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人鱼(33)
春季来临,希拉图海域又迎来了一次大的繁殖期,雄性们全力展示着自己,期待能够获得某位雌性的芳心然后一同进入火热的交配环节。
人鱼小镇在几次拍卖后不断贬值,最后被赵玉瑭以很低廉的价格成功收入囊中,彻底成了她养鱼的地方。
因为小镇离公司比较远,赵玉瑭便只在周末休班时才来小镇,人鱼也不嫌麻烦,总是跟着她来来回回。
春季多风,赵玉瑭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耳边传来一阵阵海浪拍岸的声音,蔚蓝的海面上骤起波澜,一道亮白身影从远及近破开了水流。
“哗啦——”
人鱼上半身探出海面,他肤色极白,露在外面的地方如玉雕琢,肌理线条清晰又漂亮。
“玉!”
他眸子亮晶晶的,蓝金色鱼尾时隐时现,“我带你去海里玩。”
赵玉瑭已经学会游泳了,但有人鱼在也用不着她自己游,省事得很。
她掀开盖在脸上的草帽,海边太阳很烈,胳膊都晒得滚烫。
她把手伸出去,人鱼立刻便抓住捞她入怀,熟练地把她安置在自己怀里,便甩动鱼尾直直地潜入海里。
赵玉瑭见到了几只憨态可掬的海豹,有人鱼在,这几只海豹显得格外温顺,任由赵玉瑭对它们“上下其手”。
人鱼在旁边看着,越来越心烦气躁,只觉得那种暴烈情绪又回来了,扰得他气血乱流,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喊了声,“玉!”
赵玉瑭只好依依不舍地停住撸海豹的手,重新回到人鱼怀里,“怎么了?”
人鱼不说话,赵玉瑭窝在他怀里,仰脸时只能看到少年冷白如刻的下颌,靠近颈部的位置隐隐浮现出鳞片的痕迹。
路过几只正在交配的海鱼,人鱼冷哼了声,鱼尾一卷便掀起巨大海浪,惊跑了鱼群。
赵玉瑭:“……”
一连几天人鱼的情绪都不大好,尤其是陪赵玉瑭上班的时候,离了海水他甚至找不到地方降温,身上每时每刻都滚烫无比。
回家摸鱼的赵玉瑭也发现了不对劲儿,人鱼那条极漂亮的鱼尾竟然开始掉鳞了,逐渐露出里面粉白色的肌肤。
她捏着手里新鲜掉落的几枚鳞片,“人鱼也有换鳞期?”
人鱼半个身子都泡在浴缸里,因为体温太高不得不用冰水降温,他脑袋蔫蔫地耷拉着,眉眼失色,像朵干枯的玫瑰。
“不知道,以前没有过。”
他生下来就没有族群,也不知道其他人鱼是怎么长大的,更是头一回经历换鳞期。
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尾巴尖,人鱼忧虑地皱着脸。
他要是不长新的鳞片了怎么办?
他变丑了赵玉瑭还会喜欢他吗?
这么一想,人鱼更加心烦气躁,鱼尾啪啪地拍着水面,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
赵玉瑭也一样睡不好,人鱼体温太高了,贴着她时就像贴着个火炉,但又不能推开,人鱼现在已经够难受的了,总不能再让他变成心碎鱼。
撑到周五,赵玉瑭收拾东西带鱼回了小镇,待在熟悉的海水里他情绪稍稍好了一些,鳞片掉得没那么多了,但也已经所剩无几。
人鱼待在海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陪伴他,赵玉瑭也会抽出下午的时间陪他在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再一次打断几只鱼的交配,人鱼甚至暴躁地把其中的雄鱼丢得老远,然后冷着一张脸重新抱住赵玉瑭,滚烫的脸颊贴着她脖颈。
赵玉瑭沉思了会儿,揪着人鱼耳朵让他把脸抬起来,在少年露出疑惑表情时把唇贴了上去。
唇瓣被贴住带来的震荡对人鱼而言不亚于地动山摇,天崩海啸,如一星火苗落入干柴枯草间,几乎是立刻身体便做出了回应,他瞬间反客为主,占据了主动权,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蔚蓝幽美的海水将一切喧嚣阻隔在外,唇间灼热,当呼吸被掠夺时,视觉和听觉一并被其蛮横地强占,赵玉瑭只能看见人鱼微微颤动的长睫,她伸手去推,完全推不动。
在海里待的时间太久,赵玉瑭感到一阵难言的晕眩,她再去推,明明两人只有唇贴得紧,她整个人却像是被锁住似的,丝毫动弹不得。
在濒临缺氧的状态里,赵玉瑭突然想到海里某种用体液麻痹猎物的生物,她现在就是那只猎物。
缺氧感越来越重,赵玉瑭用力扯住人鱼的发根,逼他跟自己拉开距离。
赵玉瑭抓准时机立刻上游将头探出水面,狠狠喘了几口气,转头一脚踹在人鱼腰间。
她刚被吻过,唇上泛着的水光说不清是来自海里还是什么,红得灼眼,两颊更是晕着嫣色,生气的模样也好看得不得了,人鱼仰脸痴痴看着,眸中幽蓝艳艳生光。
他低头认错,乖得不行,“我错了,我们去岸上。”
赵玉瑭想争气点自己游过去,可惜手脚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刚刚那架势哪像亲吻,恨不得把她当成猎物拆吃入腹。
人鱼厚着脸皮来抱她,鱼尾裹挟着水流一路向前,他亲亲赵玉瑭发顶,不停道歉哄她,“我知道错了,再不会了。”
他耷拉着漂亮的眉眼,看起来十分诚恳无辜,赵玉瑭板着脸不吭声,人鱼就小心翼翼地继续安抚,从她后颈亲到脸侧,轻轻啄她的唇,啄一下说一声对不起,低声下气的模样颇可怜。
过分的动作逼红了赵玉瑭的眼,她背后抵着平滑的礁石,退无可退,原本托着她脸的手不知何时箍在了腰间。
赵玉瑭抬脚想踹他,这次没能成功,脚踝反被抓住了。
人鱼在她耳边呼吸灼热,装可怜样,“玉玉,”
可恶的人鱼还在用声音诱惑她,宛如摄人心魂的海妖。
他低低呢喃:“疼疼我。”
致命人鱼(34)
买下人鱼小镇的第二年,琴姐和小婉一起来上门做客,她们惊叹于那些残破的人鱼雕塑,更被海水的蔚蓝与幽深所折服。
“太棒了吧!这里好美啊。”
“啊啊啊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家啊!”
小婉简直乐疯了,四处撒欢拍照,比去什么著名的海边景点还兴奋,毕竟这座小镇写着她玉瑭姐的名字。
四舍五入这也是她的小镇了!
琴姐一边嫌弃她没出息,一边拿着手机拍个不停,顺便嘱咐撒丫子乱跑的大宝注意安全,沙滩上埋着不少贝壳。
大宝长大两岁后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守着动画片的小屁孩了,他喜欢跟在人鱼屁股后面转悠,美名其曰“感受美的熏陶”,其实就是想近朱者赤一下,希望自己也能长成个帅哥。
人鱼甩掉这条小尾巴,去给赵玉瑭帮忙处理烧烤食材,他高高瘦瘦的,干会儿活就要过来亲两下当作甜头。
“这个熟了。”
赵玉瑭咬一口土豆片,剩下的塞人鱼嘴里,不用她招呼,烧烤的香气一飘出来,小婉她们就跑过来了。
夜里风大,大家吃着烧烤聊天唱歌,在温度更冷之前钻进屋里休息,只有赵玉瑭还留在外面。
她身上裹着厚毯,看着人鱼在海里撒欢,他游了一圈回来,半趴在那块漆黑的礁石旁,突然喊了一声,“玉玉。”
赵玉瑭看过去时他已经收回视线,人鱼姿态放松地卧在浅水里,鱼尾在月影下折射着蓝金色华光,他美得惊心动魄,天地都黯然失色。
海风乍起,一道悠扬的歌声中海面上飘荡,那旋律舒缓,韵调古老华丽。
那是人鱼的歌声。
那是人鱼一族用来求爱的吟唱,吟歌时舌尖如含刀刃,如遭剧毒,每发出一个音符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如果吟唱结束没有收到爱人的回应,人鱼将会永远失去声音,就像他失去眼睛——这也是诅咒之一,只是从未记载在书中。
或许是从未有人鱼真正遇到自己的爱人,又或许是那个爱人没有回应人鱼的吟唱。
悠扬的吟唱声被海风传至四面八方,皎洁的月下,赵玉瑭一步步走来,朝人鱼伸出手,“唱给我的吗?”
人鱼牵住她的手,眼眸亮得出奇,重重点头。
赵玉瑭就弯了弯眼睛,“很好听。”
她说,“我很喜欢。”
人鱼将她抱个满怀,她在外面待得久了身上很凉,他怀里则热得惊人,赵玉瑭静静靠在他怀里,惬意地眯了眯眼。
海风吹拂,琴姐哄完孩子睡觉出来喝水,小婉正待在客厅看电影,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亮着莹莹的光。
她朝窗外指了指,琴姐顺着看过去,在暗沉沉的黑夜里分辨出那对相依偎着的男女,静静笑了。
小婉托着脸,神色向往,“我觉得玉瑭姐现在才算是安定下来了。”
她刚见赵玉瑭那会儿就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个姑娘仿佛一直飘着,状若浮萍,让人难以真正走进她心里。
琴姐轻声说:“有人紧紧拽住她了。”
(完)
致命人鱼(完)
人鱼自诞生起就生活在希拉图海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只是某一天黄昏,幼小的人鱼突然就摇摇晃晃地游出来觅食。
和其他种族不同,他没有见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条人鱼,也没有族人教他该怎么生存,但他天生就会捕猎,是个驰骋海洋的猎食者。
尖利的指甲撕扯开猎物胸膛,人鱼浑身是伤,鱼尾都疼得蜷缩在一起,这次猎食有别的大家伙中途掺和进来,大概是看它年纪尚小好欺负,但年纪小是真的,却也一点都不好欺负。
他咀嚼着胜利的果实,侧着脸倾听路过的海风,风里夹杂着其他鱼类用来交流的奇特频率,于是他便知道,某某鲸群多了头小崽子,某某雄性求偶成功……
他烦躁地揉了两下耳朵,饭也吃不进去了。
它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由于无法睁开眼睛正常视物,人鱼必须时刻听着周围的动静,因为有些庞然大物会找准时机对他这个人鱼幼崽下手。
可大海茫茫,种族繁多,人鱼天生就有分辨其他族语言的能力,每天都被各种各样信息骚扰,实在是烦。
在被烦了无数次后,胆量惊人的人鱼决定出手,他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主动出击去找了一头觊觎他许久的虎鲨——这个大家伙总想捉住人鱼看看这个奇特的生物好不好吃,每次见他都流口水。
没有月光照耀的海面漆黑幽深,虎鲨被迫与人鱼进行了一场血战,它用庞大的身躯撞上来,锯齿般的尖牙能将骨头咬碎,尚未成年的人鱼跟它相比显得十分小巧羸弱,然而动作却更敏捷更灵活。
这片区域的血腥厮杀引起了其他生物的注意,月亮羞答答地从阴云中露面时,波涛汹涌的海面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血雾,虎鲨巨大的尸体被其他鱼群分食殆尽。
人鱼顶着一身血肉残渣从海面破水而出,他刚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以小胜大的战斗,冷白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睥睨之色,孤傲,冷漠。
他回到自己最常待的地方,靠着礁石梳理自己缠在一起的头发,抖落出几颗虎鲨牙齿,嫌弃地抛到远处。
月色皎洁,海面闪着粼粼的光,人鱼筋疲力尽地躺着,鱼尾浸在海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
万籁俱寂的夜晚里他无处分享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地方可以诉说那场惊险的博弈,只感到淡淡的厌烦。
他从海里出来时听到了,好多鱼说他凶恶残暴,决定以后见到他都要绕道走。
呵,一群胆小没用的家伙。
人鱼翻了个身,将一直泡在水里的手抽出来,掠过鼻间时却闻到一股极淡的茉莉花香,微苦。
他一怔,连忙把手举到面前,另一只手仔细地摸过去,果真在指间缝隙发现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花瓣,柔软的,微微凉。
它从哪儿来?
人鱼捏着那片茉莉花瓣发了会儿呆,然后把花瓣塞到嘴里嚼了嚼。
管它从哪儿来,反正他捡到就是他的了。
乌托邦乡(1)
明亮温暖的日光,暄软干净的草地,笑闹聊天的人群,当这些画面一起出现时构造出的是一幅美丽宁静的场景。
而这幅场景早就成为了人们的日常。
“玉瑭,玉瑭?”
赵玉瑭伸手挡了下刺目的阳光,入眼的是女人温柔关切的面庞,鼻间嗅到淡淡的花香,她有片刻不知身处何处。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快起来,孩子该放学了。”
赵玉瑭看着那张莫名熟悉的脸,迟疑了片刻,缓慢记起她的名字。
“雅芝?”
许雅芝笑着点头,“怎么了?”
赵玉瑭头晕的厉害,脸色也不太好看,许雅芝便有些担心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表示不用,缓慢地环视四周,这里大概是小区公园,干净整洁的草坪上坐满了人,大家说说笑笑,神情惬意,仿佛完全没有烦恼,听到许雅芝的话时几个面孔陌生的女人还热心地过来询问情况,每个人脸上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这让赵玉瑭很不习惯。
“校车来了!”
有人这么说什么一声,草坪上坐着的女人都一齐涌到小区门口,几辆橙色的校车缓缓停下,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出来。
“妈妈!”
“妈妈我好想你哦!”
“妈妈我今天在学校……”
一只小手扯了扯赵玉瑭衣摆,她低头对上小女孩黑亮的眼睛,对方眨眨眼,乖巧道,“妈妈?”
赵玉瑭:“……”
她有女儿了?
赵玉瑭愣神的这会儿其他女人已经牵着自家孩子回家了,孩子们的声音汇到一起却并不显得吵闹,因为每个孩子都是活泼又乖巧的,没有一点不讨人喜欢的特质。
“妈妈,我们不回家吗?”
赵玉瑭迟迟没动,小女孩便疑惑地问起,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发辫整齐,其他小女孩也是这样,有着不太符合这个年纪的精致整洁,仿佛她们的家庭条件都是一样的优越,父母都是一样的爱孩子。
许雅芝牵着儿子过来,“玉瑭?”
赵玉瑭闻声看过去,她本是古典温柔系的长相,鹅蛋脸杏核眼,这样的五官很有亲和力,但她情绪又过于浅淡,尤其是眼睛,黑漆漆的,整张脸都仿佛蒙在雾中,有种冷汽蒸腾的疏离感。
许雅芝被这一眼看得愣了愣,印象中好像从没有人是这么一副表情,大家都是和气的,热心的,每时每刻都带着笑容。
她面带忧虑,“玉瑭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所以才会这么反常。
赵玉瑭摇头,她现在有些混乱,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无所适从,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我没事。”
她牵着孩子循着记忆回到家,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冷淡,小女孩异常乖巧,她身上没有一点小孩子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要吃点什么吗?”
赵玉瑭没怎么跟孩子相处过,她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大概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坐姿端正。
“我们不等爸爸了吗?”
爸爸……?
这句话似乎是一个提醒,赵玉瑭下意识看向客厅墙面,那里挂着一幅婚纱照,画面上是她和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端正温和的男性。
很陌生的面孔。
所以她在这里是结婚并且有了孩子?
赵玉瑭有点头疼,她可以接受离奇古怪的场景设定,却适应不了这么平常、按部就班的普通人生活。
但系统从一开始就是离线状态,她手上什么信息都没有。
七点钟一到,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男人声音温和,“玉瑭,晓晓,我回来了。”
晓晓跑过去迎接,笑容甜甜,“爸爸!”
魏度抱起女儿,朝赵玉瑭招手,“怎么站着不动?”
赵玉瑭打量着他,又看了眼时间,“你这就下班了?”
魏度好笑,“我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到家啊,从没变过。”
从没变过……
他脱了外套走过来,见赵玉瑭没准备晚饭也不惊讶,习以为常,“想吃点什么,我买了菜。”
看起来做饭这一项一直都是他负责的,甚至知道赵玉瑭的口味,就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夫妻。
饭后洗碗工作也是由魏度负责,他毫无怨言,反而因为赵玉瑭的寡言而露出关心神色。
“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想要揽住赵玉瑭肩膀,却被她侧身躲开了,赵玉瑭不待他反应便点点头,“是不太舒服。”
魏度没有怀疑,也没有不当回事儿,他耐心地询问赵玉瑭感受,并且打了个电话,“我联系了沈医生,他一会儿就来看你,别担心,应该只是些小毛病。”
英俊,体贴,主动承担家务,对伴侣给予细致的关怀——这恐怕是大多数人心中的完美丈夫。
没几分钟,门铃响起,魏度去开了门。
“沈医生晚上好。”
“晚上好。”
在魏度后面响起的那个声音略微冷沉一些,也更年轻更漫不经心。
短暂的招呼后魏度带着人走过来,“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妻子不太舒服。”
那人一步步走到灯光明亮的客厅里,黑色呢子大衣垂至小腿,走动间一双长腿裹在质地极好的西装裤下,他走在魏度后面,比魏度还高出一截,从头顶洒下的细碎灯影让眉眼变得模糊,只能看到一小截冷白的下颌。
走到赵玉瑭面前,魏度让开位置,他的面孔便明晰了起来,眉眼如刀雕细琢,脸骨线条收得恰好到处,眸子又是漆黑清润的,这让他的气质显得冷而静,只是一开口,皮相之下的邪劲儿就露出点尾巴。
“魏太太?”
沈厌挑了挑眉梢,见赵玉瑭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泛起点莫名的情绪,感觉古怪。
赵玉瑭收回盯着他眼睛看的视线,转而盯他露在大衣外面的袖口,轻轻“嗯”了一声。
沈厌拿出自己随时带着的手提箱,给赵玉瑭测了几样数据,用到听诊器时他微微弯腰凑近,赵玉瑭稍一偏头就看到他领口处露出的一小片锁骨——这人领口的扣子根本没系。
听诊器贴着心尖,因为离得近,沈厌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大概是她洗发水的味道,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再回神时察觉她心率快了些。
他掀起眼帘,发现这位魏太太居然一直盯着他领口看得目不转睛,且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她只是用那双很漂亮的杏眼瞧了眼他,然后低头继续看。
“……”
沈厌收起听诊器,不经意地理了理领口,语调随意,“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没休息好。”
魏度对他很信任,点点头道谢,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反思自己是不是工作太忙忽略了妻子,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自责和道歉都很真诚,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如果不能得到赵玉瑭的原谅就要一直这么忏悔下去。
赵玉瑭只能干巴巴地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心里的违和感则是越来越重。
这样的夫妻关系简直和睦过头了。
沈厌离开时就看到这么一幕,感情很好的魏度和他太太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亲密地说着些什么,男人脸上露出感动愧疚的表情。
他扯扯唇角,眼神嘲弄,路过其他房间时能听到里面不间断的欢声笑语。
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大家笑着,拥抱着,亲吻着,没有一丁点烦恼。
这就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争吵的世界。
沈厌走进电梯,没有人操作的电梯自动地开始下降,小屏幕上开始播报天气预报,每一日都是晴朗天气,温度适宜。
灯光闪了一闪,页面转换,庞大的数据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屏幕,不停地滚动着。
沈厌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也没发生,这里的防御机制已经很完善了,没人能突破他这道防火墙。
他百无聊赖地捏着指骨,觉得哪里不太舒服,抬手摸到领口才想起自己把最上面的扣子给系上了。
因为那个女人。
那位魏太太。
他眯了眯眼,觉得蛮有意思。
送走医生后,赵玉瑭陪魏度聊了很久,主要是他在说,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他简直是在剖析内心,无话不说,赵玉瑭能看出他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可就是这样她才感到毛骨悚然。
人类是绝不可能做到完全坦诚的,哪怕是写日记都不可能只讲真话,可魏度却做到了,这让他比起人更像是一台只有标准答案的机器,机器因为没有感情所以坦诚,他作为感情充沛的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呢?
“真的很抱歉让你这么累,我以后会多抽出时间来陪你的。”
魏度眼神温柔地告白,他说的不是空话,现在这么说以后就会这么做,这得益于整个社会制度——工作轻松,假期充足。
赵玉瑭看向那张婚纱照,没有回应。
从魏度的口中可以得知,这个世界每个人都生活富足,邻里和睦,家庭美满,男人按时上下班,女人相夫教子,孩子认真学习,这里的人不知战争,不识贫穷,甚至很少受到疾病侵扰。
这样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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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乡(2)
“玉瑭,听说昨天沈医生去看过你了,他怎么说?”
赵玉瑭抿了口咖啡,今天是周末,小区里很多家庭都来了公园野餐,魏度带着女儿在跟邻居家的狗狗玩。
“没什么问题,可能有点累。”
许雅芝听了这句话还挺惊讶,颇有些疑惑地问,“累?为什么会累?”
她看着赵玉瑭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确实,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美满,毫无生活压力,丈夫贴心负责,孩子乖巧听话,怎么会累呢?
赵玉瑭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许雅芝的态度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在这里似乎“不幸福”不应该存在。
“只是没休息好,那个沈医生很有名吗?”
赵玉瑭想起昨天看到的沈厌,他给她的第一印象还是一如既往,想不关注他都难。
说起沈厌,许雅芝脸上带了笑,“当然啦,他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医生,不论哪里不舒服都可以去请他,他非常热心!”
热心?
许雅芝一抬头看到赵玉瑭居然噙着笑,怔了下,“你笑什么?”
她刚刚没说什么好笑的话啊。
赵玉瑭摇摇头,借端起咖啡的动作掩去笑意,“没什么,你继续说。”
“沈医生医术了得,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精神类疾病,秦教授的妻子去年突然患上疯病,谁也不认得,沈医生来看过一次就给治好了。”
疯病?
赵玉瑭不动声色地追问,“是什么样的疯病?”
“我也说不好,秦教授是第一个发现他妻子不正常的人,据说性情突然大变,在家里大吵大闹要离开这里,闹得特别厉害。”
许雅芝喝了口咖啡继续说,神情之中带着疑惑和不认同,“秦教授是很好的人,他们连孩子都有两个了,突然说要走,多奇怪啊,肯定是精神出了问题。”
聊八卦总是最能拉近女性关系的,许雅芝见赵玉瑭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便又多说了几句,“好像是五年前吧,也有一个人突然发疯,那还是个政府官员,特别正派的一个人,有一天突然在公共频道说胡话,不过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对了,这个人也是沈医生治好的。”
疯病,沈厌。
“欸?说曹操曹操到,沈医生来了。”
今天是休息日,也是沈厌公益行医的日子,大大小小的毛病他都能治,大家对他既依赖又信任。
年轻的漂亮青年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他唇角微弯,黑眸清亮,看着特别好说话。
“沈医生!”
许雅芝走过去打招呼,顺口一提,“我跟玉瑭刚刚还在聊你呢。”
赵玉瑭走在许雅芝后面,她穿着藕粉色的针织连衣裙,荷叶般的裙摆下只露出一小截白皙小腿,整个人未施粉黛,安静淡漠。
沈厌其实一眼就看到她了,但在许雅芝的话说出口后才明目张胆地把视线落了过去,似是被光线晃到了,微微眯眼,“哦?在聊我什么?”
他看着赵玉瑭,赵玉瑭却并不看他,而是低头给晓晓整理跑乱的头发。
许雅芝便开口:“聊起你之前治过的几个病人,就是得疯病的那几个,玉瑭挺好奇的。”
赵玉瑭轻“嗯”了声,摸了摸晓晓脑袋,示意她去玩,“那几个人的疯病都有什么症状?”
她说话时看着沈厌眼睛,很多人都曾说过沈厌眼睛最好看,可此刻被她以如此沉静的目光注视着,沈厌却觉得自愧不如。
他眨眨眼,笑意浅淡,“唔,就是不怎么认得人,记忆出现了偏差,疯病嘛,都是一个样子。”
他身姿修长,赵玉瑭只能仰着脸看他,“病因呢?”
沈厌笑了,“涉及病人隐私不便回答。”
赵玉瑭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从他漆黑的眸子到殷红的唇,再到领口那两颗没系的扣子,顷刻,轻轻一笑,“多谢沈医生解惑。”
她那清清淡淡的几眼看得沈厌心烦意乱,无意识地摩挲着指骨,颔首应声。
“小事。”
“玉瑭,我们该回去了。”
魏度牵着晓晓走过来,先跟沈厌打了招呼,随后笑着站到赵玉瑭身侧,低声询问,“晚上想吃些什么?”
两人并肩往外走,孩子蹦蹦跳跳地夹在中间,看上去十分幸福。
许雅芝笑着说:“真是一对璧人对不对?”
她等了几秒没等到回应,转头去看时才发现沈厌脸上没了笑,他遥看着已经走远的一家三口,黑眸沉冷,精雕细琢的眉眼蒙了层霜似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雅芝顿时噤声。
或许是白天在公园玩时出了汗又受了冷风,晓晓回家后就出现感冒症状,睡醒一觉后问题更加严重,开始发高烧。
魏度想都没想就打了沈厌的电话,门铃响时他在给孩子物理降温,便让赵玉瑭去开门。
此时已是凌晨,沈厌只穿着件黑色衬衫,眉眼懒散地耷着,不见疲色。
门开了,他抬起头,礼貌颔首,“魏太太。”
赵玉瑭请他进来,“麻烦沈医生了。”
早春还冷着,尤其是这样的夜里,赵玉瑭却只穿着件单薄的长袖睡袍,发丝柔顺地披在两肩,她偏头过去时露出耳后一弯深色月牙,那印迹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亮得晃眼。
沈厌突然开口,“去加件衣服。”
对上赵玉瑭有些惊讶的眼神,他唇角一扯,语气很随意,“总不能治完小孩再治大人吧。”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魏度就拿着外套出来了,他没有听到沈厌的话,温柔地把外套披到赵玉瑭肩上,“别着凉了。”
那外套明显是男款,是魏度自己的。
晓晓因为发烧难受地哼唧着,沈厌坐在床边给她打退烧针,赵玉瑭披着外套倒了水过来,递到沈厌面前,“她多久能退烧?”
沈厌调了调吊瓶流速,“大概要等天亮。”
他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手指却从杯壁擦过,杯口一歪,大半杯水都倒在了赵玉瑭身上,披着的外套湿了一片。
赵玉瑭:“……”
沈厌挑眉,“抱歉,有点困,没拿稳。”
他脸上可没有一点困意。
乌托邦乡(3)
赵玉瑭并没有生气,点点头道,“时间很晚了,沈医生不如今晚在这里住下吧,客房还空着。”
沈厌放杯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帘看过去,赵玉瑭跟他对视,竟然还笑了,“沈医生似乎不太好意思?”
她没再等沈厌回答,而是直接跟魏度说了这个提议,魏度一方面是担心女儿再出问题,以方便是对深更半夜打扰沈厌休息比较抱歉,便十分热情地邀请沈厌留下来。
沈厌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只是这位魏太太的态度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因为要轮流照顾孩子,魏度照顾到快天亮就由赵玉瑭接上,天刚微微亮,沈厌从房间出来时一眼瞥到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身姿纤薄却不显瘦弱,发丝尽数拢在脑后,白皙的颈全露在外面,微垂着眼在认真煎蛋。
听到脚步声,赵玉瑭没有抬头,“醒了?”
许是日光稀薄,许是周围太安静,她这句话居然显得异常柔和,甚至透露出些许亲昵意味,就像、就像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秒就被沈厌挥散了。
她只是把他当成了魏度。
“晓晓退烧了,我先走了。”
他转身迅速,像是不想看赵玉瑭知道自己认错人时的惊讶表情。
“等等,”
赵玉瑭把煎蛋盛出来,“沈医生吃了早饭再走吧。”
这句话挽留的意味其实非常淡,但沈厌要迈出的步子还是顿住了。
赵玉瑭准备了果汁和三明治,把果汁端给沈厌的时候故意手一抖,洒了些许出来,她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好意思,有点困,没拿稳。”
沈厌:“……”
可恶。
晓晓的病好得很快,不过为了让她恢复得好些,魏度给她请了几天假,所以赵玉瑭跟她相处的时间一下又多了很多。
她实在不太会跟小孩相处,晓晓再乖巧也是个孩子,总有粘妈妈的时候,在发现赵玉瑭其实很好说话之后她胆子就变大了些。
“妈妈,妈妈——”
赵玉瑭放下书,“怎么了?”
晓晓睁着大眼睛看她,“妈妈为什么要和爸爸分开睡?”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分开睡呢?晓晓不理解,她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赵玉瑭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问题,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最近睡不好,一起睡会打扰到你爸爸。”
晓晓歪头:“妈妈为什么会睡不好?”
她积极举手:“我去找沈医生,沈医生很厉害,一定可以治好妈妈的!”
赵玉瑭还没来得及阻止,晓晓已经按下了快捷键。
“……”
所以魏度干嘛把沈厌的号码设置成快捷键。
“喂?”
沈厌的声音冷冷淡淡的,有些失真。
晓晓语速飞快,“沈医生,沈医生快来帮帮我妈妈!”
“嘟嘟嘟——”
晓晓“咦”了一声,十分懊恼,“我不小心把电话挂掉了。”
电话挂掉了最好,否则赵玉瑭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让沈厌治病,睡不好只是个借口,事实上她每天都睡得挺踏实。
“挂就挂了,动画片该播了,快去看。”
动画片准时播放,门铃声伴随着片头曲一起响起来,并且持续地响个不停。
晓晓飞快地跑过去开门,然后惊喜地叫出声,“沈医生!”
“沈医生你怎么来了呀?”
沈厌就站在门口,臂弯搭着件外套,似乎是没来得及穿上,他眉眼一抬,直直地望向站在客厅的赵玉瑭,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不是你让我帮帮你妈妈吗?”
他唇角微挑,意味不明道,“怎么帮?”
晓晓特别喜欢他,立马回答,“我妈妈睡不好,沈医生快帮我妈妈治病吧!”
沈厌点点头,朝赵玉瑭走过来,“还是睡不好?”
赵玉瑭只能承认,“有一点失眠。”
晓晓被赶去看动画片,两人待在环境安静的书房,这个书房一直是赵玉瑭在用,书桌上还放着两本她最近在看的书。
沈厌声音温和,看起来是要真的给她看病。
“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在试探,“和魏先生有关?”
赵玉瑭:“不是,魏度挺好的,只是——”
她斟酌着用词,“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总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沈厌翻书的动作停住,他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哪里不真实?”
赵玉瑭看着他,“有点太理想化了,但这种理想化是大众的理想化,而不是我个人。”
“非要说的话,我觉得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沈厌勾唇笑起来,“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赵玉瑭也笑,“沈医生觉得我这话很可笑吧,毕竟我现在家庭美满,说这话好像有点不知足了。”
家庭美满,家庭美满。
沈厌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突然就没了耐心。
“不要想太多,人就是要稀里糊涂活着才最轻松。”
赵玉瑭不置可否,突然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沈医生似乎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怎么还是一个人?”
来这里这么多天,沈厌确实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个单身独居的人。
沈厌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问这个只是随口一提,但看他还挺介意的模样,赵玉瑭突然就起了点小心思,她佯装轻松,“我认识几个年轻女孩子,挺适合你的,想给你介绍介绍。”
全是谎话,她根本没几个认识的人,未婚女性就更不存在了。
沈厌稍一想就能明白她是胡说八道,赵玉瑭认识谁,每天都见过谁他完全可以查出来,可他显然忘记了这一点。
他注视着赵玉瑭的裙摆,锋利的眼尾低垂时纳成极细的线条,半晌,低笑了声,声音冷沉短促。
“不劳魏太太费心。”
晓晓正在看动画片突然听到房门开关的声音,伸长了脖子去看,“妈妈,沈医生走了吗?”
赵玉瑭给自己倒了杯水,水雾蒸腾,模糊了她的眉眼。
“嗯,走了。”
被她气走的。
乌托邦乡(4)
赵玉瑭并不总是待在家里,每天上午她都会去小区广场上待一会儿,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休闲设施非常齐全,广场上几乎时刻都有人在。
多数时候赵玉瑭并不会加入女人们的谈话,她只是在旁边静静听着,几天下来大家也都当她是性格比较内向,并不在意她的寡言。
许雅芝是女人们中最热心的一个,性格使然,她对谁都一视同仁,非常乐意帮助赵玉瑭融入这里,加上她觉得赵玉瑭是个不错的倾听者,有些心里话也愿意向她说。
“我最近总恍惚,昨天给我老公做饭的时候突然叫错了名字。”
说起这件事许雅芝表情很尴尬,当时她老公倒是没生气,毕竟这里的男人脾气都是一样的好,但对于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她始终没在记忆中寻找到。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她怎么会脱口叫出那个名字?
“这太奇怪了,我跟我老公是初恋,我平常也没什么男性朋友,我甚至找周边人问过了,根本没人知道叫那个名字的人。”
这件事困扰许雅芝许久,她摇摇头,“本来我都不打算追究了,结果今天送我老公出门,我又叫错了!而且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我意识里好像就认为我老公叫那个名字,可不可怕?”
她一向开朗乐观,很少有这种惆怅的情绪,赵玉瑭顺着她的话聊起她的感情生活,“你跟你丈夫是怎么认识的?”
“是沈医生介绍的。”
赵玉瑭愣了下,“沈厌?”
沈厌居然还当过红娘?
或许是她惊讶得太明显,许雅芝好笑道,“你这么惊讶干什么,沈医生认识很多人,我好几个夫妇朋友也都是他前线认识的。”
“只是没想到沈医生这么热心……你继续讲。”
“我具体的记不清了,但那段时间情绪特别差,甚至都不想活了,沈医生是我的心理医生,他有一天给我介绍了个男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真奇怪,我老公从第一次见面就特别了解我的喜好,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她看到赵玉瑭脸上的复杂神色,“怎么,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是。”
赵玉瑭轻声问,“关于你情绪很差的原因,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许雅芝笑笑:“沈医生说这种情绪常有,为了回避痛苦记忆会自动折叠难过的那部分,我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想知道以前都经历了什么。”
虽然这么说,但她表情并不太轻松,她平常不会想起这些事,被赵玉瑭问起后心里总有点别扭。
她真的不想知道吗?
赵玉瑭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不经意地向她透露,“我最近睡不好的原因其实跟你一样,我总觉得我其实没有结婚,更没有生孩子。”
许雅芝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会?!”
赵玉瑭状似困惑地皱着眉,“我不骗你,我真的感觉现在的生活很奇怪。”
这下两人算是同病相怜了,许雅芝顾不上自己的“小问题”,开始详细询问赵玉瑭的情况,这可不是赵玉瑭的本意,她试着把话题再扭过去,“既然我们两个都是这样的情况,那事情就不是偶然,肯定有什么我们忽略的细节,你再想想,那几个得疯病的人和我们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像?”
赵玉瑭在这里待的这些天感受最明显的就是“虚假”,过于安逸的生活很假,和睦过头的家庭很假,这种虚假不是说现实中不可能存在这样的情况,而是说大家幸福得太统一,“完美丈夫”“完美妻子”仿佛都是同一个流水线制作出来的,并且他们的设计者一定缺乏完整的社会经验,竟认为所有人的理想之家都是一样的。
尤其是大家生活在“虚假”中却不自知,从不去探究细节,探究过去,她们谈论现在畅想未来,却不提自己是如何长大的,成长中遇到了哪些挫折,仿佛这些都不曾存在过。
赵玉瑭此刻和许雅芝说这些是希望她不要再麻痹自己,至少去想想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
许雅芝低下头,表情看不真切,“我、我不知道,也许我们也生病了?”
她茫然地说,“我现在很幸福,我有爱我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我不想破坏掉这一切。”
她姿态太脆弱,好似一碰就碎,赵玉瑭不忍说,只在心里轻轻问:如果这一切本就泡沫般摇摇欲坠呢?
赵玉瑭决定换个方法,“你说沈医生是你曾经的心理医生,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这座城市终年晴朗少雨,温度适宜,有着最适合人们居住的条件,只有城南郊区那块地常常乌云笼罩,时阴时晴,温度也比城区低好几度。
赵玉瑭过来时被特意提醒过所以穿得比较厚,即使这样还是一下车就打了几个哆嗦。
她没在周围看到人,便给许雅芝打了个电话。
“雅芝,你快到了吗?”
许雅芝支支吾吾,“对不起啊玉瑭,我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医生说……”
赵玉瑭哑然。
来都来了,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这么想着,赵玉瑭朝着这里唯一的建筑,一栋三层小洋房走过去,这栋房子风格复古,墙壁斑驳,爬山虎缠绕着栅栏生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和城区完全统一新式的建筑相比,它竟然更有生活气息。
赵玉瑭走到门口发现矮门没锁,甚至连大门都是敞开着的,就像是等待她良久。
“叮当——”
屋檐处的风铃随风摇晃,叮铃作响,赵玉瑭推了下门,却又停住。
一分钟,两分钟……
门后的人耐不住性子,将门推开了,“怎么不进来?”
他显然是一直在等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未系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两段锁骨就那么露在外面。
赵玉瑭一瞧见他就笑了,微圆的杏核眼弯弯的,笑意晃眼。
沈厌怔了下,很快回神,眉尖儿蹙着,“笑什么?”
没有外人在,他那坏脾气总是藏不住。
乌托邦乡(5)
赵玉瑭摇摇头,只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解释道,“擅闯别人家不太礼貌。”
沈厌比她高一截,看她时要微微垂眼,他眉眼线条似锋利刀锋,但收敛时戾气就没有那么重,漆黑的瞳子遮住大半,在朦胧的光线里有种欲语还休的暧昧。
尤其是他还在笑,语调拖得很缓,“擅闯?我这里一直欢迎魏太太光临。”
他故意把氛围搞得奇怪起来,疏离地叫着她“魏太太”,可眼神表情全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赵玉瑭看到他这样子就想笑。
就这么记仇啊?
她微微笑起来,“沈医生不必这么阴阳怪气,我这次来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的。”
沈厌瞥她一眼,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她来干什么。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心情微妙。
这是头一次,他居然还挺希望她能刨根问底。
“那魏太太来做什么?”
如果是和许雅芝一起来,赵玉瑭会继续提“疯病”的事情,但现在她是一个人。
客厅没有开灯,外面冷风呼啸着,是快要下雨,沈厌隐在昏暗的光线里,可赵玉瑭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这人早就等着她来问,偏偏还装作不知情,就算她问了,恐怕也要拿些借口糊弄她。
这人真是……
赵玉瑭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向窗外昏暗的天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般犹豫了片刻,“我听雅芝说你曾经是她的心理医生——”
两颗骰子在长指间捻动,沈厌垂着眼,等着她接着往下问。
她会提起许雅芝叫错名字的事,会提起那几个得疯病的人——沈厌早就发现她是和秦教授妻子一样的人,过于敏锐,又或许像她说得那样,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沈厌出神地想着,就听到赵玉瑭轻缓的声音,带着点罕见的羞涩。
“我和我丈夫最近一直是分居状态,我想知道怎么缓和我们两个的关系。”
“啪!”
骰子从指间滚落,骨碌碌地滚到赵玉瑭脚边,她弯腰捡起来,顺手扔到桌子上。
两个骰子,朝上的那面都是六。
她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眼睛,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再抬头时沈厌已经走到她面前,这人冷着一张漂亮脸蛋,眉眼沉沉地压着,好似赵玉瑭问了个多么让他生气的问题。
她佯装惊讶,“沈医生?”
沈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突然转身离开,背对着她站在窗边,身形模糊成一片暗影。
“让我给你做感情咨询?”
赵玉瑭安静地看着他背影,轻轻“嗯”了声,“这里每个人都过得很幸福,我要想幸福不得想办法修复我的婚姻吗?”
沈厌沉默下来。
这里所有人都活在他的“监视”下,他是手机,是电脑,是所有的电子设备,他无处不在。
因此赵玉瑭跟魏度分居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可他并没有想过要对此做出改变,甚至暗暗期待她做出更多“出格”的事。
这其实很不符合他以往的做派,他应该向对待那些患疯病的人一样对待她,快刀斩乱麻地将她从这个安稳的世界剔除,以免引起更大的动荡,毁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呢?
现在赵玉瑭把机会递到了他手上,他要做的是“治疗”她,修复她和魏度的关系,让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安稳地生活在这个虚构出来的世界,获得虚假的幸福。
他应该这么做。
无论是按照程序,还是遵守规则,他都应该这么做。
沈厌在距离赵玉瑭最远的沙发坐了下来,黑暗笼罩着他的眉眼,一点情绪都没有流露出来。
“你之前说现在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可以谈谈这个吗?”
这次是赵玉瑭主动找他,当然要配合,她想了想说,“我跟魏度结婚后过得很幸福,身边的朋友也是一样,大家都有体贴的丈夫和乖巧的孩子,但我回想以前,有点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和魏度在一起了,他其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苦恼地说,“最近常会有一种陌生感,就好像我其实并不生活在这里,我喜欢的人也并不是魏度,可记忆里我又分明没有什么前任。”
单纯的情感经历可以避免人陷入一种自卑自贱的负面情绪中,既然没有得到圆满结局,这样的经历也就当然可以删去——沈厌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像丢垃圾一样删掉人们脑海中这些无用的记忆,甚至懒得去一一查看,所以他并不知道赵玉瑭究竟有没有谈过恋爱。
他相信了赵玉瑭的话。
“所以你这几天才对魏度很冷淡?”
由于覆盖面积太广,那个人又没有给沈厌留下其他帮手,这里偶尔会出现某些人突然记忆回溯,身份认知错乱的事情,沈厌可以很熟练地修复问题。
只有那些人忘记过去,这里才能维持一片祥和。
要帮赵玉瑭忘记过去吗?
如果他那么做了,赵玉瑭会继续安心地做回魏太太,会像这里所有的女人那样守着丈夫和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
赵玉瑭点头:“对,沈医生可以帮我吗?我不想让这个家毁掉,但又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她轻蹙着眉,看起来确实很苦恼。
沈厌捏着指骨,眸子黑沉沉地望着她,黑暗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他可以清晰地勾勒出赵玉瑭纤细婀娜的身形,可以看清她颊边低垂的发丝。
然而这景象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依偎在魏度身边的画面,是客厅墙上那张婚纱照,是她一家三口一次次留给他的背影。
“我会尽力。”
赵玉瑭就弯了眼,语气非常真挚。
“谢谢沈医生。”
乌云密布,风声似鬼哭,赵玉瑭一步步走出这栋年岁颇久的小洋房,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
沈厌会为了维持这虚伪的表象而让她做回魏太太吗?
还是会为了她做一回破坏规则的人?
她撑开伞,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
总之不会是前者。
玉玉:狗厌把世界搞得那么美好,每个人都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我就看看你会不会当一回破坏别人美满家庭的始作俑者
沈厌:(托腮)(若有所思)
魏度和晓晓都是虚构出来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是男人,就给你好工作好老婆,你是女人就给你好老公好孩子,非常单一非常统一非常狭隘
乌托邦乡(6)
“叮铃铃——”
清晨,闹钟的铃声惊走最后一丝困意,赵玉瑭习惯在醒时先闭眼清醒一会儿,便循着记忆探手去摁掉闹钟,手刚碰到床头柜,背后猛然贴上一片温热,有一只凉津津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先一步摁掉了闹钟。
赵玉瑭还不太清醒的神经霎时轻颤不止,她何曾跟人贴得这么近过?还没睁开眼睛就已经下意识地将没收回的手猛地甩了过去。
“啪!”
手指被人握住,她在同一时刻睁开眼睛,对上一张年轻的、漂亮的、无比清隽又冷淡的脸,男性的脸。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床上的人,手劲儿卸掉了,但眼里仍然警惕,“你是谁?”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里却冒出一个声音不停反对,提醒着她哪里出了差错。
那人望着她的眼睛,她不躲不闪地回看过去,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拆卸的实验品,他的目光仿佛刀刃,一片片刮去她的肉身,直看到她血淋淋的骨头不可。
他在研究她,赵玉瑭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偏过头,被他握住的手又挣了挣,想从他的桎梏中挣脱。
这相貌过于好看的男人却说话了,语气是和他表情完全不符的温软。
“玉玉?”
“做噩梦了吗?”
在赵玉瑭此刻的记忆里,从未有人这么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她被惊到似的眯起了眼,脊背处攀上细密的酥意。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语气不那么强硬了,带上些古怪意味。
“你是谁?”
沈厌学她的样子眯着眸子,偏头轻吻她因为惊吓和警惕而微微颤着的指尖。
“我是你丈夫,沈厌。”
他偏着头,赵玉瑭只能看到他说这话时低垂的眼睫,那白皙脖颈上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又一下,她的心跳也随之重叠,一下下冲撞着胸腔。
她有片刻的茫然,但“沈厌”两个字一出来,脑海仿佛打开了闸门,大量的记忆碎片倾泻而出,一幕幕闪过,都是男人那张熟悉的脸。
他们从大学校园相识,在校时便是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后来进入同一家公司工作,自然而然地步入婚姻殿堂……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可赵玉瑭仿佛踩不到实处似的,总觉得很不真实。
她竟会跟一个人牵手至结婚?
赵玉瑭抬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指尖处还残留着淡淡的温热,他手指是冷的,唇却很热。
房间里光线不足,男人几乎是挡在她面前,更是将所有光亮遮挡在外,她视线所及是那张如冷玉雕琢的脸,长眉凤眼,薄薄的眼皮低垂时眼尾叠成极细的一条线,这分明是薄情的眼,唇却红得昳丽。
如果是这张脸……
赵玉瑭又不确定了。
沈厌一直在等着她说话,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那人将他改造成现在这个模样,给他在这里开了很大的权限,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删改局内人的记忆,赵玉瑭也不例外。
可他还是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迫切地想要将这场“梦”变得真实些,牢固些,因此他没等赵玉瑭开口便躺了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语调低低的,透着点委屈,好似很伤心。
赵玉瑭下意识摇头,“不是,我记得。”
是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但她回想过去却怎么都想不起当时的感觉,被他表白的感觉,和他结婚的感觉。但感觉本就是捉摸不定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也理所当然。
她被沈厌抱在怀里,脸侧就是他泛凉的脖颈,这人好像只有胸口和唇是热的,她呼吸时能闻到他颈间淡淡的清冽味道,很好闻,赵玉瑭偏头时便多闻了几下,没有察觉到因为她的举动而紧绷的肩颈。
“我好像真的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缓慢地走,走了很久都走不到尽头,也看不见其他人,那种被冰霜覆盖的刺骨冷感太真实了,好似她真的经历过一般。
沈厌垂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安慰自己的妻子,“没事,噩梦都是假的。”
两人静静抱了会儿,天已经亮了,沈厌要出门上班,他拎着西装外套准备出门,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在领口,没有要系的意思。
“早餐在桌上,如果有事就联系我。”
赵玉瑭趿拉着拖鞋,她还穿着睡裙,正在仰脸看客厅墙上挂着的婚纱照,沈厌在照片上温柔地笑着看她,连镜头都没有看。
这么看起来,两人确实感情很好。她应了一声,看到沈厌就这么戴着松垮的领带要出门,忍不住叫住他,“等等。”
天光大亮,这个时候所有男人都要准备上班,他们的妻子会做好早餐,会细心地帮丈夫打好领带。
就像现在这样。
赵玉瑭低着眼,纤细的手指先帮他把敞开的领口系好了,然后熟练而认真地整理领带,她脸颊莹润白皙,像上好的羊脂玉,适合被人攥在手里把玩。
沈厌分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一遍,“怎么会这个?”
赵玉瑭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我不是一直帮你系领带吗?”
那些记忆碎片里常会出现这个场景,她站在卧室,站在客厅,给男人系领带,整理领口,然后两人说了些什么,她会仰起脸,和对方在明亮的日光里接一个绵长的吻。
想到这儿,赵玉瑭耳根发烫,她还是有些不适应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
沈厌没有说话,她散乱的发丝被风吹到他颈间,很痒,痒到有些痛。
他在心里否认:不,不是我,被你系领带的那个人不是我。
可能是魏度,可能是她在现实中真正喜欢的人,总之不是他。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会做好一个完美丈夫,给她理想的生活,给他一切。
她将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沉浸在虚假的幸福里。
赵玉瑭:“嗯……被我打过领带的人是辛燃和埃里克……”
沈厌:(点头)
狗男人们,都得死,嗯,都得死
乌托邦乡(7)
沈厌走后,家里只剩下了赵玉瑭一个人,她记起自己结婚后就离职当了家庭主妇,陷入沉默,总觉得这不可能是自己会做出的事情,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系统自动修复bug一样,她想起了原因。
当时刚结婚不久沈厌就生病了,自己便辞职专心照顾他,在他病愈后就一直处于求职的状态,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
原来自己还是个“恋爱脑”。
赵玉瑭翻看了自己手机里的联络人,加上沈厌也没有几个人,这倒正常,她本来就不怎么擅长交朋友。
在家里待了一上午,赵玉瑭觉得无聊,便做好了午饭打算给沈厌送过去,她知道沈厌的工作地点,找过去也方便。
沈厌在一家私人诊所工作,赵玉瑭刚走进去就被导诊台的护士小姐拦住了,对方十分友好地询问,“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赵玉瑭抬头看了眼楼上,“我找沈厌。”
护士小姐微笑着:“沈医生今天的预约已经满了,我可以帮您预约明天的。”
“不是,”赵玉瑭有点惊讶,“我是他太太,你没有见过我吗?”
沈厌在这家私人诊所工作很久了,照理说她不可能一次都没来过。
护士愣了愣,想说沈医生根本没有结婚啊,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道歉,“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不知道你是沈医生的太太。”
直到看着赵玉瑭离开,她才充满疑惑地翻了翻入职表,“我是刚入职的吗……”
怎么感觉她已经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赵玉瑭没有留意这个小插曲,她拎着饭盒走到沈厌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正好碰见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从病房跑出来,这女人披头散发,眼睛通红,光着脚往外跑,路过赵玉瑭旁边时突然大喊一声,“快跑!”
她很快被几个护工团团围住,眼睛却直直地看向赵玉瑭,声音嘶哑,“跑啊!快跑!”
赵玉瑭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
“去哪儿?”
她手腕被攥住,才发现沈厌不知何时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穿着白大褂,领口还好端端地系着,或许是医院的白炽灯太亮,他眼眸冷沉沉的。
“那个人是你的病人吗?”
沈厌没有松开攥着她的手,淡淡“嗯”了声,“她精神错乱,是个疯子。”
仿佛要印证这句话似的,被护工摁住的女人突然开始流泪,“战争,我讨厌战争,把妈妈还给我!”
“还给我!”
她又笑起来,满脸是泪,“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沈厌牵着赵玉瑭的手,把她带离这里,“抱歉,吓到你了,怎么突然来找我?”
房门关上,外面的声响消失了,赵玉瑭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给你送午饭。”
她窝进柔软的沙发里,“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些无聊,可以在这里等你吗?”
沈厌颔首,“当然。”
他开始想给她安排什么样的工作最合适,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她不无聊又不会离开他的视线?
哪怕他“无处不在”,哪怕到处都是他的“眼睛”,他还是想把她放在最安全的地方,要么是小洋房,要么是他眼皮底下。
“沈厌,”
沈厌抬眼,“嗯?”
他其实非常年轻,非常漂亮——或许“漂亮”这个词用在男性身上不太恰当,但赵玉瑭想不出什么词语能够准确地形容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真的完全长在她的审美点上,但最吸引赵玉瑭的,并不是他过于出众的相貌,而是他藏在眼底的汹涌情绪,那里仿佛有什么不肯让她触摸的东西,一边藏着,又一边伸出钩子来勾她。
“你爱我吗?”
赵玉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觉得记忆里从没有过这句话的存在,可这不应该,他们明明很相爱——如果不相爱,赵玉瑭不会和他结婚,当然,被胁迫的情况就要另说了。
她静静看着沈厌,他又把长睫垂下来了,虽然长睫很浓很漂亮,可这样一来,她就看不出沈厌的情绪了。
赵玉瑭歪歪脑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沈厌垂着眼,喉咙滚动,半晌才懒散笑笑,“啊,我害羞。”
爱?
他为战争而生,在遍地鲜血与哭嚎声中觉醒了情感模块,但很快,那个人把他从战斗机器变成困兽,他成为了造梦者,数不清的欢声笑语塞满了他所有的程序和零件,可那些都是假的。
他不懂什么是爱。
他是小偷,是骗子,是不会懂爱的机器。
赵玉瑭瞧着他莫名泛红的眼睛,心里也潮湿一片,仿佛被他眼底沸腾的浪涛扑溅到了,她想,或许相爱太久了,老夫老妻确实不太好意思说这种话。
她换了话题,“今天有同学聚会,你要和我一起参加吗?”
为了完善她的记忆逻辑,沈厌把一切细节都处理到了,但时间上总会出现偶然的巧合,沈厌并不打算让她接触外人,她总是很敏锐,或许一丁点的不对劲儿都能被她察觉到。
同学聚会?他可以让今天下雨,可以让道路不通,可以让这场聚会办不起来。
赵玉瑭托着脸,腿上盖着张小毯子,颇为期待地说,“我挺想见见老同学的。”
记忆里她跟同学们相处得还算不错,赵玉瑭觉得很新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总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个隐形人,独来独往。
沈厌:“……嗯,那就去。”
赵玉瑭陪沈厌下班,路过关疯女人的病房,她停下脚步往里面看了眼,估计是注射过安定剂,女人沉沉地睡着,面容宁静,她正准备离开,原本熟睡的女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直直看向她。
“你不该在这里!”
赵玉瑭惊得后退一步,刚好被站在她身后的沈厌揽住,“怎么了?”
女人刚刚的声音不小,沈厌离她那么近居然没听到吗?
赵玉瑭略有些迟疑,再往里看,女人闭着眼睛好似从没醒过。她摇摇头,“没什么。”
系统:“听到我的呼唤了吗玉玉(暴风哭泣)”
沈厌(冷眼)(一巴掌拍过去)
乌托邦乡(8)
同学聚会出乎意料地热闹,包厢里每个人都认识赵玉瑭和沈厌,在他们口中,两人一直是大学里颇为高调的情侣,当然,主要高调在沈厌那张脸上。
赵玉瑭抿了口果酒,听到坐在她旁边的女同学友好询问,“跟沈厌过得还好吧?”
女同学笑着说,“最近都没听到关于你俩的消息。”
赵玉瑭扭头看向她,“我们很好。”
她们聊天时沈厌也跟几个男同学在谈些什么,他就站在包厢门口,灯光最暗的地方,大半身形都藏在阴影里,赵玉瑭发现他总喜欢待在暗处。
女同学接着说,“其实我没想到你们俩能走到一起。”
“沈厌大学的时候可冷了,对谁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没有现在讨人喜欢,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结婚。”
她说的和赵玉瑭的记忆完全不同,赵玉瑭皱着眉,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沈厌大学时候和现在不是一样吗?”
她分明记得自己跟沈厌的几次交际都是他主动出手帮忙,那时他是人群的焦点,脸上常带着笑,脾气分明很好的样子。
女同学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可能真是我记错了……”
她有点头疼,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乎注意到这边,沈厌结束闲聊朝这边走过来,看到赵玉瑭手里拿着的酒杯时皱了皱眉,“怎么喝酒了?”
他想把酒杯接过去,可赵玉瑭没松手,她仰脸看着沈厌,眼睛很亮,“我想喝。”
沈厌默不作声地在她身旁坐下。
赵玉瑭小口抿着酒,眼睛始终盯着沈厌的脸,他确实是冷情的长相,但因为总是特意低着眉,唇角也常弯,便显出几分笑意,没那么凶戾了。
她看得明目张胆,丝毫不收敛不含蓄,沈厌便也总忍不住回看过去,看到她唇上染着晶亮的酒渍,指尖轻动了动。
“沈厌,”
赵玉瑭小声叫他名字,被酒杯冰得微凉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脸,摁着唇角往上提了提,“沈厌,你不笑的时候有点凶。”
沈厌当然知道自己面相凶,他已经尽可能地对她多笑了,他低垂着眼,“我——”,唇瓣张合间竟将她搭在唇角的食指含了进去,话音陡然顿住。
赵玉瑭看着他绯红的唇,食指轻轻动了下,碰到他紧闭的齿关,不知怎的,竟然笑了,“你唇好热。”
包厢里人声喧闹,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避开这里,沈厌疑心她是故意的,又猜她只是喝醉了,他没有见过醉酒的她,只觉得这时的她格外、格外欺负人。
他把赵玉瑭的手指拿出来,拿指尖擦了擦,借低头的动作掩饰通红的耳根,语气很严肃正经,“你喝醉了。”
想带她回家。
赵玉瑭不承认,几杯果酒而已,她怎么可能醉。
“没有,没醉。”
她还想把酒杯往唇边凑,沈厌下意识伸手去拦,她湿润的唇阴差阳错地印在了他手背上,那片肌肤火烧火燎般疼痛,沈厌喜欢这种疼痛。
赵玉瑭抬起晶润的眸子,盯着眼前的手背,沈厌很白,手也是一样,然而此刻被她吻过的地方红得潋滟惊人。
“好看。”
她轻声呢喃着,把因为醉酒而滚烫的脸颊往上贴了贴,就这么歪着头看沈厌,声音轻得像在说什么秘密,“你大学的时候性格很冷吗?”
赵玉瑭只要仔细去回想就会头疼,疼得想不下去,她就只能直接问沈厌,好奇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沈厌面不改色地否认,“不是。”
大学时候……
那段虚假的记忆里所呈现的他确实是最真实的他,是人们对他最初最根本的印象——一个无情的造梦机器。
赵玉瑭盯着他瞧,莫名地笑起来,眼睛弯弯,“我也觉得不是。”
沈厌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被她那双漆黑水亮的眼睛看着,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他抿着唇,“我们回家吧。”
赵玉瑭不太想走,“再待会儿。”
沈厌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说不喜欢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他只想和赵玉瑭独处,可怎么办,赵玉瑭现在不想走。
他攥住赵玉瑭还想拿酒杯的手,俯身凑过去,冰凉的指尖抹去了她唇上残留的酒渍,几乎和她脸贴脸,因为离得太近,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包围了赵玉瑭,让她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沈厌声音很低,声线压得软塌塌的,像哄,也像撒娇,“回家好不好?现在就回。”
赵玉瑭恍惚了一瞬,本来还想再待会儿的心情突然就没有了。
好吧,她真是很吃这一套。
回家要路过很多居民区,这里的建筑和小洋房不同,相比之下,小洋房更像个旧房子。赵玉瑭吹着风,“我们为什么不住这里?”
她倒不在乎房子的新旧问题,只是小洋房地处郊区,十分偏僻,如果有选择的话大家不是更愿意住在舒适的地方吗?
沈厌只是问:“你想住这儿?”
赵玉瑭想了想,“不,我喜欢我们家。”
她可能真是个异类,比起这里总晴不阴的天,欢声笑语的人群,她更爱暴雨,爱夜里连绵的雨声,爱无人打扰的下午。
我们家……
沈厌从很久之前就诞生于那座破旧的小洋房,他在那里迎接自己必须战斗的使命,又浴血归来,陷入无尽的梦魇中,他必须像蜘蛛织网那样不停地织梦,笼住所有不幸的人。
他是小洋房中诞生的怪物,是被小洋房囚禁的困兽,小洋房对他来说是沼泽,是牢笼,可此刻赵玉瑭说“家”,他恍若真的有了个家。
“再说一遍。”
沈厌开着车,没有回头,声音却很清楚地传到了赵玉瑭这里,还是那种低低的,软软的声线。
赵玉瑭眨了眨眼,想叹气。
他又撒娇。
她声音在夜色里很静,很轻,“我喜欢我们家。”
“我喜欢沈厌。”
沈厌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受,他再次有种被什么东西网住的感觉,仿佛永远也逃不掉。
他本该及时止损,却只是想,人类说喜欢这么轻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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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乡(9)
独自一人待在小洋房的大多数时间赵玉瑭都在上网,网络上信息驳杂,她浏览完购物软件又去回消息,找她的都是之前同学会重新联络上的同学,女同学里很多都和她一样当了家庭主妇,闲暇时间很多,便约她出去玩。
赵玉瑭本不想出去,但对方热情相邀,她又确实很闲,就答应了一次。
地点约在咖啡厅,或许是巧合,对面就是沈厌工作的私人诊所。
“玉瑭,这儿!”
赵玉瑭朝着对方走过去,对方还带着孩子,小男孩穿着整齐,乖巧地叫她阿姨。
话题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孩子身上,女人八卦地打听,“你跟沈厌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吗?”
这里的人无一不家庭幸福,物质充足,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没有人会抗拒生养孩子这件事。
赵玉瑭看着低头吃冰激凌的小男孩,他很帅气乖巧,和以前见过的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她也并不讨厌。
但要她去生养一个孩子……
赵玉瑭做不到。
她浅笑了下,“没有这个打算。”
女人有些惊讶,很快了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是不是沈厌不想要?”
赵玉瑭:“……为什么这么想?”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沈厌——他不太像喜欢孩子的人。”
很奇怪,似乎在其他人眼里,沈厌是个极其矛盾的人,他一方面热衷公益医疗事业,治疗了很多病人,一方面又冷心冷情,不好接近。
赵玉瑭回想着自己认识的沈厌,虽然很想承认其他人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萦绕她脑海的却是那天晚上语调又低又软的沈厌。
唔,可是他会撒娇哎。
大概是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好继续,女人很快就换了个轻松的闲聊起来,她很健谈,说话也很有意思,赵玉瑭被逗笑了好几次。
“我去年带孩子去游乐园玩遇到一个穿玩偶服的人,他——”
话音戛然而止,女人像是被提醒到一样,突然说,“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我们改天再聊吧。”
话题结束得很突然,赵玉瑭虽然疑惑,但也没太在意。
咖啡厅离私人诊所很近,跟女同学分开后赵玉瑭就直接去找了沈厌,导诊台的护士小姐这次没有问她要预约了,面带微笑地跟她打招呼,“沈太太。”
沈太太,赵玉瑭上楼时还在想着这几个字。
沈厌办公室里有病人在,病人家属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静静等待,表情平静,不见什么忧虑情绪。
赵玉瑭不便进去,也坐在外面等。
她突然记起来那个发疯的女病人,犹豫了会儿跟病人家属搭话,“里面那位是你家人吗?”
病人家属是个中年女人,相貌很温和,她点点头,“是我儿子。”
不等赵玉瑭继续问,她就叹息着解释,“我儿子最近一直发烧,醒来后就突然不认人了,”
她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他非说自己妈妈已经死了。”
这些话似曾相识,但赵玉瑭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
两人正说着,房间门打开了,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孩从里面走出来,他妈妈慌忙迎上去想扶住他,却被男孩一把推开了,他通红着眼嘶吼,“假的,都是假的!”
最后一声竟是对着赵玉瑭嘶吼出声的。
“徐彦。”
沈厌一手扶着门框,眸光沉冷地盯着那个叫徐彦的男孩子,徐彦的情绪一下子平复下来,像是被摁下暂停键,动作僵硬地被他妈妈搀走了。
他目光落在赵玉瑭身上,朝她伸手,“来。”
赵玉瑭走过去,还在看走远的母子俩,“他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假的?”
“他不记得他母亲了。”
沈厌简短地解释了一句,似乎不太想跟赵玉瑭聊这个话题,“跟朋友聊得开心吗?”
赵玉瑭惊诧:“你怎么知道我去见朋友了?”
她没跟他说过。
沈厌牵着她的手,示意她去看窗外,他诊疗室的窗外居然正对着那家咖啡厅,刚好能看见她坐过的座位。
“你刚刚看到我了?”
沈厌轻“嗯”了声,“偶然看到的。”
赵玉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甚至咖啡厅这个约会地点都是他选的,为的就是能真正用眼睛看到她。
只是那女人太健谈了,他渐渐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沈厌的下班时间并不固定,当天没有预约病人的话就可以下班,赵玉瑭每次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没有病人了。
“回家吧。”
小洋房地处郊区,回去需要时间,赵玉瑭在车上睡了会儿,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卧室了,她还有点不太清醒,推开房门发现客厅没有开灯,到处都黑沉沉的,只模糊地分辨出一个站在窗边的影子。
“沈厌?”
沈厌转过身来,却没有应声,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她只穿着条睡裙,是他给换的,睡裙长至脚踝,露出她一截纤细的踝骨,可能是刚睡醒没反应过来,还赤着脚。
他身形动了动,“去穿鞋。”
这次换赵玉瑭不应声,也不动。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沈厌终于动了,他走过来先摸了摸赵玉瑭的手腕,隔着一层薄布都能感觉到皮肤沁出的冰凉。
他把自己的外套披给赵玉瑭,又去卧室拿了鞋,弯下腰来给她穿鞋。
赵玉瑭往旁边挪了挪,站定不动了。
沈厌攥了攥空空的手掌,小声道,“怎么了?”
他还半蹲着,赵玉瑭要看他得低头,她眨了眨眼,问他,“你刚刚为什么不理我?”
沈厌不知怎么回答,半晌道,“我没反应过来,对不起。”
赵玉瑭瞧他片刻,把脚递过去,“原谅你了。”
她穿上鞋,拢好外套,站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往外看,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沈厌,你想要孩子吗?”
沈厌想也不想:“不想。”
他不允许插在他和赵玉瑭之间。
又疑惑,她不是也不喜欢孩子吗?
“你想要?”
赵玉瑭不答,她只是随口一问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沈厌安静了几秒钟,将她拢在怀里,轻轻吻她发顶,故技重施。
“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赵玉瑭无声叹气。
“好。”
撒娇怪。
乌托邦乡(10)
赵玉瑭收拾房间时发现衣柜里多了很多件新衣服,都是她之前浏览购物软件时看到过但犹豫过后没有买的,她有点惊讶,发消息问了下沈厌。
“你给我买衣服了?”
沈厌回复得很快:“嗯,买的都是流行款。”
流行款吗?
那倒是不奇怪。
赵玉瑭换了件收腰的裸色长裙,她皮肤白,穿这种淡淡的颜色更衬得气质清浅柔和,背后的拉链不太顺滑,她只拉到一半就卡住了,转身时大片的肌肤恍若云霞,让一直“注视”着她的沈厌怔了好半晌。
“沈医生?沈医生?”
护士小姐第一次见沈医生走神,颇为吃惊疑惑,担心自己刚刚说了些不恰当的话,但沈厌回过神来却问她,“你刚刚说了什么?”
护士小姐:“……我说最近您的预约病人有点多,有十几个人都陆续出现记忆混乱,情绪崩溃的症状。”
其实她不太明白这些病人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精神疾病,他们无一不是生活在家人的关爱之中,事业顺利,一点生活压力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童年阴影。
沈厌垂眼看着她送过来的病历表,上面有些人的名字很熟悉,已经是二次复发了。
沈厌修复的前提是要先剔除他们目前的记忆,因此觉醒过一次的人神经会变得更敏感更脆弱,二次觉醒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如果不进行修复,他们总有一天会彻底恢复记忆从这里脱离,进而回归那个一片荒芜的现实,这和沈厌的初衷完全相反,他就本就是为了将这些人永远留下而存在的。
进行修复的话,这些人在现实里的身体会更加迅速地衰败。
见沈厌迟迟不答话,护士小姐小心翼翼地问,“还要继续治疗吗?”
她记得之前沈医生治疗这些精神病患者时最多就用两次问诊,现在却需要至少一个月,而且病人越来越多,她都怀疑这种病存在传染性了。
沈厌望向窗外,但他眼里却并不是宽阔的街道,而是赵玉瑭低头看书时莹白的侧脸,是她垂在颊边的发丝。
良久,他说,“继续治疗。”
赵玉瑭在用电子屏看书,读书软件自动给她推荐了一本书籍,她顺手点开,慢慢读下去。
【战争爆发的第三十年,人类人口数量锐减至三十万,无数家庭失去深爱的亲人和朋友,大地陷入一片荒芜绝境,著名的军事家、科学家霍比斯·艾尔带着他的得意之作——一台战斗型机器人回归故乡,他无比思念自己战死的儿子,深感人类前路无望,毅然将战斗型机器人改造成自己儿子的模样,并给予“他”为人类××的能力,能力辐射四周,许多深陷悲痛的人们陷入迷幻沼泽,意识迷途,身体却在一日日腐烂……】
滑到地上的毯子被捡起来,旁边的位置微微塌陷下去,赵玉瑭眨了眨眼,“你回来了。”
今天下班好早。
沈厌“嗯”了声,眉眼间带有倦色,借着拥抱的姿势把脸埋进她怀里,闻到她的味道那种彷徨恐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在看什么书?”
赵玉瑭看了眼电子屏界面,“在看——”电子屏却停留在一页她根本没看过的界面,她翻了下浏览记录,发现那本书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她不动声色地切出软件,“随便翻翻。”
沈厌抱着她的腰,栗色的短发被蹭得乱糟糟的,在静电的作用下四处支棱着,有点像炸毛小狗,赵玉瑭想着就弯了弯眼,把他的脑袋从怀里捧起来。
“怎么不开心?”
额头轻轻与他相贴,赵玉瑭安抚性地捏着沈厌后颈,思考着他不高兴的原因,“被病人为难了吗?”
沈厌不说话,跟她拉开一段距离,漆黑的眸子盯了赵玉瑭一会儿,然后微垂着眼迎上去,覆上她的唇。
两人虽然是夫妻关系,但平日里也就是搂搂抱抱,亲吻还是第一次,赵玉瑭倒不抗拒,只是略有点疑惑,因为沈厌吻她时的表情好像很难过似的。
她温柔而纵容地任由沈厌掠夺,眸子微敛,颊边很快就晕出一片潮红,原本扶着他肩膀的手逐渐攥住了他发根。
沈厌始终没有闭眼,他贪婪而痴恋地盯着她,一种永远无法逃脱的束缚感笼罩全身。
“玉玉,”
他轻声唤她,大概是知道她很吃自己这一套,特意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声线都湿漉漉的,哄她,“玉玉,说爱我。”
赵玉瑭抿了抿发麻的唇,很纵容地说他想听的话。
“我爱你。”
话说出口却并不觉得陌生,就好像这样的话她已经说过无数次,因为总有人喜欢听这三个字,而她每次都满足了对方。
短短的三个字,说出来都用不了一秒钟,轻飘飘的眉眼任何重量,可它却能轻而易举地在沈厌心里掀起一场海啸,让他陷入迷途不能自拔,哪怕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爱也是假的。
沈厌本想给她造一场梦,现在却发现这场梦原来是造给他自己的,他才是那个沉浸在美梦中不愿醒的人。
赵玉瑭没有看到沈厌发红的眼,她靠在他肩膀上无奈笑了,“沈厌,你总跟我撒娇。”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沈医生私底下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撒娇怪。
沈厌抱紧她,声音哑得厉害,说得很笃定,“你喜欢。”
赵玉瑭否认不了,好吧,她就是喜欢撒娇怪。
那本怪书的内容一直留存在赵玉瑭脑海里,她半夜睡不着还在想这件事,其实仔细想想,像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那个精神病患者的嘶吼,还有徐彦的话。
她很确定,那两句话一定是对她说的,但她为什么要跑,要跑向哪里,“都是假的”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书里被屏蔽的两个字究竟是什么?
疑问太多,身边却没有人可以解答,赵玉瑭几乎下意识地不想让沈厌知道这些事,她不去深思这其中的原因。
乌托邦乡(11)
赵玉瑭又看到徐彦了,这个无法避免,沈厌几乎全天都有预约,赵玉瑭过来时总能凑巧碰见几个,其中徐彦的状态最差,来得也最勤。
这次赵玉瑭主动叫住了徐彦,尽量把自己的态度放得友好些。
“我们可以聊聊吗?”
徐彦十分年轻,据说还没有大学毕业,但他的状态却连六旬老人都不如,神情憔悴得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声音嘶哑,“你是谁?”
赵玉瑭打量着他,“我们见过的。”
徐彦摇头,“我没印象了。”
赵玉瑭本想问他当时给自己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却没有必要了,他似乎已经忘记她,也不记得自己曾跟她说过话。
她换了介绍自己的方式,“我是沈厌的妻子。”
提到沈厌,徐彦的神情出现片刻挣扎,有那么几个瞬间出现的居然是嫌恶憎恨与恐惧,但很快就变成信赖与感激,就好像赵玉瑭只是眼花看错了。
他朝赵玉瑭点点头,“沈太太。”
“你想跟我聊什么?”
赵玉瑭语气很温和,“我丈夫最近治疗了很多像你这样的病人,我想知道你们彼此间有联系吗?互相交流一下病情可能会对你们有帮助。”
徐彦神色疲惫:“没有,沈医生不建议我们见面。”
赵玉瑭点点头:“能跟我说说你最近出现的症状吗?你的状态似乎比上次见你时还要差劲。”
徐彦盯着赵玉瑭看了会儿,像是在斟酌,最终还是开口了,“最近总是很累,好像有两股力量一直在互相拉扯,一边想留住我,一边想把我拉到外面去。”
“外边?”
徐彦捂着头,痛苦道,“我不知道,我说不明白,沈医生说这种症状很快就会缓解的,可、可我——”
他说不下去,因为觉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哪怕现在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其实也并不想接受治疗。
这种痛苦似乎一直在提醒他去记起些什么。
赵玉瑭陪他静静地坐了会儿,直到沈厌出来,他并不意外赵玉瑭跟徐彦在一起,也什么都没问,刻意地忽略了这些。
一连几天,赵玉瑭每次来沈厌这里都会碰见很多病人,最开始,这些病人都是被家人强行带过来的,精神错乱之下非常狂躁,但经过沈厌的治疗后就会安分下来,只是那种安分更像是麻木。
再然后,这些经过几次治疗的病人会变得积极起来,他们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忘记自己曾经发病的具体经过,再谈起这件事时态度坦然地如同事不关己。
这种转变太快太生硬,赵玉瑭仿佛能透过他们健全的身体看到一个残破的灵魂,这让她愈发不安,有种莫名的急切感。
沈厌发现了她的不安。
“你最近一直不高兴。”
赵玉瑭愣了下,“我吗?”
沈厌凑过来亲她,他最近越来越喜欢黏着她,“嗯。”
他吻她不自觉蹙着的眉心,其实自己的眉蹙得更厉害,赵玉瑭看着就生出一种淡淡的难过,她攥着沈厌的手指,轻声说,“沈厌,讲讲我们刚认识时候的事情吧。”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记不清楚了。
沈厌沉默了很久,“记不清了。”
那些虚假的东西,他已经害怕向她提起。
徐彦终于康复了,站在赵玉瑭面前的年轻人满身朝气,精神焕发,和生病时完全不同,不仅是他,还有很多病人也都是一样,但沈厌的病人却没有减少,他每天的预约仍然爆满,甚至有时候必须加班接待病人。
护士小姐怕赵玉瑭无聊,抽空出来陪她聊天。
“沈厌的病人又多了吗?”
护士小姐想了想,点头,“是啊,又多了十几个。”
她补充道:“而且都是外市的人,他们是慕名过来找沈医生看病的,所以这几天来的都是些生面孔。”
外市的人?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人?
赵玉瑭跟护士小姐聊了会儿天,借她的电脑上网查东西,她试图搜索沈厌这个名字,想找一下关于他治疗病人的事例,借此对这种疾病有进一步的了解,但弹出来的页面却乱七八糟的,根本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就在这时,电脑页面故障般地闪了闪,密密麻麻的三个字挤满了屏幕。
【赵玉瑭】
【赵玉瑭赵玉瑭赵玉瑭】
赵玉瑭惊愕地站起来,屏幕上的字眼陡然变换,好似一个人片刻不停地低语。
【假的!都是假的!假的!】
“玉玉?”
沈厌站在几步之外,他穿着件质地极好的黑色大衣,这种深色衣服衬得他整个人清凌凌的,他逆着光看过来,语气带些疑惑。
有人推开诊所的门,春日温暖的风打个卷儿绕过来,把桌面上摞着的一沓文件吹得哗啦作响,赵玉瑭在这阵风里记起了一切。
沈厌,沈医生,再度给她造了场梦,取代魏度的位置变成了她的丈夫。
他可真是、真是……
沈厌朝她走过来,瞥了眼还开着的电脑,上面显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怎么了?”
“没什么,你要下班了吗?”
“今天要晚点,有几个病人的情况比较棘手。”
赵玉瑭表情寻常,“好,那我先回去了。”
小洋房里养着几盆花,是赵玉瑭闲着无聊时种的,被她照顾得很好,已经快要开花了,她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一盆盆把花从阳台搬进来。
正搬着,花苞里发出了声音。
【你总算想起来了。】
赵玉瑭:【……你非得跑到我的花上面来?】
系统:【?】
现在这个重要吗?
它语气非常严肃:【陷入梦境的很多人在现实中已经快要死了,你必须阻止沈厌继续下去。】
织梦的原动力本身就建立在人类的神经元上,沈厌这样执迷不悟不肯将已经醒来的人放出去,会严重损害他们的身体。
系统:【我有个计划】
赵玉瑭把花盆都搬了进来,【要我做什么?】
系统沉默了几秒:【对沈厌好点。】
赵玉瑭:【?】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乌托邦乡(12)
赵玉瑭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沈厌着急到发红的眼,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因为过于虚弱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就是系统说的计划吗?
沈厌一整夜都守在赵玉瑭床边,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短短几天她迅速地消瘦下去,以前还只是纤细的身形现如今变得孱弱,脆弱地仿佛一触即碎。
他检查不出她出了哪些问题,毕竟存在在这里的只是一缕意识,如果是她在现实中的身体出了问题他毫无办法。
艾尔教授只给了他造梦的能力,然而这能力在现实中也是虚假的。
“玉玉?”
在他连续的轻唤下,赵玉瑭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此刻她意识混沌,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
沈厌攥着她的手,他应当是用了很大力气,但赵玉瑭已经感觉不到了。
“玉玉,”他轻轻吻着她冰凉的手指,低垂的眼里有浅浅的水色,她永远都无法明白沈厌此刻的绝望与茫然。
这场造给他自己的美梦要碎了。
“很疼吗?”他声音低哑,发音含混,好像他也感同身受似的,连问一声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赵玉瑭想摇头,但身体已经不再听话,她最终只能用柔软的眸光安抚他,希望他别那么难过。
她听很多人说过沈厌,总有人觉得他冷情,也有人说他温和,但那种温和流于表面,是一种粉饰虚假的手段,但在赵玉瑭这里,他其实最多情。
她想起书里的话,想起那些形容沈厌的词语,战斗机器,造梦者——
他分明只是个等爱的家伙。
沈厌守了赵玉瑭一天又一天,她不需要食物不需要他的守护……
他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沈医生?”
护士小姐紧跟在沈厌身后,“您终于回来了,这几天有很多病人来挂您的号,今天要开始看诊吗?”
沈厌没有应声,护士小姐疑惑地停下脚步,目送他上了顶楼。
沈医生怎么了?
沈厌站在天台,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一整座城市的全貌,这里的天空蔚蓝而没有半点硝烟,这里的人终日欢声笑语不忆愁苦。
这是艾尔教授想实现的乌托邦,这是他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曾无数次地厌恶这里的虚假,天空蔚蓝又如何,那只是一堆冷冰冰的数据调试后的结果,人们安居乐业又如何,他们连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家人是假的都不知道。
可再厌恶这里,沈厌也没有想过毁掉这里,这里是他诞生的土壤,是唯一容许他像普通人生活的地方,是他的乌托邦,他自诞生起被输入的第一条指令,也是唯一一条指令就是将这个世界永远地维持下去。
温暖和煦的风拂过耳际,诊所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大家疑惑而惊诧地仰头看着这里,不明白这个站在天台边上摇摇欲坠的人想要做什么。
很快,有人认出了他。
“沈医生?”
越来越多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惊讶的,恐慌的,不解的,通通汇成一句话。
“沈医生!”
“沈医生!”
沈厌很轻地笑了下,他不是沈医生,这一刻他甚至不是艾尔教授手下冰冷的机器,他只是希望爱人醒来的沈厌。
他从天台一跃而下。
【警告,乌托邦世界即将坍塌】
【警告,最高指令被违背,将启动自毁程序】
风声烈烈,所有鼎沸人声瞬间消弭,万籁俱寂。
【乌托邦向您承诺:您将就此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疾病的世界,您逝去的亲人、朋友会永远陪伴在您身边,您——】
【乌托邦——滋滋——向您承诺滋滋——滋滋承承承——滋滋】
“轰!”
战斗机携着炸弹从低空飞过,几栋本就残破不堪的建筑瞬间被夷为平地。
“玉瑭,玉瑭你没事吧?”
赵玉瑭耳鸣严重,缓了好半天才能听到一点声音,她摇摇头,身边的朋友松了口气,转身躺在废墟之上大笑起来,“爆发的时候你都不躲,我还以为你会被炸死呢。”
徐俏灰头土脸的,双马尾被烧掉了一半,看着很是狼狈,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满地残骸中放声大笑,“我就说,阎王收我这条命可不容易。”
她拍拍裤腿站起来,顺手捞了把赵玉瑭,“走,去学校看看。”
赵玉瑭跟着她往前走,街道刚刚经过一场突袭,到处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人们拾捡着还能使用的家当,低头沉默不语。
这是战争爆发的第三十年,堪称末世,人类的家园被毁,土地荒芜,吃和住都成问题,更要时刻提防着轰炸的侵袭。
“听说和平条约已经在签订了,刚刚的战斗机估计是某些组织故意使坏想破坏这个条约。”
徐俏对政治比较关心,心态也更积极,她见赵玉瑭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她是被吓到了。
这可是学校今年新生里最漂亮的一位,还指望着她能调动一下学校氛围呢,可不能给吓跑了。
这么想着,徐俏赶紧发挥学姐的光和热,“被吓到了?刚刚就是意外,等协议签了肯定安全不少,而且咱们学校防空洞到处都是,你大可以放心。”
赵玉瑭摇头,“没被吓到。”
“学姐,你知道霍比斯·艾尔吗?”
徐俏想了想,“那个著名的军事家科学家艾尔教授吗?知道啊。”
她回忆了一下这个从课本上知道的人物,“艾尔教授好像三年前就去世了,他死之前把他那台战斗机器也销毁了,只留下一本回忆录。”
“说起那台战斗机器,它也算是我们的英雄了,要是没有它,安丘河战役绝不可能取得胜利。”
那是她们国家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安丘河若没有守住,国家早该灭亡了。
赵玉瑭轻声问,“那台战斗机器叫什么名字?”
徐俏笑着说,“艾尔教授给它取名'厌',厌战的厌。”
如果说战争的前十年国民气势高涨,那后面的二十年,当家国残破的现状再也无法遮掩,当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人们就彻底丧失了战争的信心和意气。
战争带走了那么多珍贵的人和事物,却只留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