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次相遇
人在黑暗之中,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光明。
阿离手中的灯笼,就是给少卿大人的指明灯,在一片墨色的夜空下,牵引着他的视线,控制他的目光。
嗒,嗒,嗒,脚用力的踩踏在积雪上,阿离听着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脚步沉重,一声叠着一声,来人似乎有些急躁。
阿离紧紧捏着手中的伞柄,小小的,小小的露出了一个笑容,唇角微微抿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笑容,但是眉目间俱是得意。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这位公子——”
来了。
阿离回眸,偏头朝他笑了笑,“这位公子,有事么?”
少卿大人……阿离目不转睛的打量他,目光放肆无比,似乎要把他戳穿一个窟窿才肯罢休。可惜,少卿大人已经局促的低下头去了,没有看到姑娘恍如看着猎物一般的目光。
“我……我想劳烦姑娘指个路。”
绕晕迷路了?阿离眼中的笑意渐浓,她软声道:“不知公子要去哪里?”
“往东城。”
阿离暗暗挑眉,居然放弃了么?
只闻其名的少卿大人,横插一脚的少卿大人,死不放手的少卿大人……阿离暗暗想着,牙根突然痒了起来。
“东城……”阿离咬着牙齿,轻轻的念了一声,把那股痒意冲动压下去,她转身换了个方向,“公子随我来吧,到了长街,公子就可以自己走了。”
阿离打着灯笼,徐徐走在黑夜中。她的脚步很慢,可以说是慢步踱着走的。身后跟着的人似乎有些急切,他虽然故意落下了一些距离,但是总是很快就追上来。他走得越是急切,阿离便走得越慢。
惊觉他的距离拉近,阿离脸上的笑意一收,变得温顺而平和。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只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没有人说话,四下无人声,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这沙沙声,只剩下打着灯笼的姑娘,和跟在身后的人。
“到了。”阿离微微笑着,她指着长街一头,说道:“你往这边走,那头就是东城了。”
少卿大人走出了细节,往东城行去,虽然没有灯火,但是街上的积雪仍然给他铺就一条路途,使他得以前行。
眼看他的身形越发朦胧,笼在黑暗之中瞧不清楚,阿离这才肆意的笑着,眼角眉梢的得意不加掩饰。
突然,那少卿大人转了个身又回头望了一眼,阿离仗着灯火晦暗,挑衅似的扬了扬眉,唇边笑意不改。
走了,没有再回头。
阿离随之转身,离开了街头。
济世堂中,小小正和厉怀仁在守岁,不过小小之前等不到阿离,此时已经在厉怀仁的怀中沉沉睡去了。
吱呀响起一声推门声,厉怀仁抬眼望去,看见阿离提着灯笼回来了,而身后跟着的,是覃歌。
厉怀仁一愣,他还未说话,但是太夫敏感的鼻子已经率先闻见了血腥味,他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伤了?”
赵子箴低头,他低低道:“不过一道剑伤,不碍事的。”他说着,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臂,发现血依然流淌着,粘稠的血迹裹在手臂上,寒风已经把温热的鲜血吹凉,感觉有些发冷。
厉怀仁道:“我先替你包扎伤口。”他说着,把小小交给阿离,让她抱进房间里睡去了。
等阿离再度出来时,赵子箴手臂上已然多了一圈白纱布,厉怀仁此时正要绑上扎好。
阿离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制止了厉怀仁的动作,“不能包扎。”
厉怀仁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阿离不理他,她径自抬起赵子箴的手臂,用力嗅了嗅,“不能给他上药,药味太浓了。”她看着赵子箴,缓慢道:“拆了。”
厉怀仁看着依然有血迹渗漏出来的纱布,眉头皱紧,一刻也不松开,他道:“虽说包扎有药味,但是不包扎,还是有血腥味。”
赵子箴用手按在伤口上,随后对着厉怀仁说道:“先生,阿离说得对,若我上了药,别人定然知道我受了伤,到时身上的伤口暴露了,叶寻很容易就知道我的身份,这么多年的隐忍就功亏一篑了。至于血腥味……想办法遮掩住,总不会时时刻刻,一直流个不停,总有止住的时候。”
他说着,利落的把手上的纱布扯掉,竟是不肯再上药了。
厉怀仁见此,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离从后院里端了一盆水来给赵子箴清洗伤口,一边擦拭着一边问道:“怎么样?可找对人了?”
赵子箴点头,“了无……就是陈副将。”
阿离手上一顿,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小声嘟囔道:“果真还活着,只是活着,为何不来找我们?和尚有什么好当的?”
厉怀仁一听,他略微想了想,也有些惊愕,“你是说,陈均尚在人世?”
阿离点了点头,她轻快的笑了起来,“既然他不来找我,那我去找他好了。普相寺就在那儿,怎么也跑不掉的。”她心情畅快了,手上也是越发的麻利。
厉怀仁则是哈哈笑了起来,他双手背于身后,点头道:“好啊,真是好,原来不是只有我这个老不死的人活着,老朋友原来也还在的。”
赵子箴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其实此次见到了无,不知是不是因为出家人远离世俗尘缘的原因,赵子箴觉得,了无是了无,陈副将是陈副将,这两者虽是同一个人,但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
一个是在身在世俗之中有所牵挂,一个是远离红尘之外毫无瓜葛。
若是昔日的陈副将,今夜有故人闯了他的房间,不管来意是善是恶,总要先把人拘下来再说。而了无为了救小沙弥,出手把人打了一掌之后,又放任自己离去。
出家之人,大抵都是以慈悲为怀的吧?赵子箴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安。
若是以慈悲为怀,那陈副将还是以前的陈副将么?若阿离找到的是,是遁入空无,不理世事的了无,而不是从小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陈副将,到时只怕白欢喜一场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城郊送药
自赵子箴来到济世堂后,已经几天过去了,表面上,西街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离什么事也不干,便只好整日窝在济世堂里,哪儿不去。不过阿离天天不出门,她自己不开心了,小小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她终于能整天缠着阿离姐姐,再也不会一觉醒来就找不见人了。
阿离不顾外头的风雪,一直坐在门口,她怀里抱着一个簸箕,上头摆着草药。阿离低着头,伸手用力把草药揉捏得不成样子,这才放开来。
小小在一旁陪着,看见了阿离这幅模样,小小忍不住问道:“阿离姐姐,你怎么了?拿这些草药撒气。”
阿离一愣,随之又扬起笑容,不过她虽然笑得温和,口中却道:“我想揍人,但却揍不了,所以只好拿药撒气了。”
小小两眼放光,她继续追问道:“你要揍谁啊?”
少卿大人啊。
阿离再度低头,没有答话,继续蹂躏那些无辜受累的药草。
小小等了一会儿,见阿离不应声,不免觉得有些无聊。她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阿离姐姐,都新年了,反正你也在家没事做,要不你带我去找哥哥?”
阿离身形一顿,有些僵硬。
的确,新年了,再怎么说也该让人家见个面。只是……
阿离转头望向小小,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哀求,阿离最后还是狠声道:“不行。”
现在不行。
小小一听,眼里的哀求就化成泪珠掉了下来,她这一次哭得无声无息,全然不像平时那样,放开嗓子嚎哭。
厉怀仁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道:“阿离,你便带着小小去见她哥哥又如何?”
阿离摇头,她轻声道:“先生,你不觉得,最近西街上,多了许多以前不曾见过的人吗?”
厉怀仁一怔,他想了想,便明白阿离的意思了,“你是说……”西街被人盯上了。
阿离没再说话,她又再度走回门边,倚门而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西街表面上看,是同往日没什么不同,不过别人看不出来便罢,阿离又怎会不知晓其中的门道?
赵子箴在大理寺里,知道叶寻的举措,自然不会那么傻,犯险来济世堂的。又因为赵子箴受了伤,此时不方便再来济世堂报信,但是不必他报信阿离也知道,西街被人盯上了。
少卿大人……阿离看着那些一夜之间凭空多出来的人,看着他们走街串巷,不着痕迹的四处寻找,她的眸色不受控制逐渐变冷。
又过了几日,厉怀仁拿了几帖药给阿离,嘱咐道:“送去城外的李家村。村里有户人家,只有李大壮一人。上次他伤了脚足,家中无人照看,你叮嘱他定要按时服药,莫要耽误了病情。”
外头的风雪很大,此时出门无疑是受罪,小小看着阿离,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因前几天阿离不让她和哥哥见面,此时还有些怨着阿离,是以赌气的别过头去。
阿离背起药箱,撑起伞便顶着风雪前行出门了。一路问人寻路到了李家村,却见村口站着两个小沙弥,光着脑袋,低头不知跟村人说了什么,村人连连点头。
阿离一遍不着痕迹的打量,一边脚步不停的走入村庄里。问了人来到李大壮家门口,阿离抬手敲了三下,而后在门口静静等待。
李大壮因脚受了伤,近来只能待在家中养病。正无聊着就听见了敲门声,李大壮心中纳闷,一向中有隔壁家的嫂子给他送饭的时候家里才有人来。而且大嫂是不会敲门的,人还没见着,就能听见她的大嗓门喊他开门。正在李大壮认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敲门声又响了一遍,他只好柱着拐杖去开门。只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李大壮没有读过书,不会像那些书生一样夸人,但是他知道,门前的这位姑娘比村里最好看的翠花还要好看。李大壮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姑娘……我、你……”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升起来,熏得他满头满脸,脸更红了。
阿离笑问:“这里可是李家村,李大壮的家?”
李大壮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点头。他没见过那个姑娘笑得像她这么好看。
面前的姑娘又张口问话了,只是她说的什么李大壮都没注意听,只一个劲的点头。阿离侧身进屋,问:“我是济世堂来送药的,不知你的脚怎么样了?”
李大壮结巴,“恩……好很、好很多了。”
阿离看他,笑道:“别怕,我不是坏人。”
谁知李大壮却是更结巴了,半响憋不出一句话,急的满头大汗。
阿离摇头笑笑,问:“我能看看你的脚吗?”说着也不等他答话,径自蹲下,伸手要拆了带子。李大壮反应激烈,教猛地一缩,不让阿离碰到,却撞了椅子,疼的他黝黑的脸上透出一缕苍白。
这回李大壮倒是能说话了,连忙说:“姑娘。我的脚脏了,不要碰。”
阿离失笑,“我四处随先生行医,什么病症都见过了。”又吓唬他说:“你不让我看看情况,伤势如何你自己知晓?若是耽误病情,你的脚可就坏了,以后都走不了路。”
李大壮只好妥协。
李大壮的脚背有一条狰狞可怖的伤口,血肉模糊。看样子应是刀具所伤,想是下田劳作的时候被锄头或镰刀伤了。阿离满意点头,“恢复得不错。伤还没好千万不要碰水,也不要急着干活。”
李大壮只连连点头应是。
阿离拿出干净的纱布给他换药,状不经意的问:“方才我在村口看见两位小师父,不知……”
李大壮一脸自豪,说道:“我本是给普相寺送菜的,只是最近脚伤着了,寺里的师父体恤,就派寺中弟子来拿菜。”
阿离一脸惊讶,说道:“普相寺那可是国寺呢——来往的都是贵人,你倒有福气。”
李大壮听了,不好意思的低头憨笑。
阿离又说:“却不知这寺是否派人每天下山,这样也太辛苦了些。”
李大壮脱口答道:“不是每天都来,每隔三五天来一趟。”
三五天啊……阿离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下次,再来给你送药。”
第一百三十章 城郊雪地
阿离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木梳梳着一头长发。木梳的梳齿一下一下的划下来,长发很快便变得很柔顺,服服帖帖的垂在身后。
小小站在阿离身后,伸手把她的头发抓起来揉了揉,长发瞬间又变得有些凌乱了。
阿离回头瞪了她一眼,拿着木梳敲在她额头上。
她打的这一下并不疼,小小嘻嘻笑了几声,她抱住阿离的脖子,坐在她怀里。
阿离低头,对着小小说道:“小小,你上次扎的花绢呢?”
小小低着脑袋想了想,随之跳下阿离的怀抱,把一朵白色的绢花拿了出来。
小小犹豫道:“可是隔壁的林婶婶说了,白色的绢花不能簪在头上,不吉利的。”
阿离不理她,径自把白花簪在鬓角,“今天我就要这一朵。”
白色的衣衫,黑色的长发,一个竹篮,一把油纸伞。
小小很想跟着阿离出门,奈何阿离不带她,小小便只好待在济世堂里,和厉怀仁作伴。
小小盯着阿离的背影,最后恍然大悟,她对着厉怀仁道:“先生,阿离姐姐这是要去祭拜么?”
厉怀仁摇了摇头,他道:“不知道,今天应该不是谁的祭日吧?很多人都不知道死在哪天,阿离去祭拜,也许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兴之所至。小小年纪小,学识不深,否则她就该知道,“祭拜”和“兴之所至”这两个词搭在一起用是多么的奇怪了。
阿离出门早,此时因为积雪未融,路滑难行,路上并未遇见几个行人。
很快,身后有一群人急攘攘的跟了上来。
他们手里都捧着什么东西,速度虽快,步伐却稳,双手捧的东西拿得稳稳当当的。
阿离斜着眼瞟过去,发现匣子里头躺着的是一些瓷器,莹润的釉色映着积雪的白光,散发出点点暗芒。
队伍的最后是一个小厮,阿离走得慢,便落在了后面,和小厮并肩走着。
小厮被阿离跟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开口道:“姑娘这是要去上坟?”
阿离笑了笑,点头应道:“是啊,我看你们衣系孝布,也是要祭拜的?”
小厮点了点头,他低声道:“好好一个喜庆的日子,我家老爷却偏偏过世了,年也过不成了。”
阿离听了,含糊应了几声,随之加快脚步,很快便越过小厮,走到前头去了。
阿离来到陵园里,她先是随意走了一会儿,最后才找到一处新坟前——那是郑杰的坟墓。
因夜里还曾下过雪,他的墓碑被落雪积压,坟墓变成了白色的小丘。
有的人死了,尸骨无存,不知化成一抔黄土落在何处;有的人死了,入土为安,有棺椁替他遮风挡雪。
阿离盯着那墓碑,嘴唇缓缓勾起,脸上却不见半点笑意。
她呆了一会儿,刚要有所动作,但是随之却响起一阵一脚步声。
阿离身形一顿,躲到一株大树后边,但过了一会儿,她攀着树干跃上了枝头。
枝桠落满积雪,一身白衣和积雪融合在一起,谁也瞧不出来树上藏了个人。树很高,站在上面,远处的风景一览无遗。
这些瓷器虽然是来陪葬的,但是棺材已经入土,总不能再挖坟。底下的那些便拿出工具,在坟墓旁边开始挖坑。
叮叮当当,土里的砂砾撞击到瓷器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阿离站在树上,看着他们忙活,脸上渐渐染上笑意。
坑就快填好了,等再下一场大雪,落雪把新土掩埋,那就谁也不知道这土地下面埋着什么东西了。等春天来临,积雪融去,坟头新土已然变旧,谁也看不出来。
驾,驾,驾。
马蹄的哒哒声落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有点低沉,但是阿离却听见了。她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发现有一个人骑着快马,正在往这陵园赶来。
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又落下,一下一下挥在马臀上,策马快跑。他披着的大氅被风吹得鼓起,在身后不断飞扬。
阿离定定看着他,手指头突然感觉有些痒,她紧紧抓着树干,看着少卿大人打马来到郑杰坟前,对着那一干人命令道:“挖开。”
挖开……阿离暗暗咬牙,却只能站在树上,任由着那些把土重新挖开,听着少卿大人下令,把瓷器运回大理寺。
阿离正恨恨等着不远处的少卿大人,但是却突然有一只雀鸟扑腾着飞过来,撞到阿离身上。阿离一愣,随后迅速的点着脚尖,离开了那棵树。
阿离在雪地里奔跑着,她平时走得极慢,但是此时身形却是轻灵无比。
阿离跑到一处空旷无垠的空地上就没有再跑了,此处树木不多,离开了陵园便不易藏身。
阿离深吸几口气,她把油纸伞和竹篮放在一旁,随后居然蹲在雪地上,专心致志的堆起了雪人。
她团了个雪球,把雪球滚在地上,顺着自己来时的脚印。一路滚过去,脚印就没有了。
阿离把雪团抱在怀中,便听见了一阵由远极近的脚步声。
“姑娘?”
带着微微试探的语气,阿离一愣,怀中的雪球就掉到地上去了。
阿离看向少卿大人,有些疑惑的问道:“什么事?”
“姑娘方才一直在此处?”
阿离点头,温顺应道:“有事么?”
“你可见有人经过此处?”
阿离低下头,不让少卿大人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她轻声道:“你算不算?”除了我,就只有你经过这里了,这样算不算见过?
“天色将晚,姑娘只身一人,还是尽早回去吧。”
少卿大人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阿离轻笑,口中含糊应了声嗯。
阿离以为他要走了,可少卿大人显然还没想着放过她,“姑娘是来祭拜的?可是附近的那个陵园?”
“我一个平头百姓……”阿离突然笑了起来,眸底全是讥诮,“我父亲的尸身找不到,只好给他建了个衣冠冢,反正只是衣冠,在哪祭拜不一样?心意到就行。”
少卿大人的学识显然比小小高深,他知道上坟不可以兴之所至,也不可以随地而拜,当听得姑娘这么说,他就无从说起了。
“我得走了,姑娘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看着少卿大人渐渐走远的背影,阿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位少卿大人对姑娘,居然这么容易心软。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年少轻狂
从郊外回来后,阿离把那朵白绢花摘下来,递给小小,“你以后别扎白花了,真的很晦气。”
小小气哼哼的接过,小声道:“还敢嫌弃,有本事你扎一个给我看看。”
阿离淡淡瞥她一眼,不予理会。
等第二天傍晚,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开始闭门不出的时候,阿离才出了门。
阿离一路走到蓬莱巷里,尽量避开行人走了进去。
赵子箴的府邸,只有两个扫洒的老妈子和一个赶车兼职管家的车夫,连一个守门的都没有。相比起旁边的高门大户,看着寒碜无比。即使官位再怎么低的,日子过得都没有他这样凄惨。
赵子箴的府邸有一道偏门,很是偏僻,几乎不会有人通过的,那觉得这门开得奇怪,方向不对,位置也不对,管家曾建议赵子箴砌墙堵上,但是赵子箴不理会他,只让人拿了一把锁锁上。而更奇怪的是,里头的没有锁,反而是外面的门锁了。
赵子箴过得再怎么寒碜,到底也是主子,管家也只好随他去了。
而今天,这道门打开了,从外面打开的。那把锁的钥匙,除了赵子箴,就只有阿离有。
赵子箴只着单薄的里衣,他坐在床上看着阿离,有些发愣。
阿离也不客气,她也坐在赵子箴的床上,丝毫不避嫌。她气呼呼的瞪着前方好一会儿,随后才开口道:“全白费功夫了,那些瓷器被你的少卿大人又给拿走了。”
赵子箴偏头看她,“你若为了这个而来,大可不必冒险见我,我在大理寺里,消息很容易就打探到的。我刚刚已经收到消息,瓷器是给拿回来了,但是他前脚一进大理寺,后脚大理寺卿就让人送走了。”
阿离一呆,随后扑哧笑了一声,“他怎么这么倒霉……”
阿离笑了几声,随后才发觉赵子箴的形容有点不对劲,她撸起赵子箴的衣袖,发现他的伤口依旧是狰狞无比,丝毫没有痊愈的迹象,不过伤口的血迹倒是凝固了,没有再时刻往外冒血。
阿离一皱眉,她抽了抽鼻子,脸色一变,“你找死?不能上药你还敢喝酒?”
赵子箴身上的酒气有所消退,但是阿离还是能闻见的。
赵子箴摇头,“我并未多喝,我之前为了避嫌,只好跑到醉客坊去整日买醉,一来是掩盖身上的痕迹,免得他怀疑我;二来是想让他找不到我,消息有所延迟。可没想到,我却在醉客坊里碰见了他,为了不露出马脚,我只好把瓷器陪葬的事情一并说了。否则他秋后算账,我的位置定然难保。”
阿离撇了撇嘴巴,她刚要说话,赵子箴却定定看她,轻声道:“我在醉客坊里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故人。”
阿离歪着脑袋,有些好奇的问道:“谁?”
“罗敷。”
阿离一个愣怔,有些失神。
那个娇气的小姑娘,受欺负了只会躲在阿离身后寻求安慰的小姑娘。
阿离的睫毛不住颤动,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不是要故意抢你的心上人的。”
当时,覃歌还年少轻狂的时候,喜欢罗家的小姑娘。少年怀情方寸大乱,因为没有经验,便去找阿离让她出出主意。
坏就坏在这主意上。
阿离也没什么经验,不过那时候她觉得,小姑娘一般都喜欢英勇的汉子,所以为了体现覃歌的英武不凡,她便充当了小弟的角色,试图帮覃歌攻陷美人心。
小姑娘长得好看,但是有些娇气懦弱,所以一帮的小公子都喜欢欺负她,逗她,罗敷受不住,每每总是哭。这种时候,阿离都冲锋在前,把那些小公子揍得哭爹喊娘,随后又跑到覃歌面前恭维敬仰一番,以便更好突出覃歌的不凡。
只可惜,这英武不凡只是阿离一个人的臆想,因为小姑娘喜欢上了那个为她冲锋陷阵的人,而不是板着脸装威严的覃歌。
当时阿离年少,五官还未长开,她扮上男装,看上去雌雄莫辩,加上性子又野,动不动就撩袖子揍人,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子一样,小姑娘就更加的泥足深陷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变成了阿离横刀夺爱。
孽缘啊孽缘,因为这事儿,阿离好长一段时间在覃歌面前抬不起头来,窝窝囊囊的过了许多时日。
最后等到阿离把覃歌拐出交州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罗敷了,还以为她已经死在了那场战乱里,没想到却还是活着。
赵子箴一皱眉,声音没有起伏,“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年少不知事罢了,要不是突然瞧见她,我都快忘了。不过万幸,她现在已经认不出我了。当时叶寻也在场,若是认出来了,那也麻烦。”
“没认出你?”阿离蹙起眉头,不过很快便放开,“不记得便不记得吧,没想到她居然会在醉客坊里。保住一条命,也算万幸。”
一个美貌的姑娘,想在战乱中活下来,好像机会要比一般人大,不过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更为悲惨罢了。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被阿离护住的人,听见罗敷流落风尘,总有些不忍。
“你找机会把她赎出来,钱财若不够,我来想办法。”阿离自语般的说着。
赎出来是不难,难得是怎么安置,阿离现在显然是没有办法再照顾她了。
赵子箴的醉意此时涌了上来,弄得他有些发胀,他揉了揉眉心,说道:“此事容后再谈,你先说说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阿离抿了抿唇,“你那少卿大人不是还执意要查么?那就让他查!”
赵子箴一愣,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想让张渐飞自首,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再者,当年的内情,我也只是猜出一二,既然少卿大人这么执着,那我就成全他,让他查个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查个清楚,能把张渐飞身上的东西挖出来越多越好。”阿离笑道:“少卿大人,就是我的契机。”
“你是说……祸水东移?”
阿离一字一句道:“有人要帮我干活,我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施以援手
赵子箴有些疲累,他往后靠在床头上,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之后,他才开口问道:“祸水东移,又是怎么个移法?叶寻心思敏锐,行事自有主张,我没把握能掌控他。”
阿离沉默不语,她皱眉沉思,似乎也有些为难。
赵子箴见此,又出声道:“而且这次,我为了毁去那套茶具,行事太过张扬明显,叶寻虽然失了瓷器,但是不难推测出证物的下落。现在是有大理寺卿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日,他必定会想办法一探究竟。”
“茶具不能动了。”阿离低声道:“动了反而是欲盖弥彰,反正郑杰的藏品那么多,他总不能一个一个去试,留着反而能极大的迷惑他,让他无从下手。”
欲盖弥彰……阿离粲然一笑,她对着赵子箴说道:“以你对少卿大人的理解,被这么打压之后,他还会继续查案么?”
赵子箴寻思一番,回道:“若是一开始便毫无作为,他即使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但是如今有了端倪,证物唾手可得,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
阿离点了点头,“很好……他要证物,那我就给他。”
赵子箴一愣,“什么?”
阿离笑了笑,她靠在赵子箴耳边低声道:“李代桃僵。”
等阿离回到济世堂的时候,小小早已经睡着了。她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真是人如其名。
阿离静静看她,随后把小小抱进自己的房间。
厉怀仁房间的灯火也已经熄灭了,阿离看着黑暗空洞的黑夜发了一会儿,随后敲响了厉怀仁的房门。
“先生。”
随着阿离的叫唤,随之房间里便亮起灯火。厉怀仁披着衣裳,他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离摇了摇头,她问道:“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生病,以假乱真,诊脉诊不出来的?”
厉怀仁心念一动,他知道阿离不会无故问起这些,如今这么晚了还把自己叫醒,那必然是有大用处的了。只不过,他从来都劝不得阿离,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竭尽所能帮她,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了。
厉怀仁并未问起阿离的意图,只沉吟道:“诊病诊的也不仅仅是脉搏,望闻问切缺一不可,若是要以假乱真,必然要假戏真做,如此,方可瞒天过海。”
阿离想也不想,说道:“先生帮我。”
厉怀仁叹了口气,但是脑袋却是点了点。阿离这才笑了,她告别了厉怀仁,回到房间里抱着小小睡去。
第二天一早,阿离便早早起了。
厉怀仁把一枚黑色的药丸递给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此药伤身,如无必要,还是不用为妙。”
阿离满脸笑意,她把药收了起来,随后说道:“先生,我今夜不回家了,让小小不必等我。”
说着,阿离便急急出了门去。
不过这一次,她却是拉上了邻居家的顺子,“顺子,今天我去郊外送药,你陪陪我?”
那叫顺子的小伙子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她去送药,叫上自己做什么?心中虽是莫名,但是顺子却没有拒绝阿离。
等来到了李家村,阿离却是让顺子自己拿药进去,而自己在外边等着。
阿离笑吟吟的说道:“我在前方的那到小坡等你,你把药送到了,就到那儿去找我。”
顺子虽然不明白阿离为什么要绕那么远的路去等自己,但是还是任劳任怨,按着阿离的指示给李大壮送药去了。
等顺子送完药,去到阿离所说的那到小坡时,便看见一旁停着两辆牛车,上头全是菜。一群和尚团团在一起,好像有什么事情。
顺子怕阿离一个姑娘会出什么好歹,一急之下,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这才发现,有一个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地上,一边的脚上全是鲜血,血红的颜色渗透他的鞋袜,染红地面。而阿离此时正蹲在中年男子面前,给他包扎伤口。
顺子想开口说话,但是见一旁围住的和尚神情都有些严肃,便也只好耐心等着阿离。
没一会儿,中年男子的伤口就被阿离包扎好了,再没有血流涌柱。
一旁的和尚见此,连忙道:“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
“举手之劳。”阿离道:“只是他不能再赶车了,你们自己来。”
和尚点头应道:“伤者为重,还请女施主安置这位施主。”
阿离点了点头,随后却是歪着脑袋,朝顺子眨了一下眼睛。顺子一呆,随后面红耳赤,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顺子刚想问问阿离,是否该回家了,可一旁赶车的人却道:“小师父派个人同我赶车吧,我一个人赶不了两辆车。”
那和尚刷的红了脸,“这……我等无人会赶车。”他转头对另一个人说:“智相,你去试试。”
智相试着拿起牛头的缰绳拉着走,那牛却不听话,原地不动。智空用力的拉,牛是肯走了,却走得歪歪扭扭的,车上的菜又掉了些,他想拿鞭子抽,却又想起师祖的教诲,下不去手,一时一人一牛僵持起来。智相脸连着耳朵都红透了。
阿离对着顺子轻声道:“顺子,我们帮帮他们吧。”
顺子拍拍胸脯,豪气道:“没问题,不就是一辆牛车?”
阿离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个好人。”
拉着牛绳的智相听见了,他连忙上前,道谢道:“多谢,多谢施主。”
阿离咬唇,她为难道:“只是我和他一道出门的,若是他帮你们赶车上山,我岂不是一个人回去了?”阿离看向顺子,柔声道:“我一个人走回去有点怕,要不你带上我一起?”
顺子自然是不会拒绝阿离的,关键是看这群和尚的回应。
先前的那位和尚开口道:“我送这位受伤的施主回去,智相你带着女施主一道上山吧。”
智相听了,连连点头,“师兄放心。”说完,智相又转头对着阿离道:“女施主施以援手,我等感恩在心,此次上普相寺,定然要好生招待一番,以聊表谢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身患急症
阿离跟着众人上路,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普相寺山门前。山脚守着几个士兵,目不斜视,手握兵刃。见阿离和顺子面生,他伸手拦住,厉声喝道:“何人?”
智相上前低声耳语几句,士兵便放行。
智相行了个礼,温声道:“赶路多时,想必三位施主已口干,请施主移步寺内喝口水,顺便用过斋饭。”
阿离甜甜笑道:“多谢智相师父。”
智相停了一会,又犹豫道:“施主到了寺内,要紧跟小僧,莫要胡乱走动。”
阿离答道:“知道。”
阿离轻笑着,低头跟上智相的脚步。进得寺门,智相带阿离他们走过长阶,往食所行去。左侧有一行人走过,智相往旁边让身,低头行礼。阿离见此,也拉着顺子的衣角跟着往旁边让开。
阿离手中紧握着油纸伞,心中正有些走神,冷不防眼前的视野突然出现一片衣角。锦缎在白日下放佛放着光,暗色的镶边纹着精美的纹样,隐隐有暗光流过。阿离眨了眨眼睛,开始认真端详着那片衣角,忽听见头顶一声轻笑,阿离反射抬头,就看见了一张脸——少卿大人的脸。眼角眉梢都刻着“高贵清华”四个字,嘴边蓄着笑意,温和又无害,温润且儒雅。
“姑娘?”
还是一样的开头,带着微微试探的语气。阿离脸上有些疑惑,内心有些纠结,这到底是认呢,还是不认呢?
阿离还未做出反应,少卿大人便率先开口问道:“姑娘怎会在此处?”
阿离老实答道:“智相师傅请我们吃斋饭。”
她这话答得颇有些没头没脑,智相便上前解释一番。
叶寻朝智空道:“我与阿离姑娘有数面之缘,劳烦小师傅替我好生招待。”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让街边摆摊的神算子算算这日祸时。阿离抬头看着高悬空中的太阳,心中焦急,时间还是不够啊……当摸到怀中厉怀仁给她的药丸时,又逐渐安定下来。阿离脸上扬起笑意,重新跟着智相往食所行去。
顺子忍不住低低问道:“你认得刚才那位大人?”阿离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大人物了?
阿离摇了摇头,她想要说几句话,但是心念微动,却是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少卿大人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走远。阿离扬了扬眉,突然对着少卿大人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普相寺的斋饭果然很是可口,顺子赶了这么久的车,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身体早都累得不行了,此时吃起这斋饭来是狼吞虎咽,也不怕别人笑话。
阿离在一旁看着他,不止一次的让他吃慢点,但是顺子全然不理。
阿离撇了撇嘴巴,自己慢吞吞的喝起粥来,几乎是一口一口轻轻抿着的,好像会怕把碗弄疼一样。顺子吃饱喝足,在一旁看着阿离的吃相,不由得有点心急,恨不得自己代替她,一口全喝下去。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姑娘家吃饭都这么慢的!
阿离慢条斯理再慢条斯理的捧着自己的粥,直到最后再也喝不下了,这才遗憾的放下碗。
顺子见她不再喝了,这才舒了一口气。他赶紧道:“阿离,天都要黑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否则就要走夜路了,到时路上指不定还有什么东西。”
阿离先是点了点头,顺子这才笑了,他急吼吼的,正要走掉,阿离却又道:“顺子,我有些不舒服。”
顺子皱了皱眉,他道:“你先忍忍,我们先回家。”
阿离温顺的点头,她跟着顺子走出了食所。智相领着他们,想把他们送下山去,但是走了没多久,阿离身体一软,突然直挺挺的倒到地上去。
顺子大惊,他连忙扶住阿离,口中连连道:“你怎么了?”
阿离此时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双目紧闭,鼻孔呼出灼热滚烫的气息。听了顺子的叫唤,阿离才恹恹的睁开眼睛,她气若游丝的道:“我有些不舒服……”
智相也是一呆,他看了看阿离,连忙对着顺子嘱咐道:“你们先在此等候,小僧去找师傅来瞧瞧病情。”
顺子被阿离这突如其来的的病情吓傻了,他手足无措,几乎快哭出来。毕竟阿离看上去,好像真的患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一样。
没过多久,刚刚离去的智相就带着一个老和尚来了。
老和尚先是探了探阿离的,脉搏,“这……脉搏竟如此混乱!”老和尚说着,又探了探阿离的额头,随后又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纹瞳孔,盯了片刻之后,老和尚才开口道:“想来是山林间的山风大,寒气重,女施主赶了这么久的路,被寒风入侵,如今发了高热。”
老和尚看着阿离的脸色,口中道:“山路难行,女施主身体抱恙,不若留在寺中稍作休息,等明天病情有所好转再下山离去。”
阿离轻点了点头,“那便多多叨扰了。”
老和尚笑得很是慈祥,“女施主客气了。智相,”老和尚唤了一声,对着智相吩咐道:“你先去整理出一间禅房来安置女施主,我稍后再去看一看病情,好开方煎药。”
老和尚说着便走了,而智相则带着阿离和顺子往禅房走去。
阿离全身软绵,脚步虚浮,顺子只好扶着阿离。顺子看她眉头紧蹙,呼气都不太顺畅,不由得有些急切。
他们正安静的走着,阿离突然对顺子说道:“你先回去。”
顺子一怔,“可是你……”
阿离摇了摇头,她先是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似乎是难受得厉害。等她喘好了,这才开口说道:“我留在寺中,本已是厚着脸皮麻烦师傅。而且我们一同出门,若是两人都不回去,先生和你娘都会着急的,想必他们现在都等久了。若是他们不放心,出门寻我们怎么办?你还是先下山去吧,回家顺便替我报个平安便好。出家人救苦救难,我留在普相寺中,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顺子觉得阿离说的在理,便也只好听了她的话,垂头丧气的送阿离去了禅房,随后自己则是离开了普相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门寻物
阿离昏昏沉沉的靠在长榻上,她努力睁开眼皮,但是却很沉重,好像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阿离头重脚轻,她来到屋外捧了一把积雪,随后全都揉到脸上去。
冰雪触及到她脸上的温度,很快便融化了。雪水沿着脸庞滑下,冰冷刺骨。经过这么一刺激之后,阿离终于感觉舒服许多,脸庞也不再被热气熏得满头满脸的,熏得她头昏脑涨。
只不过她虽然感觉清醒了许多,但是脸上的酡红更甚,像是涂上了胭脂。
没过多久,给她诊脉看过病情的老和尚又来到阿离的厢房里。他重新用手指点在阿离的脉搏上,指尖下的触觉竟是冰冷无比。
老和尚嘱咐道:“女施主的病情不宜吹风受冷,还是要多多注意为好,这山寺林间露重风湿,女施主今晚还是好生待在屋里,否则病情恶化,落下了病根。”
阿离笑着朝他道谢,“多谢师父,我会注意的。”
老和尚点点头,他没再说什么,他一边嘱咐着跟来的小和尚煎药,一边走出了阿离的房门。
等小和尚端来一碗漆黑的药汤时,阿离不禁皱了皱眉。小和尚以为她是怕苦,出声劝道:“女施主,良药苦口利于病,你——”
只是小和尚话还没说完,阿离便把药拿起,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小和尚收了药碗想走,阿离却叫住他,“小师父,我听闻贵寺的了无大师佛法高深,我此次有幸待在普相寺中,想借此机会,请他替我逝去的父亲念经超度。不知他现下可方便?”
小和尚有些为难,“只是……只是了无师父平常轻易不出门,女施主若是想念经,不若小僧给你念上一段?”
阿离一听,原本笑得柔和的脸蛋瞬间冷了下来,她盯着小和尚,讥诮道:“我知道,普相寺乃国寺,平常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莫不是小师父瞧我只是个平头百姓,身份卑微,心底看不起我,请不动了无大师吧?佛说众生平等,但是依我所见,你们普相寺却也不过是一个捧高踩低的地方,跟俗世里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小和尚一听,脸都急红了,出家之人清心寡欲,这女施主这样说他,若是佛祖知道了,怪罪下来他可担当不起。
“阿弥陀佛,”小和尚低头,辩解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又怎可事权贵而避布衣?了无大师他往日都是闭门不见客,他的庭院是寺里最冷清的,女施主若是不信,大可出去问一问人,小僧不敢隐瞒。”
“最冷清的?”阿离先是低声的反问了这么一句,她皱着眉头,看着有些为难。片刻后,阿离又露出和善的笑容,她对小和尚道:“小师父,方才是我无知妄言,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同我计较。”
“阿弥陀佛。”
阿离小声道:“小师父,我的东西掉了,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若是就此不见了,我以后怕是没脸面见她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自然可以,不知女施主丢失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把簪子。”
小和尚问道:“不知今日女施主都走过哪些地方?你说出来,小僧好替你去找。”
阿离摇头,她为难道:“我第一次来普相寺,对寺内的东西都不熟悉,我走过的地方,自己都记不清了。”
小和尚心中为难,他虽有心帮人,但是寺院占地极广,若是不记得她走过那些地方,这可怎么找?
阿离看着小和尚,挑眉笑了笑,随后轻柔的说道:“小师父,你带我出门去找一找吧,若是明天一早,我的簪子被扫雪的僧人扫走了,那可糟了。”
“只是师父吩咐过,女施主的病情不宜吹风受冷,耽误了病情,那可如何是好?”
阿离却没有理会他,她直接披过自己的披风,随后道:“我们走吧。”
小和尚没辙了,只好了带着她出门去找簪子。
一路上,小和尚一直低头看着地面,四处搜寻。他一边走一边不停的问阿离,今日所走过的的地方。阿离答得含糊,看着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和尚无奈,只好带她继续埋头寻找。
阿离突然指着一方院子问道:“小师父,我方才所住的廊院禅房,就是住持院附近是吗?”
小和尚答道:“是的,监院和住持院都在那里。我们还是到别处去吧,否则住持瞧见了,定然要训小僧一顿。”
小和尚想走,阿离却不如他所愿,她道:“小师父,我今日曾走过住持院左侧的禅房,是怎么也要过去一趟的。”
小和尚一听,眉头皱的更紧了,他道:“女施主,可否明天再来寻找?”
阿离哀求道:“我们再走一会儿,等靠近住持院那里,若是还找不到,我就回去。”
小和尚无奈,只好继续带着阿离往前。在即将靠近住持院口的时候,阿离突然问道:“后边就是监院是么?”
小和尚不明所以,但是也点了点头。
阿离朝小和尚一笑,她惊呼一声,“哎呀,找到了!”
小和尚听了,往旁边四处瞧了瞧,却没有找见阿离所说的簪子。阿离微微一笑,她蹲在一旁的草丛里,挖开积雪,等她再度站起来时,手上便多了一根银簪。
小和尚松了一口气,他忙道:“既是找见了,那女施主赶紧回去吧。”
阿离点点头,她小声道:“多谢小师父助我,这里离我所住的院子不远,就不必相送了,我自己走回去。很晚了,小师父睡前不用做功课吗?”
小和尚一呆,他有些犹豫,阿离又道:“我就站在这里目送小师父,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不必送我了。”
小和尚第一次见到这么……反复无常的人,此处的确离她住所不远,方才他和女施主一路走过来,很多人都瞧见了,即使自己不陪在身边,想必寺里的师兄弟们都不会与她为难。
小和尚这么一想之后,便道:“更深露重,女施主尽早回去吧。”
阿离笑着点头,小和尚略微一犹豫,率先朝左侧的禅房走去,那里是他的起居修禅之所。等他走出了有一段的距离,再度回头时,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阿离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心向佛
了无的房门并未关上,阿离伸手一推,吱呀一声便应声而开。
房间内坐着一个老和尚,他跪坐在蒲团上,下巴胡子已经花白。身着黄色僧衣,脸上皱纹遍布,分明老态龙钟,但是那双眼睛却是熠熠生辉,犀利得很。
阿离看得认真,却找不到当年一丝影子。
了无和来人的目光对上,他一怔,随之唤道:“阿离?”
阿离轻微的皱了下眉,不过很快便放开,她移步走到了无身边,随后蹲下,“陈叔叔,你还记得我吗?”
阿离满怀期待的看着了无,眸中的期翼不加掩饰,但是了无他却并未回答,只是低垂着脑袋,一圈一圈的转动手里的佛珠。
阿离脸色一变,她伸手把了无手中的佛珠抢过来,“你看着我!”
“阿弥陀佛。”了无道:“阿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大不少,只是脾气一样坏。”
阿离小声嘟囔道:“你出家了,不是不认我么?”
了无叹了口气,“认亦或不认,情分自在心中,无须出口。出家又不是断情绝爱,我佛门倡导的是心中有爱,佛渡众生。”
阿离这才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出家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对不对?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呢?”
阿离席地而坐,也不顾地上冰冷,她喃喃道:“父亲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以为没有人活下来,你应该去找我的。”
了无没有搭话,阿离看着他,小声说道:“你随我下山吧,不要做这和尚了。”
了无摇头,他静静的凝视阿离,他没有回答阿离下山的话,而是说道:“你不该来找我的。”
阿离脸色一白,脸上连热气熏出的酡红都掩盖不住,“你什么意思?”
“你回去吧。”
阿离觉得,白天她努力压抑着的晕眩感此时全都涌了上来,冲击得她脑袋一晕。
阿离紧紧的闭上双眼,总觉得眼花得厉害。待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向了无的时候,方才尚存的温软已经荡然无存,阿离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个懦夫,一个一无是处的懦夫。你活着,却不去找我,而是待在这见鬼的寺庙里,名曰修禅,实则避世。”
了无还是不为所动,他没了佛珠,却还是竖起手掌,嘴唇轻动默念着梵音。
阿离的眼睛看着了无,觉得他的身形晃了起来,她看着他,更加觉得眼花了。
“你怕我连累你,害得你当不成这和尚,没办法继续苟且偷安?”
了无闭上眼睛,对阿离竟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阿离急了,她伸手拽住了无的僧衣,放软声音问道:“难道你真的想出家?你随我下山去好不好?你看你,以前在战场上夺了多少人的性命?你这样动辄出手要人性命的人,怎么会有佛性呢?这一切都是你迫不得已的。一个满手鲜血的人,佛祖是不会眷顾你的,他不会听到你的祷告的。就算你要避世,先回家好不好?”
了无终于停下,明明他看着阿离的眼神,还是如同以前的一样,但是阿离却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你方才说错了,出家不是迫不得已,而是我自己放下心中执念,看破红尘出家。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一切皆有佛性,人人皆有佛缘。我一心向佛,佛祖自然不会怪罪我,他渡人向善,又怎会怪罪虔诚的信徒?”
阿离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了,她几次动唇,却是有口难言。她连连点了几下头,待再次看向了无时,眸中一片清冷,“你说你放下了?那我真该说,了无大师你的悟性来得真是时候!”
“你说你心中有佛,可是你的眼睛呢?只看到了万里无云?鲜血染红了护城河,你看不见;浮尸遍野哀鸿满地你也看不见。你真的是……太有悟性了,了无我大师我真该恭喜你,以后你就一心扑死在佛前吧,看你死后,你的佛祖会不会眷顾你,会不会接受你这个……虔诚的信徒!”
阿离咬着牙齿,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番话,随之脑袋一晕,她眼前又开始发花了。
阿离用力咬着唇,用疼痛来抗衡这股昏眩。等她缓过神后,一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没有再看了无一眼。
阿离回到房里,她看见了那把油纸伞,随后走过去紧紧的抱在怀里。她手上的力道很大,用力抓着伞,弄得自己的指节泛白。
定北侯一心想把阿离养成一个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只是可惜,阿离人前人后两个样,她没有像别人的小孩一样,喜欢和父母对着干,故意忤逆长辈的意愿。定北侯越是揍她,她表现得就越乖巧,但是背后行事就越发变本加厉,连定北侯也治不住她。除了为罗敷打架这事儿死性不改之外,定北侯都拿她没辙。
定北侯不止一次唉声叹气,他一生戎马,心中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是驰骋沙场的英雄,却只希望女儿安安定定的,即使一生平庸也好。
别人家的父母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定北侯的女儿如此有个性,打得了架也撒得了娇,可是定北侯却为此愁掉了不少头发。
后来陈均就给定北侯出出主意,他说,小姐总是喜欢拔刀吓唬人,虽然猖狂了些,但也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既然是将门虎女,那怎么能少得了刀?既然她拔刀侯爷您不喜欢,那就给她造一把刀吧。请一个能工巧匠打成伞的模样,这样别人看不出来,侯爷你自己看着,也能舒服不少。
定北侯觉得,这主意不错啊,反正也拿她没辙,那自欺欺人总行了吧?毕竟相比手中佩刀,定北侯宁愿看到拿着伞,乖巧温和的女儿。
于是定北侯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给阿离造了一把油纸伞,试图用这一把伞挽救女儿的形象,造成江南水乡温柔女子的假象。这样也不会担心没人敢娶她,以后会嫁不出去。
定北侯觉得自己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过得实在辛苦,那段日子里,他总是动不动叹气,比以往行军打仗深陷囵圄的时候都要发愁。
许是陈均的主意出得好,从那儿以后,阿离都只会安安静静的撑着伞,再也不会动不动拔刀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弱水溺民
阿离彻夜未眠,手里依旧是死死的攥着从了无手上抢过来的佛珠。
她头昏脑涨的,明明身体疲累得厉害,但是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不断浮现过往的情景。那些如云烟飘过的画面搅得她不得安宁,阿离索性就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漆黑无人的夜色发呆。
晨光微曦,太阳从群山后面微微露出了半张脸,屋外传来僧人沙沙扫雪的声音。
阿离捧了把雪,用这些冰凉的雪水洗了一把脸,发涨的脑袋终于稍稍清醒了些。她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吸入的是冰冷刺骨的气体,弄得她的胸腔都有些发疼起来。
阿离放下手中的残雪,却瞟见了白雪上头有殷红的痕迹。阿离一愣,伸手抚上自己的唇角,待把手指拿下来时,看到指尖全是粘稠的血迹。
阿离嫌恶的皱了皱眉,随后一甩手指,又捧了一把雪,直到把脸上的痕迹清洗干净,这才罢休。
等阿离走到山下时,一路上的积雪已经融了不少。只是这雪融了,阿离还是感觉冷得发抖,她紧紧的攥着披风的领口,以抵御风寒。
眼皮越来越沉重,阿离艰难的喘着气,速度越来越慢,但是即使她再怎么坚持,最后还是倒在了雪地上。
地上很冷,融化的雪水一路浸湿她的衣裳。
脸上的热气全冒了上来,熏得阿离的眼眶也有点发热,热得她的眼眸有些湿润,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离喃喃道:“此药伤身啊……”
阿离觉得,等自己休息好了,很快就可以再次上路了。此处荒无人迹,再待下去,那可不妙。只是她越是休息,身体就越是疲累,疲累得她想睡去。
恍惚间,有一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阿离不知道来者是善是恶,但是却不由自主的捏紧手中的伞柄。
不过那阵脚步声又很快的远去。
阿离稍稍放下心来,但是随之又有脚步声响起。
“姑娘?”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和试探的语气,阿离一呆,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动了动唇,嗓子却哑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随之有手指探到她的额头上,手指有些冰冷的温度缓解了阿离的灼热,她明明觉得冷的,但是此时却觉得有些舒服。
“失礼了。”
阿离脑子浑浑噩噩的,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觉得少卿大人的怀抱很温暖,她在寒风中走了这么久的路,现在终于有了温热的东西,她忍不住蹭了蹭。
等到了温暖的车厢里,阿离全身绷得有些酸软的肌肉这才软了些,但是她还是不敢有所松懈,因为这是少卿大人的马车。
阿离歪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少卿大人,她脑子现在有些不好使,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会让少卿大人不好意思。
阿离的目光太过放肆,少卿大人的耳朵忍不住悄悄的红了。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一直静静的盯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这才肯罢休。
阿离不知道少卿大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却暗暗盘算,若是少卿大人突然发了难,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占什么优势。
到底……要怎么办呢?
阿离想得出神,耳边突然听见少卿大人说道:“我不是坏人。”
对了,少卿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
阿离想到此处,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心底瞬间有了主意。
“我叫阿离。”阿离放软了声音,就如同以前犯错即将被揍时,跟定北侯撒娇的一样。
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
你示弱,对方就轻视你,轻视你就会忽视你。无害的东西,是不会有人去防备的,就如同水一样。
阿离眨了眨有些雾蒙蒙的眼睛,因为那些被热气熏出来的水气,有些妨碍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少卿大人的脸。
阿离最后松开了伞柄,转而用指尖在伞面婆娑,动作轻柔,她低声道:“劳烦载我一程,带我回城里。”
不过是顺便为之,少卿大人自然不会放着阿离一个人在荒郊野外。
等看见少卿大人点头之后,阿离心下一定,她靠着车壁,正有些放松下来,但是喉头一痒,鲜血又涌了出来。
阿离皱了皱眉,虽说这药伤身是不错,但是总动不动就吐血也太骇人了。
不过……她以后都不会再吃这种药了,也仅此一次。
阿离拿出手帕,认真仔细的擦拭唇边的血迹,待她一抬眼睛,便看见少卿大人隐含担忧的目光。
阿离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要揍少卿大人的欲望,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方法,可以让她更好的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费一兵一卒,很轻松的方法。
少卿大人如此温柔,她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
等到了城里,阿离并没有让少卿大人送她回到西街,而是在半路上就下了马车。
阿离倒不是不想让少卿大人知道她住哪,在此处下车,不过是因为她还有事情要办。
这里,离蓬莱巷很近,她走一会儿就到了。
城里没有郊外那样,寒风肆虐,阿离走在街上,并没有感觉很冷。
她手里握着油纸伞,一直守在蓬莱巷的巷口。她躲在一处墙角后边,蓬莱巷口人来人往,只偶尔有人看见墙角处站着一个青色衣服的姑娘。
赵子箴不知去了何处,阿离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才回来。
赵子箴见阿离脸色不对,连忙问道:“你生病了?”
阿离摇了摇头,她先是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赵子箴低声答道:“我刚才就是从国公府里出来的,消息已经传递给叶寻了,相信他不久之后就会有所动作。”
阿离想起了在马车里的少卿大人,双眼不禁眯了起来,她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往来太麻烦了?而且我们接触得越多,暴露的危险就越大,有时候想商量什么也很不方便。”
话虽如此,但是他们平时都是蛰伏无为的状态,也就是近日才频繁接触的,赵子箴不知道阿离为何有此一说,但是却顺势说道:“你想做什么?”
阿离笑了笑,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先找个地方,我现在很不舒服。”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英雄救美
赵子箴直接让车夫把马车赶回府里,而他和阿离则是一前一后的来到一间客栈的客房里。
赵子箴本以为,阿离说她不舒服,此时应是靠床休息的,但是等他推门而进的时候,却看见阿离在对镜梳妆。
阿离呆呆的照着镜子,铜镜里的人看着有些模糊,她不太看清自己的模样。
发觉赵子箴已经走进来了,阿离回头问道:“我美吗?”
赵子箴脚下一滑,差点滑倒在地上。他定了定神,冷静反问道:“你病傻了?”
阿离气呼呼的白了他一眼,随后却轻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得意说道:“你不觉得美不要紧,少卿大人喜欢就够了。”
赵子箴一惊,他隐隐发觉了阿离的意图,但是却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不确定的问道:“你这是……要色诱他?”
“你说得太难听了,这叫美人计。”阿离还是紧紧的盯着自己在镜中的脸,但是始终瞧得不太清楚,“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跟在他身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发觉了,你也不用费尽心思的给我通风报信。省时省力,再好不过了。”
这客栈里的铜镜始终太过粗糙,阿离怎么也看不清,最后不由得有些暴躁起来,她又再次回头问道:“我美吗?”
赵子箴认真打量她这张脸,随后道:“还行,但是要想色诱叶寻,还不够。”
阿离把铜镜反扣下来,丧气道:“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给我换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吧?”
赵子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此计太过冒险,别到最后你诱他不成,反而是他诱你了。”
阿离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他也不见得就是什么风华绝代的美男,那张脸也还行,但是想色诱我,还不够。”
他们两个之间,向来只有赵子箴听阿离话的份,阿离觉得可行,赵子箴觉得再不可行,那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阿离问道:“你们的少卿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赵子箴认真的回想了一番,而后道:“他还未娶妻,也没见有什么风月传出来,不过他每次去醉客坊陪酒的酒娘都是清雅如菊那一款的,太有风情的他不喜欢。”
阿离听了,反问道:“江南女子,温柔水乡的那种?”
赵子箴虽是不确定,但是却也点了点头,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反正他又不是叶寻,哪里知道他的口味如何。
阿离一听,她把自己的油纸伞撑开后在屋内走了几圈,随后回眸对着赵子箴一笑,“我现在觉得,我父亲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阿离这一笑,端的是温婉无比,加上她眼中还有热气浸出来的水气,乍然一看上去,真的就如同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女子一样醉人。
只是可惜,赵子箴又哪里会着她的道?
“你别这样对我笑,我有点怕。”
以往阿离这么对他笑的时候,就是他要倒霉的时候。
赵子箴记得有一次,就是因为一个奇丑无比的荷包,他还被阿离胖揍了一顿。
定北侯一心想把阿离养得温柔贤淑些,那女儿家怎么可以不会些绣活呢?所以他便给阿离请了个绣娘教阿离绣花。
只是阿离拿那小小的绣针莫可奈何,最后绣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她第一次绣了个荷包,原本想送给定北侯做纪念的,但是阿离自己也觉得实在是不堪入目。堂堂定北侯身上挂着这样的一个荷包,那还不是让人笑话?
阿离纠结良久,最后还是没有送出去,但是到底是第一次做的东西,就这么扔了也实在舍不得,后来阿离便想着把荷包送给覃歌。
阿离觉得丑,覃歌自然也觉得丑,他说什么都不肯收下,死活就是不收。
他拒绝的时候,阿离也这么对他笑了一下,笑得温良无比,而覃歌接下来的下场,就是被阿离揍了一顿。
最后覃歌委屈啪嗒的被迫收下了那个荷包。
想起那些往事,赵子箴不禁叹了一口气,一个这么霸道的,动不动就动手打人,只喜欢用武力迫使人屈服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色诱叶寻这个计划不可行。
赵子箴知阿离甚深,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遇事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揍人出气,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可以肆意嬉笑的年纪了,当初内里脾气火爆,外表不动声色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更加不动声色的大姑娘。
赵子箴看着阿离,轻声道:“你真的打算用这个所谓的美人计?”
阿离把伞一收,冷淡道:“自然,只要我能接触他,一切都会更加顺利不是吗?你也不用再孤军奋战了。”
“只是……”赵子箴委婉道:“叶寻他,见惯了美人。”
阿离恨恨瞪他一眼,“哼,美色这么肤浅,单凭一张脸也太没有分量了。要他对我上心,自然要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了。”
赵子箴叹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阿离缓步走了走,挑眉道:“自古以来,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都是从英雄救美开始的,戏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么?要少卿大人对我另眼相待,那就来一出英雄救美吧。”
英雄救美,一般美人都会爱上救人的英雄。
赵子箴呆了半晌,最后才问道:“你要救叶寻?”
“只要在他落难之时,我再救他于危难之间,到时他自然会对我心生感激,接下来的事情,还不是水到渠成?”
赵子箴危难道:“只是叶寻落难的机会,只怕不多。”
阿离气急,“你傻啊?他自己不落难你就不会想办法让他落难?我不管,反正你得给我创造出机会来。”
赵子箴的眉头越皱越紧,叶寻身边都会跟着一群奴仆侍卫,就是他落难了,也轮不到阿离去救。想给他们创造机会,可没有那么简单。
赵子箴虽觉得没戏,但最后到底还是应道:“叶寻平日里,去得最多的就是普相寺,要想动什么手脚,在路上便是我们的机会了。我留意一下,他去普相寺的时候我再通知你,到时我想办法让他落难,接下来的事情,你……看着办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信神佛
阿离最后实在难受得厉害,便告别了赵子箴。
赵子箴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色,犹豫道:“要不我送你回去?”
阿离摇头,“现在还有人在西街守着,要是你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叶寻必定起疑,还是谨慎些吧,我自己走得回去。”
赵子箴无奈,虽然放心不下,但到底是让阿离一个人回去了。
也许阿离的做法是对的,他们一个在东城,一个在西街,总有互相通知不到的时候,要是阿离跟在叶寻身边,那就方便多了。
两人各在街上各走一边,恍若陌路人,连目光都不曾交集,似乎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过客。
阿离刚走到西街,还未走到济世堂的门口,一直在张望的小小一眼便瞧见她了,“阿离姐姐,你可回来了!”
小小乐得合不拢嘴,她正伸手要阿离抱抱,但是她现在才发觉阿离的神色有点不对,“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阿离垂眸看她,低声道:“我抱不起你,先让先生给我治病再说,我现在很不舒服。”
阿离很少有这么病殃殃的时候,小小吓怕了,连忙牵着阿离的手掌,把她带回家中。
牵上阿离的手掌,小小这才发觉,阿离的手心滚烫得厉害。
小小眉毛鼻子全都皱到一起,“你怎么生病了?”
阿离摇头,她为难道:“是不是你最近总和我睡一起,你的梦游传染给我了,所以我昨天半夜跑出去吹风病的?”
小小低声咕哝,“先生都说了,我梦游好了……”
阿离没再和她说话,而是坐在椅子上,眼皮耷拉着。
厉怀仁见着了,他一看阿离的形容就摇了摇头,“病来如山倒,你这是何苦呢?”
阿离没理他,她先是发了一会儿,随后才问道:“先生,你相信顿悟吗?”
“顿悟?”厉怀仁沉声道:“好端端的,问起这个做什么?”
阿离又自顾问道:“先生信神佛吗?”
厉怀仁一愣,他虽是不明白阿离昨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但是之前才找到陈均的下落,说他在普相寺出家,而阿离一回来就问起这种问题,怎么看阿离的这幅模样,都是和陈均有关的。
厉怀仁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虽说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鬼神之说,但是心底到底还存有敬畏之心,一时也不敢开口妄言。
厉怀仁还在思索,阿离便自顾咬牙道:“我不信!”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佛祖能救赎他,还是我这个俗世中的人能笑到最后!什么一心向佛,不过都是一些自欺欺人的鬼话罢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有神佛,苍天就该有眼。”
小小在一旁听了,她上前握住阿离的手,也跟着道:“我也不信!”
阿离扑哧笑了一声,“小屁孩,你懂什么?”
顿了一会儿,阿离把小小抱在怀里,她用力搂着小小,轻声道:“都是一些畏首畏尾的懦夫,我们不要学他,小小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不要把希望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上面,你想要什么,就动手去争取,否则没有人会去救赎你。”
小小楞一下,然后说道:“你刚刚,不是说抱不起我吗?”
阿离撇了撇嘴巴,嫌弃道:“不懂就是不懂,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她说着放下小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蒙头大睡了一场。
接下来几天,阿离在厉怀仁的治疗下,身体逐渐好转。虽说那病是假戏真做,但阿离底子好,身体也并未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如今将养将养,很快就缓过劲来了。
阿离的病情一有所好转,便又开始整日往外跑,厉怀仁劝不住,便也只好使劲的给她开方煎药,以免又染了什么病。
今日,厉怀仁雇来帮忙看管医馆的伙计跟他说,有味药材不见了。
在济世堂里干活很轻松,伙计时常是不用来看守着的,他知道平日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娘替他干活,只有等她忙起来的时候,伙计才需要去守着医馆。
不用干活又照样有钱拿,伙计可不想丢了这份活,所以当发现有药材不见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告诉厉怀仁了。
是曼陀罗粉。
厉怀仁面沉如水,他朝着伙计安抚道:“哦,没事,我之前拿去配药了,忘记给你说了,不必大惊小怪的,没了便没了,再进购一些便好,及时补上就没关系了。”
可、可那曼陀罗……伙计最后还是把话忍下来了,曼陀罗有毒可致幻,一般是用不了这么多的,但是他很聪明的选择没问。
伙计连忙扯开话题,他不经意地道:“阿离姑娘怎么总是这么忙?今日都还未见过她,不知道她又往哪儿去了。”
厉怀仁不欲再谈,他含糊几声敷衍了过去。
而此时,济世堂里失踪的那曼陀罗粉被交到赵子箴的手上。
阿离嘱咐道:“有毒的,你用的时候,记得掩上口鼻,别连自己也中招了。”
赵子箴暗暗记下,把那袋药粉收了起来。
想了想,他沉吟道:“我本来还担心就一个青花圆盘不够分量,不足以引起叶寻的疑心,不过京兆少尹却帮了我们大忙。叶寻从他口中得知张府失窃的事情,我把郑杰和张渐飞曾见过面的消息透露给他,现在叶寻愈发觉得张渐飞有嫌疑了。不过,他好像又有所顾忌,心中不能下决断,想必不久之后,他便又会上一趟普相寺去找他父亲谈心。我接下来没法再联系你了,你这些时日若没事,便上山去晃荡几圈。”
阿离轻哼一声,她拿出从了无手上抢来的佛珠仔细瞧了瞧,最后才道:“你下手可要重些,他不惨就不能突出我的重要了,最好半死不活的,这样他才会对我感激涕零。”
赵子箴咬牙道:“我能给你创造机会已是难办,还要我下手伤他……罢了,我负责把那些人引开,要是嫌叶寻的伤势不够重,那你自己补两刀吧,但是千万要注意,别真把人捅死了。”
阿离闷闷应道:“我有分寸,不会把他弄死的,放心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片苦心
负责守卫普相寺的士兵最近快要被阿离给烦死了。
“你能跟普相寺的大师有什么交情?快走快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眼前的士兵丝毫不肯退让,他甚至拿着手中的长矛开始赶人。
阿离眼睛一眯,她看着长矛在自己眼前划过,手指不由自主的捏住伞柄。
差点……就控制不住拔刀了。
阿离正想要放弃,反正她来此处,主要是为了等叶寻,想上普相寺见了无不过是顺便罢了。
只是阿离之前磨了那么久,士兵都不肯放行,不过今天却出现了转机。
“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动脚?”
少卿大人!
阿离心中暗喜,她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让自己瞟向少卿大人,因为她怕自己灼灼的目光会吓跑人家。
阿离压下上扬的唇角,等稳下心神,她才开始正视少卿大人。
少卿大人唤道:“阿离姑娘。”
“上次,多谢公子施以援手。”阿离嘴巴瘪下,眼中却隐含得意的神情,她指着眼前的士兵,控诉道:“他不让我进去。”
少卿大人看着有些犹豫,阿离索性拿出从了无手上抢过来的佛珠,对着少卿大人笑道:“上次我来普相寺时,遇见了了无大师,他说与我有缘便赠与我这串佛珠,让我有事上普相寺来找他。”
阿离把佛珠递给少卿大人,“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请说。”
“你一定上得去,请你帮我找一找了无大师,把佛珠带给他,告诉他,有人在山下找他。”
少卿大人并没有拒绝她,果然……是个好人。
看着少卿大人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上普相寺,阿离直盯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你记得跟他说,是那个与他有缘的阿离。”
若是这样说,了无还是不肯见她一面,那么就真的不必再上普相寺了。
阿离在山下等了很久,原本她还有些焦急,最后却逐渐平定下来,再没有起一丝波澜。
她想,应该放弃了。
眼前的姑娘一时间安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一潭死水,原本士兵还想赶她,但最后见她安安静静没有再闹事,最后也任由着她站在山门前。
阿离原地站定,她顺着台阶望上去,这台阶很长很长,一眼看去,仿佛衔接着远方的天际一样。
阿离盯得眼睛都有点发酸了,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等她再度睁眼时,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个老和尚。
老和尚慈眉善目,一身宽大的僧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陈叔叔……”阿离喃喃道。
了无走得很快,他站到台阶上看着阿离,最后叹了一声,“随我来吧。”
至此,那些士兵自然不能再拦着阿离了。
阿离安安静静跟在了无身边,一句话也没说。没有见到了无前,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没问,但是真见着了,又觉得实在是无话可说。
等来到了无的禅房里,他低声开口道:“阿弥陀佛……”
阿离打断他,一说出口的话,口气冲得厉害,“怎么?又想让我别来找你?”
了无摇摇头,他又是长叹一声,“阿离,回去吧。”
阿离一僵,她几次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叫我回去,我又该回到哪里去?”
“总之不该来这里。”
阿离盯着了无房间里的那一龛小佛像,看见在缭绕的香火之后,那带笑的容颜。明明是一副慈祥和蔼的面容,阿离却觉得很刺眼。
“这里是信徒来拜佛的地方,了无大师曾说过,佛渡众生,怎么你出得了家,我就上不得普相寺吗?”
“离开京城!”
阿离瞪着他,“我不!我在京城待的正好,我为什么要走?”
了无看着阿离,眼神有着说不出的沉重,他的眼睑狠狠的抽动了一下,“我知道,郑杰死了。是你杀的,对不对?”
“呵……”阿离轻笑一声,“是我杀的又如何?难不成了无大师还怜悯他?我不仅要杀郑杰,我还要杀更多的人,我手下沾染的鲜血还少吗?现在你才想起来要劝导我?”
了无皱着脸,看着脸上的皱纹更加的深了,如同山间被岁月侵蚀出来的沟壑一样,“人生一场,一切不过虚妄,终究会归于尘土,你又何必执着于执念,追求如梦如幻的泡影?”
“既是执念,那自然就是解不开放不下,了无大师这话说的好笑。”
“过去已以无法改变,将来的还未降临,你为什么就不能活在当下,非得往后看?”了无低低道:“五蕴六毒皆是妄念,五毒炽盛降不伏,五毒灭尽五身枯。执念太过,极易伤人……”
“你给我闭嘴!”阿离再度打断他,“你不必给我讲这些狗屁佛理,我不像你那么有悟性,会顿悟后皈依佛门。我认识的陈副将,从来都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正是因为我相信他另有苦衷,我现在才会站在这里。你那些道理,不必讲给我听,我这个人愚昧不堪,冥顽不灵,五身灭尽便灭尽,哪还管它什么因果业障?”
阿离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她冷冷道:“你说得对,一切皆如梦幻泡影,所以,即使舍弃了这肉身,大不了一死,那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阿离看向了无,她讥诮道:“既然大师说得头头是道,那为何又一心想让我离开?出家之人,不是应该超脱物外,不执着于生死的么?”
了无没再继续说话,他闭上眼睛,脸上趋于平和。但是脸上的肌肉却微微有些颤动——他显然没有外表的那么淡定超脱。
阿离冷笑,她还想再度开口,了无便道:“你再待下去,只怕会浪费你父亲的一片苦心啊。”
阿离瞳孔一滞,“你什么意思?”
了无有些激动起来,“当日你离开交州,你以为你父亲当真事先不知?在父母眼里,孩子再长大也只是个孩子,若不是他事先发觉安南频有异动,又怎放心你离去,让你一人独自离家千里?说到底,他不过是想让你离开交州,好躲避一场战乱罢了。他想你好好活下去,不要卷入那些永无休止的战争里啊!”
第一百四十章 算清旧账
“即便是,那又如何?”阿离冷着脸,“而且父亲若是事先发觉安南有异心,又怎会不早做防备?”
“当时他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安南有异,若是贸然说出来,反而使民心不定。况且他手上又没有兵,即使发现了又如何防备?”了无道:“若是他向朝廷禀报,你以为会有人信吗?安南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入贡岁岁来朝,谁会想到一个弹丸之地竟有胆子作乱?”
阿离反驳道:“我又怎知你不是说来唬我的?现在人都死了,随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又何须骗你?”
“你想骗我走啊!”阿离压着声音,冷冷道:“你根本就做不成一个和尚。你明明还是被前事干扰着,根本就不是真的看破红尘,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要放下?大家不过半斤八两罢了。”
“正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要修身净心,此为修禅悟道。我放不下,但我看开了,不会再执着。”
“哦……你是看开了,你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所以就待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咯。”阿离讥讽道:“你可以不跟我下山,但是你也别想我走。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和尚,但是你要告诉我,当年的刽子手究竟有几个。”
了无一顿,却是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阿离也不生气,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之前的厉色都不曾出现,“郑杰一个,张渐飞一个,张夫人一个,左丞一个……那么还有陛下呢?”
了无再坐不住了,他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怕了,懦夫!”阿离在屋内不断踱步,布鞋踏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了无看着,眉头却不由得跟着一跳一跳的。
“父亲跟我说过,当今圣上对他不会有猜忌之心,那些所谓的功高震主不过都是奸人挑拨以迷惑众人,他跟陛下的关系其实好得很。当时我年纪小,他说什么我信什么,但是现在看来,若是陛下对父亲没有半点猜忌之心,那当初自请外放交州的时候,又为何不多做挽留?也许一开始的自请外放不过是试探之举,但是陛下后来的反应,才让父亲更加坚定离京的决心。”
阿离冷哼一声,“什么手足情深,不过都是父亲一厢情愿罢了。先生给我讲过,父亲当年平定北狄之后,在民间威望极高,如此一来,帝王又怎会容得下他?父亲不想拥兵自重,可帝王却不想放虎归山,之所以没有卸磨杀驴,怕是要借刀杀人,以维护他所谓仁德的名声吧?祁佑帝哪里昏庸了?他这个帝王当得好得很。”
“不,陛下和你父亲的关系的确是极好极好的。只是可惜……”了无道:“安南围城时,你父亲是有机会先走的,可是任我们再三劝阻,他还是留下了,既是求仁得仁,你又何须再翻那些旧账?”
“他是求仁得仁,可我这笔帐却怎么都要算清楚。你不肯帮我就算了,我也不强求。可我要做的事情,你也别来干涉。”
了无连连叹气,他发现,往日只要心浮气躁时,念经都可使他安定下来,但是今天不管他念得再多,都不能缓解他心里的急躁。
“若你心中还念着你父亲,此时就该趁还未东窗事发抽身离去,你势单力薄,如何能抵挡住权势滔天的手段?”
阿离别开脸,“总之,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若是当初父亲明知有异却还坚持留下,那我就更不能走了。若是他为了守城而死,那我没什么话好说,可是那些什么为国捐躯的美名,不过都是一场天大的笑话罢了。这口气,你叫我如何忍得下去?”
“诶……”了无摇摇头,似乎是没了力气,“真是一样固执。”
厉怀仁也曾劝过阿离,但都是点到即止,每当阿离一沉下脸色,他便很识趣的不会再说。而阿离每次来找了无,两人总是要唇枪舌战一番,你劝不动我,我说服不了你,真是难办得很。
两人一同沉默下去,谁也没有再说话。
了无开始闭目不言,无声念经,阿离抱着膝盖,蹲坐在蒲团上,一点形象也无。
半晌过后,了无还没见阿离走,忍不住问道:“天色将暗,你怎的还不走?夜路难行,你要下山,还是尽早动身为好。”
阿离伸长脑袋,凝神静听屋外的动静。她也不避讳了无,直说道:“走什么走?我还要等隔壁的少卿大人呢,等他走了,我再一起走。”
了无不知阿离打的什么主意,便也不再理她,只管自己冥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想起人声,听着有些噪杂。
阿离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少卿大人排场大,走到哪儿都不安定。
阿离拿过自己的伞,率先走出门去。
等走到了普相寺里的那塘湖水边,阿离便看见了少卿大人一行人。阿离偏头,压低声音对着身后跟来的了无道:“行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阿离笑了笑,跟方才和了无时的针锋相对截然不同,好像瞬间换上了个人,“好巧啊,公子也还没走。”
少卿大人也看见了阿离,他眼眸中还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柔和,仿佛盛着情意一般,“我也没想到,姑娘这么晚了也没走。”
当然不走了,要等你嘛。
阿离跟在少卿大人身边,一同走出了普相寺的山门。
按照阿离的计划,她此时应该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少卿大人“落难”的时候,她再来拯救他,这样方可一击必中,叫少卿大人一见定情。
可是少卿大人并不知道阿离的计划,所以秉着对姑娘孤身一人行走在夜色里的担忧之情,少卿大人便很不识相的开口邀请阿离同他一起坐马车。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马车狭小……这样,好像也很不错,而且离他近些,也方便自己下黑手,等出现的时候也不用再千方百计想借口了。
阿离笑了起来,她没有再拒绝少卿大人的邀请,而是应道:“如此便多谢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同落难
阿离和少卿大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她怀中紧紧抱着油纸伞,一刻也不肯松手。
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戒备了,少卿大人忍不住劝道:“姑娘可先将伞放下,不必时刻抱着。”
不行。
阿离看着他,摇头。
少卿大人也无奈了,于是只好像上次一样,和阿离大眼瞪小眼。
阿离想得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确是培养感情的良机,只可惜她只略懂皮毛,而少卿大人也是内敛,所以两人除了相顾无言之外,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以做。
若是两个寻常的男女如此相对,目光放肆不加掩饰的打量着对方,一定都会觉得尴尬,但他们两个偏偏谁也没有发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感觉到不妥。
直到,一声疾风破空声打破了马车里的沉寂。
一柄长剑从车顶上刺下来,少卿大人险险避过,但是手臂却被擦伤了。
少卿大人发现有刺客来袭,一时有些慌乱,他只顾着注意外头的动静,但是却没有发现,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姑娘露出了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黑衣人的目标显然是车里的少卿大人,但是一干随从哪里会让他接触少卿大人?
黑衣人良久缠斗无果,他正有些焦急。长剑挥过马车车身,带起一阵疾风,风掀起车帘,黑衣人看见了马车里阿离的脸。
两人的视线一相对,彼此心照不宣。就在车帘扬起又落下的那几息功夫间,阿离对着黑衣人轻轻动了动唇。虽然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黑衣人却看出来了,她说的是:马。
黑衣人虽然有些犹豫不定,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听阿离的话。
当长剑扬起再度落下时,马匹身上便添了一道伤口,紧接着,马匹发狂了。
看着马匹拉着马车疾行而去,黑衣人稳下心神,定心和这群护卫打斗。
不能让他们过去救人。
马匹完全没有停下狂奔的迹象,少卿大人急了,他正在心底暗暗盘算着脱身的方法,但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阿离。
阿离捂着撞到车壁上有些发疼的脑袋,和少卿大人对视了一眼。
突然,猝不及防的,少卿大人突然一把揽过阿离的肩膀,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少卿大人的脸色冷得有些吓人,他出声道:“我抱着你,等下我们一起跳下去,不许迟疑。”
阿离却不怕他,她温顺的靠着少卿大人的胸膛,软软笑道:“好。”
前方是一道斜坡,少卿大人的脸色愈发凝重,他突然大喝一声:“跳!”
阿离一听,跟着跳了下去。
所幸,这道斜坡只是长着些杂草,半路上也没有什么尖锐的石子来拦路,他们这一滚,很顺利的滚到坡底。
少卿大人一手护住阿离的脑袋,一手抱着她的腰身,阿离身上倒是没有受什么伤,但是少卿大人却惨了。等滚到坡底的时候,他已经昏厥过去了。
阿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闻见了血腥味,只是夜色茫茫,她不太能看清少卿大人的伤势。她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他还活着,这才放下心来。
手指摸到了粘稠的血迹,阿离一愣,她顺着少卿大人的脸摸山去,发现他的额角破了一个窟窿。
阿离有些为难的皱眉,她放开少卿大人,就近捡了些木材生火。等火光燃起,阿离就着亮光打量少卿大人,这才看清他的形容实在狼狈得很。
阿离叹了口气,随后开始利落的收拾起少卿大人的伤势来。
额头上的伤口是最重的,还有手臂上的剑伤,阿离也包扎过了。她认真看着少卿大人身上的痕迹,想着要不要扒开他的衣服,以查探他的伤势。
可惜少卿大人的衣衫虽然褴褛,但是该穿的,该挂在身上的都还整整齐齐的,阿离怕自己扒了他的衣服后,不能原封不动的穿回去,这才遗憾作罢。
覃歌说了,少卿大人喜欢温雅的姑娘。
“叶寻?”阿离拍了拍少卿大人的脸蛋,轻笑了几声,她上上下下的用目光扫视着少卿大人,随后道:“我本想救你,让你来找我报恩的,但是现在却是先让你救我了,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我还得以身相许了?”
阿离盯着少卿大人,一心想着要怎么等着少卿大人醒来以后,让他对自己一见难忘,暗生情愫。
真是太难办了,若是他喜欢的是热情奔放的姑娘,那她现在也不用这么伤脑筋的思考了,直接死皮赖脸的赖上他就成,可是少卿大人又不喜欢那样的姑娘。
阿离对着少卿大人发了半夜的呆,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个对策了。她有些发闷了,忍不住气呼呼的拿着自己的发尾去戳少卿大人的脸蛋出气,但是没想到这一戳,便把昏迷不醒的少卿大人给戳醒了。
阿离一惊,连忙收回自己的头发,但是少卿大人却先她一步伸手扯住了。
阿离被他扯得头皮一疼,忍不住委屈道:“你做什么扯我头发?”
少卿大人这下是真的清醒了,知道不好意思了,他低声道:“抱歉。”
趁着少卿大人有些走神,阿离赶紧回到火堆旁正正经经端坐好。呆了一会儿,察觉到身后打量的目光,意识到少卿大人正在看着自己,阿离大大方方的回头,朝他一笑。
但是阿离一笑就后悔了,因为她心里一直记得覃歌说的,少卿大人喜欢的是温雅的姑娘。
阿离在心里暗念几声,吓得赶紧把脸转回去重新端坐好,再没有理会少卿大人,好像刚才对着人家笑的人不是她。
其实阿离心底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温柔的姑娘,但是因为覃歌一直否决,所以连带着她对自己也有点怀疑起来。
她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怎么装温柔,但是她哪里知道,在少卿大人眼里,她这幅模样就够温柔的了,实在不必再装。
耳边突然传来响动,紧接着是少卿大人的一声痛哼,阿离偏头望去,发现少卿大人从岩石上奋力起身,但是他歪歪扭扭的站了一会,又很快的倒下去。
他的脚伤了。
阿离离开火堆,来到少卿大人面前蹲下,“我看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孤男寡女
阿离蹲在少卿大人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脚踝上,不顾少卿大人的抗拒,她以极快的速度把鞋袜脱下。
少卿大人的脚踝处肿了一大块儿,阿离一寸一寸地摸上去,少卿大人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阿离听见了,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小小的笑容,但是口中却轻柔的安慰道:“没有断,只是脱臼了,你忍忍。”
看着他的伤势,阿离明知故问道:“疼不疼?”
少卿大人刚想开口说话,但是那个“不”字还未脱口而出,便咽在喉咙里。因为突然“咔嚓”一声响动,少卿大人的话便掩在唇齿间,没有再说出来。
看着少卿大人吃鳖的脸色,阿离心中得意,她故意轻快地笑了几声,“好啦,你看看现在是不是不疼了?”
果真不疼了,少卿大人转了转脚掌,口中道:“多谢。”
随后两人之间一阵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阿离心中急切,她今天策划的这一场戏,目的就是要少卿大人对自己暗生情愫,可是这少卿大人怎么的一点表示也无?要是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会功亏一篑。若是不能捕获少卿大人的一颗真心,那她今天所受的做的一切不是白费了?
阿离暗暗咬牙,她突然靠近少卿大人,两人挨得很近很近。在这样的距离下,阿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少卿大人脸上一些细小的绒毛。
阿离的眼光扫过少卿大人的嘴唇,恨不得就这样子扑上去咬他一口,让他永生难忘。
阿离自以为她的心思隐藏的很严密,但殊不知她这个动作已经把少卿大人给吓到了。
少卿大人在往后退。
阿离不再逗他,她轻笑一声说道:“你救了我,我谢谢你,不会忘记的。”
点到即止就好,覃歌说过,少卿大人不喜欢太过于热情奔放的姑娘。
只是在阿离的臆想中,这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但是少卿大人没有动作,她也不免心中郁闷,所以便只好坐在火堆旁,一下一下的添着柴火,脑中在思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少卿大人坐到他她身旁,对他问道:“你不怕?”
阿离手中正拿着木棍搅着火堆,听到少卿大人这么一问,她的动作不由得一顿,“怕。”
当然怕,怕今天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头来只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少卿大人笑了一笑,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哭鼻子。”
来了,阿离心中暗喜,“有什么好哭的,哭声不仅不能让我走出困境,还会引来豺狼,只会让我更危险。”
少卿大人没话说了,阿离心中暗自懊恼,刚才自己应该示弱的,如此一来,少卿大人才有怜香惜玉的机会,到时候,她再流几滴眼泪,再哭几下,再装那么几下不稳,而后扑倒少卿大人的怀里说她很怕,那时候还不是干柴烈火?
只是话一出口,现在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阿离暗恨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次良机。
既然良机一失,那么她就再创造一次良机。阿离偏头想了一会儿,随后曲起双腿,双手抱膝下,巴搁在上面,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盯着少卿大人。
“我冷。”
阿离觉得自己,已经表示得这么明显了,少卿大人总不会再不为所动吧?可是事实却让她失望了。因为少卿大人对他她说,那姑娘紧靠着火堆些。
阿离撇了撇嘴吧,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缠下去了。她拿起自己的油纸伞,往少卿大人刚才靠着的岩石走过去,“我困了,你看着火堆,不要灭了,不然会有野兽。”
阿离不知道,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少卿大人的心中会不会留下一些痕迹,但是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计划好像行不通。
阿离东想西想,最后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出乎意料的,在这寒风凛冽的山林间,她以为对着少卿大人自己应该睡不着,但事实上她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是少卿大人把她叫醒的。
阿离眨了眨眼睛,她呆坐在地上,回想着昨晚的事情。
少卿大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事已至此,好像没有什么再回转的余地了,阿离朝他一笑,应道:“好。”
远处传来声声的叫唤,那是少卿大人的奴仆来寻他们了。
那个叫七宝的小厮跌跌撞撞跑过来,他哭丧着脸,好像快要哭出来,他拽着少卿大人的胳膊,“爷!可找着您啦,若是您出什么好歹,那小人也不要活了!”
阿离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手指忍不住勾了勾,她低下头去,抿唇笑笑。
少卿大人遇刺,心中自然急切,最后便派遣人把阿离送回家中,而他自己则是回到府。
阿离看着身后跟着自己的两个护卫,眉头忍不住一皱。
回到京城的长街上,阿离婉言拒绝道:“谢两位护送,但我的家就在前方,两位可回府复命,不必再相送了。”
经过一夜奔波,侍卫也实在是劳累的很,听得阿离这么一说,他们也没有坚持,而是转身回到了国公府。
阿离本想去找赵子箴的,但是她转而想到,昨晚发生了那样的大事,少卿大人应该会去找作为助手的赵子箴,她这时候去找人,好像不太合适。
这么一想后,阿离就干脆的回到了济世堂。
小小看到阿离狼狈的形容,她连连问道:“阿离姐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阿离摇头,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却打了个喷嚏。
厉怀仁皱眉道:“你昨晚可是又去吹风了?”
当然是吹了,还吹了一整夜。但是阿离可不会老实跟他说,她轻轻摇了摇头,淡笑着说道:“先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好得很。好好将养将养,很快就会如同以前一样了。”
身体养了是能好,可是少卿大人养养,不知道会不会对她上心?
只是以后像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显然是没有办法在实行了,经过昨天的遇刺后,少卿大人必然会加强戒备。
阿离垂下眼眸,觉得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