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引出
至此,本就剑拔弩张的圣教与丐帮算是正式杠上了。
无论是路白羽,还是任瑶岸,都成为了各门各派大好前程的垫脚石。
两人像是棋局上的将棋,看似重重围护,固若金汤,实则步步掣肘,生不得相对,死亦无退路。
然而,路任两人的武功都高深莫测,手段又雷厉风行,一时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第一个动手,局势在微妙的平衡中僵持。
几日飞快过去,宋芷茵和岳织罗竟一同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问她们被何人掳走,这几日又去了何处,她们只说一开始便被打晕过去,是而对后来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再醒来时便已经被送回来了。
以岳织罗之武功,竟有人能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数日,实在匪夷所思。顾柔着人追查亦是无果。
路白羽一行依律该回教中复命,顾云天却又传下任务,命江朝欢,顾襄和路白羽擒拿嵇无风兄妹回谷,其余三护法和顾柔则前往长白山,另有秘令。
思及如今正是炎炎夏日,长白山雪化之时,顾云天大概是命几人寻找遗落在长白山脚的孟九转尸体。江朝欢也不由暗忖,孟九转尸体到底有何作用,能叫教主念念不忘至此,甚至连顾柔都派了去?
又猛然想到孟九转送给顾襄的遗书也在雪崩中失落,那里面会不会就写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一定要在教主之前找到那尸体和遗书,江朝欢连夜派出三宫宫主,又密信联络长白教、无虑派,希望能够抢占先机。
而他自己本想趁这一段时日调查林浦正到底是何身份,身后又是什么势力,却不得不与顾襄、路白羽同行,完成任务。
三人均知,嵇无风兄妹在丐帮庇护下,有任瑶岸,范行宜等一众高手在侧。若想不正面冲突而擒之,唯有引他们出来。
而如何引,却是江朝欢最擅长的事情了。
这日一名丐帮弟子出门归来后,兴致勃勃地和同伴说道:“你说是不是奇了?今日我在天和酒庄听到一伙人聊天,说五猖会的马面鬼死在了淮河边,这下子真做了鬼了。”
“这有什么奇的?五猖会在江南为非作歹,仇人遍布,早该死了。”
“死了没什么稀奇的。”那人一脸神秘地凑近,道:“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胸口一道剑伤贯穿心脏,入体始重复轻,三挑二抹,是凤血剑的成名绝技鸣凤在竹!”
“凤血剑?他不是死了吗?”
“怪就怪在这。凤血剑嵇老爷子去年过世,他的一双儿女拜在我帮范长老门下,武功稀松平常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何况他们一直与咱们大家待在一起,也没去过淮河。嵇老爷子又没有弟子和其他亲人,凤血剑按说已经失传了呀。”
同伴点点头,猜测道:“难道是凤血剑死而复生?或者根本没死?”
“反正路过的几派同侪,都说这伤口绝对是凤血剑手笔,总不会是他的鬼魂杀人吧。”
那人胆子小,吓得猛一哆嗦,不敢再想下去,却又想起一事:“就算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五猖会的人?”
“这你都不知道。”他压低声音,自得地卖弄:“据说两个月前,五猖会偷偷潜入嵇府,盗了不少珍玩,还杀了几个守宅的老仆。范长老私下派人去处理了,不让别人在姓嵇的那俩孩子面前提起。”
“这又是为何?”
“估计是看他俩太过庸碌,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唉,凤血剑正当壮年急病而死,又恰逢儿女在外,身侧无人,本就死的蹊跷。这回更是离奇,我看啊,嵇家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
八角楼,谢酽执棋而坐,对面是一身红衣的顾柔,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修长的手指出神。明日就要动身前往勿吉,离开谢酽,顾柔竟有些舍不得。
棋局难解,苦思不得之际,谢酽不由长叹口气,便听通传,嵇无风求见。
自太行一役,猎鹿之会暂且搁浅。同盟帮派重又退居豫州,而丐帮向来四分五裂,冯延康率执法一门离去,范行宜则留在豫州,随侍任瑶岸左右。
嵇无风就住在谢酽隔壁的院子里,却是第一次求见。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谢酽深居简出,除了顾柔,几乎从不接见外人。
如往常一般被门口的守卫拦住后,嵇无风却没悻悻离去,反而大叫道:“谢酽!你不想杀江朝欢报仇了吗?我有办法!”
室中的人面不改色,似乎对外面的聒噪充耳不闻。任凭他叫了半天,还是顾柔劝道:“好歹是丐帮传功长老的门下,卖他个面子也无妨。”
谢酽沉默了一会,才点头放他进来。
一脸迫切和愤怒,仍旧是喜怒形容于色的性子,嵇无风怒视着谢酽,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在触碰到他冷漠疏远的神情时尽皆消殆。
曾经的情义,共历的艰辛,他真的都忘了?他还是谢酽吗?
嵇无风攥紧拳头,终于咬牙开口:“我只问你一句话,希望你不要骗我,也不要瞒我,这里的人,我只相信你……”顿了半晌,“五猖会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
嵇无风一怔,不料谢酽这么痛快的就回答了,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是在跟属下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多么可笑,嵇无风心灰了大半,几乎是木然地走了出去。
听他走远,顾柔落下一子:“以他的性子,定要偷跑出去查个究竟。”
“这不好吗?”谢酽将手中白子扔回玉匣,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认输道。
“对他来说,不好。”
“对我们好,就够了。”清亮的眼眸越发森冷,谢酽起身负手而立,幽幽开口:“嵇闻道是生是死,事关大局,我比他还想知道。不管他是意外还是被有心人告知此事,我们都没必要拦着。”
“你越来越不像我刚认识时的你了。”
踱步到烛火阴影中的人冷笑一声,眼中泛出一抹诡秘的神色。
……
是夜,丐帮主院,任瑶岸亦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重主丐帮已近一月,丐帮已经面貌大改。帮中内斗的频率少了十之八九,除了执法一门,各门各舵已能暂且在豫州一同驻扎,平和共处。
然而,任瑶岸却未更进一步,收回权力或立功树威,反而越来越行踪不定,鲜少插手帮中内务。
室中灯火明灭,她一袭绿衫,正望着手中蜡丸出神。
不用打开,也能猜到内容。她眸深似水,凝视半晌,终究还是将蜡丸投入手边的炭盆,待那火光中窜出一阵绿烟后,又取出置于冰水中。蜡壳融尽,露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
“拜月节前,务擒教逆。”
她腾地站起,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起了躁意。
数天之内,教中连下三道密令,所言皆一字无差,她知道,再不能拖下去了。
然而,对手武功与她同出一源,修为多了至少几十载,想要捉住又谈何容易?何况,她没什么可用之人,想要做自己的事,就只能假借旁人之手,时间不等人…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一点极轻微的脚步声。她敛息凝神,握紧了手中短匕。
“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是教中与她位次相当的神官桑哲。任瑶岸放下戒备,有些疑惑地投去目光。
“祭司履中原多日,却仍未获一人。教主知箫韶九逆诡计多端,命我来助你成事。”
一六六.秘闻
“我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豫州官道上,三匹黑马并辔而行,远远地跟着嵇无风和日前刚刚追上来苦劝哥哥回去的嵇盈风。
两人自然朝着广陵方向,与幽云谷背道而驰。江朝欢和路白羽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尾随,全无动作。
这日,顾襄终于忍不住了,不耐烦道:“早日捉了嵇无风回谷不好吗?你磨磨蹭蹭的是何居心?”
顾襄自那日潜龙堡见江朝欢私毁密道,便真正寒了心,之后更是看他做什么都有问题。
江朝欢却反而一笑:“急什么?嵇无风已是我们的掌中之物。用他来引出嵇闻道岂不是一石二鸟?”
他自然不能把嵇无风送到顾云天手中,是而他一面拖延时间,一面利用他来一解心头疑惑,看看那嵇闻道是不是真的驾鹤西去了。
何况他也能料到,顾云天为圣教威名,绝不会让路白羽回谷躲避,只怕不出三日,教中必有新的指令。
正出神间,顾襄不满道:“嵇闻道都死了一年了,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何况就算他没死,在嵇无风兄妹数度遇险之际也从未现身,你怎知这次他就会引出来?”
“嗯,你说的对。”
一反常态地,江朝欢顺从地点点头。
“什么?”因着他近日过于随和的态度,顾襄有些发愣。
“仅仅嵇无风恐怕难以诱他现身,那如果让天下人都以为他还活着,他还有躲藏的必要了吗?”
“什么意思?”
“上次杀的,是五猖会吧。”
江朝欢目中闪过一道寒意:“当年追杀嵇家、害死嵇夫人的,如今以七杀殿声望最隆,也该轮到他们了。”
顾襄转了转眼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动手。”
一直默不作声的路白羽略略落后一步,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两人…
七杀殿作为江湖上并不多见的杀手组织,不同于一般刺客不扬声名、含明隐迹的做派,极为高调张扬。
长冥宫中,七殿分立,无人知晓何人统领。只知自一杀至七杀,其中杀手的能力逐级升高。据说七杀出手,无往不克,就算目标躲在皇宫内院,也必取之性命。而数十年间,七杀也只出山过寥寥几次而已。
每当接到委托,七杀殿都会评估任务难度等级,选出相应的分殿执行。而行动前夜,七杀殿会将杀生令射入目标家中,堂而皇之地预告对方,是为红讯。
然而,即便如此,百十年间,还是几乎无人能在七杀殿手中生还。
与圣教不同的是,七杀殿秉持着“不杀无辜”的原则,除了客人的委托,绝不多伤一人。而其开价极高,所做单子也不多,与多数门派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是而虽被武林所不齿,却也并未触犯众怒。
江朝欢自然知道,十七年前,正是七杀对嵇家下了红讯。嵇闻道携妻子儿女逃生,路上嵇夫人被害。而那个正月十五的小巷中,正当嵇闻道父子亦被七杀殿追上之时,是被父亲所救。
这便是七杀唯一一次失手。
那日他正随父母在街巷中玩耍,因而见到了七杀与父亲对战的景象。七杀只有一人,虽黑衣蒙面,却也看得出是个年轻男子。自己当时年纪尚小,视线只及他腰处,似乎他缠了好几圈腰带,腰腹有些臃肿,这让年幼的他有些好奇。
他在父亲全力之下能过百招,虽最后仍是不敌败走,但能在淮水江玄的手中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父亲后来说过,那人的武功路数是他前所未见,虽然其内力不以纯厚见长,但他的招式与技巧都丰神炫目,诡谲乖诞,难以辨别揣度。
七杀殿的实力与声望远非五猖会可比,是而一旦以嵇闻道的剑法诛之,必将传遍江湖。但想要一击得手,却也绝非易事。三人不敢大意小觑,几日来筹谋商议,力求周密无疏。
出现分歧之时,江朝欢不再如一直以来般对顾襄冷漠讥嘲,却反而耐心体贴了许多,顾襄一时不明他是何意,心内倒隐隐生出不安。而路白羽甚少出言,只是默默观察着两人。
行动前夜,路白羽终究按耐不住。
半个月前在潜龙堡密道的所见所闻历历在目,这段时日江朝欢的态度也大有睽违。到底他知道了些什么?
惫夜来访,江朝欢并未吃惊。只听路白羽开门见山:“你可想到,潜龙堡密道的壁画到底是何意?”
“以路堂主之聪慧,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又何必来问我?”江朝欢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路白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料他不肯先说,一咬牙,这一路翻来覆去思量出的结论脱口而出:“二小姐,并非教主的女儿。”
当日两人在密道中所见的,是一出再常见不过的戏文——狸猫换太子。在家中最为隐秘之地费尽心力刻下这么一折普通的戏文,就是再愚钝的人也能想到它暗喻的是什么。
路白羽虽不知是十九年前洞主慕容义与潜龙堡主莫龙入谷朝觐,从而发现了秘密,而那一年正是顾襄出生。
但她能猜到让教主如此介怀的,必是与他切身相关的。因而狸猫换太子极有可能喻示着教主的一个女儿并不是他亲生骨肉。教主对两个女儿厚此薄彼,那自然是从小就不受宠的顾襄不是己出。
只是她没有想到更深的一层,是而也就不明白顾襄不是教主亲女有那么重要?也值得慕容义、莫龙大做文章?
江朝欢笑着望向她:“路堂主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仅仅一个二小姐的身世,不值得这许多人大动干戈。你知道的不止这些,对不对?”
“路堂主不是说过,你最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吗?”
“潜龙堡密道,可是你非叫我同去的,如今,你却又独享机要。怎么,我便任由你摆弄?”
明明灭灭的烛火中,江朝欢的神情认真起来,他微微俯下身,靠近路白羽,目中是警告的意味:“并非我不愿告诉你。只是,你现在还能收手。你确定能承受洞悉真相的代价吗?”
路白羽寸步不让,分明已做出选择:“教主不肯叫我回谷,且命我参加君山大会,便分明是放弃了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死的明白一点,难道我的下场还会更坏吗?”
室中陷入静寂,半晌,江朝欢直起了身子,恢复了素日的漠然神色。
“好,我且问你一句。”江朝欢冷笑开口:“狸猫换太子,重要的是狸猫,还是太子?”
“当然是太子。”
“那么你说,我圣教的太子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处?教主用二小姐换了自己亲生骨肉,是何用意?”
悚然一惊,心中桎梏大开,路白羽骇然之下几乎站立不住。无数纷乱的思绪一齐涌了上来,她一时无法接受:“你…你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
江朝欢并未撒谎。虽然他心中已有了猜测,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甚至不想去求证,因为他害怕得到那个答案。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结果,包括他。
良久,路白羽终于稍稍平复,她仍无法理解这个事实:“教主竟忍心将自己的孩子弃掉?不会吧,狸猫换太子,是旁人陷害盗走太子,或许慕容义他们见到的,是有人偷换了教主的孩子?”
“路堂主自己去查便是。我知道的已经尽数告知,以后还请你遵守我们的约定,永不再提此事。”
紧闭的门扉外是无尽的黑暗,正如此时无路可走的自己。路白羽绝非凡俗女子,不过片刻,便决定放手一搏。
眼前的人定然亦有所图,否则他何必染指教主秘辛?身在圣教,早就学会了独善其身,她却莫名愿意信赖此人。世事本就难料,又何妨赌上一把?
悠然一笑,她凑近江朝欢耳边:“小江弟弟,你不想查明真相吗?我愿意和你一起。”
江朝欢亦玩味地垂下目光:“和我一起,你早晚会后悔。”
“小江身侧死,做鬼也风流。”
轻羽飞髻,杳然远去。江朝欢伸手捞过一张画轴,铺陈在案上,分明是他那日密道所见的壁画拓本。狸猫换太子,八折图样,栩栩如生。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路白羽。
他的目光落在图上那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身上。他的头皮上,婴儿软密的发丛中,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红斑,似是胎记。
他这几日查找了所有版本的戏文,并没有一个有此印记。
那么,这是莫龙刻意加上的暗示?顾云天的亲生骨血,头顶有着这样一块痕迹?
他的指尖抚过婴儿发间的红印,不自觉地用上了力,万千纠结化为乌有,终于下定了决断…
一六七. 释谈
第二日一早,教中果然传下法旨,命三人拿住嵇无风后,活捉神秘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神秘人一向避影敛迹,浑水摸鱼,只借旁人之手推波助澜、搅动局势。别说不知他的身份名号,就连其相貌、武功众人都是一无所知,又何谈捉住?
除非他又有所动作,否则,只怕这辈子也无法探清他的踪迹。教主此举,自然只是为了叫路白羽不得回谷。
路白羽早有预感,这时倒还平静。正要依照昨日的计议出门,倒是顾襄开口:“你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还是越少露面越好。今天我和江护法去吧。”
“江护法要以自身为饵,更是要尽可能避免现身。”路白羽玩味地望着两人,故意说道。
江朝欢见顾襄神色不豫,赌气出了门,摇头暗笑,对路白羽道:“今日若能打消二小姐怀疑,对我们日后动作也有好处。我和她去吧。”
追上顾襄,只见她靠在一棵柳树下,折了一根枝条,正无聊地在一个箱子上扫来扫去。
“一万两黄金,你还挺值钱的。”
听到脚步声,顾襄没有回头,手下的柳条倒加了力,仿佛它是打在那个讨厌的人身上。
花钱买自己的命,听起来着实匪夷所思,但正是三人的计划。
七杀殿客人买凶的步骤规矩极严。首先,将要杀的人名字写于红绸上,投入长冥宫门口左侧石狮子口中。
如果七杀殿接单,就会在次日右侧狮子口中放一回信,其上写着所需劳金之数。客人必须在一日内把钱放到右侧狮子口中,然后便可回去静候佳音。
前天,顾襄已经把写了江朝欢名字的红绸投入了长冥宫,并于昨日收到了回信。一万两黄金,真是狮子大开口,顾襄恨恨地想着。
因长冥宫七杀林立,处深幽密林之中,屏障重重,向无外人得进。深入虎穴并非良策,是而几人决定反客为主,诱其现身。
当顾襄质疑若是七杀死在对他的刺杀中,那世人又怎会相信是嵇闻道杀了他时。江朝欢解释道,七杀红讯只发给本人,只要不是自己宣扬,世人也不会知晓。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嵇闻道趁机对七杀下手也说的通。只要届时他派人散布流言,给人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即可。
于是两人将几个箱子装上马车,便快马加鞭地赶去长冥。路上江朝欢察觉顾襄有话要说,遂主动开口:“忍了很久吧。又跟踪我发现了什么,说来听听?”
顾襄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次怎么如此主动,不过一想到自己所见,心里又一沉。半晌,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说道:“潜龙堡密道。”
意料之中,若说最近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那也只能是这个了。江朝欢早已想好了说辞:“你觉得,若是被教主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会是什么下场?”
顾襄怔了一瞬,挑眉反问他:“你不去偷窥私查,又怎会发现不该知道的东西?”
“因为这件事,我必须弄清楚,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江朝欢扳过顾襄的肩膀,在并不宽大的马车里,两人的呼吸都在碰撞。他坦然地望着顾襄,眼里只有真诚与恳切。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眼神,如水波潋滟,那么让人沉溺,好像从前那些冷淡、嘲弄、漠不关心都只是他的面具,顾襄贪恋地与他目光交织。
“那…你弄清楚了吗?”没想到,顾襄首先关心的,是他。
江朝欢心里一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还没有。不过你放心,在我证实了全部的真相后,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这个秘密,与我有关?”顾襄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江朝欢自悔失言,只得描补道:“不,只是我不敢禀报教主,告诉你也一样。你也舍不得我被教主灭口吧?”
顾襄没有纠缠下去,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件事需要确定:“你只是在查探秘密?这对我教有没有影响?”
“还记得我们在晋阳杀了假扮小缙的吴昌,他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吗?”江朝欢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说…慕容义知道一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成为武林第一人。”
“没错。你想,他知道的,既然是教主的秘密,那教主更是本已知晓,也有所准备与应对。而如今慕容义身亡,我又毁掉了潜龙堡密道,这个秘密就再也不会被其他人得知,那还有什么危险呢?”
江朝欢循循善诱,巧舌如簧,硬是把顾襄给绕晕了。她已经完全信服了江朝欢的说辞,解开了胶缠固绕的心结,此时只剩了欣慰与释怀,甚至有些后怕,那日幸亏自己没召来教中侍令官,否则岂不是害了他性命?
她从怀中摸出那颗珣玗琪玉,当日在密道口,她终究没舍得扔掉。此时她心下窃喜,见江朝欢看了过来,索性大方地说:“待此次任务结束,你帮我把它镶到我的剑鞘上吧。”
江朝欢笑了一下:“好。”
马车疾驰,顾襄沉溺在心事纾解的喜悦中,却没注意到江朝欢一动不动地眺望着窗外,神色有些沉郁。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江朝欢合上眼,轻轻靠在了软垫上。
虽然他已经有九成把握,顾襄不是顾云天的亲生女儿,但到底是出于推断,尚未确凿证实,况且他还没弄清顾襄的出身来历与教主目的。
二则,他不知道以顾襄的性子,若是得知了此事,会做出什么,又能否瞒得住?万一她城府不够,被顾云天看穿,那她也就提前成了弃子,陷入危险境地。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告诉她的时机。江朝欢张开眼,余光瞥到顾襄正珍重地收起了那颗红玉,不由露出笑意。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生死大仇垂手而解,他亦莫名欣忭,或许他早该承认,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对她产生了同样的情愫。
若是有一天,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与夙愿,也能拥有从前未敢肖想的、为自己而活的权利,再告知顾襄此事,她会愿意放下前尘、与自己远避江湖纷扰,寻觅一方自由吗?
此时的他不知道,他并没有替别人选择的权利,因为世事永远不会按照计划发展,更不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变化。当真相揭穿的那一天,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与预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一六八. 七杀
一路倒是顺利,只是近长冥宫地界后,江朝欢终究不便现身,他目视着顾襄驱车直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时值盛夏,密林中古木繁荣,枝叶扶疏,倾下一片如盖绿荫,好似天然一道屏障。
杀手的本能让江朝欢无法悠闲地在旁等待,他乔装之后,在周围查探起来。
因昨日刚下过雨的缘故,松软的黑土上留下了不少脚印。这也属正常,毕竟七杀殿盛名在外,每日总有百十人前来买凶。只是因其开价过高,多数人只是无功而返罢了。
江朝欢俯下身来,用凸镜从每一串脚印的起点开始,观察到终点。发现几乎每一串脚印都是至长冥宫碑为止,入内后便有一道硬石板路,留不下脚印了。而离开长冥宫则有专人引导,绕路而回,是而也鲜少有回程的脚印。
从这些脚印的深浅、形态上看,多数客人的武功平平,甚至没有内力,倒也没什么异常。唯有其中一串有些奇怪。
他沿着脚印的反方向慢慢探去,直到已距宫碑很远,人迹显增,这痕迹与其他脚印杂叠在一起,无法分辨。
这脚印极浅,却边缘清晰,处处受力均匀。一开始的每一步都距离精准地一致,深浅也分厘无差,可见此人内力极强,轻功亦然不低。只是行到半路,却突然脚步一重,甚至有单膝跪地、双手撑地的印记。之后的脚印更是显示出他伤地很重,步伐已经凌乱不堪,大概是勉强支撑到宫中。
若说他突然遭袭受伤,可周围却又没有打斗痕迹,那看来是他自己突发疾病。
江朝欢缓缓起身,心下越发疑惑。如果是来买凶的客人发了急病,必然会原路折返,求医保命为重,总不会还要前往宫中,指望着七杀殿的人救自己吗?他们可不做救人的买卖,只做杀人的勾当。
难道…此人是七杀殿的杀手?
正沉吟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刻警觉地提气掠身,躲在一棵大树后。
那人来得很急,警觉性也颇高,黑衣帷帽隐去身形,白色面具遮住了全部面容。尽管如此,江朝欢还是感到了一丝熟悉。
极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又一个个地排除,直到顾襄回到身边,他也未能想出此人到底是谁。
心内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他若无其事地问顾襄有没有撞到什么人,得到了否认的回答。江朝欢没再说什么,携顾襄在天黑之前赶了回去。
此后几日,三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嵇无风,直到三日后的清晨。一道破空的羽箭声使江朝欢立刻惊醒,打开房门,一面鲜红的小旗深深插入门扉,上面一个黑色大字:杀!
四下看去,周围毫无异常,来人早无踪影。只是这鼓风小旗都能射地比羽箭还深,其内力之纯湛可见一斑。
七杀殿规矩,红讯既下,买卖三日内必要完成。因知杀手行刺,未必是光明正大对决,也可能放火、投毒,无所不用。为免误伤无辜百姓,三人包下了整个客栈,又给足了银子,叫店主小二都暂且离开。
这副做派仿佛生怕七杀殿不来似的,顾襄怪他,就不怕暴露自己自导自演,早有埋伏。他却笑着反问道:“堂堂魔教护法被人下了追杀令,如果躲藏逃避,才更会叫人奇怪吧。”
谁知从这一刻起,顾襄便愁眉不展,与江朝欢寸步不离,到得晚间,甚至还将自己的被褥搬来:“从现在开始,我要和你睡在一起。”
江朝欢一口茶差点呛到:“…睡在一起?”
“想什么呢?七杀殿红讯,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睡外间,守在你身边。”
顾襄一想到七杀向无失手的神话、可能用来对付江朝欢的种种手段,就再也无法安心。甚至有些后悔以他自身为饵引出七杀,就为了构陷给一个生死还未可知的嵇闻道,值得吗?若他真的出事…
不敢再想下去,手心一热,是江朝欢拉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说道:“你我的手下已将这里团团围住,还有路白羽和四位堂主在暗,有什么不放心呢?”
顾襄不想叫他担心,努力摒绝了脑中各种糟糕的预感,却突然想起一事,不由问道:“你怎么会嵇闻道的剑法?”当日杀马面鬼,她负气未去,是江朝欢与路白羽办的事,事后她也不好意思发问。
“谁说我会了?”江朝欢又露出笑意:“习武之人皆知凤血剑绝招鸣凤在竹入体始重复轻,三挑二抹,那我杀了马面鬼后在他尸体上慢慢补上这么一剑不就好了?”
“真是诡计多端。”
“那确实,在下比不过二小姐忠厚老实…”
守在门外的叶厌和花荥对视一眼,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营仍在长白,这两人回来复命后便自然守在主上身边,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一月光景,两人的关系竟已至此?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是顾襄气冲冲地摔门而出,他们的主上也未追来,只是噙着笑补了一句:“二小姐,你的房间在右边。”
又一摔门声。叶厌和花荥面面相觑。
然而,过了不久,顾襄又轻手轻脚出来,徘徊在江朝欢门口,不顾两人苦劝,守了一夜方回。
早上,叶厌已黑了眼圈,直比干了一夜活还累。他不禁哀叹: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不如他所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所谓的七杀殿还是毫无踪影。顾襄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收了钱不办事,跑路了,又心疼教中的银子打了水漂,又怕江朝欢遭毒手,心内纠结至极。
到得这最后一晚,众人皆已筋疲力竭,强打精神各司其职,围守在侧,只盼这一天快些过去。
二楼客房内气氛倒是如常,江朝欢与顾襄坐在一起,正要用晚饭。为防用毒,这几日江朝欢的膳食都经过三道检验,最后入口之前,还要顾襄亲自用一只猫儿试毒。
一刻钟后,见猫儿无事,江朝欢拾起筷子,先夹了一筷笋给顾襄。顾襄心内一喜,正要入口,却见叶厌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进来,扬起手中一个锦盒叫道:“主上,查到了,花荥查到了…”
然而,看清顾襄也在,他猛地收住脚步,将那锦盒直往背后藏,勉强一笑:“那个…我搞错了…主上和二小姐吃饭,先吃饭…”
“二小姐又不是外人,说。”江朝欢看了顾襄一眼,放下筷子,叫叶厌上前。
叶厌无奈,只得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颗透明圆丸,正是那日郑普林给两人的毒药。
只听叶厌说道:“花荥这段日子试验它的成分,又查阅无数古书,发现这毒丸唤作寿星照,是鹫尾羽毛所制,乃用数千种毒物浸制百年而成,比鸩毒还要毒上百倍,更胜在无色无味,只需一滴,立刻毙命,实在是阴狠至极的毒药。”
“这么玄乎,还起了个什么寿星的名字,这是哪个门派的毒物?”顾襄好奇道。
“是西域魔教。因此毒需用波斯王鹫炼制,其中大半毒料也取自西域,珍贵无比,是而在西域魔教都属圣物,在中原更是鲜少出现。哦对了,那本书上还写着那日郑普林所唱的“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亦是西域流传甚广的歌谣。”
“西域魔教…”
江朝欢与顾襄对视一眼,均感困惑。
难道郑普林是西域魔教之人?可他的口音、相貌,分明是汉人的样子。他毒杀几人,难道是西域魔教的授意?而那三名死者有圣教堂主、有正道耆宿,又毫不相干…
西域武林与中原素无来往,几人都所知甚少,此刻不免一头雾水。
正沉思间,却被一旁的小猫逮了空子。那小猫是外面随意捡来的野猫,本就不怕人,此时悄悄跃上桌子,一口叼起了顾襄碗中尚未动的笋尖。
两人若想阻止,倒也尽来得及,只是不愿为难一只猫儿,是而眼睁睁地看着小猫吞下了笋尖。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让几人目瞪舌挢。
那猫儿尚在吞咽,便直直跌下了桌子,随即一动不动,显是死了,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
已经三轮试毒的菜色竟仍含毒,实在匪夷所思。叶厌惊得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顾襄骇然起身,待要去查看小猫尸体,却被江朝欢拉住。
回首,只见他面色极冷,剑已出鞘,周身寒气迫人,目中杀意直比剑光更盛。
他鲜少动怒,此刻情绪却难以自控。只因他差点就害死了顾襄。
倏然,室中烛火一齐熄尽,转瞬一片黑寂死灭。三人久经百战,并不慌乱,紧握兵刃,以候强敌。
一六九. 毒蝎
习武之人以耳聪目明为要,三人于湮灭般的黑色中窥探,心中紧绷的线在閴寂中不住拨动,耳边的一切细微声音都被放大数倍。
终于,一阵沙沙声击碎了这无边的寂灭,似有坚硬之物疾速聚拢,硬爪刮地之声惹人心颤,好似爬在三人心脏,令他们好生难耐。
江朝欢情知不对,立刻覆手挥向屋内烛台,内力激荡之下,火舌重被点燃,一时室内明亮如昼。
甫一复明,眼前却一切如常,仿佛那近在耳边的爬行声只是幻觉,然而,再凝神一听,那声音却并未停止。
叶厌有些害怕地缩了一步,提议离开此地,顾襄也觉得甚是不舒服,两人望向江朝欢,等他决断。
江朝欢虽知多半有诈,只怕就是为了引他们出去,但一种对危险的直觉让他选择了开阔的室外。
“撤。”
一声令下,叶厌便掠至窗前,一剑劈向紧锁的窗户。
然而蓦地斜刺里一剑穿出,他的剑锋一偏,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长剑咣当脱手,回头见是江朝欢阻拦,叶厌不由疑惑:“主上,怎么了?”
江朝欢用烛台照着,把他拉到窗边,一眼之下,叶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只见窗外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趴着无数蝎子,连成一片大网,完全盖住了外墙本貌,黑夜中几乎无法发现。
顾襄脸色一沉,看向楼梯:“下楼,从一楼大门出去?”
“每个出口必然都是如此。”江朝欢检查了四面墙上的窗户,外面都是一般景象。
“那怎么办?我们只能被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江朝欢笑着摇头:“不,这些蝎子很快就会爬进来了。”
“主上你…你还笑得出来…”叶厌最怕虫豸一类,这会儿已经要哭出来了。
说话间,绸纸窗纱已被蝎子啃破,金黄色的蝎子争先恐后地从破洞钻入。
只见这蝎子比寻常所见大了一倍,边缘一圈黑色,通体金黄,肚腹鼓似漏斗。两只前爪如人指粗细,挪动极快,高高翘起的蝎尾一节深似一节,随爬动招摇,好似在嚣张地挑衅。虽然从未见过这品种的蝎子,但观其样貌也知,其必含有剧毒。若是被咬了一下…
连日来几人已设想了种种状况,自然也包括毒虫猛兽。窗沿地角之处皆已放置了驱虫药物,毒粉黄酒也一早备好。然而此刻遇到这异种蝎子,全无效用。
眼见着蝎群袭来,发出成片砸地的脆音,江朝欢在三人周围燃了一圈火,却也只能稍稍减缓蝎子靠近。
成群结队的蝎子前仆后继地投入火焰中,顾襄心有余悸,只想着幸亏它们不会飞,又惧高温。然而却也知这并非长久之计,不由望向身边面色阴沉的人。
谁知,他除了盯着蝎群,间或挥剑击飞墙上扑来的零星蝎子,却并无什么举措。
足足过了半刻钟,外面的蝎子已经尽数涌进,火势也开始控制不住,隔间的门窗皆被烧塌,江朝欢终于眸光一沉,提气击向火丛。火星瞬间燎遍了房间,整个小楼成为了一片火海。
“主上,我还不想死…”
江朝欢打断了叶厌的哀嚎:“留神,你要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俯身在地面上扳动了什么,火圈内的楼板立刻豁开一个大洞,他一手拉住一个,三人直直落了下去。
原来他们所站的位置正是一层的一根中空假柱,实则是一条暗道。坠了约莫十米高度后,终于落到了一个平缓的斜坡上,又滑了长长的一段,才到了平地。
两人惊魂未定,顾不得还未走出黑漆漆的密道,忍不住止步质问:“你既有准备,怎么不告诉我们?也不早点逃生?”
江朝欢转过身,眼中寒意渐起:“我在等他现身。”
“什么?”
“顶级杀手行刺,岂有只做一手打算之理?换作是你,在下毒、放蝎,将敌人困住之后会不会再有所动作?还是自信到干等着?”
顾襄点头道:“这倒是。若是我,至少也要放冷箭,或亲身来逼我们离开火圈,这样,我们就左支右绌,避无可避了。”
“那倒不会,狡兔尚有三窟。我既敢以身犯险,自是有万全准备。”江朝欢说着,却猝然想到那毒差点害死顾襄,面色不由又沉了几分。
一应菜色俱亲眼盯着试过,那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容不得他细想,时间紧迫,三人快速离开了密道,在不远处的一片林间钻了出来。五天时间太过急促,挖不了太远,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天色已暮,凉风正紧,一轮明月高悬。他着意选过的出口视野极好,一望便知并没有埋伏追赶,他却反倒更为疑惑。
这七杀人影都不露,是太不把他魔教护法之首放在眼里了,还是弃七杀殿声名于不顾,收钱不办事?
他当即传讯路白羽,叫她派人在客栈周围搜寻。自己则和顾襄、叶厌赶赴长冥宫。
只因他思索七杀未有后招的原因,大致有二。一则他本就没想杀自己,是而不尽全力。二则临时出了什么事,耽误了他下一步的行动。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应该尚未走远,既然山不来就我,那只能我去就山了。七杀的命,今晚必得留下。
长冥宫外,一片黑寂,江朝欢放慢脚步,地面上当日的脚印早已消弭,但他脑海中的印象却越来越清晰。
难道那个突发急病的高手就是七杀?所以他今日才不敢现身?猝然浮起的念头愈加强烈,若果真如此,那他此刻应当选择回最安全的老巢。
他迫不及待地踏入长冥宫,顾襄却拦住了他,有些担忧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才是七杀的计谋,就是为了误导你,引你深入虎穴,却在里面设下埋伏,就和我们的打算一样?”
想不到顾襄竟能虑及这一层,叶厌也悚然一惊,劝道:“二小姐说的不无道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杀手的心机,实在不可低估,主上还是不要冒险了。”
一七零.四值
夜风习习,一下子把江朝欢吹醒了。
曾经的他绝不会忽略这么简单的问题,只是最近一系列的人与事,都如草蛇灰线,雪泥鸿爪,似乎与他日思夜想的那个目的胶结固缠,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抽丝剥茧,探寻其中秘辛,哪怕付出极大的代价。
就像沙漠中缺水暴晒行了十数天的旅人,当他近乎力竭之时,若眼前出现一汪清泉,就算明知有毒,也会毫不犹豫地饮下。
他望着长冥宫一目无边的黑寂,待要义无反顾踏出,顾襄拦在他身前:“我去。”
顾襄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话音未落已经转身掠出丈远,江朝欢无奈,拔足追去,两人直纠缠到了石狮子处,他终于拉住了顾襄,把她按住了。
追上来的叶厌颇有些无奈地凑了过来,不识趣地隔在两人中间,嚷道:“你们再吵,这里的杀手都被你们叫醒了。咦,这狮子…”
见叶厌突然一脸惊奇地住了嘴,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那作买凶往来的石狮子。只见月色辉映下,狮子的头上泛着一点幽绿的磷光。再细看时,是一些零星的粉末,分明半只手掌撑在狮子头的痕迹。
顾襄似是想到了什么,绕着狮子看了一圈,遂道:“这应是七杀留下的。他在客栈投放蝎子,若要自身免于遭殃,肯定要涂些什么驱虫粉之类的。这粉末虽然我们教中没有,但其中一味雄黄的味道不会错,应该就是了。”
她的想法与江朝欢不谋而合,相视一眼,均明白,七杀果然折返了回来,还曾在这石狮子处逗留。
只是,这样的线索与印记,又如何保证不是七杀诱敌深入的招数之一呢?
此处尚可回头,但机遇往往稍纵即逝,绝不会给人第二次选择。即使它往往带着风险,仍给人以致命的诱惑。
不知为何,顾襄这次未再做反对。只是默默抓紧了手中配剑,与江朝欢并肩而行。
子夜的长冥宫更添幽森,三人都不再做声。越往深处,越见章法。每座宫殿,每条路径,甚至树木山石,都排布地极富韵律与节奏,让人心神一畅,恍入仙境。
只是,偌大的林场,规矩森严的组织,此时却如无人之境。任凭三人一路畅通无阻,都不见半个人影。
仗着艺高人胆大,连闯三座宫宇,其中皆红绸铺地,酒池肉林,布置得一派奢靡,哪像什么杀手门派,倒像是个秦楼楚馆。
叶厌愈发疑惑了,一边搜着宫内,一边自语:“这真的是七杀殿?杀手原来是这么享福的?”
“羡慕了?”江朝欢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改投七杀门下,应该比跟着我享福。”
“不是不是。”叶厌忙摆手赔笑:“属下的意思是他们耽于享乐,纵情声色,必会误事,哪有我教和主上端方持正,心无旁骛…”
马屁还没拍完,一串风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叶厌吓了一跳,后面的话缩回了肚子里,整个人也躲到了江朝欢身后。回头,只见殿门轰然一关,所有红烛一齐点亮,将室内照得明亮如昼。
顾襄拔剑出鞘,喝道:“何人在此?还不现身?”
似是呼应着她的喝问,一声女子娇笑骤然而起,接着又一个女声随着笑了起来。
只见那笑声源头,是殿内一泊深不见底的水池,几人尚未来得及查看。此刻水面涌动着四个漩涡,显是埋伏有人。
风铃声,笑声,水声哗然,乱作一团,猝然间,四条影子窜出水面,直直飞出几丈高。
这阵仗虽诡异,却也不至于骇人听闻。三人却齐齐合上眼睛,面如火烧。
原来这四人两男两女皆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就这样现于人前。四人身量相仿,皆尚未长成,看起来十五六年纪,除了右脚脚踝上均系了一只铃铛,再无任何饰物。
“果然不是个正经门派…”叶厌嘀咕着,用手紧紧地捂住眼睛。
江朝欢强迫自己张开眼,目光驻在那两位男子身上。强作镇定,其实心中也百般疑惑。光天化日,这是什么做派?转头,只见顾襄还死死闭着眼,脸红的发烫,他拉过顾襄的手,示意她安心。
好在几人没打算一直这么光着,落地之时于空中随意地扯过红绸,在自己身上缠了几圈,勉强遮住了大半个身子。
领头的少女束好绸带,头发还滴着水,一副媚态款款踱近:“客官深夜造访,难道不是为了声色犬马之事?”
“还真不是。”江朝欢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冒昧打搅,惟望七杀赐教。几位可否帮忙通传则个?”
“哈哈哈哈…”那少女纵声大笑,旋身扑来,脚踝铃铛玲玲作响:“我四值功曹只会杀人,可不是什么传信的门童。想见七杀,先过了我四杀这关。”
“四值功曹?”顾襄心下一惊。传说中杀人不吐骨头,七杀殿做单最多的,竟是这样放浪形骸的四个少年男女?七杀殿留下种种线索,果然是预备了埋伏专等着他们?
这时另一个少女娇嗔道:“李丙姊姊,天教其他兄弟们今夜外出做单,只余我们守着宫隘,还撞见了如此美貌的一双璧人,不如我们给他多一条路。”
“哦?承乙又心软了?你待如何?”
“杀女留男,让他在这太液池中好好服侍咱们…”
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江朝欢还未怎样,顾襄已经忍无可忍,提剑而起,一招破云穿心贯向那承乙心窝。
承乙笑声未止,随意扯过一方红绸,手腕一抖,红绸挽着花信撞来,竟如毒蛇般缠住了顾襄剑身。顾襄立时化剑招为横贯太行,平推青锋,不料承乙再一勾手指,红绸进而拍在顾襄手腕,霎时一阵酥麻,顾襄几乎握剑不住。
三两招之间,顾襄竟隐隐有些吃亏,江朝欢目中寒芒乍起,几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一道星奔川骛的剑光就已穿破红绸,分开纠缠的两人,同时剑势不停,直取李丙而去。
这势如破竹的一招风禾尽起,任四值功曹再多花样巧思也望风而靡。
连顾襄和叶厌也未曾想到,江朝欢的武功已经一至于斯。须臾之间,李丙已纵跃数丈,退至太液池边缘,一只玉足勾在台口,而那柄青钢长剑鬼魅般紧随不止,稳稳定在她喉前半寸。
这电火石光的一刻,江朝欢身后风声一紧,两条绸带猛然袭来,是那两个少年出手了。
江朝欢却不闪不避,任凭绸带缠上他腰腹,长剑脱手,直取李丙咽喉。只因他知太液池中深浅莫测,决不能放任她脱身跳入,是而宁愿就地解决了她性命。
承乙正被顾襄叶厌纠缠,两名少年周登,刘洪相距甚远,亦然抢救不及,眼见李丙就要血溅当场。
谁知她绝境之下反而眨眼一笑,身子向后一仰,以几乎不可能的幅度跪攀住台口,头折至腰际,就势一滚,重新立起。
与此同时,她箕张双手,只见两柄钢刺倒插在她指尖,便直取江朝欢双目。周登,刘洪亦收紧红绸,同时发出四枚银针。
攻守之势瞬时逆转,腹背受敌之间,江朝欢不退反进,一手接回长剑削落银针钢刺,一手扯住红绸,把二人身子带起,又重重摔落在地。
他出招太快,内力之强亦前所未见。四值功曹终于意识到此前自己多么轻敌,一时不敢再有动作。
江朝欢也不赶尽杀绝,他情知这四人百般花样不过是为拖延时间,那七杀只怕现在是麻烦缠身,自顾不暇。
“七杀殿不杀无辜,我江朝欢也不愿草菅人命。你们是四值功曹也好,九曜星君也罢,我都没兴趣。我只需知道,七杀何在?”
李丙冷哼一声,身子半卧在地,一只手缓缓取下脚踝风铃,慢慢地说道:“他就在这里,可惜你没命见到…”
一句话未完,她手中风铃已掷入池中,飘然坠下。承乙三人敛尽了随便的神色,均极为肃穆,单膝跪地,朝着李丙的方向,承乙甚至哽咽出声。
搞不懂他们这又是什么意思,顾襄心里不知为何惴惴不安,看向江朝欢时,却见他眉头紧锁,望向门外。
不过数息之间,水中轰然声起,始料未及地,水面窜出青亮亮许多条水蛇,一齐爬向李丙。
转瞬间,李丙整个人被数十条青蛇缠住,却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卧姿,不见半分挣扎,甚至目中一片慨然赴死的神色。
那些水蛇一圈圈地绕上李丙,缩紧,咬上她的皮肤。其余三人就这样无动无衷地看着,并没有解救的意思。
“主…主上…要不我们先走吧…”这诡异的一幕让叶厌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想立刻离开这妖异的宫殿。
江朝欢却知,事已至此,这七杀布下的关卡,只有去路,没有退路,非进即死。
三更钟鸣声起,水蛇吸饱了血纷纷松开身子。适才还鲜活的少女已经全身灰败残***处血洞,面目尽毁,业已气绝。却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并非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杀过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主动从容赴死,以身喂蛇的景象。她目的所在,自然也不难料想。
三人无暇感慨,握紧了剑柄,严阵以待。
一七一.诘旦
果然,那数十条青蛇离了李丙尸体,便几乎同时扭动起来,更为离奇的是,这些本非换皮季节的青蛇竟一齐自蛇尾开始褪皮。
青灰色的鳞扑簌簌落下,露出的是血红的新皮,不过瞬息之间,这群青蛇竟变成了红蛇。
江朝欢三人自知该趁此机会除了它们,可余下的四值功曹用豁出性命的打法缠住了他们。他们总归斩了半数的蛇,却再也来不及。
只见蛇纹尽换,承乙格架开了顾襄一招,勾起一边嘴角,倒悬风铃,脆生生一响,那些鲜红妖异的蛇便吐着信子,极快地盘旋过来。
那蛇也仿佛有心智似的,都先朝着武功最弱又惧虫豸的叶厌爬去。蛇眼都是鲜红发亮的,身子蜿蜒盘曲,行动极为迅捷,不一时已把叶厌逼到太液池边。
叶厌强忍恐惧,提剑胡乱挥砍着,招数已经散乱。
江朝欢和顾襄尚在与余下的几条蛇纠缠,只觉这些蛇似通人性,不仅动作迅猛,且知行止进退,与那剑身粘滞一块,总是差一些刺中。
两人在玄天岭也曾遇过蛇群,与此时所见相比却远远不值一提了。
这边江朝欢好容易将一条蛇砍做两半,却听叶厌一声哀嚎,竟是被咬中了右腿,扑跌在太液池中。
祸不单行,顾襄回头看这一瞬,便被钻了空子,一条蛇朝她后心咬去。她听得风声,纵身一旋,那蛇于空中也扭了个弯,眼见就要叮上她小臂。
顾襄暗道不好,正觉命要撂在这了,这时一道剑光掠过,那蛇瞬间一分为二,蛇头飞到她袖子上已无余力,只把衣衫咬了个口子。
救了她的自是江朝欢,她正要开口,却见江朝欢一招斩蛇后,横挑一剑,直贯最近的承乙心口。承乙立时便气绝倒地。
江朝欢不再管那两个少年,拉着顾襄侧头只说了一个字:“跳。”
顾襄虽不解,但自然而然地信服于他,毫不犹豫地便与他一同跳入了太液池中。
顾襄听到他附耳传来的话:“救叶厌。”
手被松开,只见江朝欢游向了另一个方向,钻入了池底。蛇群已在少年的控制下重新扑入水中,顾襄一手捞着叶厌,一手勉力挥刺,因在水中,剑招更难使出,不过瞬息便已陷入险境。
好在这次江朝欢很快游回,他指尖挂着一只金色风铃,连摇两下,那蛇群行动便似乎迟缓了一些。趁这时候,他又拉住了顾襄的手,指向池底一处,竟有一个洞口。
顾襄一个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负着叶厌朝那里游去,江朝欢断后。
仅停滞了一瞬的蛇群又从水中游来,把池水搅得一片鲜红。顾襄钻过洞口后依他的意思关了洞门,等了半晌,正焦心时,才看到江朝欢游出。三人顺着洞口往前,直到眼前又出现了光亮。
太液池岸,周登跪在一片狼藉之中,不敢相信地望着池中。
此刻本应清澈的池水上飘着一片蛇的尸体,触目惊心。这蛊蛇自小以百毒饲大,在吸了饲主的血后更是比人灵活,世上唯有一样毒药能够克制,那便是寿星照。
适才那人把这些蛇引入池中的目的,就是在池水中下毒,方能解决所有蛊蛇。可他自己也身在水中,又岂能独善其身?何况,他分明已经受了伤,身上早有伤口…
他是想同归于尽吗?那他又为何装模作样去捞风铃呢?他明明并不懂如何用风铃控制蛊蛇。难道只是为了让那女子放心地先行离去吗?
身后响起仅剩的刘洪的声音:“就这样放他们走吗?主人他还…”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黯然望着承乙的尸身,那人绝非心软良善之辈,放过了自己两人只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被咬中,无力再战。可他竟能强撑着蛇毒带着同伴离开,除了机变和武功之外,最可怕的是他对自己的狠绝吧…
却说另一边,三人游了良久,渐渐水流退去,看到了一方光亮。顾襄要第一个出去,这次江朝欢却未拦她。
三人早已精疲力竭,又浑身湿透,所幸外面并无埋伏。半轮明月挂在天边,已是后半夜了。
这出口处仍是一片密林,影影绰绰地映在地上,不见人影。顾襄先把早已昏迷的叶厌放在了地上,检查他呼吸,已经极为急促,身上也发烫起来。
江朝欢叹了口气,割开他伤处衣料,便俯身为他吸出毒血。
顾襄尚来不及阻止,在他第二次俯身时大惊失色地退开他,急道:“已过了这么久,毒性早已行至周身,没用了。你何必以身犯险?”
“用着顺手的人不多,我舍不得。”
顾襄气地跺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凝神看他弯腰啐血数次。他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有一些狼狈,神情却极为专注。当他吸出一口毒血抬起头时,一身玄衣墨发显得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顾襄有些不放心。
喂叶厌吃了药,江朝欢把他平放在地上,随意地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用手撑着地面才起身。只道:“无妨。我们去里面看看。”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回去吧。”顾襄急得拉住了他。
江朝欢被她扯得脚步一踉,眼前有些晕眩,用力握了握剑鞘强迫自己清醒,方道:“你闻。”
此时恰好微风将林子里的气息送到鼻尖,一直心神不安的顾襄静下心闻了闻,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诘旦花?”
这味道如此熟悉,正是在幽云谷启明殿后栽种的诘旦花香味。
诘旦花日出而绽,日曜则败,花期每季一次,极难栽培才,亦极珍贵。而它每三月只开一个时辰,也没什么观赏价值。种它只有一个原因,它是唯一能抑制折红英发作的药。
顾云天在启明殿后种上一山诘旦,只为用活人给顾柔喂招后,以保证中招之人不死,能长得练习。
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在此间种有诘旦花的意味不言而喻。此人中了折红英未死?他又如何得知可用诘旦疗伤?
两人重新负起叶厌,走入林间。诘旦花的香气有如天然的引路牌,不一时便来到了一处陡坡。那土坡上立着一座小木屋,屋前的空地上,一片纯白小花正含苞待放。两人这才意识到,东方欲晓,天色已初明。
一七二.谈解
“屋门似乎是虚掩的。”顾襄附在江朝欢耳边道。
一路过去,江朝欢左手不断在诘旦花上洒着什么。顾襄好奇问了一句,他道是火油。顾襄啧啧叹了一声,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及至门口,那门扉忽然砰地一声自己开了。两人一惊,立时止住了脚步。
刷地抽出了剑,两人分退两边,全神戒备,却并未有什么暗器袭来。半晌,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咳嗽,接着是苍老的男声:“不才已恭候了一夜,何不进来喝杯茶?”
“那晚辈便打扰了。”江朝欢亦客套了一句,与顾襄步入室内。
屋内陈设简朴至极,唯有一张床榻,一张小几而已。那小几很矮,一旁是一个中年男子直接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他的背脊微微佝偻,头发半百,身着破旧的粗布衣服,腰间缠了好几圈腰带。江朝欢心内掠过儿时的一点记忆,那时嵇闻道一家逃至淮州后遇刺,刺客便是这样腰腹臃肿,显然是腰带多裹之故。
而这背影,虽隔十数年,也渐渐与今日这半老男子重合。江朝欢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问道:“前辈就是七杀?”
那人垂头倒了一杯茶:“我姓苏。七杀之名,日后怕是用不到了。”
“这是为何?”顾襄问。
“既得罪了你们顾门,这七杀殿还不是指日便成废土。”
这老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顾襄不禁一笑,强忍着没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两位不妨坐下一叙。”七杀将倒好的两杯茶轻轻一送,茶杯便稳稳地落在了对面的桌沿,一滴未洒。
两人对视一眼,便学着七杀的样子盘腿坐下,却不去动那茶水。
江朝欢道:“昨夜太平客栈,还要多谢苏前辈不杀之恩。”
“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坦诚相待吗?”七杀终于抬起了头,打量着对面衣衫尚湿的两人:“阁下花钱买自己的命,想必也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吧。同样,我不杀你,也非是我手下留情,唯力有不逮尔。”
情知他早已看透自己的诸般做作,江朝欢却也并不尴尬。只是微微一笑,道:“让前辈见笑了。只是以晚辈之见,若非前辈偶发疾病,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二人?”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顾云天派你们这个时候来,难道是碰巧遇到我发病?”七杀不屑道。
江朝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误以为是教主派自己前来取他性命。又想到门口的诘旦花,只怕他并非什么突发疾病,而是折红英到了发作之期。而他自然也就和教主宿有渊源,不妨以话慢慢套问。
于是斟酌着道:“既然我们都幸而未死,想是有些缘分。适才前辈说您并非中原人士,若您肯从此隐姓埋名远避中土,我们也可就此罢手。”
“哈哈哈…”七杀仰天长笑,喝道:“你会在顾云天女儿的面前出卖主子,当我是傻子吗?何况,就算你肯放过我,我七杀接的单子,也无论如何都要做成。”
他已知顾襄身份,看来很难取信于他了。既然无法再套问,那只能…江朝欢心下计较已定,冷笑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颗火石,一边摩挲着一边凑近七杀道:“既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前辈为何定要两败俱伤?若没有那些诘旦花,您身上的折红英…”
“啪”的一声,桌上茶杯尽落在地,碎成一片。在江朝欢威胁的着意激怒下,七杀眼中绽出精光,几不可遏。
眼见话不投机,顾襄拔剑而起,率先出招,一记星飞云散连斬三下,便将七杀逼退。
七杀退至墙边,口中呕出一口血来,竟已被剑气所伤。顾襄乘胜而来,剑锋直取他咽喉。
剑势如芒,倏然间,七杀袖袍一挥,带出一阵白烟,顾襄呼吸一滞,剑招便慢了。便在这时,七杀右掌推来,一壁阻滞对手剑势,一壁翻了个花,拍向她后心。
见此,江朝欢一剑架开二人,左手凝聚内力,与七杀对了一掌。
掌力相持,两人皆退了一步。七杀五内已如翻江倒海搬紊乱。当下退至门边,极力调整内息,觑着眼盯着两人,只待情势不对立刻逃走。
谁知,江朝欢却踉跄了几步,终究撑不住跪倒。顾襄忙抢上去扶住,只见江朝欢口角不住溢出鲜血,竟然就此晕在顾襄怀中。
顾襄大骇。从前江朝欢便是身受重伤,也绝不会任自己晕倒。因为失去意识,便是彻底放弃了希望,等于把自己拱手送给对头。此次他不过对了一掌,怎会伤到支撑不住?
她强自镇定下来,检查江朝欢身上伤处。却见他腰间衣料有一处小小破口。忙解开他衣服,只见他腰腹之间赫然印着一牙印,还在不断渗出血来,只因他身着玄衣才掩住了血迹。
他竟早被蛊蛇咬中,却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直到对掌大动内力才加速了行毒。顾襄深深自责自己没有早些发现他的不对,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呕血不止,不禁又悔又愧,恨不得以身相代。
点了他伤处周围穴道,顾襄正要喝问七杀拿出解药来,却蓦地后颈剧痛,随即软软倒下。而她怀中早已昏迷不醒的江朝欢却坐了起来。
一旁的七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大为惊奇。原来是江朝欢在背后出手偷袭。
“还没怎样,便内斗起来了?”七杀心内暗暗忖道。惊异之下,仍怕有诈,且一边调理内息,一边观察他二人动作,不急出手。
只见江朝欢轻轻把顾襄放在地上,才摇摇站起。就这点动作,也让他咳了半天,想是适才的伤势倒并非全然装出来的。
他弃了长剑,把衣衫整理好,缓缓走近七杀,温颜道:“天光乍破,景色方好。苏前辈可愿陪晚辈出去走走?正好前辈也该服药了。”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七杀全神戒备,只觉眼前之人古怪至极。
江朝欢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火石,远远抛在一边,道:“晚辈绝无恶意,击晕同侪,只为和前辈说几句话。若前辈觉得我说的不好,大可杀了我。”
“和你这顾门贼人有什么可谈的?若要打,只管放手来便是。”
江朝欢扶着门沿,无奈地摇头:“晚辈身中蛇毒,寿星照之毒,已命在顷刻,绝非前辈对手。却仍自伤同伴,还不足以表示诚意吗?若前辈实在不信,那现在便杀了我吧。我绝不反抗。”
一七三.拜火
七杀冷笑一声,掌心聚起内力,直挥向江朝欢心口。
及至近身,掌力一吐,挟起了风声,已是宿疾缠身下能使出的全力。本拟与这顾门贼子相抗,却未料江朝欢果然不躲,生生受了这一掌,整个身子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屋外的诘旦花丛中。
此时的诘旦花在晨光辉映下,苞吐花开,一色纯白干干净净,唯有几朵花瓣染上了鲜红,在日出金光下格外刺目。
而那一簇红色斑驳中倒着的人,半个身子都陷在松软的泥土中,已经一动不动。七杀一怔,还道自己还没问个明白,便如此轻易打死了他,心内泛起了些后悔。
走到近前,却见那人未死,仍张着眼睛,曲起手指撑着地面,在尝试了数次后,终于勉强半跪起身。
七杀不免大奇,蹲下身来平视着江朝欢:“你顾门护法之尊,活得不耐烦了,巴巴地赶来,就是为了送死?有何阴谋,直说了罢。”
虽有内力护心,但连番重创亦夺去了他大半条命。江朝欢摇了摇头,调息半晌才说出话来:“只求前辈…听我一言。”
七杀只道:“我凭什么听你这小人贼子的?”
“你我所求,皆是一样。”
“哈哈哈…”七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可不想做顾云天的走狗,为他卖命啊。”
这种话江朝欢此生已听过无数次,不以为忤,只是抬起头,直视着七杀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此生唯一所愿,便是杀了顾云天。”
这愿景,虽已在心内辗转煎熬十余年,几乎刻在了血肉里,他却也从没宣之于口。就连对谢夫人,也未曾明言。只因他不信任何人,不靠任何人,惟愿以一己之力手刃仇人。
而此次,他作风大改,竟大胆对从前素未谋面的人真陈心事,也并非他故,唯近日所见所查,依稀窥见的一方曙光,似乎照耀着他面前唯一可行的路,让他无法不紧紧抓住罢了。
聚义会,长恨阁种种事由,他深感复仇之事,独木难支。儿时所设想的长大后见机行刺简直是天方夜谭。一则顾云天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自己便是再练一百年,估计也无法相抗。二则顾云天猜疑之心渐重,对属下也日益严苛,很难找到机会行刺。且顾云天手下鸾翔凤集,守卫周密,单一个忠心无二的沈雁回便是一大阻碍,何况二使四护法十六堂之众。
他明白,若想报仇,只凭自己恐怕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唯有结盟合纵,内呼外应,设下必死之局以候顾云天,才是有可能成功的法门。那么,他入顾门的意义,也要不一样了。
七杀见他说得郑重,也不免信了一二分。只是到底还是无法尽信,于是问道:“你怎知我想杀了顾云天?”
“前辈可认识林浦正?”
七杀一惊,却道:“没听过。”
江朝欢又道:“那前辈可曾听过西域魔教拜火教?”
话音刚落,他呼吸一滞,颈子已被七杀紧紧扼住。他并不挣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七杀,只见七杀脸上急、怕、悔,种种情绪再也掩藏不住,连扼住他脖颈的手也微微发抖,双目瞪得通红,极为可怕。
看他反应,江朝欢已知自己所料不错,虽则渐渐呼吸不畅,肺里痛如针刺,却仍奋力微笑,似乎成竹在胸。果然,在晕去之前七杀松开了手,将他掼到地上,一脚踏在他心口,狠狠地道:“我问你话,若有一句不实,我立刻取你性命。”
江朝欢尚未答话,却听远处传来两句少年叫声:“师父,您老人家在吗?”
见七杀不回,那两人又叫道:“师父,您还好吗?”这声音有些熟悉,原是周登,刘洪找了来。七杀脚下加了些力,眼含威慑瞪着江朝欢,自是暗示他不许发出声音。两人绕过诘旦花丛,又走近了些,只是靠近屋门时,却止了步,想来是七杀规矩森严,并不许人进入后屋。
周登,刘洪怕师父已遭毒手,纠结半晌,虽冒重罚,仍决心推开门看看。
这时,却听花丛中一声咳嗽,原来是江朝欢怕两人进入看到顾襄叶厌,会下杀手报仇。七杀怒极,脚下狠狠用力碾在江朝欢心口,道:“小贼,你想死吗?”
周登刘洪闻声赶来,见到江朝欢被师父踏在足下,又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嘴角血迹殷殷,头脸、衣服上沾满了土粒,还道是两人经过一番激战,恶人已被师父制住,不由大喜,道:“师父,他害死了承乙和李丙姊姊,快杀了他报仇。”
“不成,怎可叫他轻易了结,应当把他投入蛇窟,叫他万蛇啃噬而死。”
四值功曹自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此刻自然恨死了这个凶手。
七杀犹豫了片刻,吩咐道:“你们看好他,我有话要问着他。”
这几个少年都是自己从小豢养的,年纪幼小,又不谙世事,对他忠心无二,七杀倒是不怕他们泄露机密。既然他们找了过来,也就不再避讳。更兼想到今日是折红英发作散功之日,待会万一制不住江朝欢,有个帮手也好。
周登,刘洪应了一声,手中红绸疾射,把江朝欢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敢走近,推搡着他到附近一棵大树旁,把他绑到了树上。点住周身大穴,又一边站了一个,持刀架在他颈间。
江朝欢心内不免苦笑。他虽出幽云谷不过五年,却几乎所向披靡,从未遭到过这种对待。但他从始至终也未反抗,任由两个少年摆弄,哪怕两人心含怨气,手下没轻没重,甚至故意撞在他伤口上。
绑好后,两人见师父并未过来,便明白师父应当是服药去了。于是尽职尽责地守着江朝欢。依两人心性,自然想惩治这人一顿解解气,只是师父没发话,极遵师命的两人也不敢擅自动手。
此时江朝欢终于有了一点时间思索这遮于迷雾中,马上就要浮现的西域魔教拜火教。他行事向来霸道狠辣,习惯抢占先机威胁于人,此次却一再示弱退让,甘愿受制于人,只因他清楚拜火教作风吃软不吃硬,更不怕死,没有什么短处可以拿做筹码,惟有先退一步,以极大诚意换取信任。
而这一切,不过是他几刻钟前才做出的决定,可谓冒险至极。
昨日西域魔教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叶厌口中听到,下一刻便领略了它的厉害。只因他于七杀殿中的所见所闻,与叶厌带回来的口信中处处相符,各为印证。
西域魔教以暗杀为业,信仰为教献身,极乐超脱。主教豢养幼童幼女,不着衣物,不分性别,授以武功,灌输教义。待他们成年那日,便将他们放于酒池肉林,纵情合欢,尽享人间极乐,宛如登仙。后遣其下山行刺,往往悍不畏死,无往不利。
如此颠倒淫靡,他们自然不能见容于凡世,在西域人人谈而色变,中原更是少有耳闻。不仅如此,凡入教者,终生不得判出,否则会被教中追杀至死。
而拜火教以灵鹫为图腾,擅长利用虫豸毒物,成人着衣腰腹多裹,袖袍内衬上刺神鹫图案。这些都是他们的标志。
拜火教行事诡秘,在外不许直言教名,花荧搜刮了无数典籍,也只找到了这些记载。
而江朝欢匆匆之间,虽只听叶厌说了两三桩,这些细节却处处与七杀殿对得上。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相同或许是巧合,三个相同那便说明两者实为一般。何况七杀直言自己并非中原人,那他定是出身于拜火教。
而那个林浦正,用寿星照下毒,行事不按章法,自然也是拜火教中人。更深一步想,林浦正二十年前入崆峒派,七杀殿也大约是二十年前创立。七杀适才的反应,也显然与林浦正相识。
拜火教向来只在西域活动,从未涉足中原。他们为何来到中原,与顾门产生纠葛仇怨,甚至七杀身中折红英。
而后各自改名换姓,投入他派,却又于今年显露形迹,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何关系?为何与顾云天有所瓜葛?又为何相貌与中土人相同,却不是波斯人黄发碧眼之相?
一七四.回忆
江朝欢想得正入神,耳边却倏然炸起一声大叫,是七杀的声音。周登忙跑了过去,叫道:“师父,您怎么了?”
七杀不理,只是不住呼喊,宛若发狂。见周登靠近,更是怒劈一掌,将他推开。两人缠斗这会儿,已经越来越靠近江朝欢这里。刘洪无法,也奔去相助,却亦不能近身。
七杀手足乱舞半晌,突然大喝一声,扑倒在地,抱着头不住翻滚。落在江朝欢眼里,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斟酌半晌方才想到,当日尧叟发病时也是这般。只怕七杀是折红英发作了。
他不知七杀为何不需像尧叟那样,每轮发作之期遣教中人以朝中措压制。只暗自揣测,折红英功法繁复,种在每个人身上的手法和功力不同,病症轻重自然也不同。但无论如何,朝中措对它都应该有作用。
于是,他叫道:“我可以试试用我教内功为苏前辈医治。”
周登刘洪正手足无措间,闻言大喜,便去解开江朝欢绑缚。待把他解下树后,却又踌躇起来。江朝欢自知他们顾虑,若是他以内力震开绸缎自也可以,只是他不愿硬来罢了,便道:“你们解开我一只手就够了。”
周登依言把他右手松开,用剑抵在他后心,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若是你有什么不轨,我立刻杀了你。”
江朝欢懒得理会,径自走近。七杀迷失心智之下,使不出招式,只是乱舞乱挥,江朝欢一招擒拿手便拿住了他腕子。
他内力探出,登时一震,七杀内息极为散乱。原来是因有心事,化解折红英时思绪不专,一时内息走岔了路而已。而他的折红英在诘旦花的助益下,已经压制地七七八八了。
江朝欢的朝中措真气自他少商穴而起,在他体内经脉游走,引导他那股走岔了的内息重归气海。与调解折红英相比,这实是简单得多。只是江朝欢重伤之后,再大耗内力,实在危损自身。
两名少年见师父神志渐归,自是十分开心。只是再看江朝欢,却发现他头顶冒出丝丝白烟,额角冷汗不断滑落,实乃真气枯竭之像。欲要援手,却又怕反害了他们,只得紧张地望着二人。
半晌,待平息了那股内息,江朝欢又依照风入松的口诀,回思罗姑的教导,将一缕朝中措真气打入七杀少阳脉。七杀登时全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他合上眼,潜运内力,配合江朝欢行功。
朝中措真气行遍他奇经八脉,足足转了一个大周天,平复了他全身各处的折红英遗症。江朝欢这才缓缓收手,却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原是他真气大耗,适才运功之时不敢分神中断,现下大功告成,便再也支撑不住。又因妄动内力催进毒发,本由蛇毒和寿星照互相压制的平衡冲破,立时发作起来。
这时,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稍加抵御,只觉周身冰寒,如堕冰窖,心口也不适时地抽痛,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紧攥右手,狠狠按在掌心,竭力不使自己晕去。
天光曜眼,满地的诘旦花在瞬时之间凋败。七杀的目光却只是定在江朝欢身上。他心知是这人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总算一个人情。还是取出解药,喂他服下。
周登刘洪被打发去给叶厌解毒了,江朝欢身上绑缚也被解开。拂了一把额上冷汗,只觉身上仍甚是无力。
眼前是满地飘零的诘旦花瓣,在日光的烘烤下已经干皱,他听到七杀说道:“我叫苏长晞,长江之长,晞灭之晞。适才相救之义,你想要何种报偿?”
“晚辈江朝欢,圣教幽天护法,想必苏前辈早已知道了。”
顿了一顿,又道:“我奉命保护我教路堂主,因而与林浦正前辈交过手,他曾指点在下一二迷津。在下实与拜火教毫无干系,也从未涉足过西域。”
苏长晞见他言谈之间极为郑重,神色也是冷厉非常,全无颓败闪烁之意。不禁一凛,缓缓点头,又听他说道:“冒犯而来,非有他故,只求前辈能告知您与拜火教和我教的纠葛。”
苏长晞黯然半晌,终究点了点头:“当年我们曾立下重誓,绝不再言拜火教过往一字一句。只是今日,林师兄已然暴露,我这七杀殿也大白于世间。便是我不说,只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江朝欢凝神细听他说道:“我是中原人,只是我自小便长在拜火教,不知父母是谁。我的师父是教主霍祁,教中还有八个和我一样出身的中原孩子,师父命我们在一处习武,认字,学说中原话。我排第七,林师兄是大哥。”
“拜火教的确是西域魔教,罔顾人伦,令少年男女裸身同处,还教我们刺杀的功夫。我们自小玩在一处,亲密无间,素无嫌隙。只是渐渐长大后,读了中土的书籍,知道了礼仪大防,是非之辨,总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我们不敢反抗,因为教中上下必须对教主绝对服从,否则会依教规生饲神鹫。”
苏长晞想得入了神,说道生饲神鹫,不自觉地一颤,便知这种死法有多残酷。
他摇了摇头,又道:“后来,我们九个渐渐成年。师父把我们放在极乐林中,给我们喂了药,只是…我们都是汉人遗脉,又读了礼易诗书,做不出那种事,宁可自残忍过…唯有二师兄和三师姐。”
“他们两个自小情分非常,那次便顺势而为,从此便真正在一起了。只是拜火教决不允许男女情爱之事,而他们两个在之后的任务中,屡次因情误事。我们其他人努力帮他们遮掩,已是筋疲力竭,又常常在外奔波杀人,见遍了世间的丑恶,有时会怀疑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们在书上看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哥常常说,我们不想死,可自己不死就要害死别人,我们却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生死呢?”
苏长晞垂泪长叹,却没注意到江朝欢面色阴沉,亦是触及自身,想到自己知错犯错,颠倒伦常,其罪愆岂不是更甚于他们?
“这无耻无义,失去人性的日子我们过够了。但真正让我们下定决心离开的,是教主传我们七人前去,让我们杀了二师兄三师姐。原来他手下的探子早已发现了两人欢好动情。”苏长晞接着说道:“我们自然下不去手。这时,六师姐问我们,敢不敢逃走。”
“六师姐是大师兄的亲妹,虽年纪小,却是我们九人中武学天赋最高,也是最聪明的。教主赏识她,已提拔她做了教中祭司,一人之下。她既然都发话了,我们自然全都同意。何况我们本来就想结束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更想去中原看看我们的家乡,找找父母家人,看看中原是不是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是仁爱礼义之乡,人人知廉耻,守孝悌,安乐和睦。”
“可惜那时的我们不懂,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欲望会把人性的美好撕裂践踏。可怕的,从来都是人。”
苏长晞苦笑一声,却听江朝欢轻轻说道:“中原不是世外桃源,只是另一个大一点的拜火教罢了。”
一七五.教坊
苏长晞一怔,随即颔首喃喃:”你说的没错。只是那时我们唯有一个念头,离开拜火教,逃得越远越好。”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竟真的逃了出去。第一处落脚的地方是甘州一座小村庄里。尽管日日提心吊胆会被捉回去,但那一年我们过得还算开心,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和平静。”
“我们九个都习音杀音惑之术,在拜火教时我们翻阅典籍,自己取了个教坊的名字,于西域也算小有名气。到中原后,我们约定此生再也不提教坊二字,以箫韶九成代称,并每年换一个住处,以防被教中追踪。然而,就在那次徙居中,出事了。”
“因小妹还记得些儿时的事,知道她老家在王屋山。我们决定下一年去那里住,顺便帮小妹寻找家人。然而,当我们路过兖州之时,小妹贪玩,一个人在林间闲逛时被一伙人捉走了。”
“我们自离开拜火教后,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决意不再动武,也不关心江湖中事,于中原武林知之甚少。却不知兖州有一个横行无忌的宵小门派。”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望着江朝欢,似有不豫。而听到兖州,江朝欢便已料到,他要讲到顾云天了,于是主动开口:“我与顾云天仇深似海,前辈不必有所顾虑。”
“哦?”苏长晞似信非信,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指着木屋的方向道:“那是顾云天的次女吧?今日你我初识,终究口说无凭,你可愿手刃此女,以缔我二人之盟?”
听到这话,江朝欢却不由心下一沉。远处的屋门仍是紧闭,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若是苏长晞执意要顾襄性命…他眼底泛出一道冷光,正色道:“她若死在这里,我无法向顾云天交代。于我们日后行动并无好处。前辈若不信任,可给我服下毒药牵制。”
“不必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罢,我绝不做恩将仇报的小人。我便赌一把,信你一次又何妨?”
苏长晞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续道:“小妹遇到的,自是顾云天。当时顾门还远不及今日势大,我们仗着艺高人胆大,也是许久不曾动武手痒,便一齐上幽云谷要人。”
“接着自然交上了手。那时的顾云天折红英才初窥门径,手下也只有姓沈的一个好手,斗了半日,他已落了下风。可小妹还在他手里,我们投鼠忌器,也不敢下死手。”
“谁知这时,他招手罢斗,并主动归还了小妹,还向我们道歉,称他只是见小妹根骨奇佳,又独身一人,想把她收养在门中传她武功罢了,并无恶意。他狡狯非常,巧舌如簧,而我们认为中原武林定是仁义之士,竟信了他。于是他大开酒席宴请我们赔罪,又邀我们小住几日切磋。”
“而我们瞎了眼,竟又答应了。我们不曾有防人之心,将自己的武功都一一展示给他,见他感兴趣的,更是不吝教授。他也极力招待我们,教给我们中原的风土人情,又派人去王屋山寻小妹父母。几乎事无巨细,他都周到至极,日复一日的,我们便耽了下来。就这么又住了一年。”
“我们都极重誓言,一年之期到了,这一次说什么也得走了。尽管他极力挽留,大哥也拍下了板。可一向依从哥哥的六师姐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我们再三催问之下,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她已经怀孕三月有余…”
“是…是顾云天?”江朝欢骤然抬头。
他早该想到的。顾云天的妻子姓林,二十年前过世。不仅江湖上都对这位顾夫人一无所知,教中上下也是噤若寒蝉。仿佛她是个没有出身来历,也不曾存在过的透明人。便是她的两个女儿,也从不曾提起她一字一句。
苏长晞脸上泛起一片潮红,显然已是心情激荡,只道:“六师姐名叫林袭光,习琵琶音惑之术,又长于内功,是我们当中武功最高之人。想必因此,顾云天故意勾引于她…可当日的我们还以为他们年轻男女,两情相悦,也是正常。何况我们自小男女大防的观念便比常人淡泊,也不觉她未婚先孕怎样。”
“既然木已成舟,自当叫他们明媒正娶地成婚。于是,在大哥的主持下,顾云天迎娶了林师姐。婚礼过后,大哥留下陪伴新婚的妹妹。小妹自小与林师姐感情最好,也吵着留下。最后,唯有我们剩下的六人离开了幽云谷。”
“我们六个既不再需要去王屋山,便一路游山玩水,随意闲逛。有时遇到合眼缘的所在,有人便耽了下来。又想到教中追杀,我们合在一处容易被一网打尽,还不如各自天涯远走,渐渐地,我们也就分散了。又过了半年,听到了六师姐产女的消息,顾门的名声在江湖上也越来越显,我心里还很开心,觉得她找到了好的归宿。”
“就这样,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直到三年后,我接到了六师姐的来信,说她已经产下了二女儿。而我们九人已经阔别三年,想借此机会邀我们上幽云谷团聚一下。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可到了之后却发现大哥不在。”
“六师姐说大哥久待烦闷,一年前便离开了。二师兄和三师姐也没到,原是因为三师姐亦有孕,路上害喜耽搁了。我见六师姐言谈之间时时流露出哀意,神采也比三年前憔悴许多,私下偷偷问她,她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原来,她的二女儿并非是她所生,是被顾云天换掉了。”
一阵暖风刮来,江朝欢却平白泛出冷意。他近日的猜测如此轻易便被证实了,顾襄的确不是顾云天的女儿。这本是极大的喜事,可他却感到无尽的迷茫。因为他知道,顾云天此举必有深意,来日武林腥风血雨的祸端,恐怕由此便已埋下。
他定定地望着木屋的方向,却听苏长晞继续说道:“我大惊之下要去找顾云天算账,师姐拉住了我说顾云天称她的孩子生来带有恶疾,第二日便夭折了。他是不忍妻子产后再闻噩耗,这才偷梁换柱。如今她虽已发现,以顾云天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却也不能反复无常贻人话柄了。”
“而顾云天见她终日郁郁,又假传她的口信邀我们师兄妹齐聚来慰。听了这话,我有些急了,责问师姐怎可把我们之间传密讯的法子也告诉了顾云天。可看她垂泪的样子,我又不忍再苛责。也只得答应了她替她保守这些秘密。”
江朝欢终究忍不住打断:“恕晚辈冒昧,令师姊她,可曾提过她亲生的孩子是男是女?身上有何特征?”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孩子既已夭折,我恐提起徒引师姐伤心,自然不会多问。”
闻言,江朝欢心下自是失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敷衍了过去,苏长晞又讲道:“这种种反常,我本应已警觉。可我太过轻忽人心,以至最后酿成大祸。我们师兄妹之遭遇,大半责任都在我的失察失智…”
他已语见哽咽,肩头微微耸动,强忍抽噎,仿佛连身子都矮了一截。
“第二日晚,顾云天设宴招待我们。席间,我见他待师姐冷冷淡淡,毫不尊重,已和三年前大不相同。但这终究是他们家事,我忍了又忍,知道不便多口,却又看不下去,于是便离席告辞。”
“他那手下沈雁回却摇着扇子一拦,要我自废武功再走。我自然大怒,问顾云天这是何意。他却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晃了一晃。霎时之间,殿门关上了,内堂涌出了好多人,拔剑指着我们师兄妹。”
“看这架势,我们什么都明白了。我犹不敢信,只问六师姐,我们可曾得罪过她,为何要骗我们来杀。可她也大惊失色,脸色煞白,似乎全不知情,拉着顾云天的袖子质问。顾云天哼了一声,把酒杯掷落在地,他的手下登时一齐挺剑刺出。”
一七六.倾覆
“我们斗将起来,他那些手下自不是我们对手,可解决了两人后,我再出招时突然眼前一黑,全身都失了力气。再看其他师兄妹,也纷纷执不住兵刃跌倒。我心下一沉,猜到是他在酒菜里下了毒。然我们出身以用毒闻名的拜火教,岂能分辨不出毒物味道?唯有他大女儿顾柔递来的那杯酒…”
“是啊,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我们怎么可能防备怀疑?是而,虽然她给我们一一敬酒时,我觉出那酒气味有些怪异,却仍喝下了。”
听到这里,江朝欢已觉他们不可理喻,竟一而再再而三失察轻信,也难怪会落入陷阱,被瓮中捉鳖。
也难怪,论起心机手段,举世谁又是顾云天的对手?
“不过到底顾云天谨慎,下毒只敢用极微的量,我们又内功深厚,并不致死,却也不敢再运功。顾云天倒提着剑走下台阶,脸上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狠戾神色。六师姐拦在他面前,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却被他毫不留情推倒在阶下。”
“师姐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举起剑来对着他。可顾云天一招手,手下挟持着顾柔过来了,他淡淡地笑道:“要女儿死,还是要他们死,你选一个吧。””
“那一刻我们都瞠目结舌。我们知道中原有句古话叫虎毒不食子,可看顾云天的神情,他分明真做得出来。世间竟有如此狠毒之人,却将以奸邪著称的我们全都蒙骗至此,何其谬也?或许这便是我们早年作恶多端的报应吧…”
“他提剑第一个朝五师姐鄢缱绻走了过去。事已至此,我们自然顾不上再不动往日乐器的誓言,一个眼神,纷纷拿出了旧日兵刃。”
“我们九人合称教坊,自是以乐声见长,杀人于无形,从未失手。我们也不顾中毒,潜运内力,一曲倾杯序起调,倏然间殿内倒下一片。可顾云天早有准备,取出棉团堵住耳朵,又扯一把梁上悬绳,阶上屏风红绒应声而落,露出一面巨大的黄钟来。我们知道,这下我们真正完了。”
“不用猜,破解我们音杀之术的法子也定是六师姐告诉他的。两人一边一个,轮着拼命以重锤击钟,其声如百兽呼啸,整个殿内酒杯纷纷震落。正大法音的黄钟不仅是以大压小,更是以正制邪,我们的乐声与之相比已微不足道,我们暗加内力以生出的震动也被黄钟的声波扰乱。”
“四师姐功力最浅,登时一口血喷出,溅在她的柳琴上。封闭的大殿内,只闻黄钟大吕回声,一下一下击在心脏。我心知已无须顾云天出手,我们死期已到。”
“就在我们心脉俱损濒死之际,却突然见顾云天身子一晃,七窍流血,一只神鹫从他身后飞了出来。原是拜火教祭司独有的神鹫被六师姐放了出来,这通人性的灵鹫啄出了他耳中的棉团。顾云天不防,立刻被乱音震出内伤。”
“顾云天大怒,一剑将神鹫斩成了两半,回身与六师姐缠斗起来。我们趁此机会,拼尽最后的力气扑到门边,因为我们知道,唯有到室外离开黄钟之声才有机会活命。”
“我们撞开门,四师姐却力竭倒在了门边。剩下的人没逃出多远便被沈雁回追上,我们强撑着与他边斗边逃,好容易挨到了幽云谷口,远远看到了两骑策马奔来,看清来人,我大喜若狂。竟是二师兄和三师姐赶到了。”
“然而转瞬间,我便心里一凉。我大喊他们别过来,却已晚了。”
“他们顷刻便到了眼前,看到我们满身是血,尚且来不及惊问,便见顾云天已追了上来。无须多言,我们又打了起来。只是三年不见,顾云天的武功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那折红英已使得出神入化,内功更兼具融汇了我拜火教的功法,不过三招,我便中了他的折红英倒地。”
“五师姐,八师弟和我一样本就有伤,不一时也纷纷中招毙命。我用最后一口气喊二师兄三师姐快跑,他们虽万分不舍,但还是掉头逃开了。顾云天亲自率手下追着二人,只剩我们随意地伏尸地上。”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努力张大了眼,想看看这可笑的世间,看看我的绝命之处。眼前越来越黑,却出现了一只手,是六师姐。她见只有我还一息尚存,忙为我输了真气。她亦已身受重伤,不一时便真气耗尽。”
“我恢复了些精力,看到她牵着小妹的手说着什么,随即小妹便负起了我,我在小妹背上离幽云谷越来越远,晕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六师姐惨笑着,爬向五师姐,八师弟尸身…她的笑声,至今还时时在我耳中回响…”
想不到这拜火教的几人下场竟如此惨酷,连早知顾云天心性的江朝欢也全身泛起阵阵寒意。
与他蓄意接近教坊以习武功,待无用后则利用发妻设下圈套,将妻子一脉一网打尽的狠毒相比,他杀害淮水派满门都显得光明正大了。到底是何等的绝情绝义,才能做到如此的泯灭人性?
苏长晞的两眼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浑浊的泪水自他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对人吐露当日之事。愧,恨,怨,悔,百感交集,他数度想自裁去陪师兄妹们。待讲完后,心下却轻松了许多。
江朝欢知道无论何种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只是把手放在他肩上,微微躬身仰视着他:“你大哥林前辈还活着,我们会陪你报仇。”
“报仇?”苏长晞嘴角缓缓牵起,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农家小舍里醒来时,也是这么想的。当时小妹已经离去,我一个人一边养伤,一边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报仇?”
“养好伤后,我首先打听他们几人的消息。六师姐死了,小妹不知所踪,听说二师兄和三师姐也中了折红英坠落悬崖,只剩下了没去赴宴的大哥…”
听到他说坠崖,江朝欢心念一动,一个大胆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他正自揣度,又听苏长晞道:“我不敢用旧日的法子传讯,只能暗暗寻访,可大哥却似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信。我知自己孤木难支,甚至想回拜火教去,求师父替我们报仇。”
“可我心里清楚,拜火教绝不容叛徒,我回去只有一死。这时,我想到,我何不自己创立一个拜火教,培养门徒,积累势力,再慢慢图谋报仇。”
“于是,我建立了七杀殿,学着师父的样子,豢养了一些杀手。我一方面不敢张扬声势,怕被顾云天察觉,一方面又需要得到名气以扩充势力。我费尽心力周旋张罗,又没日没夜苦练武功,终于有一日病倒了。”
他双手突然扯开了自己衣襟,露出了干枯的胸腹,右腹之上,赫然是一朵鲜红欲滴的桃花。而周围的青色经络与血脉交织,直蔓延到颈间。
“我这才明白,折红英是治不好的。尽管我翻阅了无数典籍,苦思了许多法门,却也只能勉强挨过它每五年一轮的发作。然而,我的身子在它蚕食之下,日益损耗。不仅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它锻经食髓的痛苦,每次发作后,我的武功也大打折扣。”
“我情知,靠我自己是不成的了。于是我努力培养徒弟,又拼命接刺杀的客单,只为赚取酬金,饲养各种毒物,配置毒药,扩张我七杀殿的势力。”
一七七.苏醒
“然而,我实在找不到资质绝佳的孩子,能够与顾云天有一较之力。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派出武功最高的去刺杀顾云天。只是,三次,他们都再也没回来。”
“我不愿再枉自送了徒儿性命。然而,我与中原武林素无交际,普天之下,没一个帮手,我自己的武学巅峰也已过去,我实在不知还能怎么办。”
“很多次被折红英折磨得死去活来之际,我都想自己了断算了,可想到死去的师兄妹们时,我又觉得自己还没替他们报仇,在黄泉地府,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于是,我浑浑噩噩地来往于极乐林间,每回来一次,我都知道,我手上的罪孽又重了一分。但我依旧放纵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杀人机器。”
“是世人对不起我,我又何必管旁人死活?若有朝一日,我碰巧能够以积攒的巨额赏金雇佣到高手,替我杀了顾云天,那我也能死得瞑目了…”
悲痛,失望,麻木…他的心境变化几乎与自己不谋而合,江朝欢于满地落英中俯身拾起了一瓣,置于掌心凝望:“至亲所爱,血脉相关,尽皆蒙难。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
他默立良久,又纵那业已干枯的花瓣从手心滑落,重新归于尘土。转身:“几位故去的前辈可有牌位,晚辈冒昧,愿拜祭前辈英灵。”
苏长晞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带他从木屋后绕了良久,踏入一片更大上许多的诘旦花丛中。江朝欢暗道,适才幸亏没用那片诘旦花威胁于他,否则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们都是中折红英而死,我不能让他们在极乐世界也受此折磨,故而在他们的灵位旁种了很多诘旦花。”苏长晞边走边解释道。
花丛正中,列着七块大理石墓碑,从第一块开始,分别刻着“朱宁之之墓”、“周遥岑之墓”、“宿凛之墓”、“鄢缱绻之墓”、“林袭光之墓”、“莫问天之墓”、“阿卓之墓”。
江朝欢问道:“小妹叫阿卓?她已经…”
“因拜火教中只有波斯名字,是成年了我们才自己取个汉名。当年出事时小妹才十二岁,我们都叫她小名阿卓。她武功平平,年龄又小,这些年我遍寻她不得,只能当她已经…就连大哥,我也曾以为他不在了,不然他为何不来找我?”苏长晞摇头苦笑。
“林前辈当年不在现场,想必他定是以为你们无一生还。这才和前辈一样隐姓埋名,投身崆峒派,以寻报仇之机。”
江朝欢肃身整衣,对着墓碑拜了下去。他的目光越过层峦叠嶂般的雕镂碑石,仿佛看到了无数虚幻泡影,那是他淮水派死在顾云天手中的一百零三口。
他们不仅尸骨无存,就连一个墓碑牌位都不曾有。是他们不孝的遗孤,懦弱的后人,生不曾奉养,死不得拜祭…
见他久久不起,脊背微微颤动。苏长晞已猜到他是触景生情,俯身拉起他,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朝欢不再隐瞒,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和罗姑尧叟的交际都一一道明。苏长晞最后的一点疑虑打消了,又确认他的二师兄三师姐使铙钹和小锣,想必这化名便是由此而来,不会错的了。
乍闻二人竟还活着,苏长晞大喜,可听到他们最终又跳下悬崖,生死未卜,他眼里的神采又黯了下去。
江朝欢亦不辩解:“当日之事,错在晚辈。我自当去潮生崖找寻,但求尚能弥补。若前辈信得过,我愿替前辈联络林前辈,使你们重聚。”
“唉。我们都已垂老之年,便是还勉强活着,也非顾云天敌手。”苏长晞道:“非是我顾惜此身,不愿报仇,只是你可有什么高见或有几分把握?”
“我正在查一些重要线索,若事情顺利,八月十五君山大会,顾云天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江朝欢甚少这么信誓旦旦地承诺,此次并非他多有信心,只是十三年的隐忍,终于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必须逼自己成功。
苏长晞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不能再住这里了。你如果有消息,去永州十三里寨的涂山找我,那里种了一片诘旦花。平日联络,你用这三足鸟便可。但有驱策,我绝不推辞。”
二人耽搁已久,这便道别。苏长晞携几个徒弟匆匆离去,临走时又想起一事,对江朝欢道:“那日你来买凶后,丐帮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也来了,他要我取代帮主任瑶岸性命。我已发了红讯,本打算在杀了你之后赶过去动手,却没想到我此次折红英发作太严重,实在无力支撑,只得匆匆赶回。”
江朝欢立时想到当日他在林间看到的那个背影,没想到竟是林思图。只听苏长晞道:“我是无法再下手了。你若有什么计谋,可借此相机行事。”
他答应了,与苏长晞分手,快步赶回了木屋中。
顾襄还有一柱香时间就会醒来,他草草布置了一番,便仍倒回顾襄怀里,轻轻枕在她腿上。接着右手掌心按着自己天突穴,内力一吐,登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双玉手在他眼前晃啊晃,似在他额角擦拭。
许是连番重创,他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轻飘飘的,又冷又热极是难受。可想到顾襄一直守在床边照顾自己,再不是往日炸毛的样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发出了几声痴笑。
“笑什么?烧傻了?”顾襄被他看得瘆得慌,手一抖,湿布落在他嘴上,引得他一阵咳嗽,他皱眉佯怒道:“干嘛?谋杀亲夫吗?”
“你…”顾襄脸一红,却未反驳,只是忙转移话题道:“我观你脉象已非中毒之像,只是发了高热,却迟迟不醒,可吓死我了。”
又指着孤零零躺在门边的叶厌说道:“他的脉象也平稳得很,不知怎么回事,你们的毒都已解了。”
江朝欢故作不解,环视了一圈小屋,问道:“七杀人呢?你把他杀了?”
“我…我也被他暗算打晕了,再醒来时他就不见了。”顾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嗫嚅着。
江朝欢探了探自己脉息,又下床四处看了看,指着门口一处交斗的痕迹道:“我们没在这里动过手,看来是有其他人来了。”
其实那是他被苏长晞击了一掌的痕迹,他装模作样地沿着这方向走到诘旦花丛中,看到他自己吐的血,又道:“多半是七杀在这里受了伤。我想,应该是有不速之客,趁我们两败俱伤而渔翁得利,七杀只得逃走了。”
一七八.争执
顾襄信服地说道:“你说的有理。只是不知来人是谁,应该与我教没什么宿仇,否则不会放过了我们。”
说话间,叶厌也醒了。三人在整个七杀殿搜了一圈,竟是一个人影不见。知道此地不宜多耽,虽尚有诸多疑点,三人还是匆匆离开。
路上顾襄回思近日遭际,不由后怕,勒马止步,问江朝欢道:“你说那林浦正是拜火教的,本该和中原没什么纠葛,却短短时日内做下三条人命,不知他到底针对的是谁。难道是拜火教有何阴谋,我们该不该上报教中?”
“自当如此。你可上禀教主,当日太行被他逃走,是我失职。我愿将功折罪,将他捉拿回谷。”
江朝欢心道,林浦正公然出山,又在太行山设伏劫持路白羽,顾云天本就与他有旧怨,岂会不派人查访而探知?若是隐瞒不报,反倒会显得奇怪。还不如主动揽了这活,以后也可光明正大的查访拜火教之事。
叶厌被江朝欢派去潮生崖寻找罗姑尧叟,可林浦正却难寻踪迹。今日已是五月十五,距君山大会只剩三个月整,那团迷雾却只掀开了冰山一角,隐于其下的庞然大物仍是面目模糊。
他情知这层层谜雾的核心,是顾云天换走的孩子。可他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去求证,因为他无比惧怕那个答案。
每思及此,江朝欢心下烦闷愈重,加之拜火教几人毫无音讯,他总是悒悒不乐。这日接到了教中谕令,命他追踪林浦正,就地格杀,他便知顾云天已明了林的身份。
当下决定先去太行山去看看有无遗留线索。沿官道行了两日,这天下午,他心情郁结之下纵马狂奔,激得风声猎猎,在耳边鼓荡。忽然对面也来了几骑,他定睛一瞥,竟是嵇无风。
江朝欢快马加鞭迎了上去,一把扯住嵇无风坐骑的嚼子,那马嘶鸣一声,登时两足踏空,险些把嵇无风甩在地上。
伏在马背上堪堪坐稳,看清来人,嵇无风大怒:“做什么?不知这样会害死人吗?”
江朝欢笑了一下:“许久未见,你武功毫无长进,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只见嵇无风后面还跟着两名女子,是嵇盈风和范云迢。想到之前引嵇无风偷跑出来,却因七杀的事耽搁了。几日未着人跟着,他竟又折返了回去,江朝欢于是问道:“你不回家了?”
嵇无风有些疑惑:“你怎知我要回家?”
他本就很有几分小聪明,心念一转,便猜到了几分,登时怒道:“是你故意勾引我出来,对不对?你又打什么坏主意?想捉了我回去邀功?还是借机对任…”
“任什么?”见他欲言又止,顾襄追问。
“哼,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这回又中了你们的奸计,算我倒霉。”
嵇盈风看不过去,上前说道:“你明知那是七杀殿的红讯,与江公子何干?”
“七杀殿会无缘无故杀人吗?还不是有恶人买凶。”
“江公子真想对任姑娘不利,他大可自己动手,何须再假手于人?”嵇盈风说完,才反应过自己内涵了江朝欢,自悔失言。看江朝欢时,他却仍噙着一点笑意,并不见怪。
嵇无风气结:“你…你到底是我妹妹,还是他妹妹?”
后面范云迢见几人争执不休,生怕江朝欢翻脸,只是赶快离了这里,便堆着笑上前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还着急赶路,告辞。”
说着挤眉弄眼对嵇无风兄妹使了个眼色,拍马走了。江朝欢也不阻拦,待三人都过去,他才调转马头,对顾襄道:“听他们适才所言,任瑶岸也收到了七杀红讯,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七杀踪迹。”
于是两人也走回来路,不远不近地缀在嵇无风后面。
范云迢本是奉父命来捉嵇无风回去的,想着对付嵇无风自己就绰绰有余,于是并没带帮中兄弟,却不料路上遇到了魔教高手。她自是察觉了江朝欢跟着她们,心里又急又怕,却无计可施。
好容易挨到晚间,她转进镇里,想着找个人多的地方,趁夜间易容离开。三人进了镇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匆匆吃过饭,正要上楼,便见店伴引进来一男一女,二人在他们一旁的桌子落座,把佩剑整整齐齐地搁在桌角,却不是江,顾二人是谁。
嵇无风再也忍不住,起身冲到了两人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了吧。我们三个都不是你对手,你何须这样捉弄于我们?”
“我赶我自己的路,怎么就是捉弄你了?”江朝欢奇道。
“你们明明是往反方向走的!”
“我改主意了。怎么,这边的路我就走不得?”江朝欢一脸无辜地放下茶杯,面露困惑。
“噗嗤”,顾襄和范云迢同时笑出了声,随即范云迢掩住了口,努力憋了回去。
听到二女嗤笑,又见他这副无赖的样子,嵇无风自感他是瞧自己不起,心头火起,刷地抽出佩剑,指在江朝欢颈间。
冰凉的剑锋已经抵上他皮肤,他却并不躲。只是面色冷了下去,似笑非笑地望着嵇无风,淡淡说道:“你想杀我?”
“你把谢酽害得那么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日拦了他杀你,以至你又害死了他的姐弟。岂止是我想杀你,天下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嵇无风激动之下,手中抖动,剑锋已然刺破他皮肤,渗出血来。转而一怔,剑却不由自主地撤了几分。
店中人见要起打斗,不愿惹事,都纷纷跑了出去。转眼间,大堂已是空了。江朝欢冷笑一声,撂下茶杯站起身来,眼底已全无笑意。
“我纵对不起天下人,可曾对不起过你?”
一时嵇无风竟说不出话。的确,自聚义庄初识,他们兄妹数次蒙江朝欢出手相救,而后回广陵的路上又得他相护。若非有他,他们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嵇无风心里明了,嘴上却不肯让步,只道:“你救我,不过是为了取信于谢酽罢了。若是杀了我能让你当上什么圣使,副教主,叫顾云天大大地奖赏你,你难道会手下留情吗?”
“够了。”
还没等顾襄忍无可忍,嵇盈风已是再看不下去。她一把推开嵇无风,夺下他手中的剑,待要替江朝欢分辨几句,想到顾襄在侧,有些话总不便说。又急又愧,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七九.大礼
见诸人神色各异,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朝欢只觉索然无味。
世间事竟荒诞至此。一年前客栈初遇时,尚是相差无两的情景。如今时移世易,与谢酽自是凶终隙末,贸首之雠,未想嵇无风也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亲手除之。
他本想此次告知嵇无风身世真相,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兔起乌沉,桂华流瓦,暮色将明快的街巷渲染成一片沉凉,把古旧的客栈镀上了一层金灰。几只鸟雀零零落落栖在屋脊之上,不远不近地陪着正酗酒不休的江朝欢。
自天黑喝到半夜,已是混混沌沌,不知天地为何物,几次险些摔下屋顶,他却仍不停地灌酒。忽然,一点极轻的落声让他的动作一滞,瞬间清醒。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是溯雪回风。
他皱了皱眉,起身欲走,却被一把拉住了袖口。很不幸的,他又想起了聚义庄中与谢酽、嵇无风屋顶夜饮畅谈的一幕。
来人的动作却比嵇无风轻柔地多,身形也轻快至极,是嵇盈风。她很有分寸地立刻收回手,柔声道:“打扰江公子雅兴了,请稍待片刻。”
“有事?”醒过酒后,江朝欢头疼欲裂,有些不耐。
屋脊上整齐地摆着一排空酒罐,不知他这是喝了多少。不仅把他平日里戏谑乖张的做派洗得一干二净,那点毫无凭据的熟悉感也烟消云散。
今晚的他,比初遇时还不可接近,不可捉摸。
嵇盈风小心翼翼地挪走一个酒罐,站得离江朝欢更近了些,见他颈上伤处鲜红,脸色也泛着潮红,散着不胜的病态。不由心里酸楚,屈膝行了一礼:“江公子,今日哥哥冒犯之处,我替他赔罪了。聚义庄密道救命之恩,广陵相送之义,虽一直未能报偿,我却永志不忘。”
江朝欢轻笑了一声:“如令兄所言,我不过是另有目的罢了,谈何恩义?何须报偿?”
“哥哥心里怎会不知,他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嵇盈风急辩。“他今日冲动之下伤了你,回去后一直后悔,他绝非是真的想杀你。”
“我是愆戾山积之人,你们,是名门正派之后,想取我性命,是天经地义。”
江朝转过身,漠然地望着一步之距的嵇盈风。
“不,我从未作此想。虽然我们生来参辰日月,势不俱栖,但你屡次尽力回护我们周全,说明你实乃有情有义之人。我相信,谢家的事也不是出于你本意。我没有资格替谢公子原宥理解,但我不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夜风之下,她衣袂翻飞,发鬓摇乱,眼里却有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她道:“我等着真相大白的那日,也等着你…与我们站在一起的一天。”
儿时的记忆渐渐与眼前的嵇盈风重叠,江朝欢眼睛一酸,呼吸几乎凝滞。他冷硬地避开那道炙热的目光,转身只道:
“那恐怕要让嵇姑娘失望了。你亲眼所见便是事实,而你心中所念永为幻像。来日再见,你我还是敌人,也只会是敌人。”
嵇盈风情急之下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头。
“薰莸异器,道不相谋,还望嵇姑娘自重。”
江朝欢轻轻推开她,跃下屋顶。嵇盈风的轻功分明能追上,却只是定定立在那里,目光追逐着他离去的方向。
“不会的。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世人不知,天地不明,你亦不辩,我却知晓。”
那片衣角分明顿了一下,才飘然远遁,消失在一目无边的黑寂。嵇盈风驻立良久,心事仍自难排,俯身拾起了个江朝欢喝了一半的酒瓶,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口。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浮起了幼时的一些破碎的记忆。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是姑父在教他们踏莎行。
江南水乡,烟笼雾锁,姑父在水面上轻点,身形在摇曳的荷花中忽隐忽现,转眼间就已到了对岸。这冠绝世间的轻功极兼淮水一派之长:“踏莎而行,状似游人踏春,意如闲庭信步。”
她和哥哥,表哥在后追着,穿过一片片荷叶,转过一泊泊小湖,直到傍晚给那片淡粉洒上了金光,将翠绿染成墨赭,早已从习武变成了嬉戏…
此后的人生中,她最爱习的就是轻功,只因在水面穿梭之时,常能恍惚间见到儿时玩闹景象,见到她曾短暂拥有的几年欢愉时光。
小山起伏般的屋脊下,顾襄立在一片阴翳中,她的手死死扣着金柱,来倚住失力的身子。
本是担心江朝欢饮酒无度,遭逢危险,却莫名看到了这一幕。她心里泛开了一片苦涩,数度想冲过去质问两人,但几番思虑,还是堪堪忍住。她只是望着嵇盈风坐在屋顶,双腿一荡一荡的,脑海中随之不断回旋两人适才的对话。
他的心,到底是何种模样?他曾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抑或是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朝露闪电,连他当下承诺之时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顾襄颓然靠着柱子,滑落下来…
第二日一早,嵇无风兄妹出门时,打听到江顾二人早已走了,遂恹恹离去。范云迢却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再遇魔教之人,忙传讯驻在左近台州的大礼分舵,请求派人护送。
大礼分舵舵主赵圆仪,是丐帮现存六大长老中唯一的女子,平日鲜少参与纷争,倒是安分守己得很,与其他分舵交游甚少,就是豫州之会也未参加。此次得到通传,竟立刻亲自前来相送,倒叫范云迢有些不好意思。
路上,赵圆仪对三个后辈照顾有加,宛如慈母,三人都是自小失恃,乍然得此精心照料,无不大为感动。三日之间,一行人渡过渭水,到了雍城,离豫州只剩两日脚程,已是难舍难分。
于是在范云迢的提议下,三人认赵圆仪为姨母。虽则有几分真心,但范云迢实则是为其父拉拢大礼一脉。此后三人更是亲厚起来。
这日傍晚,因错过宿口,几人在雍城郊外扎了帐篷过夜。
丐帮本是花子行乞发家,自来都是穷人,于衣食住行并不讲究。赵圆仪却担心嵇无风兄妹睡不习惯,这夜把他们的帐子里塞了好些稻草,又解了披风铺在上面,自己去外面守夜。
夜里无风无月,星星也只几点,静得可怕。半夜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只见越下越大,转眼间已有一指深积水,赵圆仪只得也入帐躲避。
四人挤在帐里,自然睡不得了,便点了蜡烛闲坐。
嵇无风说起幼时出海打渔,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没有风的夜,气息压抑至极,让义父愁眉不展。他说这海水越平静,待会儿的暴雨越是狂烈,果不其然,转瞬骤雨倾盆而至,伴着狂风大作,险些将小船掀翻。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外面适时地划过了一道闪电,轰然一声闷雷,吓得范云迢一抖,紧紧抓住了嵇无风的胳膊。
嵇无风嘿嘿一声,扮了个鬼脸,道:“这里没有滔天巨浪,却有…”
见他停住,范云迢正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赵圆仪食指竖在嘴边,瞳仁斜往帐外的方向,一瞬不瞬,神色极为郑重。三人登时紧张起来,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