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玄隐剑TXT下载玄隐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玄隐剑全文阅读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八零.求助

    猎猎狂风将帐子吹得摇摇欲坠,就连蜡烛也被吹灭,霎时漆黑一片。三个小辈心跳飞快,都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赵圆仪,不知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这当,还未等重新点燃蜡烛,只闻又一声闷雷炸起,闪电将帐子映出一瞬极白,恍如昼日。只这片刻的明亮,帐中人便皆如遭雷击一般定住了。只因他们面前的桌上,插着一面鲜红的三角小旗,上书一纯黑大字“杀”。

    “七杀殿…”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

    似在回应他的话一般,外面又划过一道闪电,倏然间,只见投在这帐布上的影子,是四周团团围满的挽弓搭箭,蓄力待发之人,有如鬼魅。回神一想,影影绰绰的,只怕有数十之多,皆正对着帐心。

    嵇无风身子一抖,脑海中已浮现出自己被扎成刺猬的样子,不由紧紧拉住身旁的范云迢。

    强敌环饲之际,唯有赵圆仪前瞬于狂风暴雨中听到一丝极轻微的异声,又毕竟见多识广,此刻已恢复了镇定。

    她拈起那面小旗,从容起身,点亮了全部的蜡烛,朗声说道:“外面的朋友,是何人雇你前来,可否见告?”

    顿了半晌,外面传来回复:“七杀殿规矩,不可透露买主,何须多言?”

    话音未落,圆帐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一道布条疾射而入,一时刀剑争鸣,残风幻月,将雨夜化作了一片修罗之场。

    ……

    永洛官道,江顾二人刚至当日被谢酽所救安置的镇上,还没来得及去潮生崖,便见嵇盈风追来。

    江朝欢大为惊奇,他前几日听叶厌禀报说潮生崖并无罗姑尧叟踪迹,却有些其他异常时,便决定亲自来探,从未告知旁人。便问:“你怎知我会去潮生崖?”

    嵇盈风道:“那日你醉酒后口中不住说着潮生崖,孟昶墓和什么锣鼓,我就想来试试运气。”

    江朝欢暗责自己不小心,竟放纵自己留下破绽。凝眸却问:“如此,嵇姑娘所为何事?”

    “求…求你救救哥哥…”

    踟蹰半晌,嵇盈风眉目间尽是焦急,纵是再无法开口也只能出声恳求。

    她解释:“三日前我和哥哥,范姑娘与大礼赵舵主行路回豫州时,夜间收到了七杀殿的红讯,紧接着许多高手围攻,赵舵主为救我们身受重伤,后天幸逃走,哥哥和范姑娘却被他们擒住了。我…我只能来求你…”

    “七杀殿?”江朝欢抬眼,他自是不相信已然离去的苏长晞还会接下客单。

    “没错。来人乍一看的确是七杀殿的做派,且任姑娘刚接了红讯,他七杀是针对丐帮也说得过去。只是我幼时曾受过七杀殿追杀,对他们也算了解。细想之下,其中却有蹊跷。”

    嵇盈风接着道:“一则,素闻七杀殿有七个档次的杀手,一杀七人,便已是最多,可那日来人总有数十之多,总不会是他们倾巢出动吧。二则,他们明明已将我们制服,却一人不杀,反而劫持哥哥和范姑娘而去,这全然不是七杀殿的作风。是而,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栽赃给七杀殿。”

    听到这里,江朝欢心里已然有数。他从善如流地问道:“嵇姑娘已有怀疑之人?”

    “我虽不愿,却不得不怀疑执法冯长老。”嵇盈风点头,有些面露难色,毕竟这是丐帮内斗的丑事,不足为外人道。然而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她莫名地感到心里安定了不少。

    “我曾观师父与冯长老斗过,以我浅薄的武学之见,冯长老长于手臂功夫,内功以醇厚见长,危急之际常化用礼敬如来的招式,以麻痹敌人。而那日来人的武功路数与冯长老异曲同工。还有,领头之人的左手掌心,有一块红色胎记,和冯长老首徒王润锡的一模一样。这让我无法不怀疑他执法一门…”

    传功执法素有嫌隙,积怨颇深,若说冯延康趁机下手也说得过去。江朝欢想了一会儿,说道:

    “若真是冯延康,他重伤赵圆仪后不杀你们,而是掳走范姑娘和令兄,并非简单地为了宿仇旧怨泄愤,而是想用你们威胁于你师父,甚至引他相救时设下埋伏害他性命,自己争夺帮主之位便少两个劲敌。”

    此言正中嵇盈风心事,她眉头深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冯延康是个佛口蛇心的笑面虎。哥哥落入他手,只怕绝难得幸。所以,还请江公子能不计前嫌,再救他这一次…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嵇盈风心里一急,竟要跪了下去。

    江朝欢抬手拦住了她,温颜道:“你既知道令兄落入谁手,为何不去找你师父。我一个魔教之人如何插手你们丐帮内务?”

    “我…我不敢相信他们任何人。为了那一个位子,他们都变成可怕的模样…而且任姑娘说过,帮中再有内斗之事,不问对错,两人一并格杀。因此我不敢教她知道。”嵇盈风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江朝欢笑了笑,背过手去:“你是怕你师父不愿被冯延康所胁迫,不会答应他的条件救你哥哥吧。”

    范云迢是范行宜亲女,倒是绝不会舍弃,可嵇无风一个半路收来的徒弟,可就很难说会不会弃车保帅了。嵇盈风内心深处正作此想,此刻见他窥破,脸色一红,默默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再出声恳求,又急又愧,几乎落下泪来。

    小时候,嵇盈风便常常这样哭鼻子。江朝欢望向不远处潮生崖的方向,日思夜想的线索或许就在附近,但此次嵇无风的凶险也不可轻忽,何况他是因被自己引出才会遭遇危险。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收回目光,道:“我的身份不便出面。你先回出事的地方,我暗中跟着你,再派人去冯延康处打探一下。范行宜那里,你先不要透露。”

    嵇盈风大喜过望,自知他一言九鼎,既然开口,哥哥一定就有救了。登时转悲为喜,又听江朝欢道:“你放心,我定会救出令兄。”

    她怔了一怔,重重点了点头。

一八一.相争

    路上栉风沐雨,不敢耽搁,连行一日两夜,江朝欢才下马休息片刻。顾襄虽对他突然掉头返回颇为不解,这次却未相问,只是常常缀在他后面,目光默默追逐着这个让她看不透的人。

    鸿毳性轻,积之沉舟。怀疑的心思生根发芽,把她的信念毁了个七七八八。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想开诚布公问个明白,可当日答应过不再深究江朝欢所为。又知江朝欢若想,能编出一万个严丝合缝的理由应付她。因此,直到重新上马,她也没能问出口。

    夏日的微风拂不去燥热,顾襄越来越烦闷,终于打马追上一步,说:“嵇盈风好像很信任你。”

    话一出口,顾襄自己先愣住了。她不知自己怎么问出的是这句话,一时尴尬地手足无措,拼命想着怎么描补。没想到江朝欢微微勒马,转头望着她,认真地回道:“你若不喜欢,此事过后,我不再见她。”

    “不…不必…”顾襄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理亏的明明是他,于是硬气起来,挑眉问道:“我是说,你舍得?”

    “实难割舍。”江朝欢有心逗一逗她,故意说道:“只是有人太善妒,我只好…”

    话未说完,已见顾襄眼刀杀来,他住了口,却转而问她:“若有一日,你我偕归山林,远避人间,再不理前尘旧事,你可愿意?”

    他全然收起了往日的漠然与散漫,眼中唯有迫切的期待,把他的眉目都染上了几分灼热。顾襄心里一颤,几乎化在他的深幽眸光中。

    “现在这样,不好吗?”顾襄忍住慌乱,终是有几分迟疑。

    她本该惊喜江朝欢此时已几乎言明的告白,却实在无法忽略他话中的意味。他想离开,想逃避现有的一切,为什么?

    江朝欢也觉察出她的犹疑,或许,现在说这些的确太早了。对她来说,这是她的父亲,她的家,她怎能轻易舍弃?总要给她一个慢慢接受真相的时间。

    见他不说话,顾襄有些不安。她踟蹰良久,勒马止步。

    “你生气了吗?君山之约将至,我总觉得四周充溢着不寻常的味道,令我无法不多想。”顾襄扯着缰绳,抬眼望着与她并辔的那个人,她最信最爱的那个人,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点陌生。她想求证,想听他亲口起誓,想告诉自己是胡思乱想。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背叛父亲,对吗?”

    林间弥深,蝉鸣愈静。空气一时间冷滞了下来,把破碎的日光一点一点揉进了眼里,几乎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神情。顾襄只看到他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攥着缰绳,勒出了一条红印。

    “我不会背叛教主,背叛圣教。”他漠然笑了一下,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若违此言,我愿摘胆剜心,灰身粉骨,死无葬身之地。”

    顾襄急忙掩住他口,作色道:“我信你,你何须这样咒自己。以后我再不问就是。”

    他又笑了笑,艳烈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一身白衣披了一层薄金,几乎消融在这浓郁光华中。直到他打马走远,顾襄才回过神来,恹恹跟过。

    ……

    “你们是谁?你不是七杀殿的人,休想骗我。”

    眼前一丝光亮不见,被这样蒙住眼睛已经两日了,嵇无风又一次不死心地叫了起来。

    自那夜沐雨鏖战,赵圆仪重伤之下拼着性命护嵇盈风突围,这伙人便抓了嵇无风和范云迢去。一路双眼不可视物,颠簸了两天,不知被运到了哪里。

    还好嘴没被堵上,嵇无风攒够力气便踢打嘶叫一番,谁知既没有招来毒打,也无人回应,这般漠视叫他更是气怒。

    一旁的范云迢忍不住劝他:“省省吧。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还有力气喊叫。”

    “万一路边有人呢,说不定会来救我们。”嵇无风还不死心。

    “人家又不是傻子,会怕你叫来人的话早就堵住你嘴了。”范云迢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上次临安,也是我们一起被乾主抓住。唉,也不知这次有没有那么好运。”

    “呸,别提那晦气的魔教。”

    范云迢瘪了瘪嘴,压低声音道:“依你看,外面的人…是谁?”

    “反正不像七杀殿,更不像魔教,倒有些…玉面之佛…”

    范云迢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遂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些人左手四指指腹都有厚茧,分明是丐帮人人都习的莲花掌所致。他们却瞒不了我,定是冯长老想用我们要挟于父亲。如此看来,恐怕要遭了。”

    “唉,但愿如此。我只怕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嵇无风也摇了摇头。

    “什么?难道还能更坏?”范云迢一惊,不知他发现了什么。

    谁知嵇无风神秘一笑,却没解释,只极轻地说道:“先别做声,不管怎样,我在那里留了记号,希望妹妹能看懂…”

    正说着,哗啦一声,帘子被拉开,一束光透过眼前的黑布微微晃眼,车停了。

    ……

    此时江朝欢已到了当日出事的地方,只见帐子被兵刃打斗割得七零八落,地上依稀还有没冲尽的血迹,可见当日一战的惨烈。

    他正俯身检查遗迹,叶厌匆匆赶回,禀报道冯延康那里本是毫无异动,昨日范行宜却不知怎的得了消息,去找他要人。冯延康坚决不认,范行宜要他叫出王润锡来对质,冯延康却说他已回家乡探亲。

    这下两人自然各不相服,动起手来,范行宜盛怒之下,判官笔戳伤了冯延康肩头,冯延康也一掌把范行宜打吐血,新仇旧恨,又演变成了传功执法两门的火并。后面还是执法出了一条人命才停下来。冯延康已经放话,定要范行宜偿命才算。

    江朝欢听着,眉心越蹙越深,不由打断他问:“任瑶岸呢?她没赶去阻止吗?”

    叶厌挠头道:“不知为什么,任瑶岸没出面。闹得这么大,她甚至都没派人来传个话。依我看啊,她多半不在豫州城里。”

    “这可奇了。”江朝欢背过手去,慢慢踱步,心下盘算着:“我特意叮嘱嵇盈风不要传信回去,范行宜就算得知女儿被掳,也首先该去找七杀殿,而不该如此笃定是冯延康,甚至知道是王润锡领头。是谁走漏了消息?又为了什么?”

    这边正想着,只听顾襄道:“冯延康若真的掳了两人,抵死不认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直接杀了省事。他该当开出条件,好从中谋利才是啊。”

    “依属下看倒也未必。”叶厌插口道:“丐帮与我教不同,他们可是自诩名门正派,若冯延康公然掳走同侪女儿明目张胆要挟,岂不是自认小人行径了。不仅违反帮规,任瑶岸容他不得,帮中其他人也会瞧他不起,他只会大失人心,得不偿失。”

    顾襄恍然大悟,追问道:“那你看,冯延康不为威胁,却是为何?他又会如何处置两人?”

    “这个…他恐怕是要毁尸灭迹,叫范行宜永远找不到的。这样一来中秋之前范行宜必然分出心力寻人,又会大损士气,也算对传功一门的一大打击。”

    “就只为这个吗?那未免也冒的风险太大了…”

    两人兀自讨论着,却听江朝欢在前面叫道:“这是什么?”

一八二.释疑

    两人过去看时,却见帐子残骸中掩了什么东西,江朝欢小心拨开,露出了一枚铜戒指和一根小小的枯树枝。

    电火石光间,他蓦地猜到了这是何意。

    “圆,一…赵圆仪。”

    拾起戒指,他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仿佛看到了嵇无风匆匆留下记号后得意的笑容。一定是他。

    脑海中又浮起了幼时的记忆。那是他和嵇无风,嵇盈风在一起玩猜字游戏,在他们三个小小孩童的世界规则里,戒指便代表着圆字,而树枝则象征着一。

    他微一思索,吩咐叶厌:“赵圆仪在此事中来的蹊跷,速速去大礼分舵打探。”

    随即铺开地图,只见大礼分舵所在的台州、丐帮驻扎的豫州、此处出事的地方雍城正围成了一个三角。

    他的指尖摩挲在这块三角范围内,沉吟良久,翻身上马,道:“我们在这个范围内的山林偏僻之处搜寻,应该会有结果。”

    “为什么?你又如何确信是赵圆仪?”顾襄不解。

    “除去嵇无风留下的暗示外,若以果推因,现在的局面是范冯两人龌蹉加深,势不共存。这一结果对范对冯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两大九袋长老自相残杀,受益最大的,就是帮主的其他有力竞争者。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第三人作祟挑拨,渔翁得利。”

    顾襄豁然开朗,接道:“对嵇无风他们行踪了如指掌,又最有作案动机的,正是赵圆仪。”

    江朝欢赞许点头,心中又思索着,赵圆仪蓄意接近三人,以护送之名,做一场栽赃嫁祸的大戏。戏中,七杀殿不过是个幌子,却是意在构陷给冯延康。

    而也正是她,故意放走了嵇盈风,本意是想要她去找范行宜报信,好鼓动范行宜去找冯延康要人。

    谁知嵇盈风没去求助师父,却反而来向自己求救。没办法,她只能自己透露消息回去。也正是她的心急,坐实了她的罪证。因为若没有对现场了如指掌的第三个人通气,范行宜是决计不会这么快得知此事的。

    所谓名门正派,倒也真是龌蹉不堪。江朝欢甚感厌烦,却听顾襄又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她把人掳到了这块区域?”

    “大礼分舵势力在六大分舵中最弱,她所能掌控的、信赖的地方不多。若我是她,藏匿人的地点不会太远,以免路途太久,徒增风险。当然也不会太近,一搜即现。”

    江朝欢驱马与顾襄并辔而行:“我会在台州和豫州左近寻一处僻静据点,这样一来既方便路途运送,又可随机应变,必要时把他们杀了推诿给冯延康。所以以此地为起点,到台州和豫州之间的区位最可能是我的选择。”

    说完良久,顾襄也未有回应。江朝欢正有些奇怪,转头看去,耳边却响起顾襄闷闷的声音:“你若是敌人,应是我教一大患。”

    江朝欢定在当场,无言以对。

    ……

    却说嵇无风和范云迢被带下马车,依旧蒙着眼走了半日,又是坐船又是爬山,方被安顿到一处不知何地。两人被关在一个小屋里,手紧紧绑在背后。这次有人送了饭食来,还会解开他们一只手吃饭,只是仍无人与他应答。

    两人趁没人时,自是苦思逃脱之法,只是都不大可行。这日夜里,嵇无风将唯一的床铺让给范云迢,他睡在地上,都是久久无眠。

    范云迢侧过头,黑暗中对着他的方向:“你说爹爹会来救我们吗?”

    嵇无风摇头:“只怕他有心,却找错了人。”

    “什么意思?”

    嵇无风坐直了身子,以极低的声音说:“你可知外面到底是谁的人?”

    范云迢一怔,小声道:“不是冯…吗?”

    “你过来。”嵇无风说。

    范云迢没听,却反而将身子往里让了让,道:“你上来。”

    嵇无风愕然,忙要摆手,却才想起手被捆着。

    “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范云迢薄嗔道:“你若着了凉生病,我们更逃不出去了。”

    “那…那你别见怪。”

    嵇无风心里挣扎良久,也上了床,却只挨在床边。范云迢费力地扒过被子,蒙住两人头脸,道:“进来说,隔墙有耳。”

    一床被子中,两人侧身对卧,只有半尺之遥,呼吸的热气喷在对方脸上,都一同羞红了耳根。

    嵇无风手足无措:“可…可别进来人…”

    “好了,快说,外面到底是谁?”范云迢虽长大于丐帮,不拘礼法,但也是第一次和成年男子同床共枕,此刻脸上已如火烧一般,心脏砰砰乱跳,忙转移话题道。

    “呃…是…是…”嵇无风更是心旌摇曳,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半晌,他才找回思绪,道一声得罪,拉过范云迢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赵圆仪”三字。

    范云迢大惊,顾不上害羞,忙问道:“何以见得?”

    “你看这一路上,他们始终一言不发,又蒙着我们眼睛,显然是极怕我们看出他们身份,可谓是小心缜密至极。若是这样,却又怎会在那夜偷袭之时不小心露出种种破绽,叫你轻易看出了是王润锡?又怎会连一舵之主都能重伤,却叫妹妹完好无损地逃脱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故意让我们看出的。盈盈也是她故意放走的。”范云迢心里一凉。“她…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害我们?”

    “那夜说话之时,我就见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仿佛是一种笃定,又带着些…愧疚。当时凭直觉我就莫名怀疑于她,这一路他们的做法,更让我坚信了我的猜测。”

    范云迢不想人心竟如此险恶,脊背一阵发凉,不由在被子中缩起了膝盖:“那…那她会把我们怎么样?应该总比冯长老好吧?”

    “更糟。”嵇无风叹了口气:“冯长老若想用我们要挟师父,至少还要留着我们性命。可她构陷冯长老,那我们是死是活就无所谓了。甚至我们若是死了,更可一了百了,全然推到冯长老身上,从此传功执法就是再也解不开的生死大仇。”

    范云迢打了个冷战,霎时全身冰凉。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又自幼被父亲捧在掌心,并没见过大风大浪,此刻真面对未知的死亡,阴谋的漩涡,甚至死后家人都无法得知真相的悲哀,竟比当初被乾主掳走都要恐惧。

    “你别怕。我刚想到了一个法子…你水性如何?”嵇无风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轻声安慰。

    手心传来热气,范云迢心里一定,莫名心安了不少,答道:“还好。”

    “那就好。”嵇无风紧紧掖住被角,又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说:“事从权宜,可能有些冒犯,也没办法了。待会你…”

    嘀咕半晌,计较已定,嵇无风正要掀开被子,范云迢却一把扯住,颤着声问:“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我能言善道,总能骗她保命。”嵇无风一笑,翻身覆在了范云迢身上。

一八三.逃跑

    “来人啊…救命啊…”范云迢突然大叫起来。

    嵇无风两条胳膊撑住身子,极力避免碰到范云迢,只把头侧过去挡住她的脸,造出一副暧昧的景象。只听范云迢不住喊叫:“啊…你别过来…救命…”

    门砰地被推开,有两人进来,正看到嵇无风“侵犯”范云迢的画面,立时上前把他掀开。

    床上被褥凌乱不堪,范云迢的外衣被拉开,两人眼上蒙着的黑布也不见了。她纵声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地上的嵇无风又挣扎着爬起,目露凶光,向范云迢扑去,嘴里恶狠狠地叫着:“小娘皮,我广陵嵇氏还配不上你乞丐之女吗,叫嚷什么?左右是要死了,我玩玩你怎么了…”

    左右的人惊呆了一瞬,不想这个名门之后能做出这种事,甚至还辱及丐帮。眼见两人又缠到了一起,范云迢不住惨叫。

    “你放开!”一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上前扯开了嵇无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扑跌在地,又补了一脚。他疼得蜷起身子,口中却仍自不三不四地叫个不停。

    另一人抽出剑来,指着嵇无风心口,喝道:“再胡闹立刻杀了你!”

    范云迢看准时机,大喊一声:“我不活了!”随即冲向那人撞剑自杀。

    她身形极快,靠近剑锋时却实则将双手向前一递,麻绳应力被剑刃切断。当次时刻,她身子向后一仰,双足环踢,正中那人下巴,那人“啊”一声,咬住了舌头。

    范云迢虽年幼,却自幼习武,其父是传功长老,掌丐帮武功典籍、传承弟子功法。她杂学百家,虽不算精,但庞博实用,临敌之际极擅应变。

    此刻两手解放,危急之下更添机巧,一腿站定,躲过那人乱拳,一腿虚扫向他下盘,趁机一招小擒拿手夺过他手中剑来。向前一递,割断了那人喉咙。

    几乎是转瞬之间,听得身后风声,她手腕调转,又是反手一剑刺穿另一人胸口。

    范云迢不敢耽搁,抽出剑,砍断了嵇无风手上绳索,一把拉了他起来:“快走!”

    “说好的你先走!”嵇无风不知她怎突然自作主张,急忙挣开她手:“我只会拖累你,我们都逃不出去。”

    “你是我师弟,我怎能弃你不顾?”

    范云迢气得一跺脚,听到外面呼喝声逼近,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赶到,只怕一出门就要撞上,心一横,只得赌一把了。

    她手脚飞快地脱下自己的鞋,蘸着那人的血,在地板上按了一串脚印,通向门外左边道路,直到血迹耗尽为止。又拎着鞋赤足走回,叫嵇无风也照此做,然后与他钻进了床底。

    两人刚刚藏身床下,就听到许多人闯了进来。

    看到房中景象,他们自然大惊失色。草草看了一圈,只见房中两具尸体,却并无那两人身影。纷纷气骂道:“叫他们给跑了!”

    这时,一人注意看地板上的血脚印,直循了过去。

    “他们朝这边跑的!”

    “追!”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两人才从床底爬出,蹑手蹑脚地朝门外顾盼,确定无人,方出门向右边逃去。

    黑夜中,久不见天日的眼睛竟有了一丝优势,能清楚地看清这里的环境。

    这是一座至少六七层的小楼,他们被关的房间是在顶楼。居高临下看去,四周都是汪洋的湖水,原来此处和所料不错,是一处小小的孤岛。

    在原本的计划里,范云迢是要借口自杀投湖,再凫水逃走。可此时看去,湖水一望无际,只怕游水难以支撑到岸边,就会力竭而死。

    嵇无风自小在水边长大,心里估摸得明白,道:“没人能靠游泳往来。他们必有船只,只要我们能偷一只船离开,我保管划得比他们快。”

    两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在走房檐阴影下,一路并未遇到人。这样一直下了三层,突然见前面有一点火光。范云迢忙拉着嵇无风闪身躲回柱子后面。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焦急,估摸着至少有五人,只怕敌不过。想大着胆子躲进屋内,却发现屋门落了锁。只得握紧了剑,暗暗盘算待会先偷袭解决一个,再决一死战。

    正全神戒备时,手心突然被嵇无风一捏。她回头见嵇无风指着湖面,一脸紧张,于是定睛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她小声问。

    “有一艘船来了。”嵇无风的视力比她好得多。

    说话间,果见湖面边际一个黑点缓缓移动靠近,范云迢喜道:“是爹爹来救我们了吗?”

    “原来你们在这里!”

    身后风声乍破,范云迢暗叫不好,竟忘了敌人就在后面。情急之下,她一把推开嵇无风,右腿倒踢,佯攻那人下盘,左手剑随之而至,正中来人额心。

    紧接着,两把流星锤从左右袭来,范云迢一个跟头躲过,持剑与两人斗将开来。

    她被两人缠住,却还有两人扑向了嵇无风。她一时抽不开身,只得且战且退,半个身子护在嵇无风前面,这一分神,肩头立时中了一锤,长剑几乎脱手。

    这时一人瞅准时机,挺刀劈来,范云迢强自举剑相迎,剧痛之下劲力大减,剑锋已越来越贴近她面门。不过片刻,她已要坚持不住,咬牙叫道:“你快走!”

    嵇无风在旁心急如焚,狼狈地躲过余人刀剑招呼,突然急中生智,就地滚开,撞向那人。他这无招无式一击,倒叫人无从招架,那人直被撞退了三步。

    得此喘息之机,范云迢倾尽全力抖剑横挥,一招逼退几人,拉着嵇无风便逃。

    到楼梯口处,正要下楼,却见下面也有人闻声追上,范云迢无法,只得拉着嵇无风朝楼上跑去。

    原来那些人以为他们逃走了,都在下面几层搜寻,逃回楼上倒是未见敌人。

    他们自知往上是绝路,但后面追兵紧随,也只得一口气跑回了顶层。幸喜这一层无人把守,又房间密布。嵇无风已是精疲力竭,倚着栏杆蹲下喘息:“这里只能藏得片刻,接下来怎么办?”

    “世间这么多死法,你们慢慢选。”

一八四.获救

    愕然回头,月色下是一幅熟悉的面孔。

    本该身负重伤的赵圆仪,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她的脸上褪尽了往日的慈爱温柔,只剩下了苍白的冷漠与阴狠。

    范云迢心知敌不过她,何况自己已然受伤,此刻唯有尽量拖延。她强压下心内恐惧,站直身子向前一步,喝道:“赵舵主,你目下还有退路,可若真伤了我们性命,任姑娘和我爹爹都不会放过你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赵圆仪冷笑一声,道:“你们死了,你爹爹只会找冯延康麻烦,与我大礼分舵何干?”

    “你真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吗?我妹妹极为聪慧,她定已看出端倪。我劝你不要做的太绝。”嵇无风挺身护在范云迢身前。

    闻言,赵圆仪心头一凛。嵇无风只是信口开河,却正中了她心事。嵇盈风逃走后并未去找范行宜,近日更是失去了踪迹,难道她真的发现了什么?

    正沉吟间,两人暗暗后退,叫赵圆仪一抬眼看到。

    她死死盯着两人,心下盘算,自己已在他们面前露出真身,这两人是如论如何留不得的了。就算嵇盈风有所怀疑,到时候死无对证,怎么也赖不到自己身上。今夜必须结果了他们。

    见她目露凶光,范云迢已察觉她杀意,暗下决心,突然一个暴起挺剑刺来。

    她本想率先发难,抢占先机,却不料赵圆仪早有准备,袖袍一挥,一股内力便将她剑锋带偏。

    “你既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我了。”

    赵圆仪连拍三掌,击向范云迢面门。劲力之大,激得风声猎猎作响。范云迢心下暗惊,她的内力实不亚于父亲。

    疾退三步,才堪堪避过掌风,范云迢只觉重压之下,呼吸一滞,全身瞬时绵软。再抬肘时,剑势已去大半。嵇无风旁观骇然,只怕不出三招她就要死于赵圆仪掌下。

    果然,赵圆仪一掌拍中她肩胛,教她长剑应声脱手。旋即揉臂直上,取她后心。范云迢受困于掌力,前后避无可避,眼见要命丧当场,却见一个黑影冲来,挡在自己身前,被一掌击飞。

    那人自是嵇无风。范云迢抢去看时,他已狂吐鲜血,脸色煞白。嵇无风无内力护体,受此一掌,肋骨齐断,好在那一掌并未击在胸口,尚不致命。

    赵圆仪见此,心念一动,却有些迟疑。

    她本非灭绝人性之人,连日相处已对这几个孩子生出几分真心,这才未一开始就杀了两人。此刻真要取他们性命,倒有些下不去手。

    听得后面属下赶来,她叹了一声,吩咐道:“你们动手吧。”

    刷刷刷十把弯刀缓缓逼近,范云迢搀着嵇无风一步一步后退,心内绝望之至。

    很快,他们已退至绝路。在这势如彍弩之际,范云迢毛发为竖,唯存稍待同归于尽之志,却突觉手心一痒,侧头看到嵇无风正用余光瞥着湖面。

    一目无边的湖水中,适才看到的那艘船已经逼近了许多,约莫离这里只剩了半里之距。范云迢与嵇无风对视一眼,均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来者虽未必是友,但总好过赵圆仪。与其死在她手里,不如赌上一把。

    范云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骤然拉紧嵇无风的手,一步跃过栏杆,如飞鱼入海,双双堕入湖中。

    “扑通”两声,两人自七层楼跳下,其势直将水花激起两三丈高。还好他们均极通水性,早先已屏住呼吸。但没入水中后,重伤的嵇无风仍被巨浪打晕,向下沉去。

    范云迢极力拉扯嵇无风,但水中沉重,只是把自己带得随他下堕。肺中气息越来越少,离水面也越来越远,她却死死不肯放手。

    眼见就要葬身湖底,她认命地闭眼,不再挣扎,这时却见一张巨大的渔网兜落,网住了两人身子,竟开始上升。

    她知是那艘船的人相救,大喜之下,忙紧紧抱住嵇无风,不过片刻便破水而出,被重重甩到了那船的舷板上。

    摔得全身散架了一般,范云迢却顾不得自己,挣扎着爬起给嵇无风按压胸口。按了十几下,他终于喷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两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许久,才筋疲力竭地跌坐在船舷上,模样狼狈至极,这才看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黑袍女子。

    她们头脸也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两人,眼中是困惑的神色。

    “多…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各位英雄,女侠,仗义出手,就是我们的再造父母,我们定铭记恩情,为恩人们结草衔环,粉身以报。”

    范云迢本以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说好话总是没错。却不想这些人皆转动眼珠,并不接话。

    “报恩,不用。你们,祭司派来的?”半晌,领头女子才想明白了似的,笑吟吟地问道。

    她虽说汉语,但语序奇怪,语调生硬,又听不大懂汉话,显然并非汉人。范云迢大惑不解,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嵇无风抢着应道:“…咳咳…是的。”

    “跳水,为什么?”那女子又问。

    这可难住了嵇无风。他飞快地思索,这些人非中土汉人,更显然不是赵圆仪一伙,但机缘巧合仿佛是去岛上找什么祭司,才与他们撞见。他不敢露出不懂的神色,只得硬着头皮编道:“我和她暗定终身,怕祭司知道,想趁机私奔。”

    “男女私情,死罪。”四周女子竟齐刷刷变了脸色,目中射出狠意。

    嵇无风不知她们为何突然变脸,男女私情怎又是死罪了,忙摆手描补:“我们已经知错了,不逃了,绝对不逃了。还请姐姐们允我将功折罪,我带你们去见祭司。”

    果然,那女子缓和了神气,问道:“祭司,来了?”

    “来了。祭司早就来了,就等着你们呢。”嵇无风连连点头,心下盘算着,将她们引上岸去,让她们和赵圆仪自去斗来,他好和范云迢趁机夺船逃跑。

    “你撒谎!”

    谁知那女子突然大喝一声,一把拖过嵇无风,俯身捏住他下颌,曲起眼打量着:“祭司若来,这里该插神鹫旗,放三足鸟,你到底是谁?楼里的人,到底是谁?”

    嵇无风心里暗骂,不知她怎又如此聪明了。口中却讨饶道:“是…是…我说实话了,楼里是祭司的仇人。”

    “仇人?”

    “是…祭司本来派我们先来迎接姐姐们。可不想突然闯来了一伙丐帮的人,不由分说就要杀我们,还要设下埋伏把祭司和姐姐们一网打尽,我们只得跳楼脱身。”

    嵇无风见她神色似信非信,已然郑重起来,知她已被唬住,又信誓旦旦正色道:“他们人多势众,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调头回去,多带些人来再找他们算账。”

    “信口…”她闻言又皱起眉头,疾声厉色喝道,然而说了一半,却忘了后面两字,一时卡住。

    范云迢在旁接道:“雌黄。”

    那女子瞪了她一眼,吩咐:“把他们捆住,扔进船舱里。”

一八五.重回

    透过船舱薄帘,只见那群女子泊着船,正遥望小楼,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听来并不是汉语。

    范云迢无奈叹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们两个在一起真是倒霉。”

    说话间转头看嵇无风时,却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哼哼唧唧地叫嚷。原来他安顿下来,才感觉到内里一片剧痛,稍微一动都极是难挨。

    他惊慌之下,只道自己活不了了,殷殷地望着范云迢,露出恳求的神色,竟是开始交代后事:“我是不成了,但最放不下的是我的养父母,如果你能离开,我只求你一事,请你继续帮我寻找他们,给他们颐养天年。”

    “对了,还有妹妹,她聪慧纯善,武功也够自保,我倒是不担心她。可我的两个义弟,谢酽和江朝欢,我不希望他们自相残杀,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出事。如果可能的话,你…唉…这事对你来说确实为难,就算是神仙也调和不了…唉…”

    “你胡说什么!”范云迢急红了脸,眼圈一酸:“你不许死,你死了我也不活啦!”

    “傻话。”嵇无风咳个不停,用手按着胸腔。“我这辈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死了也没牵挂,你可得好好活下去,不然你爹爹该多难过。”

    “你们,出来。”

    还未说完,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捧着两身她们身上一样的黑袍,笑道:“把这个穿上。”

    “干什么?”范云迢迟疑着,并不接过。

    那女子斜了她一眼,虚虚笑了一声:“快点穿上!我不会说第三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范云迢只得搀起嵇无风,两人穿了起来。

    嵇无风本疼得头晕眼花,胡乱往身上套着,却突然动作一滞,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衣袍。范云迢问:“怎么了?”

    他眼神一闪,只道:“没事。”

    穿好后,两人互相看看,皆是和外面女子一样的长袍披身,黑布覆脸,只露出眼睛。嵇无风身形虽高瘦,却也可勉强充做女子。

    果然,那女子道:“待会船靠岸,你们,先进去。”

    “不可!”范云迢失声叫道:“他重伤在身,你这不是叫他送命吗?”

    “你们不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进湖里。”那女子嘻嘻一笑,一双美目如蓝玉般深幽,却让人不寒而栗。

    被押回船舷,只见船果真靠了岸。对那小楼生理性的恐惧让他们浑身一抖,迈不开步子。

    “想喂鱼吗?”后心被她们一撞,踉跄了一步,他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船。回头看去,她们仍在船上,却并不上岸。

    范云迢恨恨地嘀咕:“看来她们自己不想送命,却让我们打头阵,不知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看到,这衣袍的里衬绣了一只鹫。”

    嵇无风扶着她的手,轻声说道。

    两月前的官道上,他就曾遇到过一伙人,当时他无意中发现他们纹绣内刺,告诉范云迢时,她还不以为意。今日这些人,应当就是他们同伙。范云迢回思及此,益觉此事蹊跷。

    再看这小楼时,却见它灯火尽熄,一片沉寂,好像已经人去楼空。嵇无风霎时更明白了那伙人让他们先行的目的。

    赵圆仪就算早先因追捕他们而疏忽,也不可能此刻船已靠岸而不知。之所以还未出手,只可能是为了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本以为死里逃生,却又再入虎口,这一晚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极慢地挪着步子,只为尽量拖延得一时片刻,以想出求生之法。

    只是这次,实在已是穷途末路,任智计再稠,也没有了绝处逢生之幸。待终于挨到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心里是万念俱灰,唯凭着互相倚靠来稍稍汲取勇气。

    磨磨蹭蹭了半天,范云迢心一横,暗暗运足了内力,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我先进去。”

    “要死一起死。”嵇无风不肯,忙扯着她袖管追上,两人拉拉扯扯中已一同入了门。

    没走几步,脚下一绊,两人齐齐扑倒在地,随即后颈一凉,剑刃已贴在了皮肤上。

    嵇无风痛得哎呦了一声,颈上剑锋却移开了。他只听得一句万分熟悉的声音:“是你?”

    两人齐齐愣住,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来人不是江朝欢是谁。

    “怎么是你?”嵇无风也失声而叫。

    这一结果太过出乎意料,嵇无风犹觉似在梦中,半晌,却痴痴问道:“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的?”

    只见对面那人神色一暗,本闪烁在眸中的、掩藏不住的喜色霎时褪尽,唯剩了一抹讥诮。

    “杀你用得着我亲自出手吗?”他懒懒地起身,收剑归鞘。“我来办事,恰巧遇到了你而已。”

    “那…你来办什么事?赵圆仪他们哪里去了?外面那些人你可认得?”心中疑惑太多,嵇无风一连串地发问。一低头间看到他衣摆在滴水,身上原已湿透,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话多。”江朝欢望着外面的小船,自知时间紧迫,只道:“告诉我你在那艘船上的经历,我救你出去。”

    嵇无风哼哼嗤嗤半天,看他又摸上剑鞘才连忙讨饶,将适才船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越听下去,江朝欢神色愈为沉重。

    女子以黑袍蒙住头脸,衣袍内绣灵鹫,这分明是拜火教的标志。教坊来到中原已有二十余年,为何中土又会频现拜火教身影?她们目的何在,又怎会连祭司这么高的职位都远来中土?

    正沉吟间,却见楼梯转下来一个身影,轻轻叫道:“江公子,你没事吧?”

    嵇无风听得声音,竟是嵇盈风,忙叫道:“妹妹,你怎么也在这?”

    原来江朝欢一行人夜以继日查了三天,方锁定了此处。他们连夜乘船赶来,在尚有三十里之距,未免船只打草惊蛇,江朝欢与嵇盈风凫水游过,趁着夜色偷偷上了岸。而顾襄水性不好,便驾船泊在远处,以为接应。

    两人甫一上岸,便见小楼灯火尽灭。生知有诈,但怕耽搁久伤了嵇无风性命,还是冒险闯入。

    果然,赵圆仪一党埋伏在此,经过一番恶战,终是制伏了她。江朝欢逼问出来龙去脉,因人手不足难以看管,为防生变,一剑结果了她。

    余者惊骇之下,纷纷束手就擒。江朝欢将他们关押在顶层一屋内,令嵇盈风看管,同时居高临下观察湖面动静。他自己则在下面守着楼门,同时思索解救嵇无风之法。

    待看到有两人上岸登楼,嵇盈风担心他安危,挣扎良久,还是下来查看。

    兄妹劫后重逢,皆是欣喜若狂。嵇盈风正要说出她恳求江朝欢援手的经过,江朝欢却制止了她,只问她适才又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了什么。

    她道:“这是蓝田县的欹湖,隶属雍城。而这里是欹湖湖心的一处荒岛,本是人迹罕至之处,又是丐帮禁地,因而赵圆仪才将哥哥他们绑缚至此。”

    “既然人迹罕至,怎么今夜这么热闹?什么祭司,什么黑袍女子,都找了来?”嵇无风插话道。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听他们说,是一百年前,丐帮的第五任帮主遭星月盟陷害,流落至此,建楼开荒,隐居十年。后武功大成,返乡报仇,几经恶战,最终与星月盟在这欹湖别业订立盟誓,星月解散,远逐西域,丐帮便不再追究。自此换得武林二十年太平。”

    “往事尘封,其中阴私秘辛太多,帮中戒律,不许帮众再登欹湖岛,入别业楼,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渐渐被人遗忘,甚至星月盟、欹湖誓的故事也没人记得了。”

    “西域?”江朝欢沉吟道:“所以,此处只应是丐帮老人才可能知晓…”

    话音未落,被派到楼上接管看守的范云迢匆匆跑了下来,急急叫着:“又来了一艘船,在湖的另一边!”

一八六.祭司

    “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奔去看时,果然见一艘华丽的大船从小楼的另一侧水面向这里开来,相距尚远。

    江朝欢取出凸镜,遥望见船帆上一面黑旗高悬,其上赫然绣着一只白羽灵鹫,而在桅杆周围,几只三足鸟正不断盘旋。

    “这就该是她们在等的祭司吧,我们打得过她们这么些人吗?”嵇无风视力好,见这番景象印证了适才她们所说,不由心里发怵。

    “这可如何是好?”范云迢也急得直跺脚。三人都看向江朝欢,等着他拿主意。

    江朝欢想了片刻,对嵇无风道:“你们两个,出去把那伙黑袍女子引来。”

    “我求着她们走还来不及,还把她们请来?”

    “若两船都不上岸,到时候相见一通气,便会知晓楼中发生何事,多半会一齐攻入楼来。唯有趁祭司未至,引她们先来,逐个击破,方有胜算。”

    “…好吧。”

    两人紧张地踱出楼门,朝那小船挥手,按照江朝欢所教喊道:“姐姐,原来楼中的坏人自己起了内讧,领头的已被杀了。我们两个制伏了剩下的几个虾兵蟹将,你们快过来吧。”

    连喊了几遍,那船方开动过来。一半人下船上岸,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嵇无风极为诚恳地点头。“我骗姐姐们干嘛?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于是两人被押着入了楼,直上七层,果然并无埋伏。嵇无风引着她们来到一个小屋,推开门,扑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屋中横七竖八陈着六七具尸体,皆是适才江朝欢打斗中所杀。而后面便是十来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看上去皆满身血污,萎靡不振。

    那伙女子看到这一幕,已然信了八九分,纷纷满意地点头,放下了戒心。嵇无风站在她们身后,对后排低头靠在墙角的一个人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见他毫无回应,不由悻悻作罢。

    只听她们又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一个女子便笑吟吟地走到嵇、范两人身前:“多谢你们,我一定禀报祭司,叫她好好赏赐两位。”

    “拖姐姐们的福,我…”嵇无风正狗腿地接口,却蓦地颈上一酸,软倒在地。范云迢惊呼一声,抢去相扶,亦被暗算击晕。

    那女子收起了笑意,冷哼一声,将他们二人牢牢绑住,也扔进了俘虏堆中。

    她们又说了几句,便留下了两人守着这里,余者皆下楼了。

    是夜过半,外面仍一派黑寂。湖面频频吹来的冷风即便在夏日的夜里,仍带着夜间的寒凉。俘虏中一个年轻女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她全身湿透,脸上沾满了血迹,正是乔装隐藏的嵇盈风。

    “再忍忍,她们来了。”

    墙角同样衣衫尽湿,以血污遮面的江朝欢低声抚慰。见她目光时时看向昏迷不醒的嵇无风,又道:“他们没事,一刻钟后便会苏醒。”

    嵇盈风轻轻点头,略侧过身,替他挡住了窗口吹来的海风。

    未几,屋门倏然被推开,两个老迈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适才守门的女子。知道他们应是祭司派来查看的人,江朝欢与嵇盈风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装作昏睡。

    几人又用外语叽咕了半天,那两名老者便下楼复命了。江朝欢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便抖落身上绳索,叮嘱嵇盈风道:“你们在此等着,无论下面发生何事,都不要出去。若天亮后我还没回来,顾襄会驾船来接你们。”

    “你去哪里?”嵇盈风忍不住问,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傻话。又改口道:“你别为了我们犯险,来者不善,还是…”

    “我是为了我自己。”他肃然抬眼,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走到窗边,一跃而下。

    嵇盈风抢过去看时,只见一把铁钩抛了上来,钩住了窗沿。他抓着绳索刹那间滑到了二层,从窗户荡了进去。

    她紧紧握着窗边,心脏擂鼓般狂跳,抬头见天边阴云密布,月隐星疏,心里一片茫然。她却不知,江朝欢既知教坊前尘旧事,此时巧遇拜火教集会,怎能不一探究竟?

    枕山襟海,天地一色。这幢尘封已久的小楼突然门庭若市起来。江朝欢屏息提气,躲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透过楼梯缝隙向下窥去,只见一层大堂背对着他坐了一个绿衫女子,其余不下三十人分立两侧。

    一边是那艘船上的黑袍女子,另一边则立在绿衫女子身后,有男有女,形容伟丽,吐纳悠长,观之皆武功不俗。

    而那端坐正中的女子,想必定是拜火教中职位仅次于主教的祭司了。

    出乎意料的,她的背影纤细娇小,一头乌发半散,绾了只碧玉簪。左手搁在桌子上,露出的一截皓腕凝白似雪,宛然便是一个弱质少女。只是,她独坐于群属侍立簇拥之中,竟也没有丝毫违和之感。

    不知怎的,江朝欢想到了拜火教从前的祭司、顾云天的妻子林袭光。能在号称西域第一教的拜火教坐稳高位,其实力绝不容小觑。

    这时,只听她开口说道:“桑哲怎么没来?”

    她的声音极为清越,又带着几分威仪。江朝欢一怔,随即发觉她竟说的是汉语,甚至口音语调和中原人一样正宗。

    “回祭司,神官大人另有要事,无法前来。他派属下率神职司交接,这是他的信笺和印鉴。”

    对侧的黑袍女子中走出一人,恭谨答道,同时双手奉上一物。她虽也说汉语,但语气就奇怪得多了。

    祭司嗯了一声,接过信笺便放在了桌上,并未拆开看视。

    等了半晌,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把玩着手中几粒紫色浆果。黑袍女子按耐不住,又趋一步呈禀道:“教中只宽限了十日,今夜无论如何拖不得了,还请祭司不要为难属下。”

    “人交给你们,我不太放心。”祭司笑了一声,直白地说道。

    一众黑袍女子脸色一变,却皆不敢争辩。半晌,那为首之人尴尬地开口:“欹湖之约主教是知道的。今夜之后,人自当是我神职司负责。”

    她话犹不敢说的太绝,却不想祭司穷追不舍,笑问道:“如此说来,之后那人若是被抢了,丢了,掉包了,残了,死了,都是你们神职司的罪过,与我无关了?”

    “…是。”

    “那就好。”

    祭司放下那几颗浆果,微微倾过身子。“我还想着,中原人杰地灵,幅员辽阔,这一路出了岔子可如何向主教交代。既然你们神官大人自告奋勇,那我可就落得清净了。”

    说着,拍手道:“把人带上来吧。第一步是什么来着,哦,验明正身。”

一八七.交接

    说着,她身后下属已押出两人,走上前来。

    江朝欢急忙凑近了缝隙去看,只见两人被黑布包着头,手腕、脚踝皆重镣加身。看身材是一男一女,应是年纪不小。

    两人站定,被带着转向黑袍女子,祭司下属便退下了。

    “请吧。”祭司依旧稳坐椅中。

    目光无意中扫过二人背后,倏然间,江朝欢心里一紧。他擦了擦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其中女子身形之人的右手,二三指自第二关节齐断,看创面是一年内新伤,竟与当日他伤罗姑的一模一样。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他醍醐灌顶,立刻明白了拜火教在此集会的目的。

    素闻拜火教对叛教之人极为严苛,纵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杀到底,却不想时隔二十多年,他们仍不肯放过。甚至派出祭司远赴中土,只为将教坊捉拿回西域。

    黑袍女子躬身告罪道:“属下须得以鹫毒验证,还望祭司赐予。”

    祭司伸出玉指,挤破了一颗紫色浆果,放在一只金杯中,递给了身后一名下属:“桑哲果然谨慎。”

    “请祭司见谅,神官大人不是不相信您…”

    “我是夸他呢。”祭司打断了她。“验得越细越好。这里三十多双眼睛看着,你把货真价实的叛贼带走,出了这个门,再有什么不对可就得跟主教分证了。”

    “…祭司说笑了。”

    那女子僵硬地行了一礼,突然觉得此行是个错误。只是此刻已经来不及叫停,她的身份也没有资格做主。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对方递来的金杯。

    这金杯里已蓄满了酒。那名祭司的手下在后面遮遮掩掩地动作,却叫江朝欢看了个分明。

    原来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羽色洁白的鹫来,把金杯凑去,那鹫便伸长了嘴进杯中啄食紫色浆果。待它吃尽,手下才往杯中倒酒。

    拜火教以鹫为图腾,教中奉养许多,皆以百种毒药饲之,其羽毛泡酒便是鹫尾剧毒,唾液更是烈性毒物。神职司一路漫漫,带不得鹫,祭司的神鹫却是一日不可离身的。

    黑袍女子把酒分成两杯,揭下了两名叛徒头上黑布,果然是罗姑和尧叟。

    “喝吧。”

    金杯递过,两人却都不喝。罗姑哼了一声,将脸撇过。

    “若你是我拜火教中人,自小饮鹫尾毒酒超过十年,那你服这点神鹫之毒绝不会有事。”

    她好心解释道,然而罗姑脸上鄙夷之色更甚,哼了一声,说:“我不管你是拜火教,拜水教还是拜狗教,总之与我毫无关系。我劝你趁早在这杀了我,否则路上我自尽了你没法跟上面交代。”

    “你…”

    黑袍女子气结,忍了又忍,觑着祭司无动于衷的神色,终是摆了摆手,命人将毒酒硬是灌了下去。

    一时室中复归静默,唯有一个沙漏记录着时间。江朝欢紧盯着众人身影,一边暗自揣测为何罗姑尧叟对拜火教如此抵触。

    教坊九人之惨烈结局,泰半由顾云天一人造就。拜火教实则并没有太多对不起他们,之所以两人怀恨至此,想必是因当初教坊叛教正由两人相恋为始,而当时主教还曾秘令余者取他们性命。至此,引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

    这样说来,两人皆是性子刚烈之人,只怕真的会在途中自做了断。他本想等祭司和神职司交接结束,在路上解救二人,却不得不担心晚这一步酿成大错。

    可若在此劫人,成败却不可逆料。

    他见识过七杀殿的手段,毒物活物花样频出,防不胜防,对上四值功曹他便险些将命撂进去。而此处祭司一人就深不可测,何况还有神职司等下属数十之众。无论怎么看,他的胜算都是寥寥。

    他败了不要紧,可上面还有嵇无风兄妹,总不能再牵连他们…江朝欢想了又想,终是忍住了立刻抢人的冲动。

    这时,沙漏已然漏完,罗姑尧叟并无异状,那黑袍女子面露喜色,取出两套新的戒具道:“他们是我教叛贼无误。还请祭司开释二人,由我神职司重置镣铐。”

    祭司嗯了一声,自怀中取出钥匙,由下属递给了她。

    黑袍女子一丝不苟地将神职司的精钢镣铐套在两人身上,随即便去开他们原带的锁链。

    自服下毒酒后,罗姑尧叟便失了神一般,不再挣扎。她心中暗笑,思量着就此当立一大功。待改换神职司镣铐后,她郑重地取出半片火焰形状令牌,递给祭司。

    拜火教严明赏罚,每次任务若有交接,需两方圣火令合璧,方可代表承接结束。

    这时,便见祭司将那半块圣火令与自己的半块对合,立刻严丝合缝地契上。她收起令牌,终是第一次起身,与堂中众人一齐转向西方,左手覆上右肩而拜。同时口中喃喃祷告,这次说的却不再是汉语,江朝欢听不懂,只是仔细瞧着他们动作。

    熙熙攘攘的室中,唯有罗姑尧叟仍背对西方而立。

    东曦既驾,驱散了夜幕浓浓,山色湖色被映得霞光万道,璀璨如金。每个人的面上都覆了一层稀薄的微光,令他们的神色更为虔诚,愈发有种如梦似幻的光景。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物人之别,只在信仰,或自以为神圣,或被视为肮脏,又有何本质区别?

    正如他们所追随的教义与自己所执着的复仇,原无是非对错之分,只是立场注定了他们是敌非友罢了。

    交接完毕,两方作别。祭司先行,临走前吩咐道:“上面的人一个不留,这里烧了便是。”

    “是,祭司放心。”

    众人躬身长拜,列队恭送之中,绿衫飘动,却突然驻足,祭司款款回头,向着江朝欢的方向盈盈一顾。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虽是宛然娇笑,眉目间却散出傲人的英气,那摧人的威势让人全然忽略了她秀气的汉人少女面容,直不敢逼视。显然是自小身处高位养出的气度。

    不知她到底是否发现,江朝欢既不敢闪身躲回楼梯后面,也不敢稍动,唯握紧剑鞘,全神以待。良久,祭司却只是娇柔一笑,转身而去。

    江朝欢松了一口气,正待离开,却听到:“任…呃…”一声极低的惊呼传来,又即刻被截断。江朝欢一惊,剑已出鞘,横在了来人脖颈之上。

    那人云鬓湿濡,眉目间一片焦急,竟是嵇盈风。她愧疚地低头:“…对不起…我…”

    未等说完,她的胳膊已被拉住,拽进了隔壁最近的房间。

    “楼上出什么事了?”

    知道祭司定然听到,时间不多,而嵇盈风绝不是其兄那般自作主张的人,无事不会不听他的话下来,江朝欢急急问道。

    “是哥哥,他伤得太重,呻吟之声引来了守卫,结果露出了马脚,我和云迢不得已杀了他们,我怕待会有人上去会发现,想先来问问你怎么办…对不起…”

    嵇盈风慌忙解释着,却突然想到适才所见,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连不成句来:“任…她是任…”

一八八.剧斗

    “你认识她?”

    “认识!”嵇盈风急得连连点头:“她就是丐帮代帮主,前任帮主的女儿任瑶岸啊…”

    “你说什么?”江朝欢也大吃一惊。

    他虽与任瑶岸算是交手过一次,但却并未谋面,今日竟相见不识。若非嵇盈风撞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拜火教的祭司竟然就是丐帮的代帮主。

    不容他细想,外面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他一把将嵇盈风推到门后嘱咐着:“你千万不能露面,否则定会被灭口。我去引开她们,你回去叫上你哥哥从另一个方向跑,顾襄这会应该已经来了,你们速速驾船离开。”

    “不行。你一个人怎么…”

    还没等嵇盈风说完,便见他已推门而出。熟悉的刀剑争鸣声,她心里一紧,既想冲出去帮他,又怕自己拖后腿反而牵累,心中纠结之至。

    听到打斗声渐远,楼内已无人声,她趁机跑回七层,却叫范云迢带哥哥先逃,自己到窗边看去。檐下之人手提长剑,背影孤迥,四面已被拜火教围满,而任瑶岸却反而从容立在阵外。

    只见她怀抱一只神鹫,绿衫映在湖水边际,衣袂倒影在海风中随着浪花拨动。

    烈火般炽热的朝阳自湖面升起,把她的倒影镀上了一层金光。她眯起眼打量着不远不近的那人,立在无数兵刃攒动的阵心,他却似在家中闲逛,迎着丹曦悠然步近。

    两侧教众一时为他气度所慑,竟不敢拦,任他擦着剑尖走过。任瑶岸轻轻抚着神鹫背上羽毛,待那人影子出现在眼前,方抬头,自袖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竹棒来,轻轻一送,插在土里。

    她指了指神鹫,又指了指打狗棒,道:“阁下远来赐教,是为了这个,还是为了这个?”

    “都不是。”

    那人缓缓摇头,抬手指向斜后方的罗姑尧叟:“我要的,是他们。”

    他虽口吻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任瑶岸怔了一怔,望向二人。他们自然早已认出了江朝欢来,此刻见他道明目的,还道是顾云天派他来捉自己回去。一时怒极,骂道:“小子如此歹毒,当日我只恨没一早杀了你,果然是魔教的人…”

    “他是顾云天的人?”任瑶岸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任姑娘,今日你我前来,皆非以此间身份。我有一提议,你我两方公平打过,成败不论,日后却绝不对外说出今日之事,可好?”

    任瑶岸虽对有着杀父之仇的圣教恨之入骨,但此言却正中她下怀。她的两重身份决计不可泄露,否则无论于拜火教还是于丐帮,今后都无法行事。

    她揉了揉眉心,收起打狗棒,自怀中抽出一条九节鞭来:“阁下是个爽快人,但他们二人是我奉严令捉拿,恕难割让。你我不论身份,只论输赢。请先出招吧。”

    九节鞭素称兵中之龙,需以浑厚内力方能掌控,这么多年来,他只知顾柔以此为兵刃,再没见第二个女子使过。只见任瑶岸长鞭空甩,激起猎猎风声,显见内力不凡,江朝欢心下暗赞,使了一招穿云破起手式风起云涌。

    他双手捧住剑柄,内息鼓荡之时,剑身极速旋转起来,尘土飞叶皆被卷入漩涡。剑势之中,他鬓发飞扬,目光如电,遽然抖动长剑,着实是鹰撮霆击之一招。

    任瑶岸不敢小觑,提起全身内力扬鞭相抗,这一招叫做风吹柳絮。

    九节鞭分花拂柳,长驱而入,一举驱散尽周身柳絮花叶,直取江朝欢眉心。他旋身一避,揉剑斜刺,一剑砍在长鞭铰链上,任瑶岸手腕一抖,顺势将鞭子缠住他剑身。

    见她对九节鞭的掌控已纯熟至此,江朝欢不免想到了顾柔。顾柔使鞭是柔中带刚,绵而不绝,富于变化,而她的鞭法长于气势,刚中带柔,御鞭虽更强硬,但内力实略逊于顾柔。

    两人缠斗正酣,一个九节鞭甩、扫、缠、抽,一个长剑刺、挑、割、抹,打了个难舍难分。余人只见尘沙飞扬之中,几乎看不清两人招式,着实是神驰目眩,妙到巅毫。

    打了半天,仍难分胜负,神职司之人生恐日久生变,互传了眼色,一齐揉身而上。

    日出东方,雾气缭绕,十二名神职司使按卦位站定,扬手之间,十二条白绸同时飞至,江朝欢腾身以避,半空中颈间却扫来一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催动内力,又跃起丈高,直踩上鞭尾,倏然倾身飞起一剑刺去,这招拨云见日毫无其他虚招,唯以必破之势穿透滞碍,一击制敌。

    这一招不以机巧,极耗内力,江朝欢甚少使用。剑势如虹,快如星奔川骛,眼见锋刃抵至她心口,锵然一声,九节鞭撞上剑背,任瑶岸借此喘息之机疾滑数丈,心口外衫已被割裂长长一道。

    紧接着,十八柄铁钩齐齐飞来,是任瑶岸的下属出手了。

    江朝欢持剑旋身,轻巧地一一拨开铁钩,这时道道白绸却尽数袭来,缠上他脚踝。十二名神职司使合力分拽,将他倏然腾身拉起,任瑶岸借机一鞭扫来,直取他眉心。

    江朝欢已很久没遇过如此激战,但他一向情势越险,斗志越勇。电火石光一刻,他默念风入松口诀,遽然催动全身内力,轰然一声,白光闪逝,白绸尽数碎成布块,铁钩亦遇阻回弹,唯有九节鞭仍不进不退,勉力相抗。

    尽管习得风入松汲取内力后,江朝欢占了内息的便宜,但以一敌三十,还是渐渐不支,欲擒贼先擒王,任瑶岸却极为难缠,两方自门口斗到水边,湖水连连炸起浪花,将欹湖搅得一片昏天黑地。

    任瑶岸见己方已损失了好几个人,不愿再拖,终究下了决心,将一片枫叶凑在口边吹了两下,只见一直远远盘旋的神鹫便立刻振翅掠来,扑向江朝欢面门。

    那神鹫极通人性,瞅住间隙张开喙子,一力朝他左眼啄去。

    眼前鹫影越来越大,双手却被任瑶岸牵制住,后又有神职司使,江朝欢犹自不乱,一手剑招不停,一手急运内力抚掌推出,使那神鹫羽翼一翕。

    然而,正要变招,他眼前猛得一黑,呼吸几乎停滞,接着心口蔓延开来一股剧烈的痛楚,有如针刺火炙,将心肺血脉碾碎又揉遍。

    他脚下一踉,已单膝而跪,就这瞬间九节鞭已缠上他腰身,铁钩也纷纷钩住他手、脚、各处要害。

    只是,他实无力再举起剑来,甚至眼前疼得仍是模糊一片,他咽下喉头翻涌上来的血气,听到任瑶岸款款的脚步声走近。

    “你身上带伤?”任瑶岸问了一句,却没指望他的回答,只道:“虽占了你的便宜,但胜败不论过程,结果已定,对不住了。”

    他仍垂着头,盯着绿罗裙的裙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任瑶岸默然片刻,却退后一步,吹哨命神鹫上前。

    她不爱杀人,同江朝欢一样,总觉得假手于人,或者假手于鹫,那杀孽便不是自己造下的。

    神鹫得令振翅扑来,江朝欢攥了攥拳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分力气。他合上眼,逆转经脉,感受着全身内息在体内奔腾肆虐,洗经伐髓般的剧痛窜入奇经八脉,是许久未曾用过的定风波。

    众人皆以为他已闭目待死,却见他倏然青筋暴起,衣袖生风。

    雨骤风狂且徐行,云散天青风波定,神鹫长喙挨近瞳仁,他张开眼,内力已聚满掌心,一个人影却猛地扑来,一把抱住了神鹫。

    他急忙收住了内力,硬生生受了撤回内息的巨大冲撞,一口血终是喷了出来。

    然而,顾不得伤势,他慌乱地爬向来人。那人双手死死卡住神鹫脖子,任鹫爪利刃般在他脸上、身上挠出道道骇人血迹也不肯撒手,口中不住大叫:“你快走,你快走!”

    那人是嵇无风。

一八九.神鹫

    “你放手!”任瑶岸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她本可以立时杀了嵇无风,但认出他后,到底是下不去手。

    “我不放!”嵇无风被鹫爪抓地生疼,却仍死死不松手,叫道:“除非你答应不杀他…”

    一语未毕,那神鹫猛一扑腾,喙子啄向嵇无风瞳仁。他吓得“啊”一声大叫,缩头躲过,那长嘴便扎在了他左肩,登时一阵钻心的剧痛,随之而来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感。

    他全身一软,抱着神鹫滚倒在地,狼狈地躲着神鹫啄击,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因他看出拜火教之人极为看重这只畜生,甚至她们因此都不敢靠前。江朝欢心下大急,却被拜火教团团围住,一时解救不得。

    不过片刻,嵇无风头脸身子已被神鹫啄了十几下,其口中毒素立刻渗入了他周身血脉,只觉头昏脑胀,身上痛感已消失了,只剩了酥痒无力的麻痹。

    他渐渐握不住神鹫,神智也开始不甚清明,心中却仍只记得一个念头: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这时,耳根柔软处又被啄了一记,他心头火起,混沌间竟喃喃怒道:“你咬我,叫你咬我,我也咬你,我也咬你…”

    说着,他果然狠狠一口咬住神鹫脖颈。那鹫哀鸣一声,双足挥舞更甚,嵇无风被抓得疼痛,愈发不肯松口,只想着和它同归于尽。

    温热的鹫血汩汩涌入口中,他吐不得,只能咽下,渐渐竟觉如久旱甘霖,喝得有滋有味。

    人和鹫紧紧相连,在地面上不住翻滚,众人看到这一幕,尽皆失色。任瑶岸已顾不得诸般纠结,一掌便要将嵇无风击毙,只恨自己没早杀了他,斜刺里却被江朝欢抚掌一拦。

    她大怒之下,扬鞭抽去,两人重又斗来。江朝欢担心余人害他,一意护在嵇无风身前,不一时身上已中了两鞭。

    内力周转不济,心口剧痛如昔,他只凭着一股信念强自支撑。但见一鞭劈头扫来,他认命般地合上眼,却见任瑶岸手腕突然停滞,九节鞭掉落在地,发出一阵金属撞击之响。

    “西摩达…”拜火教之人皆围了上来,朝中心跪下,惶然垂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回去望去,一人一鹫终于分开,均倒在地面上不再动弹,全身血迹斑斑,不知死活。

    他突然觉得害怕,这个经常让他恨极,又无可奈何的人,此刻一身狼藉地躺在地上,再也不能笨拙地爬上屋顶拉住他喝酒,怒气冲冲地质问他谢府之事…又或者,总是在危难之时冲出来,挡在他身前。

    他忽然心中大恸,长剑撒手,跪倒在地。

    身后顾襄、嵇盈风她们赶到,他却已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天地一喑,这个世上仅剩的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却没有保护好他们…

    悲声一片,唯有江朝欢与任瑶岸一跪一立,木然无言。

    半晌,任瑶岸终究是走了上前,拾起神鹫尸体,轻轻捧在手心,面西行礼。一名神职司使上前劝慰:“祭司,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立刻回教请主教裁度了。”

    “好。”她应了一声,伸出手来,神职司使还以为她大惊脱力,忙奉手托过。谁知刚一碰到,手背如被针刺般痛了一下,还没等说出话来,她已经倒地而亡。

    任瑶岸故作惊异,回手拉她,口中问着:“你怎么了?”

    神职司余者奔来查看,却见任瑶岸也踉跄一步,神色痛苦,抢上去相扶之时,凡碰到她手的又即刻毙命,片刻之间便倒了五六人。

    她们终于意识到不对,戒备地退开:“祭司,你…”

    “神职司叛教,就地格杀。”

    任瑶岸提着神鹫颈子,回身下谕,睥睨间早已回复了往日的威严。

    她的下属虽一时无法相信,但这位主子素日威重,他们几乎是应声般地遵循执行,立刻围成了阵势,向那余下的六七个神职司使攻来。

    神职司使自不甘束手就擒,见分辩无用,只得还击,两方竟尔内斗起来。任瑶岸只是在旁冷眼看着,良久,她的手下终于解决了全部的神职司使。他们损失亦是惨重,仅剩了十人。

    群属犹似身在梦里,再请谕示时,却见任瑶岸缓缓转向了江朝欢一众人。

    拜火教历代祭司皆养一神鹫,这神鹫实与祭司息息相关,同生共死。只因规矩神鹫自小服天河草毒之解药,而祭司则需服天河草,以作牵制。

    这种毒无法根除,每三月发作一次,需得以神鹫之血解毒,世上再无第二种解法。是而神鹫的性命牵制着祭司的生死,若神鹫先亡,则祭司必遭废弃,下场不难逆料。

    任瑶岸心如死灰之后,总归不是轻易放弃之人,又有心中执念未完,只愿再活三月也好。只是,她知神职司素不太心服于她,既见她失了神鹫,说不定不仅不会再听命于她,反而会先作乱反叛。

    故而她利用下属抢先除掉了这群神职司使,接下来,自然就是江朝欢这些人了。

    看她脸色,下属自然领会,有素地逼近,却见顾襄拔剑出鞘,立在众人之先。

    “顾襄。”一个冰凉的掌心覆上了自己右手,她转头看时,江朝欢对她笑了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却向任瑶岸说道:

    “你我适才的诺言,还可以作数。”他适才给嵇无风传送真气,已发现他只是闭气假死,尚还有救。此时自然不能再拖延生变,唯有求和方是上策。何况他旧病复发,顾襄实非任瑶岸敌手。

    “若你定要与我们为敌,那我拼却性命也要奉陪到底,但我觉得我们有朝一日或许是友非敌。我想,还是别轻易做决定的好。”

    任瑶岸半晌不语,却看向嵇盈风与范云迢。未等江朝欢说话,嵇盈风已抢着开口:“今日之事,我从此忘在脑后,绝不泄露半字。”

    范云迢踌躇许久,也依着说了一遍。

    她仍是有一分不信,心下盘算着取舍,却听江朝欢又道:

    “范长老的女儿和徒弟被赵舵主掳走,幸而任代帮主及时赶到,解救了几人,并诛杀了赵舵主。至于贵教那边,我相信祭司自有说辞。任姑娘,你觉得如何?”

一九零.勿吉

    “我该如何信你?”

    “我和你都有不想为人知的秘密,至于他们。”江朝欢指着嵇盈风一干人:“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会送他们远走,中秋之前不会回来。”

    “什么?”范云迢失声惊呼。

    嵇盈风却依从地点头:“我都听江公子的。”

    范云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点了点头。

    “好。”任瑶岸又道:“我还有两个要求。第一,这里的其他人…”她余光瞥向了自己仅剩的十名下属。“留不得了。第二,两个叛教之人我要带走。”

    江朝欢知道她是想假借自己之手除掉这些人,又明白此刻不是争罗姑尧叟的时机,当下应了。与顾襄一个眼色,便拔出剑来。

    流不尽的鲜血把湖面染红…那些人至死都不明白,为何自己尊奉的祭司会如此绝情地抛弃自己…

    两方分别驾船离开,任瑶岸还带了两个赵圆仪的人和范云迢的亲笔信回去作证。临走时,一把火烧掉了这个小楼。从此,欹湖真正成为了一个无人踏足之地。

    却说江朝欢几人泛舟湖面,唯恐有一分迟误害了嵇无风性命。路上,他已传讯叶厌,命他带孟梁前来会合。

    三日后,孟梁终于赶到,此时嵇无风已命在垂危。尽管江朝欢一直不停为他输送真气,但只是勉强维持着他的脉搏,他仍是面色如烧,未能醒来。

    孟梁观诊半天,却只是摇头叹气,急得几人连连追问。他终于道:“他的内伤尚算可治,但西域魔教寿星照之毒我实在是不会解。”

    “常人沾上寿星照一滴毙命,他为何还能撑这么久?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江朝欢却问。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孟梁说道:“他面色潮红,浑身滚烫,脉搏凌乱,这不是寿星照的表征。据我推测,他应是喝下神鹫血才至如此。”

    “师父的一篇笔记中曾写道,祭司神鹫服天河草解药,其血不仅解百毒,更是延寿益体的良药。只是鹫血本就性热,更兼草药之剧,连祭司都只能每次服用半盏之量。他吸光了整整一只神鹫血,不知…唉,不知是福是祸啊…”

    “他既还活着,就定是好事。你能不能让他醒来?”范云迢急得眼圈通红。

    孟梁迟疑半晌,还是摇头道:“我学艺不精,实在无法,但我师父定有研究,可惜他的遗作医书失落在雪崩里了…”

    孟九转将毕生所学交给了顾襄,可那场雪崩,让他的药丸医书连同他的遗体都湮灭在雪中,遍寻不得。江朝欢强掩失望之色,扶住床栏方能站稳。

    连日大耗真气,又顾不得自己病发,他的身子也已如强弩之末。这让他不由想到了当日前往勿吉,谢酽一路这样照料慕容褒因的情形。

    历尽千险,慕容褒因还是香消玉殒。如今孟九转已死,嵇无风…

    一只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心下稍定。思量半晌,方开口道:“孟梁,你可愿带他去长白山脚寻觅遗书。我想,就算一时半刻寻不到,那里珍禽补药甚多,又温度更低,总有利于稍稍拖延他毒发。”

    孟梁眼睛一亮,点头道:“是这个理。就算伤重不治的人,吃一根长白山千年山参也能延得半日性命。且如今正值夏日,冰消雪融,正该去寻师父遗作。”

    江朝欢终于放下了半颗心,转头问范云迢道:“范姑娘,你可愿陪他去长白寻医?”

    “愿意!”范云迢急忙答应,一双眼就没从嵇无风身上离开过。

    江朝欢暗暗窥视她神情,心下已了然。有孟梁这杏林圣手,有嵇盈风和范云迢照料,还有长白教与自己派的人协助,嵇无风总是有了三分幸理。

    事不宜迟,他们这便动身。虽这边仍有许多事要办,但嵇无风一日离不得真气固体,江朝欢还是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勿吉。

    此番有了经验,行路快了许多。快马加鞭半月,一行人终于赶到。江朝欢留下了全部人手在此寻找遗书,交代了一番,便与顾襄匆匆启程回去。

    欹湖一战,让他窥探了太多秘密。

    任瑶岸竟是作为拜火教祭司重回中土,奉命捉拿教坊之人。可到现在为止,她只找到了罗姑尧叟吗?

    他忽然有些担心苏长晞安危。用三足鸟传了信去,却三日也未收到回信。他不敢再拖,即刻找借口支走顾襄,亲自前去求证。

    依他所留的住址,江朝欢披星戴月赶往涂山。因他不愿离开顾襄太久,一路一刻未曾停歇。当日夜间,正纵马疾驰之时,又蓦得胸口一痛,他拉着缰绳,只是稍稍放缓了步伐。

    他大体明白,为何自习得风入松后久未发作的旧疾会突然再度症发。大概是因他近日奔忙,疏于练功,那本化解所吸内力的下册已很久未曾翻开。

    想到这里,他不禁伸手入怀。那两本包得严严实实的风入松,虽都已烂熟于心,却仍未舍得丢掉。这不仅是顾襄的一番情意,也是他欠罗姑尧叟的极大人情。

    不知罗姑尧叟有没有被任瑶岸又送回西域。好在不过半月之久,就算她又拿二人回去,也不会出了中土之境。教坊残存之人七零八落,他那日所承诺的,竟一个也未做到。到底如何才能将他们全部找到,救出?

    越想下去,心口越疼。头也痛得几欲炸裂,他已无力牵马,只是任马带着他信步乱逛,迷迷糊糊间他身子一轻,竟坠了下去,滚落了两圈,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连日损耗,虚亏太多。又兼忧思过度,席不暇暖。他昏昏沉沉中仿佛知道自己堕马,却连一根手指都无力抬起,只在模糊中看着那马渐渐走远…

    再醒来时,眼前景象已大不相同。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鼻尖是清幽的药香。他侧头望向窗外,正是落日熔金的黄昏之时。暮霭沉沉,暮云叆叇,偶尔路过一只昏鸦,也是不紧不慢的划过。

    是顾襄吗?他寻思着,这般待遇,总不会是敌人吧…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他条件反射般地去腰间摸佩剑,却落了个空,来人已经走进。

    白羽飞髻,双剑背插,却是路白羽。

一九一.白羽

    她关好门,从床头的药炉上倒了一碗药,递给了江朝欢。

    两人相视一眼,均未开口,她噗嗤一笑,道:“怎么不接,要我喂?”

    江朝欢仍是不接,面色却冷了下去:“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她索性放下碗,坐到了床边,认真地望着他:“我在找你。”

    看到他怀疑的神色,路白羽自嘲一笑:“自上次七杀殿一别,你杳无音信,恐怕早就把我们的盟誓忘在脑后了吧。”

    “对不起。”江朝欢却并没打算解释。只说:“那件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但你放心,君山之会,你不会死。”

    “为什么?这么好的把柄,你突然不想查了?”

    江朝欢得知拜火教之事后,已决意联同教坊再谋复仇,至于那个孩子是谁,他宁愿永远不知。虽知教坊已七零八落,此举更过冒险,但那个真相,他还是无法面对。只是,这些他都无法对路白羽说。

    路白羽思量片刻,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是怕二小姐不保今日地位?还是对那已死之人有什么情意,竟如此顾虑重重?”

    “什么已死之人?”

    “你又演戏。”路白羽心下微怒,可见他眼底全无假意,终是把自己这些日子的调查讲了出来。

    “那太子,哦不,该叫公主,是慕容褒因。”

    她看到江朝欢极为震惊的神色,方信了他并不知此事,又道:“我查了潜龙堡堡主莫龙的履历。他在二十年前九月随其义兄慕容义入幽云谷朝拜。按照二小姐的年纪,他应该是在那次朝拜中发现了这场调包大戏。”

    这些都是江朝欢早就查知的,他只是淡淡点头,又听路白羽道:“我又想着,教主在那次传慕容义入谷,是不是也另有深意?按聚义会上慕容义的所作所为,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甚至在这狸猫换太子中也充当了什么角色呢?”

    见她如此认真,江朝欢不好意思说他早就知道这些,于是从善如流地猜测着:“难道是那偷偷运走太子的宦官陈琳?”

    “正是!”

    路白羽赞叹道:“你果然聪明。不过慕容义不是那大义凛然的陈琳,他只是教主选中的帮凶罢了。他带走了教主的孩子,收作了自己的女儿,那就是慕容褒因。”

    这与江朝欢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不免难以接受,然而看着路白羽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半晌,终于开口反驳:“如你所说,教主把孩子给慕容义,又有何意义?慕容义既无传世神功,又乏武林地位,所有的,唯家财万贯而已。”

    “教主的考量我们如何猜得?何况,也可能是慕容义盗走了孩子。”

    路白羽接着说:“还有,我当然不会只凭这一点就断定。我又去查聚义庄的旧人,竟被我找到一个。她是当年伺候慕容义妻子的婢女慧娘,据她所说,二十年前,慕容义出了一趟远门后不久,夫人就生了慕容褒因。”

    “可是推算日子,那受孕之时老爷夫人并未同房。且夫人早前从未宣称怀孕,是临产前两个月才告知众人的。这不是假怀孕,好创造一个时机收养教主的女儿是什么?”

    江朝欢仍是不信:“窥探到了此事,慕容义还能让她活着?”

    “夫人生产后,的确她的近身婢女和产婆都被灭口了。但慧娘当年与管家慕容忠有私情,于是被慕容忠偷偷留下了,送往了洛阳一处道观修行。慕容忠还给了她一个兑票,告诉她若有一日自己有难,让她去河西府的至善钱庄换一个东西救他。”

    江朝欢越听越觉复杂,皱眉问道:“那她去换了吗?”

    “聚义庄是一日之内覆灭,她怎么来得及?”路白羽摇头,却道:“而之后,慧娘便觉再去纠结旧事已无必要,烧了那张兑票,从此安心在观中修行。”

    “烧了?”

    路白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没错。但我已派人带她去至善钱庄了,只要那钱庄还在,整个搜一遍,总能找到那东西。算算日子,明天该有消息了。”

    “慕容义多疑善忍,那件事恐怕也未全告知慕容忠。依我所见,更准确的办法,还在那幅莫龙刻在墙壁上的绘本上。”江朝欢决意告诉她那婴孩头顶桃花之事,于是把自己的发现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路白羽听了,思量片刻,却摇头道:“慕容褒因死了这么久了,还怎么知道她头顶有没有这朵桃花?”

    “你去问问那慧娘,再寻找一下她从前的侍女。”

    “好。”路白羽应了,见他也掀开被子下了床,问道:“那你呢?”

    他穿好外衣,走到门边拿了佩剑,便要出门:“你先查着,我还有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是怕自己活得长吗?”

    “我没事。”

    “前天,若不是我捡到了你,你还能站在这里说没事?”

    “哎…”未料听到这句,他面色更为迫切,豁得推开了门,匆匆而去。

    “你知道这是哪吗…”路白羽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终是追了上去。

    她一路跟到了十三里寨门口,已是半夜。前面的人收住了脚,声音远远传来:“别再跟过来,我没事。”

    “我是为你的安危吗?”路白羽冷笑着走近,正色道:“你虽是恶名昭著的魔教护法,可我的处境却比你危险得多了。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找到的盟友比我死的还早。”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路白羽终是止了步。她数着那人渐远的脚步声,直到连一点点摩擦都听不到。

    一只乌鸦从枝头跃起,挑挑拣拣半天,又落到了原来那棵树上。

    她拔出髻间轻羽,无聊地在地上乱划,渐渐的,地上依稀出现了一个婴儿的影像。那小像虽不生动,其头顶一朵盛开的桃花却栩栩如生。她满意地欣赏了半天,又将羽作笔,继续涂写…

    她一向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也不愿倚靠旁人。但这次,她想活命。这活命,不是靠别人的三言两语承诺,亦或是偶尔施舍的零星线索,而要死死掌控在她自己手里。

    哪怕是,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一九二.再会

    “三足鸟,只认你一个主人吗?”

    却说这边江朝欢已找到了苏长晞,发现他完好无损。再问之下,他却说他曾给江朝欢传过讯,还用三足鸟给他带了肃清余毒的药。可江朝欢从未收到。而江朝欢用三足鸟带的信,他也并未接到。

    “不是。”苏长晞摇头:“三足鸟是拜火教传讯所用,教中从执事起,每人都可豢养。虽然一只三足鸟只属于一个人,但只要有一线金,都可引它停驻。”

    “…那你们不怕传递的消息被教中其他人看到吗?”

    苏长晞道:“自然不会。虽然三足鸟可获,但我们每两个人之间传信的密语不同。旁人就算看了,也看不懂。”

    江朝欢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以手扶额,压下心口烦恶,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半晌,又问道:“你我之间的密语你之前可曾用过?”

    “用过。是我们教坊当年的暗语。怎么了?”

    “…为什么要用之前的?”

    “中原又没有拜火教的人,我用哪个有什么关系?”

    夜色肃杀,江朝欢看了眼窗外,只吐出一个字:“走。”

    苏长晞虽不明所以,但看他脸色,还是点头,却道:“等我去叫醒我的徒弟们。”

    说着他已大步迈出,然而正要推门,苏长晞倏然收回手,疾退一步,几乎是与此同时,房间门窗同时被砰得一声推开,一截绿罗裙飘动,屋里已多了一人。

    那人手背停了一只三足鸟,腰间挂了一串一线金。

    是熟人。

    苏长晞无声地笑了。该来的,总会来。即使过了二十年。

    他驻立原处,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心底已泛起了无数昔日画面。恍惚之间,他又听到了驼铃声响,看到了漫天黄沙,和那矗立山巅的密林深宫。

    他一字一字地念道:“但为目的,不择手段。入我天鹫…”

    “极乐超脱。”来人面含微笑,极为自然地接口,一扬手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烛火。

    长生山,极乐林,天鹫宫,拜火教。无须多言,便已相认。

    她不再看苏长晞,直走到江朝欢面前。笑道:“江护法,你我一别不过二十日,便帮我又捉一叛贼,多谢。”

    “看来任姑娘是要安心做贵教的祭司了?”

    “人不能总是脚踏两条船。”她端然落座,用那一线金逗弄鸟儿,转头望着江朝欢:“更不能被人看到脚踏两条船。否则的话…”

    江朝欢语气渐冷:“你我之约,不作数了?”

    “哈哈哈…”任瑶岸突然纵声大笑。“贵教尽是狡狯奸邪之徒。江护法为何觉得我敢信你呢?”

    江朝欢霎时想到嵇无风一行,心中后怕,幸亏自己亲自将他们送到勿吉。否则路上恐怕早遭毒手。现在长白教和他留下的人严防死守之中,他们应该尚算安全。

    任瑶岸觑着他的神情,道:“放心。云迢妹子和我自幼玩得极好,我舍不得杀她。只要你让他们在中秋之前乖乖待在外面,我绝不动他们。可若丐帮中有一人得知此事,我…”

    “任姑娘果然还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江朝欢也懒懒地坐回椅上。“若您把替拜火教捉叛徒的功夫用在治帮上,也不会先有传功执法,再有林思图赵圆仪,窝里斗个不停了…”

    “好。很好。”

    这是她最大的痛处。但她面色不变,只是拊掌而笑,同时左手一抬,一根牵机线疾射而出,便要绕上苏长晞腰间。

    江朝欢早防着她动作,此时震剑出鞘,切上丝线,使上了九成内力,便是金线也该一碰而折。

    谁知牵机在剑刃上一弹,不仅不断,竟连毛边都没磨出来。

    这是西域千年冰蚕织就的牵机线,火烧不折,刀斬不断,乃拜火教圣物。他略收内息,顺势翻过剑身,一招月隐云消缠住了牵机,这时却又从旁劈来一刀。这刀斬面坑坑洼洼,尽是凹凸,还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任瑶岸将牵机一扯,借力向后连跃三步,右手刀抛手而出,直取江朝欢咽喉。

    这是她苦思半月,想来的破他穿云破剑法的两招。

    此时他长剑被牵机所制,身形尽笼刀气之中,本应无从闪躲,必死之局。谁知他从容回身,贯内力于掌,反手压下剑锋,遽然挑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了凤萧吟。

    一剑霜寒十四州,至纯内力与无上剑法,牵机线虽未断却松散开来,一朔而回。而他的目光如电,直比剑锋更为冷冽。

    任瑶岸心下一动,尚还没看清他这一剑,就已见刀剑相斬,飞刀轰然碎裂,无数尖锐石子四散,室中奇香益浓。

    “躲开!”

    苏长晞从旁窜出,抱住江朝欢滚倒,堪堪避过了那些石子。其劲力射到墙壁地板之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都死死嵌了进去。他冷笑一声,道:“主教连这牵机线,鹫齿刀都给了你,你是新任祭司?”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她将牵机绕在指间,款款走近:“长夜难明,何妨晞景?苏前辈,你我都是汉人,我不想为难你,你最好也别为难我。”

    她俯身拾起了地上一颗形似石子的鹫齿,盯着它露出了一副可惜的神情:“这些神鹫齿中的毒,加了沉水香一激,就算你们没沾到,也早入了鼻。只怕现在已行毒至大椎了,怎么办呢?”

    本拟他至少也要逼问解药,谁知江朝欢恍似未闻,竟悠然站起,开口问道:“任姑娘,你有愿望吗?”

    任瑶岸一怔,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手中牵机拉紧,正要再出手时,又听他道:“令尊之仇,你不想报吗?”

    “与你何干?”她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随即一笑,冷冷说道:“差点忘了你是顾门之人,怎么,你就这么怕我不杀你吗?”

    “子不报父仇,非子也。任姑娘当真毫无此意?”

    “好啊。那我第一个拿你练练手好了。”任瑶岸不怒反笑,顷然间已拾起他的佩剑,逼在他颈边。

    他不躲反迎,却凑近了一步,继续低声说道:“其实,你并非刚刚捉到罗姑尧叟,是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两个月前你初次在丐帮露面之时,罗姑尧叟已经在你手里。”江朝欢又走近一步,任那剑锋贴紧了皮肉。“但你并不想把他们交给主教。或许是因为同为汉人,有些共情。但更主要的,是你需要他们。”

    “还有呢?”

    “你虽奉命来中原捉拿叛徒,但你其实有更想做的事。只是这件事,你不敢用拜火教的人,也不能用丐帮的人。于是,你只能扣住罗姑尧叟,利用他们引出了林浦正。又用他们来威胁林浦正替你办事。”

    苏长晞大惊失色:“林…林师兄果然还活着?”

    “不只活着。”江朝欢步步紧逼:“而且他化名郑普林,一直光明正大在崆峒派待着,直到被迫离开。”

    “是我小觑你了。”任瑶岸定定凝视着他,长剑撒手,冷笑一声。

    江朝欢拾起剑来,回想这半个月来日夜兼程,又一边寻访查探的事,今日终于有了个了断。他接着说道:“我教的堂主杨蓁,崆峒派掌门,还有那汾阳帮帮主,都是你派林浦正杀的吧。”

    “师兄…原来是师兄…怪不得听闻这三人死状离奇,完全查不出死因…定是寿星照。”苏长晞喃喃。

    “没错。任姑娘一回中原,就带了个这么大的惊喜。把中原武林搅得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迫使正道合纵连横,齐聚豫州。也引得正道与我教互相猜忌,屡屡斗法,阵脚自乱,一时无暇再理丐帮之事。”

    任瑶岸坦然承认:“若非如此,我如何能有喘息之机整顿丐帮,约束内斗,同时在人才齐聚的豫州暗挑帮主之选?”

一九三.结盟

    “啪,啪,啪。”

    江朝欢拊掌而笑,眼底竟有一分激赏。能在短短两个月内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除了武功智计,她这份胆识与气魄也着实令人心惊。

    “那么在下多口问一句,你可选到能胜任下任帮主之人了?”

    “这就不劳江护法费心了。”任瑶岸微微作色。

    丐帮止不住的内斗是她心里最大的刺。刚刚发生了赵圆仪之事,仅剩的六名长老又折损一位,传功执法之嫌隙也越发加深,整个丐帮重新乱作一团。

    眼看着大厦将倾,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她三年前并非没有有体会,今日却重又尝尽。

    江朝欢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般,走过去问道:“贵帮三年之乱,根源所在,你可清楚?”

    “自然是我父早亡,群龙无首所致。”任瑶岸挑眼瞥着他:“若你教顾云天也一朝暴毙,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那可不会。我教已有大家心知肚明的继承人,其才具也令人心服口服。只要沈副教主不反,那是决计不会乱起来的。”

    “你说的倒轻巧。我上哪给丐帮找出这么一人来?”

    “任姑娘当真不知?”

    看江朝欢定定地望着自己,任瑶岸不由笑道:“你不会是说我吧。我若有这能力,三年前就不会被迫出走了。”

    “今时不同往日。三年前你是不忍对帮中长辈下手,不代表你没有这个能力。你一个异族之人,都能用短短三年在西域魔教立足,站稳高位。今时今日的你又怎会掌控不了一个丐帮?”

    任瑶岸眸中一暗,显然他的话她并非没有考虑过:“可我晚了一步,只是晚了一步,他们就搞出了杀路白羽者得帮主的法子,我又怎能毁约,让丐帮无信无义?”

    “你觉得这个法子不好?”

    “他们定下猎鹿之会,自是有苦衷,但这终非明智之举。丐帮已经够乱了,如何能再引整个武林觊觎搅和,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可惜,我没能早一点回来,就叫他们种下了这个祸根。”

    “我不这么觉得。”江朝欢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倒了杯茶,向她递去:“此举虽将丐帮内乱暴于人前,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遇。”

    任瑶岸眉眼一蹙,自然知道他不会是说笑。虽则不敢期待,却仍是无法忍住不问:“还请江护法明示。”

    “在我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他撂下茶杯,缓缓开口:“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我不是不想报仇。但和报仇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

    “哦?”

    “丐帮百年基业,岂能毁在我父亲手上?他虽枉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付诸东流。只要我任瑶岸活着一日,我就要拼着性命,整顿旗鼓,让丐帮永绝内斗,重振江湖。”

    她眼底冷意渐浓:“我会为丐帮选出一位德才武功皆能服众的帮主。至于父亲的仇,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拖累整个丐帮。”

    “好。那么你认为的仇人,或者说是你最想杀的人,是谁?”

    “你这是何意?是路白羽刺杀了我父亲,江护法不会不知道吧?”任瑶岸半是不解,半是审视,直直逼视着他。

    “路白羽不过是一把刀,拿着这把刀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的语气平平,神色也全无狠意,可任瑶岸却莫名有种共情的感觉。那碾入骨髓的痛,与她这三年来深自压抑的仇恨一模一样。

    有些不敢置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自然明白他意下所指,也早有猜测他对圣教并非忠心无二,却没想到他直陈胸臆,毫无遮掩,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又与顾云天有什么纠葛。思及此,她索性笑了一声,决定装一回傻。

    “江护法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那我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路白羽不过是个杀人工具,我相信你心里有数,顾云天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这话从顾云天的首席护法口中说出来,好像有点奇怪啊。”任瑶岸嗤笑了一声:“怎么,你想借我的手杀了他,你好取而代之?”

    “我确实想杀了他,不过不是借你的手。”

    江朝欢站了起来,影子长长地拖到地上。没人看到他眼中的情绪。

    “我比谁都想亲手取他性命。”

    ……

    苍鹰盘旋,长白山脚一目无际的素色中,几只银灰皮毛的狼正警惕地嗅来嗅去。

    不远处的一片背阴处,一座半人高的冰屋立在雪面上,屋旁一个黄衣少女正一边哼歌,一边在雪里挖着什么。

    然而,挖了半天,一无所获,她久久弯腰累得不行,索性趁势坐在了地上。

    “怎么不见了呢?我昨天明明把那狍子肉埋在这里的…”她不解地自言自语,这时正看到一只狼往这边走来,她嘿了一声,心里暗道:“定是被这些畜生偷了。”

    说着,她站起身,先探头往冰屋中看了一眼,见屋中人一切如常后,拍拍手,转身跟上了那头狼。

    寒风扑面,如割在她脸上。半个月了,她还是没法适应这严寒的气候。紧了紧身上狐裘,她摇头自嘲一笑,却没看到身后那冰屋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嵇无风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因他饮的神鹫血热,而其毒又性寒。孟梁钻研一路,决定把他放在冰屋之中,每日喂以千年老参和灵芝汤,以压制毒性。

    范云迢和嵇盈风轮流照料他,无虑派和长白教也派人驻守,并源源不断地提供珍稀补品。无虑派更是将自己豢养的狼群派来帮忙寻找遗书。

    然而,书没找到,一顿大补之后,他的毒性倒自己解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热血难凉,他体内燥气仍是太盛,是以一直醒不过来。

    范云迢这时已守了半天,正感无聊,却没想到刚去追赶狼群玩,屋内的嵇无风就醒了。

    其实,一天前他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他大叫了一声“小江。”找遍了整个屋子,却也没有那人的踪影。昏过去前发生的事渐渐浮现在脑海中,他用力地锤了锤脑门,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狡猾之至,心狠手辣,不害别人就不错了,他会有什么事?何必为他担心?嵇无风冷笑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撸起了袖管,看到了几道已经掉痂的细长口子,只留下了丑陋的白痕。

    看来自己昏过去好久了……

一九四.探秘

    “如何?”

    “不行,顾柔一直在他身边,无处下手。”

    “顾柔?她不是去勿吉了吗?”他终于回过了头,仍是那副沉郁冷然的神情,只是脸上风霜之色益浓,显然这半月来奔波甚苦。

    “她好像一直没离开过。”任瑶岸瞥了一眼面前这人:“去勿吉的人,是沈副教主。”

    见他皱起眉头,任瑶岸笑了一声:“怎么?江大护法对本教的事还没我一个外人熟悉?这些,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沈雁回早就对我有所怀疑。何况我的人他们也都眼熟,我不敢跟得太近。辛苦你了。”江朝欢淡淡开口。

    “还有整整一个月。我们这样下去,可没什么胜算。”

    “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收到消息,那个人,是慕容褒因。”

    路白羽找到了慧娘,并从她口中证实慕容褒因头顶也有一朵红色桃花。

    江朝欢为确证,又花了半月时光找到了谢府的老仆,那人说谢酽头顶从未有过什么桃花图案。

    查证至此,事实似乎已昭然若揭。然而,他的脸上仍未见轻松,任瑶岸的面色也凝重起来。却听他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看到谢酽头顶才能放心。”

    “你有什么主意吗?”

    “想近谢酽的身,必须引开顾柔。但这件事我们出面都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我已经去找人了。我们还需再等一段日子。”

    江朝欢道:“这个月闲暇之余我都和苏前辈切磋武艺,我对你们拜火教的武功也有了些微了解。既然我们武功源出一脉,心法也都是道家正宗。那么我们趁这段时日练习合作,想必能事倍功倍。”

    两人叙话不提。却说江朝欢所说的找人,便是远在勿吉的嵇无风兄妹。

    自前几日得到消息,嵇无风已醒来,也无性命之忧,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能够自然地接近谢酽,而不会引起怀疑的,如今也只有嵇无风了。何况得知沈雁回也在勿吉,虽不知他有没有得令对嵇无风下手,但总是不放心。江朝欢立刻传讯,要孟梁带着嵇无风一行人回来。

    然而,两日后收到回信,却说嵇无风体内余毒未清,还需在勿吉宝地疗养,以求痊愈。

    朔风猎猎,长白山脚,嵇无风坐在山阴处,脊背绷得紧紧的,已经死死盯着手中的一本书册半个时辰。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宛如梦中惊醒般,身子微颤,立即将书册收入怀中,看到嵇盈风走到面前。

    “你当真不回去?”他的妹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他刚醒来时,还吵着说要赶紧回去,谁知过了几日,他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总是闪躲着,也不说要回中原了。哪怕江朝欢来信,他也借口身体不适,不肯离开。

    嵇盈风虽与他相处不过三两年,却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直觉他有事瞒着自己。

    “难得来这边一次,我还是再待几天吧。”嵇无风勉强笑了一下,却没敢直视妹妹的目光。

    嵇盈风走近一步,俯下身来:“你是担心不知如何面对他吗?经过了这些,你还是不能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

    “对。”嵇无风猛地抬起头,面上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看不清的太多了,我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假的,假的…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笑吗…”

    他说着,竟真的笑了起来。然后在嵇盈风震惊的目光中,起身走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无意识地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书册。

    机械地翻开,一张一张地翻到最后一页,好多紫红色的小字出现在纸张原本黑字的下方。

    “吾儿,

    二十年来,未料仍有重逢之日。接天连云,九死不悔。当日重誓,贻笑大方……”

    这些紫红色的小字争先恐后地爬进他的眼睛里,他“啪”地合上书册,仰倒在地,死死地闭上眼。

    然而,那日的情形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他醒来的第三日。

    他恢复地极快,已经活蹦乱跳了。这日正百无聊赖地跟着孟梁去采药,又缠着他把谢酽和江朝欢当日去孟九转处求医的事详加叙述,一边听着,一边啧啧称奇。还夹杂着评论:“酽弟和小江运气真好,孟神医也没怎么刁难就破例看病了。”

    听到孟九转辞世,又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他就……你们又刚好落了东西在那,回去发现了,否则岂不是永远也不知道他去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梁手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当局者迷,是啊,这一切真的就这么巧吗?

    他心中有事,匆匆回去了。嵇无风接着在附近闲逛,快到傍晚时,脚下突然觉得有些异物感。他蹲下,摸索着地面的雪,突然摸到了一本硬硬的东西。

    早先便从孟梁处得知他们在找孟九转遗书一事,他瞬间想到了这书,心中一动。拾起来看时,书封上果然写着“岐黄经”。再翻看内容,尽是一些病症的医治之法。

    嵇无风大喜,高高举着书册往山上跑去,要告诉孟梁这个好消息。

    谁知他未曾留意脚下,却不小心被一个树根绊倒。那书册自他手中飞落,掉到了一个冰窟窿里。

    他吓得六神俱灭,顾不得自己,连忙伸手捞了出来。可是到底迟了一步,那书已然湿透。

    他气得跳脚,急忙生起火堆,烘烤着书页,半晌,书终于烘干。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来看,见上面字迹仍在,纸张也无一丝褶皱,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再定睛看时,那原本的黑字下面竟出现了一行行紫红色的小字。他揉了揉眼睛,一页一页看去,却是每页都浮现了这新的内容。

    心下大惑,他仔细研读,发现前面都是一些内功心法。直到最后一页,却是一封信。

    开头是“吾儿”,他还以为是写给孟梁的。然而,看下去后,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一定是假的。”

    他合上了书,绕着火堆来来回回走了半天,终于又谨慎地打开了最后一页。

    仍是同样的内容。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最后一句:“……纵有九转回生之术,亦无稍能补救之法。此生大恨,无过于此。不求吾儿原谅,惟愿平安喜乐,终得自由。

    孟九转”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096/ 第一时间欣赏玄隐剑最新章节! 作者:钟山隐士所写的《玄隐剑》为转载作品,玄隐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玄隐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玄隐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玄隐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