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1章 拜入宗门
她稳了稳心神,待要再看下去,长天却蓦地合起这册软卷道:“此时多看无益,你该休息了。”为了应劫,她今日精神已经透支过多,此时再看这么劳心费力的东西可不是好主意。“默书艰难,你平时不曾为之?”
“不曾,我这是头一次将它写出,就算费尽心神,也不过得这笔意的一、二分罢了。”杨仲册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冷汗,他默的不仅是文字,还将字形也一起摹仿出来,“太难写了,我从来将它记在心间,反复默算,不曾流诸笔端。”
只得原字的一、二分笔意,就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力量,拓本原件又该如何惊人?宁小闲这回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哨子闭关两年还要暗自嗟叹了。写下这一手笔迹的人境界太高,连她观看这寥寥千字都有行走危崖之感,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哨子修为心境远不及她,自然连直视它的勇气都没有。
反倒是那时只有五岁的杨仲山,因为孩童懵懂,不知何为危险,不知何为恐惧,纯洁如同白纸一张,反倒不受字里行间剑拔弩张的笔意影响,悄然将它记在心间。这样浸|淫了十几年下来,拓本上的笔意已经对他影响甚微,只是他等闲也摹写不出,从未能付诸纸笔。
这样心算的能力,也是相当强大了。
长天看他一眼:“这或许救了你一命。”
什么意思?杨仲山正茫然间,就听这位绝世大妖问他:“你可愿入隐流门下?”
神君大人在招募他!他一激灵,不顾身心俱乏,大声应道:“我愿意!”
“善。”长天淡淡道,“追杀你的人是谁,说出来,自有隐流替你申张。”
宁小闲也好奇道:“你研习了天隙推演法,此事隐蔽得很,谁会来寻你麻烦?”
”这是我自己作妖了。”杨仲山脸上露出愧色,“我学得了推演法之后,也知道天隙迟早要在南赡部洲洞开,届时那帮异族又要入侵。吾虽不才,也想尽绵薄之力,因此往数大宗派,包括隐流都发去了飞讯,述说此事。”
青鸾听了,忍不住好笑:“你这是自寻死路!”这三百年来,隐流也不知道收到多少人传讯,言自己和宁小闲、长天两位妖王首脑有旧,不是请入山门就是求取物资、恳请助力,隐流怎有功夫一一核验?
杨仲山苦恼道:“我现在知了。可那时我连家门都未走出去,只道名门大派必然身正影直,哪知会引祸上门?”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知修仙界的险恶?
宁小闲也笑道:“结果呢?我看他们不理你还算是好的。”这孩子想必是多年术算,算成了书呆子一个,否则怎会干出这种糊涂事?修仙界向来论资排辈,他一个小小名不见经传的散修递个耸人听闻的条子过去,说时空裂隙即将开启,他有办法预算得到……这种疯言疯语每个大门大派都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次,怎么会将他放在心上?
“正是如此!”杨仲山唉了一声,“那些传讯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我等了半年有余,也就死心了,想起家祖曾经效力的宁远商会是隐流产业,也就收拾行囊往这里来了,结果一路上莫名其妙被追杀两次。”
提起这个,他还是心有余悸:“亏得寄出飞讯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地址只填了我自己买下的一处私宅,除了名字其他都胡乱写了,否则真要祸及家里。”
“你寄去的门派当中,与蛮人或有关联。”宁小闲嗯了一声,“你将那几个门派写下来给青鸾,隐流会查清此事。”
杨仲山听她气息渐弱,也知道不宜久留,赶紧告辞,青鸾带他仍乘云车离开。长天金口既开,杨仲山就能留在隐流,饮食和伤势都有专人照料了。他接下来要作的,就是潜心测算天隙开启的规律和地点,令南赡部洲早作准备。
眼见他俩离开,宁小闲才长长松了口气。长天要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她却轻轻挣了两下。
如果杨仲山在此,当能见着她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樱唇浮粉,连坐都有些坐不稳,只有双目中一点灵性不褪。方才垂帘相询倒不是她托大拿乔,自矜身份,而是这副模样实在不太好见人。
她气力很小,长天伸手定住她细腰,让她不得挣扎,才出声道:“恼我了?”
她面上浮起几分怒色:“你干的好事,说好的五十年闭关,为何变作了三百年!疼死我了!”方才在外人面前她不好发作,现在却想跟他算总账。
她只作好了闭关五十年的准备,哪知道这家伙在归墟里强行喂了一枚九转升莲华给她。也不知他蓄谋了多久,这枚仙丹的药力可是实打实地,不比昔年她送给白擎那一枚。
长天不知何时炼好的九转升莲华,药力当真有“九转”,那即是说,她吞下丹药之后将对自身修为进行九次压缩!每次道行升到了渡劫前期大圆满的临界点,都会被药力强行压缩一回,腾出更多空间给后来者,如此一共九次!
这听起来很酷炫,实则痛苦无比。压缩道行纯属逆天之举,其过程如同小刀割锯。她生受了九次,到第四、五次,神力凝成了液体一般;而到得最后两、三次,丹田中被反复压实储藏的神力已经凝为膏状,以节省丹田内容。
长天下颌抵着她的天灵盖轻轻摩挲:“我们特地向天道申请了未削弱的雷劫。若不用九转升莲华,你怎捱得过九重天雷?”她今日渡劫成功看似风光,其实险而又险,到得最后一记劫雷劈完,她都动用了乙木之力和獠牙去挡,可也将丹田中的神力榨得不剩半点儿。
这和他事先的计算并无出入。九重天劫哪是那么好捱的?别忘了她先前和天道做交易,已经得了渡劫过关机率增加两成的优惠了,可就算是如此,若非动用了九转升莲华这等至宝,她早就粉身碎骨。
第2072章 相候
此道多艰,难怪从古至今不过寥寥四人能够顺利渡过九重天劫。
宁小闲恼道:“不要前后倒置,这是我服下九转升莲华之后你才去申请来的。”她不惮去渡九重天劫,反倒气的是没有做好闭关三百年的准备。许多人来不及告别,就从此再也不见了,比如哨子,比如谈清荷,比如符舒,以及许多许多记挂的人。
长天也知道她此刻心绪激荡,轻轻抚着她的面庞道:“我若说了三百年,你能依我么?人终有一别,生死乃轮回常事,悟透了,也就看淡了。”
以她飞扬跳跃的性子,劝个闭关五十年都要好说歹说,她才勉为其难。若一开头就言明三百年,呵呵……
她气得腮帮子鼓鼓:“你倒是好歹给我个告别的机会!”幸好南赡部洲和地球的时间流速比是五十比一,这里过去了三百年,地球也就是六年多时间。否则等她一觉醒来,发觉血亲都已经过世,那才叫怅然若失。
长天轻笑:“待你淬体完成,怎样与我算账都行。现在还是好生歇着吧。”天劫的余劲在她身上其实还未过去。渡过的劫数越高,消耗越大,要完全修补就更加困难。一般来说,渡过了七重以上的天劫,获得的天道奖励就足以脱胎换骨一次了,汨罗昔年也是如此,得到了使用天狐秘术重塑肉身的机会;巴蛇功法虽然没有这种神通,但她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时辰里必须陷入沉睡,借由天道赠予的金浆改造身体,所以眼下的时间其实宝贵。
宁小闲自也明白,抱怨了几声之后即轻推他两下:“筵席那头还等着你呢,神君大人。”数百门派的大佬都在四方天城外的天香墅等着他露面,主持庆典呢。
“他们可以等。”两人在归墟内闭了死关,入定即是三百年,中间就偷喂过她一回九转升莲华。两人虽然朝夕相对,却比盖大被纯聊天还要纯洁,眼下搂着娇妻柔若无骨的身子,忍不住就要耳鬓厮磨。
他温声说着好话哄她,不一会儿就觉出她鼻息渐轻,眼帘阖起。
她终于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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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玄天娘娘渡劫那一日起,附近四大州足足下了三天的大雨。
民间向来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放在眼下的凤城却还不足形容雨水的宝贵。在此之前,这里已经足足有两年滴雨未落,溪断、泉尽、井枯,连流过境内的一条大河,水位都不足平时的三分之一。亏得这里是隐流地界,时常有大妖行祈雨之事,大地才未因久旱而干裂,不过地里的农作物也是怏怏垂头,没精打彩。
世人都说玄天娘娘的劫雷好似惊蛰的雷声,一下轰开了雨水的闸门,畅快淋漓地下了个三天三夜。
雨水一至,整个世界重新又充满了生机。
现在权十方就走入了凤城一家临湖小筑最好的雅间里,凭阑即可观望湖景。三天前这里只是个烂泥塘子,花草挣扎求生,现在却已经波光粼粼,可惜湖水还未澄清下去,不显青碧,不过水下的青荇随波摇摆,鱼儿自在欢游,湖面上的粉荷抓紧机会,已经开出了十、七八朵来,剩下的荷箭直指南天,也是含苞待放。
三天前的暴雨下到现在,已经变作了细雨连绵,天边时常还滚过雷声,听起来却是不紧不慢。
权十方一袭白衣,翩然而至,不知多少目光追随着他,直到雅间的木门阖起才依依不舍地移开。
他要了一炉清茶,四色点心,挥退了雅间内的仆从,自斟自饮,面前却摆两双碗箸。
阑外水面上的白鸟来了又去,不知几度往返,时间慢慢推移。
有只鸟儿落在阑上,被他平和的气息所牵引,望着碟子里的果子叽喳个不停。权十方正想挟一枚给它,冷不防雅间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鸟儿骤然受惊,扑楞楞飞走了。
走进来的是个蓑衣人,外面还下着雨,他披着的厚重蓑衣上,雨水滑落如针。
权十方在桌上轻叩两下:“你来迟了。”
“是么?”回应他的声音却清脆如珐琅,令权十方面上微显错愕。
这人举手去摘蓑帽,五指纤细如幼笋,指甲施了珍珠粉,娇艳却不张狂。权十方见着即是神色一动,果然这人摘了蓑帽,就露出宜笑宜嗔一张俏面来,除了蓑衣,即露出婀娜有致的身段。
她的气色很好,细若白瓷的肌肤在阴沉的天色中看来都像是能焕出莹莹的光,面容却带淡淡红晕,两滴雨水沾于其上,竟像是三月雨后的桃花,说不尽的风|流俏丽。
“我倒觉得时辰好像分毫不差。”她笑吟吟地,阑外的盈盈湖水和她的宛转眼波比起来,一下黯然失色。
“权师兄,好久不见。”
“一别三百年,果然是很久了。”权十方和她目光相触,也不闪躲,点头致意。
“为这桩小买卖,宁夫人居然纡尊亲至,当真蓬壁生辉。”
“闭关三百年,错失了许多故人,眼下不能再错过了。”她轻轻一叹,反手关门,见他仍然举目眺望门外,不由得奇道:“看什么?”
权十方长眉一挑:“神君怎地还未出现?”
宁小闲忍不住俏面一红:“我好歹也是堂堂仙人,便不能自己出门了?”其实长天何尝不想跟来?只不过因为闭关一事得罪娘子,现下只得对她有求必应而已。再说他和宁小闲从名到实都是夫妻,道侣是忠贞一世的选择,与其说他对权十方放心,不若说他对妻子更信任。
不过宁小闲同样也放下了心,权十方都会揶揄她了,想必往事已经不再挂怀,那便很好。
“能,自是能的。”权十方一笑,红泥炉子醅得正好,他取来冲沏一盏新茶,“请用。”
在她沉睡期间,世界早有变化,其中就有一样:茶叶种植全面铺开,饮茶的习惯由贵族世家传向平民子弟,已成一时之风尚。茶叶再也不是特权阶层才能消费的奢侈品了。
第2073章 天地洪炉
现在她举盏轻啜,只觉入口微苦而回味余甘,留有两颊清香,不由得赞一声:“好茶。”这是半发酵茶,且焙茶的工艺已经不输给当年的岩城了。茶叶普及之后,当然就衍生出许多美食,比如茶香虾、樟茶鸭、茶香熏河鳝等等,她才刚刚闭关出来,都还没来得及去尝呢。
哎,扯远了。她从白瓷碟子里取出一小块番薯仔放进口中,又顺手取了一纸文契出来:“朝云宗居然想做这样的生意,当真稀奇。”
她沉睡了三日醒来,看到青鸾递过来的这一纸文契也是啧啧称奇。这居然是朝云宗同隐流做的一笔生意,要购入价值约七百万两的灵丹。
丹药这种东西,各个宗派当然都是常备,不过一下买进这么多却不是储备用货了,并且她查阅了一下历年的账本,朝云宗通过宁远商会购入大量丹药前后已经有十二次,总价惊人,现在已经算是商会的大客户之一。
权十方低笑一声:“事易时移,变法宜矣。”
若非宁小闲早上抽空恶补了功课,还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却要从南赡部洲过去的三百年谈起了。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变,天道放低了天劫对修仙者的考验,使得仙人终于又可以量产。这只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样重大的变革带来的后果,一定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环环相扣,不仅连天道都无法预测,一旦发生就再不可能拨乱返正、回到过去了。
天劫降低难度,带来的最直观变化就是仙人的数量剧增。众所周知,原先泛大陆仙人稀有,所以一般只作为终极武器雪藏起来,以对其他宗派起警示和震慑作用,真正投入战斗的次数却是少而又少。而规定了仙人不得主动参战的大陆盟约,也保证了这片大陆的相对和平。
然而时代不同了,当越来越多宗派拥有了仙人这样的王牌,也就再不满足于原来狭小的领地了。而反过来说,要供养仙人可是一笔巨大的消耗,原有的领地太小、太贫瘠,收不上来多少仙银,也就供不起门派里面的大仙了。
所以向外扩张就成为了必然。
南赡部洲降低天劫难度的前一百二十年,全大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连天灾都几乎绝迹,于是人间也就丰收了一百二十年,民间富得流油,各大州县的粮仓堆积如山,粮食甚至放到了发霉长芽。
可是纵然没有天灾,人祸也自会冒头。民间财富的暴增也令其供养的修仙者实力大涨,于是强与弱之间,贫与富之间即有了罅隙,于是开始发生摩擦,而后摩擦一步步升温,很快又演变作战争。
所以在随后的一百八十年间,南赡部洲大部分地区硝烟弥漫,宗派之间的战斗、合盟、兼并、吞噬,屡屡上演。而仙人量产同样催生一个可怕的恶果:
大陆盟约,被废止了。
原先拥有仙人战力的宗派不过寥寥,大家作好约定,同进同退,只要惩罚越界者就好;可是现在仙人泛滥,拥有仙人境战力的宗派也不知道有几百家,怎可能人人都遵守这个盟约?
昔年连神境都能约束的大陆盟约,就这样被撕毁和践踏在了无数小宗派脚下。
这个盟约一旦失效,仙人就能直接加入战斗、改变战局,他们的神通就能直接轰击人间。
想想核武在全世界四处开花的场景,就知道这样的后果有多可怕,更遑论战争还会衍生出一种名为仇恨的怪物。所以这一百八十年来,南赡部洲上真正叫做打得山河一片糜烂。
直到宁小闲和长天自沉睡中苏醒,大陆的格局早又变化。原先四处林立的小宗小派,现在要么被兼并,要么附庸于强者,泛大陆如今一共有三十九个强宗大派,三百多个小宗,有老牌的也有后起之秀,基本瓜分了整个南赡部洲,并且格局根本还未稳定下来,这片大陆上每时每刻都有战斗爆发,有人丧命,有宗派被取走了基业。
宁小闲看到的一组数字,更是令她乍舌不已。过去的三百年间,的确有三千多名修士成功渡过天劫,位列仙班。可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殒落的仙人就有八百多名!
平均每年折损在战争中的仙人就超过了八名,除了隐流的两次东征以外,这在过去的一万年间是人类根本不敢想象之事!
她和天道打过交道,知道它的冷酷无情。它一向最讲秩序和守衡,不会不明白突然降低天劫难度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只不过大难将至,连它也感觉到了威胁,不得不开启了大陆的全新格局。
这是以天地为洪炉,苍生为薪火,将修仙者都卷入进去千锤百炼的一场熔铸:没有什么比战争让人更快成长。而在宁小闲看来,南赡部洲倒更像是一只蛊盆子,天道将所有修仙者都投进去,任他们互相残杀,最后臻选和培养出最强大和最优秀的那几位。
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在此时尽显狰狞。
也唯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对天道的手段感叹不止:这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境、真神境不过统领一方,威能惊天动地,和它这样轻轻松松就改变了大陆格局的手段相比,差了何止一筹?
只不过,改变必然带来后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修仙者这般打生打死,人间自然生灵涂炭。三百年间,人口先是井喷式的大增长,又因修仙界的战争而急速锐减。从宁小闲闭关到渡劫,全大陆死去的平民总数超过了七十亿人!
饶是她现在心志坚逾金石,看到这个数字还是忍不住手抖一下。七十亿人是什么概念?比地球的人口还要多上五分之二呀。
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乱世。
世道如此,人人都要感叹身世浮沉雨打萍,百姓当然想寻个安稳的立身之所,因此即有大量人口往强宗大派的领地里面迁徒。
第2074章 权十方
这也是人类的本能:强力宗派才有自保之力,他们的领地就是这乱世当中的一方乐土,可保他们不受战火荼毒。
这也是潇离府辖下的燕灵州百姓逃往相邻的隐流地界的原因。而对中小宗派来说,领地内人口的大量流失,一定会造成经济萧条,输送给仙人的供养更少,宗派力量更弱。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因此多数宗派都像潇离府这样,对平民进行严格管控,以高压手段阻止他们离开领地。
如隐流这样的强大妖宗当然也不好干预人家的家务事,只得对外宣称,只要难民能够成功跨入自己地界,就能享有隐流的保护。
过去的三百年间,作为一个老牌的人族超级大派,朝云宗就面临着这样恶劣的环境。而权十方接任掌门、巩固手中的权力不久,就对外宣布一项重大举措,这是连全大陆其他大宗都为之侧目的改变:
朝云宗不再无偿支援周围的小宗小派。
南赡部洲东南部尽数哗然。
要知道,万余年来朝云宗一直持公秉正,抑强扶弱。但凡有弱小宗派受到旁派欺侮,朝云宗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都会出手相援。因此南部地区的局势在全大陆来说相对平和。
不过随着硝烟在大陆上四处弥漫,朝云宗无偿为其他宗派维稳求和的代价一定越来越大。宁小闲不知道朝云宗实际的内务如何,但权十方一定不会无故作出这项重大改变。
朝云宗在南赡部洲来说都是树大根深的仙派,这也意味着它在许多方面会墨守成规。在权十方之前的所有掌门,哪怕是白擎这样不问世事的,也仍然坚持祖辈传下来的旧制。她都不敢想象权十方要动这条规矩,遇到的阻力会有多大。
然而他居然办到了。
朝云宗传递出来的讯息很明了:想要我帮你打架,可以,拿钱来,拿东西来,同其他附庸宗对主宗一样进贡仙银吧。
这举措一现,东南部立即沸作一锅滚水,无数小宗派跳出来纷纷谴责朝云宗的鼻子:凭什么不支援了,为什么就不支援了,你们宗派一贯以来的气节不要了么?
宁小闲看到这里,不由得嗤笑:“这世上有些人吃惯了白食。有朝一日吃不到了,就要冷笑跳脚怒骂。”
朝云宗对此既不辩解也不争执,只在三次通报之后,将门下大队人马从两个战场上撤了回来。少了它的支援,其中一个小宗当场覆灭,另一个宗派见机转舵,愿为朝云宗进贡,这才重新得了支援。
沸沸扬扬二十余年,直至众人明白事成定局、不可逆转,指责朝云宗“不义”的议论声才小了下去。
自始至终,权十方都站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央,不曾退让一步。
而令旁观者都无比惊讶的是,朝云宗内部居然谐和一片,没有冒出来多少反对声浪。显然权十方将门派内部掌握得极好,甚至获得了长老们的鼎力支持。
那都是冥顽不化的榆木脑袋啊。在宁小闲想来,换作她自己也办不到这一点,偏偏权十方做到了。
这人身上,就是有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奇特力量。
但无论如何,朝云宗这两百多年来在权十方的掌管之下,不仅没有衰弱下去,反倒再度蓬勃,连领地都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三个大州。宁小闲观看密报的时候,就瞧见上面明晃晃地标注着,朝云宗目前也有战事缠身,因此要购买大量军需。
灵丹伤药当然也是军需之一,甚至千金堂的生意也被他照顾到了。
“能从陈迂的清规戒律中挣脱出来,当浮一大白。”宁小闲尾指轻轻扣碗,发出叮叮两声,“这里没酒,就以茶代酒吧。”
权十方一笑,与她举盏一饮而尽,才拭了拭嘴角:“你亲自前来,就为签这一纸交易?”
他的动作还是一贯优雅,宁小闲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种奇异的锋锐。若说权十方从前温和如玉如水,现在却内敛得像立在鞘中的神剑,平静、冷凝、沉著、自信,不发则已,一鸣惊人。
从前的他稳重温敦,循规蹈矩,又有些许木讷,可是现在坐在宁小闲面前的权十方深沉如渊,再也不是她能够一眼望穿的了。
时间是刀也是剑。三百年光阴,三百年险恶,终将这块璞玉打磨得光彩焕发。
“交易做得。我们守望互助的契约,这三百年来都未解除,因此我再额外赠你价值百万灵石的丹药。”她顺手签下自己名字,将契约递给他。昔年隐流东征,朝云宗出力甚巨,否则广成宫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拿下。那时达成的友盟关系至今未破,所以宁小闲的资助也是有理可据。
权十方拊掌笑道:“却之不恭,多谢!”
“另外,我还有一物要请权师兄过目。”她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几个人名,“这些都是朝云宗人罢?”
“是。”权十方接过来一看,慢慢皱起长眉:“这是何意?”
“渡劫当天,汨罗逮住了蛮人的探子,送过来一本花名册作为贺礼。”
权十方何等聪慧,一点就透,当下面色微变:“这条子上的人名,都是蛮人?”
“蛮人,或者蛮人后裔,归属于镜海王府那一脉的。”宁小闲缓缓道,“镜海王府撤离大陆三百多年,可是蛮人留下的秘探一直不曾被根除。这么多年来,他们也在南赡部洲开枝长叶,渗入了不少宗派。”
权十方将条子上所写的人名记住,手指一搓,纸条就化作了飞灰,“消息可靠?”
“确凿无误。”
权十方一颌首:“好,我自会处理。”他根本不问证据。宁小闲敢将这条子递给他,就是确凿无误。
他神色不变,宁小闲却知道这几人性命堪忧了。
两人对立无言,只有窗外雨水拍打湖面屋檐,沙沙作响。间或一声滚雷,拖得长长地从头上过去了。
好雨知时节。权十方却说:“过犹不及,三天三夜,这雨也该停了。”
第2075章 又起风波
面对他,宁小闲总有无所适从之感,好一会儿才找了个话头:“白先生可好?”白擎可算是史上最悠闲的掌门了,原本在宗内就不大管事,杂务都扔给阁老们。
他身上的九转升莲华效力早就过去,因此白擎早在二百九十多年前就已经成功渡劫。跻身仙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说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随后将掌门要职扔到亲传弟子权十方身上,自己云游四海去了。
“好。”说起这位师傅,权十方自然满眼敬意,“前几日还通过讯。他在海外不能赶回观礼,要我代他向你道贺。”他推行新策成功,与白擎动用所有人脉、倾力相助脱不了干系。
宁小闲嫣然一笑:“谢谢。”
权十方薄唇一动,欲言又止,不过很快温声道:“你顺利过劫,我欢喜得很。”
他眼里满满都是诚意,既说了欢喜,那就当真没有半点不情不愿的意味。宁小闲也觉心里一暖,拍了拍心口:“能活下来,可当真不易。最后一记劫雷下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权十方细细打量她:“你闭关三百年,都不问世事?”
“是呀,我修行的心法特殊,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她奇怪地瞟他一眼,“怎么了?”
“无事。”怪不得她性子几乎未变,原来这三百年对她来说也是弹指一挥。
这便是最好。
权十方站了起来,笑道:“我们还要赶回宗内,下午就要启程。再恭喜你荣证仙班,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说罢要去推门。
宁小闲伸了个懒腰:“好。你还带了人来?”
这话出乎权十方意料:“谁?”
“进门左数第三桌的小姑娘,袖口内侧绣有云纹,那不是朝云宗的标识么?”她走进来只用神念一扫,就将四下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权十方目光一凝,就要推门而出:“我会将她带走。”居然有这等事,他坐在这里思虑重重竟未发现。
看来,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自若。
“不急。”宁小闲悠悠道,“你就不好奇?”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出几声惊呼,紧接着骚动声起。
雅间内两人对望一眼,宁小闲抓上蓑帽戴好,又取巾覆了面,权十方才打开木门。雅间位于三楼,从廊道上俯瞰下去,视野倒好。
却见底下的四方桌有一人倒地,以手抠抓胸口,身躯偻佝如虾米,抽搐不止,他的三名同伴既惊且怒,正抓着掌柜的衣襟厉声道:“你敢放毒?”
这里的茶客们早被异变惊起,围作一圈看热闹,这时听说“毒”这个字,都是大吃一惊,赶紧去翻看自己的茶碗。这几人很明显是修仙者,连他们都能放倒的毒,落到自己身上又会怎样?
掌柜骇得面青唇白,双手连接:“冤枉啊上仙,小店正经营生,只卖茶,不卖毒!”
中毒者的同伴咬牙:“若不是你放毒,我师叔怎么会倒?”
边上的伙计机灵,赶紧道:“要是我们放的毒,为什么倒的只有一个人?”
这话就有些不客气了,修士大怒,手扬了起来,忽又想到这里是凤城,不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地主隐流早有严令,任何修仙者不得在此斗殴滋事,否则这个强大妖宗可不会顾虑谁的颜面。
在这里打杀凡人,代价有些沉重了。他恨恨放下手,这时同伴已经掏出三、四只玉瓶,往师叔口中依次放入各色丹药,想来总有一枚能生效。这时再看中毒的人,满面黑气,就这么短短十几息功夫,脸皮已经高高鼓起,像打了气一样,拿指头一戳就是一个洞,谁也看不出他的本来模样了,偏偏皮肤表面的毛细血管颜色加深,就算在场的凡人也能依稀看见血液在管壁里汩汩流动。
他的师侄看出不好,拽开他的衣襟,却见他的脖颈、胸膛、双手同样肿了起来,原本瘦削的身材慢慢往水肿变形发展。
好厉害的毒!
旁观众人无不色变,齐齐后退一步,像是怕被传染。
地上这位师叔在剧痛中勉强睁开眼,吃力道:“波……波……”
波?这是什么意思?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可惜这一位连舌头也肿了起来,说话不利索,并且看样子连动用灵力传音也不能了。
话未说完,他就呕出一只小小的虫子来。
这虫儿形如黄蜂,有翅有腿,可是腹部最后一截不见了,落到地面上兀在蠕蠕而动。
几名弟子见了脸色大变,其中一人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希明宗!敢伤我恩师,我和他们誓不两立,速去回禀师门!”
可是虫子虽然被呕出来了,地上那患者的情况却不见好,反而连胳膊和背部都开始肿起。
几人看样子平素唯师叔马首是瞻,这时眼见药物无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一个恨恨道:“你们在这里盯着,一个也不许放跑了,我去丹医馆寻医!三师弟,你去回禀师门求援。”
另一人应了,恨恨道:“希明宗欺人太甚,这次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一边往外急行,不过这个时候,外面已经传来两声粗犷的喝问:“这里出了何事!”
人群迅速分开,即有五六名身着赤甲的妖卫走了进来。
这里是隐流地界,在这里驻察巡逻的,当然是隐流的城守巡卫。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几个修仙者迎上去道:“我师叔无端中毒,正要去请医师。几位来得正好!”
和隐流其他地市一样,凤城的巡卫以六人为一组,时刻流动巡察以治安维稳。走在最前的妖卫首领块头最大,闻言大步走进来蹲下,翻了翻患者的眼皮即吩咐道:“毒性猛恶,速去医馆请来华医师……另外,茶楼戒严,所有人不得离开。”他声音陡然转厉,“直到查出下毒者是谁!”
如今时局特殊,为了观看玄天娘娘渡劫,数百宗派首脑毕至,基本分布在附近的七城之中。这些宗派当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互为仇敌,见了面恨不得打生打死的,因此隐流早下了严令,敢在七城之中斗殴行凶者一律杀无赦!
第2076章 指认
如今居然就有人敢当街逞凶,那即是挑战强大妖宗的权威,此人不除,隐流颜面扫地。这妖卫首领职衔虽小,对此却也明了,说出来的话中就有铁血意味,茶楼中有人低声道:“那怎么成,我还要赶路……”结果被他凶睛一瞪,剩下的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身后的妖卫应了一声,有两人转身就走,妖卫首领即问伤员门下弟子:“他有仇人在城里么?”敢在凤城行凶,最大的动机当然是仇恨。
这几人点头应道:“有,希明宗与我派素有罅隙。他们擅使毒蛊,从来小人行径!那只黄花蜂,就是希明宗擅用的毒蛊之一。”
“希明宗这回也在城里?”
“在城西丁字胡同口的丁字楼住着。”伤者弟子大声道,“求请您将在场这些人控住,其中一定有希明宗的凶手!”
妖卫头子点头,这时观众当中有人惊奇道:“噫,这不是朝云宗的权掌门吗,请为我们主持公道!”权十方站在三楼,凭阑而立,那风姿气度即使在熙熙攘攘的茶楼中,看起来也是鹤立鸡群,一眼得以辨认。
朝云宗好大的名头,众人闻讯,齐刷刷抬头,连底下那个朝云宗的小女徒也忍不住一抬眼。
咦,果然是掌门。
然后她赶紧低头。
眼看众人目光聚焦过来,宁小闲低头缩身后退,权十方则是往前迈了一大步,不动声色将她挡在身后,朗声道:“朝云宗权十方在此!”
这八个字如有魔力,果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齐吸过去。
对上这名满大陆的古宗首领,妖卫头子的面色也和缓下来,抱拳致礼:“权掌门可是亲眼目睹此事始末?”
“不曾。”权十方摇头,“我听闻骚动才从雅间中出来,连云斋的这位同道已经倒地不起了。”
他说的是实话,边上的掌柜也赶紧道:“这位公子……掌门,一直都在明字雅座。”
妖卫头子当然有些失望,向手下一摆头:“办事!”
接下来即是要封锁这里,以及送患者就医。几个膀大腰圆的妖卫分别去堵了前后两门,剩下的将人群赶鸭子一般赶到一起,喝令:“摘下巾帽,全都站起来,有身份的道友的速速亮出以免怠慢!”
当下人群中就有四、五个宗派的弟子自报了家门,被请去一边,不与凡人为伍。
这时有妖卫沉声喝道:“方才谁坐在那桌子附近的?”
话音刚落,伤者的徒侄突然伸手一指:“妖爷,我想起来了,她就正好坐在我师叔背后!她离得最近!”
小女徒正烦恼如何脱身,突然觉得四下寂静,抬头一望,发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个门徒伸手,正正儿指向了她的鼻子。
“……我?”她满面不可思议,“我方才是坐在他身后,可,可是我没下毒!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希明宗的人。”
妖卫头子瞪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望着她:“可有证据?”
证据?证明自己没下过毒吗,这证据要上哪里找去!她欲争辩,可是一张口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妖卫头子上下打量她几眼:“你是哪个宗派的?”
糟了,掌门就在上面!她冷汗涔涔而下,都不敢想象掌门现在的神情。要是她敢再当着他的面报出“朝云宗”的名号,那就是给师门招黑啊,估计当场就会被掌门清理门户了吧,会吧会吧?
她到底是怎样将自己陷进这样的困局里的啊,大白天不和同门蹲着,跑出来喝什么茶!喝茶就喝茶,全城的茶楼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作什么非到这一家来?
“我”了半天,她还是没勇气自报家门呵。
妖卫头子冷笑。这小姑娘看着是很漂亮,可他有公务在身,哪里耐烦和她磨迹,当下大手一挥:“带下去审!”
权十方已经从三楼翩然而下,弯腰探查伤员的病情,这时轻声道:“你可是连云斋的胡妙文?”
伤员虽然痛苦,神智却还清醒,他说不出话,只得勉强点头。
眼看几名妖兵要上去捉拿小女徒,权十方突然道:“且慢,胡道友的伤势怪异沉重,候到丹师来了,恐怕不及。权某或可救得。”
这话说出来,妖卫们的动作不由得一顿,小女徒更是惊喜交加。她知道掌门虽然对下温和,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尤其在凤城这样鱼龙混杂之地。或许他从大局出发,是为了洗清她的嫌疑,以免她给朝云宗丢人,可无论如何,这一瞬间她真是感动得要死。
只见他道:“险些要了胡道友性命的,不是这黄花蜂。恐怕杀手也不在这楼里。”
他这般说法,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过权十方向来端方守信,谁提起这位朝云宗的掌门都要竖一大拇指。至于他带领朝云宗破规之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众人却仍钦佩他的私德,所以他说出来的话不仅有份量,并且决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只见他一边言语,一边从自桌上取了个小醋碟放在胡妙文脑袋旁边的地面上,又自怀里掏出比拳头还小的一只袖珍皮囊,倾了一滴红色在液体在碟中。
其色鲜艳如血,虽只这么一滴,却染得满室奇香。
人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又不知他打算作什么,遂瞪大了眼睛瞧着。权十方低声对胡妙文道:“张嘴。”
后者咀嚼肌颤动两下,却不听使唤,张不开口。弟子有心相帮,却不好对师长失礼,正慌忙间,权十方却当机立断,咔啦一下亲手卸掉了胡妙文的下颌。
这大概是胡妙文有生以来最失仪的一次,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张大了嘴,可他虽不能言语,眼里却露出感激之色。
权十方将醋碟推到他嘴边半尺之处,又以灵力将碟子催热,那里面的液体挥发得更快,散发出馨香浓烈的芬芳。
那气味,光用嗅的都令人感觉香甜可口,在场的凡人甚至有的咽了下口水。这时在场已有修士认出了这是海王鲸的精华,每一滴都能活人无数,也因此猜出了权十方的打算,更是一瞬不瞬紧盯,唯恐看漏了精彩好戏。
第2077章 丝罗多
其实不须他交代,全场已经肃静。
果然过不到十几息,胡妙文大张的嘴里就探出来几根暗红色的、细细长长的物事。
这玩意儿颜色深得像浓稠的血,并且很软,眼尖的还能看出触手上附著了吸盘、倒钩等物,看起来很像乌贼或者章鱼的触手。
这几只触手往碟子方向拼命伸探,看起来深受碟中的液体吸引,可惜太短了够不着,于是它缩了回去。
居然不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胡妙文门下都有些着急,权十方却摇了摇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要他们稍安勿躁了。
果然又过了十几息,胡妙文嘴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影子,虚晃一枪,随即又缩回去。
时间虽短,但眼力好的人却能看清,这玩意儿可绝不是章鱼,因为它的主干上还顶着一片小小的叶子!
甚至这东西都不是动物。若要找个合适的比方,大家只能说这玩意儿看起来像个会活动的人参。
所以,这是个吃人的人参吗?
很多修士都觉得自己大脑不够用了。
眼看没有危险,这头小人参再度探出脑袋来,随后飞快地向碟子扑去!
它的弹跳力居然相当惊人,这一下速度比起弹弓弹出去的石子儿还快,六个蔓足齐齐伸进碟子里,一下就将那滴液体吸干。
随后,它当然是立刻转身,还想着原路返回,躲进胡妙文的身体当中去。不过权十方哪里由得它逞凶,骈指如风,将它一下挟起。
这小东西暴怒不已,连身上的颜色都由暗红转为了血红,躯体更是膨胀了一倍。它足端上附著尖利的锯齿,直往权十方的手背扎去,不过仙人的防御哪是那么容易突破的?权十方甚至连仙力都没用上,这比钢针还锋利的蔓足也刺不破他的皮肤。
这只奇怪的人参一被捉出来,胡妙文的呼吸立刻就和缓下来,虽然面皮仍然肿胀,却已经没有方才的垂危之态。
权十方将这东西挟在手里,左顾右盼。茶楼伙计机灵,知道他想寻容器,赶紧找了个铁皮茶罐给他。茶叶怕潮,时人已经懂得用漆铁皮罐盛装保存。
不过权十方摇了摇头。这时候楼上突然有个小姑娘挤开人群,噔噔噔跑下来,把攥在手里一只水晶葫芦递给了他:“这个给你装。”
看似水晶,却是一只极坚固的法器,怎会在一个人类小姑娘手里?他看她一眼,这小姑娘嘻嘻笑道:“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权十方不由抬头看了三楼一眼。
那人当然不会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收回目光,将小怪物丢进葫芦,而后塞好了盖子。
葫身透明,所有人都能瞧见这小东西泄忿似地乱抽腕尖,尖利的足刀在壁身上留下细细的划痕,又传出了类似划玻璃一样尖锐刺耳的声响。
这玩意儿居然凶悍若此,怪不得方才权十方不接那个茶罐。想来能吃动修仙者内脏的东西,区区凡人之物怎么困它得住?这水晶葫芦看着漂亮,其实也是价值不菲的法器,权十方不由得摇头,她身上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取出一只玉瓶,倒了两粒丹药给胡妙文门下弟子:“你家师长已无生命危险,凭他体质七日也可以痊愈。这是生肌养血之药,现在喂服一粒,三个时辰后再喂一粒,可将痊合期缩短至两日。”
胡妙文弟子接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虞权十方动手脚,再说这位大掌门好大的名头,若想置胡妙文于死地,只要袖手旁观就好,何必多此一举?因此也就迅速喂胡妙文吃了。
灵药见效极快,不过十余个呼吸,伤者脸上的鼓胀就有消褪之势,再过得小半刻钟,脸上黑气消失,面颊也不再胀得比鼻梁还高了。
这时妖卫头子却是谨敬道:“权掌门,您方才说凶手不在现场,这是何意?”这片区域都是他的巡察范围,有修仙者被害,他都脱不了干系。权十方救人,也就是帮他一个大忙,否则胡妙文要是毙在当场,他回去也要受重罚。隐流的刑律严酷,挨上了不死也要掉层皮。
权十方指了指地上那头已经死掉的黄花蜂:“这蛊虫只是个障眼法,真正能致胡道友于死地的,乃是这头噬妖藤。”言罢晃了晃水晶葫芦。
原来这东西就是大名鼎鼎的噬妖藤!
噬妖藤凶名卓著,在场的修士多半都有听闻,不过这玩意儿一向只在洪荒泽野出现,真正见过它的人少之又少。
“这一点,无人有异议吧?”
众人当然点头。
“这又是噬妖藤当中一个变种,称作丝罗多,个头只有其他种类的十分之一,甚至数十分之一,就算成年体也只有一个核桃大小,其种子甚至肉眼不可见,轻盈得能够随风飘扬,但它的毒性却是其他种类的三倍有余。”权十方将瓶子交给胡妙文的师侄,这东西作为重要物证,后面当然是任他们处置了,“它分泌出来的毒素可以溶解血肉,尤擅于分解内脏,所以丝罗多的母体喜欢将种子撒在植物成熟的果实上面,这样来往生物将果实吃掉,也就将丝罗多的幼种也一起吞下肚去。”
这真是恐怖的繁衍方式,听者都觉不寒而栗。
掌门好博学,这么偏门的知识都精通!小女徒在人群里眨着星星眼。
权十方接着道:“噬妖藤的种子细小如尘芥,可以被自由吸入人体,一开始体积太小,就算宿主内视,一般也不会发现它。种子进入血管,开始吸取养分,每日长大一点,十五日后形体如细瘤,宿主不会有感觉,就算是修仙者,也只以为自己患了内疾,想以丹药攻之,一般不会随意自剖胸腹取出瘤子。直到它被催育成熟,这才褪去伪装,露出凶相开始吸食宿主血肉。”
“这种丝罗多持续分沁出来的毒素,可以在两刻钟内将骡马的内脏、肌肉和脂肪融化成一包血水以供它吸食。食后体积增大,破壁而出,从此就是成年体了。”
第2078章 尾行
妖卫头子当即抓住他话中重点:“等一下,您说这东西进入身体以后,至少要十五日才能长熟?”
“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权十方点头,“胡道友身上取下来的噬妖藤,应该是多日前就已经潜伏在他身体当中的,今日此时突然破体而出。所以我方才说,凶手恐怕不在这里。”
众人都长长吁了一口气。权十方讲得很明白了,这小怪物的种子要长到可以行凶的体积,得花上十五天时间,那就不可能是今日在茶楼里中的暗算。
这么一来,大家身上的嫌疑就都被洗清了。
这个时候,外面有个声音道:“让一让。”
隐流派驻凤城的丹师到了。
专家到场,大家当然赶紧将他迎进来。这位丹师听了几方叙述,再拿起水晶葫芦细观,最后又截下噬妖藤的一截藤曼来反复试验,最后才宣布:“的确是丝罗多,我在北部大荒原历练时曾经见过。权掌门辨认无误,不过这个小东西提早出来了,算是早产儿,体型比一般丝罗多还要再小一点。恐怕也正因为它先天不足,才想后天多补,所以毒性更加猛恶。若非权掌门处理得当,这位胡道友恐怕撑不到我赶来了。”
胡妙文的几个后辈当然立刻转身,向权十方恭敬道谢。
这边妖卫头子也放下心来。胡妙文要是十来天前就被算计,那就不是在凤城地界发生的一啊,跟自己可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隐流明辨是非,不会把这过错记在他头上。所以他被胡髯掩盖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翘起,把头一偏:“既如此,那散了吧。兄弟们收工。”
他身后妖卫齐声应是,转身出去了。胡妙文的师侄茫然道:“十五日之前,那会是谁行凶动手!难道不是希明宗?”
权十方实话实说:“那我便不知晓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妖卫头子截口道:“你好好想想,这一路你们都在哪里住过,得罪过谁。什么地方可能中人家的阴招。老子只管凤城地界,你们在外头发生的事,我可管不了了。”
此事既然水落石出,周围的人群就都渐渐散开,旁观的宗派都走上前来,向权十方道:“多亏权掌门慧眼如炬,否则今日我们就都走不了啦,非得在这里喝茶到半夜不可。”
众人一阵哄笑,权十方微笑道:“幸好是认得的。噬妖藤我总共也辨认不出几种,若是行凶之人用了其他法门,我也无计可施。”
有个修士顺口接道:“那就要请玄天娘娘来了,论养毒养蛊养奇物的本事,据说她可真是其中翘楚。”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眼前这位权掌门和玄天娘娘之间,似乎还有那么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过往,在当事人面前,他怎么就快人快语了呢?
不过权十方脸上半点异常也无,连笑容都完美得不打折扣:“说得甚是。”
胡妙文已无生命危险,几个晚辈抬着他回门派驻点去了。到底是谁在他身上作手脚,门派还要细查,所以这事儿其实还没有完。
其他人说说笑笑,先后出了茶楼。
权十方居然就这样走了出去,始终没回过头。
掌门方才明明看到她了,竟没认出她来?小女徒呆怔半晌,心里也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时候人群已经走散,她也有些垂头丧气,转身想走,眼角却瞟到一角褐色的影子:
咦,先前和掌门一同走出雅间的那个蓑衣人,也下楼了。别问她为什么知道,她的视线很少离开三楼啊。
这人依旧是浑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本来面目。原本茶楼是不允许客人浑身淌着水上上下下的,先前小二去阻拦,也不知这人说了什么话,伙计赶忙儿退开了,还笑出一脸花来。
这人也出了门,不急不徐地,方向却和权十方完全相反。
这下她犯难了,跟着哪一个走呢?
可是再不抓紧,两人都要消失不见了。所以小姑娘想了想,还是撑起了油纸伞,选了蓑衣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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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却是往城南走的,越走道路越窄、人越多,环境越嘈杂。过不多久,小姑娘就嗅到了鱼生特有的腥鲜味儿,果然转过拐角前面就是一大片集市,卖鱼卖果蔬的都冒雨攒足了劲儿吆喝,尤其旱了快两年,这一场暴雨过后林子里的鲜笋蘑菇都趁机长起来了,于是天不亮就有人奔去挖了卖。现在食物紧缺,价格居高不下,不过玄天娘娘渡劫成功,据说神君大人圣颜大悦,因此隐流地界里所有凡人住户可得纹银五两。这是以户为单位得到的恩赐,但若到圣庙中去祭拜,每人可得净水一滴,服用后耳聪目明,可愈沉疴。
人间大旱,物价飞涨,如今五两银子只够一家四口全年温饱。不过隐流此举只不过是让凡人都沾些喜气,却无意要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福利太好,人就懒惰了。对于人类的劣根性,宁小闲实是再了解不过。
但不管怎样,大家现在手里有了钱,市场上当然看起来就熙熙攘攘。
走到这里,蓑衣人突然消失了。
小姑娘一着急,左顾右盼,好容易才望见边上的巷子底有褐衣一闪而没。
在那里了!她赶紧跟了过去。
才赶到巷底正要转身,冷不防那蓑衣人突然冒出来,一动不动站在她面前,蓑尖上还在滴着水。
小姑娘吓了一跳,正要说话,这人已经伸手扣住了她手腕:“堂堂朝云宗弟子,也会干出这等尾随宵小行径?”
小姑娘明明看到她伸出手来,似乎动作也不快,却不知怎地就是闪躲不得,一下被捏住脉门,手脚都酸软无力。真正让她大惊的,却是对方一口喝破了她的身份。
这人怎知她是朝云宗弟子?她嗫嚅道:“不要,不要胡说,我哪里是什么朝云宗的?”
----水云有话说---
今天是小年。今天一到,大家也就嗅到年味儿了。北方的朋友今天应该是要吃饺子了,不知道还有多少地方保持吃灶糖,祭灶王爷的习惯^_^
第2079章 被逮
要是被师门知道了,她还有好果子吃吗,两年面壁是最轻的了。
这蓑衣人居然是个女子,那声音清甜甘冽,听着就像盛夏里喝一碗冰镇的酸梅汤,从头妥贴到脚。她没露出真容,可是那只扣住自己脉门的小手柔若无骨,莹润得仿若玉雕。同性看同性,光凭这两样就能感知到对方是个罕见的大美人。
掌门是个不欺暗室的堂堂君子,方才居然和这女子孤男寡女同处一间没别人!
她心里一抽一抽儿疼。
这女子轻嗤一声:“你不是朝云宗弟子?”
她赶紧摇头:“我不是。”
“好,那么朝云宗也跟你没半点关系了?”
“没,没有!”老天啊,她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这么多谎,最神奇的是居然张口就来,流利无比。
“好,那么你跟我念:权十方掌门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小姑娘檀口一张,哪时说得出来?以权十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要她复述这句话,不若杀了她来得干脆。她到底不笨,也知道眼前这女子分明坐实了她的身份,只是猫儿耍老鼠一样逗弄她。
装糊涂是没有用了,她只得垂头丧气道,“你到底想要怎样?要杀还是要剐?”
这女子其实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腕,可不知怎地,她浑身的经脉还是被奇怪的力量闭合住,跑也跑不动,喊也喊不出,只是直楞楞地站在原地。
女子笑道:“你先说出跟踪我的理由,我再决定要杀还是要剐。”
这话听起来像玩笑,小姑娘不知怎地听出了森寒的意味,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我就是一时好奇,想看看掌门和谁私晤。他在宗派从来堂堂正正,很少关起门来议事。”
权十方在商量战务时,也敞着议事厅的门?这家伙还真有一手。“你的名字?”
“我……”她还未开口,就被对方点了眼药:“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探知你的真名,不要再尝试撒谎,否则你会很难过很难过。”
又被这女子看穿心事了,她原本想瞎编一个化名的。小姑娘怏怏道:“我姓安,单名一个鱼字,鱼儿的鱼。”
“安鱼?”蓑帽动了一下,似是这人正在点头。“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怎能跟到临湖小筑的茶座上?”权十方和隐流的会晤,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才对。这小姑娘怎能早她一步就等在那里了?
安鱼着急道:“这真是凑巧。我在朝云宗呆了三年没再出来过,这回下山开眼界,我就想遛一遛逛一逛罢了,又听说那家小筑的茶点最好吃,我才进门儿的,哪知道才坐下没多久,掌门就来了。没过多一会儿,你,你也来了。”
“纯粹是巧合?”
安鱼小脑袋点得都快掉下来了。
眼前的蓑衣人没了动静,安鱼觉得她正不停地打量自己,不由得心中打鼓。这人太强大,一根指头就能戳死她了。现在她好后悔,不该一个人偷偷跟踪过来的。
这女子又开口了:“你用过午饭了么?”
安鱼心里正忐忑,这神转折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啊啥?没、还没。”
“很好,待我吃了饭,再考虑怎么处置你。”这女子举步就走,安鱼居然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她就像个牵线木偶,浑身每一丝肌肉的运动都不能自控,线头掌握在对方手里。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一前一后,走得还相当默契。
安鱼这才知道什么叫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55555,当时她就应该追着掌门一起去的,了不起吃一顿瓜落,却不该有生命危险啊。
女子目的很明确,迳直带着她横穿了整个市集,最后坐到一家小小的苍蝇店里。
这家店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两张四方桌子,门面破烂,连个招牌都没有,几张长板凳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椅脚至少打过两个锲子了,否则早就散在地上。
看店的老头也是一脸没睡醒的模样,见到客人进来打着呵欠道:“没米下锅,煮不了。就两头地瓜,吃么?”
凤城连旱了两年,庄稼欠收,平民家里没有余粮,这样的小馆子也断了炊。
“我自备了家伙。”女子丢出一锭大银,在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清脆的女声令老头也是一怔,不过全副注意力立刻都被大银吸引去了。他展现出老年人不应有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上来抓着银子,拿衣角擦了擦就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
这模样太过贪婪,安鱼不忍直视。她在宗里就没见过这么龌蹉的男人。
银子当然是真的,这老头正笑得老脸菊|花开,这蓑衣人就顺手除了褐土土的衣帽。
安鱼只觉得这间又小又破又脏的苍蝇馆,突然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一下子亮堂起来。
她先前的推测没错,这个女人真地很好看。安鱼不想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她,因为她的美并不咄咄逼人,反倒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顺心,到后面都不想移开目光了。她的脸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宝光,若不是那双眼睛实在太灵动也太出彩,安鱼第一时间想到的必然是庙里哪一尊娘娘的神像才会这般宝相庄严。
美人的眼眸,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黑白分明。她的眼白部分反而微微发蓝,明眸一转,就是千百种思绪也都写在里面了。安鱼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这么会说话,好像她都不必开口,这一双眼就诉尽了千言万语。
现在这双善睐的明眸就盯着安鱼,后者从当中看不出任何恶意。
这女子是不想杀掉她么?
“坐。”女子顺手放了个清洁术,将桌面和板凳上半指厚的油污都除祛。安鱼身不由已,坐在了板凳上。她可以说话,却懒得大喊大叫了,这老头子一看就是凡人,难道还指望他救自己脱困?
接着这女子又从储物戒里往外掏东西,一样、两样、三样……到后来小小的方桌都被摆满了,她每多掏一样出来,安鱼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第2080章 盘问
不是因为这些物事都太珍稀,反倒因为它们太常见了——
一把嫩生生的青菜,一头咕咕叫的小公鸡,一条还在泼喇喇跳动的活鱼,天知道这女人怎么把活物装进储物戒里的。至于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就认不全了。咦,居然还有一小桶冰块,在大夏天正午冒着咝咝白汽。
女子将最后一只小瓮放到桌上:“便是这些了。”
老头看了这些东西两眼:“我做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他这话说得好不客气,女子却不意外,应了声“好”,于是老头子振臂将这些东西都抱到后厨去了。这种苍蝇店,掌柜大厨跑堂都是他一肩挑了。
不一会儿,后头就传来了烟火气息。
女子笑道:“这家人原本给大户做厨子,手艺高明。后来兵荒马乱,大户全家都被当作肥猪宰吃掉了,他们才逃到凤城来。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店面还在。”
安鱼一直盯着她,好奇战胜了恐惧,这时小心道:“你是谁?”
她微笑道:“我姓宁。”
安鱼咬了咬唇:“你是隐流的人?”
这女子似是微微一怔,也有两分惊讶:“你不认得我?”
安鱼眨了眨眼,更奇怪了:“我……为什么会认得你?”话是这样说啦,可是“宁”这个姓,听起来好像真有两分耳熟。
这女子璀然一笑:“没什么。”
盛夏时节,人人都是一身薄衫。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背对着门口落座,外面车水马龙,行人却只能望见一个无限美好的背影。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路人直勾勾盯着这里瞧。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女子的身材也堪称完美无缺。她的骨架轻盈细巧,偏偏一双腿很长很直,就衬得小腰盈盈可握,似乎一言不合就能作掌中舞。
安鱼看了看她领口以下高高隆起的丰盈,再不动声色瞄了瞄自己胸前的小笼包,心里有点儿难过。掌门方才可是和她同处一室的,她必定也摘了蓑衣蓑帽。这样的尤物,真有男人不动心?
隐流真是个古怪地方,师兄师姐说那里头净出妖女,果然半点也不错呀。不过眼下不是吃醋的时候,她还得为自己的小命而努力:“既然你和我们掌门能坐在一起谈天,那么隐流和朝云宗就是友好睦邻了?”
这女子想了想:“算是吧。”
“既然大家都是同道,那你能不能放了我?”安鱼苦着脸,“我真只是路过的,不小心坐在那里的!无意打探你们的秘密!”
“口说无凭。”说话间,店主就上了一盘自腌的水晶荞头,可见“只有地瓜”云云都是扯淡。女子取了两副碗箸,顺手放了个清洁术,“吃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安鱼认命地举箸,挟了一颗圆溜溜的荞头入口。这东西真是她从没尝过的味道,看着圆肥洁白,入口清脆酸甜,咬一下就是嘎吱有声。这是用薤的肥茎腌制的,凤城久旱,人们只好把脑筋打到野菜身上,结果也腌出这么一道美味开胃的小菜。
“你拜在朝云宗哪位道友座下?”
“余思成,余长老。”
“是么?余长老掌管哪一座山峰?”
“明现峰。”
这女子笑了:“我怎不知朝云宗内还有这座山头?权师……十方新辟出来的?”
这女人连宗内这点儿细末都知道,安鱼有点绝望:“我说错了,是群见峰。”
“朝云宗有余思成这个人?”她以手支颐,“我怎么记得十四位长老中,只有一个姓余的。掌管群见峰这家伙叫作余姚?”
“……”安鱼不能再否认了,数典忘宗,这可是大罪。她下巴都快磕到桌子上,“是余长老。”完了,被这女人逮实了她的身份,今日就是侥幸不死,她告到门派那里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原来是故人之徒。”女子面上露出怀念之色。偏这么巧,又提到老熟人了。昔年她在四平城除蝠妖,随行的朝云宗弟子里就有个性子外向活泼的余姚。那时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家伙也当上了长老,果然时事变迁呵。
安鱼顿时打起精神:“您,您也认得我师尊!那么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说话间,店主端了一盘切好的卤四素上来,那是卤了笋干、藕片、香菇,居然还有一份儿素鸡。按理说,卤水头菜要有荤有素,不过现在时局特殊,能端出这些东西已算很不错了,况且这些食材都非女子所带,而是店主压锅底的货。
女子挟了一片素鸡入口,赞道:“不错。”这家店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做的是辣卤,并且还辣得很有味道。时隔三百年,辣椒也终于在这片大陆上传播开来了。
这就又忽略了安鱼的话,后者只得闷闷地举箸。吃了两口,才听那女子问她:“籍贯何处?”
“白雍州。”她已经放弃了撒谎,谁知道眼前这女子还有多少神通广大的本事,能查清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原先镜海王府的领地?”她昔年乘着重明鸟飞过,还从祈雨的神婆那里弄来了聚宝盆。
安鱼一脸茫然:“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女子笑了笑,却不解释。镜海王府的领地早在三百多年前就被其他宗派瓜分完毕,现在白雍州已经归了西夜宗所有。安鱼出生不过十余年,不知从前历史也不稀奇。
“家中还有何人?”
“就剩一个姑姑,没了。”
“你怎会拜入朝云宗门下?”
她为什么问得这样细致?安鱼心里嘀咕,可这时候也只得老老实实:“我们逃难几年,耽误了时间。正好那一回朝云宗广纳子弟,本来姑姑是想举荐她的儿子,也就是我弟弟的,说我年纪偏大了不合适。后来不知怎地,还是带了我去。我摸了水晶球,传功长老说我资质灵根俱佳,就收了。”
“这些年里,你还和家人联系过么?”
第2081章 指令
“没有。”安鱼摇头,“上山以后我给姑姑写过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托人去看,只说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宗内门规森严,我也不能私自下山探望。”
“没有联系么?这倒是奇了。”女子沉吟了好一会儿,“这些年,从来没有外人与你通联过消息?”
“没有。”她原先就只有一个亲人,后来连姑姑也下落不明,安鱼就成了标准的孤女。“我没再下过山,只以朝云宗为家。”
这时店家连着端上来两道菜,一盘是黄澄澄的葱油白切鸡。刚才那头健壮的小公鸡已经变作了盘中餐,上头还喷了香油、撒了姜葱丝,骨头缝里还淌着血水,却是皮爽肉滑,现在安鱼总算知道方才那一桶冰块是做什么的了——未经冰镇过的鸡皮,哪会这样又脆又嫩?
另一盘看着只是清蒸活鲈,直到下箸才知道,酱汁居然是酸甜口的,带着梅子的清香。
这居然是用梅汁去烧成的,江鱼的土腥气都被盖去了个九成,鲜甜好吃,很适合姑娘家的口味。
女子也不说话了,席间沉默下来。
这家苍蝇店的东西居然这样好吃,比朝云宗的伙食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可是安鱼只觉这小店里的气温迅速下降,不仅暑热尽消,甚至还有些儿凉意。连一边迟钝的老头子都搓了搓手,奇道:“怪事,怎么三伏天的大中午居然凉飕飕地?”
话刚出口,女子即轻笑一声:“是么?”
说来也怪,她只说了这两字,寒气就不见了。而后这女子低低说了几个字。
安鱼没听清,下意识道:“什么?”
“我说——”女子凑近了,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天命有时!”
这四字平平淡淡,坐在一边抽旱烟的老头子耳朵倒很尖,正思索这是什么意思,一抬眼却见安鱼的面色变了。
这个双眸灵动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呆呆怔怔,木然道:“请吩咐。”
她直视前方,双眼无神,仿佛化作了一具傀儡。
骤起变化,坐在对面的女子也有些吃惊,端详她好一会儿,才支着秀颌道:“回山之后,将余姚的丹药都偷出来,倒到金光池里。”金光池是群见峰主楼前的一口涌泉,从来清沏见底。
安鱼毫不犹豫应了一声:“是。”
她想了想,又道:“将你最讨厌的同门找出来,打折他的腿!”
“是!”
“当真这么干脆?”女子自言自语,“那再换个要求,你听好了——”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你替我杀了权十方!”
安鱼眼角跳了两下,面露不豫之色,却没有答应得那样干脆。
这小姑娘即使在神智受控的情况下,也依旧不想伤害权十方性命吗?这女子明眸转来转去,终于显出了顽皮之色:“快些答应!”
安鱼嘎声道:“我,我,我不能……”
女子肃声道:“你竟敢抗命!”
安鱼面色发白,似在苦苦抵抗某物,未几额上有汗珠滚滚而落,眼皮却微微颤抖,显然内心挣扎得厉害。
女子轻敲桌面两记,声音转厉:“还不答应么?”
安鱼簌簌发抖,一张俏面突然胀得通红,小巧的五官也皱在一起,状甚痛苦。
看她这模样,似是下一秒就要呕出血来,却还哆嗦着摇头:“不,不行……”
“罢了。”此时外头突然有人叹息一声,“到此为止吧。”
女子妙目流转,好笑道:“怎么,心疼自己的徒子徒孙了?”却也凝声对安鱼道,“放弃这个要求。”
不再受刁难,安鱼的面色一下放松下来。
外头走入一人,高大的身影在跨过狭窄门户的瞬间,将照入的光线都遮挡了。
这人长身玉立,修眉俊面,令人一见即有如沐春风之感,正是权十方。
他迳自走到桌边坐下,细看安鱼两眼,摇头道:“她自己也不知情。不知者不罪。”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宁小闲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在临湖小筑时,就发觉楼下多了个小跟班。若按权十方的原意,是要直接将她提上来审问的,不过宁小闲倒是好奇,安鱼的修为太弱,哪个不开眼的会派她来跟踪两大仙人?
直到问出她的名字,宁小闲才重视起来。此时她基本已经确定,这孩子的确是误打误撞,也到临湖小筑喝茶而已,但她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因为安鱼这名字,其实宁小闲也有印象了。
先前交给权十方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就是安鱼。
也即是说,在汨罗从贺命甲处搜出来的花名册上,记有安鱼此人。这本花名册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更新,记录蛮人在南赡部洲各地的行踪、行当,以及投入各派刺探机密的成员。
拿到这本册子的时候,宁小闲正在闭门进行劫后的修复,隐流则遵长天之命,将册子上的细作按门派分别归类好,发往各大宗派掌门,以便他们清理门户。至于朝云宗这一边,是由宁小闲亲自交给权十方。不过她今晨出关翻看这本册子的时候,却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通顺。
要知道蛮族留在南赡部洲的人数不多,这么多年不可避免要受到战争、灾害、疾疫因素而减少,幸好蛮人的生育能力远比妖怪强大。这些留在大陆上的蛮人遗族,照样可以隐瞒身份,潜伏在凡人当中娶妻生子,诞下后代。
这些蛮人的后代,就是他们从事地下工作的新血了,其中多数都是与人类所生,带有一半以上的人类血统。由于人类的排异性,蛮人多半会为自己的后代换血,将他们洗成纯血的人类,这才方便将幼辈送入人类的仙派。
其实,这种作法早就持续了近千年。宁小闲逮住摩诘天的璇玑时,后者就告诉她,镜海王府时常将蛮人的后代安插在仙派当中,这一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连这些孩子都不晓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只以为自个儿当真是根正苗红的人类,如此在门派中行事才能全无破绽,不被人指认出来。
第2082章 不自觉的共犯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这些年轻的蛮人后裔从来没被洗脑,没发过血誓,甚至可能连蛮族是什么都不知道,等到蛮族需要他们执行计划时,他们怎么会听从?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正是心理最叛逆的时候,又怎会为素不相识的异族卖命?
换作宁小闲自己,这种问题的解决方式至少有十种,不过璇玑指认出来的办法最为简便,这种法子其实在地球也早有人用:
催眠。
说白了,即是将指令植入年轻细作们的识海当中,平素他们行事如常人,没有半点不妥,可是一旦听到这个指令,立刻就会进入等待命令的状态。人的潜意识力量有多强大,这是已经被无数次验证过的了,就算这些少年事后清醒,也一定会在有意无意中完成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渴望,他们年纪还小,无法对抗自己的心魔。
当然,这项术法一般在换血的时候进行,并且重中之重就是需要一个固定下来的“指令”以激发他们的待命状态。
璇玑说过,摩诘天虽然没有打探出这个指令的内容,但却知道它一定不长。宁小闲今日望着安鱼的时候,灵机一动,想起了前几天困扰自己的那个词,不由得一试。
仔细推敲,这句话的口气很大,潜台词即是“天道的寿命也有时限”,这很符合蛮人一贯的信仰。她也只是随口试探,不料当真就灵验了。
她一向运气不好,这回居然误打误撞,莫不是老天开眼了?
宁小闲伸指在桌面上轻叩,一边笑道:“权掌门方才侃侃而谈,好生了得。”
刚才在茶楼当中,权十方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桩案子,加上他外型俊美英朗,风度翩翩,这下又不知道有多少看客要路转粉了。
“莫要取笑我了。”她还是这般淘气,权十方无奈摇头,“都是你暗中传音之功。”他长年勤修苦炼,在道艺上是勇猛精进了,又哪会分神去关注噬妖藤这些奇物异事?方才他能说得头头是道,无非是这丫头暗中一字一句传音给他,他不过是照本宣科,当个传声筒罢了。
只是这两人这般毫无破绽的配合,又让他想起三百多年前追捕蝠妖的往事。那时,他们何止相谈甚欢?再后来他有意追求她,她就开始躲闪了。
或许这般以友相待,他们的相处才能如此自然欢谐?
呵,他想到哪里去了?
权十方自嘲一声,却见她指了指呆呆怔怔的安鱼:“再说你这个徒孙。她的确不知情,却不代表她就无罪。”
权十方微怔,等着她的解释。
“你以为,方才胡妙文体|内的噬妖藤怎会突然发作?”
他这才动容:“且慢,你先前传音与我所说的,噬妖藤的种子要进入人体七天之后才会发作……”
“我没有说全罢了。噬妖藤种子的确要潜伏半个月才能爆发,除非——”宁小闲耸了耸肩,“被人提前催发出来。”
权十方立刻想起隐流丹师方才所说的话:“噬妖藤种子……比较小……提早出来了,算是早产儿……”
重点在于,这东西提前被催发出来了,算不得瓜熟蒂落,胡妙文才会在茶楼当中突然发作。他错了,凶手果真就在茶楼之中!权十方面色凝重,望向安鱼:“怎么办到的,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噬妖藤的种子向来守时而出,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提前苏醒——”宁小闲淡淡道,“当它感受到其他噬妖藤幼仔的气息时。”
权十方也是聪明人,一点即透:“你是说,安鱼提前引动了胡妙文身上的丝罗多破壁而出?”
宁小闲神念在安鱼身上一扫,即从她腰间摘下一个香囊,打开来嗅了嗅气味,随后将它递给权十方:“你闻闻。”
权十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肯去接。
宁小闲一怔,恍然笑道:“是我疏忽了。”他是个大男人,怎好意思去嗅女儿家贴身的香囊?她手上使了点神力,香囊受热,散发出来的气味更浓了。
权十方不似她这样成天与药材和毒物打交道,对气味始终不如她敏|感,但这时也嗅出香囊散发出来的花粉甜香当中,还夹杂着一点点浅淡的甜腥气。
“这是用丝罗多幼种磨成的粉末?”
“正是。”宁小闲挟了一箸鱼肉,“丝罗多是同类相残的生物,她佩着这香囊坐在胡妙文身后,那倒霉蛋体|内的丝罗多就能嗅感应到同类幼种的气息,对它们而言,这代表着有同类来争抢宿主,或者干脆就想杀掉它,因此无论是要自保也好,争斗也好,立刻就要破壁而出了。”
“原来如此。”权十方还有一点疑问,“你是怎么发现她……”话音未落,就见到她袖子里伸出来一只长长的蔓足,和丝罗多的极度相似,只不过更加粗壮,表皮十分光滑,并且颜色也是好看的琉璃金。它在桌上打了个转儿,很不满地抽打香囊两下,这才重新收缩回去。
宁小闲笑道:“来见一见我饲养了好多年的噬妖藤,它叫肉球。即使在噬妖藤族群中,丝罗多也是最不受待见的,因为它同样猎捕其他噬妖藤。因此肉球对丝罗多尤其敏|感,隔着数十丈都能感知。”
“……我明白了。”权十方失笑。原来她本身就养着噬妖藤当宠物,难怪能发现安鱼身上的异常。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呵。他肃容道:“多谢!”
宁小闲眨了眨眼:“谢什么?”
“多谢你替我保全了朝云宗的名声。”胡妙文的发症和安鱼脱不了干系。宁小闲明明知道,却替他隐瞒了这个事实。“可惜那几位连云斋的修士,恐怕要受些误导。”
“说不上误导。”宁小闲漫不经心道,“给胡妙文植下噬妖藤种子的,的确另有其人。这些宗派一路赶到这里,基本是马不停蹄,谁能知道他们必经的线路,谁就有机率对他痛下毒手。他们若能仔细察找,或不难寻出凶手。”
第2083章 解除指令
“至于你这小徒孙,不过是个诱|因。”她笑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权十方不答,好一会儿才道:“你繁务缠身,还有空来试探她,莫不是打算替我清理了门户?”
“想得美,自己的事难道不应该自己办?要让我替你出力,哪有那般轻巧?”宁小闲莞尔,“不全为你。我也想看看蛮人的催眠术有多厉害。连云斋和希明宗早因领地接壤而纷争多年,互相都死了几个重要人物。胡妙文修为普通,却是连云斋掌门之子,这一回若是被希明宗暗算,连云斋一定要和它不死不休。你猜蛮人为何要挑动连云斋和希明宗互斗?”
权十方毫不犹豫道:“无利不为。这两个宗派当中,至少有一个具备蛮族想要的东西。”
宁小闲叹了口气:“先前我们都只能靠推测,可是自从我们手里握有精确掌握天隙开闭的人才以后,终能看清些许真相了:经过推算,连云斋和希明宗接壤之处,很可能会有时空裂隙开启。”
权十方懂了:“他们若是两败俱伤,蛮人才好浩荡而出。”他心中自有经纬,也熟谙天下大势。经她这么一解释即是豁然开朗。时空裂隙若开在连云斋和希明宗的地头上,就相当于这两个宗派把守了门户。无论他们斗得有多凶,只要蛮族从这里涌出,他们都会掉转枪口相向,毕竟那是异族,不属于妖怪也并非人类,如今南赡部洲上的智慧种族已经有很高的排它性。
因此蛮人一定要挑动它们内斗,令这两个宗派的实力都耗至最低,如此大举入侵时,才不会折损大量兵力。
宁小闲叹了一口气:“我渡九重天劫,众派前来围观,都安顿在附近七城当中。你不在这里当家,不知道就这么短短四天当中,七城附近发生了二十七起恶性事件,多数都是宗派之间互相寻仇、挑斗、滋事,死伤六十余人。”
权十方不由动容:“竟有这么多!”
天下动荡近二百年,无数宗派互相倾轧残杀,彼此都结下血海深仇。如今他们都为玄天娘娘渡劫观礼而来,这四天当中,不知多少门派和死对头相遇,恨不得一言不发就拔刀相向。只因这七城地主都是隐流,地头蛇又下了重重严令,这才没在城中滋事。可是城外郊野,在隐流管不着的地方,就屡有血腥战斗发生,这其中多数都是伏击战和遭遇战。
权十方既看明白当下的局面,也就明白了:“这些事件当中,或许还有蛮人在其中煸风点火之功。”就如这一次的胡妙文事件,若非他和宁小闲插手,这两路人马就算不在城里打起来,离开隐流势力范围也要狠斗一场,进而发展到两个宗派的拼死厮杀。并且这是在凤城发生的命案,隐流恐怕也要被卷入其中。
这一回他们运气好,正好戳破了蛮人的计谋。那么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呢,天下三百多个大州,又有多少蛮人正在暗中行事?积沙成塔,蛮人自是恨不得南赡部洲越乱越好,才利于他们便宜行事。天道自然也知道的,可惜眼下的乱局就由它造成,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连它也没办法再拨乱改正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觉得忧心忡忡呵。
宁小闲摇头:“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在明,对方在暗,不好算计。但乐观而言,这些计划都只能在暗中进行,见不得光。从势力上,依旧是我们占了绝对的上风。”
当然她没有说出来的一点是,若不将蛮人安插在大陆上的势力快速打压下去,等到天隙重开,局面又要被改写了。也正因如此,汨罗拿到的镜海王府余孽名册,才显得如斯珍贵。
权十方转头,凝视安鱼半晌:“她身上的麻烦,可有办法解除?”
“理论上来说,应该很简单。”宁小闲想了想,突然笑道,“倒是有趣,再试试这个。”她靠近安鱼,几乎凑在她耳边呢喃道,“将‘天命有时’这四个字,从你脑中彻底遗忘,然后……醒过来罢!”言罢打了个响指。
安鱼的眼睛为之一眨。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中才渐渐有了神采,也对准了焦距,看起来如梦方醒。
所以她甫一抬头,就望见了权十方。
“掌、掌门!”小姑娘想也不想,霍地一下站起。紧接着嘎呀一声,座下的竹凳被带倒在地,原本只是打了两个补丁,这一跌就干脆四分五裂了。
“……”糗大了,咦不对,这个时候关心的不该是糗不糗的问题,而是——掌门何时出现的,他要怎么处罚自己?
她平时自诩灵便多智,这时候却是心乱如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定了呀!
权十方默默望着她,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离掌门这么近过。仔细看,他的睫毛好长,比姑娘家的都长,还微微往上卷翘,带有一点点小俏皮的意味。鼻子很挺很直,唇形完美如弓。
这么近距离看他,还是找不出一点瑕疵,没毛病。
安鱼只觉心脏扑通个不停,快要跳出胸腔了。这么响,掌门和那个奇怪的女子一定也听到了吧。她拼命运起调息口诀,可是好像收效甚微。
宁小闲悠然挟了一箸鱼片,轻笑道:“放弃吧,没用的。”
安鱼不知道她这话是对谁说的,只得低下头,小手死死攥着衣角。
权十方摇头:“你方才在临湖小筑作甚?”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安鱼只觉面若火烧,可是低着脑袋对长辈不敬,她只好缓缓举首,动作僵硬得像得了关节炎:“我,我喝茶……”
“为何偏选了那里?”
好冤枉啊!她张了张口,见他面若凝霜,知他也误会自己,心里蓦地一酸,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顶撞:“那里是喝茶的地方,我怎就不能去?”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自己大脑当机的声音。
她疯了吗,敢这样对掌门说话!
掌门的脸色果然变得好难看,她现在再跪下来求他恩典,还有没有戏啊?
第2084章 龙吟
宁小闲插话了:“你家掌门的意思是,你为何偏偏在今日出门找茶楼?”
安鱼咬着唇道:“闲在凤城多日,我听说这里的茶点味道很好,今日又没别事要做,就出来了。”
宁小闲笑道:“我还以为有人指点你。”
“谁?”安鱼不自觉地小嘴微噘,“我这一路除了同门就没再和旁人打过交道啦。”
宁小闲和权十方互视一眼,均心知肚明。蛮人这催眠的神通当真厉害,直接种在安鱼的潜意识当中,令她乖乖执行命令的同时,还以为所有选择都出于她自己的主意。
宁小闲换个问法,点了点桌上的香囊:“这个香囊是谁给你的?”
安鱼这才注意到腰间的香囊不知何时被摘下来。想起女儿家的私物也被掌门看到了,不由得俏脸一红:“这是前天和冯师姐出门,我们在夏子庙门口的小摊上买的茉莉香囊。”
前天么?看来给安鱼下指令那人八成也在城中,否则难下如此精巧布局。恰好汨罗送来那本花名册,只要找出潜伏在凤城中的蛮人探子清除之,大概就能逮到这人。现在要考虑的,反而是安鱼何时被种下的催眠术。按她的说法,这几年都未再接触过外人,那么奸细要么潜伏在朝云宗之中,要么就是在她拜入山门之前就动了手脚。
正思索间,地面突然轻微震颤起来。
虽然仅止两下,也足以宁小闲心生警觉,她抬头去看权十方,只见他也蹙起剑眉:“附近时常地颤?”
宁小闲摇头。
他遂道:“有状况。”地面不会无故轻晃,排除地颤因素,最大的可能即是附近有人施用了神通。这般能被感知的大范围神通,威力自然不会小了。
即使在大西南,世道还是不太平呵。
这可是隐流的地头,居然有人敢在这里撒野?宁小闲也沉下脸道:“稍安勿躁,一会儿就该有人来报……”话未说完,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龙吟!
这啸声直入九霄,震人心魄,凤城人人顿时停下手中事务,凝神倾听。龙的长吟几乎是世间所有生物之中最清亮也最容易被辨识的一种声音了。
宁小闲的脸色终于变了。就她所知,世间目前只有一条真龙,并且就在隐流,就在她麾下。
那是花想容的啸声,并且充满了焦急求援之意。
她嚯然站起来,对权十方二人道:“不打扰二位了,我先行一步,去探个究竟。”伸箸在杯上轻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声音很清越地传了出去。
余韵未消,集市当中就突然落下一个庞大的白色身影,展开的巨翅几乎将照向小酒馆的光都遮得严严实实。
它带出的大风几乎将附近的篷舍吹得东倒西歪。周围一阵惊呼,凡人纷纷退让。
这是一头神骏的白鸟,尖喙长腿,头上顶着高高的凤冠,目生重瞳,一望宁小闲即口吐人言:“娘娘,花想容在东南方向。”
正是一直盘旋在天际,尾随着她的七仔扑了下来。
宁小闲向权十方点了点头,闪身出了门外,轻轻跃上重明鸟宽大的背部:“起!”
白鸟如箭,直上九霄,地面因它振翅而刮起了大风。
风卷尘生,安鱼刚刚揉了揉眼,大鸟带着那个女人,都消失在天空之中了。
哇,看起来好潇洒啊,她哪一天才能赶得上人家呢?想到这一点,安鱼就有些丧气。首先,得有一头拉风的座骑,可她连匹马儿都没有……
这女子一穿起蓑衣,窈窕的身材立刻就被掩住,可是安鱼注意到掌门的视线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为止。
他一定很在意这个女人。
然后权十方目光又移回她身上,安鱼立刻低头,乖乖巧巧地立着。
权十方叹了口气:“吃完了?”
“是。”被他这么盯着,她连手脚都没地方放,就算再饿也吃不下啊。
这小姑娘方才心神受控,依旧抗命不想杀他。权十方明白,宁小闲将安鱼的处置权又丢还给他了。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她也是蛮人的余孽。
他喃喃道:“天命有时。”
这声音低沉,可是安鱼还是听清了,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权十方从她眼中读懂了疑问,当然不会解释,只是放下了心,站起来往外行去:
“走吧。”
安鱼紧随其后。
走过了小半个县城,她才悄悄瞅了瞅前方的身影,掌门好像并不是很生气,只是看起来心事重重。她的心思又活络开了,憋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细声细气道:“掌、掌门,方才那位女先生,真的想杀我灭口吗?”
权十方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灭什么口?”
“我见到你们在雅间会晤了。”
权十方头也不回:“你见到了?”
“见……”他的声音平静得诡异,安鱼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没,我什么也没见到!”
“那就是了。”
安鱼瞪大了眼,懂得掌门的潜台词是她什么也没瞧见,自然没有灭口的必要。可是一直光明磊落的掌门,居然要她后面睁眼说瞎话吗?
权十方像是看透她的想法,沉声道:“她是有夫之妇,今日前来不过是有生意要谈,莫要传出谣言坏她名声。”他和她,各自都是有身份的人了,所以宁小闲这次来,才穿着蓑衣。三人成虎,只要这谣言流传出去,无论他和宁小闲之间怎样清白都会被人随意抹黑,他不想给她造成这样的困扰。
那女子已经嫁人了!安鱼“啊”了一声,突然松快起来,像是心里沉甸甸一块大石突然不翼而飞。
权十方的声音却变得有些奇怪:“你竟不认得她?”
“咦?不认得。”安鱼小心翼翼道,“她很有名气吗?”
“她未自报家门?”
“她说她姓宁,来自隐流。”
权十方的声音更无奈了:“这趟下山之前,文渊师侄曾把你们聚在一起,讲授隐流的概况。你没有细听?”
第2085章 乱战
要带来观看天劫的弟子,在朝云宗里都要先上一课,以免出来贻笑了大方。
安鱼脑门儿冒汗:“呃,那天,那天恰好身体不适,去得晚了……”糟糕,被BOSS抓包了。出发前一天夜里,她和小伙伴偷吃烤鸡,结果鸡肉好像没烧熟,于是就悲剧了,事后还被师尊责骂一通。
她这神情,倒与某人从前很像。权十方嘴角微扬:“你三天前还观看她的渡劫,当面反倒不认得了?”
渡劫!
“她、她、她……”安鱼的杏眼一下瞪大了,声音也提高了三度,“她是玄天娘娘!”
这里毕竟还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她这么一嚷,无数路人回头。
安鱼赶紧缩了缩脑袋,压低了音量道:“真的?”话音刚落就想起质疑掌门的话实为大不敬,赶紧改口,“我不是不信您,可是她,她为什么抓我来这里……”说到后来口齿都不伶俐了。这真不能怪她想不到,谁晓得名满天下的玄天娘娘、堂堂九重劫天仙,为什么会跑到市集里来吃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啊,而且还是自备材料!
大概是闭关三百年,想念人间的味道了吧?这话权十方却没有说出来,宁小闲行事飞扬跳脱,不循常规,与他正是天壤之别。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权十方回头看了安鱼一眼,后者心里一颤,老老实实:“我错了,请掌门责罚。”诶呀,为什么一对上掌门,她平时的机灵劲儿就都不翼而飞?
其实她也想好好表现一把的。
权十方摇了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回到宗派下榻的旅店,走过大门就要见到众师兄妹了。安鱼心里一松,又有些舍不得,毕竟能这样跟在他身后的机会并不多。
权十方的声音依旧平淡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回去吧。”
“是。”一踏入这里,权威和冷漠好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了,安鱼脚跟一转,乖乖离开,但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她听到掌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遵师命、私自离队、顶撞师长,三过并罚,回宗后至小重阳山面壁三年!”
她左脚险些拌到右脚跟,却只得温温顺顺应了一声:“是!”
有没搞错,她就出去喝碗茶,掌门居然判她禁足三年。
这绝对是公报私仇!谁说掌门端方有度的,她真不该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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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鸟载着宁小闲往东南方向飞去。七仔历炼三百年,速度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虽还达不到大鹏扶摇振翅九万里的神速,但区区数百里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这时倘若有人抬头望天,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白影逆光而行,一眨眼就消失在天边。
宁小闲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他们已经飞过了七百多里还未抵达事发地点。那只能说明,这一次神通量级惊人,否则它引发的震动也不可能传到遥远的凤城。
花想容怎么会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
七仔突然道:“就在前方了。”
不消他提醒,宁小闲也能望见前方异彩纷呈。对她这样久经沙场的仙人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修仙者的各色神通乱炸,只不过这一回的威力,已可比拟三百年前南北仙宗在雁沙岗的激战了。要知道,那一回两方可有数十万大军绞杀在一起,可是这一次,鏖战双方的人数加起来,也不过是二百之数!
究其原因,居然是这一次参战的仙人数量,还远远超过了当年。
这里被称作落马坡,原本是一片蓊郁丛林,现在早被各式神通炸得面目全非,十余里内树木倒的倒、折的折,地面凹下去大大小小的深坑,多数正在袅袅冒出青烟,可见被轰击出来的时间不长。现场灰蒙蒙一片,木屑、树叶、泥灰漫天飞扬,将这里硬生生变作了灰霾的天气。
不过这点儿灰尘自然挡不住宁小闲和七仔的视野。
两人一望而色变。
现场厮杀双方的力量极不对等,她能数出,其中一方仙人居然多达十二名,另一方却仅有两人,若再算上先前加入战场的小白龙,也仅是三名之多。
十二比三,这场仗几乎是一面倒了。眼下对方派出三名仙人缠住小白龙,努力将她和同伙隔开,剩下的九人去围攻剩余的两名仙人,下手都是极尽狠辣。
而在仙人下方,两边还有门派弟子兀在厮杀,人数倒是相差不多。都在三、四十人上下。
一方攻,一方守。攻方阵营里头有几个人,看起来格外眼熟,尤其当她瞥见一个身影,不由得惊道:“郎青!”
这人身材挺拔,面皮白净,颌下蓄着的长须显然经过精心的保养,看起来整齐而顺眼,一双眸子寒光四溢,可不就是与她有数面之缘的西夜宗主郎青?
虽然郎青在这里,那么鲨鱼一般进攻的这一方就是西夜的人马了。
另一方在西夜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过退而不乱,并未溃逃,而是一步步往森林尽头而去。落马坡的地势十分险要,否则也不会得了这个名号,那里面是破碎嶙峋的大峡谷,地形千奇百怪,追兵人数不多,一旦他们奔进去,逃生的机会自然大增。
这当中就有一名修士十分抢眼。以宁小闲这样看惯了各式美男子的超高眼界,见着他也忍不住要赞一声:好俊的郎君。
这人天庭开阔,眉若远山,鼻子挺直如尺度,嘴唇微厚,然而弧度极好,看起来就异常柔软。时局不利,他的双唇紧抿,面色凝肃,面上也和其他人一样积了薄灰,但就算再灰头土脸,他看起来也依旧鹤立鸡群一般。这人就站在退军的最后方,一声声指令发下去,众人闻声而动,虽乱而不慌,虽退而不溃,眼见得稳扎稳打,居然真要退到峡谷里去了。
七仔突然道:“这是牧云府的人。我识得他们的神通。”这群人身上都覆有淡淡红光,各色神通轰在上面威和都减弱许多,否则他们早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