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密谈
“你有话要说。”直拔云霄的峰顶,只剩顾云天和顾柔两人,加上顾柔怀中抱着的小白狗。
顾柔一顿,还是答道:“没有。”
“忍了一路,现在没有外人,为何又不说了?”顾云天侧头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小缙曾被敌人所获,您难道不怀疑那人怎会轻易放他回来?又会不会反将他安插在我教,对我们不利?您为何还要接纳他?”
顾云天轻轻抚摸着那小狗的后颈,露出慈祥的笑意:“你辛苦教养十几年的狗儿,会因为被别人抱走过一段时间,就不要它了吗?”
顾柔一噎,心中升起复杂的感觉,一时接不下口。
“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
顾云天将手指放入小狗口中逗弄,那小狗温顺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却丝毫不会用牙咬,顾云天赞着“真乖”,连眼角都弯了起来。
“是…不瞒父亲说,我此前以为您眼里容不得丝毫差错,却不明白,江朝欢数度失手被罚,您却为何又重新重用他?”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顾云天收回手,赞许地看向顾柔。
“使功不如使过。他曾立下无数功劳,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借谢府一事给他些教训,才能磨灭他的心气,明白卑顺服从。之后再推恩提拔,加以抚慰,让他尝到一点甜头,才更知登高履危,唯有驯顺忠诚一条路走。”
顾云天谆谆教诲:“所谓恩威并施,就是要让人无从琢磨猜度,唯有战战兢兢不敢逾矩,方是御下之术。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慢慢明白的。”
“什么…之前…爹爹难道不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而怀疑?只是御下的手段?”震惊、迷茫混杂交织,顾柔蹙紧了眉头。
“任何人,我都不会全然相信,包括你。”顾云天振臂转身:“所以无所谓怀疑与否,只要他还能为我所用,还不得不为我所用,就尽在我掌握之中…”
纵声狂笑,响彻山巅,吓得怀中小狗缩进了衣襟里。顾柔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下。
能让妹妹如此痴迷回护,能滴水不漏,却又让她莫名不安,他的恭顺服从之下到底有没有所隐藏…这个人,真的能在我们掌控之中吗…顾柔袖中的手握紧了圣教令,倏然回头。
幽云谷,次日清晨,六人便拜别教主,取道汴梁。
这是近两年来,顾柔第一次出谷,论行走江湖的经验资历,她都逊于其他人。但教主授予她圣教令,已经足以她在教主眼中的位置,甚至她几乎从不显露的武功,也让几人不敢小觑。在外的一切行程,自然也都以她为首,由她决断。
但顾柔仍保持着向来的端方温和,从不擅专,总是与几人相商决定,展现了不凡的气度。
然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些微妙的诡异。
顾襄记恨上了顾柔,讨论任务时总是与她唱反调,处处针锋相对,平日则不与她同桌吃饭,住同一个客栈,碰见只有白眼相向。不知为何,她也不再时刻跟着江朝欢,反而客气疏远了许多。
岳织罗和江朝欢本就寡言少语,惯于独来独往。就连从前话痨的小缙,也总是一个人默默走在最后,心事重重。
唯有鹤松石尽力地周旋于几人之间。
行路时,作为顾柔与顾襄的传话筒。在气氛紧张时,充当和事佬,不停说小话调处。小缙落后独行,他也不近不远地等候。也幸好有他,让这貌合神离的六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达汴梁。
几人未立即进城,在郊外的一座破庙先安顿下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顾柔首先提议:“我们或许不必过早联系路堂主。伺机围候在侧,待第一批胆大包天的人现身动手,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这是用路堂主的性命做诱饵,换自己的功劳,简直不择手段。”顾襄翻了个白眼,反驳道:“难道你能保证她安然无恙?还是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生死?”
“我只是说无须叫路堂主知晓,还可以暗中保护,出现意外,亦足以相救。”顾柔并未生气,仍是平和地解释。
“是啊,论起武功,智谋,德行,口才,全天下谁能比得上你掌令左使?既然你如此有信心,等出现危险,就全仰赖你的大驾救护了。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了。”
眼见气氛又僵持起来,唯有小缙拉了拉顾襄,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鹤松石堆起笑脸,将两人隔开,说道:“左使是胆大心细,指挥若定。右使是虚怀仁心,推己及人。两位各有侧重,所以难免有一点分歧。但今日天晚,无论如何来不及进城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商量此事。”
几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顾襄终于停下了不依不饶的故意作对,独自走到角落休息。顾柔感激地向鹤松石一笑,邀他出去说话。
江朝欢暗暗摇头,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被门中人说“硬得像块石头”的鹤松石。
当年以耿介朴拙,直言直语著称的“断金一剑”,变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十三年风霜,到底有多少未知、难明的事情在悄悄改变?到底有多少初心、本性于宿命洪流中颠灭沉沦?
江朝欢自嘲地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违心之言张口可说,无义之事信手便做,自己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人了。
他独自坐在窗下,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时断时续地射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襄。
这一路上,顾襄似乎都在避着他,却又常常偷偷打量他,而眼神相接时,又会紧张地移开。难道是教主给了她一个监视自己的任务?还是她发现了什么?
江朝欢状若无事地站起,几度左顾右盼后闪身出门,转入庙后杏子林。
他尽拣着偏僻的小路,时而回头张望,似乎害怕有人跟踪。一直绕出了杏林,走到了一座水田蔬圃连绵不断的村头拱桥之上。借着月色,他俯身寻找着什么,半晌,终于满意地挪开桥上一块红砖,往里面塞了张纸,又将砖块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一五一. 质询
做完这一切后,江朝欢立刻原路返回。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影掠上拱桥,正是一路跟着他的顾襄。
只见顾襄找到那块红砖,紧张地抽出纸条。静夜,繁星,她的心跳地飞快,手忙脚乱地展开,却发现这纸竟是空白一片。
正惊疑不定时,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叹息:“二小姐的智商如果能和嘴皮子功夫一样长进就好了。”
顾襄吓得手一抖,纸条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却是本应早已离开的江朝欢。
她做贼心虚地退后一步,踩住那张纸,试图掩盖过去:“…怎…怎么是你?”
“二小姐希望是谁?丐帮的人?谢酽?还是神秘人?”江朝欢背着手逼近两步,露出冷笑:“离开幽云谷后,这是你第五次跟踪我。怎么,教主给你的任务就是监视我?”
“没有。”顾襄急忙否认:“是我自己想要跟…那个…跟你开个玩笑。”
“玩笑?”江朝欢收起笑意,森然开口:“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早已死了不知几次了。”
顾襄气结,终于想起自己的筹码,硬气起来:“你…你…我怀疑你,当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何况我掌纠察之责,教中上下,我都有资格监督过问。”
“好像有个人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会永远相信我,站在我这边。”
“我确实希望我没发现过那东西,我不愿意怀疑你,但我有我的底线,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父亲。不能因为是你,就徇私枉法,尸位素餐。”顾襄皱紧眉头看着他。
“你经常叫我不要相信你,你有时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你是个怪人,但至少你的忠心无须怀疑。可你为什么要私闯禁地,偷上连云峰?”
憋了一路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顾襄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却又害怕听到他承认的答案。
“我偷上连云峰?这是你亲眼所见?”江朝欢心下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
顾襄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一丝不苟地打开,执起里面一块拇指大的红玉,一字一字地说:“这是你的,你不会否认吧?”
疏朗的月色下,这块莹然剔透的红玉棱角分明,折射出粲然的光彩。江朝欢的目光冷了下去,却没有回答。
“你无话可说了,是吗?”顾襄心中慢慢填满失望。
“珣玗琪玉,无虑山特产,中原极少出现,至少我从未在教中其他人处见过。但它却出现在了金曜宫的侧墙角落。”
“当然你可以说是你赏给了手下,或者别人也碰巧会有。但这块玉的形状,尺寸,与我剑鞘上缺损的宝石一模一样。云中郡,我剑鞘上原本镶着的雀翎东珠掉落,自此以后那里一直空着。这块珣玗琪玉,是你给我打磨的,对不对?”
“看来二小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尽管事实确凿,江朝欢却并没有半分惊慌,亦没有一句辩解。
顾襄的心沉了下去,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你为什么不骗我?你可以说是那次父亲在连云峰底宣召你,你走错了路,才会把它遗落在金曜宫。为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
没有回应。
她终于彻底心寒,攥紧了那块红玉,锋利的边角压在手上,刺痛心底:“也许这个还证明不了什么,但从此以后,我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江朝欢,如果你真的有叛教通敌的举动,我绝不会包庇你。”
良久,顾襄的身影早已远去,她失望的眼神和话语依然萦绕在心头。江朝欢默然伫立,眼底倒映出小桥明月的影子。
曾在短暂的纵溺自己,接受顾襄后,为她的灵钧剑雕刻的佩饰,终究没有送出去。却遗失在金曜宫,被她捡到,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吗?他自嘲地一笑。
如果我想,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解释,可我不想欺骗你,哪怕默认你的怀疑。
如果借此一事,让你不再对我心存幻想,尽早抽身,回到原点。如果今日的失望和清醒能免去来日的痛苦悔恨。如果你从此没有软肋,我也不必再羁绊郁结。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次日,汴梁郊外。
“丐帮前日已经在洛阳总舵召开大会,公布了继任帮主的条件,与我们此前所探相差无几。同样,他们也知道了路堂主的行踪。现在,帮中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已经率先出发,赶赴汴梁。估计有意争夺帮主之位的其他门派之人和江湖散人也快动身了。”
顾柔简单地介绍了近日的情况,接着提议道:“我和炎天护法极少在江湖走动,尚有在暗的优势,不宜过早显露身份。”
“江护法身份已经明示于天下,且和路堂主自来交好,不如先由江护法随护在路堂主身侧,以谋后动。”
江朝欢淡然地应承下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顾柔余光瞥向顾襄时,却疑惑地发现她毫无妒色。自己故意说江朝欢与路白羽交好,竟没有激起她的醋意,难道父亲的任务,真的令她对江朝欢死心了?
有些意外,却又回思一路以来两人关系的冷淡,顾柔欣慰地展颜说道:“据探,谢酽日前也离开了临安,想必他对这丐帮帮主之位也动心了。那就由钧天右使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引他前来。”
“…好。”出乎意料地,顾襄也未反对,当即领命,转身离去。
江朝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引来谢酽,是教主的任务,还是顾柔的主意?为何自聚义会开始,一切事情都与谢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
他独自入城,期间先见了一早被他派去汴梁的花荥。
汴梁是两朝旧都,现下早已没落,当地亦没有什么名门大派。教主派路白羽去那里,他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就是潜龙堡主莫龙的秘密。是而他早已暗中派花荥前去调查。
建堡于汴梁,即便已经被教主焚毁,但还是放心不下,可见此物的重要。他突然想到,路白羽曾半路被教主派去聚义庄,又在慕容义的房间相遇,那时她的任务,或许就是寻找这个秘密。
但最终聚义会那天,路白羽也未曾寻到,反而被慕容义传给了慕容褒因。这一次,恐怕也极难得手。
想到王卫江所说,那东西“一式两份”。既然聚义庄的那份藏在硫硝石中,会不会潜龙堡的也在贮存同样的东西里面?
一五二.惊讯
花荥回禀,路白羽这几日果然在潜龙堡遗址附近徘徊,但似乎并无所获。
经历了大火焚烧,又度过几月的寒冬冰雪,如果真的是硫硝石,只怕也荡然无存了。江朝欢心内叹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信步入城,来到汴梁运河畔的会漕渡口,潜龙堡正是兴建于这繁华中心。
尽管数度遣手下来寻,这却是江朝欢第一次亲临于此。只见漕运有条不紊地运转,号子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在这朴实安定的古城,被一朝焚毁的潜龙堡实在打眼。
断瓦颓桓,一片焦黑,唯有正门处竖着的一面紫旗显出些生机。
这是圣教的令旗,也因为它,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片废墟。
只是今日,因为丐帮的告示,汴梁城中的一些闲人混混凑近了潜龙堡,却又只敢在门口打量。想到昨日踏入,而立刻成为被抬出的尸体的伙伴,还躺在不远处,他们尚没有胆量以身相试。
江朝欢走进烧断了一半的正门,门厅照壁边角亦数处破损。但依稀能看出其上福禄寿的纹样,看来莫龙还是仿照了聚义庄建造的潜龙堡。
“小江弟弟,果然你最有良心,这个时候第一个来看我。”
一个字能打三个转,听了直叫人心里发颤,自然是十六堂主之首路白羽。
“轻羽飞髻,插标卖首。”她的流云髻上轻羽招摇,别无装饰。衣带飘动,唯有白纱帔帛下若隐若现的,插在腰间的两柄短刀,平添了冷冽,肃杀。
尽管处在漩涡中心,即将成为不知多少人下手的靶子,路白羽仍装若无闻地露出惯常的娇笑,轻佻地凑近江朝欢,与往日无异。
江朝欢的目光向后一扫,只见四名白衣男女分散在侧,吐息周文,目光警觉,正是十六堂主之中的好手。
“我倒是觉得我来得多余了。”江朝欢回以一笑:“以内十六堂为屏障,可谓是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了。”
“想要我命的人数以千百,而内十六堂除去教主调走之人,我能动用的只有他们四个。我这心里,可日夜怕得睡不着呢。是不是啊,芷茵?”
身侧一名白衣女子应声称是,正是当日钧天殿替路白羽说话的宋堂主。
江朝欢心下沉吟,十六堂一向由路白羽掌管,这个迫在眉睫的时刻,顾云天却架空了她的势力,反而派来了二使和护法,这是一种保护?还是另有目的?
路白羽却浑不在意地继续调笑:“还好有小江弟弟,能和你死在一处,做鬼也风流…”
“现在人人都知你身在汴梁,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法子,尽快完成任务离开此地,说不定还能活到八月十五。”
江朝欢不愿再听她挑弄,径直走过照壁,要进入堡中查探。路白羽却快步追上,拔下发间羽毛,插在石缝之间。她身后四名堂主立刻闪身挡在江朝欢面前,亮出兵刃严阵以待。
“白羽令所在之处,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你。”
江朝欢挑眉笑道:“路堂主曾帮我寻谢家姐弟,怎么,现在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乖乖待在这里就好。如果你掺和到我的任务里,于你,于我,都没有一点好处。”
路白羽却反而敛起笑意,少见的认真说道。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快步携手下入内。
看她紧张的样子,难道顾云天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江朝欢沉下目光…顾云天应该也不知道慕容义和莫龙把秘密藏在什么东西里,若是连那秘密都不告知,又如何叫路白羽寻找?自己早该想到这个的…
临安府,河洛官道。
嵇无风兄妹随师父范行宜歇在路边。
丐帮自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掌棒,掌钵四位九袋长老辅佐帮务。再次,则以仁义礼智信勇六大舵主为首,掌管各地分舵,是为八袋长老。
掌棒,掌钵两位龙头丧身于内斗,帮中自然奉传功,长老两位长老为尊。
但传功长老“金错刀”范行宜,执法长老“玉面佛”冯延康近些年嫌隙弥深,已然失和,素来各自为政,水火不容。此次前往汴梁,两人也是分头而行,甚至故意不走同一条官路。
嵇无风担心谢酽,便求了师父绕路经临安,这日一行人到了城外,碰见了昆仑派的弟子。
昆仑山距中原千里之遥,往来不易,因而参加谢府婚礼后,昆仑四雄又在附近寻找玄隐剑,未立即动身返回。待听到丐帮的消息,也决定去汴梁一试。
两派厮见后,昆仑的人知道曾在谢府惹来不快,自行坐到不远处。
“四师弟早早去了汴梁相国寺朝拜,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少君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
昆仑四雄中最晚入门的苍鹰子是出家之人,是而早先前往中土名寺相国寺游览,却正巧赶上了丐帮求获路白羽。
“师弟传信说,魔教的幽天护法刚刚被派去保护那姓路的,就出了事,魔教十六堂主死了一个。他大肆排查异几,将汴梁搜了个滴水不漏。师弟还是藏身佛寺才得以侥幸逃脱。”改制以后,江湖正道均称圣教为魔教。
班寅卯也附和道:“听说他就是曾经的离主,因为诛灭临安谢氏的功劳升为四大护法之首。这位护法手段狠辣,风头正盛,不仅汴梁大小门派都退辟三舍,近日赶到的正道兄弟也不敢进城。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那堂主…”
“就是,论起暗杀这种宵小手段,人人都想到魔教十六堂,中原武林无出其右,何况还有那个什么护法,怎么这么快反而被人得手了?”
“他们说的是江…”嵇盈风一直留神听着昆仑四雄的对话,这时心里隐隐担忧江朝欢也被牵连害死,不由自语道。
“别提他!”嵇无风愤然站起,背过了身:“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可是他绝非魔教之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你还在自欺欺人?”嵇无风怒不可遏:“那天他和顾云天说的话,他卑躬屈膝的样子,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吗?”
“各为其主,世道如此。听说他是顾云天收养的孤儿,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但聚义庄屡屡救我们,千里送我们回广陵,就说明他良心未泯,必有苦衷,说不定可以趁这次机会,劝他脱离魔教,重回正道…”
“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可理喻。我只后悔那日没有帮谢酽杀了他,魔教已犯众怒,汴梁,他不会再有好运逃脱了。”
嵇无风拂袖上马,纵驰而去。
一五三.计诱
策马入城,嵇无风赶到谢府,却见人去楼空,唯有些老仆守着宅院。一问时,原来谢酽两日前已经离家。
这个时候出门,想来多半也是要去汴梁。但嵇无风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师父相商,快马加鞭去追谢酽。
疾行到第二日午后,河洛官道旁遇到一队马商,打听出谢酽刚刚路过,还从这些人手中买了换乘的马。嵇无风惊喜地想,很快就可以追上谢酽了。
然而,转身回去,却突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放缓了脚步,回头不住打量着那队马商。
“喂,你被他们点了穴吗?”
范云迢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
“好像有点不对…”嵇无风皱眉自语。
“什么不对?”
“刚才他们翻身上马时,我看到一个人露出了里衣内襟,上面好像绣了一只老鹰,又不是老鹰…”
范云迢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你是眼花了,他们穿的衣料不过是粗布棉麻,哪里像是会在上面刺绣的人?何况谁会把图案绣在里衣,绣给自己看吗?快走吧。”
见丐帮众人调马回头,踏上来时的方向,嵇无风忙问范云迢:“怎么往回走?我们不是要去汴梁吗?”
“适才帮中传来消息,任帮主的女儿回来了,要与我们同去汴梁,所以我们现在要回去接她。”
“什么任帮主的女儿?可我要去找谢酽啊…”
“嘘…”范云迢拉了一把他的缰绳,阻止他掉头:“任姑娘在帮中深得人心,她选择和我们一道,是我们传功一门的荣幸。你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吧。”
“可我还是觉得刚才那队人不对,我得去告诉谢酽。”
“论起武功,江湖经验,谢公子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还用得着你去提醒?快走吧,听说冯师叔他们也改道回去迎接任姑娘了,千万别被他们抢了先机。”
……
却说谢酽离家后,信马由缰地朝汴梁方向赶去。
连日在府中不眠不休地练武,虽然刀法并未进展多少,但他逐渐地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所谓武林世家“南嵇北谢”,都在家主过世后渐渐没落,甚至如嵇无风兄妹还要仰赖别派庇佑。究其原因,还是一家之传承,远远不足以绵延百代。一旦家主早逝,儿女平庸,纵有绝世武功也无以为继,只能任人践踏。
能在武林中屹立不倒的,少林,丐帮,峨嵋,武当…都是广收弟子,帮众甚巨。
少林甚至五六代僧人同堂,即便近来没出能够服众的奇才统领,也无人敢小觑。而丐帮就算帮主遇刺,内斗四年之久,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第一帮”的名号无可旁夺。
就连天下武功稽首的顾云天,也培养了左右使,护法,堂主,坛主等无数部属。纵使他十二年不出幽云谷,也凭借手下势力兼并侵扰,为所欲为,让武林正道闻风丧胆。
如今谢家凋零,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靠着一腔孤勇,就连顾云天手下那关都闯不过去。唯有发展,培养自己的势力,直到足以和魔教抗衡,才有机会谈报仇。
然而,开宗立派岂是一日之功?若能坐上丐帮的帮主之位,得到天下第一帮的襄助,才真正是事半功倍的终南捷径。
只是他明白,想要争这位置的人数以千计,率先出手只会与魔教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故而他走走停停,闲时便下马,拿出母亲生前的佩剑和送给慕容褒因的小刀,有时看着它们能坐上半天。
“这就是谢酽?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远处,顾柔已经偷偷观察了他两个时辰,却见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把兵刃,时而面上浮起柔光,时而怒目而视。
“要是把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全杀了,你不会比他强。”顾襄讥讽道。
顾襄受命引来谢酽,可顾柔到底不放心,追上了她同去,这日刚刚迎面碰见谢酽,两人在暗处埋伏起来。
尽管顾襄句句带刺,顾柔却从不动怒,反而关切地询问:“父亲要你接近谢酽,你想好法子了吗?”
“想好了啊,就这样每天跟踪,直到中秋节。”顾襄懒懒地靠在树上,把玩着一颗红玉。
“父亲真正的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把谢酽招揽入教。但他考虑错了,想要我借情事招纳谢酽,绝不可能。但我或催逼或利诱,总会完成任务就是。”
顾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没想到这个妹妹看似有勇无谋,城府不深,却能想到这一层。
“你还是为了江朝欢?”
“与你无关。”顾襄冷冷地回答,合上手心作势欲走。
“如果我可以替你接近谢酽呢?”顾柔拦住她:“不瞒你说,父亲对谢酽的所图,远远超过你我想象,决不容一丝怠慢。他还没见过我,我相信我会更容易得手。”
……
这日谢酽走到安阳郡,太行山脚下。
谢夫人阮氏正是出身太行剑派,因是母亲的家乡,外公的故居,他决意上山祭奠先人,慰望祖辈,也算聊偿心愿。
然而,一条绊马索拦住了他,他微觉诧异,牵马过去,却听前面传来阵阵呼喝。
“还不速速投降,你跑不掉了!”
“负隅顽抗只会死得更难看!”
…
走近看时,是一群戴着玄铁面具的紫衣人围住一个女子,而那领头之人却是一直同江朝欢欺骗他的顾襄。
若是此前的他,秉持侠义之道,遇见不平之事必然会拔刀相助。但数度变故,已经渐渐磨去了他坚持二十年的信念。
魔教固然可恨,但那些所谓正道也不过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慕容褒因的死,谢家的灾祸,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谢酽冷眼看了片刻,便驱马绕路,不想平白卷入是非。
但从旁经过时,一抹大红色刺入眼中,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凝视着被围攻的那人。只见她手持九节鞭,鞭身挥舞,织成了个半径四五尺的圈子,将诸般兵刃挡在圈外。数名紫衣人已经被鞭尾扫中,肋骨断裂倒地而死。看来她的武功不错。
但时候一长,被围攻的女子便现出弱势。九节鞭极为耗费内力,她苦战半天,内力不继,鞭圈也越来越小,魔教之人渐渐得以近身。
一五四.陷计
只见魔教之人寻到破绽,顷刻间欺身而上,那女子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
一直站在圈外的顾襄骤然出手,横剑缠上鞭身,暗运内力,九节鞭霎时断成两半。
顾襄趁机挺身而上,划破那女子手腕,鞭子落地。她未立刻下杀手,反而玩弄地牵引着那女子出招,肉掌相利剑,频频遇险。直到那女子脱力,彻底招架不住。
顾襄一扬手,众人撤下兵刃,退开半步团团围住那女子:“安阳帮已经被我教歼灭了,你再枉自挣扎也是徒劳。”
“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那女子仰天笑道:“安阳帮纵使剩最后一人,也是战死以殉。”
谢酽闻言,心头一震,握紧了朴刀盯着那女子。
金光曜日之下,只见她红衣似火,浴血如焚。回头一顾,纵然发鬓散乱,血色殷殷,也难掩凌厉颜色。然而那微微下勾的眼尾和眼角那颗泪痣,又让他恍然觉得看到了慕容褒因。
拔刀出鞘,谢酽挑开两个紫衣人,冲进圈内,与顾襄交上了手。
刀剑相斫,锵然争鸣。
尽管对顾襄恨之入骨,但谢酽这回不再莽撞拼命,且打且退,渐渐靠近那红衣女子。一招“龙骧虎步”,刀背一沉压下顾襄剑势,随即左手一捞,抓住红衣女子的袖口,跃开半尺。
顾襄一声令下,紫衣人围拥而上,同时抛出铁钩交织在树干。那女子急道:“你快走!”
谢酽却抄手抱住她的腰身,纵跃而起,堪堪避开六道铁钩。手心温热,侧颜清逸,又似乎带着莫名的熟悉,那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酽,心跳瞬间变得飞快,面上凌厉的神色渐渐柔和。
这时,顾襄反手一扬,三枚折腰菱分取谢酽双目,心脏和下腹。
谢酽一招只能拨开两枚暗器。怀中抱着一人,又难以再向上腾跃,四周被铁钩交错围住,他唯有俯身落地,才能避开最后那颗,顾襄这招可谓毒辣。
只见他旋身挡在那女子身前,猛然伏低,将她压倒在地的一瞬,最下面那枚折腰菱贴着谢酽后颈擦过。紫衣人趁势缩紧铁钩,将两人禁锢在内。
“原来是谢公子,久违了。”
顾襄收起剑,缓缓走近。
“那你呢?我又该叫你什么?”谢酽面色不改:“是某位护法?还是什么堂主?”
“不劳垂询,谢公子还是这么爱管闲事。”顾襄冷笑道:“我教内务,容不得旁人插手。带走。”
“等等。”
谢酽扣住铁索,不肯随紫衣人迈步:“魔教想为世人承认,总也要讲些江湖规矩,潮生崖我救了你们,这个人情,你认不认?”
他多日来思虑良多,想到江朝欢二人处心积虑跟着他上玄天岭,固然是有所目的,但潮生崖一事定不在计划内。两人那次都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罗姑尧叟也是他亲眼看着跳下悬崖,可见绝非演戏,何况也没有理由演这样一场戏给他看。
顾襄有些诧异地回头:“谢公子也学会谈条件了?没错,这个情分,是我欠你的。”
“好,那你放了她。从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顾襄沉吟片刻,点头道:“她不过是安阳帮一个小喽啰,放了她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教主的命令不可违背,这次我可以放你们走,下一次遇到,我可不会再留情。”
一招手,紫衣人立刻收回铁钩,让出条路来。顾襄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转身离开。
谢酽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压下满心的恨意,侧头客气地问那女子:“姑娘是安阳帮的人?敢问姑娘贵姓?”
“我姓顾,回望之顾。单名柔,温煦之柔。”
“顾?”谢酽有些惊异地重复,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转而问道:“贵帮为何会被魔教盯上?帮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好送姑娘回去。”
“安阳帮临近兖州,自来就为魔教侵扰。这回丐帮放出选奉新主的消息后,帮主率领大家前往汴梁,以助正道一臂之力。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反而被魔教截杀,帮中只有我逃了出来…”
顾柔说着,不由哽咽起来。下勾的眼角,点漆的泪痣,愈发幽婉动人。这是她按照顾襄的描述,特意改画的妆容。
果然,谢酽失神地凝视她,目光透过她的脸,似乎望向了遥遥的天尽…
良久,谢酽才回过神来,连忙赔罪道:“在下失礼了。姑娘还请节哀顺变,那姑娘可有什么家人故交,我会护送姑娘前去。”
“没有…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除了帮中的人,谁都不认识…”顾柔垂泪道。
谢酽踌躇起来,觉得此事着实难办。若是撇下她离开,只怕她没个落脚之处,又要被魔教所害。
不想顾柔主动开口:“我想去汴梁。帮主,师父,师兄们拼死就是为了除掉魔教妖女,我纵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亲眼看着魔教付出代价,教他们地下安心。”
“可魔教的人也很快就要齐聚汴梁,你去那里只会更危险。”
“魔教想要我的命,我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还不如做我该做的事,换一个问心无愧。”顾柔眼里的坚毅全不似弱质女流,谢酽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聚义庄少林出事后,决然前去晋阳的慕容褒因。
“好,我正巧也要去汴梁。那我们先找个客栈将养几日,避过风头再上路。”
……
金乌坠地,风卷逆日狂沙,顾襄摒退手下,漫无目的地单骑独行。
适才的一切出奇顺利,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随即,她努力说服自己,何必为顾柔担心,世上除了父亲,不会有任何人算计得过她…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顾襄猛地抬头,竟发现是鹤松石。
拱手行礼,鹤松石道:“鹤某拜见右使。”
“鹤护法来做什么?你不应该在汴梁吗?”
“右使可能还不知道,三日前潜龙堡遗址,杨蓁堂主被人杀害,至今未曾找到凶手。鹤某怀疑是有人要率先对我教下手,担心右使安危,特意前来迎接。”
“此事我早已知晓。”顾襄微觉奇怪:“有劳鹤护法了。但我不能现在回去。”
一五五.连计
鹤松石也不追问原因,只道:“那鹤某就斗胆随侍在右使身边。”
“随便你。”顾襄一甩马鞭,翻身上马。
安阳郡的客栈里,顾襄偷偷在顾柔邻屋住下,发现谢酽每日都来顾柔房间,却是与她探讨武功。
顾柔承继了顾家一脉独传的折红英,除此之外,九节鞭也使得出神入化。
九节鞭号称兵中之龙,富于阳刚之气,又极耗体力,初学时容易误伤自己,向来没有女子修练。但其软硬结合,攻守兼具,若能练至大成,威力与其他兵器不可同日而语。
顾柔心性坚韧,意志远超寻常女子,自小练习,又加之朝中措无匹内力,武功成就早已擢拔众人。尽管她平日专注于教中内务,甚少出谷,但教中人人相信,她的武功甚至或可与沈雁回一较高下。
折红英在外不宜显露,因此,顾柔选择以九节鞭见长的安阳帮下手,侵覆其帮后伪做其帮中之人。
谢酽习的是百兵之帅的刀法,纯粹的硬兵器与软鞭本大不相同。但九节鞭乃精钢铸成,每节都是硬身,用柔韧内劲掌控刚硬兵刃的道理异曲同工。
谢家家传水龙吟,所长皆是外家功夫,于内功一道失之精深,历代全赖经年修习,至中年方可有所成就。顾柔将调养内息,善运内力的诀窍托于九节鞭法一一讲授,引得谢酽心驰神往。
“剑以轻灵变化为高,刀以厚实纯粹为尚。但两者都是至刚至硬的兵器,常人往往一意追求坚实的内力以求驾驭得当,却不知以柔克刚,以巧胜蛮,一两拨千斤,招式不为内力所限,方可达到至高的境界。”
“姑娘一席话,胜过我闭门造车十年苦功。”谢酽由衷叹道。
不过短短两日,他依照顾柔的点拨改换运刀的法门,水龙吟已经更上一层楼。从前将水龙吟从头到尾练一遍就会筋疲力竭,现在却觉内力绵长不绝,如活水流觞,生生不息,厚重的朴刀轻若无物,纵使练上一天也不知疲惫。
谢酽肃身拜谢,却不免疑惑:“姑娘于武学的见地实在非凡,怎会落于魔教之手?”
“我这点微末见识岂敢谈“非凡”二字,不过是从小喜欢看书胜过习武,常常胡思乱想,动起手来却贻笑大方。看到谢公子的刀法,偶然觉得这其中的道理与九节鞭大同小异,误打误撞罢了。”
顾襄在邻室听得牙痒,只觉顾柔撒起谎来毫无愧疚的功力,也只有江朝欢可以媲美。
然而,她又不得不佩服顾柔的天分,不但自己武功深湛,且是个深入浅出的良师,她偷听了几天,都有不小体悟进益。
正在暗暗思考时,墙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扣,顾柔说道:“妹妹,过来吧。”
顾襄一怔,原来她早已发现了自己,只得前去。
“你偷偷住在这里,徒增危险。谢酽也非愚蠢之人,早晚会被他发现,不如去替我做一件事。”顾柔开门见山。
“三日后,邺城漢江渡噙光亭,我要见到昆仑四雄。”
顾襄不解:“为什么?”
“我可是在帮你,快去吧。”
“等等,我觉得你不是帮我,倒像是在帮谢酽。他羽翼未丰,才好掌控,你助他提升功力却是为何?”
顾柔少见地没有巧舌解释,背过身道:“临行前父亲说过,在外一应事务由我决断,你无须多言。”
“遵命。”顾襄特意扯出长长的调子,冷笑着转头而去。
……
洛阳,丐帮总舵。
一个绿衫女子肃立在案前,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悬于壁上的绿竹杖,简单的动作一丝不苟,无比虔诚。
丐帮历代的帮主信物,打狗棒,空置四年,积灰指厚。女子的眼中毫无波澜,只有指尖微微颤抖。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是谁。
“大小姐,你…你回来了。”
传功长老范行宜语见哽咽,携座下弟子匆匆迈进屋中,拱手拜见这前任帮主任天命的女儿,任瑶岸。
只见绿衫裙摆波动,任瑶岸转身扶住范行宜,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开口却道:“范师叔,你的头发白了。”
“是啊,自从大小姐失踪,帮中长老接二连三出事,丐帮分崩离析,正如一盘散沙难以复聚,我…我对不起任帮主…”
任瑶岸轻叹一声:“今日局面,非范师叔一人之过。虽然当日我负气出走,但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终究难以忘怀。听到你们广散消息,选奉新主,还是决定回来,与你们一道拥立继任,重振帮威。”
当日任天命被路白羽暗杀后,丐帮为继任帮主的人选吵闹不休,任天命停灵半月,不得安葬,引得江湖侧目。
任瑶岸本是帮主独女,自小在丐帮长大,武功见识都远超同龄须眉,且忠孝仁爱,对上对下眷注颇深,极得人心。只因避嫌,才未出任帮中职务,但帮中人看来,她也是下任帮主的人选之一。
看到父亲死后,各大长老,舵主明争暗斗,互相猜忌,她深恐丐帮基业无以为继,屡次站出来斡旋调解,却被有些人误以为是要争夺帮主之位,数度遭到排挤,暗袭,险些丧命。
终于,在掌棒龙头暴毙后,她愤而出走,远避江湖,从此三年音信全无。
范行宜一向爱憎分明,心直口快,当日受人挑拨,也是误会、排挤任瑶岸的人之一。待她离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
然而,任瑶岸却毫无嫌隙,第一个面见于他。
范行宜心情激荡之下,交口难言。只见任瑶岸拍了拍他的手,向他身后看去,看到了一脸茫然的嵇无风兄妹。
“这是你新收的徒儿吗?”
“他们二人是故友嵇公闻道的孩儿,嵇公过世前将他们托付于我。但他们只是我外家弟子,并未加入丐帮。”
嵇无风兄妹正要上前厮见,却听门口传来一阵绵长的笑声。
范行宜面色一沉,拂袖退离门口,他座下的弟子也都远远避开,唯有嵇无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须臾,一个短胖身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没有一点脚步声,笑声似乎还在远处,人却如鬼魅般降临。只见这人慈眉善目,一张笑面,眉垂至颈,须发皆白,笑吟吟地却似一尊佛像,观之可亲。
他环视一周,团团作揖,道:“冯某见过大小姐,范兄。大小姐回来,可真是我帮之福啊,只是怎么也不知会师叔一声,好叫师叔置筵恭迎。”
范行宜哼了一声,勉强回了一礼,侧过头去。
任瑶岸却仍是一贯的淡笑:“冯师叔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晚辈,哪敢劳动师叔迎接?”
一五六.内斗
范行宜不愿再听下去,沉声道:“范某告退。”
“你我一年未见,大小姐也是刚刚回来,范兄何必急于离开?”那笑面人正是丐帮的执法长老冯延康。
执法长老执掌帮规,总揽帮众刑杀赏罚,历代都是严苛冷酷之人担任。唯有冯延康敦厚温吞,一团和气,舛误留三分情面,刑罚也总是从轻而量,在帮中颇得人心,为此江湖上给了他个“玉面佛”的浑号。
相反,范行宜行事却一丝不苟,法不留情。
“金错刀”之名,既指他的兵刃是一支判官笔,且擅长金错刀书法,也暗喻他性格苛刻严酷,有如刀兵之利。
丐帮自帮主以下,数两人地位最尊,从前二人本同进同出,相交莫逆。性格上更是一张一弛,配合无间,将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自帮主遇害后,却嫌隙渐生,龌蹉频起,甚至无法见容于一室。
因而,这一年来,有冯延康在的地方,范行宜绝不会去。便是前些时日的大会,他也只派了徒弟参加。
只见范行宜伫立门口,转头斜睨着冯延康道:“怎么,范某想走,冯长老还想拦着我不成?”
“范兄脾气还是这么冲。”冯延康呵呵一笑,俯身去拉范行宜袖子,似乎在下拜挽留,却暗蕴了内力,将他向后一带。
范行宜只觉手腕一麻,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骤然激起内力,震开了冯延康的一抓。这时,冯延康兔起鹘落,右手趁势划了个圈,点向范行宜腹脐,这招“顶礼膜拜”正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绝学。
前招状似躬身下拜,礼敬如来,紧跟着变招的后招却以食指点穴,出其不意攻其要害。无数成名好汉死在他这一指之下。
然而,范行宜眼光之老道又远非常人可比。
金光一闪,他手中已抄住了判官笔。一招“刺”字决径直点向冯延康小臂。不回招挡架,反而进招相迎,实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师父,小心!”执法门下首徒王润锡叫道。
冯延康早有所料,曲肘以避,衣料却仍被判官笔激射而出的内力刺了个小洞。范行宜也觉腹部一痛,原是被他指尖触到,震及脏腑,只是面色不变,毫不显露。
如此看来,是冯延康输了半招,他惊于对方功力进益,心内一凛,却微笑道:“范兄也太过认真了,小弟不过想切磋切磋。”
范行宜重重哼了一声,“嗤”地又挺笔袭来。
只见冯延康手指在腰间一抹,一条破布腰带立时松落,卷成一团罩住金笔,两人又交斗起来。
判官笔凌厉狠辣,破布带纷繁和缓,功力本就伯仲之间,各擅胜场,范,冯二人褪去急躁试探,真正使出浑身解数,在这总舵正堂打得是交缠固结,难分轩轾。
两人座下弟子看得挢舌难下,想要上前劝阻,却深知高手对招内力纵横,近身只怕被误伤。
那王润锡道:“师父,要不今日就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明明是你们先挑事的。”范行宜的一名弟子回嘴。
传功、执法两门失和已久,座中弟子也早已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一言不合,怒火立刻被点燃,数名弟子互相推搡起来,眼见就要演变成两门火并。
一团乱的内堂中,嵇无风小心地躲避着各处飞来的暗器,扯住范云迢道:“怎么办啊,在这里打起来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别人笑掉大牙?”
范云迢急得直跺脚,目光却透过众人定在任瑶岸身上。
明眸皓齿,修眉联娟,一袭绿衫盈盈而立,灼若芙蓉出緑波。任瑶岸平静地看着范,冯二人酣斗,不置一词,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眼中却又隐隐散出凉意。
倏然,绿衫飘扬,任瑶岸回手勾起打狗棒,掠入阵中。
彼时范行宜正使一招“穿花间”,判官笔穿透破布带而出,直取冯延康双目。冯延康的布带一端却也缠上了他的右臂,阻住他的笔尖难再进半寸。
两人正蓄满内力拼杀时,一支绿竹杖遽然递来,绿影飞旋,挑开布带。几乎就在同时,竹棒的另一端撞向判官笔尖,激出“琅琅”的金声。
这一棒非但破了两人胶结的局势,且借力打力,竹杖尽端轻轻一点,便将两人内力消融于无形。只见范,冯二人各自踉跄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又转向持棒而立的任瑶岸。
将打狗棒横举过顶,任瑶岸厉声喝道:“总舵内堂,公然斗殴,这便是你们三年来的长进吗?这便是一雪前耻,重振丐帮的手段吗?”
妙目一扫,两人不由心里一颤,又羞又惭地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满心疑惑:“大小姐为何会打狗棒法?打狗棒法历来只传下任帮主,难道…”
虽没说下去,众人却也明白他是怀疑任天命将打狗棒法私传女儿。
“你为何肯定这是打狗棒法?难道你又学过?”任瑶岸反问道。
“这…”
众人也只是看过几次任帮主使打狗棒,自然不敢确定。回想适才她那一招,落点精准,力道工巧,似乎像是打狗棒法,又有些不同,都沉默下来。
任瑶岸手腕一翻,将打狗棒竖立抵在身前,纵声道:“我以我父之名发誓,我从未学过打狗棒法。但帮规有一条,帮主空悬之时,若有能持打狗棒不为人所夺者,当暂摄帮主之位。范师叔,冯师叔,可愿一试?”
冯延康早就不服她适才那招,心道定是她在旁观察良久才找到讨巧的法子,胜之偶然。这时又听到她想暂摄帮主,当即嘿嘿一笑,双足一点,欺身而上。
虚劈敌首,冯延康握住棒端,轻轻一带,打狗棒便落在他手中。不料竟如此容易,他正一愣,手背却被狠狠戳中,棒身离奇地翻了个圈,又回到任瑶岸手中。
任瑶岸到底如何出手,没人看见,只觉绿影一晃,快如鬼魅。
冯延康近身搏击也不差,这时使出三十六路擒拿手,沉下心一招一招拆解,然而一套擒拿手演完,却连碰都碰不到竹棒。
这时,范行宜大喝一声,亦持笔挑来。
两人转瞬间从生死相搏变成了联手共御。判官笔最擅勾、挑,人手夺物,谁知每次就要得手时,竹棒总是衍出难以逆料的一招,以毫厘之差躲过抢夺,反而范,冯二人身上中了不少下棒子。
众人都瞠目结舌,屏息凝视,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只见任瑶岸身形飘逸,一根竹棒挑抹劈刺,矫若脱兔,而范,冯却上窜下跳,一身本领尽数使出,也无法将其夺过。
终于,冯延康左掌划了个圈跃开一步,露出惨笑:“我输了。这打狗棒合该归你。”
“好。”任瑶岸将打狗棒重重击在地上,环视一周:“八月十五之前,就由我暂代帮主,还有谁有异议吗?”
传功、执法两位已是丐帮武功最高之人,两位联手都夺不来打狗棒,其他人自然更无需尝试。
任瑶岸点点头,将打狗棒高举过顶。众人犹疑了一下,皆不甚情愿地俯身下拜,等待她的指示。帮主信物,见棒如见帮主,尽管任瑶岸只是暂领,但她威势迫人,武功稽首,虽不能说心服口服,却也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我虽暂摄帮主,但帮中一应事务还遵照前例,由各长老、舵主处置,无须禀明于我。只有一条,请各位牢记于心。”
众人惊疑地抬起头,不知她有何训示。
“从今日起,帮中上下,自传功、执法两位师叔至一袋弟子,若再有内斗者,无论原因,不管对错,两人一并就地处死。”
一五七.设计
汴梁,潜龙堡。
路白羽依旧在堡内寻找,门口把守的是堂主宋芷茵和木繁紫。两人大半时候警惕地盯着闲坐在门外的江朝欢,防着的反而像是他一般。这是奉了路白羽的命令,决不能让他踏入半步。
江朝欢自得其乐地摆弄着一块红玉,打量半天,才会用匕首切上一刀,似乎极为专心,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然而,远处细微至极的声响还是让他动作一顿,余光微微瞥向声源。半晌,只见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两位女堂主才急切地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
“…没有。”
那人却是十六堂主之一的杨茂,一周前遇刺的杨蓁的哥哥。两人是十六堂主中唯一的一对亲兄弟,这次杨蓁遇害,他自然是最为悲切的人。
“到底是谁?”木繁紫失神地自语:“论起暗杀之术,杨堂主已是我辈翘楚,怎么会反而…”
“好了。”
眼见又要勾起杨茂的伤痛,宋芷茵说道:“快进去歇息一会儿吧。路堂主也等着你的消息呢。”
杨茂缓缓点头,迈进了院内。
江朝欢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三人,直到听到一声短箫,才起身离开。
自杨蓁在他和路白羽眼皮子底下被人杀害,他的震惊不亚于任何一人。
立刻保持现场,查看尸体。然而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和没有中毒的迹象,甚至杨蓁还是面带笑意,似乎不是在面临着死亡。就连花荥、小缙等教中杏林圣手也无法给出他死亡的原因。
如此离奇的刺杀,让他甚至怀疑是自己人下手。可几日观察宋、木等人,也未发现异样,几人的悲痛更不像是作伪。
紧接着,江朝欢率四位护教法王封锁汴梁城的每一个出口,盘查城中的各大武馆门派,却依旧一无所获。
虽然江朝欢早就料到此举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那凶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抓到。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趁机清除各派探子,且震慑后续赶来的不敢入城。肃清隐患,也算一点收获。
他信步走到暗处角落,叶厌正在那里等候。
杨蓁死后,他担心顾襄安危,派叶厌偷偷跟随保护。谁知叶厌却未及请命,径自折返。
“主上,您别这么看着我呀。”叶厌见到江朝欢身影,怕他发怒,首先叫了出来。
“可不是属下违抗命令,自作主张。”叶厌接着说道:“炎天护法前几日也赶去保护二小姐了。这不是用不着我了嘛。”
“鹤护法?”江朝欢微觉诧异。
这两日岳织罗,鹤松石,小缙三人都人影不见,他正要派人追查,便道:“那你接下来去追踪朱天、阳天二位护法。”
“额…是。”
见江朝欢要走,叶厌忙叫道:“主上,还有一件事。属下发现,二小姐好像在找昆仑派的人。”
找昆仑派的人…顾襄的任务是引谢酽前来,与昆仑派何干?难道是顾柔的吩咐,可她又为了什么?
一个猜测猛地浮上心头,他悚然一惊,随即极力压下惶惶心绪,淡淡回答:“知道了。”
翻身上马,他立刻驰往汴梁城外,再也顾不得潜龙堡…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邺城,漢江渡。
夕阳剪影,红衣风华。顾柔发髻高束,软鞭缠腰,与谢酽并辔而行。
寥落无人的渡口,孤舟散在江水之沿,一座琉璃亭子轻巧地立在岸边。顾柔抬手指道:“我们去歇息一会儿吧。”
接连几日没日没夜地讨论武功,谢酽早已对她倾心信赖,满怀感激。将她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虽不涉男女之情,却也极有风度地事事遵依。这时自然答应了,调马上前。
只见残阳如血,将琉璃小亭笼罩成迷离一片,朦胧中相接江水天际。
八角攒顶,画栋雕薨,琉璃纯净,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日熔金,霞光铺陈,恰似将夕阳光晕攫取装饰,巧夺天工。这便是此地著名的噙光亭。
“残霞夕照风光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顾柔轻声吟咏,提起裙角步上香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谢酽却被美景灼痛,忆起从前的光景。
流年易折,盛情难再。唯有寥落的回忆,破碎的片段,明知绝路却只能一步步靠近的悲哀,他黯然垂首,眼前却递来一只酒杯。
顾柔目如温煦,低低劝道:“既然心里不痛快,何不一醉方休。至少今日,你可以忘却这一切。”
谢酽感动地接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果然,痛彻心扉的往事团成一团,失去了清晰的印象。他弃下酒杯,执起酒壶倾倒灌醉自己。
“呦,这不是谢大公子吗?”
身后一阵尖锐的笑声,谢酽动作一滞,却未做回应。然而,来人并未识相地离去,反而走进了亭子。
酒壶被人一按,正是昆仑四雄中的何少君。
“怎么,谢公子不认识我们了?故人在此巧遇,都不打个招呼吗?”
昆仑一派在谢家婚礼之事上最为放肆,元宵夜宴,更是首先出头挑事,结果反而被谢酽教训,大失颜面。后来又有偷偷潜入谢府,意图捉慕容褒因一事。尽管碍于情面道义,谢酽一再容忍,心中却实在烦恶。
他尽力压下满腔怒火,对顾柔道:“我们走。”
顾柔顺从地站起,却被班寅卯挡住:“原来这还有个小姐哪。谢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走到哪里都有美人相伴。”
“只是想不到情深似海的谢公子,才当了鳏夫不到一个月就忍耐不住了,原来也没有那么深情啊,哈哈。”赵金鹏也笑道。
“这位续弦夫人和慕容义的女儿长的还有点像,谢公子的口味还挺专一嘛。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啊?”
顾柔森冷的目光迎上几人:“我与谢公子萍水相逢,并非谢公子继室,还请几位慎言。”
那何少君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坐在了中间的石凳上:“不是我说啊谢公子,慕容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她一脸哭丧像,一看就是不祥之人。你看,这不就克死了你的母亲,姐姐,弟弟,害得你家破人亡,怎么还找个差不多面相的小姐呢?”
一五八.狂诛
谢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一用力,手中酒壶片片碎裂,酒水淅淅沥沥地溅到几人身上。
“呦,谢公子生气了,可是忠言逆耳,在下也是为了你好啊。”
“闭嘴。”
谢酽腾地站起,拉住顾柔转身向另一面走去。
何少君却不依不饶,闪身挡在前面。他路过偶遇,本意不过是讥嘲谢酽几句,以报前日之仇。谁知谢酽并不理会,让他觉得受到了漠视,反而激发了他的怒意。
他故意说道:“这位小姐的来路有没有好好盘查过?可别像慕容义的女儿那样,和魔教有什么牵连。正邪非要搅和到一起,怎么样,落了个…”
猛地一拳阻断了他的话,只见他身子随着冲力飞出亭外,重重地摔落在地。他勉强爬了起来,摸着肿得像个馒头的右脸。又哇地吐出一口血,血中赫然是打落的两颗牙齿。
何少君又惊又怒,料不到谢酽会骤然下如此狠手。
倏然抽出长剑,飞身刺向谢酽:“黄口小儿,还当你是众星捧月的少爷吗?临安谢家已经完了,水龙吟至谢桓而终,后人提到谢酽,只会说那是杀了少林,苗寨好汉,强娶魔教妖女,害死自己母亲,兄弟的正道败类!”
字字句句抽在心脏,涤荡了最后一丝理智。谢酽暴怒如狂,大喝一声拔刀出鞘。
班,赵二人相视一眼,亦提剑冲上去相助师弟。
沉乌逞兔,怒江拍岸。
三柄青钢长剑围成一圈,幻化出纷繁光影。昆仑剑术享誉天下,已有百年,尽管遇到怒意盛极,刀法进益的谢酽也不落下风。四人在噙光亭舍命而斗,转眼间都已添了不少伤口。
顾柔轻轻握着九节鞭淡然旁观,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倏然,她解下腰间软鞭,掠入阵中。
多了一人相助,局势立刻变化,昆仑三雄渐渐招架不住。未几,一鞭啸起风声,扫过赵金鹏双腿,留下一寸深的血口,立时扑跌在地。
同时,谢酽的朴刀也架在了何少君颈边,何、班二人同时横剑抵挡,却也阻不住山倾地裂般沉重的刀势。眼见再压下一点,刀刃就要切断何少君颈脉。他终于慌了神,告饶道:“是我输了,我们罢手吧。我这就给你道歉。”
谢酽闻言,力道一顿。按照江湖规矩,两方相斗,除非有生死之仇,一方认输道歉便该罢手,不可紧逼不舍,害了对方性命。
正迟疑间,顾柔的声音冷冷响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若是易地而处,他们会放过你吗?他们又何尝放过了慕容小姐,放过了令堂令姊?”
“啊…”
谢酽血红了双眼,一声怒吼,刀刃又压下了寸许。
“别…别…求求你别杀我…我错了…”何少君颈间皮肤已被割裂,他完全无法想到名门正派出身的谢酽会不顾身份而下死手,这时恨不得跪下求饶。
谢酽酒后早失明台,又经几人恶言相激,全靠自小深植于血脉的正邪观念压制着杀意。
然而,顾柔附骨蚕丝般的话语又将他那微薄的信念撕裂,一点一点钻入狭隙,缠上心头。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像江朝欢那样的奸邪狡诈之徒反而春风得意,呼风唤雨。豺狼当道,鹰犬塞途,错的是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反抗得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与其怨别人伤害欺骗,不如怪自己懦弱无能。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那些所谓规矩、道义都是弱者的借口。你的心软换不来尊重和体谅,只有让别人更肆意地践踏,侮辱…”
“而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深文周纳,催逼同侪,其实只为自己的利益。他们才是魔教的帮凶,他们比魔教更该死,杀了他们,告诉世人,临安谢氏不再软弱可欺,杀了他们,才是你复仇的第一步…”
刀,动了。
何少君像一只破败的布偶跌在地上,颈间是一道极深的血痕。切断动脉,瞬间毙命。他的双眼还大睁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逞几句口舌之快会是这样的结局。
赵金鹏和班寅卯早已吓得心胆俱碎,颤抖着跪在谢酽面前不住磕头:“求谢公子饶命,我们知道错了…”
“你们威胁我交出褒因的时候呢?你们给我安上杀人放火罪名的时候呢?你们肆无忌惮嘲讽、逼迫的时候呢?谁又曾饶过我?”
谢酽倒提朴刀,拼命地嘶吼着。
顺着血槽,何少君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刀尖滴落。
“这个世上,不需要那么多仁慈和谅解。从此以后,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我谢酽,只遵从自己的规则…”
遽然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缓缓倒下。
在这一刻,顾柔眼中绽出了无匹的锋芒,几乎盖过了飒踏的刀光。
本心、天性、信仰、原则…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一旦踏出了第一步,终将走上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
当江朝欢赶到噙光亭,谢酽与顾柔早已离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肆意横陈的三具尸体。血迹顺着台阶流下,染红了粼粼江水。噙光亭蕴藉着血色与月色,在黑夜中更显得妖冶诡谲,恰如这纷繁莫测的局势。
“我到底来晚了…”他无力地跪坐在地,望着与亭子遥遥相对的,苍凉的江岸。
身后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伙过路人停下,在此歇脚。同样的,眼前惨状让他们大惊失色。
一个人认出了尸体:“是昆仑四雄,何长老,赵长老和班长老,不知道苍鹰子长老是否逃过一劫。”
“没错,这玉山云纹佩是昆仑的标志。昆仑屹立西域百年,向少参与中原武林之事,是谁杀了他们…”
几人不免回头看向江朝欢,这个独自停留在凶杀现场,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的年轻人似乎很是可疑。戒备地握住兵刃,几人靠近他问道:“这位兄弟,敢问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杀害了昆仑派的同道?”
江朝欢心下微一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是…”
“是谢酽。”
决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答,迎着众人的目光,青衣高髻,腰系长剑,正是顾襄。
“刺伤的伤口一端钝,一端锐,凶器是只开一刃的朴刀。割伤的尽端都有指尖大小的上挑痕迹,这是水龙吟的收束习惯。桌上的这只酒杯是汝窑天青履莲盏,名贵至极,唯有临安谢府曾有收藏,婚礼宴请宾客时也曾拿出使用。”
顾襄指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丝不苟地条分缕析,最后站起身来:“当然,最重要的证据,是我亲眼看到这几人,正是谢酽所杀。”
一五九.商榷
月夜清波,氤氲烟火。
人影散尽,重归寂寞。噙光亭只剩江朝欢与顾襄相对而立。
良久,还是顾襄首先开口:“你刚刚想说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朝欢漠然地望着她,终究没有回答,冷笑着转身离去。
“为什么总想逃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你的任务与谢酽无关,不该出现在这里。你想替谢酽顶罪,保全他的名声,对不对?”
没有指望得到回应,顾襄苦笑一声,紧接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但其实适才,我只要再等片刻,就能证实你有没有贰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
“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宁可不知道真相,宁可终日纠结揣测。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你还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可以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骤然转身,江朝欢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好,那我告诉你。”
他长长的影子遮住月色,让顾襄有些心慌。
“你我永远都不是一路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从一开始,互相厌恶、鄙夷,到现在只剩猜忌、怨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切。如果我曾有什么行为让二小姐误会,还请二小姐忘掉。”
顾襄踉跄后退,不停地摇头。
“还有,你不必再痛心疾首地质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如果再有任何怀疑,二小姐尽管上报教主,我自会向教主解释。”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的人!”忿懑与失望交织,塞满心脏,几乎让顾襄透不过气来。
“没错,二小姐这回长了教训,以后别再看错人。”
“我恨你!”
江朝欢死死地握着剑柄,一步步迈下台阶,不顾身后咬牙切齿的怒吼。
……
漢江渡噙光亭,谢酽杀害昆仑三雄之事果然转瞬传遍江湖,顿时掀起了天崩地颤。
紧接着,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万刀门赫连胜、埋剑山庄巩鄄仇、濮阳派鲁大通……邺城至汴梁的一路上,凡有曾得罪谢家的人被谢酽遇到,皆为他所杀。许多曾在长恨阁出头的武林人物,都避开这条路,生怕谢酽寻仇报复。
一时间,临安谢氏的名声重新震慑江湖。虽然并非什么美名,却也令人闻风丧胆,不敢小觑。
……
潜龙堡,杨茂依旧在满城搜寻杀害弟弟的凶手。在严密的戒备下,虽然没再有凶案发生,但教中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此事也给了彷徨在汴梁道外的各路英雄一个莫大的鼓励。曾经以为坚不可摧,无可撼动的魔教竟也有被人暗算,连凶手的影子都找不出来的一天。
加上小缙、岳织罗都不知所踪,唯有寥寥数人把守着潜龙堡。渐渐有些胆子大的进城来,在堡外徘徊观察。
这日,江朝欢在潜龙堡对面的十全酒楼临窗而立。
不一会儿,四名男子上楼来,选了角落坐下。近来各大门派往来颇多,他本没在意这几人,可隐隐约约几句话送入耳中,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中土话,而是叽里咕噜的不知什么口音。江朝欢微微侧头,余光打量着几人,见他们长相、打扮与中原人士无异,桌上也是当地的普通菜肴。然而,他们刻意压低的几句交谈,还是立刻显现出了他们身份的不同。
即便江朝欢内力深湛,也只能听到一点幽微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林溥正”这个汉人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凭栏默立,直到四人离开,才跟了上去。
四人似乎很是警觉,出门后不久便各自分开,向不同方向而行。江朝欢跟上了其中一个,只见他逐渐走到僻静的小路,直到一个拐角,在墙边画了一个图案,便很快汇入人流。
那人的轻身功夫和隐蔽能力都极高,江朝欢也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图案便接着追了上去,不敢多耽。
不料,转到下一个街角时,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向后一扫。右手一扬,一片绿烟笼起,待烟雾散去,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朝欢遍寻不得,回去再看那图案时,也已被擦掉,只能依稀记得是一只老鹰。
林溥正、老鹰…他立刻命手下去查。闻所未闻的符号、名字、语言、出奇的武功…这到底是什么门派?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
然而,还没等他查出眉头,又一桩大事震惊了江湖,崆峒派掌门于汴梁城外遇刺身亡。
崆峒掌门年事已高,是武林的硕德耆宿,已经多年闭关不出。近日也是为丐帮出山,滞留在汴梁附近,谁知便在门中弟子环绕的房中离奇身亡,依旧查不出死因和凶手。
此事令圣教众人大惑不解,本以为对方的目的在路白羽,他却又转而对正道下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渐渐有流言纷起,说是魔教暗害了崆峒掌门,意在先下手为强,反客为主,扭转不利局面。一时人心惶惶,众人明白,各自为政只会让魔教逐一击破,唯有联合才能占据优势。于是各派通气,暂且撤离汴梁,退守豫州,共同商酌下一步的行动。
而这次商议的牵头人,正是丐帮。
是日,丐帮的代帮主任瑶岸率传功、执法两门在豫州等候。少林达摩堂首座净空师父、武当掌门冲宁道长、峨嵋三英等各大门派前辈均列席参与。
任瑶岸提出三大方向:围住汴梁,将路白羽困死在内;彻查凶案,尽快抓到杀害崆峒掌门的凶手;剪除羽翼,先除掉护在路白羽周围的魔教教众。又提出当下第一步,是各派轮流把守汴梁的每一个出口,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她的提议公正合理,毫无偏颇,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然而,就在众人要推举她为此次行动的首领之时,谢酽却突然出现。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近日残害同道、引人侧目的谢家后人竟献出了绝佳的提议。他将魔教此次派出的四大护法姓名、样貌,魔教在汴梁的联络点、布防,路白羽的武功路数等机密都说得头头是道,无疑给了行动极大的帮助。
立刻有人推举他统筹行动,尽管他一路来杀戮颇多,但反而给了众人震慑,除了“谢桓大侠的儿子”这一名号,他本身的武功才具也开始为人惊叹。
而且别派尚有私心。他们知道丐帮之人本就是竞任帮主的最大可能,若再让他们领导,占得先机,其他门派的机会就更少了。与其平白给丐帮做嫁衣,不如抬举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方便掌控又不必事事遵从。
于是,豫州一会,谢酽成为了各大门派一致推选的领头人。他采纳任瑶岸意见,定下汴梁“猎鹿之会”,即刻展开了围城以候的动作。
一六零.引蛇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圣教众人尚无准备便遭偷袭,折损了不少人手,包括汴梁联络点的香主也被生擒。
尽管教众百思不得其解,正道为何会对我教布置了如指掌,但顾襄、江朝欢几人却心知肚明,这只能是顾柔泄露。
顾柔也终于在两日后露面,安排了新的布防和联络点。
当顾襄质问她时,她毫不遮掩地承认是她告诉了谢酽教中机密,目的便是让谢酽取信群雄,执掌合纵。而近日清算初步的成功也的确为他赢得威望,稳固了地位。
顾襄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你泄露内务,堂而皇之地通敌叛教,是疯了不成?”
“谢酽并非敌人。”顾柔面不改色:“他早晚会成为你我同袍,而且,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各派必将推举任瑶岸为首,到时我们还如何打入其内部,方便行事?我们损失的不过是几个喽啰,一切皆在我掌控之内,不会再有任何差池。”
“哈…”顾襄连连冷笑。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都不过是无用则弃的棋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好好帮谢酽去吧,我不会再为你做一件事。”
注视着顾襄转身离开,顾柔也未挽留。
江朝欢的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敢问大小姐,杨蓁堂主和崆峒掌门可是你所杀?”
“不是。”顾柔平静地否认:“这也正是目前唯一脱离计划之事。”
“树大招风,我教除了明面上这些结盟报复的仇雠,还有不知多少隐在暗处的觊觎者。但这不是需要我们过分关心之事,记住,你的任务,唯有保护路堂主。其他人的死活,不必放在心上。”
江朝欢似乎很是认同地点头,淡然说道:“好,那我就祝一切事情都永远如大小姐所料。”
……
那日说着奇怪语音的人未再出现,“林溥正”这号人物,武林中也闻所未闻。似乎那诡异的几个人物都是梦境,但一种不安的预感让江朝欢无法忘怀这事。
他绞尽脑汁回想那图案,用了最笨的法子,派手下拿着图纸询问百姓。
果然,有人说十日前,也就是崆峒派掌门遇害的那日,曾在汴梁城外郊野看到过,是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坐在草地上击鼓。他是附近村民路过,还以为是个疯子,也没在意。只是那人的鼓皮上画了一只同样图案的老鹰。
而这边孟梁偶然看到了图案,却说这并非老鹰:“虽然这图形只具意象,但明显能看出来,它的后颈羽毛稀少,这是它和鹰最大的区别。所以这不是鹰,是鹫。”
“鹫?”
“没错,我记得无虑派就养了一只秃鹫。但鹫喜食尸体,绝大多数人都视之不详,甚为厌恶,怎么会有门派将其奉为图腾?奇怪…”
孟梁长于勿吉,自小常见珍禽异兽,于中原人分辨不出,混为一谈的鹰鹫鸢雕等区别极为敏锐。
遇见说外国话的四人、蒙面人阻止了他跟踪,第二日便是崆峒掌门遇害,击鼓的人出现。这几件事中必然有着某种联系。然而这些人都行踪不定,难以追查。
江朝欢乔装一番,还是先去崆峒派打探。崆峒派此行来汴梁的,除了掌门,还有曾去过谢家婚宴的郑普林及一众弟子。郑普林武功、资历都居于稽首,已经是崆峒派的实际掌权人,也是掌门钦点的继任者。
然而,听崆峒弟子说,自掌门遇害后,郑普林也随后失踪。门中弟子一半扶掌门灵柩回乡,一半去寻郑普林,只是至今也未得音信。
他回想起郑普林正是在长恨阁元宵筵席上重伤顾襄之人,当时他还感叹崆峒派竟有这般高手。他的失踪,又与那刺杀一党有什么联系吗?
“林溥正”,倏然间,他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寻常。郑普林与林溥正从读音上看恰好顺序相反,这是巧合吗?还是同一个人的化名?
他猛地站起,这个大胆的猜测似乎昭示着,当下一团乱麻的各路势力暗中都是有着某种联系…
那么,当下,会不会正是混水摸鱼、倾覆圣教的最好时机?
蛰伏十三年,一直在兢兢业业完成着顾云天的任务,终于取信于他,也在圣教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报仇还是遥遥无期,毫无进展。
尽管如此,初心却时刻未敢忘怀。
而今第一次如此复杂的局势给了他希望,显而易见,或许凭借自己的能力永远无法与顾云天较量,但东风好借力,正是扬帆时。此势可借,方是为父母报仇的终南捷径。
他当即派人前往勿吉,密邀无虑派和长白教北入榆关,参与丐帮帮主之争。这两方进可搅乱时局,退可为身后屏障。并且,路白羽如果终将丧命,那也要让她死于自己人之手,以增丐帮之助力。
而第三个受害者也随即出现。汾阳帮的帮主在豫州遇刺身亡。
这一消息顿时使各派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也有些人开始质疑谢酽的领导,将守卫不周的罪名搬了出来。尽管谢酽按照顾柔的说辞做出了解释,但各派联盟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亦威胁了谢酽的地位。
顾柔无法再坐视一桩桩命案不理,她召江朝欢和路白羽等人,提出了捉拿凶犯的计划。
“他们的三次出手,似乎并没有针对性。但第一个受害者到底是我教之人,想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不是路堂主,不如引他们动手。”
“怎么引?”鹤松石问道。
“自然是用路堂主引。”顾柔抬手指向潜龙堡的方向:“人尽皆知,路堂主在潜龙堡中,而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才震慑众人不敢贸然攻来。但如果路堂主主动离开呢?”
她盯着路白羽道:“我会放出消息,教主召路堂主回谷,五月初一离城。”
“你怎么保证他们会信,并且一定出手呢?”杨茂忍不住插嘴,听到顾柔的计划,这些人中数他最为激动。因为一旦成功,也便是找出了杀害他弟弟的凶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没有选择。一旦任路堂主离开,回到幽云谷,那便如同放虎归山,再无可能将其诛杀。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路堂主命的人,都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一六一.探寻
宋芷茵不免提出担忧:“可是这样,无异于将路堂主置于死地。谁都知道那人接连三次无一失手,若真的对路堂主下手…”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顾柔少见的疾声厉色:“保护路堂主安全,自有我六人负责。现在需要讨论的,是一路防卫的布置。”
顾柔摊开地图,一一指点:“从汴梁到兖州,途经豫州、太行山、泗水和汶阳。其中太行山倚榜天险,居高临下,极易设下埋伏。泗水河终年汹涌,沼泽密布,也利于伏击。对方最有可能下手的,正是在这两处。”
“我会跟在谢酽身边,监察联盟行动,保证他们不会伤到路堂主。至于太行山、泗水河的布置,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与路堂主同为女子,方便一些,不如我贴身保护路堂主。”消失半月的岳织罗不仅适时出现,还罕见地主动请缨,提出了意见。
“好。”
小缙接着却道:“江护法水性好,正适合潜入泗水河以候。”
“泗水河湍流颇急,尤其五月初四是芒种,很大可能有梅雨,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水下埋伏。以“水性好”这个理由推举我,未免太牵强了吧。”江朝欢似乎是玩笑着反驳,斜睨向小缙。
他知顾柔最肖其父的一点便是多疑,小缙反常的出言反而会让她心生疑忌,逆其道而行。
果然,顾柔踟蹰了片刻,说道:“岳护法与三位堂主随护路堂主身侧。鹤护法守太行山,小缙候泗水河,江护法与钧天右使殿后。人在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环顾诸人,压低声音,漠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几位知道是什么下场。”
说罢,她收起地图,径自出门,毫不理会几人惊异的神色。
“奇怪,大小姐怎么变得和你一样了?”
小缙啧啧叹着,对角落里全程未置一词的顾襄说道。
“我怎么样?”顾襄腾地站起来,逼近小缙,面色不善。
“额…”
小缙不由退后两步,打着哈哈道:“挺…挺好的…就是喜欢威胁人…不过这也不是缺点哈…”
顾襄还欲还嘴,余光瞥见江朝欢的眼神虚虚地盯着自己,一如既往地沉着脸,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几日匆匆而过,五月初四这一日清早,果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白羽与圣教之人自汴梁出发,招摇过市,一路毫不遮掩行迹。
而本该紧随其后的江朝欢却仍留在潜龙堡。守在堡中的圣教之人尽数撤出,这里已经重新回复寂静。江朝欢正在这断壁残垣中逡巡,不顾纷纷扬扬地砸落在身上的雨滴,顷刻间外衫便湿透了。
而他的身侧,一个女子遮着面纱,素衣白裙,发髻上分明插着一支白羽。
“这里我仔仔细细找过五遍了,绝不可能有。”
她轻声开口,使得江朝欢动作凝住,回身望着她,透过迷蒙的雨雾,似乎看到了远处的一点高楼塔尖。
“不对。”
他的眼中闪出一点微光,眉峰蹙紧,几乎是急切地开口:“潜龙堡被大火焚成齑粉,明面上的东西早该找到了。除非,它根本不在地上。”
“密道?”
那女子也同时想到,失声叫了出来。
早该想到的。
潜龙堡仿聚义庄建造,它的精髓也必在密道和机关的营造上。而那关乎性命的秘密,最大可能,也是该放在隐秘的密道中。
回想聚义庄的设计,江朝欢心念一动,转身掠向大门口。
破损的门舫,照壁却完好依旧。从前以为是石料耐焚,如今却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他手上蓄了内力,指端轻轻抚上照壁的表面。随着手指的流转,石料扑漱漱落下积灰和粉尘,露出本来面目。
移到正中的纹饰,他却感到雕镂处的触感与别处不同,手下不禁小心了起来。
只见不一会儿,那福禄寿的纹样随之变换,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摄人心神的图画。
赫然一株桃花开在正中,花瓣呈盛放之态,赤艳灼灼。与花瓣相连,是两条深绿色的经脉,四周又遍布着无数细小的枝蔓,绵延不绝,叫人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神。
虽为画作,却栩栩如生,观之便似乎闻到了桃花浓酽的香气。
不只江朝欢,那女子也蓦地想到——折红英。
当日钧天殿中,教主在江朝欢身上种下了折红英,是教中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在这石壁上再次看到,也不免胆寒。
江朝欢却神色不变,细细地分辨着这雕刻的脉络。
良久,他在桃花的花蕊上重重一点,随即抽出匕首,沿着左下方的一条枝蔓划过,直到尽头。
轰然一声,照壁在两人眼前碎裂。露出来了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居然在这里…”那女子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步,似是喃喃自语:“你是如何知道开启之法的?”
“若将折红英比做一个阵法,那株桃花便是阵眼。”
江朝欢的目光掠过自己左肩,那曾种下折红英的位置。
“桃花枝蔓与体内经脉血管相连,攫取身体的精华。而其中一枝,是与心脏的血脉息息相关,这便是破阵之处。在纠缠交织的枝蔓中找到这一条并拔除,几乎只有种下它的人才能办到。也因此,折红英成为至尊至邪的骇人功法。”
“教主为我拔除折红英时,我努力保持清醒,记忆着他的手法和顺序。所以我分辨出了哪一株是那连通心脉的枝蔓。”
路白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窥向他肩头的衣料,却见他已经望向洞口陷入沉思。
潜龙堡主莫龙以折红英为机关,他又为何会知道这其中法门?难道他在连云峰上的所见,又比慕容义为多?
而教主是否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才孜孜不倦地派人来此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只是教主当真什么都没告诉路白羽吗?
他的目光含了几分探究,沉沉地落在那女子面上。
那本应在路上的路白羽此刻正与他并肩而立,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淡然答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最不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教主没有告诉过我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也没告诉我该怎么找。虽然这样让我的任务像是天方夜谭,但我宁愿如此,也不敢沾染半分不该知道的事情。”
“那你今天又为何跟我来?”
“从去聚义庄的那一天,我便已经是教主的弃子。我本心存侥幸,以为教主或许能看在我还有用的份上留我性命。可最近的事情让我彻底清醒,我的命,最多留到中秋那日,便要成为教主野心的祭品。”
一六二.灰心
这话已经不止逾矩,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江朝欢挑眉,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扫过路白羽周身:“你我自小在教中长大,这条命本就是教主的。死在任务中,还是他布下的局里,有何分别?”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路白羽嗤之一笑,分明不信:“你若当真如此乖顺,又为何要窥探教主的秘密?”
见江朝欢面色冷转,她悠然道:“放心。我说过我最讨厌知道别人的秘密。不管是你的,还是教主的,我都没兴趣。你尽快下去查探吧,我在这里守着。”
江朝欢心念百转。他自是不会相信眼前之人,但当他在今早在人撤走后潜入潜龙堡时,意外地看到白羽令布满堡中,而那本应离开的白羽令主立在碑林前,似乎料到了他会来。
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离开的,是扮做她的样子的宋芷茵。
江朝欢虽心下大惊,却仍作镇定,甚至起了杀心。然而路白羽主动起誓会助他寻找,不会将此事外泄,他便只得暂且同意,以待后效。
这一路暗暗揣度,江朝欢已经明白路白羽是想借他之手寻到教主秘辛,以为保命筹码,可却不知为何,这会儿她又不肯下去了。
冷然开口,他道:“你既走到这步,便由不得你徘徊。这份秘密,我一个人可吃不下。”
路白羽神色几番变换,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随他走了进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绒毛般的细雨刷刷刷地落在黑漆漆的地面,卷起了片片落叶,更添了几分残败的意味。
凉风呼啸,不远处烧断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人,撑着一把水碧色的伞,一瞬不瞬地望着照壁的方向。她捏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白皙滑嫩,只是因使力而微微泛红。
她就这样立着,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塑。蓦然间,舌苔下感受到了一点苦味,却比不过心里漾开的苦涩。
雨仍在下着,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前一后从洞口走出。
那人立刻闪身躲回树后,只微微探出一点身子,目送着两人神色凝重地并肩离去,发现他们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从头到尾,再未出一言。
那人有些烦躁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玉,在手心握紧,良久,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红玉狠狠往地下一掼,头也不回地踩了过去。
她便是顾襄。
在顾柔的安排中,她与江朝欢负责殿后。但江朝欢为潜入潜龙堡查探,派手下将她引走。却不想顾襄经过前几回的事,心内如火焚一样煎熬,恨不得时时跟在江朝欢后面,看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早比往日警惕机敏许多。
眼下,亲眼看到最不愿相信的一幕,她又惊又怒,强忍着未冲上去质问。见两人走远,才机械般地朝着洞口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一点亮光都没有了,却还没意识到该收起伞。
终于,浑身一颤,她像清醒过来似的,摸出火折,开始认真地打量周围的景况。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长逼仄的通道,比之聚义庄的密道清简许多,却看不出有什么机关石门,也没有岔路和台阶。
再往前走,密道越来越狭小,宽度几乎只能容一人侧身。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迈步,突然发现这墙壁上似有水渍。
将火折凑到墙面上,顾襄自侧面看过去,发现除了一块块斑驳的水渍,墙壁分明不算平整。无数细小的凹凸起伏布满墙面,且颜色比地面和头顶的石料更白。
顾襄思索片刻,用指甲轻轻刮下墙灰,倒入一个瓷瓶中摇晃,果然见那瓷瓶中的白色液体变成了蓝色。
腐石水,能够将石料腐化解构,遇到澄水会变蓝。而这墙壁尚且未干透,想来是适才江朝欢和路白羽做下的事。
看来,他们想找的秘密就在这墙壁上,而看过后便即被他们销毁。
顾襄不甘心地举着火折继续查看,可一直走到尽端也没发现有什么漏下的证据。
他们的活做得倒挺细。顾襄心里暗骂了一句,右手已经拿出了玉哨。
只要她吹一下,教中侍令官便会赶来,这个消息将在一天内传回幽云谷。
接下来呢,两人必定会被立刻捉拿回教,由刑狱司严刑审问,父亲绝不会放过他,等着叛教之人的,将是最狠毒的刑罚…她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玉哨放在唇边,怎么也下不去手了。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江朝欢的身影。聚义会千里同行,屡闯密道、玄天岭翻山越水,生死相依,一幕幕回忆不听话地在眼前飘过。
一怒之下掐灭火折,涌上脑海的,又是江朝欢。除夕夜里,他立在洗萧楼顶,手指着南方的一片昏黑,颇有些愤世嫉俗的说着“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却不闻紫塞故垒,星辰残影。”
他到底在反抗着什么?又在希冀着什么?
一次,两次,三次…她宁可没有发现过那个人这些无法解释,又不能释怀的举动…
手茫然地垂下,玉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
离开了潜龙堡的江朝欢和路白羽快马加鞭,很快追上了故意放缓速度的宋芷茵一行人。
紧紧伴在她身边的,只有朱天护法岳织罗。路白羽发出暗讯,可等了许久,宋芷茵却也未按约定找借口停下,将两人对调回来。
路白羽连发三次讯号,前面的马车却仍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不由心下着急。眼看就要到太行山了,这吩咐的一清二楚的手下为何就不按商量好的做呢?
见路白羽捻动引线,要赶到马车前面设置路障,江朝欢抬手拉住了她:“宋堂主是怕真的遇险,宁愿以身相代,定是决意不肯换你上去的了。”
“我知道。”路白羽的脸上少见地露出认真的神色:“但我已经尽力做好准备,今天我的命是去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相代。”
挣开他的手,路白羽刚要施轻功掠去,前面轰然一声巨响炸开,直比平地闷雷还要剧烈,周围一切都笼罩在烟尘里,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六三.入局
巨大的冲力下沙石纷飞,江朝欢与路白羽连忙伏低身形,躲在一块凸石后。
待风沙渐息,两人冲上去时,眼前景象已是一片狼藉。
在这太行山脚的绝壁之处,碎石断木掩埋了本就狭窄的通路,马车被压碎在乱石下,车里的人却无影无踪,路白羽心里一震,呢喃着摇头:“芷茵…”
“不对,快走!”
正要扒开碎石,她感到手臂被人拽了一下,回头看到江朝欢变了脸色。便在这一瞬间,她已经想到了江朝欢在担心什么。
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转身,然而几乎同时,身后蓦得响起了颇为响亮的掌声。
这掌声极有节奏,似乎还在打着拍子般享受,在这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如重锤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两人的心脏。那双手的主人则不紧不慢地踏过乱石,如走平地般到得跟前,掌声分毫也未错乱。
“两位怎么不跑?”
他也在打量着眼前两人,一个白羽轻纱,一个玄衣墨带,皆是世间少有的容色。想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处变不惊,此刻只是从容地止步转身,候他走近。
“既然前辈赏光现身,我们自当恭迎。”江朝欢淡然一笑,转而问道:“不过,我该叫前辈郑普林还是林浦正?”
那人静默了一瞬,抬手自脸边摸索,掀下了一张人皮面具。而那面具下的脸,分明是在世人眼中失踪甚至可能已经遇害的崆峒派长老郑普林。
盯着江朝欢好一会儿,他才认真答道:“我都不喜欢。不过你一定要叫的话,还是叫我林浦正吧。人,总要记得初心,不忘本份,是吧?”
“林前辈说得是没错。只是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将本心隐匿,倒也是无奈之举。”
“看来江贤弟很能理解我的做法。那便也请稍稍体恤我今日的不情之请,省去我的麻烦可好?”
林浦正似是很为难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两颗透明的小丸,递了出去:“吃了这个,死的时候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哈。”路白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呵斥,却见江朝欢双手接过了药丸,放在指尖仔细地端详着。阳光透过药丸,折射出诡异的光彩,原来薄薄的外膜里面是清莹的液体。
“小心点,别弄碎了,我身上可没有多余的了。”林浦正出声提醒。
江朝欢依言将药丸轻握在手心,问道:“前辈就是用这药丸,毒死了我教杨蓁堂主、贵派崆峒掌门和汾阳帮帮主?”
“不愧是顾云天手下爱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的事。不错,我师兄和汾阳帮帮主是我杀的,但贵教的堂主可不是死在我手上。”
“林前辈曾因某些原因隐姓埋名进入崆峒派,最近却与旧主联络上。你们先后杀了敝教和所谓正道的三人,这些我都能理解。”江朝欢不紧不慢地开口,话锋一转,冷冽的眸中添了几分探究。
“我不明白的是,贵派的行为一直以来是要把武林局势搅乱,那路堂主应该活得越久越有利于这点,为何今日一定要我们的命?何况今日正道定会出手,坐看正道与敝教相斗,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是上上之策?”
闻言,林浦正面露疑惑之色,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却只道:“横看成岭侧成峰,以你的所知所闻分析出来的,未必就是事情真正的面目。”
雨点越来越密,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也不必借机拖延时间,你我同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应该明白,各为其主,听凭吩咐,怪不得我。”
江朝欢低头把玩着掌中的毒丸,神色莫名。
见他不说话,林浦正一扬手,两侧高崖之上露出了两排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目标。
“我知道两位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但这里前后去路皆封,居高临下,无数弩箭齐发,相信即便是顾云天都无法生还。”
江朝欢环顾两侧弓弩,笑了一下:“临死前,还想请教前辈最后一个问题,不知前辈是何门派,也让我们死得明白。”
遽然间林浦正神色悚动,眼神不知飘向了何方。良久,就在江朝欢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长叹一声,屈指扣节而歌曰: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处终…”
悠长的曲调竟似蕴了些难言的凄恻,两人不由都听得痴了…便在这时,林浦正手心一合,将风雨凝在掌心,铁声鸣起,万千弩箭破空而来。
几乎同时,江朝欢眼中绽出冷光,剑已出鞘。
锵然一声,三支弩箭齐中折断,两人剑身横扫,击落了近身刀兵。林浦正退开丈许,定定地望着箭雨中的人。
“怎么办?冲出去?”路白羽挥落一支箭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再等一会儿…”
江朝欢左手接住了就要插入她后心的冷箭,反手甩向来势,悬崖上的弓箭手应声滚落。远远看着的林浦正心下一惊,摆手令弓箭加倍射出。
漫天箭雨,挥斩极耗内力,江朝欢面色转冷,泛起杀意,骤然掠向那阵外之人。
然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抹青色闯入峡关,身后皆是戴着面具的紫衣人。却是顾襄与一众手下。
林浦正手腕一翻,一根短短的木棒侧切过江朝欢剑刃,竟分毫无损,甚至从左下转过,直捣入对手胸腹。
铁木相击,两人皆为气流一震,跃后数步,林浦正这才惊觉箭矢已停。他连连摆手,弩箭也未再射出。
大惊之下,抬头望去,悬崖上的弓箭手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这竟是顾云天的一场计谋吗?林浦正脸色灰败,四下顾去,自己埋伏下的人手全都不见,崖上却迎风立着一男一女,裙裾飘飘,宛若仙子。
江朝欢也遥遥望了一眼,崖上的男子目中刻骨的恨意令他有些烦闷。收回目光,他凝起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拈起林浦正肩头落叶:
“到底是君引我入局,还是我引君入局,总要看到最后方知。”
一六四.纵走
“江护法今日这出戏唱得真是妙啊。“林浦正只一瞬便很快恢复了镇定,走近一步,他压低了声音:
”可惜,好戏才刚开锣,还远未到盖棺定论之时。”
话音未落,手中短木棒旋过,一排细针激射而出,在雨幕中亮得刺眼。这细针的方向却是斜后方的顾襄。
原来顾襄看到了崖上的谢酽与顾柔,虽搞不清局面,还是率众人将林浦正围了个严严实实。见他骤然发难,顾襄早有准备,提剑横扫,细针纷纷扎进土里。
江朝欢冷眼瞧了一会儿,便见顾襄与路白羽合力都不敌林浦正。眼中寒光一闪,他仗剑而上,一道白芒分开了几人。
倒转剑鞘,一招拨云见日撞上短木棒,瞬间尘沙飞扬,融于雨幕,几乎看不出两人招数身形。然而,不过弹指间雨散烟清,唯有剑身翕动,朔入土中。江朝欢身形一滞,周遭已是一片绿雾。
顾襄几人冲上去时,江朝欢半跪在地,嘴角一道血线映在苍白的面上,而林浦正早已无影无踪。
“你受伤了?”下意识地,顾襄脱口而出。
江朝欢闭了闭眼,倚着剑站起时脸色难看至极。他拂开顾襄的手走向前,只见两名教中下属横倒在乱石堆中,胸口血洞仍在流血,断气未久。俯下身查看,在两人身上看到了一点绿色碎末,正是林浦正袖中向他撒出的迷粉。
顾襄追了上来,望向这里延伸到远处的脚印,不免心惊,摇头叹道:“他的武功竟这样高,瞬息之间从我们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现在怎么办?”路白羽道:“宋芷茵到底是不是他掳走的?”
江朝欢横剑在握,默然不语,任雨水洗去剑身的尘泥,半晌,抬眼望向了高崖上迎风而立的顾柔和谢酽。
彼时谢酽的手下接过林浦正预先埋好的弩箭,排成一排,只待谢酽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将魔教一行人射死在谷底。
纵是顾柔也不免心惊,她没想到,让谢酽带人来此给那未名人来个瓮中捉鳖,谢酽却想借刀杀人。
只见谢酽迈上一步,死死盯着江朝欢,咬牙吐出二字:“放箭。”
“不可。”
顾柔立刻喝止:“你现在是猎鹿盟主,怎可再只考虑一己之私?”
“今日这样好的时机,为何不能杀了他?”谢酽面色冷得可怕,目光刀剑也似锐利:“何况你们想杀的路白羽也在这里,一并处理干净有何不可?”
顾柔指着崖下紫旗劝道:“魔教钧天圣使已至,四处必有埋伏。如果我们现在贸然出手,说不定会和那人一个下场。还是速速离去为上。”
又贴近谢酽耳侧密语:“今日这许多人围剿路白羽,那这人死了算谁的?还是待更好的时机,你亲手杀了她才名正言顺。”
谢酽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崖顶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雨势也渐乎微弱,江朝欢袖中捏着那枚毒丸,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林浦正代表着的那股突然冒出来的势力,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所以在新的线索出现之前,他绝不可能杀了林浦正。
只是,他没想到林浦正的武功比他所知的还要高,在他的故意放水下,一招便占了上风,并立刻借迷粉逃走。
胸口血气翻涌,那林浦正的武功偏音杀一脉,短木棒激起的清啸撞击含了内劲,若非今日交手林浦正动了杀招,他决计看不出来。江朝欢按耐下疑惑,咳了几声,不再管这遍地狼藉,转身而去。
猎鹿联盟和圣教教徒皆在太行山旁暂且驻扎,以待下一步行动。
不出所料,当日晚间顾柔便至。未等她开口,江朝欢先问道:“敢问大小姐为何未如约而至?”
与林浦正埋伏下的人手交手时凶险万分,顾柔却没有依照商量好的计划及时赶来,其实江朝欢猜到,必是谢酽想借机杀了自己,故意拖延时间。
顾柔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有些事情耽搁了。江护法和路堂主不是也没事吗?”
未等江朝欢答话,她抢先诘问:“为什么要放走林浦正?”
近处被尘土雨幕遮住,崖顶高处却看得一清二楚,江朝欢早有准备,半真半假地回道:“林浦正既然有在别派潜伏二十年的韧性,心性定然极坚。与其抓他回去拷问不出,还不如放了他,用他钓出他背后的人。”
“江护法倒是高瞻远瞩。”
“还有一个原因,宋堂主是他掳了去,若想救回宋堂主便不能杀他。”江朝欢蕴了几分讥讽的笑:“当然,我知道大小姐是不在乎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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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番变故,潜龙堡所见早已被顾襄忘诸脑后,她和路白羽一边探寻宋芷茵下落,一边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安排。
而太行山则成了各路欲争丐帮帮主之位人马新的聚集地,有了林浦正的前车之鉴,这回倒是没人敢轻易出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和宋芷茵一并失踪的还有岳织罗。众人本以为以她的武功和手段不至被掳,谁知两日过去,她仍是未归。这回沈雁回也失了往日的镇定,广派人手搜寻。
可两人便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一点痕迹。圣教在外的部署折损惨重,不免人心不稳,人人都枕戈待旦,希冀着顾云天给一个指示。
终于,三日后,幽云谷传来诏令,竟是一道广布天下的告示:取丐帮前任帮主之女任瑶岸性命者,可入圣教,拜护法之位。
此令一出,武林哗然。
连教中人都未曾想到顾云天会用这以牙还牙的法子对付丐帮。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深觉此棋绝妙,一石三鸟。
一则,立靶子回敬,以报路白羽一事之仇。
二则,任瑶岸是丐帮代帮主,也是猎鹿联盟的核心人物,当她的性命可换来远大前程,便可引起联盟内讧与猜忌。
三则,为处于下风的圣教扭转局势,如此一来,两方均有掣肘,行事难免桎梏。
短短一日,这消息传遍了江湖,人人皆暗暗心惊,对顾云天更添惶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