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0章 抽茧又剥丝
宁小闲见到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顿,心里暗自恼怒,面上却取笑他:“你在巴蛇森林作威作福惯了,这回得了教训,看你再敢莽撞!”
七仔一咧嘴:“不敢了。我要一早知道他是神境,保证有多远就离多远。”望了望宁小闲,突然道,“女主人,这不过是小伤,莫放心上。”
宁小闲没料到这一向大大咧咧的家伙突然细致起来,不由得微愕,随后心中感动。七仔是怕她难作,毕竟对手是神境,想替他讨回公道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因此干脆大度些儿了。
她静静道:“我省得。”
回到平澜居,她才指着长天手里的保灵丹问道:“如何?”
“如果于仲咸服用的也是这种东西。”长天仔细搓了搓药粉,“无毒。这应是某种生物的躯壳晒干以后磨成的粉末。”
“怎可能?”她取过一小撮,放在鼻下轻嗅一下,“若溶于水呢?”人体的成分有七成是水,这正是最普遍也最常见的药物溶解剂。
长天取了瓶子,将无根水与药粉搅拌。只拌得几下,药粉就完全溶解,瓶中只剩透明的液体了。“于仲咸拿到的‘解药’,或许就是这个东西。”他指了指水晶瓶,“性状很稳定,并无内热。”
这就怪了,于仲咸明显是被它弄死的,甄远真人也险些共赴黄泉,可见其中至少还有未解的关键。“有甚东西,能催促它突然发作?”
甄远真人只吃了这个药丸就发作了。长天略一思索,就将整颗药丸都碾碎了,投入水中。
果然这一投药进去,水晶瓶里的液体骤然燃沸,冒出大量烟气。
从平静到沸腾,只用了半秒不到。瓶身经不住温度的剧变,“啪”地一声炸裂。
这种水晶瓶可是特制的。丹师们喜欢用它来调配药物,本身就扛得住温度的突变,并且质地也极坚硬,扔在地上都摔不碎。如今这么干脆就报废,只能说明瓶中的液体“升温快,放热快。”宁小闲伸指在液体中轻轻一点,发现它至少有九百度了。
如于仲咸这般修士可以跳进这种温度里洗个热水澡,但如果是灌进肚子里去么,那就和凡人吞钢水没区别了,一样要烂心烂肚。
长天观察道:“这药丸里有某样东西是催发剂,与粉末、清水相遇立即大量放热,这便是所谓的内焚了。”
“可是于仲咸服下的药水,很明显是没有催发剂的,为什么喝下之后还是死了?”宁小闲眼珠子转来转去,“唔,其实这问题应该改为,凶手怎样让于仲咸自行吞下催发剂的?”
长天沉吟道:“这般说来,引发内焚的催发剂必定常见,于仲咸经常服食。”
这时下人来报:涂尽回来了。
……
这人的办事效率比想象中更快。走进来后不待长天发问,他已经开口道:
“落在现场的水晶瓶确是于仲咸的原配夫人收起,但人却非她所杀。”
宁小闲奇道:“那她藏起瓶子作甚?”其实在抢救甄远真人的时候,她就大致知道这个结果了。于仲咸的原配夫人修为比丈夫还低,就算想溜进甄远真人家里放毒,恐怕也破除不了他设下的结界。当然,买凶另说。
“她见着丈夫身边落着这瓶子,也吓了一跳。那是她用来盛装凝香露的小瓶,平时都锁在梳妆匣里,不知怎地跑来凶案现场。”涂尽摇了摇头,“于仲咸虽然是修士,但于府和中京里面众多豪门世家并无二致,也有些大宅门里的勾心缠斗,尤其三太太争宠厉害。若是大夫人的东西在现场被旁人找着了,立刻就会沾上凶嫌。如不能及时洗雪,恐怕儿子的继承权都会被剥夺,所以她趁着无人注意时将瓶子收了起来,免去被质疑的麻烦。”
宁小闲疲惫地叹了口气:“真是自作聪明。”世上总有这样的女人自以为聪明得计,却不知道终归还会露出马脚,又给别人平添多少麻烦。
那么,凶嫌就不是大夫人了。“那只瓶子呢?”
涂尽一伸手,掌心躺着一只水晶瓶,瓶身浮雕着莲花,看起来很是精美。她不由得皱眉:“宁远商会售出的凝香露,就装在这样的瓶子里。”暗中行凶那人是有多恨她?连装毒物的瓶子都要和她沾上关系。
好在瓶壁上还挂着些许残余的液体。她取出一滴测验,发现与长天在甄远真人家中调配出来的药水完全一致,只是浓度稍有差池。它同样没有加入催化剂,呈现稳定状态。
也就是说,于仲咸后来的举动将它的药效一举引爆,才会被烧穿了肚肠。
这家伙干了什么?唔,应该说,这家伙后面还吃了什么?
她正沉吟间,长天已经对涂尽道:“再去一趟,将于仲咸服食的增效丹带来。”
是了,增效丹!她眼前一亮。
这东西必在清晨日出之前服用,以期增进修士吸收太阳真精的效果。从时机上来说,也和于老头死亡的时间吻合。
涂尽再一伸手,又取出一只小小匣盒:“在这里了。于仲咸的房|中还剩了几颗,我一并带了过来。”
宁小闲不由得拊掌:“聪明!”她手下这么多有才之士,却还属涂尽最能办事。这些末枝细节都无须她和长天多说,涂尽向来自行料理得妥妥当当。
她取莲花晶瓶中的液体,滴了一滴在增效丹上。
“嗤”地一声轻响,一股白汽爆出,增效丹在瞬间被烧成了一小坨硬块。
她点了点头:“催化剂果然就在增效丹里。”
两人将增效丹和甄远真人服用的保灵丹取出,分别检测了成分。这一回实打实地不靠运气,因为测出来的结果,是这两种药物当中,只有一种成分是重合的。
这东西叫做育灵基,听名字就知道是炼制丹药的一种基础材料。若究其本质,乃是从生物体|内抽取出来的生命力凝成的结晶。一般丹师还是很少杀人提取这种东西的,通常以大型鱼类、兽类代替,当然提取对象的等阶越高,育灵基的效果越好。
(未完待续。)
第1901章 为什么
在当今流行的炼丹术中,育灵基的使用非常广泛,许多基础灵药都会用上它。
长天低声道:“就是它了。”
宁小闲顺手从自己海纳袋中取出一小瓶提纯过后的育灵基,另取一颗增效丹滴上半滴。
果然丹药上又起反应。这一回因为育灵基尤其醇厚,增效丹整粒都烧成了糊状。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赞叹道:“好心计!”
于仲咸的死因,至此终于水落石出。
凶手第一次以毒相胁,逼迫他将海吞珠送去宁远发卖会的时候,其实并没给于仲咸喂毒,只是作此恐吓罢了。这么做的好处,即是无论于仲咸怎么测,无论找谁测,都验不出体|内带毒。
试不出来,不代表没有。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于仲咸还是会遵照他的指示将海吞珠送去参拍,反正这事情真地不难办。
待得此事做好,凶手再将真正的药物送过去。
药物本身无毒,于仲咸一定能测得出来,最后也会吞下去“解毒”。孰料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待得他清晨起身准备采集太阳真精的时候,吞下去的增效丹炼化之后,与胃中的药液发生反应,立刻引发了内焚。
这里是中京,因此凶手想要杀人灭口又不给自己添麻烦就得大费周章,不仅要将于仲咸的心理揣度透彻,还要摸清他的作息习惯。
这个人,对于仲咸和甄远真人都要相当了解。
现在她也大致能猜出,幕后凶手为什么要驱使于仲咸送海吞珠参拍了。
神境都不作无谓之事,所以东海神君的说辞十有八、九是真实的。那即是说,原本所谓的“海吞珠”就是幕后那人趁着东海神君外出,从天涯海角偷出来的定海珠。
这珠子是虚泫的真身所产,他和这宝物之间有天然的感应,恐怕即使是装在储物空间里也只能使之模糊,却不能阻断。虚泫还是能感应出它的大致方位。
也即是说,虚泫一旦发现宝珠失窃,就一定会追上来,夺珠、杀人。
窃贼偷取了宝珠之后带来中京,选取于仲咸送到宁远商会参加发卖会。选他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于仲咸是宁远商的老主顾,先前也拍过不少东西了。要知道大型发卖会都不收来路不明的物件,以免不小心入了贼赃,后头牵扯不清,反而削了自己的名声。
追查到现在,其实她手中的线索依旧很少,除了解开于仲咸的死因之外,只知道凶手曾迫他将定海珠送进宁远商会,事后又将他灭了口。不得不说,对方手脚干净,连杀两人都不露其他痕迹,用的又是这么隐蔽的手法,直让很多追踪的术法都用不上。
那么,难道追查就到此为止?东海神君还在虎视眈眈,他的威胁就连长天也不敢轻视。再说,有对头这么暗算自己,她怎能甘心任人栽赃摆布?
长天想了想,端起桌上茶杯往前一泼。
琥珀色的茶水没有被泼到地上,而是凝在半空中徐徐伸展。等它完全舒展开来之后,就变作了一幅水镜。
他伸手一拂,镜面上顿时泛起阵阵涟漪,几息之后才重归平静,上面却已经有了个人像。
那张冷漠的面容,宁小闲现在已经很熟悉了。
虚泫脸上倒不现讶色:“何事?”
这家伙所处的背景看起来像在一处厅堂当中。长天近两天也感知过他的方位,不过虚泫有意将自己的气息全部敛起,谁也找不着他。长天沉声道:“我需要更多线索。”
宁小闲接口:“死掉的于仲咸,生前被人胁迫,拿着定海珠来宁远发卖会参拍,事后又被毒死灭口。”
“与我何关?”虚泫不耐烦道,“既然定海珠送到宁远商会,那么现在它在哪?”
“不知道。”
“不知道,怎不去查?”
这家伙的脾气真是比长天还坏,她算是长见识了。宁小闲也没好气道:“线索不足,你得给我找些,不然咱们一拍两瞪眼。”
虚泫直截了当:“你要什么?”
“窃贼偷取定海珠的理由,以及珠子失窃的始末,我都要知道。”定海珠虽然神奇,但效用太偏门了,为专门专才之物,普通人哪里用得上?窃贼甘冒被神境发现的危险,也要将它偷到手,原因一定不那么简单。
动机很重要,查案多数从此着手。
“偷珠子的理由?”虚泫皱眉,“你不该去问窃贼么?问我何用。”
要是能问得着窃贼,她还需要和这条死鱼打交道吗?宁小闲心中大骂。这回就连长天都看不过去了:“你还想不想追回失物?”
“不是想,是一定要追回!”虚泫的态度倒是坚决,“别人偷我东西,难道我还得知道他为什么要偷?”
长天眸中金光闪动,凝视着他道:“你真不知缘由?”
虚泫哼了一声。
宁小闲抚额。对方毕竟是个神境,他若不肯说,难道她要让长天去扳开对方的嘴吗?她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么你总可以告诉我们,定海珠失窃的经过罢?”
“大约半年前,我破开虚空去了别的位面修行。”虚泫想了想,“回来时正赶上天涯海角的海底火山大面积喷发。这是我踞守天涯海角从未有过之事。再一查,是定海珠不翼而飞。”
长天皱眉:“你的手下都是死人?”
虚泫怒目以对:“我已经审查过,那段时间无人进出封……无人进出过安置定海珠的火山口。”
宁小闲忍不住道:“既是宝物,你不曾派人看守?”
“无知!”虚泫哼一声,反倒笑了,“小姑娘,你可知道定海珠平素置于何处?”
“别给我下套。”宁小闲耸了耸肩:“为了洗脱嫌疑,这答案我必须不知道啊。”谁知道虚泫把宝珠藏在哪里,谁就是窃贼了,不是么?
虚泫被她顶得一时语塞,顿了几息才能接下去:“定海珠用于镇压海底的火山群,因此是置在最大的火山山腹中,亦即在地下一十一万三千丈之处。那里地火炽旺终日无歇,远胜世间真火,几乎无物可以固存,都要被地热化作岩浆。”
第1901章 揣摩
“能从那里偷走定海珠的人,世上寥寥无几。”说罢,看了长天一眼,别有深意。
地底最深处的火力当然可怖了。当年她到大西北寻南明离火剑,遇上火山喷发也一样要逃之夭夭,否则沾上了就是个死。虚泫的住处,地火无疑更加狂猛,恐怕仙人进去了都要粉身碎骨。
这世上能安然抵达那里,再偷走宝珠的人,的确不多。宁小闲又恰好知道长天的本命真火乃是集齐了天下七火而成,貌似其中有一种就是地心的真火,所以他老人家当真可以毫发无伤地进出——如果他愿意的话。
长天一哂:“你当那珠子真是宝贝,值得我出手?”
虚泫拂然:“我一开始可没疑心你。小姑娘,你明白我为何不派人值守了吧?”
宁小闲嗯了一声。这般可怕的地火就是最好的守护了,虚泫还能派谁去地底十几万丈深处守着?“然而宝珠照丢不误?”
这句话正中要害,虚泫眉毛都竖了起来。好在宁小闲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你多久出去一次?”
“我上一次离开天涯海角,已经是三千年前了。”宁小闲嘴角一撇,并不惊讶。神兽都喜欢大睡特睡,她身边这一头也一样,所以毫不惊讶,“这一次游历太虚,乃是悟道所需。”
她就知道,这种蛰伏起来一睡三千年的神兽离窝,必定是有原因的:“也就意味着,你出完一趟远门就不会再出去了罢?”
“短时间内,不会。”
亦即是说,窃贼也知道虚泫离巢的机会十分难得,若不善加把握,下一次想偷宝珠就得等到地老天荒去了。她不满道:“这岂非再好追查不过?知道你要外出游历的人想必不多——你看,至少我和长天不知道罢——挨个儿盘查不就好了?”
天涯海角离陆地千万里之遥,虚泫又是深居简出的神兽,谁能猜到他哪一天要外出游历?算卦也没有这样准的。就算是龙龟复生,也卜不出虚泫的准确离巢时间,因为这些神境都有些遮敝天机的办法,哪是那么容易被人掌握行踪的?这么说下来,只有和虚泫最亲近之人,才能得知这个秘密。
就像虚泫自己所说,他沉居海中,不问世事多年,那么和他亲密往来的人一定是屈指可数!
这一回,虚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就不须你费心了。”
宁小闲嗤笑一声:“可是挖到你的痛脚了?我看你分明知道是谁偷走了宝珠。东海神君在宁远商会露的那几手,可是好威风呀好神气。既然有这等本事,你怎不去将那人抓起来,讨回定海珠?”
虚泫瞪着她,厉声道:“你怎知我没抓起他?”话音未落,宁小闲就见他身后一具青花瓶突然炸成了粉末。
这几个字说得阴恻恻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像隔着一层水幕,宁小闲依旧被他的目光瞪得微微胆寒。长天侧身挡着她,不满道:“就事论事。”
虚泫脸上肌肉抽动,看起来狰狞猛烈,似是要择人而噬。
他猛地闭上眼。
好一会儿,他的神情才平复下来,望着两人道:“这人当然被我捉住关起,可是珠子已经流落到中京来,流进了宁远商会的口袋。你将宝珠找出来,这段公案就此了结!”
他不待宁小闲再言,伸手一拂,水镜就此消失。
……
宁小闲只觉气闷,站起来走了两步,眼带微恚:“这货要我们帮他追讨失物,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说实话。”虚泫隐瞒实情,令此事越发难办起来。她绕了一圈,突然抬头,“在这世上,虚泫和谁亲近?”
长天闭目,似在回想,好半天才道:“他有子孙六人;在世的友人,不超过五个。”东海神君深居海底,几乎不与任何外人来往,是南赡部洲所有神境当中最隐秘、最不容易接近的一位。要寻到他一点资料,都不是容易之事。
宁小闲吃了一惊:“神境还能生子!”
“并非神境所生。”长天摇头,“他未渡劫前即已生子,此后再无所出。”
“也就是说,他儿子的年纪也很大了。”听到这消息,她也说不清是恍然还是失望,看来玄武生子的奇迹并非每个神境都能遇上。虚泫存活于世的时间可是比长天还要长得多,照这般看来,其子至少也有数万岁了。“其后子孙几何?”
“沉渊也是不世出的神物,本身生育能力低弱。这么多年来,自虚泫以下全族不超过七人。”
好几万年才繁衍出五人?宁小闲撇了撇嘴,这些神兽果然寂寞啊。
长天在她脑门儿上打了一记爆栗:“还嫌少?我族也只有我一个。”
她嘿嘿陪笑两声。巴蛇存世只这么一条,果然是数万年来都不曾开枝散叶。优越感都是对比出来的,沉渊家族在神兽当中已经算是人丁兴旺了。
“那么,窃走宝珠的嫌疑人也就在这十一人当中了。”宁小闲沉吟道,“虚泫自己也说了,已将小偷逮了起来。现在不妨打听打听,若是他的老友无人突然失踪,那么——”
那么贼人就在他的子孙当中。也难怪这老家伙不肯吐露实情,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对他这样的神境来说,颜面当真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若是窃贼已经被他捉住,定海珠又怎么会出现在数千万里之遥的中京发卖场中呢?
长天与她心意相通,此时即道:“这人还有同伙。”
这本不奇怪,单枪匹马还胆敢算计东海神君的人,这世上已经不多了。
宁小闲想来想去仍然不解:“虚泫的子孙友人为何偷取他的定海珠,将天涯海角底下的火山引爆有甚好处?”
长天摇头:“那便不得而知了。沉渊的家务事,他若不说,谁料得中?”
沉渊家族存世数万年,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宁小闲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道:“你可还记得,方才虚泫似是说漏了嘴,多说了个‘封’字?他原本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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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2章 嫌疑
这一回,长天连摇头都懒得了。
宁小闲呼了口气,决定将这团乱麻先抛到一边,专心理清下一团:“好罢,接下来就要开始肃查宁远商会了。”
定海珠是在宁远商会丢的,逼迫于仲咸将珠子拿来发卖会参拍的那个家伙,暗中又将它偷了回去,留下了定海珠收于宁远商会的书面纪录,以挑动东海神君和撼天神君这两大神境之间的矛盾对立,自己却揣了宝物就跑。
亦即是说,他能够潜入库房将宝物盗走。这份能耐真不是谁都能有的,尤其在宁远商会。
接下来这大半天里,宁远商会将定海珠收存至今的所有资料都找了出来,书面纪录逐条核对,值守人员隔离审问,结果发现,定海珠入库的几天当中,没有任何关于提取过这枚宝珠、甚至是动用到收藏宝珠的海纳袋的相关纪录。也就是说,偷窃者没有走官方程序。
至于值守人员的口供,再容易核准不过了。宁小闲这一次让涂尽放开手脚,直接从他们脑海中提取过往的记忆证据。
可惜的是,没有哪个人说谎。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记忆都很流畅而且连贯,没有被删除的痕迹,这就洗去了被其他魂修附身过的嫌疑。
对于这个结果,宁小闲并不惊讶。
她第一次参加白玉京发卖会的时候,也是利用了天上居管理的空子,令得娟娘将盗走的十万斤灵茶又双手奉还。就算天上居规定了收据上要加盖两重印章,其中一道还必须是秘法加持的也没用,依旧被她找到了漏洞攻进去。从那以后,中州各大商行管理自己的库房就更加森严了,繁文缛规大增,为的就是增强库存宝物的安全性。
而到了宁小闲这里,因为隐流在东征广成宫的过程中管理不善,险些被狸妖郁江盗走了装有龙象果和巨灵神炮的袋子,从那以后,火工营从上到下重新整顿一番,至今已经有相当完备的制度保障。
这一次宁远商会筹备发卖会,选的地点在中京,选的时间在宁小闲大婚之前,当然是只许成功不许败,因此安保工作森严无比。即以于仲咸为例,他送定海珠来宁远商会鉴定完毕之后,是由他自己当着至少四人的面亲手将宝贝放入特制的箱子,盖好。随后箱子上的阵法自行启动,将其封印。
这些箱子都由隐流特派的阵法师制作,上头的编号不同,一旦封箱后就会以淡光显示出编码。甚至管事都不知道自己会领到几号箱子,杜绝了提前作弊的可能。
封箱之后,这只箱子会由三名管事护送回库房交接入库。办理入库手续时,也必然有三名司库在场。
在这之后,箱子会被推入相应的海纳袋收妥,随后这枚海纳袋再被收入柜中锁好。柜上有三个锁孔,只有当班的三名司库同时插|入钥匙转动,才能打开。
这种规则的存在,正是为了防范魂修。宁小闲和涂尽、阴九幽时常打交道,深知这种修士在隐秘偷盗方面是如何得天独厚。
无论是箱体还是柜子,都由千金堂特制,极其坚固,想用蛮力打开的,一定会吃上种种苦头。
这些手续虽然繁琐了些,却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物件的安全性。
当时东海神君来袭、宁羽去取定海珠的时候,海纳袋还好端端地躺在柜子里,而柜子也没有被蛮力破坏的痕迹。可见窃珠者也没有使用暴力手段。
那么,宝珠又怎会不翼而飞?
她来来回回排查了至少三次,只得出一个答案:
贼人能从宁远商会的仓库里偷走定海珠的机率,太低太低。倒不是她太自大,事实上所有的安保措施都一定会有漏洞。可是别忘了那只箱子直到当着她和两位神君的面打开来,封印都是完整无缺。
也就是说,定海珠在被于仲咸放入箱子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她看过蜃珠的影像,也听过鉴定师的口述,当时于仲咸放好定海珠之后,按照宁远商会的规矩,是要将箱子敞着盖子转上一周,让在场所有人见证无误,而后才落盖封印。
是这时候被动了手脚?可是于仲咸的道行有限,想在这上面耍花招的话,除非……
她将涂尽招了来,直接问他:“过去十天里,中京里可出现过其他魂修?”
说白了,所谓的其他魂修就是指阴九幽的分身。这人不说实话,谁也不知道他在外头还有多少个分身正在游荡。幸好魂修之间是可以互相感应的,范围广大,覆盖整个中京并无问题。
听得这问题,涂尽怔了一下才肯定道:“没有。”
也不是阴九幽分身捣鬼么?看来线索又断了。她才拧起秀眉,就听涂尽停顿之后突然又道:“除了……”
“除了什么?”他说话很少这样吞吐不定。
“除了千金堂的堂主,公输昭。”涂尽沉声道,“过去这么十天里,我在中京感应到的魂修,只有这么一个。”
说到这里,宁小闲和涂尽互望一眼,都是怵然动容。
是呵,他们和千金堂合作惯了,浑然忘了公输昭也是个魂修!
他们对这家伙的印象,还停留在精于炼制巧器,却总记不得这家伙也是阴九幽的分身之一,拥有本尊的大半本事。若说干起潜入、偷盗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原也是一把好手!
宁小闲吁出一口凉气:“会是这家伙做的么,理由何在?”千金堂和任何生意上的伙伴都是若即若离,公输昭本人也一直很神秘。就连奉天府与他合作多次,依旧没把他的老底换出来。
长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杀气:“无需烦恼,一问便知。”
……
这一日下午,宁远商会即以生意合作为由,邀公输昭上门商谈。
会客的地点,仍是平澜居。
公输昭施施然走进这里,一抬眼见到坐在主位上徐徐饮茶的长天,不由得微愕。
再望见立在旁边的宁小闲,以及两人身后的涂尽,他突然叹气道:“神君寻我何事?”
第1903章 步步接近
宁小闲侧了侧螓首:“明明是我找你。”
公输昭摸了摸鼻子:“若是宁姑娘找我洽谈,神君怎会在场?”
他和宁小闲几次会晤谈的都是生意,长天从不在场。撼天神君看来不喜生意经,只将这些商务都交给了宁小闲去发落。
现在他赫然在座,只能说明今儿的事情与商洽无关。“并且宁远商会最近有些麻烦,听说招惹了东海神君,库房里又丢了重宝……”
说到这里,他一下恍然,指了指自己:“慢着,你们几位可是以为,东西是我偷的?”
这人当真是千灵百巧,只消有半点蛛丝马迹就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宁小闲耸了耸肩:“我希望不是。”
此话细思极恐。公输昭苦笑道:“我若是心里有鬼,还会应邀走进得愿山庄、走到神君的眼皮子底下来么,那岂非自投罗网?”再说他和涂尽甚少见面。他们身份都很特殊,每次相逢都有些尴尬,所以通常各自避开。现在涂尽突然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这事儿与魂修有关……将这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他若再猜不出来,也枉为千金堂堂主了。
长天望着他,不置可否。宁小闲笑道:“那倒未必。不来这儿,你又能跑去哪里?”
她这话说得霸道已极,可是双方都知道,在一城之内被神境真正缀上的人,的确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被长天的金眸盯住的人,只会觉得压力山大,公输昭自然也不例外。他只停顿了几息,就觉得空气沉滞得令人喘不上气,只得道:“此事非我所为,我以性命担保。再说,我要定海珠作甚?千金堂的分舵都开设在繁华之地,都市之中,又怎么用得上定海珠?”
是呵,千金堂这机构与其他仙宗不同,后者讲究出尘,要清静修为;前者则力主入世,这才能赚得真金白银,究其原因,却是公输昭为阴九幽分身之一,修为受到本体所设的规则约束,不得寸进之故。因此他再精研道法也是无用,哪里有积极买卖、大赚灵石来得实在?这么一说,千金堂的各个分舵的确都建在繁荣城市之中。
众所周知,南赡部洲上的人类选城建造是极讲究风水的。各种大城想要发达兴旺,先决条件就是得地利之便,最好是地形平坦,土地富庶,再次一等也要山清水秀。若有一地常年大风地震、火山喷发,那是十足的穷山恶水,哪有人类愿意选址建城?
所以千金堂无论主堂还是分舵,所在的位置都至少是百姓安居数百年的承平之地,哪里需要用到定海珠来镇压地祸?再说以公输昭的性格,那是步步谨慎,惟恐有一次踏错的人,又怎会做出招惹东海神君这等不智之事?
他为了取前眼前这几人的信任,甚至对涂尽一抬下颌:“若不信,让他动手试试便知。”
涂尽转世投胎之后,修为再不受限缚,可以节节推进,如今道行已经比他更加精深。若是宁小闲让涂尽潜入公输昭识海,一样可以获得想要的资讯。
这也是涂尽今日出现于此的原因。
他说得极是诚恳。宁小闲沉吟半晌,回望长天一眼。
他二人心有灵犀,只对视这么一眼,她就明白了长天的意图,遂转头对公输昭道:“不急,看你还有何申辩。”若真让涂尽搜索公输昭的神魂,那么隐流和千金堂的关系也就算走到头了。千金堂是多少宗派巴结还来不及的组织,她也不想这样轻易就得罪了。
若是面对其他宗派的大能,公输昭断不会摆出这样的低姿态。然而神境么——
有一句话叫做:神境以下,皆为蝼蚁。现在想平安走出这里,惟有乖乖配合。阴九幽已经伏法,他从此再不用遮掩,好日子还没过够哪。
“几位可否将此事经过,源源本本述说一遍?”
这点儿时间还是有的,所以宁小闲也就将定海珠事件的始末说与他听。
公输昭听完,沉思良久才道:“照这般说来,封箱之后就没人碰过定海珠了。也就是说,它若被人动手脚,只可能在封箱之前?”
宁小闲轻吁一口气:“不错,这就是说不通的地方,因为——”
公输昭截口:“因为箱子里还留有些粉末,不知其为何物,是么?”
宁小闲点了点头。
这才是此案最离奇之处。退一百步来说,就算于仲咸当日耍了个障眼法瞒过在场所有人,未将定海珠放入箱中保存。可是箱子里头的粉末,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口箱子可是从收取了货物开始,一直封存到宁小闲打开它为止。一开始从库房发出来的箱子都是空的,于仲咸打开它的时候,大家也确认了这一点。那么在封存期间,箱子里发生过什么事?
她不待公输昭开口,已经将盒子放到桌面上,打开盒盖。
那一小撮粉末,还静静地躺在盒子正中央。这个位置,原本是安放定海珠的。
公输昭走近,伸出手:“我可否……?”
宁小闲点头:“你随意。”
公输昭这才用指尖拈起一点粉末,凑在眼下仔细观察,又嗅了嗅,最后甚至伸舌舔了一下,尝尝味道。
然后,他就沉思起来。
长天三人也不催促,静静等候。平澜居内外一片安宁,只有窗外枝头的鸟鸣啾啾,时常传入。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公输昭才缓缓道:“这东西,也说不好是不是定海珠的残余。”
他的话听起来无厘头,却正好一下切合宁小闲心里的另一个猜测。她和长天曾有一个夸张的猜想,即是箱子当中定海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撮粉末。那么会不会……会不会这就是定海珠的残骸呢?
她这几年来走南闯北,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深知南赡部洲上简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定海珠虽说是至宝,可是碎裂成粉末嘛,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设想。再说这东西一直藏在海纳袋里,也难怪东海神君不能感应到它的精准方位。
第1904章 昔年怪事
现在,公输昭的说法也相似。她正想开口,公输昭却摆了摆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且听我说完。这种粉末,我曾经见过。”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他身上,长天扬眉:“何时?”
公输昭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沉吟了几息,娓娓述来。
六十年前,他视察千金堂的琵琶岭分舵时,曾经在当地遇过一桩怪事。
这里的分舵接下一大笔订单,可是赶工的时候就发现海底金不够用了。这种稀贵的金属是制作高阶法器、巧器、机关傀儡的关键原料之一。若在平时,千金堂自有长期合作的商户供应各类原料,不过那时候恰好是宗派拼斗、争抢地盘的时候,两方激斗正酣,时常波及无辜,这就导致琵琶岭一带的许多资材供应不上,像海底金这样的贵重金属更是有价无市,压根儿都买不到了。
千金堂作为南赡部洲生产巧器的大户,在大发战争横财的同时当然也要讲信誉。眼看离协议交货的时间越来越近,分舵的管事在征得了公输昭的同意之后,到外头去寻找新的供货商。
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太好还是太糟,最后居然被他找着了。
这是一个外来的商户,手里握着七十多斤海底金,声称这是从一处早已废弃的仙宗库房暗格里淘出来的宝贝。旁边围着一大圈人,价高者得。
乱世之中,投机者很容易就淘到一大笔横财,这本不奇怪。最重要的是分舵管事的眼光很好,一下就看出这商户手里的货,都是成色极好、极完美的海底金,只葡萄那么大小一粒就要价值上千灵石。而且这东西质地其实比金子要轻很多,所以莫嫌他手里货少,只这么几十斤,算下来至少也能卖出百万灵石。
顾名思议,这种金属只在海底出产,并且受海水腐蚀影响,品质多半参差不齐,比陆地金属还不稳定。可是这个商户手里的货,却是形状、大小、色泽、成分完全一样。看起来就像……
公输昭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合适的比喻:“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刚刚入耳,宁小闲心头蓦地一动,似有灵光一闪而过。
这么高品质的海底金,千金堂又正好急缺,分舵管事自然不会放过。一番竞价之后,终以一百三十七万灵石的价格力压其他竞拍者,拿下了这批硬货。
拿回来之后,海底金当然是立刻就被投入使用。这批货刚好是拿来制作傀儡人的心核组件,没有海底金,这些机关连动都动不了。
这一天很快过去。
第二日午后,堂内的工匠们正在辛勤劳作,意外忽然发生:
一具正在行走的傀儡人突然倒了下来,险些砸到人。
这只是个开始。
像是有人同时按下了它们身上的机关,仅仅五息功夫,就有四十具傀儡人先后倒下。这些大家伙每一具重量都超过了两万斤,于是轰隆声不绝于耳,小半个琵琶岭都为之震动不已。
工匠们都吓了一跳,可是无论怎样驱策,这些傀儡人都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犹如废铁。待得众人将它们拆开来细看,才大吃一惊:精心制造的傀儡心核全部损坏,其中海底金都不见了,原位置上只留下细细的粉末。
这事情当然立刻上报。公输昭赶过去查看,好半天也没瞧出究竟来。不过他毕竟聪敏,立刻想起一事,遂让人去查清库存。
传回来的消息更加不妙:
也就这么大半天的功夫,昨天购入、今日用剩的海底金,居然全部消失!
同样地,它们原本的堆放之地,现今却留下白色的粉末。
显然海底金和粉末之间,有某些特殊的关联。会是昨日那商户使了什么障眼法,将粉末当作了海底金卖给分舵管事?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否决。千金堂的管事,这点儿眼力价还是有的,且那一处商埠里好几千人都见着了这些海底金,难道商户个个都瞒得过去?
再说了,海底金拿回来之后,是交予工匠们使用的,的确可以炼制成傀儡心核,否则这些大家伙当天上午怎么能走动?
按下心头疑惑,公输昭将这些白色粉末拿去做了试验,得出来的结果很奇怪:
它们的成分,既像大漠里的沙砾,又像海贝的灰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物质含量。
以他的经验而言,此事不可思议。作为千金堂的主人,公输昭对物性的认识,远比这世上多数人都要广泛和深刻得多。他深知肉眼可见的事物,不会只有一种简单的成分,哪怕是真正的沙砾和海贝,也不可避免地含有矿物。
然而这白色粉末不同。它最大的特性,就是“无用”。
公输昭在它身上,找不出半点实用的价值。它不是药物、不是金属、不是他已知的任何物质。经过一系列测试,他终于认识到,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白色粉末,那一定是“废物”。
这俩字,名至实归。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那个选项即使再不可思议,也就变作了事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认定,原本的海底金由于某种原因,变作了这种粉末。
果然过上不久,就有工匠找上他报告,声称自己亲眼见到了金属变化了细砂的一幕,简直匪夷所思。
这就算确凿的人证了。
千金堂为这批海底金可是花费了百万灵石,连傀儡都做好了几十具。最重要的是,协议规定的交货期限将至,他们却要拿什么去交差?所以公输昭立刻下令,将那商户找出来。
不过那人早就离开商埠,走出了琵琶岭。据周围的商人所言,卖家在售出了海底金之后就急匆匆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千金堂莫名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公输昭当然要求严查,也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
可是这家伙真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消息。
如此过了五个月,才有几条情报陆续递到公输昭案头。(未完待续。)
第1905章 天衡
以琵琶岭为中心,方圆三万里之内,类似的案子前前后后一共发生过七起,其过程都是买家花重金买回贵重物品,比如昂贵的丹药、珍稀的金属原料等等,可是买回去放上不到一天,东西就没了,只剩下这些白色粉末。
公输昭的关系还是很硬朗的,也帮他找到了很重要的一条线索。那名商户卖出来的诸多假货里面,有一件名为撑天印的中阶法器,底部打有火印,由此细查之,竟是来源于三个月前当地两家大商行联手举办的一场发卖会。
和撑天印一起被拍走的,还有少许贵金属和丹药。
注意,是少许。千金堂动用了些关系,才从商会里面找到了当时的发卖资料查看,发现这个人买走的东西,除了法器之外,金属都是论块、丹药都是论颗,因此并不花多少成本。
这就古怪了,因为他卖出去的那七宗货物,都是大额交易。仅以千金堂为例,他从发卖会上拍走的海底金只有成色很好的两块,共计一两三钱,花了不到六千灵石而已,可是卖给千金堂的海底金却多达七十余斤!
宁小闲听到这里,心中有个念头也越发清晰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突破那层薄薄的隔阂,自行跳出来一般。只听公输昭接着道:“从这七起诈骗的先后顺序来看,这人是从西往东北走,由治前州的安义乡始,琵琶岭恰在中间,而最后一宗诈骗则是在云皋州境内的六螯城。”
公输昭那时手头并无其他繁务,于是亲身追踪而去,并在六螯城寻到了苦主。他本身也是魂修,问话无须那么麻烦,直接从旁人脑海中窃取了记忆,才知道这一回诈骗其实并没有骗成。因为买家验好了货正准备掏钱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喧哗之声,眼前的卖家立刻露出紧张之色,未几跳窗走了,竟然撇下那装满了天外陨铁箱子不管。
这买家原地等了一会儿都未见到他回来,于是将陨铁搬了回去,第二日就发现东西全变成了粉末。
这也是有迹可查的最后一起诈骗。公输昭又追查了两年,结果附近五大州内都未再有类似的案子发生,那个卖家更是杳无踪迹。
宁小闲望了长天一眼,问公输昭:“你猜,这人为何不再露面?”
公输昭耸了耸肩:“也许是钱赚够了,也许是恶名远扬,旁人有了防范,他不好再继续行骗。又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谁说得准呢?在南赡部洲,一个人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岂非再容易不过?”
长天突然道:“那人可曾用过药材、高阶法器或者妖怪内丹、异兽皮毛爪牙来诈骗?”
公输昭凝神想了想:“不,都不曾有这些。”
长天点了点头,对宁小闲道:“将它取出来吧。”
他和宁小闲在西行路上一同冒险,宁小闲能想到的,他自然也不会漏掉。
公输昭不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见宁小闲回了一趟神魔狱,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只大海碗。
这只碗直径近一尺,碗身油绿,却制得极是精糙,碗身掉釉、碗口崩缺,看起来就像农人吃饭的家伙,惟一奇特之处,是这碗沿上雕有一尾朝天张口的怪鱼,鱼身无鳞但有四足,口中有锯齿般的尖牙。
宁小闲将碗置于桌上,随手取了一块红色灵石丢入碗中,又从怀里取出一囊鲜血般红艳的液体,徐徐注入碗上的怪鱼嘴里。这药液一倒出来,即是满室清香。
公输昭一下认出,这是海王鲸的生命精华。
这怪鱼明明是死物,可是在场三人都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响,仿佛它正大口吞咽。
宁小闲一直注光了一整袋海王鲸生命精华才停手。待得咕噜声歇止,碗中开始出现淡淡青光。
这光芒越来越明亮,大约几息之后突然消失,再看碗底,居然并排躺着两块浅红色灵石!多出来那一块灵石,无论大小、形状、重量、色泽都与宁小闲放进去的完全一致,甚至连原件中心那一颗小小的砂眼都照搬不误。
好端端的一块灵石,突然变成了俩。
看到这里,公输昭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见多识广,怎可能到现在还辨不出这只海碗的来历。因此宁小闲三人就听到他失声轻呼:
“聚宝盆!”
这只其貌不扬,像是一摔地就碎的粗碗,居然就是传说中能令人一夜暴富的聚宝盆!千金堂研摩天下巧器,当然对这大名鼎鼎的宝贝也有耳闻,然而公输昭可料不到,这件宝贝居然在撼天神君手里。
他也是千灵百巧的人儿,见着了聚宝盆出现,只稍作沉思即动容:“你们可是认为,那商户行骗也是借用了聚宝盆之力?”
宁小闲将聚宝盆复制出来的灵石抛给公输昭。后者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研看半晌:“确是像极……唔,不对,完全一致。可有限制?”
叫复刻也罢,叫克隆也罢,聚宝盆生出来的宝贝,其性状和原件并无区别,纵然是原主也看不出任何区别。再联想那商户卖出来的东西,如海底金和天外陨铁这样的,也的确是每一块大小形状重量都完全一致。世上断不会有这样的巧合,所以那人一定采用了相似的手段来复制这些宝物。
可是效果越逆天的宝物,一定也有诸多限制,此乃天衡。
长天道:“聚宝盆只能复制些死物出来,妖、人、虫、兽等等生命体却不能,这也包括了花草在内。”生命乃是造物主才能触碰的领域,区区一只聚宝盆当然做不到。
公输昭恍然:“因此你才问我,那商户卖的东西里,可有这些物事?”他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只聚宝盆。”说得甚是肯定。
这却是他的专业领域了,宁小闲认真请教:“请说。”
“世上法器分两类,一为天予,二为炼器师制作,而附在法器上的属性,有的是炼制时必然加持,如同隐流购入的大量铠甲、傀儡机关、巨炮等等,其性质稳定,可以等量生产。可是有的属性却是随机生成,一旦在某件法器上面出现,就不可再被复制,不会出现在第二件法器上头了。”
第1906章 关联(含加更)
他说得在理,宁小闲点了点头,想起自己的匕首獠牙。那上面好几条特性,也具有唯一性呢。
“而像聚宝盆这样复刻宝物的能力极度珍稀,只可能是妙手偶得。”公输昭摩挲碗身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因为单以材质论,这东西首先真的只是个粗碗,然后才是可以变出宝贝的聚宝盆,“只瞧这质地,就知道炼制它的匠人手段都很粗劣,原本也没料到能催生出这么逆天的属性。既如此,世上不会有第二件作用相同的东西了,并且使用它的代价恐怕特别高昂。”
又被他说中了,宁小闲点头:“这盆子索要大量的生命精华作为报酬。当年我入手聚宝盆的时候,它的原主人正要复制延寿丹。这种丹丸每炼制一枚只需要四十年的凡人生命,而聚宝盆却贪婪到索要七、八倍的报酬才能催生出这一枚延寿丹来。因此如非必要,使用它只会得不偿失。”
公输昭指着箱子里那一小撮粉末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很聪明地不下任何结论,只将自己遇上的骗局说出来,让长天自行判断。
宁小闲突然道:“东海神君的定海珠,也可以复制么?”聚宝盆不能复制生命体,这是规则。定海珠自虚泫体|内孕育而出,算不算在这一范畴之内呢?
公输昭沉吟了一小会儿:“理论上说,可以。龙蛇出产的宝珠自被排出体外之后,性质稳固,如果没有滋长出灵性,可以视作死物。夜明珠也是可以复制的吧?”
当初试验时,她的确用这盆子催生过好几颗浑圆硕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同样是蚌贝身体中生成。它若可以,定海珠也是同理。”
宁小闲奇道:“可是聚宝盆不能复刻出高阶法器……”
话未说完,长天已接口道:“若定海珠天生就有定海镇地之力,未经炼制雕琢,则只能算天材地宝,却不能算是法器。”
他的话语里有淡淡的责备。宁小闲听出来了,他这是怪她学艺不精,炼器的常识都背不全,当下吐了吐舌头,嘿嘿笑道:“那般强大的宝珠,居然不是法器……嗯,偷走珠子的人想必很清楚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公输昭也准备告辞离去了。长天望着他淡淡道:“莫要离开中京。”
他的嫌疑还未完全洗脱呢,恐怕长天会分神盯住他很久。公输昭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我省得。”
……
他走后许久,宁小闲仍是怔怔出神。
涂尽已经告退。长天望了她一会儿,见她并无所觉,于是顺手将她揽进怀中,偷香一口:“怎么了?”
宁小闲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件事不能善了。若查不出定海珠下落,虚泫那里怕是不肯罢休……”被神境惦记上,可不是件好玩儿的事。
长天冷笑:“他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令沉渊从此断子绝孙。”虚泫再自大,也不敢以为自己轻易动了宁小闲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他的家业安置的无垠深海当中,别的修仙者到不了,却阻不住撼天神君的脚步。若是自家子孙被长天惦记上了,那也是极可怖之事。否则以虚泫之暴戾,早将宁远商会夷为平地,又怎么容许宁小闲活过两天?
他好看的薄唇扬起,就有淡淡杀气溢出。宁小闲一笑,向后倒入他怀里:“方才取出聚宝盆的时候,我倒想起来一件事。”
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说罢。”
“聚宝盆原是镜海王府的私藏,被里面的人类奴仆偷盗出来,才落入我们手里。我记忆当中,还有一事与它有些关联。”她轻吸一口气,“那时你正好神游太虚。我在去往中京的路上曾在都灵城盘桓过几日,那里紧邻镜海,时常有渔夫在褪潮过后的礁岩上拣些海贝和虾蟹来贩售。我当时就觉好奇,他们劳作之余也在海边用餐,吃的是粢饭和自己挖来的海产,然而从来不拣柴禾生火。”
“后来有个渔妇邀我同食,我才看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毕竟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她面上露出回忆之色,“原来她取一条大鱼拾掇干净,留血水备用,再将虾蟹等食物都塞入鱼腹,而后去岩洞里捉白色的海钩。这种海中生物长得白白胖胖,和蛆虫相仿,只是嘴上生着尖利的倒钩,看起来样貌不善。她只捉一条,同样塞入鱼肚中,再将鱼血小心滴到虫身上,而后迅速将鱼皮裹好。”
接着,怪事就发生了:约莫两、三个呼吸之后,鱼身上就开始冒出白烟。再过得几息,连离它有一尺之远的宁小闲都觉得热气扑面,似是站在火炉边上。可是她和渔妇所蹲的地方,明明只是一块平坦的礁岩而已,岩上还有来不及褪去的水渍。
接下来渔妇就笑吟吟地解开了鱼腹,顿时白烟蒸腾,香气扑鼻——里面的食物,居然都已经熟透。
宁小闲当然是吃了一惊。这时再去鱼腹中找那只海钩,已经踪影全无了。渔妇告诉她,这种小虫又有个很文气的名字叫做“玉碎”,是从前住在海边的老学究给取的,因为这种虫儿平时潜伏在岩缝当中,一旦遇到外敌威胁就会以尖利口器反击。若是对手体型过大将它一下吞入,它就会用嘴上的倒钩划破敌人食管吸血。
只要沾着了血,它就能在短时间内大量放热。只一头小虫就能散发出逾四百五十度的高温。并且它并不引发明火,只是将敌人的腹腔完全焖熟。当然这种攻击是自杀式的,敌手必死无疑,它自个儿也被烧得尸骨无存。正由于它同归于尽的手段太过酷烈,所以才得了个“玉碎”的名号,乃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
这一幕给宁小闲留下深刻印象,直叹造物神奇,甚至她自己都捉了两条玉碎来试验。长天听到这里当然已经明白:“你是说,于仲咸和甄远真人吃下去的褐色粉末,就是这虫子?”
她点了点头:“那毕竟是五年前偶遇的一桩小事,并且当时渔娘用的是肥白的小虫,一时难与这种褐粉联系在一起。现在看来,应是将虫子晒干后研磨成粉,使用起来威力反倒提升。育灵基的功效与鱼血相似,都饱含生命力,因此虫粉遇到它即遵从本性、迅速放热。至于颜色改变倒不稀奇,海里的渔货晒干了,往往都会变色。”
长天眼中有杀气一闪而过:“这东西来自镜海,那么就是与皇甫家、与蛮人有关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原来绕来绕去,又回到蛮人身上了呵。“可是皇甫家已经迁去了天外世界,就算还有手下留在南赡部洲,也是转入地下活动。我们要如何才能寻到他们?”
说话间,有隐卫自外间入,递上一封金色信函:“大人,督务局来函。”
长天笑了笑:“这岂非就有助力自行送上门来?”接过信函,展开来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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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城外西北三百六十里,有江心塔。塔顶一盏明灯,终年不灭,指引往来船只安全避险。
站在塔中凭阑而立,四周烟波浩淼,大江上终年白雾滚滚,夏季更是气蒸雾绕,仿若身在云端。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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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7章 求助
江心塔遗世孤立,四周环水,无桥栈可达,凡人惟有驱舟能至,因此这里平素人际罕至,汩汩潮声只有天地可赏。
然而在礁岩上开劈的石梯上,长天负手,正拾阶而上。再一抬头,已经有人候在这里。
这是个身材中等的修士,一张国字脸原本也称得上五官端正,可惜一道疤痕从左颊划到右嘴角,算是容貌全毁。时至今日,这道伤痕依旧入肉三分,几乎将挺直的鼻梁剖作两半。
这人咧嘴一笑:“撼天神君,好久不见。”疤痕横跨了大半张脸,令他的任意表情都充满了狰狞。
长天望了他一眼,皱眉:“你是谁?”这张脸很陌生。
“我叫冼贺。”疤脸一字一句道,“神君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脸上这道疤还是拜你所赐。”
“哦。”长天无谓道:“不记得了。”他见过的人太多,杀过和伤过的人也太多,就是记性再好,又怎可能一一记住这些败将的面孔?
这疤脸也未被激怒,只凝声道:“五年前,也是中京,长街血战,冼某运气不错,没有做了神君的剑下亡魂。”
是了,宁小闲当年殒在中京,他带着数十隐卫杀出中京,匆匆赶来拦截的城防巡守有数百人,其中三名供奉修为最高。他杀了两个,重伤一个。现在这人如此说道,那便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一位了。
知悉他的身份,长天反而不解:“督务局竟然派你过来办差?”督务局正有事相求,怎会派个心怀积怨的人来给他添堵?
“是。盖因冼某对神君还是心存感激。”冼贺反而心平气和一笑,指了指脸上的疤,“冼某在仙人境中期滞留了三百年之久。当日一战,冼某心性修为大进,一举迈入了后期。”不曾亲身阻住巴蛇去路的人,根本不能体会到神境的可怖可畏,不能体会到螳臂当车的那一种绝望。在绝大的压力下还能存活下来,道心就被打磨得更加坚定不移。
仙人境以上,每再迈出一步都是千辛万苦,天赋、毅力、机缘缺一不可,甚至有时机缘还更重要些,因此他对长天不仅不痛恨,反倒有些感激了。
以仙人的愈合能力,他脸上还留着这道疤,就说明长天的神力还顽固留守在伤口当中,不曾根除。长天若有所思:“督务局何事寻我?”
对他这样的大神,督务局平时采取的是不干涉、不过问、不联络的政策,简单来说就是睁一眼闭一眼,默认他的存在——前提是他别给中京事务添堵。现在突然递函联系,原因用膝盖都能想得到。
果然冼贺凝重道:“估计神君大人已经料到冼某的来意。中京城承平已久,四方均衡,不想却被那一位搅坏了局面。”
“那一位”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督务局在这个地点约见长天,原本就只是一次隐密的会晤,不愿为外人所知。虚泫本尊这时候就在中京城内,直呼其名讳很可能立刻就引其警觉。
长天低低“嗯”了一声。
他面色淡然,冼贺再怎样观颜察色也无法从他表情中得到反馈,只得道:“那一位轻身犯法,此刻依旧逍遥城内。中京乃天下第一福地,守衡之势决不能被打破,更不容有人凌驾于三十六宗之上。因此督务局希望,神君大人能够出手维稳。”
虚泫到宁远商会寻衅,两大神境打上半天高,半个中京人都仰头看到了。这一战的影响极其恶劣。
天赐宝地向来以安全、平和、繁荣著称,五年前巴蛇率隐卫冲出中京城,杀得十里长街的青石板都红了,还能说是小范围的动荡。这一次却在众目睽睽下发生,数百万民众都是人证,那就连官方想粉饰太平都无法办到。
神境带给普通人的恐慌正在快速蔓延,督务局的权威也受到了挑战。若要日后不受人质疑,只有将这颗眼中钉拔除。
可是能够对付神境的,当然也只有神境了。
长天望他一眼:“他作何反应?”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冼贺却明白他的意思,轻咳一声:“我们投拜帖过去,想与他一晤。结果帖子被随手撕了,对方只说了两字:‘不见’。”一山还比一山高,这深海老怪物的脾气,真是比撼天神君还糟糕。
看来虚泫对于督务局要求会晤的目的心知肚明,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督务局统理中京数千年,哪里被这样狠狠扇过脸?于是终归下定决心,要请长天帮忙了。
长天嘴角微勾,悠悠道:“我若出手,恐怕就不止维稳了。”
他这话也是直白得很。神境出手,怎可能是小打小闹?若是他真和虚泫战将起来,恐怕半个中京都会被毁。这天府之地自建城以来从未经战火洗礼,难道这一回要破纪录?
这也是长天一直隐忍,没有对虚泫出手的原因。督务局自然也知道,从过往战绩来看,巴蛇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这一遭儿被东海神君欺上门却没有立刻反击,只是因为时机地点都不对——隐流和宁远商会在中州、中京都有偌大的产业,他若是和虚泫动起手来,事后可做不到像这头老沉渊那般抬腿就走的潇洒劲儿。
现在督务局自行找上门来,可是要给他特开一个免责书?
冼贺赶紧道:“中京这么个浅滩,可禁不起两条大龙扑腾。督务局的意思,可否请您将他诱出中京,在外头解决?”
只要不在中京拆房子杀人,这两位到外头放手大干,督务局可管不着。
长天微哂:“你们的要求真不少。”
冼贺陪笑:“看他如此作为,神君这两日想必也恼气。督务局与隐流、与尊夫人又是一向关系良好,不若合作出手。您出了气,我们也解决了麻烦。”
所谓的“解决”,当然不是杀掉虚泫,而是“请”这位桀骜的神境遵守中京的规矩。至于用什么方法嘛,随长天自选。
第1908章 命案
长天这两天的确也憋得狠了,闻言心动,遂沉吟不语。
冼贺知道,要请动这些积年的大妖怪出手绝非易事,这时就紧追道:“若是神君出手,宁远商会今后三百年内在中京缴纳的市税可减去两成。”这可就相当于宁远商会的利润大大增加。
长天摇头:“不够。”
冼贺也知道要请动他老人家可不容易,早有被狠宰一刀的心理准备:“那么中京额外批准,宁远商会若是举办发卖会,前十次税金可免。”
“一百次。”莫看一百次似是很多,每年中京各大商会都举行大小发卖会无数,仅以天上居为例,虽然白玉京发卖会是每四年才一次,可是每年春季有春拍,秋季有秋拍,名目繁多、热闹非凡。
这一刀有点儿狠。冼贺只想伸手擦汗,不是听说隐流的小妖女才是讨价还价的高手,这位神君一向高冷不理世事么?“这个,五十次最多了。”
长天接下去道:“另外,我要督务局为我查找些东西。”他低低说了几句,冼贺这一回倒是答应得痛快,而后道:“此外,督务局也明白,哪怕是您想解决这个麻烦也绝非易事,因此还请了另一人来。只不过这一位么,也有自己的要求。”
长天目光一凝:“还有谁?”能在他和虚泫之战中插上手的,莫非是……
果然江心塔下弥漫的大雾如受惊吓,突然向两侧倒卷,于是两人望见雾中有个身影踏波而来,高大魁伟。
这人大步走上江心塔,冲着长天咧嘴一笑:“允我一事,我就助你拿下那头海怪。”虚泫敢在中京动手,盖因本身根基在千万里之外;可是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意味着其他人对他动起手来同样肆无忌惮?
长天虽不喜欢作战时有帮手,但他一向务实,有这家伙加入的话,的确胜算大增:“你要什么?”
这人只提了一个要求,长天也不犹豫,点了点头:“可。”转而对冼贺道,“三成,一百次。”她知道这利好,必定欢喜。
这是要求中京对宁远商会的市税减免三成,对宁远商会发卖会免税一百次。冼贺苦笑,只得答应。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虚泫引出中京城。这人道:“我倒有一法,不妨……”
话未说完,长天勃然色变,怒声道:“不好!”
两人都只是一步跨出,身影即从原地消失不见。
这座江心塔里一下安静,又只剩下白云雾霭、奔腾流水。
……
冼贺在原地并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就等来了手下的回禀:“报!东海神君已经逃出中京城,撼天神君两位大人也已追出。”
冼贺微怔:“人员伤亡呢?”问出这话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只有一个凡人受伤。”
“什么?”冼贺愣住,好一会儿才竖起大拇指,钦佩道,“果然好手段,这么快就将烫手山芋给抛出了中京。”他还以为长天就算能将东海神君逐出中京,也难免有海量死伤。和中京的安危相比,这是可以承受的牺牲。
哪料到代价居然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那两人到底如何办到的?
手下欲言又止。
任务完成,冼贺心情大好,连脸上的疤痕看起来都没有那么凌厉了:“有话直说。”
手下低声道:“这一次行动,好像并不在两位神君计划之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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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愿山庄,谨春园。
宁小闲和符舒谈话时,有隐卫递上来一封快报。
她望见上面封口的火漆,不由得轻咦一声。
符舒当即知趣道:“我先下去罢。”
宁小闲摇头:“不必,只是一封共享的情报罢了。”快报上的火漆印形状,她甚是熟悉——
这封快报,来自奉天府。
汨罗闭关之前,就叮嘱自己的手下,如有必要时,可与隐流共享部分情报。
宁小闲可是知道,这家伙的幕僚团即使在他闭关期间也能运作良好,所以现在这封火漆密报被递到自己面前,就是这些聪明才智之士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了。
里面提到的情报,其实异常地简单:
四个月前,东海之畔的海公城中有七人莫名被杀。
按理说,这世道不太平,南赡部洲每天都要死掉不知道几千几万人,这桩命案又有甚稀奇?可是后面紧跟着一句话:
七名死者当中,四人为修士,三人显形为蛮人,生前实力豪强。疑大部分为皇甫家近侍,理由是其中至少两人都佩着皇甫家的令牌。
蛮人只是统称,它和妖族一样,其实也包囊了千奇百怪的种类,只不过多数平时喜化人形,也是死了至少一刻钟之后才会显出真身。这时就看出奉天府收集情报的细致。它居然将海公城府衙的仵作验报也提取出来,分别指出这七人的致命伤都在何处,最后归纳总结道:
“死者应是中伏击而伤亡,客栈中死了三人,剩下四人应是受了重伤,一路往外逃去,结果没能成功,最后被尽歼。”
“他们逃行时,附近有凡人目击,但无人知道客栈中发生了何事。”
“最后一个逃出了八十里外,依旧被毙于城西的覃子林。”宁小闲看到情报上最后一句话,才惊得秀眉蹙起,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这又轻又薄的信笺上,最后几个字却是沉甸甸地:
死者此人面白无须,腮边有痣,身材高大。其身份已经核实,为镜海王府之邱云山。
“邱云山”三个字代表的涵义可不一般,他是镜海王府的大司承,也是老镜海王最倚重的左右手!
镜海王府有两位大司承,分别是邱云山和典青岳。宁小闲当年得来的聚宝盆,就从典青岳手中被盗的。她在镜海王府中也亲眼见过典青岳,那是皇甫家父子最器重的家臣,连皇甫铭对他都异常恭敬。彼时邱云山有事不在府中,她未得一见,但想来至少才能不下于典青岳。
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居然死在了海公城!
第1909章 变生肘腑(求膘)
要说邱云山还留在南赡部洲,这并不奇怪。皇甫铭举家进入天外世界,却总得有人留下来替他打理这片大陆上的事务。
事实上,邱云山被留在南赡部洲,本身就说明皇甫铭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说不定送给宁小闲大婚的贺礼,就是由邱云山生前经办的。
如今,镜海王府这么一位举足轻重人物,居然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个滨海小城?
这个城市的位置毗邻东海海岸。邱云山好端端地跑到那里去作甚?宁小闲相信,这必然和他的死因有关。可惜她不在海公城,不能亲眼检验邱云山等人的伤口,否则一定能推导出更多结论。
她摇了摇头,捺下心中疑问对符舒道:“霞帔美极,我很满意。”霞帔改好,天衣阁的绣娘今日将它送到得愿山庄来,由符舒亲手交给宁小闲验看。霞帧虽然不大,却是整件嫁衣的点睛之笔,天衣阁也在这上面也很下了一把子力气,至今三次改动,终于制出来令宁小闲都觉得满意的款式了。
这是订单的最后一步了。听得她满意,符舒也长长吁了一口气,欢喜道:“既如此,大人何不试将嫁衣和霞帧一起穿起?若有甚不妥,也好尽快增修补改。”
宁小闲点头,返回神魔狱一趟,亲自将嫁衣取了出来。这衣服是天衣阁早就制好了的,因其太过重要,宁羽建议她将衣服存于神魔狱中,毕竟放在哪里都没甚地方能比这座大狱更安全了。
这件宝衣甫出神魔狱,当即是宝光四射,不单满园夏花尽失颜色,竟是连早晨的阳光都显得黯淡无光。
符舒走上前接过嫁衣,正要替宁小闲换上,不防这时得愿山庄上空突然炸起一声巨响,随后地面剧烈震颤两下。
这两下地颤的烈度之大,至少比得七级地震。若非符舒身轻体健,一步就能跨稳,换作其他弱质女流,恐怕这时候已经踉跄倒地不起。
宁小闲却是俏面变色:“不好!有人硬……”
“闯”字还未说出口,园中微风闪动,已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二女面前!
这人来得突兀至极,竟是直接打破了得愿山庄的结界,硬冲进来的。单只这一点就很了不得了——得愿山庄的结界,可是由长天亲手架设的。
他带着满身戾气而来,目光在现场一扫,顿时凝在婚衣上,而后怒声道:“原来是你!”话音未落,劈手抓着符舒襟领,将她直接提了起来。
他气势骇人,盛怒之下身周空气都要被煮沸一般。凡人被他这么一逼迫,八成都是直接吓昏过去,亏得符舒在白虎身边呆了不少时日,早习惯神境气势,勉强还能保持神智清醒。可是周围空气滚烫,每呼吸一次,灼热的气体都几乎要烫熟鼻腔和肺部,她只得努力憋住,俏面胀得通红。
在这等人物面前,她只是如同芥子一般的存在,随时都会被抹杀去。
宁小闲叱道:“放开,你瞎了么,看不出她是凡人么?”手中寒芒乍现,獠牙已然在手,对准他腕上筋脉挑了过去,左手飞快结了个手印。修士结的手印都要两手合为,可是她从都伏末记忆当中学来的蛮人手印,却多可以一手施用,实是隐蔽精巧。
这个印相称为“迟暮印”,名字虽然诗意,效果却实在,乃是有效减缓敌人的行动速度。要知道领域只有仙人可用,然而蛮人创立的诸多术法却能模拟出仙人的手段,这迟暮印就是其中一种,能令敌人如沉水中,一举一动都要受到莫大阻力。
可惜的是,她结的这印法已经闪出淡淡紫光,这人就缩回了手,动作却没有受到半点阻碍,那灵活程度反倒是如鱼得水一般。他盛怒之下还未注意,此刻听了宁小闲的话,似是才反应过来,朝符舒细看两眼:“既是凡人,那就用不上这东西……这嫁衣是谁的?”
符舒咬牙,一声不吭。
凡人用不上、也不配用这样的宝衣。所以根本无须她回答,这人已经自言自语道:“是了,巴蛇即将完婚,那么这件嫁衣自然就是……”
他眼珠一转,盯住宁小闲。那目光让她只觉遍体如针扎,冷汗都要涔涔而下。
“你的——”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吐气开声的同时已是五指箕张,一下按住了她的肩膀!感应到这莫大危机,宁小闲身上泛起一层金光,正是长天施加的护身神符生效了。
又来?同样的神通,怎可能阻他两次?
他嘿然嗤笑一声,蓦地聚力一击!
宁小闲只觉出狂猛的神力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她在这种力量面前正如蚍蜉之于大树、鱼儿之于大江,那是半点儿抵抗的余地都没有。在那般巍巍峨无法言语的神力大潮面前,连长天的护符都只如昙花一现,转眼破灭!
不过这个时候,她袖中突然有一道细小的金影忽闪而出,一口咬在他腕门上。
这是长不足一尺的金蛇,比尾指都纤细的身体看起来金贵可爱,连一对儿蛇牙都很精致。可是被它咬中的人却欣赏不来。
这人如遭雷亟,发出了一声震天怒吼,迅速退开两步。宁小闲就见他手腕皮肤凹陷进去,原本强壮的胳膊迅速变成了皮包骨头,像是其中血肉都被抽走。并且这种皮肉枯萎的态势正继续朝上蔓延,只一眨眼功夫就到了肘部。
这人也当机立断,左手一扔,原本被他吊在掌下的符舒,娇躯如断线风筝般飞跌出去十余丈,落到云墙外头去了。那方向正好有座坚硬的假山,她落下去发出一记钝响,随后就没了声息。
得了空闲,这人一下拧住了自己右臂,喀喇一声将整截前臂直接扯断。不过鲜血并没有狂涌而出,只是露出底下淡红色的血肉。
宁小闲又惊又怒,待要奔去察看符舒伤情,已经有人沉声命令道:“站住!”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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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0章 因由
这天底下,有本事让她乖乖听命的,惟一人耳。
金蛇正好落了地,见风即长,只在一瞬间就变作了水桶粗细的黑色大蛇。这里毕竟是得愿山庄,是宁小闲的居所,这儿还是她最喜欢的园子,他可不愿变出真身,将这里压成废墟。
黑蛇将宁小闲挡在身后,头部高高昂起,一对无情的金眼瞪向来人。这个等阶之间的战斗瞬息万变,她若是乱跑,他都没把握一定能护得她周全。
这人呸了一声:“卑鄙。”
巴蛇的獠牙中虽然没有带毒,却能将敌人的生命力也吸为己用。这是长天独自领悟出来的、乙木之力的另一种逆向用法。生长之力既然可以催进动植物生发,催进妖怪修为进步,自然也可以夺走生命,凋零万物,这才叫做“生杀予夺”。
宁小闲隐在巴蛇后方,反唇相讥:“偷袭两个姑娘家,就不卑鄙了吗?东海神君——大人?”话尾几字语调上扬,十足嘲讽,一双杏眼却不住地往云墙后方的假山瞟去。
这个不请自来,打伤符舒又想抓起宁小闲的恶客,正是虚泫。在她这样的修仙者眼中,几乎都能望见虚泫的气运蒸腾而起,凝练得如有实质,再看这人双眼竖起,眉心几乎都要打出一个结来,面上更是布满煞气。
此时有一道金光自外头电射而至,被巴蛇张嘴接了。宁小闲看出,这是长天的分身回归了本尊,于是心里有数:来对付东海神君,他也是打算全力以赴的。
对付这个层级的对手,托大不仅是渺视对方,也是轻忽自己。
巴蛇吐信,长天的声音即响了起来:“东海神君,缘何出尔反尔?”他的声音中,同样满满都是怒气。
在南赡部洲这等乱世而言,中京几乎是这世上最安全之地。可是东海神君脾气不稳定,又渺视中京本地对他的制约,他已经欺上门一次,难保不会二度来袭。
这一次会晤督务局,长天只出动了分身前往,而将本尊化为蛇镯留在她手腕上。
这一着棋,果然又走对了。他放在宁小闲身上的神符也是精心炼制,就连真仙上门都能阻住一时,令她平安等到他赶回救援,然而这一次的对手实是空前强大。因此秉承着礼尚往来的态度,他在虚泫突袭二女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偷袭了这位大神,果然一举奏功。
虚泫和他有过停战寻物的约定,神境之间的协议份量之重,与金科玉律相仿佛。结果现在对方竟敢悍然毁约,实是出人意料。
为了隐流在中京的根基,他甚少如此隐忍,结果反令爱人二度遇袭。早知如此,在虚泫第一次上门挑衅的时候,他就该将这条乌贼的皮活活剥下来才是!
虚泫仰天长笑:“真是演得一手好戏,明明定海珠就在宁小闲手中,却要佯装不知。”
宁小闲奇道:“什么意思?”
虚泫不答,左手一招。
符舒原本取了嫁衣要替宁小闲换上,她被虚泫甩飞之后,这件嫁衣也落在虚泫脚边。此时地上的嫁衣微微一动,随后即有一颗明珠从中挣脱出来,泛着微光飞入他掌中。
他举起这珠子冲着两大神境一晃:“定海珠在此,还说非尔等所盗?”
宝珠甫一入手,随即光华大作,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热力四射。在场众人只觉热浪扑面而来,似是连须发眉毛都要被烤焦。只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满园繁花尽皆枯萎、干瘪,这周围那许多琼台楼阁都像阳日底下的冰雪,连外墙内柱都一齐融化,而后燃起熊熊大火!
烈焰映红了半边天不说,又以皇皇不可挡之势向外席卷而出,转眼就要吞噬掉整个山庄。此时巴蛇突然张口,用力一吸。
它此时的身量只比寻常巨蟒大上两圈而已,这一下却若长鲸吸水,满天红焰都倒卷回来,直投入他口中。这场景用吞云吐雾来形容也不为过,只不过吞的是火云,吐的是团团黑雾。
四下里惊呼声起,随后天上各式虹光闪动,都是隐流的兵将往这里赶来。
长天等人却将这些尽皆无视,只定定地望着虚泫手中的宝珠。这宝贝只发威一次,就无人对它存疑了。
这居然就是定海珠!
整个宁远商会苦寻无踪的宝贝,居然早就被缀到了宁小闲的嫁衣之中!
怪不得,怪不得虚泫感应不到自己宝珠的具体位置。藏在神魔狱中的东西,连蛮祖都无法真实探知,更遑论东海神君了。嫁衣是数日前就已经制好并交到宁小闲手里,因此虚泫赶到中京之后,也只得顺藤摸瓜,老老实实地循着线索找到宁远商会头上。
可是这东西怎会出现在嫁衣上?
长天阴沉道:“既已得回定海珠,你现在可以滚了罢?”宁小闲的安危最重要,他可以等到这家伙离开得愿山庄再跟他算账。
虚泫像是听到莫大笑话,讥讽道:“开甚玩笑?将那物还我!”
宁小闲低声道:“你都得回定海珠,还要什么东西?”
虚泫冷冷道:“少在本君面前装蒜。你们取走定海珠,无非是要破开封印,将那物盗走!”
他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宁小闲脑中灵光一闪,立刻将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
原来如此。
她一直就奇怪,为什么窃贼要冒着莫大风险,去偷盗一颗专门镇地平海的宝珠;她方才看到虚泫从她的嫁衣中搜出定海珠的时候,更是满腹疑团:
盗贼花了恁大力气将它偷出来,为什么又缝进她的嫁衣中?这么做被虚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届时宝珠一旦回到他手里,那么盗贼岂非前头都做了无用功?
原因就在这里了:
虚泫一定将某件重要的物事放在海底火山当中,那里地火常年翻滚,唯有定海珠可以平定之。她想起前次虚泫说漏了嘴,提到个“封”字,如今想来,当是“封印”之意。大概窃贼只有拿走定海珠,才能利用地火打破虚泫设下的封印,将此物偷走。
第1911章 辨认
能令堂堂东海神境都如此着紧的物事,又是什么?
不待她理清思路,巴蛇重新化作人形,南明离火剑前指,直取虚泫。后者虽然自行拧断一臂,但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功夫,断臂的切面上有细小的绿虫蠕蠕而动。这种旁人谈而色变的小虫对敌极度凶恶,然而放在虚泫身上,它们在填堵伤口的同时,居然也毫无保留地将自身生命力贡献出来,为宿主生肌造血。
这样前后几息时间,他的断臂就已经长出了十之二、三,骨骼、筋络、血管、肌肉均在迅速生长,宁小闲甚至能看到臂上肌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饱满起来。虚泫可不是巴蛇,没有生长之力支撑,能恢复得这样快已属逆天。
这也意味着,要巩固先前偷袭成果的话,长天就一定得尽快出手了。
不过如虚泫这等神境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依旧保持着出色的战斗本能。他几乎与长天同时出手,却不采取攻势,而是手中取出一枚黑色宝珠,凑在面前轻轻一吹。
这珠子居然一下被吹散,化作滚滚黑烟,见风即扬,瞬间就将整个谨春园笼罩于其中。
烟色浓重如墨,虽然弥漫开来,可是身处黑烟中的人真正是伸手也不见五指。
在这里,所有修仙者都失去了暗中视物的能力,即使是鹰隼的视线也不能透过这子夜般的黑暗。有几名隐卫第一时间取出了夜明珠照亮,却发现明珠的光晕被强行压制在珠体当中,执着珠子的人,依旧看不到自己****以下的任何部位。
最可怕的,和这黑雾一起降临的,还有绝对的寂静。
原本在这喧闹的战场上,众人可以听到火焰啃噬木头的声音,听到风掠过殿堂的声音,也听到同伴们的窃窃私语。可是现在,耳旁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自己仿佛立在无风无雨的坟场当中。
这古怪的雾气,居然能连神念都隔绝,连传音都无法穿透。场中人惟一能够听见的,只有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
黑雾一起,宁小闲就知道不妙。
虚泫的目标是她,而她被长天护住,不易捉捕。如今黑雾弥漫,正可混淆众人眼线,正是虚泫要对她下手了!
这种孤立无援、这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她很不喜欢,所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躲进神魔狱里,否则必定变作那头老沉渊的活靶子。这黑雾是虚泫捣的鬼,联想他的真身,搞不好这就是类似于乌贼墨汁炼化出来的宝物,挡住旁人的视线,却只会更利于他自己行动。
可是有人行动比她更快。她这念头刚起,就觉腰间一紧,竟然被往后拽出去至少两丈距离,靠在一个温暖而强健的身躯上,她的玲珑和他的刚强,两人的曲线恰好贴合得天衣无缝。
宁小闲惊得魂飞魄散,莲足用力往下一跺,去踩对方的脚,右手执出獠牙,飞快向正后方划去。她虽然目不视物,却能从双方身体的接触上判断出对方的身高,这一刀直取对方咽喉。她情知这个时候能对己出手的,九成是虚泫了,因此一出手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式。她必定打不过他,却不代表自己就要束手待毙。尤其她气力惊人,又用上了特殊技巧,这一脚若是踩实了,恐怕连仙人的脚掌都会被踏断。
不过她的行动似乎每一步都被对方料中。那人甫一伸手,就刁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松松拧到背后去。她那一脚也只踏到了平地上,却没有伤到对方。
这人的力气实在大得出奇,她用力挣了两下也只是蚍蜉撼树一般,竟是从心底就涌出深沉的无力感——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他要制住她实是轻而易举。
就在这时,那人闪电般出手,钳住她下颌。随后,她的樱唇上就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他居然吻了她。
宁小闲在黑暗中瞪大了眼,没料到最先遇袭的居然是双唇。
这人动作快极,趁着她惊愕之际,已经顶开她的牙关,灵舌卷进来,追逐着她的丁香。
宁小闲挣扎的动作突然停滞。
这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娇躯都软了下来,放心倚在对方怀中,似是张牙舞爪的猫咪突然变得温驯。
周围的黑雾像是最安全的防护,令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能够旁若无人,甚至反吮着他的舌,轻轻吸了两下。在这连声音和神念都完全隔绝的黑暗中,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辨认彼此。
可惜,这时机终究不对,长天再恋恋不舍也只得放开她的樱唇,在她手上飞快写了几个字。
这个办法,两人在云梦泽中也使用过,因此她迅速点了点头,又想起长天看不见——不过他似是明白,下一瞬即放开了她。
这黑暗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好在,这种令人畏惧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谨春园中突然刮起了狂风。
这风却不是短时阵风,反而有个完整的风眼,一层层打着旋儿,从地面直通到天上去——赫然是个龙卷风!
它甫一出现,就强劲地吸走一切遇上的事物,断木、残瓦、假山……甚至连诡异的黑雾都不由自主地被它带进了中央的漩涡里去。
可想而在,这是长天蓄势召用的神通了。
虚泫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宝贝这么轻易就被收走,遂抬手一收,黑雾顶着强劲风力收缩回去,重新在他掌中变作了一颗闪着黑光的宝珠。
天空重新恢复清明,空气也重新变得通透。宁小闲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所立之处凹陷进去一个大坑,至少深一丈,宽七尺,坑底有绿色的不明液体。地面曾遭此重击,却因在黑幕中而未发出过半点响动。
可见虚泫果然打着趁天黑捉拿她的主意,若不是长天先一步赶到将她拉开,她已经被打成半残,落入这海妖手里了罢?虚泫的行动实是快若闪电,恐怕她躲避的念头还未付诸行动,他就已经擒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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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2章 再相见
不过么,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虚泫没有得逞,而长天又和他战在了一起。
他曾经跟宁小闲说过,单以真身而论,这头老沉渊的块头已经不逊色于巴蛇。不过这是海生的妖怪,陆地并不是他的主场。可惜的是两大神境干架的地方就在得愿山庄,也是长天自己的居所,他在这里施为总没有对手放得开,还要分神护住庄里的人,因此二者一时未分胜负。
可是得愿山庄受不了了。
两大神境交战带出来的余波,就连中京最坚固厚实的城墙都经受不起,何况这只是个花草繁茂、建筑精美的庄园?
耳听一片催枯拉朽之声,宁小闲的心都在滴血呵。
将倒塌的楼宇重新建起、令小园重新整砌、令草木重新扶疏,这得花多少钱、多少功夫呵!有些美景,比如谨春园内原本的织雨盛景,那是巨木的枝叶遮天蔽日,雨水从中落下,如针如梭,打在下面音石铺就的地面上,又有叮咚乐声,才得了“织雨”的好名。你道这景致是随手可得么?那可是数千细枝的角度摆得正好,才有这等美景可看,平时园艺匠人还要精心修剪使之不致变形,一旦被毁之后可是再也造不来了。
长天也知道在这里打架还是己方最吃亏,于是沉声道:“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有本事自己取走。”
只撂下这么一句话,返身就往城外飞去。
这话果然有效,已经杀红了眼的虚泫怒吼一声,再顾不得其他,催动身法紧跟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速度都是其快无伦,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天边。
这两个大家伙引发出来种种震荡,旁人又不是死的,自然都能感知。这时各处都有光芒闪动,乃是隐流的妖众赶到了。宁小闲见着花想容和涂尽出现,也自松了一口气,吩咐花想容道:“传令下去,速将此地清理干净。”又转头对涂尽道,“去将天衣阁的人全都带来,从掌柜到绣娘,一个也不要走漏了。”
她的嫁衣是天衣阁缝制的,现在定海珠无端被绣进衣中,当然和天衣阁的绣娘脱不了干系。
说完这话,她赶紧往云墙后方走去。长天和虚泫的战斗,以她的修为自然是插不进手的,远离战场就算帮了情郎大忙。现在她更记挂的,是符舒的安危。
被神境那般甩出去,哪怕只是随手,力道也绝不是凡人吃得消的。方才宁小闲放开神念往这里探视,结果一无所获,仿佛这里就是个黑洞,不由得加倍担心。
受定海珠热力影响,这后头假山下方的小池,水汽瞬间干涸,水中的鱼儿也和周围的草木一起被烤熟。不过宁小闲才转过两座假山,望见眼前景象,当即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有个人正坐在假山上,将符舒轻轻抱在怀中。见她走近,这人抬头望她一眼,宁小闲才觉得这一处沉滞的空气又重新流通起来,神念也不再被隔绝。这时她就感知到符舒的身体上有多处软组织的挫伤,胸骨断了两根,小腿也断了,身体当中还有瘀血积堵,幸好心跳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宁小闲快步上前替符舒诊了诊脉,而后取出两粒雪白的丹药纳入她口中:“内腑也还有些损伤,她背过气去了,服了这剂强本固源的药就能醒来。”灵丹入口,化作一道琼浆下喉,因此昏迷不醒的伤员也能使用。
这人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面色沉凝,眼角微微跳动,显然处于暴走边缘。他俊眉朗目,身材魁伟,然而此时虎目扫视过来,直似要择人而噬,正是白虎!
他阴沉道:“她哪里得罪了那头大乌贼,居然下此狠手?”声音中含着一股无边暴戾,令宁小闲都觉得这里的气压一下子降低。他是和长天化身同时赶到的,恰好见着符舒落地。若非和巴蛇有些计划,他早就捏着拳头上去揍人了,哪里需要强忍着躲在这里,隐踪匿气?
自家女人居然被人欺负成这般,不狠狠打爆对方眼珠子可不是他的风格。
正在此时,符舒气息突然急促,随后嘤咛一声,清醒过来。
她方才半昏半醒之际就觉出被人轻轻抱住,那怀抱坚实而温暖,这种久违的心安感令她只想再沉沉睡去。不过很快地,她就听到了宁小闲的声音,还有……
还有那个人的声音。
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是那声线,那语气中饱含的暴戾,她就算化成了灰也绝不会忘掉啊。
不会吧!符舒猛一睁眼,恰好与低下头的白虎四目相对,望了个正着。
她想也不想,唰地一下紧紧阖目,连呼吸都屏住了。
白虎没好气道:“要还是个活人就给我睁眼,不然扔你进池子里喂鱼。”她没睁眼,哪知道湖水被烧干了。
符舒心里止不住地哀号,她明明已经各种小心各种躲避了啊,为何白虎还是出现在这里?
她和符俊的幸福生活,看来要划上一个句号了。
她就算紧闭双目,都能感受到自己倚靠着的这副身躯散发出来的惊人怒气,只得小心翼翼睁开眼,道一声:“大人……”
才说出这两个字,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咳了两声,溢了口鲜血出来。
宁小闲眨了眨眼:“她伤重若此,你还训斥她?”
白虎立刻将符舒上半身扶坐起来,伸掌贴住她后心,神力轻吐,缓缓助她疗伤。凡人之躯脆弱无比,符舒的经脉在他看来更是纤细得吹弹可破,他也不敢使力甚剧,先前抢救符舒时,见她有苏醒之机,也只敢一点一点愈补她身上的伤势,再喂了丹药给她,却不敢马上唤醒她。
符舒刚刚坐起,就有一物自她颈上滚落下来,如琉璃一般在地上摔成了粉末。她怔了一怔,虚弱道:“我的,我的护符。”
在场另外两人眼力何等之好,那物落下的瞬间已将它看了个清楚:原来是符舒一直挂在项间的虎牙项链。
第1913章 拒绝
白虎将自己的虎牙炼成了护身符,让她戴在颈中。这物一直陪伴着她,几番历险都尽责地护得她周全。现在这神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自然是寿终正寝了。
虚泫的目标是宁小闲,虽然只是顺手将符舒推开,可是盛怒中的神境力量何等强大?连修士都抵不住他这一击,何况符舒一个小小弱女子?她本无幸理,亏得项中的护身符吃去了对方所有力道,她丹田之中又燃烧着生命之火这个等阶的神火,生命之本源其实异常强大,这才保得生机未泯,这时候身体却又横空撞上了假山,当即多处骨折,内伤更不必言。可是虚泫的神力哪里是那么好卸的?这枚虎牙项链不过是白虎用渡劫前留下的牙齿炼就,至此功成而身裂。
后面也多亏白虎赶到,否则定海珠热力骤然爆发,符舒一定会被当场烧成飞灰。
她声音中带着不舍,白虎周身的戾气稍减,却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可惜,这东西我多了去。”抬头对宁小闲道,“蛇郎君那里还要我帮忙,你替我盯着她。”
语气虽然不耐,但将符舒递出去的动作却是轻柔无比。宁小闲心照,伸手接了,就见白虎站起来侧了侧头,强壮的颈骨顿时发出一连串密集的骨响。
他狞笑一声:“终于轮到我了。”话音刚落,身形即从原地消失不见。
宁小闲知道他必定是追去加入战局了,也就让青鸾将符舒安置到得愿山庄另一侧去。亏得这庄园占地面积极大,还有未受波及的建筑,宁小闲重选的这一处朱阁称作绵绣阁,也是独占一方景致。
不过青鸾将符舒放到软床上去的时候,只见这妮子双目直勾勾盯向前方,口里低喃:“怎办才好?”
她语气中极是失落。白虎既已现身,就绝不可能再轻易放过她了。当初她费了多大力气才从这人身边逃走,这一下重又落入虎掌,恐怕他从此要钉死了她。
一同走进来的宁小闲眼底满是笑意:“你见着他,当真半点也不欢喜?”
欢喜么?
符舒就记起,方才自己甫一张眼见到那张熟悉的俊颜,心底深处居然真有些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莫名鹊跃。
可是欢喜又有何用?
符舒抿唇,将满心的苦涩都咽了下去:“宁大人,嫁衣之事非我授意。我会将它查个清楚……”
宁小闲摇头:“你养伤罢,后续有我。”她很清楚,如果符舒是无辜的,那么这事儿凡人根本插不上手。
符舒面上露出愧疚之色,犹豫了几息才道:“宁大人,你能不能……”
宁小闲不待她说完,就向青鸾瞟了一眼,后者会意,往符舒口中塞了一粒丹药。而后,宁小闲耸了耸肩:“很抱歉,不能。”
符舒一急,还想说话,然而口中的药丸已经化作一股热流,这时青鸾又伸手在她咽喉轻轻一抚,药液即顺着咽喉灌了下去。隐流的丹药生效尤快,她还未来得及再张口,已有浓重的睡意泛了上来。她勉力道:“请送我离……”
最后一个“开”字还未说出来,眼皮如有自主意识般阖上,符舒脑海中也是一片迷糊,再不记得自己的恳求,就此沉沉睡去。
宁小闲知道符舒的请求是什么,然而她不能答应。原先无论是帮助符舒逃走,还是替她隐瞒人在中京的事实,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如今白虎大喇喇出现在这里,摆明了要抢回自己的女人,她再阻挠可就是开启长天和白虎之间的战端了。
隐流已经和东海神君撕破了脸皮。这种关键时刻,长天不宜再树一强敌。
宁小闲叹口气,走了出去,招了两个隐卫过来:“看住这里,别让她自行离开。”
熟归熟,她还是没忘了谁招来东海神君这么个无妄之灾。定海珠被缝到了她的嫁衣里,符舒就难辞其咎。
交代了这件差事,她才往谨春园的方向走去,青鸾紧随其后。
这时整个得愿山庄中风声鹤唳,虽说只有谨春园遭了灾,但妖兵们都被派出来四下巡逻,见着她纷纷致礼。
嫁衣已经被花想容拾起,这时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万幸这也是一件宝衣,用料奢贵,制工精良,虽然只是个半成品,却当真不曾在两大神境的战斗中受损,上头又缀有辟尘珠,即使落在地上,也不染纤尘,不减光鲜。
可是衣领下方却破开一个口子。这是蛛娘子们织出的无缝天衣,定海珠受到东海神君召唤的时候脱离无门,只能破衣而出,留下这么个小洞。
宁小闲将衣服捧在手里,轻轻摩挲,心里实是有几分黯然的。
要嫁给长天,好像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眼下长天的胜负和安危,才是她最关心的。
这时盛夏的尾巴还未过去,在未受到神境肆虐的角落里,依旧是空林鸟语、满园芳华。对她来说,要令谨春园重新草木繁茂,也只需要几天时间而已。可是她才刚刚收起自己的嫁衣,身形突然微晃两下,随后就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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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舒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恰好见到窗外的余晖将橡树叶子都染成了金红。
居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她怔怔望着床帐的流苏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下意识地伸手在床上一撑,顿时四肢百骸同时酸软,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帷帘被挑起,青鸾走进来道:“你醒了。”上前轻轻扶她坐起。
符舒在得愿山庄中住了几日,青鸾自得悉七仔受伤后就赶了回来,因此两人打过多次照面了,彼此相识:“劳烦青鸾大人在此看护,符舒不安。”青鸾是隐流大将,此刻却在这里守护凡人,算是大材小用了。
青鸾微笑:“此刻还有谁敢轻视你?”
这话就意味深长了。符舒嘴里发苦,却依旧道:“嫁衣之事,非我所为。然我必给宁大人一个交代。”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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