看不上棋儿,把收徒的路给堵死了。棋儿成长起来后,跟他成了忘年交,对他也算尊敬,虽叫他“大爷”,但说话行事却是平辈论交的。现在他想收棋儿为弟子,棋儿肯不肯拜呢?对此,他还真没信心。毕竟棋儿已经长大了,错过了上学读书的最好年华,她又不像男儿要参加科举,她这个年纪,接下来就要说亲嫁人了。
黄修想起往事后悔不已。
但他还是想收这个弟子。
再想收,也得见着人呐。
盼星星盼月亮!
棋儿也无踪影。
黄修气得骂道:“年年也不知忙什么,来也没个日子,走也没个期限。眼下乱世争雄,江南这么大热闹,她也不晓得来瞧瞧,读一肚子书有什么用!”
正骂着,李菡瑶就来了。
第817章 拜师
李菡瑶因做男装打扮,未免求见的时候不好对下人解释身份,便派雷家兄弟先去。雷家兄弟是板桥村人,与黄修认得的,见面告诉他,棋儿来了。
黄修急吩咐:快请进来。
李菡瑶这才进去。
黄修吩咐家仆准备茶水,自己换了一件有八成新的灰色锦袍,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心头微微忐忑,目光朝门外看去,顿时愣住了。
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嗯,很眼熟。
李菡瑶看着堂上端坐的中年儒生,也是微微一愣。离开了乡村的黄修,褪去了懒散和悠闲,剑眉威严,凤眼犀利,俊美无俦,于清傲中散发一股充沛的浩然正气,外加狂放不羁,能蜚声士林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修认出来人,忍不住笑。
笑罢又板脸道:“你还知道来!”
李菡瑶笑嘻嘻的躬身拜道:“大爷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呢。这么大的热闹,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黄修肃然喝道:“跪下!”
李菡瑶眨巴眨巴黑亮的杏眼,满眼困惑。
黄修见她茫然,心里发急,板脸道:“怎么,我老人家教了你这些年,虽然日子不多,却是尽心尽力的,难道当不起你一跪么?”他暗示李菡瑶拜师。
不过,他很有些心虚——
尽心尽力之说可经不起推敲。
好在李菡瑶没有推敲,当即跪下道:“当得起当得起!晚辈没磕头是因为大爷向来不喜欢这些规矩。谁想到今天要我跪……”说到这她又愣住了,目光不自觉瞟向旁边捧着茶盘的黄家家仆,那一副要她敬茶的态势,什么意思?
她乃聪明绝顶的人,略一思忖,便想到某种可能,又不敢相信,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现在拜师,算不算欺骗?
不拜的话,恐错失良机。
黄修在上面见这丫头乌黑眼珠乱转,一副不得主意的模样,气得要命,心中暗骂:“这还需要犹豫吗?还不赶快拜师!难道要我老人家开口求你?”
李菡瑶向来不缺魄力,但此事不能单凭魄力解决。
想当年,年幼的她希望拜面前这俊美的名儒为师,自作聪明地想:“他是长辈,我是晚辈,晚辈给长辈磕头不是好正常的事情?每次见面都磕头拜见,磕多了,他怜我懂礼,心一软,说不定便收我为弟子了。”
谁知黄修心硬如铁。
当时怎么说的来?
哦,是这样:
小瑶儿刚跪下,堆起满脸笑容,还没说吉祥话呢,黄修正喝茶,当时便像被茶水烫了似的,“嘶”了一声,急忙放下茶盏,更急忙叫她起来,又生恐她耍赖不肯起来,板脸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这头我受不起。”
小瑶儿虽然聪慧,到底年幼,被他直言不讳、满脸嫌弃的拒绝弄傻了,尴尬得小脸都涨紫了,两手无意识地绞着,急中生不出智慧,不知所措。憋了好一会,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那等大爷受得起了,晚辈再来磕。”说完自顾爬了起来,讪讪地站在那。
黄修当时很诧异她的机智。
因为这个借口留有余地。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等他受得起了再来磕头?他现在又不是受不起,是不肯受!
小丫头往自个脸上贴金呢。
他瞪着小瑶儿不语。
小瑶儿被他瞪得心虚极了。
在她有限的年岁中,若某件事做不好,父亲和母亲总是鼓励她说,等她再长大一些,或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做好。因此黄修说自己受不起她的头,她想不出话来应对,一着急便说“等大爷受得起了晚辈再来磕”,丝毫没想到这么说有什么不妥,等站起来才觉得仿佛不对。
经历了这事也不是没好处,俗话说“因祸得福”,最直接的受益便是:从此她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又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她牢记前车之鉴。
现在她长大了,应变能力增强了,处事也有经验了,再一次面对跪拜的尴尬时,她决定重提旧事,让黄修再仔细想想清楚,别等她跪拜了,收了她又后悔;未免提起旧事让黄修恼羞成怒,怀疑她揭短,她决定用一招“暗度陈仓”,将旧事掩盖在她对黄修的敬仰之情下。
想罢,她仰脸认真道:“晚辈早就想对大爷磕这个头了,又怕惹大爷不耐烦。虽然大爷说自己受不起,但在晚辈心里,大爷如师如父,完全当得起。”
黄修听了第一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听见“受不起”三个字,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想起自己当年凶恶嘴脸,尴尬之余,果然恼羞成怒。
“那还不快磕!!!”
他快要气死了。
这真是现世报来的快。
李菡瑶还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我真磕了?”
黄修坚定道:“磕!”
他也不要这老脸了。
眼前的事不知怎的触动他,令他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桩往事,刺痛了他的心,也使得他豁出去开门收徒,唯恐错过了,又成了一桩憾事。
年岁大了,他再经不起了!
一旁的家仆被他这一声喝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中茶盘给扔了,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急忙低头。
“弟子拜见恩师!”
李菡瑶分明看见黄修眼底一闪而逝的伤痛,困惑又吃惊,再不敢耽搁,忙郑重磕了三个头,接过家仆手上的茶,高举过头,殷切道:“恩师请喝茶。”
黄修这才露出笑脸,接了茶。
“起来吧。”
“谢恩师。”
李菡瑶欢喜地爬起来,家仆忙向她和黄修道喜:“恭喜老爷,收得弟子;恭喜姑娘!”
黄修笑道:“赏一月月银。”
李菡瑶则解下荷包,先翻出里面的金叶子塞给家仆,剩下些碎银子,连荷包递给他,笑道:“卢叔叔,你常年照顾恩师,辛苦了。这钱拿去买酒喝。再劳烦叔叔把这剩下的分给外面人,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老卢见李菡瑶出手如此阔绰,想的又周到,不说为拜师打赏,却说谢他照顾恩师辛苦而打赏,既表了孝心,又免得赏金压过恩师一头,他不敢收,舒心不已。李菡瑶又托他给跟随的人派赏银,显然没把他当外人,更加贴心合意了,笑得合不拢嘴,忙欠身道:“多谢姑娘。”又谢过黄修,然后才颠颠地出去了,将银子分给众人。
第818章 女人就是矫情!
凌寒等人都进来谢赏。
黄修也赏了他们。
众人才欢喜地退下去。
等人出去后,李菡瑶笑眯眯地跑到黄修的身边,扶着他胳膊,娇声问:“恩师怎么想起来收我了?哎呀,弟子日夜盼着恩师将弟子收入门下。后来我想:大爷教了我这么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实不该为这名分所拘,把大爷当师长尊敬孝敬就是了。”
这是帮恩师修补脸面。
刚才她看得真真的:恩师可是把俊脸扔地下了。
黄修听了果然很受用。
他笑问:“真日夜盼着?”
李菡瑶用力点头,道:“天天盼,年年盼……恩师还没说,为何突然想起来收弟子呢?”
黄修上下打量她,满意中总有一点遗憾。他想:“这要是个男儿该多好啊。”偏偏李菡瑶此时作男装打扮,看着丰神俊朗,更加剧了他这遗憾的心理。
听见李菡瑶问,他才回神。
为何突然要收这丫头呢?
他是绝不会说出要她争脸的话,摆出一副严肃师长的面孔道:“你这么常年在外漂着,成个什么体统!终身大事如何打算?难道就随便嫁个商贾?”
说到这一脸不能容忍。
原本他是想为突然收徒找个托词和借口的,说着说着忽然醒悟:眼下有这么些文人士子汇聚霞照,正可选一个良材美质的少年给丫头做夫婿,岂不好?
越想越觉有道理。
他便无视李菡瑶僵住的笑脸,正色道:“为师既收了你,便要约束你。从今日起,你便跟在为师身边。为师带你认识些名门子弟、少年俊彦,若有合适的,替你定下终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的亲事,为师做得主!”
李菡瑶:“……”
这话题转变太快。
黄修见她不应声,威胁地瞪眼,“嗯?”
李菡瑶忙笑道:“做得主做得主!”
黄修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她胆敢说个“不”字,轻则挨骂,重则挨打——现在她可是人家弟子了,受管教天经地义;再说,她的亲事若有黄修出面……
嗯,这样再好不过了!
文臣:黄修对谢相。
武将:白虎王对朱雀王。
白虎王虽在昊帝阵营,但不打紧,他女儿在月皇阵营,所以这个冰媒完全做得。
“你的亲事,你爹娘可有主意?”
一声问打断她的思绪。
黄修想起她还有爹娘了。
李菡瑶忙回道:“爹爹说,选女婿家世地位都不是顶要紧的,有品性、有才干,又能让他女儿倾心就行。爹爹还说,夫妻也是要讲眼缘的,没有缘分的夫妻很难走到头,强凑在一起,必定家宅不宁……”
黄修听了这话,微微发怔了一会,才点头道:“你爹爹倒有些见识,虽行商,还不算唯利是图。”
李菡瑶得意道:“我爹爹最有见识了。我爹爹最好……”
忽然很想爹爹和娘亲。
黄修不满地瞅她。
李菡瑶从思亲的恍惚中醒悟,忙奉承道:“恩师乃天下有数的大儒,学识和气度自不用说是好的。刚才弟子乍见之下,有些不敢认呢,觉得恩师跟在板桥村隐居时不大一样了,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想是从前收敛着……”
黄修听得通体舒泰,含笑捻须。
李菡瑶趁机道:“家中若替弟子定了亲,弟子定会请恩师掌眼。恩师若看上什么人,千万也要告诉弟子,可别不声不响地就定了,到时弟子不认的。”
黄修:“……”
好生气!
他觉得收徒之后的生活每一刻都精彩纷呈,说不好下一刻是怒还是笑。仔细想来,自他当年遇见这丫头以后,隐居的生活就变得有味道了。所以,每次这丫头离开板桥村,他便焦急地盼着她下一次来。日日盼年年盼,终于现在收为弟子,他的心情便起伏动荡起来。
家仆进来添茶水。
黄修端起茶盏,收敛复杂的心情,静静喝茶。刚喝了一口,就听李菡瑶问:“恩师,师娘——恩师的家人在何方?怎不接来?恩师一个人住也怪孤单的……”
黄修“噗”一声将茶喷了。
李菡瑶吓一跳,一手接过黄修的茶盏放在桌上,一手从袖中扯出一条帕子,麻利地帮他擦胸前和胡子上的水渍,一面关切地问:“可呛着了?这是怎么了?”
黄修顺过气后,瞪着她断喝道:“多嘴!”
李菡瑶手一顿,方明白他怪自己不该问他家人,忙解释道:“弟子就想问师娘安好……”
黄修“啪”一拍桌子,雷霆爆发道:“她当然安好!”
李菡瑶:“……”
安好就安好!
嚷什么?
她纳闷极了,不知触犯了什么忌讳,惹得恩师发怒。师生两个拉家常,黄修都问到她的家人了,她问候恩师家人一声,于情于理都不算唐突吧?
应该也没触犯什么禁忌。
她确定师娘是健在的。
当年她初到板桥村,见黄修一人住,曾悄悄地问伺候黄修的家仆,怎不见大娘。家仆见她年幼,含糊其词地告诉她,太太不在了。小瑶儿“呀”了一声,道:“原来大娘仙逝了。”心下后悔不该问,爹爹说中年丧妻是很伤心的事。唬得那家仆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见黄修不在附近,才放心。因呵斥道:“瞎说什么!太太好好的!”见小瑶儿一脸懵懂,又不耐烦地解释道:“太太没跟老爷在一起!”
所以,李菡瑶认为黄修妻子留在家伺候公婆。这种情形很常见的,男人进学忙事业,妻子在家照顾父母。这个家仆不会说话,才害得她误会人家仙逝了。
但眼下是怎么回事?
难道跟师娘闹别扭了?
黄修见她陪着小心,反更加生气了,骂道:“女人就是矫情!就爱弄小性子!心眼小的似针眼!头发长,见识短,担不得大事,就知道坏事——”
李菡瑶幽怨道:“恩师,弟子也是女人!”
黄修翻眼道:“没说你!”
李菡瑶嘀咕道:“你一杆子打倒所有女人……”
黄修怒道:“打倒怎么了,那李菡瑶不正带着女人们造反吗?造反就造反,昏君无道,天下反之;可她在干什么?仗着有几分才学,便恣意妄为,颠倒纲常,践踏礼教;为了一己之私欲,分裂疆土,置社稷苍生于不顾,视天下黎民如蝼蚁,野心勃勃,妄想登临九五……”
第819章 媳妇和弟子都不省心
黄大儒不负毒舌之名,前面说自己的妻子“小心眼”“弄小性子”还算口下留情,目标转到李菡瑶身上后,措辞便不一样了,牢牢占据大义的高度,直指社稷苍生,骂出了境界,骂出了深度,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李菡瑶小脸顿时就垮了。
她早听人说,黄修背后将她批得体无完肤,这次来见他就是探听消息的,谁知被收为弟子。这要是知道她就是李菡瑶,会怎么样?她不敢想象。
也不用她想象了。
这不已经摆明了么!
黄修骂得顺了,心中的郁气散了些,这才留意到刚收的颜色鲜艳的女弟子正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又不能表现出来,怕堕了为师的尊严,遂警告道:“你虽是女儿家,切不可学那李菡瑶,做那大逆不道的事,致使生灵涂炭,不然为师绝不容你……”
李菡瑶转到他面前,整衣正容,郑重其事,躬身拜道:“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黄修很是诧异。
他深知这丫头看着乖顺,骨子里却是个强势的,且口齿伶俐,若不认同的事,轻易不会接受;一旦认定,也不会轻易退缩,心性坚韧之极。
黄修看着她,神情恍惚,眼前浮现一秀美女子身影,喃喃道:“若蓁娘像你多好……”
秦蓁娘是黄修的妻子。
刚成亲那两年,他与妻子像大多少年夫妻一样新婚情浓,琴瑟相和,留下无数美好的瞬间在花前月下,共西窗烛影,享红袖添香,道不尽的恩爱!
再浓情也有转淡的时侯。
天长日久,日子趋于平凡。
男人的世界总比女人的宽广,他又是个有才学的,隔三差五便有文人聚会,吟诗作文,操琴对弈,纵论古今天下,回到家中也有做不完的学问。
他读书时最厌人打搅,极爱清净,连妻子也不许在旁,这样一来,不免冷落了娇妻。
蓁娘却不甘心认命,或往书房送一盅汤,或送茶点,或添衣裳……想方设法挤入他的世界,妄想回到从先时光,夫妻共谈学问,最不济也让她红袖添香。
他总找借口打发妻子。
几次过后,蓁娘不依了,缠着他撒娇撒痴,抱怨他敷衍自己。他不耐烦了,推她出去。两人拉扯间,不知怎的将砚台碰翻,将他刚作的画给污了。
蓁娘一呆。
他生气了,大力将蓁娘推出书房。
蓁娘在外拍门叫“开门!”
他不开,转身看那画不成个样子,算废了,一气之下毒舌苗头初显,道:“女人就是烦!”
蓁娘拍门问:“你说什么?”
他吼道:“女人就是烦人!”
蓁娘道:“你为何要娶妻?”
他回道:“谁想娶!还不是为了绵延香火!”
外面没声音了。
他也不在意,只顾收拾桌面残画。经此一闹,到底扫了兴致,想再画一幅是不能够了。他便坐下看书,闷闷的也看不进,一心想为何要娶妻呢?
因生闷气,他晚饭也没出去吃。
天擦黑时,书童小卢送饭进来,并带给他一个消息,说少奶奶带着丫鬟坐车回娘家去了。
他一听更生气了,“污了爷的画,竟比爷气性还大。爷还没生气呢。女人就是小心眼……”
他赌气也不回房睡了。
就在书房过日子。
两天后,岳家来人了。
言谈间才知道蓁娘并未回娘家,顿时两家都慌张起来,一面乱着派人去找,一面唤他来问情况。
他听后如被雷劈,哪里敢将小两口口角的事说出来,又惊又怕又怒,先回房找线索。
蓁娘留了一封信给他,信上只有几句话:从此后,君可清静一生,切莫再娶妻,自寻烦恼。
黄修气了个倒仰——
不过争了几句嘴,媳妇就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便离家出走,还留下这样一封信,分明挑衅他:嫌女人烦,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娶妻,你可做得到?
黄修做得到!
做不到也要做。
这件事对黄家和秦家都是不小的打击,若传扬开来,两家都要被人笑话,因此两家商议后,将蓁娘出走的事隐瞒了下来。先说她在别庄养病。后来黄修到处找妻子,跑了不知多少地方,那日到板桥村,心灰意冷不想走了,就此隐居下来,并书信告知家人。黄、秦两家便对人说,蓁娘跟着黄修隐居了,总算将这事遮掩过去。
除了几个至亲和好友,熟人都不知黄修妻子离家出走,只当她跟黄修在外隐居,而似李菡瑶这样不知黄家底细的人,又当他妻子在家乡伺候公婆。
黄修从此是清静了,在诗文、书画、琴艺、棋道等方面成就日高,蜚声士林。虽如此,妻子出走一事对他的影响不可磨灭,一腔怨念郁结在心,找不到人发,便怼天怼地怼人,骂贪官,骂腐儒,骂小人,就没有他不敢骂的人,结果竟骂出名声来了,得了个“黄毒舌”的号。
李菡瑶不知黄修内心动荡,见他盯着自己,神情变幻不定,一咬牙撩起锦袍下摆,跪了下来,郑重拜道:“弟子有事隐瞒恩师,请恩师责罚。”
黄修尚未从回忆中退出来,顺口问:“隐瞒何事?”
李菡瑶道:“弟子乃李菡瑶。”
黄修点头道:“唔——”
一声未了,才反应过来听到什么,顿时满眼不可置信,声音一下子飚高,“你说什么?!”
李菡瑶视死如归道:“弟子乃李菡瑶!”
黄修:“……”
他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一定是出问题了!
他刚才把李菡瑶骂了个狗血淋头,警告他得来不易的弟子不可学李菡瑶,他亲亲的弟子也答应了,怎么一转眼说自己就是李菡瑶呢?
他肯定听错了。
若不然,他前几天当着何陋、魏奉举和周昌等无数文人士子的面痛斥李菡瑶,一转身却收人家为弟子,还曾教导过人家多年,岂不成了笑话?
可是,弟子还跪着呢。
一再说她叫李菡瑶。
黄修心乱如麻,仿佛又回到多年前,蓁娘离家出走后,他在卧房看到蓁娘留书的那一刻。
女人果然都不省心啊!
妻子不省心。
弟子也不省心。
他为什么要收女弟子?
不是发誓不收的吗?
为何没有坚持到底?
第820章 撵都撵不走
黄修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然他内心虽有抑郁,却并未抑郁成疾。板桥村山水秀美、四时分明,比陶渊明隐居的终南山要强多了,很适合养生;每日粗茶淡饭,清心寡欲,不痛快了便写文章、写诗词骂人,口诛笔伐,多少抑郁也宣泄了,身子骨养得十分康健。
因此,他乱了一阵便彻底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盯着跪在地上的李菡瑶,寒声问:“这么说,当年你是有意去板桥村,刻意接近老夫,想拜老夫为师的?”
他换了称呼,自称老夫了。
李菡瑶直视着他,坦然道:“是也不是。”
黄修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休想糊弄为师!”
他不自觉又自称“为师”了。
才这一会,他就成习惯了。
就像多年来,他习惯了在床上摆两个枕头,留一半位置给妻子,不然就睡不着。睡熟了,还常常把枕头当人给搂在怀,半夜醒来发现抱了个死物,不免伤感,犹如深闺怨妇。为此写了不少闺怨诗,只没敢传出去。
李菡瑶忙道:“是这样:弟子很小时,家父便带弟子在外历练,查看各地风土人情,了解百姓生活,结交良师益友。这期间,弟子曾以棋儿和木子玉的身份,认得了许多人。板桥村的雷家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那次,爹爹得知恩师隐居在板桥村。他敬重恩师品性学问,想聘为西席,又深知恩师性情独特,若直上门聘请,恐不能如愿,于是让弟子扮作乡野女娃,接近恩师,希望恩师怜惜弟子良才美质和好学之心,收归门下。谁知恩师没有收徒之心,连名字也不屑知道。弟子怕惹恩师厌弃,也不敢自报家门,只好以顽童身份与恩师做了忘年交。得罪之处,望恩师海涵!”
黄修回忆过去,无言可对。
但是,他不会就此揭过。
他问:“刚才拜师时为何不说?”
李菡瑶坦然道:“若说的话,恩师绝不肯收弟子。弟子苦熬了七八年,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然不能放弃。”
黄修见她把欺瞒说的如此理智气壮,简直死皮赖脸,愤怒中夹着一丝微妙的感觉,心下很满足,因此这怒火不但没有灼伤他,反助长了他的气势,他拍着桌子中气十足地呵斥道:“你算计了为师,你还有理了?”
李菡瑶忙跪着膝行两步,到他跟前,手扶着他膝头,苦着脸道:“恩师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弟子罪就大了。恩师要是一口气不得出,就责罚弟子好了。”
黄修嘴角抽了抽,道:“你当为师不敢罚你?”
李菡瑶忙放手,又膝行着后退一步,跪直了,双手垂在身侧,恭敬道:“请恩师责罚?”
黄修:“……”
他是真想打人。
这要是个少年,他一脚就踹出去了;可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怎下得去脚?
万一踢坏了呢?
可是不罚也是不成的。
刚想着怎么罚,忽然又醒悟:
不不不,不对!
这不是罚不罚的问题,难道罚过了,他就能收下李菡瑶吗?他觉得自己气糊涂了。
他冷静地思索了一会,狠了狠心,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李菡瑶冷冷道:“不用罚了……”
李菡瑶惊喜地展开笑脸。
黄修见她这样,有些幸灾乐祸,昂然宣告道:“别高兴太早,虽不用罚,但为师要将你逐出师门!”说罢,一颗心却提了起来,紧张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少年(少女)。
李菡瑶断然道:“那不行!”
黄修提起的心顺利落回胸腔,眼中带着笑意,嘴里却讥讽道:“这可由不得你!为师决意要将你逐出师门,你不依,也是枉然。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李菡瑶道:“恩师喝了弟子的茶,又受了弟子磕头,现在说逐出师门就逐出师门,也太儿戏了。”
黄修警惕道:“你待要怎地?”
李菡瑶道:“俗话说‘覆水难收’,恩师喝了弟子的茶,就算吐出来,也未必能吐得干净;再说磕头,难道恩师要磕还给弟子?弟子也不敢受啊!”
黄修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最后又拍起了桌子,骂道:“你个忤逆的东西!让为师吐茶……”
还要他磕还头?
这绝不可能!
他气笑了,道:“这么说来,我还逐不成你了?”
李菡瑶点头道:“不能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死也不离开恩师,恩师也别想逐弟子!”
她可不是耍无赖,而是说真的。她苦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才拜师,怎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呀,这比喻不恰当!
怎么说好呢?
要她放弃黄修,被逐出师门,就好比让她放弃这刚打下的江山,连人带江山都拱手送给王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为表重视,她将黄修跟她正进行的宏图伟业相提并论了。事实上,两者确实息息相关。
黄修看着她悲喜交集。
这是撵都撵不走啊!
若是蓁娘也像李菡瑶这样坚持,自己何至于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恐怕已经儿孙满堂了。
然他不能认李菡瑶为弟子。
他便硬着心肠冷笑道:“你再巧舌如簧也无用。你居心叵测,刻意接近老夫,隐瞒身份在先,谎言欺骗在后,老夫岂能被你一个黄毛丫头玩弄?”
李菡瑶辩道:“弟子并非刻意隐瞒身份。从前恩师不让说;今天一见面,恩师就让弟子跪下,弟子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后来就拜了师。起来不就说了么。”
黄修俊脸发热,羞愧不已。
“你的意思是老夫求你?”
“弟子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明知老夫对‘李菡瑶’不耻,老夫当你面痛骂李菡瑶,你不吱声;老夫警告你别学李菡瑶,你答应的恭恭敬敬,你自己就是李菡瑶,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哪里还用学她?这不是谎言欺骗!”
“恩师误会弟子了。”
“怎的误会你了?”
“弟子只答应恩师:不做那大逆不道的事,不敢使生灵涂炭……”
“你已经做了!”
第821章 女人是原罪
“敢问恩师:李菡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若说造反,那王纳也在造反。恩师认同王纳,不认可弟子,不过因为弟子是女子而已!而致使生灵涂炭一说,更是无稽之谈。迄今为止,弟子做的哪一桩事、发布的哪一桩政令,不是于百姓有益的?弟子敢召集天下文人来此论讲,便是心胸坦荡。都是同一个人,恩师能不以‘棋儿’是女子而放弃,肯将‘棋儿’收归门下,为何不能支持‘李菡瑶’争霸天下呢?若恩师肯支持弟子,弟子必定谨记恩师教诲,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开历史之先河,重修律法和条规……”
黄修就见他亲亲的弟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满脸正气凛然,纵论天下、指点江山,端的是神采飞扬,又是欣慰又是生气,怒道:“别说的好听!你不过是想做女皇而已!”
李菡瑶道:“做女皇怎么了?”
黄修道:“可见你的野心!”
李菡瑶道:“男人不作为,我不做女皇,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和青云之志?不做女皇,如何能革新弊端?既然这个世道不容女子出头,那便打破陈规!”
黄修道:“你一杆子打死天下男人!为师也是男人,你为何千方百计要拜为师为师?”
连说两个为师,真拗口。
李菡瑶道:“恩师固然有才,为何不入仕?还不是见官场黑暗,对朝廷失望,所以……”
黄修摆手道:“你别瞎猜。现在的新主就很好……”
李菡瑶不服道:“怎见得弟子比不过王壑?”
黄修道:“你比他还差了些。”
李菡瑶道:“差在哪里?不过就差在出身,还有弟子是女人,不招人待见。不信咱们来数数……”
她摆出据理力争的架势。
黄修也吹胡子瞪眼。
师生两个越吵越大声。
老卢从听见黄修骂声,以为出了什么事,不放心,就跑来黄修身边站着了;凌寒等人也在外面屏息待命,听见黄修要逐李菡瑶出师门,都忧心忡忡。
老卢从前是黄修的书童,从小便跟在黄修身边。黄修在板桥村隐居后,他抛开家小也跟来了,忠心的很。以前人家叫他“小卢”,硬生生熬成了老卢。
他跟着黄修也读了不少书。
黄修讨厌李菡瑶,他也讨厌,因为李菡瑶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了主母蓁娘。蓁娘任性,害得黄修孤独一生,他心里比黄修还有怨气。李菡瑶比蓁娘还能闹腾,并影响天下大一统,他当然要跟主子同仇敌忾。
但这都是对传闻的李菡瑶。
刚才他得知棋儿就是李菡瑶,心情就复杂了。
他喜欢棋儿呀。
他是看着棋儿长大的。
这是个好姑娘!
多亏了棋儿,才让黄修隐居的日子没那么沉闷,生活变得有期待,人生变得鲜活起来。
在黄修和李菡瑶争执的时候,老卢仔细想了想,李菡瑶也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那些罗列的罪名听着很堂皇,若精简,可总结成两个字:女人。
女人是原罪!
老卢便纠结了:既不希望黄修将棋儿逐出师门,又嫌弃棋儿就是李菡瑶,竟找不出折中的解决办法。
不过,他也发现堂上气氛诡异:黄修虽跟李菡瑶吵得热闹,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吹胡子瞪眼,都是干打雷,据他看,这雨是下不下来的。
老爷也舍不得!
老卢得出结论。
然黄修的决心比老卢想的要坚定,因听见外头花园子传来说话声,仿佛有人来了,看看跪在面前的弟子,想到她的身份,黄修心里发急,简直不敢想象被围观和议论的场面,再不想跟李菡瑶掰扯了。他先沉声对李菡瑶道:“不必再说!”再转脸对老卢道:“请李姑娘出去!”
老卢:“……”
怎么办?
他替李菡瑶着急。
李菡瑶也听见了外面隐隐的声音,一面回身冲凌寒使了个眼色,一面抓住黄修的衣袖,“恩师……”
黄修要起身,起不来了。
这是要死缠烂打了?!
他瞪着李菡瑶,嘴角直抽,忍了又忍,喝道:“放手!”
李菡瑶坚定道:“不放!”
黄修使劲扯袖子,并骂:“成何体统!你还想做月皇呢,这样子跟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李菡瑶拽着他,道:“恩师请听弟子一言:弟子的逐鹿大业,回头再跟恩师细细讨论;眼下咱们暂且罢手如何?有人来了,别让人瞧了咱们的笑话。”
她一句话掐住了黄修的七寸。
黄修可不就是怕人笑话么。
这件事,并非是将李菡瑶逐出师门就结束了。逐出师门他就不会被人笑话吗?错,他将被人笑话更厉害。所以,他一丁点儿都不想把这事泄露出去。
凌寒得了李菡瑶暗示,忙去小院门口查看,须臾转来,站在门外回禀:“先生,姑娘,有位自称姓周的老先生来拜访黄先生,说是先生的挚友。”
黄修和李菡瑶同时停手。
姓周的老先生?
那不是周昌!
忽听凌风又道:“还带着一位戴面纱的小姐。”
李菡瑶吃了一惊,转脸看向凌风。
凌风冲她微微点头。
李菡瑶顿时明白:真的是之前在醉仙楼遇见的那位戴帷帽的神秘女子来了。是巧合吗?
原来,凌寒先前奉李菡瑶之命去给刘诗雨传话,所以没遇见戴帷帽的女子,刚才见她跟周昌站在一块儿,就没在意,被凌风一眼瞥见,急忙报给李菡瑶。
李菡瑶转向黄修。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黄修把身子坐正了,又扯衣袖。李菡瑶急忙松手,尴尬一笑,自个爬起来,整整衣裳,站在他身边。
黄修吩咐道:“请周先生进来。”
老卢急忙道:“是。”
忙出去迎客。
黄修也站了起来,也不回头,面无表情道:“跟为师出去迎接周大儒。不可失礼!”最后一句是警告李菡瑶: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泄露了身份,令他丢脸。
李菡瑶乖巧道:“弟子遵命。”
遂扶着他手臂,迎了出去。
周昌身形清瘦,面目清瘦,眉目清亮,下颌留着三缕短须,神态有些清傲,见面即拱手笑道:“听说你收了个弟子,特来瞧瞧,什么样人能得你青眼。”
第822章 是你!
黄修沉脸道:“你如何得知?”
他刚收的弟子,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就走了风声,被周昌知道了?会不会连李菡瑶的身份也泄露了,特来瞧他的笑话?是谁?难道是李菡瑶的人故意放出消息,要使他不得反悔?论理这丫头不至于如此愚蠢,若真这么逼他,他一气之下只会更坚定逐她出师门。
李菡瑶目光从周昌面上一掠而过,落在他身后的戴帷帽女子身上,果然是在醉仙楼门口遇见的女子,对方见她打量,似微微颔首,面纱轻轻晃动。
李菡瑶不便盯着人家,微微垂眸。
“她到底是什么人?”
“跟周昌什么关系?”
李菡瑶正想着,就听见周昌之言,不由奇怪:周昌怎么知道这事?哦,也许是唐筠尧他们为了查证我的身份,派人来告诉周昌,周昌又来询问恩师。
定是这样!
周昌笑道:“你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弟子呢?”
说着向黄修身后看去。——他听说黄修收了个女弟子,所以四下寻睃,寻找女子身影。
李菡瑶站在黄修身后,凌寒凌风等人又站在李菡瑶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周昌第一眼看的就是李菡瑶,依稀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瞧,不由抬手指她道:“你……你不是那个赢了老夫木雕的木子玉吗?”
李菡瑶忙上前来,躬身拜道:“晚辈木子玉拜见周前辈。”
周昌急忙道:“免礼。”
又对黄修道:“好你个黄毒舌!原来你瞧上了我那幅木雕,自己不好开口讨要,故意让他去跟我下棋,以木雕为赌注彩头。我瞧他小小年纪却这么猖狂,一时大意,竟输给了他。不用说,那木雕是在你那了!”
黄修呵呵干笑,连说“得罪得罪”,又恳切地解释道:“万不敢算计周兄。原是她年少气盛,听小弟赞周兄那幅木雕如何鬼斧神工,她便记在心里,瞒着小弟跑去跟周兄下棋,赢了木雕回来孝敬长辈。小弟见她一片赤心,只教训了她几句。有心将木雕还给周兄,又恐唐突,看得周兄输不起似的,没得惹周兄生气,便厚颜留下了。”
此刻,他竟有些飘飘然。
唉,这弟子一露面就为他长脸,可惜他不能收。不管了,挨一刻是一刻,且过过为师的瘾再说。
李菡瑶听黄修满口谎言,心里哭笑不得,为了配合他,成就他光明磊落的严师形象,只得冲周昌请罪,说“小子鲁莽,冒犯前辈”云云,很是乖巧。
周昌问:“他是你什么人?”
黄修道:“这便是我弟子。”
周昌失声道:“他就是你弟子!””
黄修点头道:“子玉是姑娘,为了方便,才扮作男儿。”
周昌微不可查地瞟了一眼身后戴帷帽的女子,不相信似的道:“原来木子玉就是你的女弟子……”
黄修不以为然地想:“大惊小怪!你不是早知道她是姑娘了吗?当年下棋输给她,就问她是不是李菡瑶。瑶儿没承认而已,可也没否认。”
他不愿在这个敏感的话题上打转,感觉再说下去,李菡瑶的身份呼之欲出,那时不可收拾,忙侧身延请道:“周兄请进。外面天热,进去说话。”
周昌显然跟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一面跟着他进屋,一面频频去看李菡瑶,看不出在想什么。
到堂上分宾主坐下。
凌寒等人都留在外面,老卢提了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壶里是刚催开的热水,来给众人泡茶。
李菡瑶忙道:“我来吧。”
老卢将紫砂壶交给她,便退下了。
堂上只剩下黄修、周昌、戴帷帽的女子和两个丫鬟,以及李菡瑶,余者皆在外面听使唤。
黄修见周昌还在暗暗打量李菡瑶,有心转移目标,便看向那戴帷帽女子,笑问:“这位是……”
周昌忙道:“这是愚兄侄女。”
又对那女子道:“快拜见黄前辈!”
那女子款款起身,抬起双手,解了帷帽带子,在丫鬟帮助下取了下来,露出真容,上前对黄修跪下,轻声道:“清溪见过黄前辈。”那嗓音清朗如玉。
“快快起身。”
黄修抬手之际,仔细打量她:其相貌出色,算得上美丽,举止也落落大方,眼神温润,细瞧却深邃莫名,眉宇间藏着一股英气,唇线也太过锋利,总之,少了些女子的娇柔,若扮个男儿,肯定比李菡瑶显阳刚。
“比瑶儿差许多。”黄修心想。
不过,他面上却赞道:“贤侄女相貌不俗,既雍容又大方,到底是大家闺秀,气度不凡。不像子玉,乡下野丫头,性子跳脱,行事莽撞,没规矩……”他张口就把周姑娘狠夸了一通,顺带将李菡瑶比下尘埃。由此可见,世人多口是心非,称赞未必是真,谦虚也未必是真。
李菡瑶:“……”
谁是野丫头?
她正捧着茶盘走到周昌面前献茶,闻言回身笑道:“恩师说的弟子也太不堪了。当着周先生,也不给弟子留点脸面。”
黄修哼了一声,道:“你还不服?学学人家周姑娘!”
周姑娘正起身,闻言道:“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
周昌道:“清溪,来见过木姑娘。”
周清溪便回身走来。
李菡瑶也正要瞧瞧那面纱下的真容,待她走近了,才瞧着她笑道:“周姑娘好。姑娘请喝……”“茶”字没能说出口,卡在喉咙里,呆呆道:“是你!”
面前的女子明**人,既陌生又熟悉。
周姑娘微笑道:“木姑娘好。”
一面从容伸手,端起一盏茶。
黄修诧异道:“你们认识?”
他不由一颗心提了起来,慌的很,不知周姑娘认得的是“木子玉”,还是“李菡瑶”。
周昌咳嗽了一声,也问:“清溪,你见过木姑娘?”
周姑娘意味深长道:“见过……”
李菡瑶从震惊中惊醒过来,急忙抢道:“弟子进城后,曾偶遇了几位朋友,相约去醉仙楼吃酒。在醉仙楼门口遇见周姑娘。那时她还戴着帷帽,见了弟子便驻足打量。唬得弟子不敢抬头,生怕她倾慕弟子潘安之貌,弟子却是女儿身,假凤虚凰凑不成对,白白辜负了美人恩……”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分明带着调笑和讥讽。
第823章 满腔醋意
黄修呵呵大笑起来。
周昌也跟着笑,不过笑得有些古怪。
周姑娘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菡瑶,丝毫不觉窘迫,倒是她两个丫鬟瞪着李菡瑶,似乎怪她言语放肆、轻佻,不过碍于主子没发话,不好发作的。
黄修道:“既然你们认识,那再好不过。子玉,你带周姑娘去那边书房说话,跟我们两个老家伙在一起,容易拘束了你们。”他急于把李菡瑶打发走,省得她杵在这里,随时可能成为话题中心,暴露了身份。
李菡瑶正巴不得,忙应道:“是。弟子告退。”又向周昌施礼道:“晚辈带周姐姐去了。”
周昌忙道:“去吧。”
李菡瑶对周姑娘道:“周姐姐请——”
周姑娘也向黄修和周昌告罪一声,随着李菡瑶往右手边的月洞门走去,两丫鬟紧随其后。
李菡瑶心里绷着一根弦,竭力作轻松模样,想找些话跟周姑娘寒暄,又无话可说。——准确来说,是当着人没法说,只得面含得体微笑,静静领路。好在房门就在眼前,没几步路,不至于沉默太久而尴尬。
才走两步,左手就被捉住了。
李菡瑶扭脸冲着美人虚假地笑道:“周姐姐……”一面用力夺手,然对方抓死紧,夺不回来。
周姑娘笑问:“妹妹几岁了?”
李菡瑶:“……”
几岁了你不知道?
两人手下较劲,嘴上虚应。
身后,黄修和周昌见她二人手拉手去了,一个松了口气,回头找周昌说话;一个提起一口气,紧盯着她二人背影,仿佛担心李菡瑶把他侄女给拐跑了,跟着又目光下移,落在她们紧紧拉着的手上,心慌的很。
黄修见他只顾盯着侄女瞧,笑道:“让她们两个小姑娘去玩吧,听咱们唠叨有什么意思?子玉虽然性子跳脱,行事还算稳妥,不会欺负贤侄女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昌干笑一声,收回目光。
两女走到月洞门前,周姑娘忽然回头,对正要跟她们进房的丫鬟瞅了一眼,两丫鬟同时止步。
周姑娘满意转身,掀开珠帘。
“哗啦”一声,珠帘落下。
红衣丫鬟瞪着晃动的珠帘,目光穿过珠帘缝隙粘在她家姑娘身上,一脸的紧张和不安。
这是一个大套间,前面是书房,左右两面墙都是书柜,垒着满满的书;窗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的书桌和玫瑰圈椅,桌上搁着文房四宝等用具,并一摞书。中间是隔断,左右也各有一个书柜,中间夹着圆弧形的隔扇门,由八个扇形围合而成,上嵌山水画的隔心,观之十分清雅;门后是卧室,透过圆门依稀可见床帐、桌椅等物。
周姑娘扯着李菡瑶向卧室走。
李菡瑶觉得不妥,拒绝进去,然她抵不过周姑娘力气大,拉扯间,就势往窗下书桌旁一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手扳着桌沿,瞅着周姑娘咬牙悄声道:“姐姐别来无恙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小弟差点没认出来。”
周姑娘背对着月洞门,斜倚着桌面向下俯视李菡瑶——压迫得李菡瑶不得不向后仰首,亦悄声道:“难为小兄弟还记得姐姐,姐姐欣慰的很。”
李菡瑶道:“怎不记得!虽然时隔八年,但姐姐坐在便桶上用膳的风姿深刻在小弟心上,未曾有一丝褪色。犹记得小弟曾许诺,长大后要娶姐姐的。”
原来,这女子竟是王壑!
王壑听李菡瑶旧事重提,时间细节一毫不差,心中痒痒的喜悦,嘴里却酸溜溜道:“你人大心大,朋友遍天下,今天又结识了什么金(谨)公子玉(聿)公子,又什么唐公子醋公子,哪里还把当年的小姐姐放在心上!”
李菡瑶听他说得如此风趣,难得都能对应上人,差点笑出声来,然她从京城回来时,也灌了一肚子醋,当即反击道:“姐姐别说我,姐姐不也认得许多美人?又什么正(郑)小姐副(傅)小姐,什么张小姐赵小姐,将来后宫三千也填不满。这又跑到江南来,又收俏丫鬟了。”
她可瞧出来了,跟王壑的那个红衣丫鬟一点不像丫鬟,肯定不是从京城带来的,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自愿给他当丫鬟,说对他没情义鬼才信。
王壑见她满腔醋意,眼底笑意染开来,道:“正(郑)小姐不是被你勾去了么?剩下副(傅)小姐,虽不会造军火武器,但文采还不错,我打算任用她。”
李菡瑶忽然不痛快了,又不好反击。照理说,他肯任用女子,这是极好的事,正与她要革新的政见相合,她该高兴才对,可是心里闷闷的怎么回事?
她脸一沉,伸手推搡他,“放手!”不料使力过大,连身带椅子向后倾倒,眼看就要跌个四脚朝天。
王壑急忙一把捞住她。
就听“吱”一声。
椅子回归正位。
跟着“哗啦”一声响,却是王壑碰翻了桌角的书,撒了一地,倒像两人在动手似的。
李菡瑶被王壑连椅子一起罩在怀里,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跟王壑算账,忽觉外面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都不敢动了。
外面,周昌和黄修都吃了一惊。
周昌自然知道王壑身份,却不知木子玉就是李菡瑶。晌午,他接到男扮女装的王壑,还没问明王壑深入虎穴的目的,就被催着带来拜见黄修,并交代给他一项任务。此时,他听见房内动静,很担心假“侄女”被谋杀。
黄修则担心李菡瑶身份暴露。
若暴露,也可能被谋杀。
朝廷想杀她的人多着呢。
静了一会,周昌先试探叫:“清溪?!”一面用目光询问站在珠帘外的两丫鬟:你主子可安好?
红衣丫鬟微不可查地摇头,意思说“没事”。
周昌却以为她说“不知道”。正焦心时,就听里面王壑回应他:“叔父,清溪无事。”
还活着!
周昌松了口气。
黄修没听到李菡瑶的声音,慌得很,觉得很不寻常,高声道:“子玉,不可顽劣,要好好待客!”
李菡瑶忙高声回道:“是,恩师。弟子正跟周姑娘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