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6章 神仙们的八卦
他从前任掌门白擎手中接过大印时,恰满百岁。他的天赋太好,悟性太高,后天又实在努力,时至今日也只有三百余岁,却已经成就一方仙人。
女弟子赶紧低头,不敢去望前方那个最挺拔也最威严的身影。权十方面貌如弱冠少年,长得太俊,她第一眼见着时,也是痴望半天回不了神。他至今都没有道侣,朝云宗内外不知有多少女子将他视为梦中情|人,可惜这位掌门看似温和,实则律令森严,尤胜白擎掌权之时,又有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哪个女子也不得近身。
权十方侧眸看她一眼,还未有只字片语,女弟子怕他动怒,赶紧跪了下来:“徒孙错啦,请掌门责罚。”
权十方却没有多少责备她的意思。小姑娘刚满二八,正是好玩好吃好动的年纪,能练出什么道心?枯坐山头两天的确也是为难她了,并且她方才那两声细语,实在像煞了某人从前,令他不由得莞尔。
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在他面前从来也不会这样惶恐。
“起来吧,天劫马上开始了。”权十方的声音依旧平和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这算是回答了她方才的话吗,掌门不怪她了?女弟子欢喜,面上就透出了红晕,可是待她抬头去望,掌门早就面向劫云,不言不动了。
边上的师姐与她一向交好,这时就传音:“掌门真好,我还道你这回要被罚惨了。”
女弟子不服:“我就抱怨两声,为什么罚我?”
“你入门不过五年,不晓得宗内有一桩传闻。”
“什么?”女人的八卦之火从来不曾熄灭。
师姐虽是传音,也下意识地将声线压得更低:“传说掌门和正要渡劫的这一位,旧时有些渊源。”
女弟子大脑当机:“不,不会吧!玄天娘娘不是撼天……”
师姐马上“嘘”了一声:“不要说出他的名号,会引出他的感应!”
女弟子赶紧改口:“……不是那一位的道侣吗?”
师姐嘿嘿一笑:“说的就是哪。”
女弟子怅惘道:“掌门生得这样好看,对人又温柔,也难怪她喜欢。”都是那个层次的大能,就算是八卦听起来也遥不可及。能被掌门喜欢的女子,真是幸运呀。
师姐磨着牙道:“确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不过你说反了。”
“是啊……啊,啥?!”女弟子险些一蹦三尺高,多亏被师姐一把摁住,“怎么可能!掌门也会,也会倒追姑娘家?”这一瞬间,她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三字翻滚: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倒什么追!”师姐憋着嗓子道,“撼……隐流的主子是当世仅有的几大神尊之一,据说冷俊无双,同样也是仪容绝世。掌门输在他手里不冤。”
女弟子愣愣望着天边的浓墨重彩,好半天还是难以理解:“她罪孽深重若此,明明不是个好人,为什么他们都喜欢?”
师姐也叹了口气:“不晓得,或许女人不坏,男人也不爱吧。”
“肃静。”这时候,权十方的声音再一次从前方传来,平和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天劫开始了。”
女弟子偷眼望着他完美无缺的侧面,只觉得对刚才听到的讯息消化无能。
权十方久在天雷绝狱当中淬炼,又是经历了天劫的仙人,对天地气机的变化十分敏|感。果然他话音才落,远方厚重如混沌的云团当中就有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形如树杈,正正儿劈在了底下的山谷正中央!
雪亮的光芒照亮天地。
天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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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悬了大半个月,连石头都快被烤得冒青烟了,乌云几次聚了又散,幸好这一天夜里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远处的雷声,一记接着一记。
姜子尚出生十三年,早就听惯雷声,可是这一晚的雷声太响亮也太密集,吵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心里有些烦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暑热太甚之故。
他抹了抹额上闷出来的汗,抬眼去看外间,贴身丫环又偷懒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眼珠子转了转,悄悄推开了窗。
他睡在三楼,窗外就是一棵大榕树,有五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粗壮的树枝一直伸到他窗棂外,比他两条大腿并在一起都粗。
这时雨早就停了,可为什么天边滚雷一记接着一记?少年人本来睡眠就浅,被这么一吵更歇不着了。姜子尚从窗台踩上树枝,一直爬到了近树干处。
这棵榕树长得很是高大,他所立之处离地少说也有五丈高了。这套别院本来就建在近山顶位置,他再从树上眺望,视野极好。
当他凝神远视,不由得“哇”地赞叹出声。
远方是崇山峻岭,一眼望不见尽头。
咦,远方有这么多山吗?他三天前爬出来,看到那里好像是一片宽广无垠的平原呢。不过也可能是他记错了,那天他只瞟了两眼就被爹拎着耳朵提回屋去,狠狠吃了两记竹板子。
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没得活头。
天空乌云密布,他活了这么大,可从未见过这样浓墨也似的黑云,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大山们都压倒。
可是云层深处有无数电光闪耀,虽说五颜六色,却不具美感,反倒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光是看着这浓重的云团,他就觉得胸口郁堵,老要喘不上气来。
姜子尚毕竟年幼,不晓得云团中蕴含的恐怖雷电,激发出来的是他身为生物对于天雷本能的恐惧。
群山之间似有一处山谷,雪亮的电光每次都落在那里,无一例外。
他甚至敢打赌,砸落的地点也是分毫不差呢。
“真倒霉,不知那里有没有人。”他不禁喃喃低语,这样密集而狂暴的闪电可以将泥土都烧化,那山谷当中要是有人,恐怕早被劈得尸骨无存了吧?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飞快散逸,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偏在这个时候,旁边居然有个声音应了他一声:
(未完待续。)
第2057章 出场
“有。”
这声音很温和,甚至可以说很悦耳,却将姜子尚吓了一大跳,身体一个后仰,重心不稳。
这里离地很高,他要是摔下去,不死也成半身不遂。不过这个时候背后如同有物轻托,让他迅速站稳了脚跟。姜子尚心头狂跳,定睛看去,却见左侧一丈外不知何时站着个红衣人。
天地间不停降下闪雷,这人的衣裳在电光照耀下更加鲜艳如火,像是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姜子尚最讨厌爹爹新年时给他买的红衣,觉得那样太没有男子气概了。可是这样一袭火红袍配在这人身上,竟然没有半分不妥。
他长得太美,银发如雪,双眼狭长而眼角微翘,鼻子很挺很直,双唇不点而朱。五官像是用尺子照着最精准的比例画好,没有半点瑕疵。然而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庞并不让人觉得娘气,因为他的眸光红得像火也像血,潋滟中却带有点点冷光,任谁见了也不敢将他与轻薄的桃花郎联系在一起。
这人很美,却同样威严尊贵得令人不敢轻犯。
姜子尚忍不住往树干缩了一缩,瞥了一眼窗台。他离自己的房间还很远,红衣人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谁?”他惊疑不定,“为什么站在我家树上?”
红衣人轻笑:“这是你家的树?”
噫?他低头去看,还真不是。这其实是隔壁许家院子里的大树,只不过枝叶伸到这里来了。姜家买下这栋别院不过是五天,和邻居还不熟,他就喜欢爬到树上坐着,眺望远方的美景。
既然不是自家的树,那么还有别人来爬,当然不关他什么事。姜子尚只得道:“请让开,我要回去了。”
红衣人悠悠道:“你不看了?这一轮雷击还有两次呢。”
像是印证他的话,远方的山谷果然又降下闪电,那树杈的形状即使在这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这是个滚珠雷,不多不少,正好连着两发。
姜子尚大讶,好奇心盖过了警惕:“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位置观看倒真不错。”红衣人自言自语一句,才回答他,“天雷每九记为一组。”
姜子尚瞄了一眼自己的位置,发现想从旁边绕过眼前这人的风险太大:“你方才说山谷里有人,被雷劈这么多下不会死吗?”
“若是……”红衣人薄唇微动,“死”这个字终究不愿说出口,他此生逍遥无拘,少有这般忌讳,“若是捱不过,雷早就停了。”
姜子尚恍然大悟:“合着雷是专劈他的?这人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吧?”
红衣人瞟他一眼,虽然脸上笑容不减,姜子尚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寒:“你怎么知道?”
姜子尚嗫嚅道:“我爹爹说,做坏事多的人会挨雷劈。”
红衣人笑了,那笑意在姜子尚看来有些古怪:“这样说来,你爹是不挨雷劈的,对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姜子尚有些生气:“我爹当然……”话未说完,远方又一记惊雷闪过,轰隆隆照亮了夜空,也将他的屋子映得通明。
如果按这红衣人的说法,接下来新一组九记雷击开始了。
姜子尚斜对着自己屋子,视线越过红衣美男,竟望见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出来,直直立在窗前往这里看来。
这个人他熟悉已极,不由得讶道:“爹?”这个时候,爹爹不该已经睡下了吗,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
红衣人微一侧身,笑对来人:“姜命?哦不对,应该喊你贺命甲才对。你躲得很好,连我都花了这么多年时间才找到你。”
“贺命甲”听起来都不像个人名,姜子尚当然更没听说过,不过他分明见到爹爹的脸色更白了,白得像快要躺进地里的死人。
姜命眼角跳动,戛声道:“放过他,我儿子是无辜的!”见着这红衣人的刹那,他就知道己命休矣。眼前这一位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介公子,却以阴险狠辣出名。
“无辜?”红衣人好整以暇地坐下来,一手搭着树枝,看起来轻松惬意,“你若真顾忌他,为什么拖他来掩护你的身份?这座别院是你十日前买下来的,目的是观看她渡劫、收集她的情报。只是你以为携家带口前来,别人就不会怀疑你人类富绅的身份……我说得可有误?从这点来说,你儿子可不无辜呢。”
姜命噎住,不过迅速改口:“汨罗府主,你想问的我都不能说,你便是杀了他也无用,不若放他一条生路,我必感恩戴德。”
汨罗笑了笑:“未听过斩草要除根么?他是你的种,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属于蛮人。”
听到这里,姜命反而镇定下来,眼中划过一抹厉色。既然横竖是个死,他也不愿见辱于敌手,当下暗中提气,神魂更是越发凝练。如他这般行走南赡部洲的,都有最后的手段,如果与敌同归于尽不成,也有自戕的手段,以保机密不泄。
像是看透他的盘算,汨罗说到这里话锋徒然一转:“不过,我的确能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姜命呼吸都急促了:“你说!”
“三百年前,镜海王府左司承邱云山被摩诘天所杀,镜海王府后来又派了你们一行三十七人去勘验现场,寻回蛮祖残臂。”汨罗缓缓道,“我要知道失物的下落。”
姜命苦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物我们至今未能找到。”
“你们追查多年,若说全无线索,这话自己相信么?”汨罗身子微倾,“况且,你们还动用了请神术,难道连蛮祖也无计可施?”
他连这事儿都清楚!姜命一凛:“圣王降临,的确指出了自己圣物的所在方位。我们一路追查,前后一共请动圣王四次。他老人家很不高兴,最后还处死了两人。”
莫说是蛮祖了,就算是海妖虚泫对自己的定海珠都有感应,才可以千里迢迢追到中京去寻宁远商会和宁小闲的晦气。
第2058章 天道变革
连神魔狱这样的神物,都不能完全隔绝蛮祖对自己残肢的感应,从邱云山身上不翼而飞的那一部分,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不过镜海王府留在大陆的都是精锐,时空裂隙关闭期间死一个就少一个,蛮祖杀掉两人,那说明他是雷霆之怒。
“为何没有追到?”
“我们每次追进,它都会迅速前进,离我们更远一些。”姜命摇头,“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东西是被人偷走的了,或许就是邱云山临死前被夺走的。”
“可是这贼人着实警觉,又像是对我们的追踪术法了若指掌,每回都能提前逃开。”
“难道你们就此放弃?”这不像蛮人的作风。
“当然不是。”姜命苦恼道,“可是它最后出现的地方,我们谁也去不了。”
“哪里?”
“天雷绝狱。”姜命回想道,“我们一路追到天雷绝狱的外围,发现它的位置居然位于雷区正中央。那里连真仙挨近了都被劈成渣都不剩,我们留在南赡部洲的人手,根本没有这个境界的,就算再怎样送死也拿不回来。”
“后来呢?”
“它没有再挪动地方。”姜命苦笑,“我们无计可施,只能等……等以后再设法。”
汨罗微微一哂。的确那里是大陆有名的禁区,拿走蛮祖残臂的人将它往那里一丢,留在南赡部洲的这些镜海王府余党取之不走。不过,这人为什么要将它丢在雷域深处,就为了再次镇压它?
更重要的是,当年邱云山秘密前往海公城迎取蛮祖残臂,那是多么隐蔽之事,连奉天府都没有得到半点风声,那么这位最后得利的“渔翁”又是怎么知道两派蛮人势力争斗,又怎么知道邱云山逃去了海公城外的覃子林?
这事情,实在有太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因此过了百年还未解开。
“对你们的手段很熟悉?”汨罗若有所思,而后道,“还有一事,你替我解决了,我可以饶你儿子一命。”
姜命连呼吸都顿住,等他开出最后的条件,哪知这人突然不说了,反倒露出凝神倾听的神色。
连绵不绝的响雷突然停了下来,四周恢复一片静谧。
“方才是第几记天雷了?”
姜命一怔:“什么?”
汨罗长眉蹙起:“这是第几重雷劫?”
“应该是……第七重了。”虽在生死存亡关头,姜命也依旧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心里暗自数数,“方才劈过了第六十三记。”
汩罗面色转为凝重:“方才最后三记是一齐降下来的,中间并无停顿。”
他话只说了半截,但是姜命马上反应过来:“没有诛神雷!那即是说,她渡的天劫不止七重。”他曾接到情报,提及汨罗对那人极有好感,如今看来确是真的。
天劫的威力,一重比一重叠加,第八重天雷当中的第五击,威力就相当于第七重的最后一记了,越往后就越发恐怖。到了此时,他才发现一个事实,心里暗骇不已:“看这威势,天雷的威力居然不曾削弱!”
他在南赡部洲潜伏多年,当然清楚两个人尽皆知的讯息:
首先,南赡部洲的灵气在三百年前突然浓厚了一倍。
天地之间的灵气,通常以两种形式存在,要么沉入大地化为灵石,要么游离于空气中滋养万物。可是约莫在三百年前,空气中的灵气迅速增加,变得异常浓郁。
动植物生长得真快、更好、更强壮,其中也包括了人类。尤其前后几次帝流浆爆发,月中散逸出来的灵气浓厚得肉眼都可以望见,那是淡淡的红,如同稀释之后的鲜血。妖怪得之,大补而特补。
这几次帝流浆出现,不晓得开启了多少生灵的灵智,令他们踏入无上仙道的晋阶之梯。最重要的是,它们也给无数修仙者送去了相当于修炼数百年的灵力。
第二个重要事实,则是这片大陆的天劫,早在二百六十年前就已经减弱过了。
作为天道考验修仙者的终极问难,雷劫这数万年来威力固定,并且至少让数以百万计的渡劫前期大圆满修仙者身殒命消,连魂魄都不存于世。
然而二百六十年前满心忐忑去渡天劫的修仙者们,突然欢天喜地地发现,雷劫的威力整体下降了不止一个等阶,七重雷劫的威力,降到了五重左右,而原本五重雷劫的威力,只有三重不到了。
这就好像严苛的毕业考试,原本要考过九十分才能毕业,现在突然降低了录取线,变作了六十分过关。对广大学子来说,这当然是天大喜讯,因为这就意味着有更多人被录取,直升高等学府。
天道的这次变革也一样。
又由于天地灵气尤其浓厚,有利于修行,在过去的二百六十年里,有超过三千人飞升成仙,通过率达到了惊人的每年十几人!
这项重大变动当然惊呆了所有人。不过正当多数修仙者都欢呼雀跃的时候,却有长者表现得忧心忡忡:上一次天道降下这样的恩赦,还是在三万多年前。
当时人们用“鸡犬升天”这样的词汇,来笑侃超低空掠过标准线、荣登仙人的幸运儿们。
不过千万莫要忘了当时情境:妖族和蛮人之间最重要的神战已经进行了近百年,而在长年争斗过程中,由于生育率太低,妖族的消耗远比蛮人更快。当仙人阶的高端战力都快打光了,天道不得不开启作弊模式,让大量修仙者通过天劫,变作仙人加入战场,以填补那样惊人的损耗。
这一回天道修改了规则,莫不又是战端将启?
无论如何,这对多数修仙者来说都是重大利好消息,除了少数人——有利必有弊,天道降低了雷劫的难度,让更多人可以顺利应劫而过,不必粉身碎骨,可这也同样带来负面影响:弱化过的天劫对修仙者的身体淬炼,远没有先前那般彻底了。
简单而言,就是难度降低,奖励也跟着一起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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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9章 血孽滔天
如果仍拿考试来类比,那即是过关标准比从前降低许多,因此通过考试得以跨入高等学府门槛的学子,虽然数量上去了,但质量却不可避免地要下降。
这也是先前汨罗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劫数,非要去迎八重天劫的缘故。如今远处渡劫那人甚至舍掉现在宽松的环境,非要去渡原装的天劫,也是相中了度劫成功后的好处。
这人若不是极度疯狂,就是对自己极度自信。
天劫甚至不给他休息的时间,第七重天劫结束之后仅仅过了三十息不到,第六十四记劫雷就已经劈下。
越到后面,劫雷的间隔时间越短。
第八重天劫的威力直接拔高了一个层次。姜家虽然离那处山谷足够遥远,然而八重劫雷劈下来的同时,窗棂都微微震动。随着雷声一记响过一记,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到得最后,连地基几乎都被撼动。
那震幅堪比四级地震了,姜宅里的人全都醒了过来。家乡去请示主人,然后发现老爷不见了。
门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
姜命深吸一口气,提声道:“都退下,莫要大惊小怪!”
他平素积威深重,下人听了,很快离开。姜命转向自己儿子,深深看了两眼。这孩子还被堵在树上,望见远方惊雷阵阵,先前的好奇已经转为了惊恐,因为每一记劫雷劈下来的时候,立在这里的人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上有细微的电流闪动。
这传递出来异常危险的讯号。所以姜子尚瘪着嘴喊了爹爹两声,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救自己下去。
姜命也知道到了要紧关头,正色道:“府主的最后一个要求是什么?”
汨罗仍望着远方的山谷,话却是对他说的:“将花名册交给我。”
姜命心脏一下骤缩,都有些疼痛了,脸上却露出迷惘:“什么花名册?”
“镜海王府派驻南赡部洲上行动的蛮人名录。”汨罗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
这笑容看起来温和儒雅,不知会惹动多少姑娘为他捧心,姜命却只觉得心底冰寒一片:“我……”
汨罗笑眯眯道:“你想说的若是‘没有’两字,姜子尚就听不到第六十八记雷声了。”
姜命果然强行将这两字咽了下去:“你怎会认为我有这东西?”
“数以千计的蛮人散落在南赡部洲上,混在凡人当中分头行事,若说没有人暗中调度,我是不信的。”既然要调度,那就一定要有名册,并且是名字、修为、所在地、化名,现用身份和接头暗号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大司承邱云山被杀之前,你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录簿,掌管大量文书工作。在他死后,花名册最可能依旧放在你这里,由你负责承上启下。”
皇甫铭遁入虚空裂隙之后,镜海王府的重要人物也都随他去了天外世界,但这并不是说,大陆上就没有蛮人了。镜海王府一定派出了大量耳目,泛大陆搜集重要情报。并且别忘了镜海王府原本就有许多供奉都是修士,他们也愿意为主效力。
汨罗想要的,就是这份名单。
姜命冷下脸道:“你或许不知,我们前来南赡部洲之前,都发过了魂誓,若敢泄露圣族机密……”
话未说完,汨罗已经替他说下去:“若敢供出镜海王府的秘密,这誓言就会即刻生效,将人炸得粉碎,连魂魄也不存是么?”他淡淡道,“我知道,你们至少有七、八个人在我面前炸裂了。所以,你最好找出个明哲保身的办法。”
这话杀气腾腾,姜命目光闪动:“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带在身上?早就另交给可信之人。我每五日要到城中走上一圈,他若见不到我出现,立刻就会毁掉名录。”
汨罗眯起眼:“你以为没有你的话,我就寻不到册子?”
姜命不语。镜海王府留在南赡部洲的人都经过了精调细选,比起才能和智谋,最重要的反而是忠诚度,如此才不会在孤身留于富饶大陆的时候,被人间的安乐奢华所引|诱。他愿意为了儿子的性命而努力,可是交出花名册这种事无疑是底线。有了这东西,妖族能将镜海王府在南赡部洲上布下的密探和暗桩连根拔起。
花费三百年,才换来今天的局面,这是蛮人承受不起的损失。
汨罗悠悠道:“你是为完成任务而来,搬到这里不足十天。若按你的说法,隐藏名单那人也跟着你一起来了,否则怎能保证五天内与你会面?”
姜命面色凝重,紧紧抿嘴。
“这个小县人口也不过是六百多户,常住户就超过了四百七十户,其他都是商贾路过,或者赶集寻亲。也就是说,我要筛查的人员,包括流动人丁只有七百多人,并且只要查找近十天内入县的人名就行。”汨罗笑了笑,“你猜,我能不能查到呢?”
这范围一下缩得很小,姜命脸色大变。他突然明白,自己犯下大错。
只要汨罗知道了这个流程,就有办法将名册找出来,无论姜命愿不愿意投诚。
对汨罗来说,他已经没用了。
怎就一时糊涂,将这最后的保险袒|露给对手看了?并且眼前的男人从来宁杀错不放过。姜命就听他接下去道:“你现在将他供出,还能救你儿子一命;否则你以身殉职,我一样能查找出来。”
他做事喜欢滴水不漏。若姜命不开口,他也能查到,却怕打草惊蛇。花名册事关重大,还是稳稳取在手里为妙。
这头天狐实在狡猾至极。姜命这时终于明白,对方或许是很早以前就盯上了他,只是一直放长线钓鱼,要引|诱他露出马脚。
沉闷的天雷一声响过一声,震得姜命心里发麻。
汨罗轻轻抚了抚姜子尚的顶发,温声道:“知道这是第几记天雷么?”
姜子尚望着他,眼里也透出了恐惧:“第七十一记。”这位红衣叔叔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危险,以孩童的纯真都能感知。
第2060章 九重劫
汨罗笑了,眼里有别样的意味闪动:“不错,你居然记得。”这孩子明知道身侧站着危险已极的人物,自己性命恐将不保,居然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雷数记得半点不差。
姜命望着他的神情,突然记起来:“是了,刚刚劈过了第七十一记响雷。不对,不对!如果宁小闲的劫数只有八重,那么方才这一记就该无声无息才对!”
八重天劫的倒数第二记,也就是第七十一记天雷是诛神雷,专破心防,不发出半点声响。
“这女人血孽滔天,要渡的居然不是八重,而是自古至今最高的九重天劫!”他心里一下惊得突突直跳。如汨罗这样能渡过原版八重天劫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九重天劫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蛮族史料上记载的成功突破九重天劫的修仙者,仅有三人。
南赡部洲上下十余万年,修仙者来去亿万,却仅有这么三位活着渡过了九重劫。
死前能亲眼见到九重天劫,也不枉活这一世了。姜命感叹,凑到窗前细看。汨罗也不阻拦,向来镇定自若的笑容终于也挂不住了。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时,第七十二记天雷轰了下来。
这一声天雷是八重劫的最后一记,降落的刹那辉耀人间,将天空都闪作了白昼,方圆数千里之内的山谷、树木、房屋、岩石、瀑布,乃至每一个人的鬓发上,似是银霜尽染。
天穹正中降下来的闪电形如千锤百炼的长箭,只有一道,绝无分支。它将全部的力量都集中于一处,然而其直径也几乎和巴蛇森林最魁伟的大树一样粗壮。
这一下劈中,山谷中突然散出了红光,只是在雷电的满屏银辉抢去了光彩,并不那么显眼,凡人当然更看不见。
汨罗身体微倾,全神贯注。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姜命知道,那道红光是渡劫之人动用了强力法器抵御天雷之故。两强相碰,才焕发出这样的光芒。
只不过,它能抵抗多少次呢?天雷的威力不可能全由肉|身生生受之,每位修仙者在渡劫之前都会炼制强**器以减轻己身压力。甚至对某些财大气粗的修仙者来说,能够安渡天劫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法器。
然而天道为了公平起见,也对法器作出了限制。比如南明离火剑、缚龙索这样的神物根本不听渡劫前期修仙者的使唤,如沉夏那样在非仙人境就能驭使山河阵神器的,天底下大概也是只此一家。
汨罗盯着远方的山谷,目不转睛。
上一次他的劫数就止步于此,他深知此雷的威力。
那人……还在么?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每一秒似乎都被拖成了无限长,焦心又熬人。
天地之间变得黯淡而沉寂,黑暗吞噬一切,仿佛之前的天打雷劈都是幻象。
五十息过去了,又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又有一道电光自天而降,劈向了小山谷。那光芒如雪,将每一个旁观者的眼眸都照亮。
从古至今,没有多少人见识过的第九重天劫,当真降临于世!
汨罗悄悄呼出一口气,摇头轻笑:“她活着。”她当然活着,秉性那般坚强之人,怎可能止步于第八重雷劫?
他方才的担心,都是着相了。
他自然不会听见,另一侧的山脉上传来了震天响的欢呼声。这一刻,无数人心绪激荡,难以言表。爱她的也好,恨她的也好,妒忌她的也罢,赞赏她的也罢,甚至原本对她漠不关心的,这时都提起十二分心神,瞪大双眼,惟恐遗漏一个细节。
这是何等福运,居然能观瞻数千年都不曾一现的九重雷劫;这是何等奇迹,以一人之力对抗天威如怒,任何人都只能乐于见其成。无论她人品如何,无论她罪孽多深,敢于直面毫无削弱的最高天劫,单止这份毅力与气魄,就将这世上多数修仙者都远远甩到了后头去。
无论成败,她都会青史留名。
严格来说,九重天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天雷的威力再大一点,间隔的时间再短一点,劈死人的机会再大一点罢了,可是这些“一点”加在一起,就集合成罕有人可以跨越的天堑。
第七十三记雷劈下来了,纯净的白光中带着一点点紫,煞是好看。然而汨罗能辨得出,它的威力已经相当于第八重天劫的第五记。
“起点居然这样高么?”照这样下去,第八十一记劫雷的威力,又会有多大?这时候,也不知有多少人开始和汨罗一样思索这个问题。如今的九重天劫应该是奈何不了他了,可是站在山谷中的那人,现在也仍是渡劫前期大圆满。她的身体和神通,一定还受到了境界的限制。
他压下心里翻腾的思绪,问手里的少年:“天劫好看么?”
姜子尚面无血色地连连摇头。到了现在,他怎还会将远方的雷声当作自然现象?隔了这么远,每一记雷击还都震得坚固的大屋簌簌发抖,窗棂格格响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大树、房屋,包括在场的三个人,浑身上下游离着蓝色的细小电光,噼啪作响。
姜宅的人是早被震醒了,这时都窝在房里,大气也不敢喘。
天雷虽然落在远处,可是那声响震耳欲聋,就像在人人头顶上悍然炸裂,那是连心脏都要被炸到停跳的节奏。
这般天威,哪个不怕?
汨罗瞥了姜子尚一眼。和底下的仆役相比,这少年直面天雷还没有腿软到从树上掉下去,胆量倒也不小。要知道他才多大年纪?
“那一定是离得太远的缘故。”汨罗转头看了姜命一眼,“我带你凑近了看。这等情景,千年难得一见。”言罢就要提起姜子尚。
“住手!”姜命知道,儿子年幼身弱,不要说站在雷区了,就是再往前靠近百里都会被天雷余威直接震死。这时他也再顾不得其它,出声哄着儿子道,“子尚,你还记得几天前和我们一起搬到这里的修诚叔叔么,我带你去过他家一次?”
第2061章 她的本事
从汨罗找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现在即便是他身死,对方也一定能找到花名册。
既然如此,他守住死节还有什么意义?不若换自己的血脉一条活路。
姜子尚眨了眨眼:“记得。”
姜命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只瞅了瞅汨罗。
后者会意,接下去问姜子尚:“这人的地址,你可还记得?”
姜子尚盯着父亲想得到他的示意,可是姜命只阖眼不言。仙人的威压哪里是孩童能够经受的,这少年不出两息觉得心口惴惴如压重石,不得不一口气连贯下来:“我记得他住在县东头樛花巷子里,从巷口往里数第五家,大门是黑色的。”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周身压力骤轻,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汨罗点头赞一声:“好聪明的孩子。”只去过一次,就能记得这样牢靠了。
他也明白姜命的作法。这人派驻到南赡部洲之前是发过了毒誓的,不能泄露蛮族机密,否则就要不得好死。所以名册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能由他说或者写出来。
可是他的儿子姜子尚可以。这孩子出生在南赡部洲,出生在时空裂隙封闭以后,不受誓言束缚。
姜命做了这件事,浑身骨头都像被抽走,一下没有了精气神,连站都有些站不住了。
他自搬了张椅子到窗前坐着,正对着天雷的方向:“你怎样找上我的?”这问题不弄清楚,死也不瞑目。
若论智计,他当然比不上眼前这头强大的天狐。可是若说隐遁之法,他自认隐藏得天衣无缝,否则圣族怎会放心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再说,他潜伏南赡部洲三百年都未被发现,的确证明匿踪之法有效。
“两天前,有一封密讯自威明山发往你处,里面只有一句话。”汨罗招了招手,即有一人跃至他身后,接了姜命报出的名字和地址,而后躬身奔行出去,很快又消失不见。
“看似凡人书信往来,其中暗藏玄机。”
“助思兄台亲启:水道为上游村庄所截,近七月滴雨未下热杀人,门口白杨枯毙,又逢仲夏酷热,仓山已无余粮,弟请兄助十两银,以盐佐粥可得半年命。活命大恩叩首以谢之!”
“有趣的是,这封信的下半截被撕掉了,谁也不知地址,所以只扔在清瑶、富乐两县之间的驿馆当中,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驿馆的作用不仅是打尖住店,还能收发往来信件。附近几个州大旱经年,有人家中连信笺都用不起,还裁了厚树叶出来写字,所以这信没有封皮也不奇怪。只是这样一来,看到信件内容的人不计其数,奉天府想找出收件人都很难了。
姜命将这番内容在心中过了一遍,立刻明白。这信里内容看起来是求助借钱的,然而套用了蛮人探子使用的一种暗码,即是从正文开始算起,每一句从最后一字开始往前倒数,即是第一句取最末字,第二句取倒数第二字,第三句取倒数第三字……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句仍取末字。
所以在有心人眼里看来,这段话立刻精简为以下几字:“截杀杨仲山,请佐之!”
显然这是威明山的同伴发来的密信,请求姜命给自己的行动再上一层保险。
汨罗盯着他道:“幸好我知道‘杨仲山’是谁,也知道蛮人安插在威明山的密探只派门中子弟追杀他还不放心,还要再找自己人把关。因此监控了附近三城的往来讯息,无论对公对私,都要经过奉天府查验。这封是前日下午到的,也就在我得到消息不久,险些就蒙混过关。”
这样的讯息落到汨罗眼中,立刻就能分析出两个要点:
首先,蛮人在大西南的势力较弱,否则不需要借用威明山弟子的手来追杀杨仲山,这也符合当下的时局,因为隐流划据的地盘向来对蛮人斩尽杀绝;其次,接收这讯息的人就在附近十城之中,万一威明山子弟失手,他才赶得及补刀。只是写信的人也没料到杨仲山居然那么快就能逃进隐流地界,这封信终是晚了半天才送到。
姜命听到这里仍不明白:“就算范围缩小到三城,这里人数也依旧有十余万,你怎能从中找出我来?”大隐隐于市的规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何况许多蛮人从外表上看去与人类无异,混迹于凡人之间也应该毫无破绽才是。
“这里离隐流驻地已经很近了,能在这里活动的蛮人凤毛麟角,都属老奸巨猾。”汨罗微笑道,“我捉过你的同伙,他们不晓得你的具体位置和掩护身份,却知道你就活动于大西南,并且道出了你的习惯和脾性。据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贪逸好钱,所以在这里化作商人富贾行事的可能性更大。”
其实这样说倒有些冤枉了姜命,想成事一定要有经费,蛮族撤回时空裂隙之前留下的银钱再充足,也不能只出不进,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早晚用尽。无论哪个世界都是有钱好办差,姜命借用商贾身份,给蛮人赚取资费的同时也奢享一把,并不为过。
连这个痛脚都被他捉住了么?姜命苦笑,而后摇头,“就算你知道我是个商人,这三城里有十余家商会,七、八百个商户,你怎知哪个才是我?”
汨罗下颌往雷声轰轰的方向一点:“这却是她的本事了。”
姜命等着他再说下去,可是汨罗却不再言语,反倒望着远方的山谷出神。
有些机密,即使面对转眼就死的战俘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姜命也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这该是第七十九记了。”
九重劫雷劈得又快又狠,几乎不给渡劫者以喘息的时间。两人只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劫雷就已经又劈了六记下来。
汨罗心神不离远方,当然没有漏看那山谷当中爆出的光彩。先前的红光只抵挡了两下天雷就消散,显然这件法器已被劈坏。
第2062章 诛心
后面的光芒变作了赤金和淡蓝,又有种种幻象蒸腾而起,可见她是换过了法器继续尝试抵御天劫。随着劫雷威力的不断升级,她祭出来应对的法器必然也是由弱至强。
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她能挺过多少道劫雷。如今看来,她至少是渡过了第九重天劫的前七道。
转眼就到了诛神雷。
果然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第八十记天雷踩着同伴的脚步而至,几乎没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这道闪电又细又小,和前辈们比起来简直用营养不良来形容都不为过,只是颜色尤其独特,散发着紫红色的微光,并且速度快极,几乎和第七十九记天雷同时落下。
这是天雷中最特殊的一道,没有声响,没有耀眼的电光,却也可以说是最可怕的一道。若说前面的天雷像刀、像枪、像戟,诛神雷就是轻薄如纸的匕首,第一时间递入了渡劫者的心窝里去。
这一道劫雷,没有任何法器可以抵御。
它只考验道心。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倒在这一记诛神灭魂的劫雷之下。汨罗更是知道她性子跳脱,爱笑爱闹,情感比起常人更加丰沛,入道时间又短,不似那些修行了千八百年、心神已经稳如磐石的老头子。比起那一记胜过一记的响雷,他反倒最担心诛神雷对她的考验。
闭关三百年,也不知道她的心防是否堆筑得足够坚固。他可是见过先前劫云的模样,因她而死的千万人留下的残念、怨恨,都等着这个时候与她清算呢。
汨罗沉声道:“皇甫铭那小子让你记下她的渡劫过程罢?”
姜命点了点头:“圣主特地交代,着重收集她的资料,自然也包括了渡劫。”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忽然明白过来,“你们故意以渡劫为饵,将我诱过来?”
“这样的盛事,皇甫铭就算不能亲至又怎肯错过?”汨罗没说出来的是,那小子对她念念不忘,又怎肯遗漏这样重要的情报?“这是她的主意。”她知道自己的劫数太高,一定会有蛮人暗探亲来渡劫现场,遂请汨罗作了这些布置。
一般修仙者临渡劫之前都是战战兢兢,沐浴焚香,恨不得两耳不闻窗外事,越发心无旁鹜才好。姜命心中恨恨,这女子大劫临头倒还能算计操心这些事,天雷怎么就没劈死她!
他冷冷道:“你拉着我说这些,不过是心里发虚,害怕她就此殒落吧?”
外面的天地安静下来,又是长久地没有响动。
当世之人,恐怕见识过九重雷劫的寥寥无几,现在谁也不晓得她到底渡过了天劫没有。汨罗紧紧盯着天边厚重的劫云,静待了几十息还未见它有减弱的趋势,不由得垂下眼眸:
“你可以活。”
姜命冷不防他这么一提:“什么?”
“你若肯为我所用,可以活。”汨罗瞅他一眼,“你可以松诀了。”这人哪怕再颓唐时也一直捏着手诀不放,危急关头只消默念两字就能自爆神魂。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段在汨罗面前用不上,便只是自爆而已,不令自己落入敌手、再被折磨。
姜命听明白了:“你要我当两面细作?”
他熟知蛮人行事方式,若有他为内应,汨罗想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的速度必会加快,何必还要什么花名册?
汨罗笑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还能继续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我要没记错,你这十年已经抬了七房姨娘,平时作为礼物往来赠送的歌舞姬也有不下一、二十个了吧?”蛮人由于生命力格外旺盛之故,就有人喜好女|色,尤其姜命暗地里做的是这样高危的勾当,更需要找渠道发泄身上的压力。
这人果然将他的老底都打探出来,姜命微愕,又听到汨罗说:“你又花重金替儿子买下碧渊宗许长老入门弟子的资格,以防不测,可见你还是舍不下他。”瓦罐不离井上破,姜命也知道自己怕是不得善终,却给儿子提前安排了退路,可见他对姜子尚还是真心实意地疼爱。
这头该死的天狐说得没错,他的确留恋尘世,不舍得死,尤其平青州调|教出来的姬子更有种种绝色,一等的好滋味。姜命正要说话,天边那团厚重的云团突然再度熠熠生光。
那和先前雷劈下来的光芒四射截然不同。这一回,雷电还在云团当中就焕出了红光。
那颜色浓艳如血,在乌黑如墨的云团中越来越亮,后者掩盖不住,仍被它透了出来,瞬间将天空都染得绯红一片,任谁见了都打心底觉出恐惧与不祥——这真像是末世到来之前的天谴之兆。
血光冲天,穹幕上笼罩着不祥的色彩。
观望这一幕的所有人,心绪先是一松,随后又重新提了起来:
天劫还在继续,说明诛心雷也没能要了她的命。可她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就是九重天雷的最后一击、传说中的第八十一记天雷!
南赡部洲历史上挑战过九重天劫的修仙者当中,二十三人死于诛心雷,而被最后的守关雷劈死的,则多达三百三十七人!毕竟犯下滔天大罪、沾染了满手血孽的大恶人,其实本身心志也被砥砺得坚逾铁石,否则早被自己的心魔纠缠、发疯而死。然而最后一雷的难度,比起之前何止拔高了整整一个层次,也成为阻拦修仙者晋升仙人的终极铁闸!
现在宁小闲要进行的,即是破闸之举,在她之前整整一万三千年当中,都再没有人成功跨过这一关。
诛神雷之后,就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等待,似乎天劫也要凝聚力量,发出那惊世骇俗的一击。天空中漩涡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云层反而越来越薄,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缩、再压缩。到得最后,原本膨胀如棉花团的云层,竟然生生透出了钢铁一般的质感,连红光打在上头都泛出类金属的光泽。
众人屏息以待,方圆数万里内静如子夜,竟然连半丝儿风声都无。
第2063章 枯木又逢春
空气也完全停滞下来,见证即将到来的撞击。
天空中的漩涡加速至最快时,突然顿住。
那已经违反了物理常识,从极速一下跨入了极静,整幕天穹犹如画布上的写生作品。
然而也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紧接着,漩涡正中央降下来一道巨大的雷柱,垂直轰向底下的山谷。
与之前形状各异的闪电都不同,它只呈现最简单的圆柱形,只是直径稍大了些,至少达到了一里(五百米),其光芒也和云团一样,是浓艳得近乎妖异的血红。
它砸下来的方式异常狂暴,就好像要击破地面、击穿地心。哪怕远隔千里,那刺目的光柱依旧令人心旌摇动,不能自已。早在第七十六记劫雷打下来之前,各大宗派就命令所有入门不满百年的年轻弟子原地掉转身形,背对天劫方向,绝不允许正面直视。
玄天娘娘要渡九重天劫,任谁事先也料想不到。年轻弟子能够观瞻万年不遇的渡劫场景固然是天大的福缘,可是第九重天劫的威力太过狂暴,年轻子弟哪怕睁眼去看,恐怕都捱受不住。能被带来这里的,都是各派下一步要着意培养的好苗子,怎好让他们无缘无故折损在这里?
甚至汨罗也按着姜子尚肩膀,令他转过了身。
不过偏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想着这一趟运气难得,还是悄悄背转过来眯眼偷看,恰好见着天地间那一道宏伟无伦的雷霆从天而降!
有人立刻就被雷电之威哧断了心脉,当场倒地不起;有的三魂当中被击出去两魂,变得痴痴呆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补回来。
而在这个时候,劫云以下,山谷正中也突然有青光一闪,随即现出一番异象。
这一处群山环绕的小山谷上空,忽然现出一株巨木,枝叶宛然,亭亭如盖。若说它是真实,以汨罗眼力还能看出它有两分飘渺,若说它是虚幻,可是每一片树叶上甚至都有清晰的脉络,淡蓝色的电光在上面游走如蛇,同样发出噼啪之声。这和方圆千里的实物又有什么分别?
它的体积自然不能与天上的劫云相比,可是华盖撑开来至少也能遮住整整一个县城,碧绿苍翠,生机萦绕,在这血光冲天的世界里别样清新,令人眼前一亮,随之振奋不已。
知情人忍不住要想,她是不是就坐在这棵大树底下?
它不早不晚,恰好就在红色的劫雷轰击而至的前一瞬完全伸张,是以这记威力绝伦的天雷就结结实实、毫无花俏地轰在了绿荫组成的巨伞上。
人们并无意外地听到一声震天巨响,震得耳膜生疼。
多数观众只得下意识闭目,因为二者相击释放的光芒太强烈,浓烈的红光当中陡然透出更加刺目的金色,比起正午的阳光还要突然耀眼十倍。
强行直视,恐怕要瞎。
当他们再度睁眼,即使是最沉稳的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
就在刹那之间,那棵生机盎然,葱茏蓬勃的大树被劈作了焦黑,原本绿油油的树叶高度碳化,不待晓风来吹,就簌簌落了下来,化作了黑色的粉末,在空气中纷纷扬扬。
华盖亭亭的大树,秃得只剩树杈了,并且在众人注视下,它还在迅速颓败,最后连枝杈也散落成灰,只留下正中一截主干,了无生机。
最后的劫雷范围广大,也直接轰到了地面上,因此从众人所立之处眺望远方,山谷已经化作熔岩之地。石头和沙砾被高温瞬间熔化,变作了红得发光的液体,在山谷中四处流淌,一片凄艳。
远方的山谷如遭末日浩劫,烟尘飞扬,熔岩漫流,此外就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最终结果。
她到底渡劫成功没有?
……
林间的风忽然又流动起来,虽然轻柔却足以将山谷里的灰霾渐渐吹跑。
天上的乌云在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释放之后,也用尽了所有能量,重新由红转黑,由黑转灰,最后恢复为天边常见的乌云。
天地之间,那种沉抑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已经消失。
这一次规模浩大的九重天劫,至此也算是结束了。
那么,她呢?
汨罗忽然轻声道:“她没死。”
姜命早看得目眩神移,闻言瞟他一眼。
“那棵树还未消失,她的神通就未完全失效。”第八十一记天雷的威力,足可以销毁所有法器,这株大树虽然狼狈,到底还剩最后一截树桩,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就是说,护身法器没有完全失效,她又怎么会死呢?
自然,一切都是猜测,一切也都是愿景。
像是响应他的言语,在长久的沉寂之后,树桩上被雷劈得黝黑的表皮开始皲裂,一片一片,裂开如龟甲。
又过得几十息,这些焦皮迅速脱落。
原本百人合抱的粗壮树身被劈死了大半,最后只剩下一点点树心,约莫只有两人合围,和原本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眼力稍差一点的,恐怕一眼还会将它略过了。
可是所有修仙者望见它的那一刻,当即再抑不住,放声欢呼!
权十方原本一直坐定,面沉如水,这时也嚯然起身,目光炯炯:
那一截树心,是绿色的,青嫩得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光。
可它毕竟存活下来了,还蕴含着生命力。它的存在,说明它的主人很可能也依旧存在。
枯木又逢春。
众目睽睽之下,这截鲜嫩的树心开始抽芽、长枝、生叶,不出五十息的功夫,就在原先树桩的基础上,重新又长成了一棵华美的长木,只是尺寸比起原先硬捱天雷之前显得娇小迷你。又或许是新生的缘故,每一片叶子都很柔嫩,并且趋于透明,像碧玉又像琼脂,温润而有光。
在这个瞬间,不知多少观众的心绪复杂难明,在这等天威之下,恐怕连如今的仙人都未必捱得起,她一介渡劫前期大圆满却能勇往无惧。
许多人悄悄地拭了眼角。
天上的乌云又涌动起来,可是这一回落下的却不是雷霆了,而是绵密的雨水。
第2064章 金枝玉叶
雨区很小,几乎只覆盖了华木这一小块地方,可是雨水却很特别,像是熔化了的金水从天而降,每一滴都带着黄金般耀眼的色泽打向碧叶、落在树梢、淌过树枝,汇向主干……
观劫的修士欢呼起来:“这是天道嘉奖!”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先前的雷劫,现在的金浆,都是天道所赐。渡劫成功就等若脱胎换骨,天道自然要给予成功者奖励。劫数越高,难度越大,可是相应的奖励也就越丰厚。玄天娘娘挑战的是九重天劫,还是未削减版的,获得的奖励当然要丰盛得令人眼红不已,才会出现这等异象。
只看那金浆的色泽,就知道这是帝流浆的强化版,灵气已经浓厚得直接液化,其含量至少是帝流浆的数十倍也不止罢?
这样多的金浆,都被她一人得了,修为无疑是要暴涨的。
高风险、高收益,这句话放在南赡部洲依旧不会有错。
雨收,云散,接着就是日出了。
东方早已破晓,阳光都快升到竿头,只不过一直被厚厚的劫云遮着。这一下云破日出,金光从天而降,正好就笼在下方那一株绿木身上。
它的叶片还是青碧如洗,树枝和树干却被染成了金色,在阳光照耀下灼灼其华,散发出璀灿夺目的光芒。
这是世间最华美、最壮丽的颜色。
先前和师姐窃窃私语那女弟子早就转身来看,这时情不自禁道:“金枝玉叶,好漂亮。”
可不就是金枝玉叶么,这样一棵树已经可以用美貌精致来形容了。
天地间开始飘出阵阵仙乐,又有异香暗送,缈缈而来,散向四面八方,千里之内生灵闻之如饴、如醴,野兽变得身轻矫健,人类头脑清明,通体舒泰,而修士和妖怪则是灵台空明,心中杂念也被清涤一空,原本晦涩不通之处,这时尽皆恍然。
这是天道庆贺玄天娘娘渡劫成功,而对旁观的修仙者来说,这就是观瞻大能渡劫,可以得到的另一项实实在在的连带好处。
恩泽广被。
曾经无数人认为她是红颜祸水,不过是仗着撼天神君的宠|爱才敢恣意妄为、飞扬跋扈。如今连天道都为她正名,世上再无惑乱天下的妖女,只有渡过了九重劫、可与撼天神君比肩的玄天娘娘。
众人都明白,天降金浆,只是上天降下的额外恩赐,还有渡劫成功的其他奖励,大家就未必见得着了。她的起点这样高,日后的仙途一定会比普通仙人走得更远、更广、更坦荡。
天雷是劫数也是机遇,区别只在于渡劫者能不能活下来。任何人都恐惧的九重天劫,反倒成了她天大的福缘。然而只看方才的九重雷劫之可怖,又有多少人敢对她心生妒忌?
约莫一刻钟左右,仙乐和暗香才渐渐散去,云层早就散开,天空又是蔚蓝一片。
姜子尚突然指着山谷道:“动了!”声音惊惶。
其实严格来说,应该是山谷旁边的群山动了。
起伏的山脉突然抬高、再抬高,像是一直举到了天边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山峰,分明是一条巨蛇头顶上的尖角,而所谓的山脉,不这是它的身躯罢了。
这蛇庞大到遮天蔽日,连他站得这样远都能望见它身上的纹路。现在它仰着头往远方游去,不多时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了。
在它原本盘踞之地,是一片宽阔的平原。
他就说嘛,自己三天前见过的景象根本不是群山,原来是被大蛇占据了,远远看过去如深山而已。今日经过了天雷的惊吓,他的神经早就麻木,这时也只是失声道:“那是什么!”人类对于巨兽,总是心存恐惧的,尤其它实在大得离谱。
“她的伴侣而已。”汨罗撇了撇嘴,这家伙护妻心切,连她渡劫也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也不知是要防宵小偷袭,还是打算危险时出手相救。按理说,天劫不允许旁人伸手,可是撼天神君心高气傲,谁敢说他就一定会遵守天道的规矩?
这时巴蛇宏大的声音回响在天地之间:“吾妻已成功渡过九重天劫,感谢各位道友持驾,隐流在四方天城外天香墅设下薄宴,请诸位移步前往。”
驻守在山脉上的妖兵也整齐划一,将武器往地上一捶,扬声道:“请!”
这一声悠悠传出去,远近可闻。
这也是近千年来修仙界的老规则了,天劫时不得有人相护,所以旁观者都称作“持驾”。渡劫者一旦成功升仙,就要宴请持驾的道友,请他们沾一沾自己的仙气,也算作是对他人关心的酬谢。当然要赴宴的宾客都会备下礼物,不想送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玄天娘娘成功渡过九重天劫这样的大事件,在场观看的门派几乎不会有离开的。一则是方才劫后大家都受了些洗礼之恩,尤其对门中小辈的成长极有好处,这也就是沾上了人家渡劫的因果,怎好撒手就走?二则,玄天娘娘渡的可是原版的九重天劫,日后仙途真是不可限量,和这样天道眼中的红人儿走得近些,有益而无害。
就在同一时间,姜宅当中,汨罗先前派出去的那名属下又回来了,恭谨地呈上一枚玉简。
所谓名册,不过是记录在玉简上而已。汨罗拿在手里,神念探入其中,好一会儿才睁眼:“我方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方才的提议,其实就是招安。
姜命早有决议,望着那枚玉简,又望了望自己的儿子:“你先带他走吧。”
姜子尚大惊:“爹,我不要离开!”
汨罗微一侧首,那手下就上前一步,将姜子尚控在手里,转身几个起落就奔得不见了影子。
姜命的视线始终盯在儿子身上,直到望不见才怅然收回。
汨罗摇头:“看来你意已决,可惜,可惜。”端看他的举动,就知道姜命是不降了。可惜了这枚钉子,不能打进蛮族内部为他所用。
第2065章 汨罗的贺礼
姜命苦笑:“我发过誓效忠圣族,却还是背信弃义,怎有脸继续苟活于世,甚至归降异族?”对蛮人来说,妖怪何止是异族,简直就是天敌。“我只求你遵守自己承诺,莫伤我儿性命,莫伤他肢体,就让他平庸活着吧。”
汨罗深深望他一眼:“好,他会活着,我不伤他。”
姜命哼了一声,右手食中二指轻轻一触,法诀就已捏牢,心里默念了两字,神魂就突然炸开!
修士和蛮人的自爆神魂,威力都大得惊人。
汨罗自然无恙,爆炸形成的冲击波掀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体表就浮起一层淡淡的红光将之隔绝在外,于是狂猛的气流连他的衣袂都拂之不动。
轰地一声巨响,整座姜宅连带边上的两、三栋别院,都被炸成了碎片。
尘土飞扬之中,汨罗缓步自废墟中踱出,招了招手。
即有心腹飞奔上前,听候命令。
他又取出一枚玉简,将花名册复刻了一份,才将原版用一个锦盒装了:“送去天香墅,当作给玄天娘娘渡劫成功的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他每次给她送礼,巴蛇的脸色都不好看,偏偏这一回的礼物他推拒不得。想到这一点,汨罗就心情大好。
心腹低声道:“您不亲往祝贺?”
“不必了。”汨罗笑道,“她既出关,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何必急在一时?再说——”他扬了扬手里复刻版的玉简,“姜命身死、花名册弄丢的消息很快也会在蛮人那里传开,在他们没有改名换姓之前,此事要着紧办了。”
姜命自爆元神,炸死了所有目击者,也炸没了所有线索。这样,他的儿子就安全了。先前他请汨罗将儿子带走,也是不想让他望见自己粉身裂骨的场面。父亲死在自己面前,这会给所有少年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渡劫成功的修仙者,还需要闭关一次才能将渡劫的体悟消化完毕,所以汨罗就算前去赴宴,很可能也是见不到玄天娘娘的。心腹问主子:“方才那个少年?”
“他会活着,我也不会伤他,但他有用。”汨罗淡淡道,“带回府,洗掉他身上的人类血脉。养上十日,再去请隐流的涂尽来一趟。”
心腹微怔:“您是想……”
“姜子尚足够聪明也足够机灵,最重要的是他年纪还小,只要他变作纯血的蛮人,可以代替他父亲为我们效劳。”他知道姜命打的什么主意,可惜作为一个细作的儿子,姜子尚也别想从这泥淖里脱身。
此间事了,汨罗往天香墅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走了,身后只遗明月松石。
这里处地偏远,若要事故被人发现,至少也是两、三天后了。
#####
在最后一记劫雷劈下来时,杨仲山也是背对山谷的。随后飘出的仙乐和暗香,同样让他受益匪浅。
随后,他也见到了巨蛇的离去。
好半天,他才颤悠悠呼出一口凉气:“那就是撼天神君?”虽然是个疑问句,他心里却没有半分怀疑。常听说巴蛇如何了得,可是这等神物除非亲见,否则谁也难以想象。
和他一同受到了惊吓的,还有众多宗派的小辈们。朝云宗的小女徒哇哇叫了两声,被师姐在脑门儿上敲了个爆栗:“小蹄子又发的什么疯!”
“蛇啊,好大的蛇啊!”她拍着胸口惊悸不已,“我最怕蛇了,还是这么大一条。我现在真有些佩服玄天娘娘了!”见到巨蛇那一瞬,她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两人窃窃私语,却瞒不过权十方的耳朵。
师姐奇道:“渡过九重天劫,自然值得佩服。我还羡慕死了呢。”
“非也。”女徒儿肃容道,“我佩服她的是,敢嫁给大蛇的女人,一定好有勇气!”
这话连旁边的带队师叔都听到了,顿时喝斥道:“胡言乱语!回去领二十日思过崖面壁!”这里可是隐流地盘,惹出外交事件就不好办了。
“啊,师叔开恩……”女徒儿猛地抬头,恰好对上了权十方的视线。他的瞳色如墨,深邃得无法探究,他的眸光却很亮,像是一直能照见她心底里去。
这样的对视,她无法承受,只得立刻低头,小手却捏住了自己衣角。掌门的目光像是能看破她心底的所有小秘密,可她害怕那样的目光,并不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掌门,而在于他是这样一个俊俏如玉、温柔如水的男人。
有些男人的温柔,对女人来说就是无可抵御的致命武器。
权十方望了她两眼,并没有责备她,只是举步离开,众人当然紧随其后。
师姐传音给身边的女徒儿:“你的耳朵都红了。”
她摸摸自己耳朵,果然烫手,方才掌门也看到了吧?耳边又响起师姐的传音:“小丫头,收心吧。我见过不知多少入门的小姑娘,像你这样对掌门一见倾心。可是等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掌门看起来温和,心其实是石头做的,哪个女儿家也打动不了。”
“石头也能被捂热啊。”女徒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沮丧,“你说玄天娘娘为什么选择了那么可怕的一条大蛇,却不要我们的掌门呢?掌门喜欢的女子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觉得每天日子都快活得像在做梦。”
“这就不知道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呗。”师姐耸了耸肩,“天香墅的大宴上,我们应该也有机会见到神君的人形呢。”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有些兴|奋,“有好事之徒排出南赡部洲十大美男子,神君正是其中之一。你想想看,整片大陆数百亿人口,才摘出这么十人!我们好有眼福噢,若是奉天府的天狐大人也来了,那十大美男我们一下就能见到三位了。”
女徒儿小声嘟囔:“别人我可不稀罕。”
师姐冲她一竖大拇指:“好孩子,你就忠心耿耿地守着咱家掌门吧。”
而在杨仲山这里,青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是我家大人。”头一次见到神君真身的人,脸上的神情大抵如是,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娘娘要见你,随我来吧。”
第2066章 斯人已去
两人重新上了云车,腾云驾雾而起。
杨仲山乘了一会儿,觉出有些不对劲:“请问,天香墅不是在那个方位么?”他们和修仙者大部队行进的方向,好像背道而驰。
青鸾头也不回:“娘娘不在筵席上。这时候,她本该休息的。”
是了,刚刚渡完九重天劫,任是铁打的人儿也会疲惫不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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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天香墅那样可以容纳十余万人的大庄园不同,云车最后停在单门独栋的一所小院门口。
甚至这院子也不大,就座落在一个小镇上。这镇子称南塘镇,两面环山,这院子就座落在小孤山半腰,风景秀致,居高临下可将渔田美景尽收眼底。
他一抬头,望见门楣上题的是“藤花别院”三个大字。
跨过门槛,里面曲径通幽,院子虽然不大,却布置得独具匠心,每一株花草都在它应该呆着的地方,晓风吹拂之下,送来幽幽花香。
树荫下的常春藤绿油油地扒满了整整两堵墙。院中一口浅浅池塘,养了几尾懒洋洋的胖金鱼,门后还有两人合抱的大酒缸,这时候是拿来装无根水的,只满了半缸。
简单地来,这就是个闲适惬意的小院,杨适时很难相信方才惹出了若大阵仗的玄天娘娘,居然憩在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
青鸾领着他走过垂挂着鸟萝的之字回廊,在一栋精致的阁楼前停了下来。两人才刚走近,檐角下的风铃就叮咚奏响,声音如梦似幻。
到了这里,青鸾也压低了音量:“娘娘,人带到了。”
里面即有人道了声:“进来吧。”
音质虽然绵软,却压不住清丽的底子,只是大概她很累了,声音中都带着柔若无骨的感觉,让人一听就要酥到骨子里。
杨仲山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望见这是个小小的会客厅,里间才是主人下榻之所。那里好像确也摆着一具软榻,有人坐于其上,可是里外之间隔着一两层薄纱帐缦,大概是施了神通的,他只能隐约望见里面有人,却看不清具体样貌。
“你是哨子曾孙?”
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个男声,低沉、威严、冷漠。
杨仲山认得这声音,方才响彻天地的即是。再说陪在玄天娘娘的男人也不作第二人想。
撼天神君,居然也在这里!
隐流的两大妖王,一神一仙,居然同时会见他这么个小修士。以杨仲山的镇定,这时膝盖也有点儿发软。
“嗯?”语音上扬,这是长天等得不耐烦了。
“……是!”杨仲山回过神来,立刻道,“杨云锋为我家第一代祖。我名杨仲山,乃杨家第十八代子孙。”
这时那柔软的女声插话道:“青鸾跟我说,哨子兄已经,已经不在了么?”她多说了几个字,立刻就显出了中气疲虚。
“家祖十三年前坐化,享年三百一十六岁!”
这话说完,里间即是一片沉默。
杨仲山不敢出声,静静等候了许久。
这里没有仆侍,青鸾亲自给他沏了杯茶,不过斟倒时青碧的茶水顺壁而下,不发出半点声响。杨仲山恭谨接了,汲一口入腹,顿觉清灵爽利,浑身毛孔贲张,这几日来的疲惫几乎一扫而空。
这便是隐流出品,天下闻名的灵茶,果然名不虚传。
许久,她才重又开口:“那么,谈姐呢?”
杨仲山知道,她所问的谈姐就是谈清荷,家祖的原配夫人。“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一岁。家祖与她一生恩|爱有加,后未续弦。”
是呵,谈清荷是凡人,就算用了宁小闲所赠的延寿丹,寿数也不过百年。
遥想昔年在茶城,谈清荷是那样一个清丽婉转的妇人,待她如同自己的妹妹,借房与她住过,她也给谈清荷的儿子铮铮做过饭,两人自来就有眼缘,后面时常书信往来。
她和谈清荷,其实比哨子更加亲密。可是她这一次闭关实在太久,居然一转眼就过去了三百年。待她醒来,物是而人非。
斯人已去,音容笑貌宛在。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这话当真半点儿也不错。宁小闲暗自唏嘘,好一会儿才道:“我看过天眼摄下来的片段,地界边上的虎头怪不是本洲产物,它先虚后实,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仲山肃然:“这便是我着急来寻娘娘的原因:距离天外世界的天隙重开,已经不余多少时间了。”
“天隙?”
“这是家祖用惯了的称呼。”杨仲山谨声道,“其他人一般唤它作’时空裂隙’。”
这四个字无疑极有份量,宁小闲身体微微前倾:“请说。”
“在天隙附近,天外世界与南赡部洲的投影互合,因此天外世界的景象也会投射到南赡部洲来。”
他用了“投射”二字。“虎头怪仍然徘徊在天外世界?”这是长天的声音。
哪怕没有亲见,杨仲山面对他的时候,总觉得要比面见宁小闲更加小心:“是。”
“后来时空裂隙打开了?”他陪自家丫头在归墟当中闭关三百年,醒来之后还未有空接取外界讯息就护持她渡劫了。
“是的。神君大人目光如炬。我算好了裂隙开启的时间和大小,再引动威明山修士来攻,恰好迎着那巨怪上前,一口就将他吞了。”杨仲山苦笑一声,“可惜我还是算错了裂隙持续的时长。原以为至少会有十息之久,足够引得他们两败俱伤,哪晓得只有六息时间就闭合了。”
别人或许听不明白,座上这两位却是一点就透。
时空裂隙上一次关闭之前,长天和宁小闲都望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这一回虽然裂隙没有陡然胀开,但是两个位面之间的通道其实正在悄然打开,两个世界的景观都会互相投影。这只虎头怪就是天外世界的产物,它那时候正在自己的领地上睡觉,却被人类吵醒,于是秉着送到嘴的食物不吃白不吃的心态扑了过来。
不过这个时候,时空裂隙根本还没打开,所以两个世界还是并行不悖,杨仲山四人穿过的只是虎头怪在本世界的虚影。
第2067章 拓本
等到他促引威明山修士来攻击自己的时候,却是已经算准了时空裂隙裂开的时间和位置。那倒霉蛋迎面撞上巨怪的同时,裂隙恰好就在他面前打开,所以他就在那一瞬间穿了过去,然后掉入怪物大嘴,被一口焖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出了事情的紧要。时空裂隙已经三百年不曾开启,然而知情者却没有一日觉出放松。果然,这就又要来了么?
“请坐。将哨子这些年发生的事都说与我知,半点也不要遗漏。”
“是。”杨仲山果然坐到了外间的锦椅上,缓缓道来。
“这事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杨仲山正色道,“其实我家高祖夫妇虽然最后是黑发人送白头人,但两人始终恩|爱异常。自妻子去世以后,我家高祖也就潜心问道,很少理会世事了。”
宁小闲点了点头。哨子和谈清荷是患难夫妻,感情笃深。这份感情既是纽带,同样也是牵绊,是哨子修行路上的阻碍。他疼爱妻子,不忍心舍下她独自入道,因此一直陪到她百年之后才了无牵挂,从此可以潜心修行。这一点或许也是哨子修为不高的原因之一:他修行的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些。
“起初,高祖时常云游四海,不见踪影。可是随着南赡部洲动乱渐起,中西部也受到了影响。乱世人命卑|贱如狗,他也唯恐我们无法自保,于是在外流连的时间越来越少,安居我家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动乱?宁小闲刚刚闭关而出就迎接天雷,对过去三百年的大陆形势并不了解,闻言望了青鸾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于是将疑问放在心中:“说下去。”
修仙者对子嗣的重视,其实超乎普通人想象。他们的修为越高,留下后代的机率就越小,因此多数修士、妖怪对于自己留在人间的后辈都会尤其关照,比如大海妖虚泫,明明被长天打成重伤又被抓进神魔狱,几乎没有重现天日的机会,为了自己的后代安危,却反而以重金恳求长天照料他们;再比如广成宫的大真仙萧寄云,好不容易在人间留下了自己的血脉风闻伯,为了他能活下去与虎谋皮,换取阴九幽分身出手替他续命,后面骑虎难下,一步一步走入了阴九幽的陷阱当中,不仅自己一世清名被毁,甚至将整个广成宫都拖入了颓败的泥淖当中,令这万年大派从此一蹶不振。
哨子也是一样,世间若不安全,他当然要尽最大努力回护好自己与谈清荷留下的血脉。
“彼时杨家兴旺发达,我是高祖第十八代孙,因为据说和高祖母长得有几分相像,因此最得他眼缘,同辈兄弟姐妹共三十六人,我是唯一被允许进入高祖居室的孩子。”
不过杨仲山那一年还不到四岁。和所有稚龄男童一样,他也有爱玩爱闹的毛病,有一日进了哨子的书房,就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趁贴身丫环不注意,将哨子放在案头的一份珍贵拓本给扔到了青花鱼盆子里去了!
看到这一幕的丫环当然是吓得魂不附体。拓本的纸质看起来很脆,一泡就碎,她也不敢伸手去捞,当下抖着腿去禀报主子了。结果哨子闻讯赶来的时候,这份拓本已经在水里两面都泡透了。
初见这情景,他自然很不高兴,因为这份拓本是他三个月前从发卖会上购得,上面记了些稀有的丹方。
“丹方?”宁小闲奇道,“我记得哨子并不炼丹,他若想用药,自可以通过宁远商会,怎会去买甚丹方?”
杨仲山低声道:“家祖是想买来送人的。”他直勾勾盯着帷帐,宁小闲也不笨,当即明白过来:“他想送给我?”
“我作如是猜测。”杨仲山道,“因为记载丹方的文字,并不是人族或者妖族的语言,而是蛮文,并且还是异常古老的一种。家祖赋闲在家,后来和许多修士一样对蛮语产生了兴趣,时常揣摩。他大概认为,用古蛮语记载的方子也很古老,说不定前所未见,您一定会喜欢,因此见到了即收集起来。”
宁小闲一时哑然,不知作何言语。那时她还在闭关,哨子至少有近三百年不曾见到她了,却还记得她在西行路上的喜好,甚至为她收集古老丹方。单仅这份心意,就实在难得。
她心里一酸,也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和其他修士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女主人有所不知。”这回却是青鸾开了口,“近两、三百年来,收集蛮人物件成为一时之风尚。”
这倒真出乎宁小闲意料:“这是什么道理?”
“三百多年前,屹立数百年的镜海王府被怀柔上人所摧毁。虽说这位神境破坏彻底,但镜海王府原本泱泱气派,也依旧有许多宝贝被埋在断瓦残垣之下,没有完全损坏。甚至由于怀柔上人这一次出手,好几处地下秘库都曝了光。”
接下去的,宁小闲已经能推测到了:“怀柔上人走了以后,那里就彻底被搬空了?”她从来不会小觑人类和妖怪的贪婪之心。
“正是。”青鸾躬身道,“镜海王府富甲一方,原本藏着的奇珍秘宝无数,想来怀柔上人也不屑去取。修仙者得讯以后,纷纷赶往。不过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是居住在附近的人类和妖怪。”
“所以等大家赶到的时候,镜海王府的残垣其实已经被淘荒者给洗梳了一遍,大量奇珍异宝不翼而飞,此后的几百年间才慢慢在大陆各地显露出来,那都是昔年被取走之后流落到民间的镜海王府遗珍。”
帷帐后面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世代镜海王经营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林苑数百年,当真叫做富可敌国。后来皇甫铭趁着三百多年前最后一次时空裂隙打开的当口,将大队人马和财富都带去了天外世界。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么一座占地深广的豪邸哪里是说搬空就能搬空的?
第2068章 水中的秘密
那里依旧落下了不少东西。
至于这座广厦的被毁,说起来还和宁小闲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昔年怀柔上人用于试验“七日谈”病毒的岩城,险些被蛮人屠尽,宁小闲刚好路过,顺手解了它的围,并且揭露了蛮人夺取病毒的真实目的。
不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是天外世界的三大蛮人势力——摩诘天捣的鬼,加上璇玑的有心误导,所以怀柔将这笔账直接算在镜海王府头上。他找不着皇甫铭,但这座豪邸却不会长脚跑掉,所以一怒之下烧了镜海王府当作报复。
宁小闲可是住过镜海王府的,听到消息后也为这座精美绝伦的府邸扼腕。
它被毁掉以后,其中的珍品被淘荒者拣拾,又通过种种渠道流落到大陆各地去,“蛮人的物件大量曝光,大家才愕然发现,蛮族的许多秘术居然是连修仙者都可以使用的,奇异但是有效。”青鸾郑重道,“在那之后,就有大量修仙者投入精力学习蛮族文字,研究蛮人的丹方要术、神通秘诀。市面上,这些东西的价格就一路涨高,像宁远商会前不久拍卖的一张紫金傀儡的机关图,居然能以七十万灵石成交。”
七十万灵石,这价格已经赶上一件地级中品或者上品的法器了。蛮族最伟大之处,在于它开创和发展出来的许多神通并不仅限身具煞力的蛮人才可以使用。在他们被赶去了天外世界之后,人类修士和天师仍然大量使用他们留下的秘术,只不过被改进、革新,自成了体系,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今人已经不知道蛮术的神奇。
如今借由镜海王府被毁,蛮族的秘术重新进入世人视野。对无数修仙者来说,这是全新的领域,甫一接触犹如震聋发聩,甚至可以与自己所学互相印证,从此痴迷者不在少。
宁小闲轻轻道:“哨子花了多少钱买下的拓本?”
“二十万灵石。”杨仲山答道,“家祖买下的拓本是纸质的,拓自金石。我后来才知道,上面的方子效用据说可以药毙三尸,可是并不完全,少了关键的几味药物,价格就没抬上去。加上家祖与主持发卖会的商会本身交好,这份拓本还没走进发卖流程就被他优先买走了,并没有多花钱。”
药毙三尸?长天沉声道:“不可能。”修仙者为证道而斩三尸,那过程也是异常艰苦,他和宁小闲都体会过。何况以他丹道之造诣,早知道三尸可以被削弱,却不可能被药物直接除去——三尸虫名为虫,实则介于虚与实之间,有形而无形,像神魂更多于像神物,这样的东西怎可能被药物弄死?
杨仲山苦笑道:“神君大人自然可以一眼辨伪了,然而家祖不是丹师,于此也一窍不通。甚至这张方子刚刚被商会收进来,就有许多人盯上,都认为是有价值的好东西。我料想正因如此,家祖才想将它送给玄天娘娘。”
可是到底它也没被送出来,发生了何事?
“家祖赶到书房的时候,那张拓本已经被我泡在鱼盆里了。”杨仲山伸手比划一下,“我记得那盘子有这么大,水很浅,底儿也很平,拓本放进去就平铺开来。家祖看见以后也很生气,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不过这个时候,他突然就咦了一声。”
“拓本上有玄机?”
“正是!”杨仲山肃容道,“说来古怪,那东西一进了水,纸上的字就浮了起来,重新一个一个排列整齐。等到水纹平静下来,拓本上的字已经全部浮起,形成了另外的文句。”
连长天都坐正了身形,知道他要说到重点了。
“虽然文字还是那些文字,但它们重新组合起来就和什么驱三尸的秘法毫无关系了。当然那时我才刚学描红,连笔都拿不稳,更不认得那种古朴的文字了。可是家祖看到以后,神情都慢慢凝重起来,后来变得异常欣喜。他忽然摸着我的头,夸奖一声:好孩子。”
从震怒到狂喜,拓本上显出了什么内容,能让哨子一下转变?
“家祖看过之后,跟我拉勾说此事不得外泄外传,无论我看到拓本上写了什么,都要当作没看到,不能碰也不能去想。我敬重家祖如神,当时就应了。”
杨仲山叹了口气,“然后他将我送了出来,那时书房里除了我和家祖之外,还有我的一个贴身丫环,两个仆人。可是从那天傍晚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其他人告诉我,他们被派去了杨家别的庄子里干活,但我是不信的。因为我那个贴身丫环对我极好,不可能不告而别。待我年岁渐长,才明白过来。”
这几个人目睹了现场,必然是被哨子处理掉了。他早年跟着云虎商队在外行商,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几个仆佣虽是凡人,他却也不想消息走漏出去。至于杨仲山,那毕竟是他的血脉,时年又不到五岁。哨子当然不认为大字都识不全几个的娃娃能认懂蛮文,甚至多数孩子都不会保有五、六岁之前的记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份拓本了。”杨仲山低声道,“家祖得了这件东西,反而成天研磨,不急着将它送给玄天娘娘了。”
宁小闲苦笑。那时候她和长天都在闭关,哨子就算送这东西上来,也未必会受隐流其他人的重视,他心高气傲,想必是想自己弄个水落石出了。
“家祖行止一反常态,时常闭关自守,不许他人进入书房,也鲜少在家族中露面。这样过了两年时间,有一天我又见到了他,家祖看起来郁郁寡欢。我走进去的时候,他还在喃喃自语,说来说去反复就是几个字——”
“难,太难了。”
“我当时好奇,凑上去问他:‘家祖大人,什么太难了?’”
“家祖只说了几个字:‘两年前,你替我寻到的……’紧接着欲言又止,最后摸着我的头道,‘出去吧。’”
第2069章 过目不忘
我原想着第二日再捧些点心去讨他欢喜,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书房的门都没有再打开。家母斗胆去唤门,内无反应,待得推门去看……”
杨仲山目中流露出难以言叙的悲伤:“家祖已经坐化了。”
宁小闲轻轻“啊”了一声:“那不可能,他的寿数还远未到时候。”以哨子修为,至少还有两百年寿数,这还不算宁远商会提供给他的灵丹妙药的效力。“他可是身有暗伤?”
杨仲山摇头:“家祖坐化,兹事体大。我也是直到七天之后才见到他老人家的遗体,他正襟危坐如调息,鼻中垂下两根玉筋。家里人都说,家祖是殚精竭虑,以致劳思过度、坐化仙去。他生前友人前来拜祭,看法也和玄天娘娘推断的相同,应是早年身上带伤,衰竭而去。”
哨子早年跟着云虎商队摸爬滚打,后面修仙入道也不可避免地要与人争斗,或许都曾落下难愈的暗伤。奉天府的老府主,不也是因此而遭遇天人五衰,最后死去的么?
话音刚落,帷帐里立刻传出一连串轻咳。杨仲山即听见神君大人道:“你刚渡劫完毕,身体受损未复,这些事情明天再理会。”声音一沉,“下去。”她刚经历生死大劫,已是精疲力尽,心绪不宜再有波动。
这话是对杨仲山说的。
后者一低头,正想转身出去,宁小闲却出声道:“让他说完,我自无妨。”
她声音虚弱却很坚决,长天无奈,只得代她转问杨仲山:“后事如何?”
“家祖去世第七天,我家就进了贼,在家祖的书房一通乱翻。又去掘了家祖的坟茔。幸好我们是按照他从前的要求,将遗体火化之后与家祖母混在一处,墓中再无长物,贼人当然什么也没能找到。后来,持理家务的祖母不见了。母亲告诉我,她是被家祖母招走了。”
诳孩子的话罢了,想来是潜入杨家的人找不着东西,就抓这家里能主事的去审问,最后给随手弄死了。青鸾问他;“家里可曾另外丢了东西?”
杨仲山摇头:“不曾。倒是几年以后,我偶然间听说与家祖交好,时常卖东西与家祖的那家商会走了水,一夜之间被大火烧作平地。我去查过具体日期,恰好就在家祖坐化六天之前!”
先是卖出拓本的商会突然被焚毁,后是哨子坐化,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实在教人生疑。宁小闲低声道:“你没有傻到去追查罢?”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却是质朴已极的道理。哨子告诫杨仲山“不碰不想”,就是不愿让家人沾染了这项因果。对凡人来说,有些事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杨仲山法力低微,掺手此事搞不好要粉身裂骨。
杨仲山苦笑:“我那时年幼,哪里知道这些?但心里隐隐明白,家祖的去世与两年前我无意中浸入鱼盆的拓本有关。每思及此,加倍难过。不过后来家里整理家祖的物什,封入祠堂,我始终站在一边瞧着,还怕看漏去翻找物料簿子,却根本没有那个拓本的影子。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东西只有我和家祖见过,家里其他人当然不知道它的存在。”
长天突然道:“既然它消失不见,你怎么学会的这些本事?”
杨仲山恭声道:“神君大人,这即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只见过拓本一回,即是当年贴身丫环去通禀时离开了一刻钟之久,我就站在鱼盆前盯着它看。虽然不知其意,却将其形都记了下来。”
青鸾失声道:“你居然记住了所有内容?”
“是。”杨仲山脸上没有半丝得意之色,“我那时正要学字,谁也不晓得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包括我自己在内。我虽不知字义,但那些字每一个看起来都很……”他停了下来,酌选合适的词汇,“让人无法忽视,似是能将旁人的目光牢牢吸住,可是看久了又觉得眼睛发疼,如被针扎。我看完那拓本上的字,足足揉了三次眼,流了满脸的泪水,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宁小闲叹了口气:“你还是去揣摩这份拓本了?”她自己就是闯祸的能手,太了解这种心理了。
“……是。”杨仲山惭愧道,“虽然家祖要求我视若无睹,可是我明知此物和他的坐化有关,又怎么能够放下不想?他生前研究蛮文,遗物中就尽多这些资料,都封在祠中。我时常偷偷潜入翻看,慢慢也就习得了。”
宁小闲和长天互视一眼,都有些动容。要知道蛮族存在的历史太长,其文字脱胎于古蛮人对“天性”的研究,中间几经延革、变迁、融合,所以蛮文几乎是南赡部洲第一繁复深奥的文字,莫说普通修仙者了,就是蛮人自己也要勤奋不缀地修习十年,方能有所小成。但它对于物性描述之精微细致,还远在大陆的通用语之上,甚至有些蛮文能令人望而通义,实在是一门很神奇的语言。
就这样一门晦涩的语言,众多读者人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吃透,这少年此前从未接触过蛮文,当时又是幼童之身,居然靠着这样三天两头偷看祖先笔记的作法,就能“习得了”。这样其貌不扬的一个少年,竟是个难得的天才。
自然,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里,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艰苦卓绝的努力。
世上原本就有这样的天才,别人努力了一辈子,都未必赶得上他十年。天才的成功虽说是百分之一的资质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可是别忘了下半句:那百分之一的资质比起一切努力和汗水还要重要得多。
宁小闲的声音中也带着褒赞:“你解读出来了?”
“是。这是一段秘诀,开头只有五个字。”杨仲山一字一句道:
“天隙演推法!”
阁楼里一时寂静无声。
天隙也就是时空裂隙,是昔年蛮祖与天道争锋失败留下的遗祸,南赡部洲至今也没能将它修复。
第2070章 两个世界的推演
众人知道,蛮人从很早以前就会推演时空裂隙的开合时间了,否则皇甫铭怎能凭借这个算计长天,险些将宁小闲也掳到天外世界去?那需要精确入微的计算,绝不可能仅凭经验或者臆想。
而在南赡部洲,诸多大能也感觉到大乱将至,同样有诸多聪明才智之士开始研究时空裂隙,并且成效斐然。可是三百年来最精确的计算,也不过是将裂隙开启的时间推算到了十年范围,再进一步却无可能了,要像杨仲山这样精确到了秒,那是匪夷所思。
在场的人都看过天眼当中的影像,对杨仲山的测算能力并无怀疑。
“你已经精确掌握?”
杨仲山想了想:“不算吧。这算法十分繁复多变,我才研习了这些年,十次推演中大概有三次能算对。”
长天终于点头,称赞他一声:“善。”十中其三,已经很是了不起了。直到他这个境界,才明白为什么南赡部洲尽多手眼通天之士,却没人能够算准时空裂隙开闭的时间了。那已经涉及天地奥秘,连神境都觉晦涩,若没有现成的算法可以套用,想要重新推演出这个算法公式的话,神境以下的修仙者只会觉得力有不逮。
这就好像她在中学课本上习得的那些公式,只要会套用就能得出结果,连中学生也办得到。可是这些公式本身的推演和总结过程,却是复杂又虐心呵。这时她又听到长天问道:“拓本当中,有天外世界的运算法则?”
杨仲山衷心佩服:“有!”
她扯了扯长天的袖子,示意他作解说。这家伙给她当字典当了三百多年,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她的启蒙老师,这时果然就习惯成自然:
“天隙的推演之所以艰难,还在于不仅要解开一个位面的运动。这是南赡部洲和天外世界之间的通道被强行撕裂的结果,因此要正确推演天隙的开关时间,还要代入天外世界的资料来核算。”
这些资料,就包括了时空裂隙在天外世界开闭的时间,状态,以及当时整个世界的运行状态。从最宏观到最细微,一个也不能认错。“白虎去过一趟天外世界,也是为了收集这些资料。不过他才去了不久就被我叫回来了,呆的时间太短,拿到的东西有限,凭借我们手里的线索,要正确解算实有难度。”因为时空裂隙,他在皇甫铭手里吃过一次大亏。以长天的性格,自然不会容许这东西始终成为他的短板,尤其涉及宁小闲安危,苦于这些年来缺乏天外世界的详实数据,一直不得算成。
“这些资料异常原始。”杨仲山轻声道,“从它记载的时间来看,那至少是六万年前的事了。”
当时,蛮人就掌握了那么精妙的算法?长天摇头:“这不合理。”蛮族再强大,终究也有限度。六万年前莫说是人类了,就是蛮族本身民智尚未全开,连己身掌握的神通都还处于补缺填漏的阶段,远未像后来那般自成体系,异彩纷呈。
事物总要有个发展的过程,谁在那么遥远的年代就能掌握最精妙的天隙算法?
杨仲山毕竟不如他那般了解蛮族历史,这时恭敬道:“我可以默书出来。”
这里没有旁人,杂活儿只能青鸾来做了。她取了兽皮一张,待要取笔墨时,长天右手轻扬,有一物嗖地穿帘而出,落到杨仲山面前的矮几上:“用这个写吧。”
这是一支赤金的毛笔,笔身附有玄文。
惊风雨神笔!青鸾见了它,猛地提头,杨仲时却不知道它的底细,顺手拾起来,在兽皮上书写起来。这兽皮色作淡黄,质料如软麂,比纸张还要轻薄,不晕墨不枯笔,但是每写到边界就会自动延展出去,不虞有无可接续的麻烦。
杨仲山却顾不得这些。他从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开始,就凝神贯注,心无旁鹜。宁小闲见他运笔如推磨,似是轻盈一支毛笔重逾千钧,不由得倾身细看。
待写上十字,他已经汗如雨下。
五十字,莫说气喘如牛,连笔锋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不得不停下歇息。青鸾在宁小闲授意下,送他两颗大补的丹药,又着他灌了两滴海王鲸精华,调息半晌,杨仲山这才能够继续。
他这样歇了写,写了歇,不下五回,自己都觉出不好意思,帐后的两位大人却不催促,只安静地等他写完。中间有一回实是累得无法,他堪堪停笔,就听长天一声低喝:“还要怠懒?”
低沉威严的声音中充满了不悦。
杨仲山还道他不耐久候,正要勉强再去提笔,哪知语音方落,案上的毛笔突然泛出淡淡金光,笔身上的符文也一个个浮起,走马灯一般轻轻转动。等到这一回他再提笔写字,居然感觉轻松许多,能够一气写出百十余字了。
神君所出,果非凡物,看来方才他所斥的是这宝物的器灵。
等到第六次搁笔,兽皮上已经写满了古怪的字符,这时杨仲山的声音都很虚弱:“好了。”不待宁小闲吩咐,青鸾即将兽皮送过去给长天,随后再送丹药给杨仲山,后者脸色都已经铁青,连嘴唇都变作全白,可见是亏耗过甚,神乏体虚,不调养个三、四天恐怕是缓不过来。
宁小闲见长天将兽皮摊在身前细细观看,也凑近了同睹,可是一望之下,不由得轻呼出声。
那的确是蛮文,可是字形、语法都异常古老,与今时不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连她也辨认不出来的。这倒还罢了,然而这张皮子上的蛮文好生奇怪,每一字单独拿出来都不显神异,可是将它们如这样排起序来,那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凶悍绝伦、张狂霸道之意,连宁小闲一望之下也忍不住要心旌摇动,目炫神移!
她已经是能挑战九重天劫并且战而胜之的大仙人了,这皮子上的字居然只一眼就能带给她如许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