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1章 你想被葬在哪儿?
她不满道:“玉先生,这样可不好玩!”
玉先生脸上的笑容更奇怪了:“你还喊我玉先生?”
“玉大叔?”
乌谬眸光一暗:“重溪,重溪,你可真聪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啧啧赞叹了两声,语气却越发清冷了,“可惜,装煳涂也不能蒙混过关。看在你从前很有趣的份儿上,我让你有两个选择:血色山谷,或者前方的矮山坡?”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我建议你选山坡,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很美,你睡在那里一定不会寂寞。”
这家伙被她窥破身份以后,果然不打算留她活口了。宁小闲腹里将祖上十八代再次问候一遍,却要直视着乌谬道:“你会亲手将我埋了吗?”
乌谬也没料到她的遗言居然是这样的,眉毛挑了起来,很有两分惊讶:“行,重溪的愿望,我一定会尽力满足。”
宁小闲叹了口气道:“那好吧,这两处地点我哪一个也不选。”
她还打算挣扎求生吗,在他这样的神境面前?乌谬嘴角讥讽的笑容还未拉开角度,就听她继续道:“你把我扔去神树祭台吧。”
这要求着实出乎意料,连他都不由得一怔:“什么?”
“就是我们前来血色山谷途中经过的那个小镇正中央,神树祭台底下的洞。”她怕他听不懂,解释得很详尽,“与其变作野花野草的肥料,不如滋养神树,为它添枝加叶,说出去还好听一些。”
话音未落,乌谬已经伸手扣着她肩膀,厉声道:“你都知道什么?谁派你来的!”
他一直温文尔雅,连杀人都是从容不迫,这还是头一回失态。
只听“重溪”痛唿一声,眼眶好像都一下湿润了:“疼,疼啊!”却是他不小心使力过头,险些将她锁骨捏断。
宁小闲强忍着出手的冲动,任他扣住自己肩膀。这一下实是兵行险着,但她也没把握自己变回原身之后能顺利脱困,因此还是要想方设法替自己的小命争取一下。她此生身经百战,这点儿疼痛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却要大声唿痛。
有时候,示弱也是保全自己的手段之一。
乌谬果然放松了劲道,食指却顺着她的颈动脉轻轻摩挲。他的指尖很凉,那感觉就像有蛇盘在自己脖子上游走,令人毛骨悚然。就这么转眼功夫,他已经调整好自己情绪,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神树在……谁告诉你的,嗯?”
“重溪”伸手按着自己左肩上的伤口,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反正横竖也是一死。”
这小姑娘,当真是没见识过他的手段。乌谬笑了,手上正要再加点力气给她苦头尝尝,却听她继续道:“你若放我一条生路我指的是全身而退,不再伤我分毫我就源源本本都告诉你,说不定还给你出谋划策一下。”
“好大的口气。”乌谬笑了,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不妥。玉琳琅就是我,这秘密不能走漏出去。”乌谬的形貌深入民心,他想行走人间,就需要另一个身份。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世也没有多少人。
“怎会不妥?”宁小闲当即接口道,“这秘密又不是没人知晓,曹牧大巫医总知道罢?娜仁总知道罢?也没见你将他二人灭口。我不过是个白丁身份,人微言轻,就是跳到天下人面前大喊一句‘玉先生就是大监国’,你猜有多少人会相信?”
她无权无势,敢这样做只会被人当作白日呓语赶下去。乌谬轻笑一声:“你和他们相比?想说服我不杀你,光这理由可不够。”
“我也不是你对头派来的,否则不会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中了诅咒之事,不会直到今日才知道你就是……”她唿出一口气,“饶过我于你无害,反倒有利,大监国胸怀天下,必然也能容得下我一个升斗小民。”
乌谬眼帘低垂,似在思忖:“先说说关于神树,你都知道什么?”
她想也不想即道:“血色山谷的传说是真的,神树根本也未死,只是遭受重创之后又重新活转过来了。只不过它所在的地点根本不是血色山谷,而是”她顿了一顿,“而是我们先前经过的那片废墟。甚至它就在祭台底下的深洞当中!”
乌谬的目光变得深邃:“谁告诉你的?”
“你。”
乌谬眉毛一挑,显然这个答案又出乎他意料。不过他没提问,只等着她的下文。
宁小闲也知道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并且她在这么危急的关头要证明的不是自己的清白无害,而是于他有用,因此干脆一口气道:“你在废墟向我介绍神树史的时候,略去了血色山谷这一段不谈。直到我和军官相谈,才听到了神树转移到血色山谷腹地这么一个传说,但很显然,你早就知道了。”
乌谬好笑:“只凭这个原因?”
“当然不是。”她下意识想耸肩,却疼得呲牙咧嘴,“那只能说明你根本不认可那个传说,所以下意识地提也不提它。”
这是人心的一种微妙变化,乌谬知道她说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作为掌权者玩|弄人心,有时也会利用这一点,不想这一回反倒被她看出了一点端倪。
“不认可的原因有两个:一,你认为它是错误的;二,它本身就是错的。”她下颌往血色山谷的方向轻点,“山谷腹地那个神树的模煳身影,一定已经被许多人看到过了,甚至圣域的混元境也因它而来。在眼见为实的情况下,你如果依旧否认传说的真实性,那只能说明你洞悉了真相。那就是……”
“腹地哪有什么神树?大家见到的,不过都是一个幻影罢了。”她轻轻摇头,“所以无论被吸引进山谷腹地的人在里面转了多久,都不可能找到所谓的神树。而玉……监国大人您在里面进退自如,连旁人无计可施的血雾都惧怕于你,最引人遐想的理由也只有一个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2232章 竭力说服
“大概您就是这个结界或者阵法的主人?”
乌谬从头到尾耐心听完,并没有打断她,这时才问:“还有呢,你为何说神树在祭台下方?”
她轻咳一声:“我猜的。”
“你猜的?”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堂堂大监国,为什么跑来这样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推导的合理理由,也只有神树了。所以它很可能还存活着,但一定不在血色山谷里。”宁小闲清了清嗓子,“我到过的地方太少,能猜的也只有祭台底下的那个大洞了。毕竟谁都知道神树在那个小部族里被毁灭,谁能想到它其实还藏在原地呢?”
然而她隐去了最重要的一点:她从祭洞当中感受到的那一丝悸动和熟悉。虽然没有亲见,但她知道那属于一个顽强的生命所有,两相联系,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她也是一时福至心灵,作了个大胆推断。而后,他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不过是用一段全无真凭实据的话,来赢取宝贵的时间说服他而已。
“精彩。”乌谬垂首望着她,这张平凡的面庞下面,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机警。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玉先生独有的温柔,这时候听起来却加倍危险,“你这般卖弄与我,是怕我下不了决心取你小命吗?”
这种事,知道得更多越危险,偏偏在他面前和盘托出,那是自己找灭的节奏。
宁小闲冷笑:“说得好像你原本不打算杀我?”
乌谬耸了耸肩:“说不定呢。”
这种态度才给了她更大压力。宁小闲长长出了口气:“我不过想证明自己的价值罢了,或许能帮上大监国一点忙?”
乌谬忍不住笑了,宁小闲站在这人面前,甚至能感觉到声音在他胸腔里震动,轻柔而有质感:“你能帮上我什么忙?”
话里有轻蔑,宁小闲压根儿不管:“既然大监国已经知道神树在祭台底下了,为什么还要在血色山谷里故布疑阵?这计划看来像是守株待兔,想必这里还有事悬而未决,让您不能一窥究竟吧?您捉到韦伏佗后,反而更加不满呢。”
她的神情看起来简直不能再诚恳:“知情者应该少之又少,然而有些事却是集思广议才好。”她指了指自己脑门儿,“我不擅神通,但这里自恃还挺好用,或可为您参商?”乌谬低头看着她:“重溪,若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再也不能作啚炆的慕僚了。你不是一直想跟去他的封邑大展拳脚吗?”
他从声音到面色都看不出究竟,宁小闲只得苦着脸道:“您不觉得我现在应当是保命更要紧吗?”
乌谬终于放声长笑。
笑声在深沉的夜色中远远传播开去,察觉到笑声中的威煞,附近兽厩里的战兽不安地骚动。
好笑吗,很好笑吗?她暗自腹诽,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的神情。前面费了忒多唇舌,就看他现下的决断了。鉴于这人翻脸无情的功力太深,她手心早就悄悄攥紧了巴蛇鳞片。
这枚墨黑的鳞片经过长天处理,已经消去了所有妖气。只消沾上一点点她的鲜血,丈夫立刻就能撕裂虚空赶来救她。而在那之前,她连怎样应付乌谬的攻击都已经想好了。
但她衷心希望,不必如此。
乌谬不笑了,而是眯起眼打量着她,显然在细细思量其中利害。已然西斜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眸子映得几乎透明。
无论这双琉璃一般的眼睛盯住了谁,给人的感觉都是妖惑而致命,先前他伪装玉先生怎能扮得那么像,好像没有一点攻击性?
而在乌谬眼里,重溪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他慢慢松开了捏住她脖颈的手,像是在欣赏她长长松一口气、劫后余生的表情,而后才道:“将你的誓言献出。”
这个世界的天道威力虽不如南赡部洲,但约束她还是足够了。宁小闲深深吸气,却不立誓,而是道:“我还有一个请求。”
乌谬淡淡道:“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跟我谈条件呢。”
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小姑娘的胆气,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以后没有吓得腿软,还能与他侃侃而谈,争取活命的机会,现在大抵是见他敛了杀气,居然还要得寸进尺。
“不是条件,只是请求而已。”她赔笑道,“我想见一见神树。反正您也打算将它带走了,何不赏我一眼?”她连那东西的面都没见着,可它对她的吸引力却是巨大的,那是发自心底的渴望。至今能这样吸引她的东西,实在寥寥。
乌谬眼珠转动:“你怎知道我要将它带走?”心思这样剔透的人,他在沙度烈境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宁小闲耸了耸肩膀:“今时不同往日,血色山谷的时空裂隙即将开启,届时大军驻扎在这附近,人多就眼杂,何况军中一向卧虎藏龙。您的结界虽然牢靠,但要是有个万一也是很麻烦的事。”乌谬花费恁大力气保护这棵神树,一定不会冒这样报险,“何况我方才说起神树就在祭洞当中,您却没立刻要了我的小命,我就知道您不会再将它留在洞里了。”否则乌谬为了保守秘密起见,一定是手起刀落斩她灭口。
噫,见微知著,一点点小迹象就能被她分析出这么多门道?
乌谬眼中有神光闪过:“有趣,真有趣。你这样的人才,居然能被雪藏到现在都藉藉无名?”
“谁让我刚刚逃到王都不久呢?”她急促道,“您觉得……如何?我总得看一眼我险些为之而死的东西长什么模样吧?再说我对它能略知一二的话,岂非能更好地为大监国效劳?”
他伸出一臂抵在帐上,缓缓低头端详着她。两人距离近到不足一尺(三十三公分),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强大也很……阳刚。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鳞片。
“杀了你,我没有损失——”他拖长了最后的音节。
第2233章 投诚
宁小闲当即道:“您收了我也没有……”说话跟不上脑筋的转速,打结了。她暗中呸了自己一声,“我是说,收下我的投诚,对您也没有损失。”
她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眼睛很清澈、很通透,有莹润的光,这样的灵瞳只会出现在聪明人身上。他想起她和玉先生打交道时眼里的狡黠,这些足以证明她很聪明,很会利用形势,并且她的眼里现在也写满了坦荡。
“的确,我就是收下你也没有损失。”他慢慢笑开了,“好,发誓罢,且让我看看你值不值我饶你一命。”
好容易争取到这机会,宁小闲半点不浪费时间,抬指向天喃喃念道:“重溪愿为我沙度烈大监国乌谬尽忠,效鞍马之劳,如违此誓,就、就……”要命了,天外世界的毒誓是怎么发的?这里没有雷劫了,总不能说天打五雷轰吧?“不得好死?”
乌谬嘴角扬起:“你漏了时效。”
“呃?”
“一生一世。”他呶了呶嘴,“另外,加上你哥哥的名义。”这丫头对兄长有禁忌之情,想必更加珍视他。
她果然瞪大了眼:“还要拉上重泯?”
他点头:“如违此誓,就受万蚁噬心、神火炼魂之苦,永不超脱。”
好狠啊,不过这一生一世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她不得已照着他的要求重新起誓一遍:“重溪愿为我沙度烈大监国乌谬尽忠,效鞍马之劳至此生终了,如违此誓,将与兄长重泯皆受万蚁噬心、神火炼魂之苦,永不超脱。”
幸好她不是重溪,再毒再重的誓也不会应在她身上。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只觉周身蓦地一松,显然乌谬收起了满身威煞。
“行了,回去休息吧,明晚我们经过废墟,你要随我出来。”他抚了抚她的顶发,柔声道,“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了,不得再有贰心,听到没有?”
不管这话听起来多有歧义,她只能点头如捣蒜,而后转身要走。
偏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伸掌刁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下实是快极,宁小闲浑身都僵硬了。
“攥那么紧作甚?我又不吃人。”乌谬好笑地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令她手心朝上。
天上照下来那一点点昏暗的月光,就照在了她的掌心上。
左掌上,空空如也。
乌谬将一只小小的锦囊塞进她手里:“你要的香榭米种子,收好了。”
是了,好些天前她和“玉先生”讨要过香榭米的种子,结果他迟迟没送来,她还以为这家伙已经忘在脑后。
她攥紧了,然后飞快地跑掉,速度快得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
幸好,幸好她是左撇子,通常用左手执匕,因此巴蛇鳞片方才是抓在右手里的。
乌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当中。这时身后有个声音道:“你原本也没打算杀掉她吧?”
他转身望去,娜仁从帐后转了出来,身材在明灭的光线之下更显得凹凸有致。
“你怎么知道?”
她耸了耸肩:“否则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沙度烈不缺将才,却没有多少好用的谋臣。”乌谬叹了口气,看见娜仁翻了一下白眼,“怎么?”
分明是诱不动人家来投他,干脆用上了威胁,找什么借口?她摇了摇头,迳自离开了。
……
宁小闲走回自己营帐,倒回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过关了。
乌谬对她在气势上的压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这大概跟她自身心境的大幅度提高有很大关系。反倒是两人在心力上的比拼更累人。
神魔狱里的穷奇方才一直不敢作声,这时才冒出来讨好她:
“恭喜女主人,连沙度烈的大首领都被您忽悠过去了。”
宁小闲闭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他真想杀我?”
“咦?”穷奇惊奇道,“不想吗?”
“他若有杀意,直接一掌拍下来就好,何必再费唇舌?”她轻嗤了一声,“只不过想看看我如何应对罢了。如果答得不好,直接打杀了就是,如果答得好,就证明我有用,干脆迫我改投去他那里效忠,省得我再给他推三阻四。”
两人都是看破不说破。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在王都作出来那番事迹,在血色山谷救人、献策,都可以变作隐形的资本,在关键时刻救自己一命。
最重要的,还是长天分析过乌谬的性格。这人沉著冷静,善用时局,一切以利益优先。也就是说,如果她对他是有用的,就很可能摆脱杀身之祸,跳出眼下的困局。
所以,她才必须这样锋芒毕露。
当然接下来在乌谬眼皮子底下行事,可不像在啚炆身边那样简单自在了。幸好这对她来说也只是权宜之计,早晚都要脱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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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一个侍女找上她,带来了督军副使娜仁的赏赐。
军中这两天也在论功行赏,宁小闲救人献策,都是功劳,得些奖赏也不奇怪。送来的东西除了奖章之外,还有冰地熊裘一件,雪蛛丝披风一件,墨玉一百,上好丹药一瓶。熊裘的料子极好,乃是用蓝熊的里皮作的,细软轻柔,最奇特的是日光底下细看其实呈现淡淡的蓝色。这一层里皮透气不透水,保暖效果尤佳,穿上身热量几乎不会散逸,是蓝熊在冰地生存的秘密。
它的款式新潮,穿着一点也不显臃肿,更是把她的好身材凸显出来。皮裘只看衣料本身就是昂贵的奢侈品,更别提上面还绘着若干阵法,有防尘、防瘴、自洁和轻身等诸多功效。她也是识货的,这样一件冰地熊的皮裘,市面上没有三百墨玉拿不下来。
那可是相当于三十万墨金的宝贝,哪怕是用来犒劳军功也太重了些。宁小闲明白,这应该是娜仁得了乌谬授意,特地挑了这两件宝物给她。大监国昨天杀气腾腾,今日就来安她的心了,所谓打一棍再给个甜枣儿,上位者常用的手段。
第2234章 神树的真面目
这一天大军往回走,循的却不是原来路线,所以当晚扎营的时候,大军驻地离废墟至少有五十里远。
她毫不怀疑这是娜仁安排好的。
入夜以后,一天都不见踪影的“玉先生”就冒了出来,上下打量她两眼,点头赞道:“不错,很合身。”
她已经将这人赏下来的熊裘穿了起来,以示投诚。乌谬自能领会,当先走了出去:“跟我来。”
有“玉先生”在,简简单单就能出营。
营西十里处,娜仁已经牵着一匹战兽,倚在大石边上候着了。以他们现在身份,她并不适合与玉先生出双入对。
三人骑了战兽往西再奔出三十多里地,就抵达了废墟。
这里平时人际罕至,他们的到来也不过吓走了两、三头小兽。
乌谬走到祭台边上,拧开机关,看了宁小闲一眼。这下边儿黑乎乎地看不清楚,她站在洞口边缘探了探头,面露不豫之色。
他还当她真地胆大包天,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乌谬一笑,纵身跃了下去。
她作出细听的姿态,不过乌谬落地当然悄寂无声,只有悦耳的声音传上来,仿佛在她耳边响起:“下来吧。”
“重溪”的修为可不咋样,所以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对准沉沉的黑暗跳了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仿佛下坠了很久很久,才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轻轻托住。
下一秒,她终于脚踏实地。
耳边又有轻微响动,大概是娜仁也跳了下来,顺手擎起一颗明珠,其光华立刻照亮四周。
三人往前行去。宁小闲落后两步,和乌谬拉开了距离,这才左顾右盼。
出乎宁小闲意料,这条通道很宽,至少能容三驾马车齐头并进,兴许当年修造时是为了容纳体型更大的祭品顺利通过。通道边缘都经过了整砌,但是年久失修,已经有多处坍塌。
前几日下过雨,这里面就格外潮湿,有一股子密室独有的难闻气味。
通道还有一个特点,头顶上千疮百孔,有的洞大得离谱,应该都是当年神树的树根在地下盘纠错结留下的痕迹,不过抬头见不到光,大概已经被封起来了。
走不出数十丈,前方的道路就被坍塌下来的沙土堵住,这些东西塞在这里应该很有些年头了,表面都长出了浓厚的苔癣,又有各种小生物出没,一看即知是很久很久都没人翻动过了。
眼前这条通道连宁小闲都看不出破绽,这么多年来必定也有人误开过祭洞,然后下来探险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是大监国布下的结界何等精妙,多数人走到这里发现是断头路,只得又怏怏回去了。
此时乌谬抬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眼前的景象就如春风拂过的池塘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
随后,他就一头撞了进去。
这不仅仅是个障眼法。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别人依法施为也只会撞得头破血流而已。
宁小闲也紧随其后,一步跨了过去。
这后面是一条更长的通道,并且一路往下,坡度更陡了。并且从这里开始,坑道边缘都是土层,显然没再经过维修,脚下都是软泥,路是难走了许多。
下行许久。她在心中默默计算,这大概往地下又行进了三百多丈(一千米),再转过几块巨石,眼前才豁然开朗!
在这里根本不需要明珠灯的照耀了,因为火红的岩浆将周围都映成了一片血红!
“这是……”她的确被震撼到了,喃喃不能成言,“地底?”
三人所处的位置,是一条巨大的裂隙,滚烫鲜红的岩浆在底部不甘寂寞地翻滚着,时常有细小星火不安份地飞溅到黑色的坚岩上,嗤嗤两下激出一股子白汽。
这样的环境,原本应该充斥着人类无法忍受的高温和毒气,但偏偏这里的空气格外清新通透,连温度都不超过三十五度。从她的体验来说,那就是含氧度特别高,竟然比地面上还要纯净,在这里呆着好比一刻不停地吸取纯氧。
究其原因,却是熔岩湖的边缘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青木。
这棵树高不过两丈(六米),枝叶也是稀稀拉拉,半黄不绿,还有些已经枯死,和繁茂两字真是一点都沾不上边儿。乍看之下,它和天外世界地表上的其他树木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能存活在这里的生命哪有那么简单?尤其宁小闲一眼看见它有诸多根系是深深地探入了熔岩湖中!
熔岩的温度至少有数千度,近地心处能有数万度,别说树根,就是把钢铁扔进去也是瞬间熔化。偏偏这一脸蔫样儿的小树好似根本不受影响。
她失声道:“这……这就是神树?”
乌谬笑了笑:“如假包换。”
“我还以为它看起来既宏伟又壮观呢。”不是她嫌弃,上头废墟正中央的大洞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别人,这棵巨木存活时候的巍巍盛景,那可是堪比高山的生命奇迹,怎知在地底见着的却是这副青黄不接的模样?
“经过神王攻击,怎可能还是当年模样?”这一回是娜仁接口了。
“神王……?”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跃过地面乱石,离它更近了些,终于透过枝叶发现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
那是被锐器刺入的痕迹,有四指并拢那么宽,直直切入了树芯。
宁小闲倒抽一口冷气。当年它可是一树参天,庞硕不可一世,因此扎在它身上这道伤痕至少有数十丈宽。哪怕时隔数百年之久,她依然从创口切开的方式和角度感受到了可怕已极的杀气。
她仔细绕树走了一圈,发现神树当真是伤痕累累,可是真正伤入内里的,只有这一击。
“这不似长剑所伤,也不似刀戟造成的创伤呢。”
“你知道的还不少。”乌谬抱臂站在一边。她观察神树,他则在观察她,“那是箭伤。”
宁小闲怵然动容:“只一箭,就造成了这样的损伤?!”这个伤口令她也是心底直泛凉气,射出这一箭的人,莫不是……
第2235章 它喜欢她
娜仁淡淡道:“神王亲自出手,从无虚发。”
神王是谁,宁小闲当然知道。
蛮祖附在皇甫铭身上,在天外世界仍然被尊为神王。也即是说这一箭,是皇甫铭射出的!
哪怕娜仁亲口所述,宁小闲还是难以相信当年那个站在她身边还要仰头看着她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经变作了跺一跺脚都要令两个世界颤抖不已的一代巨擎!
时间不多,乌谬的耐心也不多,所以她定了定神,抓紧时间问问题:“这棵树为什么不养在地面,反而要栽在地底?”
娜仁代乌谬答道:“神树遭受重创以后,无力再抵御蛮人入侵,于是缩小了万倍,钻入地心逃走。圣域虽然不曾找到它的踪影,可是它也元气大伤,地表的阳光已经不能满足它的需要,只有在这里吸取地心深处的本源之力,才能勉强维生。”
像这样的神物,早不需要简单的阳光和水分的滋养了,就像巴蛇基本不靠食肉为生,最重要的是汲取天地灵力。宁小闲奇道:“它居然能从神王眼底溜走?”这是棵树诶,皇甫铭能打伤它,怎么可能逮不着它?
娜仁把手一摊:“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最后是监国大人深入这里,才发现了它。当时它奄奄一息,若非监国大人到来,出手替它打通了地心,令它可以从这里直接汲取源力,恐怕它早就枯死。”
三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三、两片树叶完成了从绿到黄,再从黄到黑,最后飘落到地面的全过程。
宁小闲还没来得及去拣,黑色的落叶已经炭化作一小滩粉末,最后无影无踪。
这是……她眯起眼抬头细察,才发现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背部的网状脉络都变作了纯黑的颜色,看起来格外诡异。并且有些黑色正向着叶片部分蔓延,致使它迅速变色、枯落、湮灭。
“这是什么?”她眨着眼问,心里却明白了七、八分。
“神王当年留下的神力,还留在树身上一刻不停地腐蚀着它。”娜仁低声道,“它只能将这些力量都逼到树叶上,以脱落的方式慢慢排解,这才能保住自己性命。”她的语气中有着恭敬,既是对神树的,也是对神王的。蛮人重英雄,修为达到这等境界的,无论是敌是友,他们都不吝于表现自己的敬重。
数百年前神王射出的惊天一箭,让神木至今还饱受其苦。宁小闲也不由得动容,转头问乌谬:“大人可是在烦恼,天隙开启以后要如何供养它吗?”
天外世界曾被蛮祖破坏过,因此地心源力才这样容易撷取;南赡部洲的天道可是刚健得很,并且从她和月娥打过的交道来看,这边的天道可不是什么善茬子,好像连脾气都不是太好。乌谬去了南赡部洲,这棵树咋办?
乌谬笑了,赞她一声:“很敏锐,但是去了南赡部洲以后,自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养护,说不定还能一劳永逸。”
她眨了眨眼,等他的下文,但是乌谬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谈了,她只好道:“那么监国大人需要我作什么呢?”他越是表现出耐性,越说明他所图者甚大。
谈话间,这棵树已经飘落了四、五片叶子,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不少,这时枝叶忽然摇动,向着三人所在的方向伸展过来。
这异动显然出乎乌谬意料,不由得轻咦一声。宁小闲则是下意识地躲开了几步。
然后,树枝跟着转了一个方向,往她这里移动。
“……”这下就连瞎子都看出来了,神树对她感兴趣。
乌谬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宁小闲赶在他开口之前惊奇道:“它,它要作什么!”声音中还带上了一点惶急。
这时神树的树枝已经生长出十余丈距离,往她这里卷来,所以她的表现不算夸张。
“或许想吃了你。”乌谬沉吟道,“我养了它这么久,它都是半死不活的,从来没有这样渴迫过。莫不是你……”他顿了一顿,“味道不错?”
娜仁当即抓着宁小闲的领子将她提起,作势欲丢:“喂了?”这棵树从前也喜欢血食,莫不是太久没开荤,这时骤然遇上小鲜肉犯馋了?
“重溪”疯狂摇头,乌谬看着她眼中露出的惊恐和哀求之色,很有些愉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想吃了她?”
问话的对象,显然就是神树了。
枝叶轻轻摆动,像是在摇头,紧接着三人心头浮起一句低语:“喜欢。”
这是心灵的震动,不以任何语言说出来,却让人一下明白其意。
这也是许多非人类生物沟通的方式,所以宁小闲一下就明白,这是眼前的神树在说话了。
它不仅活着,还存有灵智。
就连乌谬俊面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这棵树居然喜欢她?
娜仁也不言语,振腕将她丢了过去。
她没使什么劲儿,宁小闲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安然落地,却踩在了盘结的树根当中,下意识伸手按住树干以稳定身形。
她靠近以后,神树反而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旁观的两人明白了,这棵树果然不想吃掉她。
而对宁小闲而言,掌心抵着的粗糙树皮,传来了一种奇特的悸动。先前她站在祭洞边缘就感受过了,只不过现在放大了十倍,那种无比深沉的渴望和喜悦,甚至浓烈到了砰砰作响的地步,犹如心跳。
随后,这跳动和她的心跳频率同步了、共鸣了。
刹那间,她眼前忽然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每一帧她都很陌生,每一帧都是闻所未闻。
显然这些都不是她的记忆,而是属于神树的。
画面如走马灯飞转,她“见到”了许许多多应该都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如今已经湮埋在历史中的事件……
“怎么了?”看她眨了两下眼,乌谬脸上也露出关注之色。
她面露茫然,摇了摇头,慢慢收回了手。这个谎是必须要撒的,她看见的东西……太有趣了,值得好好琢磨。
第2236章 原来是她
乌谬显然不指望她和神树能有怎样的交流,这时走了过来道:“既然你能开口,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给我答案。”
神树沉默,连枝叶都寂静下来,仿佛真只是一棵树了。
乌谬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却没有发火,依旧声音平稳:“这里已不安全,我要将你带走,移去他处。”
这里不会有风,神树的枝叶就像画中的静物,只是探进熔岩中的树根快速缩回,放回了黑石表面,显然它是听得懂人话的。
乌谬这才如同宁小闲一般,将手搭在了树干上。
下一秒,神树不见了。
显然乌谬将它收入了随身的储物空间当中。以他的身份地位,手里的储物空间自然可以容纳活物。
“走吧。”
回到地面以后,“重溪”向新主子提问了:
“我要如何向王储殿下开口?”她声音中透着苦恼。
中途变节,看起来的确有些不仗义。
“那就是你的事了。”乌谬笑得很欢畅,“重溪不是一向最擅长解决这种问题么?”
她的神情顿时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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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途波澜不惊。
啚炆、乌谬和娜仁各自带着亲随,乘飞艇返回了王都。
作为凯旋的功臣,王储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盛大欢迎仪式,美中不足是迎接的规模和欢呼的人数都比不上大监国。
“这些狗眼看人眼的家伙。”啚炆低低咒骂了一句,这时他的准新娘虽然还没被迎接到大都,但是王储府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开始为未来的当家主母作准备。沙度烈民风剽悍,没有那么多讲究,未婚妻可以住在准新郎倌家里,不会有人非议。
不过回到王都的头一件事,他还是先去关注自己的产业,结果发现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资产仍然保持着良性的增长,于是心情大悦。
如果是乌谬,这时候已经重赏有功之臣了,不过王储殿下显然没有那么敏锐,只把宁小闲叫过来,狠狠夸了几句。
这种口头的嘉奖,她当然是浑不在意的。
乌谬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接到的消息都是宁小闲在王都各处出没,不是逛逛逛就是买买买,压根儿没和啚炆提出离去。看她的模样,似乎将此事都忘在脑后了。
所以这天清晨,就有人敲响了重溪的家门。
长天跟随的迎亲队伍还未回来,目前宁小闲一人独居。她揉着眼去开门,发现外头站着一个大美女,皮肤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是漂亮的小麦色。
娜仁来了。
“请进。”她将贵客让进了家门。娜仁腰板和平时一样挺得笔直,进来后目光一扫,毫不客气道:“你倒是安逸。”东方的红日都已经升起,这女子居然还在蒙头大睡?
“我是闲人一个,一不用廷议二不用开店,为何要早起啊?”宁小闲毫不理会她的淡讽,伸了个懒腰,就着刚烧好的水给她沏了一盏香茗。大监国既然喜欢清茶,那么他身边的人肯定要随他的喜好,这一点无庸置疑。
娜仁拿起来抿了一口,入喉清甜。她在王都什么好茶没喝过,但能断定自己肯定没尝过这一种,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
“螃蟹脚。”宁小闲自己也喝了两口醒神,“严格来说不是茶,而是寄生在茶树上的植物,枝条为节状带毫,很像蟹脚而得名。贵族大概很少喝过这个,一般都是我们乡里人自己用。”在南赡部洲,蟹脚茶其实是很珍贵的种类,它只伴生于上百年的茶树,并且和茶叶一起冲沏能整合后者的品质,让苦涩变作甘醇,并可保嘴里**充盈,利润咽喉。
娜仁难得赞一声“好茶”,再看她一眼。这女子五官平平,怎么看怎么不提神,尤其晨起连头发也没有拾掇,蓬蓬松松地随便拢在背后,于是从头到脚都平庸到了极点,唯有细腰翘臀是宽大的布服也掩不住的。
“你既然已经改投明君,就要尽快与旧主了断。”
宁小闲听到这话实是一点也不惊讶,并且也知道娜仁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回一定是得了乌谬授意前来催促。大监国的耐性,其实真不怎么好。她愁眉苦脸道:“就不能再宽限些时日?”
娜仁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更惧王储?”重溪面对大监国都能侃侃而谈,神色自若,怎么到王储那里自辞就三推四阻?
“唔,这个嘛……”其实她想再拖延些时日,毕竟在神树废墟那里答应乌谬太仓促了,留在王都的许多事情还没有做完。打着啚炆的旗号办事容易,在乌谬手底下做事可没那么容易了,搞不好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严格监控起来。“王储性情多躁,不似大监国那么讲理,我又是一介布衣,怕的是……”后面吞吐两句,不说了,又顺便拍乌谬一记马屁。
娜仁嘴角微扬,好笑道:“你怕他为难你?”
宁小闲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认。
“放心,有乌明前车之鉴,他不敢对你怎样。”乌明被杀案闹得举国皆知,啚炆要是还不能从中吸取教训,娜仁可就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沙度烈王亲生的种了。
她放下茶盏:“三日之内,请你了结此事。”
“好罢。”宁小闲心里腹诽不已。这种小事对乌谬来说分明是举手之劳,他却偏要她自己解决,摆明是要宁小闲和啚炆撕破脸,亲自划清二者的界限,让她再不能作两边倒的墙头草。
得加快动作了。这么想着,她一抬头,恰好望见娜仁的侧脸。
那种熟悉感又来了,但这一回,她没有任它跑掉。所以她微微一愕,随即失声道:“原来是你!”
“什么?”娜仁望着她,似在怪她大惊小怪。
“那天我从王都西边回来,给玉先生,唔,给大监国赶车的人,就是你!”车夫看起来身材修长,是因为娜仁也如今天这样穿着普通,甚至外面还加了一件短蓑,将曼妙的身形完全挡住,甚至头上还戴了斗笠,更是看不见形貌。
第2237章 当年八卦
难怪以宁小闲的记性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当时她只见到了娜仁露在帽子外的下半张脸。
娜仁侧了侧头,也不否认。
果然是她,这样看来,大监国对她实在是信任有加,化身不瞒她,连藏在地下的神树也不瞒她。唔,说到这里,她顺口问起来:“对了,监国大人为何要救治古纳图?”古纳图就是废墟当中神树的名字,也是当地部族对它的敬称。她在王都不便提起“神树”这么敏|感的字眼,就以别称代替。
“监国大人没有告诉你?”
“没有。”乌谬没说原因,但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它的重要性。
“那么他就是不想告诉你。”娜仁淡淡道,“想留在监国大人身边,你就得学会不要去惹怒他。”
她看着宁小闲,皱了一下眉:“你若以为监国大人对你有些好感,就能恃宠而娇,那就错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以为重溪面上至少会有些许难堪或者不服气的神情,哪知这小姑娘坐了下来,瞪大眼睛望着她,竟然是一副想听下回分解的模样。
她只得往下说:“特木罕在统一沙度烈的过程中,曾经得过一名绝色。那是名扬黑水部族的第一美人。”
宁小闲正襟危坐:“然后?”她最喜欢听八卦了!
“她的美貌实是动人已极,连石头人都会动心。传说她黑水部族被击溃那一日,她潸然哭泣,结果园中无数雀鸟纷纷摔下枝头,竟然因为她的哭声而心碎至死。”
“哇,这么夸张!”蛮人是不是也有添油加醋的习惯?她在南赡部洲见过了多少绝色,没听说功力这么深厚的啊?她自己若是试着来哭上一回,要弄死多少小动物都不是问题,可必定是用神力震死的,不是令人家自动心碎而死了。
“民间传说或许添油加醋,不过这女子我是亲眼见过的,长得当真是闭月羞花,说是沙度烈的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娜仁本身就是罕见的绝色,连她都推祟备至的人儿得有多漂亮?她平时沉默寡言,不喜信口开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反而比较高,所以宁小闲现在倒是对当年的绝色佳丽有几分憧憬了,她就喜欢美人儿哪。
“特木罕得到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青睐有加,百般恩|宠,我们都以为特木罕一定会给她个位份了,但其实,她对另一个人更有好感。你猜这人是谁?”
还用猜?宁小闲以手支颐:“大监国。”祸国殃民的东西,哪个世界都有啊,啧啧啧。
“风传她还在黑水部族时,就喜欢上了当年的锐金部族长、如今的监国大人,曾经放言非他不嫁。被特木罕收去之后,她对监国大人虽然未再表明心迹,然而幽怨之情却是连我都能看得出来。”
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欲语还休,谁看着不心疼?宁小闲一下抓到了重点:“那么大监国对她……?”
娜仁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道:“监国大对她,其实也有些好感。早在她归于特木罕之前,大监国就在各部族都来参与的赛隆盛会上见过她了,还助她逃过了一场暗杀。说起来,这也是一段故旧。”
宁小闲轻轻哇了一声:“当年监国大人可是作了人家的入幕之宾?”
娜仁将辫子甩到脑后去:“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是这样的绝色一出场就是艳惊四座,连同性看了也要心动不已,监国大人又一向欣赏美人,那段时间也常常盯着她看。”
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就换成宁小闲盯着她看了。不过娜仁面色如常,似是一点情绪也没有。
“特木罕也知道了罢?”自己的枕边人喜欢的却是自己的好兄弟,对啚末来说,这事情一定很憋屈。
“纸包不住火,再说她也并不掩饰。”娜仁叹了口气,“然后特木罕的决定让我们都大出意料——”
“他居然将这美人直接送到了监国府上,并说了一句:莫说区区一个美人,就是乌谬想要整个沙度烈,我都给他。”
以女子之口复述,当然没有昔年啚末说这话的恣意与豪迈。宁小闲不由得乍舌:“好厉害!”将心爱的美人拱手相让,这样的气度并非人人能有。沙度烈这数百年来的蒸蒸日上,真与啚末、乌谬的铁血情谊密不可分。
“那么这大美人如今就在监国府里?”
“不。”娜仁缓缓摇头,“事情的转折就在这里了。监国大人含笑收下了美人,并且当着众人面前道,来自特木罕的馈赠,他定要欣然接受,但他也绝不能为美|色而损坏了兄弟的情义,所以……”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
“监国大人毫不怜香惜玉,反手一剑就斩下了美人的脑袋。”
“从那以后,无论是圣域还是摩诘天,都再也不敢来离间我们的两位主人。”
话音方落,她果然望见重溪小嘴微张,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这姑娘年纪不大,却是少见的聪明,连大监国都对她另眼相看,所以她是明白自己说起这段往事的用意了。
哪知重溪闭起了嘴,一双眸子却乌溜溜上下打量她个不停,眼里写满了好奇,最后居然还问了一句:“你喜欢大监国?”
娜仁微微蹙眉,不知她的思维怎会跳跃得这样快。
宁小闲侧着头又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明知道大监国铁石心肠,你还喜欢他。”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肯定句。大家都是女人,她也有至爱之人,断不会错看娜仁望着乌谬时,眼底深处的那种悸动。
喜欢这样的男人,原本就不丢人。娜仁以直视回望她:“你想说什么?”
宁小闲这一回却未接口了,只是轻轻道:“多谢娜仁大人。血色山谷当中,为什么派护卫来找我?”她原以为娜仁派人试探她是出于女人之间的敌意。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那两个护卫果然已经找上她了。娜仁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旋即又归于平静:“无他。监国大人想用你,我就要确保你可用。”
第2238章 消失的孤木部落
这姑娘也是个耿直的girl。宁小闲端起茶碗,掠了掠浮沫。
娜仁看出了她的送客之意。她今日只是来传话的,目的达到也不拖泥带水,站起来走了。
宁小闲将她送出门外,才将茶碗收起来清洗。她这里住处窄小,又不想机密被人打探,所以没有下人服侍,什么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娜仁喜欢大监国是无庸置疑了,那么相对的……
宁小闲摇了摇头。娜仁今日上门说的故事,虽然本意是要她低调和本份些,却也在无意中进一步透露出乌谬此人的性格。
考虑到当年的局势,应该是沙度烈大一统尚未完成,还需要兄弟齐心、其力断金的时候。啚末将美人让给他,为的是稳定沙度烈,使兄弟不生贰心;乌谬挥剑斩美人,也是出乎同样的考量。啚末虽肯忍痛割爱,但他若真将美人留了下来,保不准啚末心里的痛就慢慢长成了刺。猜忌和抗拒,都是背叛的开始,所以乌谬绝不能冒这个风险。他的行为看似冷酷无情,但宁小闲若从他的角度去思考,作出来的决定也和他基本没有什么两样的。
再说美人,用娜仁的话来形容就是并不掩饰自己对大监国的爱慕。她已经成为特木罕的女人,却依旧对乌谬有意,这看起来像一段狗血的爱情,但是结合当时的局势来看,指不定这也是一个阴谋。毕竟以美|色来行离间计的办法虽然古老,却从来都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
她没有问娜仁,乌谬对当年的倾国美人到底有多么喜爱,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为政者,必从大局出发,不能拘泥于小节。而“小节”同样包括了个人的恩仇情|爱。从这一点来说,乌谬是沙度烈的棋子,而他们,则是乌谬的棋子。
娜仁今天来提醒她的,其实就是这一点呵。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着紧将自己手头的事务都打点一番,这才写了封信,笑嘻嘻地请慕积替自己送到王储那里。
慕积当然是莫名其妙了,不过很快就从王储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看出了不妙。
她在信里非常婉转地告诉啚炆自己被玉先生挖墙角了,不过王储手里的产业已经打点妥当,如快活运这样的,保持运行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还为啚炆留下了好几条建议,王储殿下虽然恼恨无已,连足下的锦凳都踢烂掉,但这几句话却是越看越有道理,遂决定就此而为。
乌谬在王储府里当然留有眼线,接到这消息的时候不由得莞尔,边上有心腹道:“我还以为她会亲自上门说道,哪知道只修书一封,太不正式。”
乌谬笑骂道:“这小丫头怕死得很,唯恐亲自上门请辞会被啚炆赐一顿好打,干脆连面都不去见。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却是连一点险都不想冒。这也是做给我看的,意思是她已经把王储得罪死了,再没退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甚至都不需言明,她就已经通达其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心思这样剔透的人了。
心腹很久未见他笑得这样开怀,赶紧问道:“那么重溪何时入廷为您助力?”
“这个嘛。”乌谬倒是认真考虑了下,“不急。”
重溪被王廷要了去,啚炆当然也没有办法,严格来说,她和自己既不是上下级关系,也没有和他定过契约,目前仍是自由人的身份,理论上说想去哪里都行。想到这里,他更是恨乌谬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他手里已经有二百墨晶了,若有重溪相助,再来五十墨晶乃是轻而易举。现在么,完成和乌谬约定的时间却要被拖长了。
他毫不怀疑,这是王叔不愿他攒满二百五十墨晶、不想履约才使出来的绊子。
乌谬未留意他的想法,就算知道也不在乎,这时正对宁小闲道:“我举你为侍读,文告七天后会发布。”
所谓“侍读”,其实也是为王公出谋划策的幕僚,但从字面意义去理解,就知道这职务和主子相处的时间不会短了。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可是她陪侍的人不一般哪,这王廷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愿意跟她互换位置,只为在大监国跟前混一个眼熟。
和领导走得越近,好处越多,这道理谁都懂。
现在她还没走马上任,就无权进入王廷,只能先到监国府里听候差遣。这府里的布局、山水和摆设,果然和主人一样低调奢华有品位,并且比王储府还要大上三分之一,若不是记性太好,转上两圈就会迷路。
她哦了一声:“那我七天后再上任呗?”
“嗯。”乌谬在书房里忙着,头也不抬,于是她很潇洒的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没迈开两步,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就在她背后响起:“你去哪?”
“回去呀。”她回头望着他,奇怪道,“你不是让我七天后再当差么?”
是了,他光记得她灵巧多智,偏忘了这丫头出身乡野,一点儿朝堂的规矩都不懂。乌谬点了点桌子:“坐下,我有事交代你办。”
她依言找了张锦椅坐下来,就见乌谬取出一份卷册递给她道:“还记得我们在血色山谷里抓到的韦伏佗说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
“很好,那我就不必再赘述一遍了。”乌谬淡淡道,“你把这份报告看了,最好将关键都记在脑子里,因为它不能带出去。”
原来要她办的事与神树、与那个消失的部落有关。宁小闲精神暗自一振,顺手接过来一页页翻看。
原来两百多年前从沙度烈版图上消失的这个部落名为孤木部落。按理说血色山谷附近在数百年前是繁茂的丛林,不知有多少巨木,它却取了这个名字,当然表明了能够侍奉神树的骄傲。
孤木部落存在的历史其实比现存的部落都长久,能够上溯到两万年左右。这报告当中记载,孤木部落是原本隶属厚土部、黑水部的一小部分蛮人北拓至血色山谷附近,最后在神树身边定居下来,一住就是两万年之久。
第2239章 大海捞针
其先祖与神树达成的协议已不可考。在神树护佑之下,孤木部族的成员体质明显优于同类,新生儿的夭折率只有蛮人平均数的一半,衰老速度几乎延缓一倍,并且创伤的恢复速度也快得惊人,如果再带着神树赐福的树枝随身参战,甚至有“不死之身”的称呼。
孤木部落兴旺发展,到两百多年前,族人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七万余员!
这是什么概念?天外世界某些小国,都未必拥有这样多人口。
不过孤木部落虽然人杰辈出,但长久以来都奉行避世不出的传统,并不参与沙度烈的内战,这与它本身的人员成分有关,毕竟孤木部落的祖辈均来自于各大部族,偏帮哪一边都要伤了情分。
原本它很可能继续长久兴旺下去,但孤木部落的末代族长以及整个长老会,都与乌谬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乌谬手下数员大将都来自于孤木部落。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圣域公开支持当时的黑水部族与厚土、锐金二部抗衡,并且悍然派出援军南进,准备为其作兵力上的补充。
这一下,世代扼守北部的孤木部落就不干了。原本七大部族再怎样打生打死,那也是沙度烈内部的事务,它可以不管。可是圣域踏上沙度烈的土地,对孤木部落来说就是赤果果的入侵!
对待入侵者,岂非只有战之一途?何况那时还流传一个说法,即是圣域的神王需要神树的躯干来补完自己的神弓。神树对孤木部族的重要性,就如水之于鱼,那是万万不能允的,所以圣域的大军理所当然就遭到了孤木部族的猛烈扑击。
这场战斗激烈到了什么程度?圣域先后派过来的两支队伍,分别是三万人、五万人,居然全军覆没!那可都是能够拉上战场的正规军,其兵员身经百战,绝不逊于沙度烈最精锐的部队。反观孤木部落这里,个个都像打不死的小强,几场大战下来只阵亡一万多人,余下的伤者因为康复很快,在圣域下一次入侵时又可以上场战斗了。
孤木部族隐世多年,圣域纵然曾经听闻,却没有太深入的了解,这次吃了大亏以后痛定思痛,才作了全方位的侦查,后面几次战役打起来如火如荼,双方很快进入白热化境地。
最后一场旷世大战的结局,宁小闲已经知道了,圣域请动了神王亲自出手,将神树斩灭。没有它的护佑,孤木部族失去了力量来源,这才被圣域最后绞杀殆尽。
短短十几页纸,记载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尤其孤木部落最后是被灭了族的,神王痛恨它给圣域造成的麻烦,下令不留一个活口,将整个部落和神木一起埋葬。所以这场大战的很多细节,都不再被后人所知。
也正因这些战役悲惨绝伦,才促使蛮人世界最后达成了协议,在进入南赡部洲之前再不向战争中投入混元境以上的战力,以免内耗过重。
她放下手上的资料,问乌谬:“大监国想让我寻找什么内情?”
“圣域对孤木部落的最后一战,虽然惊天动地,却只持续了七天时间。”乌谬看了她一眼,“你替我找出这场战斗中的蹊跷之处。”
“给点提示吧?”宁小闲瞠目,“漫无目的,如何找寻?”
“正是要无的放矢。”乌谬微微一笑,“免得我先入为主,影响了你的方向和判断。”
宁小闲想了想:“可是时间上不对?资料上写着七天,而韦伏佗明明说的是他参战已有十来天了。”
乌谬不置可否:“在血色山谷战役之前,你不曾参加过战争,因此不知。其实在连续大战当中,因为大大小小的磨擦不断,其中特定一场战役的起始并不好界定。”
宁小闲当然知道,不过这时也要皱眉道:“可是有混元境参战的话,战争事态算是进一步升级了吧?为什么我们的资料上并没有标注这一点?”
乌谬的目光一下变得深邃:“很好,多寻出蹊跷之处再报与我,时间很充裕。”毕竟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翻案也没什么好急的,“另外,隐蔽行事,不要惊动了不相干的人。”说完这句话,就见到重溪的眼神在他身上瞟啊瞟的,有几分惊讶,有几分迷惑,但是很快又变作了恍然。
她全身上下,就是这对眼睛最出彩了。乌谬好笑道:“看什么?”换作别的小姑娘这样看他,眼神里多半带着迷醉,可是重溪的眼睛很清澈。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傲人的容貌在她那里是免疫的。“好好办,有重赏。”说完这句话,他再度仔细观察,不出所料地见到她一下变得兴致勃勃:“咦,赏什么?”
果然,在她眼里,墨金比他更有吸引力,这可真是……乌谬敛了唇边的笑容:“到时自知。”
宁小闲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奢望什么奖励,监国大人不砍我脑袋,我就心满意足了。”
乌谬手中的笔一下顿住:“砍你脑袋,为何?”
宁小闲以手托腮,犯愁道:“以您的身份,还要嘱我秘密执行,显然这事情……”她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口了,“牵扯太多。听说狡兔死走狗烹,我办完以后,该不会就这样为您尽忠完毕了吧?”说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
乌谬盯着她,一脸若有所思,茶色的眼珠反映不出一点喜怒,宁小闲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竖:“替我办事还要跟我讨价还价,你还是头一个,你就是这样尽忠的?”
这话里不悦的意味就太浓了。他一向言出而法随,何人胆敢不遵?更不要说这样站在他面前还时刻想着要全身而退的。这小姑娘给他的感受就是空手捉鱼,滑不溜丢,似乎下一秒就要逃掉。
想必啚炆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她偏是瞪大了眼:“尽忠和送死是两码子事。”
乌谬呼出一口气,将笔丢开:“我是不是该送你一面免死金牌?”
第2240章 侍读的意思
她脸上分明写着“那最好不过”,所以乌谬在她开口之前道:“好了,无论你查出什么内幕,我都不会杀你。这样满意了吧?”
得他承诺,宁小闲才点了点头,还有一事不解:“这般机要,怎不让娜仁去办?”
娜仁才是他真正的心腹,乌谬看来是什么机密都没瞒着她,岂非是办事的好人选?
“术业有专攻,她最擅守御之职。”
宁小闲听明白了,乌谬这是变相夸她。她已将资料记好,这时站起来道:“那我先走喽?”
乌谬头也不抬:“你要去哪?”
“……回家啊,去理清思路,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乌谬这才望她一眼:“文案工作就在这里办吧。”
“哈?”这家伙想干嘛?
“你是我的侍读。”他的视线对上她的一脸茫然,“岂非就要跟在我身边?”
侍读是这个意思?
“……哦。”她只好重新坐了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乌谬这是不放心,所以打算亲自盯着她吗?
乌谬打了个响指,就有专人抬了桌椅进来给她,就置在监国大人右下首,又备了笔墨纸砚。
她认命地坐进去,开始翻看卷宗,毕竟卷面阅读更加直观。
唉,怎么有种初中自习教室复习备考的感觉?
和大监国同处一室自然是压力山大,不过她沉迷于思考,很快就将这人忘到脑后去了。
这期间时常有人进出,向乌谬禀报事务都是细声细气,离开时难免要多看她一眼。监国大人有过很多侍读,真正侍在身边陪读陪阅的,又能有几个?
乌谬偶尔抬头,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意蕴难明。
……
接下来的两天内,她都奉命去监国府中侍读。换作别人在大监国眼皮底下干活,早就坐立不安,幸好她已经习惯和气场强大的人共事了,多数时候头也不抬,试图将资料中的线索理顺。
战争资料洋洋洒洒数万字,她要一字一句慢慢推敲,这工作量又是何等巨大。
不过拿到手的这一波资料也真是很有料啊。
从时间点来看,乌谬为什么要趁着她还未就职、还未进入王廷之前,就将这个任务交给她?他的心腹遍布沙度烈,为什么不委派他们,反而将这事托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她来办?除了重溪最近的表现实在可圈可点之外,若是细细琢磨还能分析出其中不一样的讯息来。
大监国在沙度烈已是一手遮天的人物,调查自己地盘上的事却还需要如此谨慎,为什么?
一来,可能此事确实牵连甚广;二来,他想瞒过谁呢?
在沙度烈的国境当中,有谁还能让他如此忌惮和防范呢?
唔,其实,还真有那么一个人!
她的神念何等强大,虽然不能将卷宗带走,但资料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海当中,现在一遍又一遍反复翻看,终于是咂摸出一点头绪来。
这份资料经过了拼凑。乌谬虽说不指明具体方向,让她自由发挥,但他递过来的卷宗显然经过了自己的推敲,在材料的收集上难免按照自个儿的心意会有侧重,这些怎么能逃过她的眼睛?
比如说,材料里头就有当时整个沙度烈的军事分布图。从图上的标注来看,孤木部落和圣域死磕的时候,乌谬领导的锐金部主力在大西南战斗,啚末领导的厚土部精兵在东部与劲敌厮杀,都抽不开身。唯一增调过去的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最后和孤木部落一起,全部葬身战场。
所以这场战争需要重点关注的线索在哪里呢?有什么东西是令大监国觉得不对头,需要她找出和梳理的呢?
更重要的是,她能察觉出这事情连乌谬自己也觉得心里没底,否则就会直接告诉她追查的方向了。
如果从她方才推导出来的细节往下深究,这场战争需要注意的地方绝不仅仅是时间。她眼睛又瞄到了地图上,然后问乌谬:
“那时候,特木罕在东部的对手是谁?”
“是黑水部族的主力军。”她沉默了这么久首度开声,乌谬也是毫不隐瞒,“自中平大战之后,沙度烈境内的形势倒转,我们开始占了上风,其他部族损失惨重,啚末和我于是趁胜追击。他在东部截击黑水部的主力,令它不能与圣域的援军相会合。那一战之后,黑水部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因此,啚末的东部战场也是至关重要,所以才抽不出手去援助孤木部落吧?至于乌谬更不用说了,他在大西南的战事也处于胶着状态,从地理位置上说离孤木部落实在太远,根本不可能搬师回救。
“中平之战,指的就是……”她上下打量了乌谬一眼,欲言又止。
他倒是毫不讳言:“是。正是我们抢下中部十二州的大会战,也是在那一战最后,我们斩下了赤火部的神境。”说到这里,眉头微蹙,“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出身黑水城,小地方的人能知道中平大战的名称就不错了。”她翻了个白眼。其实蛮人的教育普及得挺好,不像南赡部洲的广大平民连大陆基本史都不清楚。话说回来,中平之战是整场内战的转捩点,从此之后强弱之势互易,胜利的天秤慢慢倾向啚末和乌谬联军这一方。然而代价也是惨重的,沙度烈直接殒落了一名神境,而啚末受了重伤,乌谬也中了诅咒。
乌谬笑了笑。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她就是再聪明,也需要熟知沙度烈史,脑瓜才有用武之地。当下他挑了几个重点,将沙度烈的内战史讲了一遍。
他的言语精准到位,没有半点添油加醋,但是说完以后天也黑了。立在一边的侍者悄悄看了宁小闲好几眼,暗道能让大监国亲自、耐心讲解的人,以后一定要分外巴结。
宁小闲当然也是逐字逐句听完,中间偶有提问。她虽然事先对沙度烈历史有所了解,但那都由暗探报来的零星线索拼凑而成,哪有今日乌谬讲解得这样系统而精细?
第2241章 还是那个熟悉的词儿
大监国见识非凡,在论述中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自己的观点,因此宁小闲对这段历史的许多晦解之处也是茅塞顿开。
这家伙不去当个讲师真是埋没人才。
她听到最末才翻开资料,指着其中一页道:“那么这里有个疑问,从记载看,孤木部族的最后一战只持续了七天,厚土部接到孤木部落的求援正好是月圆之夜,当天特木罕接到消息,就近增调了三万人的部队前去支援。这支部队跋涉了三日才赶到,但已经无力回天,终于和孤木部落一起落败,被圣域斩尽杀绝。”
乌谬信步走了过来,低头去看那几行字。
边上侍者暗自摇头,监国大人都站着,这小姑娘居然坐得心安理得,果然乡下来的就是不知礼仪。换了其他机灵的,早就陪站起来了。
两人相距不到三尺,乌谬才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很淡很淡,但是芳馨清雅,绝不是他身边的佳人们那样的异香扑鼻。说起来这小姑娘治装朴素大方,身上的衣料都很好,颜色搭配也没问题,偏就显得素淡,又是素面朝天,连淡妆都不施,往角落里一站就更加不起眼了。
其他女子若有机会立在他身侧,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花枝招展?
“但是根据韦伏佗的说法,战斗早在五天之前就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连混元境都投入了至少三人进去。那段时间内,孤木部落为什么不向特木罕求援呢?”她轻轻嘘出一口气,“如果他们及时求助,援军应该更快赶到,甚至厚土部的大军说不定都来得及赶过去才对。”
说到这里她就停下来,等着他的点评。可是监国大人半天没动静,她抬头一看,这人静静盯着她瞧,目光炯炯,令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一缩:“监国大人?”
乌谬不说话,良久才道一声:“很好。”
这是夸她敏锐吗?“所以,撰写这段历史的人在哪?”她翻到最末,望见一个名字“延庆图”。
“延庆图原为作册尹,是史官之首,沙度烈近三百年最重要的历史都由他著写。不过他年纪太大,已经告老回家了。”乌谬笑了笑,“你运气不错,他也住在王都当中。”
这是要她前去寻访喽?“我怎么取信于他?”
他随手递过去一面令牌,“这是我本人信物,可以方便你查找线索。”
令牌上面的图案,和她当初得自城守队员完全一样,也是仰天长啸的虎头,只是令牌的颜色鲜艳如血,更显杀伐之锐气。
好东西!宁小闲喜孜孜地伸手去接,哪知拽了两下没拽动。乌谬淡淡道:“记着,这是方便你行事,不得挪作他用。”
她点了点头,乌谬这才放手。
宁小闲原本还有话要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谬何等眼力,瞥见她欲言又止,即道:“有话直说。”
她满脸晦气:“算啦,我怕引火烧身。”
这是又拿话套他?乌谬笑骂一声:“但说无妨,我免你死罪。”
“活罪也一并免了吧?”
乌谬嘴角的笑容不见了,沉声道:“你既已起誓效忠于我,就该对我坦诚相见。以后少弄奸耍猾,听到没有?”
她心生七窍,玲珑剔透,是连他也要赞叹的聪颖,这同样意味着她心思活泛,不肯安分。和王廷体制内的多数人不同,重溪是野生的幕僚,不懂得上下尊卑长幼这一套。
他是想好好打磨她一番,挫一挫她的锐气,才能让她归心为己所用,这也是上位者必有的手段。
宁小闲自己也没少使过这一招了,当然心知肚明,现在佯作乖巧,低头应了声:“是。”
乌谬这才道:“说吧,你所问何事?”
“我想问神树的来历。”果然话音刚落,宁小闲就见他眉头微皱,赶紧摊手道,“这是孤木部落覆灭的主因,不弄清就解不开剩下的谜团。”
她说得很诚恳,乌谬当然知道这也是事实。他是多谋善断之人,很快就道:“这不算什么秘密,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你进入王都时,可曾留意过充作城门的巨兽首级?”
宁小闲当然点头。那么壮观而独特的城门,给谁都要留下深刻印象。王都有三座城门,每一座都是形状各异的怪兽首级,来往车辆行人,都要从巨兽的大嘴当中通过。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只有三个城门?”
咦,老实说当时她光顾着惊叹了,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确蛮族来到天外世界以后,依旧保留了许多南赡部洲带过去的传统,连黑水城那样的小小城池都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王都却仅有三个,的确有些奇怪。难道是捕猎到的巨兽不足吗?
乌谬看她神情就知道答案了,自顾自道:“我圣族从南赡部洲撤入这里,必须先征服本土居民才能兴旺繁衍。其他生物倒是好办,能挡住圣族脚步的不多,唯有几种巨兽神通广大,对圣族造成了巨大损害。”
“这段历史我听说过,所以圣族将他们都斩了,首级当作城门,以彰前辈功勋。”宁小闲问他,“这和神树有什么关系?”
“世人不知,这几种巨兽之所以强大,乃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力量。”乌谬缓缓道,“在南赡部洲,我们管它叫作星宿之力。”
最后这四个字一出犹如炸雷,险些把她震得目瞪口呆!
多亏在长天日夜熏陶之下,她对扑克脸的模仿一直都在进步,这时就强行控制着自己的面部神经,一边奇怪道:
“星宿之力,是指天上星星的力量吗?”
“不错,天上的星宿会将力量投影到人间,传递给某个幸运儿。在南赡部洲,这种力量一直由妖族把控和传承。天隙下一次洞开以后,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当中就有好几头秉承了星力的神兽,十分难缠。”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毫不意外听到自己丈夫也名列其中。
第2242章 这个世界的星力规则
“但在这里,星力的传承却又遵循另一种方式。”乌谬淡淡道,“它不再寻找新的继承者,而是直接以生命的形式行走人间。”他看到重溪眼中一片迷茫,知道她虽然聪明,但无法理解这等层次的知识,于是进一步解释道,“在我们的家乡南赡部洲,只有特定的妖怪可以获得星力的青睐,获得星力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杀掉身负星力的妖怪,要么由父母传给后代,但这都涉及到概率问题,并非绝对继承;但在这个世界,星力不再寻找合适的载体,它直接投生到人间,巨兽就是星力,星力就是巨兽。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她喃喃道:“这些巨兽就是……星力本身的荟萃?别人就再也拿不到了?”原来各个世界的星力都有自己的潜|规则,南赡部洲讲究继承,地球位面的星力却是永远只跟随一个人类的灵魂,无论他或她转生多少次;而到了天外世界则,星力干脆化身为生命,降生到人间。
“跟我来。”乌谬带着她走出书房,指了指星空,“抬头看看天上的星宿。”
今天正好是朔日,月儿消失不见,天气又好,无风无云,于是她一抬眼就望见了漫天星河。不过她知道,大监国不会这么浪漫地拖她来看星星:“怎么了?”
“在南赡部洲,星空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壮美十倍、璀璨十倍都不止。”乌谬轻轻道,“很快,我们就可以欣赏到了。”
的确,她来到天外世界的第一个夜晚,就发现这里的星宿比起南赡部洲要黯淡很多。说起原因嘛,长天也有过推论。
“这个世界由于有双日双月,星宿的能量相对薄弱得多,再加上三头怀有星力的巨兽被我们斩落,它们要再重新化为生命降临人间,这中间又折损了很多力量,所以你看到的星宿,多半都很黯淡。”
宁小闲伸手一指东方:“可是那些星星却还亮着……”她早已知晓,现在却要装作一下恍然,“难道,难道那棵神树也是星力的化身?”
“不错。二十八星宿对应四种星力,你现在看到的是东方七宿,它的力量又被称作乙木之力。”乌谬缓缓道,“我们的先祖进军这个世界,其他三种星力生命都对圣族造成了巨大伤害,只能以武力灭之,唯有东方七宿星力化作的巨木于我们无害,所以圣族也不去扰动它。”
当然最重要的是,神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既然它对蛮族构不成危害,后者也不想伤筋动骨去弄翻它。宁小闲若有所悟:的确以她所感受到的神树性格来说,这家伙虽然三不五时也喜欢开开荤,却绝没有其他神兽那么暴戾,毕竟它只是一棵树。“所以它一直存活于世,直到孤木部落遇见它、供奉它?”
蛮人作为外来入侵者,为本世界的天道所不容,神树却能和孤木部落的蛮人世代相伴,甚至为他们提供庇护,性格不能不说是好。在地底熔洞碰到神树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神树为什么曾经能长得那样庞大了。本身乙木之力就能催动万物生长,神树又不知活了多少万年,当然越长越大,直到遮天蔽日。
可是天上的东方七宿,充其量也只比其他星宿明亮一点儿。除了本世界的星宿力量远较南赡部洲为弱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神树被蛮祖重创过一次,虽然及时逃逸,到底元气大伤。
宁小闲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道:“咦,那么大伙儿仰天看星星,岂非就知道神树没有死了?”
“星力不会消亡,只是换作全新的生命重新投入人间。但每次重复这个过程,都会有所损耗,所以四种星力其实仍在人间,只是下落难明。它们已经不再强大,不能对圣族构成威胁,因此我们也不再追捕它们。”
“只除了乙木之力。”宁小闲却没有被这话误导,她眼中有光芒闪过,看来竟比天上的星子更加明亮。这么普通一个女子,却长了这样一双好眼。“神王还在找它,也就是说,当年神树虽然受到重创,却溜得及时。后面圣域又用了七天的时间才拿下孤木部落,那时神树早就不知所踪了?”
“正是。”她举一反三的能力,的确很强。
“那么神王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上一回他避而不谈,这一次她再度抛出这问题。谁让他自己说的,有疑问尽管提?“孤木部落已经没有神树的庇护了,有神王出手,圣域不是应该分分钟灭掉这个部落吗,为什么还打了七天?”
乌谬当然还记得自己和娜仁在血色山谷对她说了什么,当下为她的执著微微一笑:“我不在现场,没有亲见。但是到了神境这个等阶,任何一场殊死战都要付出沉重代价。”他的声音里有很淡很淡的感慨,宁小闲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自身在中平大战中的遭遇,“神王重创了巨木,自己也不可能全无损耗。在我揣度,他后面大概也无力为继,才会就此收手。事实上,那一战以后,神王至少闭关了两百年,前不久才刚刚出关。”
宁小闲听到这个消息哦了一声,心底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本她听说蛮祖一箭就杀灭了神树,心里顿时压着一块大石,毕竟敌人如此强大,对整个南赡部洲来说都不是好消息。但照乌谬这样说来,蛮祖的强大也还未突破天际,杀敌一千,自己也损了八百。
这就好,她可以少为长天担一点心了。
“前不久才刚刚出关啊?”她故意拖长语调,“差不多是在血色山谷的幻象出现之前?”监国大人这幻象,就是故意布给神王看的罢?对方若是将信将疑,必会派人前来打探。血色山谷被传得玄而又玄,神王至少要找混元境以上的才敢来试水。若有当年知情者,如韦伏佗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
第2243章 寻访当年真相
和她说话真是毫不费力。乌谬笑了:“你知我知就好。”见她眼中神采奕奕,模样甚是机灵,他指尖都有些发痒,忍不住想揉一揉她脑袋。不过重溪的发质不好,有些儿泛黄又有些儿蓬松,乌谬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作罢了。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宁小闲这时脑筋转动得飞快,正要趁热打铁再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是乌谬却直起身子,往门口走去:“天色已晚,今天就到这里吧。”
这就是说,问询时间结束了,监国大人不再打算为她解答。小小侍读只得应了一声,回头整理自己东西。
“走吧,这一餐我请。”乌谬靠在门扉上,抱着膀子,更显长身玉立,这姿势虽然随意,却不知道要迷倒多少雌性,“你还没上任,就当是你替我打白工的犒赏了。”
“呃。不用了。”她赶紧摆手,“我晚上有约。”乌谬对她的态度越发奇怪了,她是打立主意,私下要离这家伙越远越好了。好可惜,要是能将与大监国共进晚餐的机会拿去竞拍,估计能大赚一笔吧?
“谁?”乌谬挑起长眉,对于自己被拒绝有些惊奇。
“慕积大人。”她笑道,“他最近不大顺心,想找我帮忙。”
她被“玉先生”要走,啚炆当然上火伤肝,慕积既已投向他那一边,和暴躁的王储走得近难免被波及呢,所以要找她询问一下对策。
对于她和慕积的关系,乌谬当然心知肚明,这时就轻嗤一声。不过这小姑娘总给他满满的意外,现下也不强求,只点了点头。
宁小闲已经站了起来,这时犹豫了下:“监国大人,请问前去摩诘天的迎亲队伍什么时候能回来?”从这里到摩诘天的大都天长路远,血色山谷之战都结束好多天了,长天还没有回来。
“已经往回走了,最多不超过十日。”乌谬微怔,不过他的记忆力也是很强大,一转念就明白了,“你哥哥在队伍里?”
她点了点头,嘴角下意识地翘起。
“呵,快了,耐心等候。”乌谬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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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她就动身,去到东郊集留镇的一户大宅里。
根据乌谬给出的地址,昔年的造册尹延庆图就住在这里。王都寸土寸金,当然会带动周边的地皮涨价。眼前这大厝占地至少有一亩半,显然五廷也没有亏待了这位为它效劳多年的老臣。
乌谬和特木罕对臣民的要求,高效和忠诚摆在第一位,其他都好说。
宁小闲有大监国的令符傍身,所以这面血红色的令牌传进去一刻钟左右,出来的就不是门房本人了,而是延庆图自己。
这位年迈的蛮人已经三百多岁,须发皆白,原本挺直的腰板也佝偻下去,显然真正到了生命的暮年。蛮人的寿命比人类更长,和修仙者一样,由道行决定寿命的长短。
这个寿数,延庆图已经活得比多数蛮人都要久了。
宁小闲今日乘着傀儡兽来的,一身便衣,甚至学娜仁那样戴了个斗笠,遮掉大半张脸。延庆图骤然接到大监国的牌子,毕恭毕敬奔出来迎驾,哪知道门外站着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愧是久混官场,立刻知道对方不愿声张,当即回身道:“你来了,请,请。”也不让下人推开大门迎客,而是将宁小闲从侧门带了进去。
宁小闲见他虽然满面皱纹,连眼珠子都有些混浊了,然顾盼之间依旧隐隐有精光闪动,就知道这位造册尹离老糊涂还远着嘞,心下稍慰。
宅子里面也种些花草,和南赡部洲虽然不同,却也经过了精心修剪,看起来春意盎然。
延庆图亲自带她进了临湖的小厅,着人奉上好茶和点心以后,就将侍从全部赶了下去,又设了个结界,这才转身对宁小闲行了个大礼,几乎一拜到地。
这老人家的腰板还很柔韧呀,宁小闲伸手将他扶起来:“莫行如此大礼,我名为重溪,奉监国之命而来,有事相询。”
延庆图恭敬道:“知无不言。”监国本可正大光明地传唤他进府,结果偏要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执令上门,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宁小闲开门见山了:“我奉命查找二百六十年前孤木部落覆灭一战的细节,近三百年来的沙度烈史都由您带头监督编写,想来问您应该是最恰当了。”
这段历史毕竟过去了太久,延庆图露出沉思之色,好半天才道:“重溪特使想了解哪些细节?”
“孤木部落遭遇圣域围攻时,特木罕和大监国各自在东部和西南部领兵,我想知道这两处战场的始末,此其一也。”宁小闲早有准备,这时接连将要求抛出来,“此外,您当时应该不在战中吧?这些史实,您是如何了解、记录下来的?”
延庆图点头:“稍候,关于当年战事,我这里有些资料可赠与您看。都是编史时留下的,没什么不能见光的。”说罢去自己的书房走了一趟,带了厚厚十几册资料回来。
“再来回答第二个问题。”由于宁小闲的坚持,延庆图终于也坐了下来,“中平之战后,我没有追随哪一位大人再出去征伐,而是留在已经平定下来的中部,开始着手整理沙度烈内史。如我们这样的作册史亲上战场的机会不多,但是战争结束后还要追溯细节,这才能编写历史。”
宁小闲抓住关键:“细节从何而来?”
“战斗的情报、资料,军中都有专员随军记录,涵盖军事会议内容、大首领的发言和指示,战争进程、胜负得失,当然还有后勤的供应情况。多数情况下,我们要问上数十人,才能将情况基本掌握和核实。”
宁小闲点了点头,隐流军中也是如此。“所以,西南战场和东部战场发生的一切,作册史都是由专人口述后整理出来的?”
“不,不。”延庆图赶紧道,“西南战场确实如此,但东部战场出了一点意外,我们收集到的资料不全。”
第2244章 查不下去的线索
“唔,为什么?”
“其实这情况也很常见,重溪可上过战场?”
“就一次,前不久跟着王储去了北境。”
“战争中总有诸多意外,防不胜防。”延庆图叹息一声,“特木罕带着大军在东部与黑水部族战斗时,有一天夜里遭遇敌方袭营,工事被毁,存放资料的两个营帐也被炸飞。大战过后我们再想回溯,基本只能依靠活人的口述了。”
宁小闲指尖在桌面上划了两个圆圈,才轻声道:“特木罕军中,是谁负责对外情报?”蛮人的军队情报系统业已发展得十分完备,二百多年前的旧人,如今应该还能找寻。
“军机帐。”延庆图替她解释道,“这不是指特定的某一顶帐篷,而是专司情报分析的机构。”
宁小闲点了点头,指着他拿来的资料道:“这里面可有记载?”
“有的。”延庆图从其中找出一本,翻开来给她看。
宁小闲速度很快,不到几十息的功夫就翻完了,而后指着其中几行字问他:“红鸦帐?”
军中怎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
“呵,红鸦帐是以本世界一种奇特的生物来命名的。您可知道红鸦?”
宁小闲摇了摇头,她对天外世界的情报掌握得再齐全,也不可能熟知本土任意一种生物呵。
“红鸦身形很小,和普通乌鸦差不多大,但天生有一种奇特的禀赋。圣族刚进入本世界的时候,顺手打死过几只红鸦,后来我们对外垦殖的过程中,这种生物见到圣族都是绕道而行,不敢靠近。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后来才发觉红鸦嗉囊当中有一块红色的石头,可以通过它来联络三万里之内的其他同类。所以红鸦被打死几只以后,剩下侥幸逃脱的就会将这消息传递出去,提醒其他同类注意圣族的威胁。后来再经过了进一步研究,发现红嗉石可以传达非常清晰的字义,甚至不同种群还可以使用不同的频段,以方便内部交流。时至今日,圣族已经专门豢养红鸦,取嗉石利用。”
好吧,这玩意儿可以远程通话,这玩意儿还可以调频,活脱脱就是一台电报机呀。宁小闲打定主意,这样的红鸦她也要多祸害几只,带回南赡部洲。
延庆图不愧是老学究,顺手作完注解再接下去道:“红鸦帐的功能,您现在应该了解了。”
她点了点头:“明白,即是收发远程消息之用。”红嗉石的战场投放,无疑大大方便了战争的情报交流。
“不错。”延庆图捋了捋颌下长须,“可惜的是,红鸦帐在那一回夜袭当中也被炸毁,里面海量资料付之一炬。我们在战后打算记录这段历史,其中大量事实也只能通过活人的口述。你知道的,人嘴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如白纸黑字可靠,因为……”他在自己脑门儿上比划一下,“会受到情绪波动,有时还会产生假象,所以严格来说,那段历史或许会存在某些误差。”
“监国大人希望,将这些误差指正。”她满面正色地胡说八道。
“是,是,自该如此。”
她接着问出了关键:“那么,关于这句话‘厚土部大统领啚末于望日接到孤木部落求助,言遭遇圣域大军围困,遂派出西提岗降兵三万员赶赴增援’,这是白纸黑字的记载,还是由人转述的?”
“这是事后听到的转述,正好是由我亲自采写的。”延庆图再三回忆,以确保自己没有记错。
“红鸦帐被毁,里面接收往来的情报也没了,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记录。这句话之所以成文,乃是因为特木罕那天将情报公布在军事会议上,随后指派了援军过去。这是超过十五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总要记录最有把握的史实。”
“也就是说,原始的情报资料和红鸦帐一起毁了?”
“是。”延庆图给了宁小闲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果我现在还想追查这段故史,可有法子?”
老头子面上露出惋惜之色:“恐怕……没有了。”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我们当时也不甘心弄丢这么多资料,因此找了不少相关人员来询问,皆是未果。”
“哦?怎么说?”她身体前倾,表现出适当的关注,因此老史官振了振精神,继续道:“经过我们事后查证,那段时间掌管红鸦帐的小吏名为石龙。红鸦帐定员两人,每二十日轮换,值守期间必须寸步不离。”
“等一下。您说红鸦帐被毁,那么守在里面的人也……?”
“不错,石龙当场殉职,胸口以下位置断作两截,死得异常壮烈。他的尸骨早被收殓,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所以当事人也没了。”她不由得伸手抚额,终于明白乌谬为什么将此事交给她办,敢情是人证物证都没了,棘手得很。
“为了最大程度地追查真相,我们找过他在军中的同乡和好友,想看看他生前有没有流露过这方面的情报,也是未果。”
宁小闲皱眉:“这是军事情报,按理他也不得外泄给别人知晓吧?”
“不错。因此我们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延庆图叹了口气,“红鸦帐中接收来的消息,按照军令是一律不得外传的,要备足一式两份,一份留底,一份放入铅筒后再封上火漆印,直接递送到重臣手中,由他过目后筛选出有用的讯息,呈给决策者。”
宁小闲目光一凝:“那么当年这位重臣是谁,如今安在?”话是这样问,她心底却没抱多少指望。要是这人还活着,乌谬怎么会放过他不问?那么今日也轮不到她来追查这件事了。
“那是特木罕还未出任厚土部大首领之前就追随他的悍将,名为孛古尔,一身神通惊人。可惜,他在一百七十年前对圣域的北疆战争中壮烈牺牲。”
果然,这人也不在了,乌谬指派的活计果然不好办。她眼珠子转了好几下:“你问过孛古尔了?”
第2245章 暗中调查
“自然问过,这是我职责所在。”延庆图理所当然道,“这段故史的编写,基本是参考了孛古尔大人的原话,然后再加入我们考据的其他内容。”
也就是说,所有线索追查到这里就全断了嘛。战争果然时有意外,不过她琢磨起来,依然觉得可疑。
一场大战不知道要死掉多少无名之辈,这点儿伤亡搁在总量里根本不显山也不露水,可是单独拎出来看可就让人觉得内有玄机了。延庆图当然也很敏|感,这时说起话来更加小心翼翼:“特使还想了解什么?”
“石龙的同乡和旧友,你问过多少人?”
“五人,这里面都有记录。”延庆图找出资料,仔细看了两遍才给出这个数字,“为防他们作伪,每一位都通过了魂魄测试。”
蛮族使用的测谎手段可比地球人的测谎仪高端多了,检测的对象不是心跳脉博,而是灵魂!在这个神通横行的世界,心跳完全可以通过训练来压制,测不出什么来,只有魂魄在肉身说谎时产生的波动,才是不可抑制的!
可见作册尹的工作果真是十分细致。
宁小闲指尖在案上轻敲两下:“那么,孛古尔大人也通过了这个测试?”
延庆图一怔,不由得笑了:“孛古尔大人何等身份,没有特木罕的指示,谁敢对他使用?再者,他也没有作伪的必要呵。”就算是特木罕或者乌谬,若想对孛古尔使用这种测谎的手段,本身就说明了不信任。两位大人英明,不会轻易如此作为。
宁小闲当即站了起来:“明白了,谢谢您为我解惑。”
延庆图当然回道:“应该的,还有什么可以效劳?”
宁小闲想了想:“其实还真有一事……如想查找当年的兵员资料,要从哪里入手?”
“仍有军籍的兵员,资料都存在兵部。”延庆图告诉她,“如果已经退役,则打回原籍由当地镇武司保管。”
“好。”她已经打算迈步往厅外走了,忽然又顿住,“另外,监国大人希望,您能忘掉我今日的造访。”
对于她的出现,延庆图早有揣度,再想想大监国的手段,当即轻咳一声:“我今日在家喝茶看书,哪有什么人拜访?老头子闲居太久了,天天混吃等死,很多事都记不清啦。”
宁小闲微微一笑:“那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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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去如实回禀乌谬的时候,这人一字不漏听完却面无表情,宁小闲当时就明白,这些问题他必然早就尽悉。大监国肯定是想追查下去的,只是碍于自己身份,若是派出亲信的话,又恐走漏了消息,因此才起用她这样的新人。原本以乌谬的性格,真相水落石出时必定是要将她杀之而后快的,因为她调查的东西已经动摇到这个国家信任的基石。
可是她向他讨要了免死金牌,大监国重信守诺,世人皆知。
想清楚这一点,宁小闲就知道自己行事一定要格外小心,因为乌谬怕是不准备为她打任何掩护了。她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监国大人随时可以抛弃。
乌谬果然问她:“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孤木部落的覆灭之战已经不是时长的问题了。要弄清楚它为什么没有及时求援,必须还原特木罕大军的红鸦帐里的资料。”乌谬原本运笔如飞,这时手头一顿:“死无对证。”
就是这四个字,挡住了继续追查下去的脚步。宁小闲伸手轻点案台:“就算是一滴清水,从案上蒸发也必会留下印记。红鸦帐里可是活生生的人,我偏不信战争漫长的三个月里,他不曾与任何人发生交集。就算有人着意抹去这些证据,必然在某处也还留着蛛丝马迹。”
她太聪明,事情调查到这个地步,他的猜想和怀疑已经瞒不过她了。乌谬静静望着她,茶色的眸子里有不加掩饰的欣赏。宁小闲其实还从里面发现了一丝阴戾,只不过它一闪而过,快到让她以为自己眼花。
两人对视了几息,均知道接下去的事情不好办了。
乌谬笑了笑:“别人找不着的证据,你也未必能找到。”
“不试一试怎知?”宁小闲耸了耸肩,“我要去兵部一趟,调出当年虎牢关之战的兵员资料。”虎牢关战役,就是昔年特木罕率军击溃黑水部的东部战役。
“不可以我的名义去调查。”
对他的说法,宁小闲毫不惊奇:“那就给我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
乌谬站起,来回踱了几步:“天隙开启在即,沙度烈对开国战争英雄的第三次核查又已经开始,以便作为全国圣军之榜样,有动员与号召之效。核查有三审制度,逐级严苛,你不妨借着这一股东风,进入初审人员罢?”
“好。”她自然没有异议,“全凭监国安排。”能看到沙度烈的历史资料,想想就很赞啊!这里面得藏着多少有用的情报,平时就算是涂尽的魂魄分身都混不进去获取的。
她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跃跃欲试,乌谬看在眼里,实有是几分好笑。
“要小心。”他这回脚步不停,一直欺到她近前不足一尺,才忽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是出了纰漏,我可未必救你。”
两人挨得太近,宁小闲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属于男子的热量源源而来。乌谬现今可不是以玉先生的平凡面容出现,那张连女人都要嫉妒至癫狂的俊颜、那张形状如弓,温润完美的薄唇,离她耳廓还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甚至他口中的热气都让她灵敏的耳朵痒得要命。
她赶紧往后缩了缩,扯开话题:“不是吧,连王储都能替我担些责任呢!”这话可不虚,她大刀阔斧改革快活运的时候,虽说不向啚炆要钱,可也仗着他的名头,要了他的承诺。如果她经营失败,后果可是实打实由王储自己承担的。
她胆子好大,这时候还敢和他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