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市井传闻
小五儿赶忙抬腿就往石凳那边窜,还没等挨着边儿,慕流云一眼瞧见从游廊走来的袁牧,看他的模样,很显然是听到了慕流云主仆二人之间的对话,便赶忙示意小五儿站好。
“不知这位小哥要与慕司理说的事情,袁某可否一同听听?”袁牧来到桌旁,嘴上说着打商量的话,行动上却已经一撩袍子坐了下来,根本没给慕流云拒绝的机会。
“袁大人,您起得可真早!”慕流云惯性地满脸堆笑,向袁牧见礼。
其实尽到礼数只是一方面,最主要是让小五儿知道知道他眼前坐着的这位是谁,免得这孩子不知深浅,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态度不够恭敬,再得罪了这尊大神。
小五儿别看平日里没深没浅,事关保命大计,还是很识时务的,一听慕流云对袁牧的称呼,也吓了一跳,赶忙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不敢造次。
先前慕流云在小马车上给他讲过这位袁大人在外面的名号,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万万不能惹,小五儿的猴脑瓜子里面可是一清二楚。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位袁大人究竟有多吓人,但自家爷也没诓骗过自己,姑且还是信着吧!
袁牧瞧着小五儿一个高儿蹦了起来,眼神朝慕流云瞟了一下,慕流云赶忙把小五儿往自己身边扯了一把,对袁牧介绍说:“袁大人,小五儿是我早些年收留的孩子,在我家里做个跑腿儿的小厮,我经常让他出去帮我打听些消息之类,没什么规矩,让您见笑了!”
“无妨,我素来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之事。”袁牧回答得云淡风轻,袖子一挥,“坐下说。”
慕流云规规矩矩坐下来,小五儿看看慕流云,又看看袁牧,也跟着坐到桌旁。
慕流云差点被这孩子的胆子吓死,郡王世子也好,提点刑狱公事也罢,不管从那一层身份论起来,袁牧都不是小五儿可以同席而坐的角色!
若是不计较倒还好说,计较起来,直接拖出去乱棍打一顿都是轻的。
她赶忙偷眼瞄向袁牧,见他并未对小五儿的落座流露出恼意,这才忐忑地没有开口。s
“行了,你就快说吧!”慕流云压下心头不安,低声催促小五儿快点开口。
人心难料,袁牧的江湖传闻她是听过一些,究竟人怎么样,这也是头一回打交道,眼下也摸不出个底,万一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呢?
小五儿在外人面前也没敢对慕流云太过放肆,连忙说:“我昨日在茶楼呆了半日,和茶楼里说书的攀谈半晌,他平日最是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胡乱打听,然后回去挑挑拣拣,揉到自个儿说的书里头,每遍讲起来都有点改动,骗了人听了一遍再听一遍。
这厮以前连谁家养的黄狗掉了几根毛,村头寡妇家去过几个人帮忙挑水都能打听得清清楚楚,本以为他能知道点什么,结果说了半天,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慕流云坐在一旁汗都要滴下来,在石桌下面伸腿过去踹小五儿一脚:“挑有用的说!”
小五儿被她踹了一脚,龇牙咧嘴又不敢揉,只好赶忙把到了嘴边的话精简一番:“后来我看那说书的也问不出什么,就跑去了酒肆,蹲了半晌,还真被我听到个事情!
听说太平县中有一户郭家,那家的儿子成亲已经几年了,就是媳妇儿肚子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庙里头不知道烧了多少香,也没求到一个孩儿。
家里头公婆有些坐不住了,急得不行,可是偏偏媳妇儿娘家比他们有钱有势,他们家是一不敢休妻,二不敢纳妾,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
那家的媳妇自己也急,说是隔三差五,也不管是不是初一十五,得空就往庙里跑,少则捐了香油钱就回,多的话可能还要住上几日,吃斋念佛什么的。
结果这边该求来的没求到,那边那家儿子偷偷养在外面没名没分的倒是肚子大起来了!”
小五儿一边说,一边还眉飞色舞地在自己胸腹位置用手比划了一个冬瓜那么大的形状出来,一个半大小子,说起这些来也一点不知道害臊:“他们说那家的儿子现在急得热锅蚂蚁一样,又想保住孩子,又惹不起妻子的娘家人。
眼见着养在外面那个肚子越来越大,还不知道要怎么与家中交代,简直都要急死了,之前还对他那些狐朋狗友说,若是他那夫人外出拜佛求子的时候,半路被狼给叼了去,那便什么都不用愁了!啧啧啧,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唔……这个小道消息听起来还真挺下饭……这前几日出城去烧香拜佛,这听起来倒也和那无名女尸的案子有些关联!
难不成小五儿这次运气这么好,头一天跑出去打听,居然就捞到了这样的干货!
慕流云顿时就有了兴趣,忙问小五儿:“这些消息从何而来?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听墙角听来的!”小五儿挺起胸脯,回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有几个人,都是读书人打扮,一开始还之乎者也,净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到后来几杯酒下了肚,终于开始说人话了,便说了前头的那些。
我对老天爷起誓,前头我给你们讲的句句属实,若是有半点瞎话,就让我从今往后一出门就被狗追着咬,跑出三条街,跑掉一只鞋都甩不掉!”
慕流云心里面盘算了一下,觉得小五儿这消息不太行:“这太平县里,姓郭的人家总共有五六家,谁家的媳妇儿过了门之后几年肚皮有没有动静,那都是人家后院儿里的事情,难不成你指望我们这一帮大老爷们儿,挨家敲门去打听?”
“大老爷们儿”几个字被她咬得很重,粗声大气,顺便还把腰杆儿挺直了一些,两条手臂撑在大腿上,支棱着,摆开一副豪放的姿态,颇有些越是缺少什么就越要强撑什么的味道。
第三十二章 爷爷今儿就掐死你
袁牧手里把玩着一个拇指大的碧玉葫芦,听了慕流云这话,忽然轻笑出声。
慕流云被他这突然一笑弄得心头发紧,话也不敢再多说,怕欲盖弥彰,小五儿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满肚子都只有对自家主子居然轻视自己打探能力的不悦。
“爷,你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这种差事我也不是第一回,怎么会就这么就把你给打发了呢!当时我听了半晌,那几个人也没说出这个姓郭的人家到底是哪一户,我就直接跳起来,冲到他们桌前,让他们不许再乱嚼舌头。”
袁牧看了看小五儿,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是对他的行事风格略感诧异,慕流云倒是已经见怪不怪,这小子满肚子都是鬼主意,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会收留他在身边,可能给些银两也就打发走了。
小五儿讲到自己的得意之处,屁股再坐不住石凳,站起身来,一条腿踩在石凳上,眉飞色舞道:“我这么一冒出来,把那几个酸书生的酒都给吓醒了一半,有几个面红耳赤不敢作声,连瞧我我都不敢拿正眼端详。
倒是有一个胆子大的,问我是干嘛的,为何打扰他们饮酒,我说你们如此编排我东家和他娘子,还不兴我压不住火,跳出来骂你们一顿?读了几天酸书便可以这么泼人脏水么?
他们问我东家是谁,我说我东家是城北豆腐坊的郭记,要临盆的便是我东家屋里头的,才不是什么养在外面没名没分的,谁要是再敢乱嚼舌头,以后休想吃我东家热腾腾的现磨豆腐!
他们几个一听我这么说,便不慌了,轰我赶紧走,说他们不认识什么郭记豆腐坊的东家,他们都是读书斯文人,怎么可能跟个卖豆腐的扯上关系!
我一听就有了底,赶紧就跑了,跑出去街上兜了一圈便打听了一个清清楚楚!
咱们太平县那几户姓郭的人家里头,只有城东头的郭老爷家的儿子是个秀才,不过听人说,他那个秀才可不是自己凭本事考出来的,叫什么……生……反正就是考又考不上,让他爹拿钱捐出来的那么一个东西就是了!”
“饷生!”慕流云替他把那个名头说出来。
这“饷生”是新帝即位之后才冒出来的那么个名头,在过去是没有的。
从前念书奔功名的童生只有通过了发解试才能成为生员,即在百姓中被高看一眼的秀才,是有资格去考举子的。
而这众生员当中的佼佼者,便是廪生,每月都可从官府领到些钱粮,以保证他们可以不愁衣食,在县学专心读书备考,其中格外出众者,还可被举荐到京城的四门馆读书研习。
到了新帝即位后,渐渐各地的富户,因家中考生才学略有不足,虽然考取了生员,却并无入县学继续攻读的资格,于是家中便仗着财大气粗,直接捐出大量粮饷,便可顶着“饷生”的名头,也入县学去读书。
更有甚者,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在其他州县,还有地主家的傻儿子不仅靠捐粮饷成了饷生,之后还一路捐到了京城国子监的四门馆去,成了所谓“饷监”。
这样一路踩着家中金银往上爬的考生,向来为其他读书人所不齿,却也只能干瞪眼。
当年慕流云解试倒是过了,却不是廪生,在县学里混了些日子,自认为不是那种在之乎者也上能做出文章的人,对去四门馆的事情更是没有任何想法,毕竟凭实力,她没有那个能耐,拼财力,就自己那身世,那不是上赶着自掏腰包跑去京城里送人头么?
大瑞朝的女子虽也有女官选拔制度,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回事,顶着男儿身份去入学赶考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便是死不了,也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能够把自家儿子捐成饷生,倒也的确需要家中有些财力,如此一来,这个姓郭的人家是哪一户,慕流云心里便大体上有了数儿。
袁牧见慕流云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流露出了些许了然,便猜到这是心里有数儿了,扭头朝小五儿一扬手,一个物件儿便朝小五儿飞了过去:“不错,办事机灵,有赏!”
小五儿见袁牧扔了东西过来,连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方才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的那个碧玉小葫芦。
小五儿虽是穷苦出身,但好歹当初也在街上到处扒窃为生,没少往店铺里跑,去典当偷来的玉佩之类小物件儿,什么成色的玉器把件儿值钱倒是心中有数儿。现在这么仔细一瞧,这碧玉小葫芦虽然不大,但却比自己所见过的都要上乘,绝对值些银子。
悄悄在心里估了个价儿之后,小五儿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丫子都快要咧到了耳朵根,冲着袁牧便是深深一鞠躬:“小五儿谢过这位爷!我原本以为活阎王必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剥皮不眨眼睛,要人掉脑袋就像去食肆点菜似的那么吓人,今儿一见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看你就和善得很,还大方!比我家爷大方多了!”
说完,他一边起身一边冲慕流云说:“爷,所以外头的说法哪能都信,那些人的破嘴,哪有我这么靠得住!”
说完就攥着那小葫芦一蹦三跳地跑了。
慕流云原本还在吃惊袁牧一抬手就赏了小五儿那么贵重的玩意儿,还没等开口替他向袁牧客气几句,就被小五儿这一番话吓得差一点一头从石凳上栽下去。
她赶忙看向袁牧,而袁牧也刚好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慕流云便怂了,腾的一下从石凳上蹦起来,低头作揖,作谢罪状,只这样短短一瞬,汗却已经顺着额角流了下去,中衣的领子都被汗腻住,黏在了脖子上。
今儿要是被这臭小子给害死了,老子头七也不等了,今晚天一黑就上来掐死那臭孩子!慕流云心中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分外恼火,恨恨地暗想。
第三十三章 以观后效
“慕司理怕我?”袁牧的声音从她的脑袋顶上传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慕流云现在就算是借两个胆子也不敢抬头去看看袁牧的表情,纵使腰背酸痛,也不敢直起身来,这种将后脑示人的姿态又格外增加了许多危机感,令她愈发不安。
“回大人,我只是听闻大人明察秋毫,雷霆手段,所以久仰威名,不免心生敬畏……”这种时候,矢口否认显得心虚,当下承认又等于捋虎须,慕流云只好硬着头皮搪塞。
“司理如此姿态,可有什么需要畏惧我的缘由?”
“大人哪里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浅薄之人,在州府里任个芝麻大的官职,哪有什么能耐能入得了大人的法眼呢!”慕流云闻言慌忙直起身,感觉腿肚子都要抽筋了,口中还得讪笑,趁着直腰的那一瞬间,迅速朝袁牧扫了一眼。
袁牧正隔着石桌看着她,目光沉沉,又似乎带着几分凉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却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慕流云一向自诩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现在却丁点儿也看不出袁牧的心思,不知道他的脑子里面在想些什么。
许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仍能感到心有余悸,于是恼火之下定了一条家规,若是再在她面前板起一张让人读不懂的面瘫脸,便叫下人把某人被褥统统抬到书房去。
这条家规效果奇佳,只不过眼下的慕流云并不能够预知到未来的事情。
“袁甲。”袁牧默默看着慕流云,看得她眼神左躲右闪,浑身上下不自在,这才开口,本想叫袁乙,话到嘴边兜一圈,心思一转,喊出来的却是慕流云最害怕的疤面煞星的名字。
慕流云一听他唤袁甲,猛一哆嗦。
这难不成是恼恨上了?要把自己拖出去打一顿?
袁甲原本远远侯在垂花门边上,听到袁牧招呼自己,便迅速上前,冲袁牧一拱手:“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袁牧瞥一眼慕流云,示意袁甲附耳过来,袁甲连忙凑过去,袁牧与他耳语几句,他便微微颔首,领命离开。
临走的时候,还扭头眼神古怪地看了慕流云一眼。
慕流云心里咯噔一下,愈发摸不清当下的形势,只能咬紧牙关,两手攥紧,握着一手心的汗,等着袁牧的发落。
袁甲走后,袁牧端坐石桌旁,也不发话,慕流云仿若石化一般立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只等着袁牧发落自己,可他偏偏又不开口,被派出去的袁甲更是不知道去做什么……
这样不知道在那里杵了多久,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慕流云觉得自己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本就已经很焦灼,现在简直就好像被人又按了一下,滋滋作响,就快要喷香酥脆了……
这一紧张一害怕,小腹似乎也愈发酸痛起来,这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夹击,让慕流云脸色逐渐转白,身子晃了晃,几乎快要站不住。
这么一晃,袁牧也注意到了她的异状,见慕流云面色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也是一愣:“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慕流云哪敢承认,只能苦笑,抬出惯用的由子:“并非身体不适,说来惭愧,我从小便体弱,在这日头低下站久了些便会心慌气短,汗流浃背,让袁大人见笑了……”
“既然如此,慕司理坐下说话吧。”袁牧微微颔首,示意慕流云落座。
慕流云也确实快要站不住了,现在得了袁牧这话,也不强撑着去和他客气,赶忙在原先那个石凳上坐下,坐稳之后,左思右想觉着方才小五儿还是把自己坑了,现在袁牧就是没有质问,未必心里没有疙瘩,毕竟“活阎王”可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头。
凡事抢占个先机还是很重要的,起码诚意上可以少打几分折扣。
更何况前一晚在村里审那猎户的时候,若不是袁牧及时出手相救,现在自己就是捡了条命,也免不得身上多一个两个窟窿,估计只能剩下一口气躺在床上喘。
这样一来,不管自己的秘密是否还瞒得住,二房三房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到时候娘一个人没了依靠怎么可能斗得过那几个贪心鬼!
想一想就让人后怕,如此算来,自己的的确确欠袁牧一个大人情。
于是她一脸歉意冲袁牧一拱手:“袁大人,先前我不该误信市井传言,更不该让这话被小五儿那种猴孩子听了去,实在是言行无状,自知不妥,请大人责罚!”
“司理平日掌管江州一带刑狱之事,最该知道人云亦云要不得,虽有明知故犯之嫌,姑且倒也可以算作不知者不怪,若再有下次,便不能这么轻易饶你。”袁牧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举动,淡然应道,“这次算了,以观后效。”
慕流云连连点头,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悄悄松了一口气。
甭管袁牧是不是一个爱记仇的小心眼儿,至少现在当场把这一关算是度过去了,接下来自己加着点小心,总能熬过去的。
“慕司理方才应该是已经想到你那小厮口中的郭家,是太平县的哪一户了吧?”袁甲估计也没有这么快回来,袁牧索性开口向慕流云询问起来。
他这么一问,到也把方才局促紧张的气氛彻底打破,慕流云缓了一会儿,此刻脸色也略有缓和,忙答道:“正是!太平县内郭姓人家有五六户,小五儿说那户人家给自家儿子捐了个饷生,能有这种财力的却只有一家,住得离我家不算远。
这个郭家有几个庄子,田产不少,当年迎娶进门的媳妇儿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来的。”
“哦?那还请慕司理与本官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段佳话。”袁牧端坐桌旁,摆明了没有丝毫起身离开的意思。
“这……”慕流云有些疑惑,“这事回头有的是机会给大人讲,现在咱们是不是先去一趟那郭家,看看那家的少夫人是否平安无事的呆在家中,然后再做定夺?”
第三十四章 先行一步
“慕司理对江州各县之间应是很熟悉吧?先前仅凭佟掌柜家乳母遇险处周遭环境便可将其方位确定出来。那司理能否记起那分尸的木屋周围都有些什么?”袁牧问,听那语气摆明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是心知肚明了的。
“这……”慕流云被他这么一问,还真愣了一下,赶忙仔细回忆了一番。
先前是旬休的时候,刚刚被孔胖子抓去充了劳力,一扭头又被抓去那个荒山野岭的抛尸之地,在袁甲那张凶巴巴的脸,还有袁牧令人生畏的名号的双重夹击下,还能够保持住最基本的冷静头脑,将无头女尸和周遭环境看得明明白白,这已经是慕流云尽了力的结果了。
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怎么在这位不速之客眼皮子底下不漏破绽,除了向东谷县的衙役打听到抛尸之地是荒山野岭,时常有野兽出没之外,别的倒是也没有太过留心。
现在既然袁牧问了,慕流云连忙仔细在脑子里面把从太平县到东谷县,途径弃尸那片林子的路线大概捋了捋,一时之间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自己虽说江州下辖的几个县平时没少奔波,但为的都是各处的刑狱之事,若问哪里有林子,哪里有悬崖,哪里有水潭,哪里有枯井,那她一定能够回答得头头是道,可是那些与行凶作恶四六不靠的地界,她可就真有点含糊了。
若是一大早能把江谨给叫过来就好了!与自己不同,江谨对于江州地界内有活人的地方都了如指掌,相当熟悉。
只可惜,今日并非江谨的旬休日,这个时候他早就去衙门应卯了。
慕流云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连忙把远远守在一旁的丫鬟草果给叫了过来:“草果,你叫红果沏壶好茶端上来,再去常姑娘那边帮我问问,她之前去求姻缘的庙在哪里!”
草果是个老实姑娘,一听慕流云要找常月杉打听事情,虽说愣了一下,倒也没想红果那样忍不住非要开口阻拦一番,张了张嘴,应了一声就快步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红果就端了沏好茶的茶壶和茶杯来了,她向来手脚麻利,脑子又机灵,所以在众多丫鬟当中最受慕流云的重用。
红果将东西放在石桌上,便规规矩矩退了下去,慕流云连忙为袁牧倒茶,顺便给自己也来上一杯,等着草果把方才要问常月杉的事情传回话来。
左等右等,手边茶杯里的茶汤都从滚烫变成了温热,也没见到草果的影子,慕流云有点坐不住了,心中犯嘀咕,平日草果虽说胆子小了一点,言行举止上跟红果比多少有点小家子气,但也是个靠得住的,怎么今儿只不过是找常月杉问个地方,就一去没了踪影呢?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叫个人过去催一催,就看草果一溜气从外头跑了回来。
“少爷!那常姑娘不肯告诉我!我是将您让我问的问题,一字不差问了她,结果她听完转身就回了房,还把门儿给关上,我敲了半天她就是不理我,也不给我开门儿,我怕您等着急了,就跑回来告诉您一声!”草果气呼呼地站下来,开始向慕流云告状。
“这常月杉也真是……这种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不过问问,何必这种反应……”慕流云乍一听,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随即她便忽然明白过来,赶忙站起身来,把草果往外推,“坏了!草果,你快到外头去拦着点儿,要是常姑娘跑来了,你就说——”
她话还没有说完,院墙外面已经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金玲声,还有红果脆生生的呵斥。
“常姑娘,少爷正和家里头的贵客呆在一处,你跑来干什么!”
慕流云没有听见常月杉说话的声音,却看到门口有一个紫色身影晃了一下,常月杉便已然出现在了门口,红果就在她身后,本欲追上来阻拦,见为时已晚,为了不失礼,便生生刹住脚步,没有上前。
常月杉也不知是一大早起来便做了这般精心打扮,还是方才把草果关在门外就是为了忙这个,她身穿一件罗纱窄袖短襦,玉白藕臂若隐若现,缀着金丝线的曳地百叠长裙将腰身裹紧,看起来盈盈一握般,双鸾绣带长长垂于两侧,随着每一步走动而摇摆。
嗯,好看!真好看!
慕流云心中暗暗感叹,自己的眼光还真是绝了!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蠢蠢欲动,让人心痒痒。
这种毛病很多人都有,慕流云也不例外。明知道自己穿不成女装,却偏偏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要漂亮衣料便心里猫爪一般难以忍受。
当初在布庄见着这衣料的时候,她便觉着这块衣料裁出衣服来定是美极了,刚巧常月杉被收留在家中,随身盘缠衣物都丢在了荒山野岭之中,寻不回来,十分狼狈,慕流云便立刻买了这料子,请人为她量体裁衣,做了这一身衣裙。
平日里也没怎么见她穿过这一身,今日一看到差一点记不得是自己选的了。
常月杉见慕流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颊飞上一抹赧色,神色愈发娇羞起来。
“爷,听说您找我,我便急匆匆赶过来了。”她走上前,微微福身。
“一定是草果没有说清楚,我本未曾想劳烦常姑娘的。”慕流云也不同她瞎客气,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前些时日,常姑娘曾出去求过姻缘,不知是在何处?可是这一代最灵验的?”
常月杉被她如此直白地问到头上,脸上红霞更艳了几分:“我去的是出太平县向东行,马车要走大半个时辰,名叫静水庵,香火鼎盛,去上香告拜的都是这附近几个县里的信女,求得最多的便是姻缘和子嗣。
旁人都说只要足够心诚,那边是极其灵验的,我去那边拜倒是诚心拜了,是否灵验……便还不知晓……只盼心诚则灵。”
她一边说,一边用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慕流云,眼波流转,颇为动人。
第三十五章 一段佳话
慕流云心中盘算着,东谷县便是位于太平县以东,那日被袁甲拉去验尸的时候,小马车并未行走半个时辰那么久便到了,若那静水庵如常月杉所说,乘马车尚需大半个时辰,那无头女尸被丢弃的那片树林极有可能位于静水庵与太平县之间。
“多谢常姑娘帮忙解答,我这边与贵客还有要事商谈,常姑娘就请先回去歇着吧!”慕流云把想问的问了个清楚,便客客气气对常月杉说,顺便示意了一下一旁的草果。
草果这回反应很快,直接上前两步,横档在常月杉和慕流云之间:“常姑娘,我们走吧!”
常月杉没想到自己精心一番打扮,到这里才说了一句话便被打发了,一时有些错愕,回过神来意识到慕流云放才说是因为有贵客,所以才哄自己离开,这才朝石桌另一边坐着的袁牧看去,将身穿常服的袁牧打量了一番,收回目光,依旧是柔柔弱弱的姿态朝慕流云福了福身,仪态袅娜地跟着草果离开了。
“大人,看来这个静水庵是江州这一代名气最大,香火最旺的求子嗣去处!若是那郭家的儿媳妇诚心诚意求子嗣,极有可能去的便是这里了!
直接去问郭家人,若真是存心害人,他们必加以隐瞒,倒不如直接差人去那静水庵中打听,小五儿说郭家的媳妇一心求子,经常去焚香祷告,乞求菩萨佛祖保佑,若真如此,那庵中的尼姑们不会对这样一位香客毫无印象的!
我这便尽快差人去问,顺便也去一趟那个郭家……”
“此事不急。”袁牧摇摇头,“能有钱给子嗣捐饷生的人家,家大业大,一时之间跑不掉。
这明处的人跑不掉,暗处的事情确实很容易便能抹除痕迹的,所以无须心急,等袁甲回来之后再做定夺便来得及。”
慕流云起初还有几分茫然,听他这么一说,便恍然大悟了:“原来大人派差爷出去,就是为了暗中打探一下郭家的媳妇儿是否就在家中,以及城里是否真的藏着郭家少爷的外室?”
“若那几个醉酒的书生是酒后吐了真言,那么碍于岳家势力大,不敢以七出之过休弃的结发妻若是在求神拜佛途中遭遇猛兽,命丧黄泉,那这一切倒也就皆大欢喜了。”
袁牧似乎很满意慕流云的反应速度:“若真有即将临盆的外室,则郭家动机更加充分,为防患于未然,我们还需先行一步,在尚未公开无头女尸一事之前,走在他们前面。”
说完,他换来侯在一旁的袁乙,吩咐他去一趟静水庵,袁乙应下,转身便走,毫无拖泥带水,那股训练有素、干脆利落的劲儿,让慕流云看得好不羡慕。
想一想小五儿……算了,简直没眼看!
慕流云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反省一下,不管是手段上还是眼光上。
她很早便知道袁牧在外的威名,知道这个提刑大人过去是经手办理过一些被下面各州府挂起来就没了下文的悬案,立过一些功绩。
只不过自打听说这是个郡王世子之后,慕流云的心中便莫名多了那么一丝丝偷偷摸摸的不以为然。
谁都知道位高权重好办事,投胎又的的确确是一门技术活,一个地位尊贵的郡王世子来当提刑官,不管走到哪里,各地那都得是敞开大门,夹道欢迎的主儿。他想要调查什么,谁又敢横加阻拦呢?还不是地乖乖配合,不敢有半点阻挠。
所以这都已经不是牛刀杀鸡的问题了,在权势的碾压下,哪还需要用什么谋略!
现在看来,自己的格局还真的是有些小了,就从方才小五儿把在外面打听出来的事情刚这么一说,他就已经心中有了打算的这一个反应速度来看,这位出身不凡的提刑大人,行走江湖,靠得可能还真不是爹,而是一个好用的脑袋。
慕流云此刻的心情可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位提刑大人既然是“货真价实”,那说明之前的声名远播靠得便是些实实在在的过人才智和雷霆手段。
本来自己爬着梯子都摸不着衣角的角色,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若是能好好把握机会,在这案子结束之前,倒是也能向他学到些本事,这便是赚大发了。
忧的则是想要唬住一个聪明人,也着实有些费脑筋,装的不像就容易露出破绽,装过了头又是过犹不及……
“那趁着差爷没回来之前,我先给大人说说这郭家的情况?”慕流云悄悄在心中感慨一番,迅速整理了思绪,重新打起精神来同袁牧打交道。
袁牧默默颔首,接受了这个提议。
“是这样的,这个郭家是差不多十四五年前搬到太平县来的,听说原本是行商,后来赚了些钱,便想要安顿下来,在城外置办了庄子田地,便在太平县地界落了脚。
郭家老爷听说没有念过多少书,胸无点墨却好点风雅,在太平县落户之后,开了一家文玩书肆,规模不小,里面从文房四宝,到核桃纸扇,再到时下里最新的话本,都找得到,后来经营得不错,便又在太平县中,还有周围几个县里也开了分号。
我平素就爱看些话本来消遣,所以也算经常光顾,不然的话,他们家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事情我也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慕流云眉飞色舞地讲起这个开书肆的郭家当初的那段轶事:“这个郭老爷一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唤郭泓清,次子名唤郭泓业,平素郭泓清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生意倒是多由郭泓业帮着郭家老爷打理。
话说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吧,有一日郭家的书肆里来了一位小娘子,正是二八年纪,可以说是生得娇俏艳丽,由丫鬟陪着,到那书肆里面去挑书。
刚巧郭泓清也在店中,见那小娘子犹犹豫豫,像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选什么,便主动上前搭话,这厮也算是巧舌如簧,说得那小娘子买了好几本游记之类的书走。
此后听说那小娘子又陆陆续续去了几次,便让家里人请了保山过来,上门向郭家提起结亲的事情,当时何止是郭家,整个太平县听说这件事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第三十六章 醉翁之意
大瑞朝虽说民风日益开化,也并无律法规定女子不可主动向男子提亲,但不禁止未必就很常见,寻常涉及婚嫁之事,大体还都是男方主动找人上门保媒,即便是已经两情相悦,女方也会暗示男方有所行动。
这女方主动上门提亲的事,绝对犹如看到了两条腿儿的蛤蟆、四条腿的男人,太稀奇了!
袁牧一边听着慕流云神动色飞,口若悬河,一边伸手拿起她面前那杯已经放冷了的茶水随手倒掉,拿起茶壶重新倒上一杯新的。
慕流云讲得兴起,也没有想那么多,加之袁牧这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做得过于自然,她便根本没有多想地接过,啜饮一口,热茶汤到了喉头才忽然回过神来,吓了一跳,一口水差一点喷出来,又怕失态,生生咽了回去,呛得捶着胸口咳嗽好几声。
“瞧我这人!光顾着给大人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时着急……失态了,失态了……”她咳得面红耳赤,忙用帕子擦掉唇边水渍,还得堆起一脸怂兮兮的笑。
毕竟,总不能说这位爷突然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举止亲密,对于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小小司理而言,就好像是阎王爷给小鬼打扇子一样,实在是有些无福消受啊!
“司理衣襟上沾了水渍了。”袁牧微微抬起下巴,眼神落在慕流云的领口出略作停留,又瞟向一旁,似是不经意一般。
慕流云赶忙低头看了看,确是有那么几滴水渍,她胡乱用帕子擦了两下,赶忙继续说:“那郭家老爷一见女方家里竟然派了人上门主动提亲,当下也没敢答应,觉得若不是那女子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会如此不矜持地派人主动上门求嫁,于是便把对方派来的保山给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顿,让先回去等一等,他们家里还需商议一下。
过后郭老爷赶忙叫人去打听,这一打听回来,又把他们郭家上下给吓了一跳!
那小娘子姓叶,家住西泗县,她爹是西泗县的员外郎,家境没得说,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这叶家除了这位叶娘子之外,还有一个小儿子,当时年纪尚轻,叶家娘子作为长女,简直是集父母之宠爱于一身,说是看上了郭家长子的气韵不凡和满腹经纶,芳心暗许。
郭家一看,嚯!一个员外郎家备受宠爱的独女,看上了自家儿子,一心想嫁,世上居然还有这等美事,落到自己家头上,不接白不接啊!于是便不再犹豫,欣欣然允了婚。”
“司理对这些事了解如此详细,倒是省去了许多打听消息的功夫。”袁牧抬眼看看慕流云。
慕流云被他这么一说,也吃不准这是夸奖自己还是调侃,索性权当是夸奖自己的,毕竟让人觉得自己又憨又钝,也不失为一层不错的保护色。
“谢大人夸奖,不过就是闲来无事,听下头的人说得天花乱坠,怪好玩儿的,就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她嘿嘿一笑,继续说道,“这叶娘子最初嫁到太平县来的时候,简直是风光至极,光是抬嫁妆的队伍就绵延数里地,我倒是没特意去瞧,听人说是值钱物件儿没少抬,看得出那叶员外家是生怕女儿远嫁到这边来,婆家会对她不好,下了血本了。
听说那叶娘子不光人生得美貌,还颇有才情,能够识文断字,还抚的一手好琴,当年和那郭泓清简直就是太平县的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那郭泓清在县学也没少与人炫耀家中娇妻,不少人都觉得他是祖坟冒了青烟,才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我与那郭泓清不相熟,也没有去打听过他的家事,没曾想才过了这么几年,这就从郎才女貌,令人艳羡的一对,变成了几个酸书生酒后的笑话了!”
慕流云摇头叹气,这倒不是故作姿态给袁牧看,是她方才听小五儿说那事的时候,心中就觉着不是滋味,虽说那几个酸书生是在讥笑郭泓清,可话里话外挤兑的确实叶娘子。
过去形容昳丽、才情俱佳,被人夸成谪仙子一般的美娇娘,只因成亲几年腹中没有动静,便俨然成了夫家的污点,被人拿来取笑调侃。
而那郭泓清靠家中捐了个饷生,也有数年,至今也未能考进京城的四门馆去继续研读,始终在县学当中蹉跎,却不曾有人那这件事去与他说笑,这是何等的不公。
对郭家的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袁牧便也没有兴趣再多打听,慕流云怕言多有失,见他不问了,就也不再多说,两人对坐桌前,谁也没再说话,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袁甲。
慕流云其实是很想请袁牧回客房去安安稳稳等消息的,一方面袁甲被派出去是要出城的,到那静水庵一来一回就需要不少时间,若是再去城里打探一圈是否真有被郭泓清养在外面的大肚子外室,估计少说也几个时辰,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枯坐着。
那壶茶要是再续两道水,可就要变寡淡了!
另一方面,坐在这里,从身后那道院墙的另一边传过来的声音,让慕流云实在是有些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尴尬异常。
后院又不是没有地方,到底是哪几个没脑子的,居然跑到旁边的小院子里去扑蝶!不光扑蝶,还有人放纸鸢!不光放纸鸢,居然还有人从墙上镂空的洞眼往这边偷看。
慕流云抬头看看头顶那棵垂柳,枝叶低垂,纹丝不动……
这样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到底是放得哪门子纸鸢呐???
平日里家中这许多后宅女眷,除了一个常月杉总是见缝插针跑来找自己献殷勤,其他人倒是一向安分,没见有什么过格的举动,偶尔遇到前一夜那种想要暗送秋波的,好歹也是夜深人静了才敢壮着胆子出点声音,试图吸引一点注意到自己身上。
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的,还真是不太多见,瞧她们那架势,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纸鸢不是“酒”,蝴蝶也不是,自己才是那个不被人在意的“酒”!
第三十七章 临盆妇人
慕流云心头一阵乱跳。
今天与自己坐在这边的若是江谨倒还好说,过去家中也不是没有过对江谨有点小心思的,但是江谨对此不加理会,回避了一阵子,便也就不了了之,没了下文。
可是现在她们面对的可是袁牧,这是绝对招惹不起的人,慕流云生怕墙那边有个唐突的,过一会儿“一不小心”掉了纸鸢,那可就真的热闹了。
袁牧本人倒是毫无反应,自顾自的喝着茶,眉心微拢,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慕流云也不便打听,只求墙那边几个不省心的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就天下太平了。
好在天公作美,今日无风,墙也够高,纸鸢没法子无缘无故兜墙头被丢过来,隔着墙闹腾了一阵子,估计是乏了,倦了,墙那边便渐渐没了声音。
俩人就这么相面似的到了中午,该用午饭的时候,慕流云算是松了一口气,有慕夫人在场,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姜了,甭管心里多紧张,面上也显不出来,一派热情,把袁牧招待得明明白白,无可挑剔。
袁牧对慕夫人倒也十分客气,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气氛祥和。
吃完饭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袁乙和袁甲就相继回来了,都带回了一些重要线索。
袁甲花了一晌午的功夫,在太平县的城里城外转了一圈,还真被他给打听出来,郭家的确在城外购置过一套小院子,大概是多年前购置的,一直闲着。
大约是一年多之前住进了一个小娘子,做妇人打扮,平日深居简出,不大露面,也不与周围的村妇往来,大多时候都闭门不出,只有家里的丫鬟出门采买,也不多言语,很是神秘。
那家的男人似乎不常在家,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隔一段时日才回来小住几天。这男子也同样来去匆匆,每次回家都乘马车,车子直接进院子,连个照面都不曾与外人打到过。
最近那妇人有孕在身,已经快要到了临盆的月份,所以男人倒也呆得久一些,这几日家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多是添置一些妇人生产需要用到的物件,八成是好日子近了。
袁乙只比袁甲晚回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进门先讨水喝,慕流云知道他是被派去静水庵打探情况的,见他这么快就回了,也十分惊讶,连忙倒了茶给他递到手里。
袁乙感激地冲她一笑,也顾不得那茶汤热不热,仰头一口喝了下去,顺了口气,才对袁牧和慕流云说:“爷,慕司理!静水庵那边确实接待过郭家的少夫人,也就是那位叶娘子,叶娘子约十日前到静水庵吃斋礼佛,在庵里住了七日,第八日便离开,离开的时候,有小尼姑送她出门,目送她到山门下上了自家的马车被接走了。”
“消息准确么?”和一听完差一点蹦起来的慕流云不同,袁牧依旧很稳。
“千真万确,那小尼姑说他认得郭家的马车,是靛色的车顶,车厢帘子上还印着铜钱花,和送她去的时候那辆马车一模一样。”
“十日之前去吃斋,住了七日,第八日离开……若是那时这叶氏便被人害了,到今日不刚好和先前验尸的时候推算的时日一模一样!”袁甲在一旁掐着手指头算算日子,发现竟然与慕流云先前的判断丝毫不差,看向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惊讶。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摆明了自己先前说了那么多,也做了那么多,这厮一句也没信过么!
慕流云暗暗咬了咬牙,不过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想法,对袁甲笑得一脸谦逊。
“你回来时,那郭泓清可是在城外小院处?”袁牧问袁甲。
袁甲十分笃定地点点头:“我事先跟人打听了姓郭那厮的模样,错不了!”
“司理现在可有兴致出去走走?”袁牧听他这样说,转脸问慕流云。
慕流云心领神会:“那是自然!我家距离郭泓清家不远,大人随我一同过去瞧瞧?”
“有劳司理带路。”袁牧淡然示意。
慕流云连忙小狗腿子一样屁颠屁颠在前面引路,袁牧走在她身后,袁甲袁乙也随同一起,四个人出了慕家大门,慕流云原本轻快的脚步顿了顿。
“大人,要不您先稍等片刻,容我去衙门里叫些人手?”慕流云忽然意识到,这无头女尸的案子终归是州府衙门受理的,理应报请知府大人,方才一听说有了铁证,又被袁牧那么一问,差一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
袁牧是郡王世子,又顶着四品的官职,对于越过江州知府去查个案子这件事来说,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于公于私,谁也不敢挑剔他什么。
可是自己又算是哪根葱哪根蒜呢?一个芝麻大的小小司理参军,越过自己的上官,去听袁牧的差遣,虽然不算什么大错,但日后若知府大人翻旧账,挑理起来,认为这是自己不把他看在眼里的表现,那自己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州府衙门离这儿也不远,大人只需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为了怕袁牧不耐烦,慕流云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袁牧睨她一眼:“司理不必多跑一趟,本官作为京畿路提点刑狱公事,带人直接去捉拿嫌犯,本就是分内之事,应该不需要提前向任何人报备吧?莫非司理不是这般认为的?”
“大人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那咱们这便过去那郭家吧!大人这边请!”慕流云心中叫苦不迭,恨不能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咽下去,依然得保持笑容,招呼袁牧跟自己走。
现在面前这位摆明了是怪罪自己看不出高低的意思,这种时候自己哪还敢坚持要去报请知府大人指示呢!
得罪了知府大人,被穿小鞋起码还得等到明日去,若是得罪了这位爷,只怕自己眼下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没有远虑的,日后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自然是先化解这个“近忧”更妥当!
第三十八章 被坑了
“远虑”在州府衙门里头,估计还不知道提刑司的人这就要在太平县里面直接上门拿人了,而“近忧”的脸色阴晴莫辨,慕流云也不晓得自己方才提出去找知府大人打个报告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惹他不高兴。
除了袁牧之前,慕流云心里还悬着一个小小疑问,如果不搞清楚了,始终觉得不太踏实,于是趁着袁牧没理睬自己的功夫,偷空绕到后面去找袁甲打听。
“差爷,小弟有一心头不解,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低声问袁甲。
袁甲被慕流云忽然凑上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皱着眉略带嫌弃地往旁边撤开半步:“就不乐意听你们这种念了几天书又没学到什么真东西的酸秀才说话!有啥事情,你觉得当问,那便开口问就是了!若是觉着不当问,那倒不如就别张这个嘴!”
慕流云本想着表现得客气一点,有分寸一点,没想到被这莽撞汉反过来给训斥了一顿,心里一股火,倒也没敢发作,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忍了下去。
“差爷今儿早些时候受了袁大人的吩咐出去打听郭家那个外室,临走时曾看了我一眼,似是若有深意,小弟想了许久也未能参透,还望差爷给个明示?”慕流云一番调整呼吸之后,按袁甲的话,直截了当把自己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先前袁甲领命离开之前,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自己,若是袁牧叫他附耳过去,说的只不过是查郭家外室的下落这一件事,那个眼神便显得有些突兀了,除非袁牧还说了别的什么。
也不怪慕流云心虚,在那之前,自己刚刚被小五儿那个大嘴巴的猴儿崽子给卖了个干净,让袁牧知道了自己在外面宣传他“活阎王”诨号的事,所以慕流云总怕有什么别的。
袁甲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蒲扇般的大手摩挲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脸困惑:“哦?有这事儿?我看你……若有深意?”
他茫然地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表情也变得古怪了一点,又特意往一旁闪了闪,语气怪怪地回答慕流云:“我家爷说,你觉着我办事稳妥,颇为欣赏,特意叫他把这差派给我,说是让旁人去你觉着不放心……这种、这种差事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以后你休要这般麻烦!”
袁甲有些尴尬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又充满嫌弃地瞪慕流云一眼,快走两步甩开了她,就好像她身上沾了什么污物,离近一点就会沾染上似的。
慕流云面无表情,一边往前走一边盯着前面袁牧的背影,嘴巴里一口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好你个提刑大人,手段可真够阴的!明知道自己与这疤面煞星相看两相厌,偏偏故意叫他过来领差事,还故意神秘兮兮说那种话,难怪袁甲瞧着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
慕流云平素也算是个知觉敏锐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袁甲瞧不上自己的原因是什么,无非就是自己看上去过于文弱,缺乏所谓的男儿血性么!
袁甲对自己都已经有了偏见,心生不喜,袁牧还对他说什么自己欣赏他的能力……这话听着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又好像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啊!
阴险!龌龊!小心眼儿!慕流云偷偷瞪着袁牧的背影,在心中暗骂。
不过偷偷在心里骂几句之后,她倒也骂不出来了,想一想和袁牧打交道以来,除了自己单方面的怕他之外,他好像确实没有真的做出什么符合“活阎王”这个名号的可怕举动来,莫名其妙被人当成鬼一样的去害怕,换成是谁心里估摸着也都不会太痛快。
就凭背后传人家的坏话这一点,以袁牧的身份,想怎么光明正大要自己好看,那都是小菜一碟,他只是故意拿袁甲吓唬了自己一顿,仔细想一想倒也算是格外开恩了。
这么一想,慕流云这心里面倒也就舒坦了不少,不觉得有什么好愤懑的了。
至于袁甲是怎么想的,那不重要,这么一个正直铁憨憨,虽说面目凶神恶煞了一点,实际上还算磊落,以他们彼此相看两相厌的印象,公事公办,倒是并不难打交道。
那郭家距离慕家的确不远,在慕流云的带领下,七拐八拐,没多久便到了。
慕家在太平县已经算是数得上的富户了,但是因为平日里慕夫人并不喜欢张扬,慕家上下行事低调,倒也不显得有多乍眼。
这郭家就不同了,别看是开书肆起的家,做派却没有半点书卷气,宅子修建的富丽堂皇,就连宅子的大门儿都是开的金柱大门,比寻常商贾人家常见的蛮子门显得阔气许多,门口卧着两个方形石墩儿,昭示着这家是有要奔功名的读书人的,只不过还未考取,未做文官,那方石墩儿上也没敢做任何的雕花儿。
石墩儿不敢逾矩,门顶上的砖花和门簪上可就没轻了下功夫,先是雕花的八角门簪上头,一层瓦片拼出来的镂空铜钱,寓意着“招财进宝”,上面有一层蝙蝠叼着寿桃的“福寿双全”,再往上头还有繁繁复复一层“花开富贵”,估么着能用上的典故就都被用上了。
和这郭家比起来,慕家的门脸看起来简直寒酸。
“看来书肆生意不错。”站在郭家门口,袁牧抬头看看这阔气的宅门,侧过脸来与慕流云说,预期之中似乎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慕流云当然知道以袁牧的身份,区区金柱大门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应该是同自己一样,都是觉得郭家区区一个开书肆的商贾人家,竟然将宅子建成这样,着实是有些太张扬露富了一些。
商贾重利,算盘打得也精,如此喜欢摆阔的人家,一边因为舍不得比自家更财大气粗的岳家,不肯休妻再娶,另一边却又私下里纵容着自家长子在外面偷养外室,还让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怀有身孕,这实在有些古怪。
第三十九章 夹枪带刺
“去叫门。”袁牧示意一下袁甲。
袁甲点点头,上前砰砰砰敲了几下门,他那拳头沙包那么大,敲在门上,那声音就和拿锤子砸也没有多大区别,很快就惊动了门内的人,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把门开了一条缝。
“你们找谁……哎哟——!”这可怜的小厮一只手拉着门边,话都还没等把话问完,袁甲那边一推门,他就跟着门一起被甩了过去,要不是松手快,一屁股坐在地上,搞不好这会儿已经贴在门后的石头墙顶上了。
这小厮年纪不大,人倒还算机灵,一打量袁甲,也知道这大块头不是自己爬起来质问就能够拦得住的,眼见着来者不善,他也没再吭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往里面跑,报信儿去了。
袁牧很显然已经对这个架势习以为常,一撩衣摆,跨步过了门槛,朝里面走去。
哟呵!慕流云两眼放光,腰杆儿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许多。
作为一个小小的司理,平日里外出办事,若是对方敬她,那便还略有几分官威,遇到郭家这种在太平县里有头有脸的富户,又自诩家里出了个饷生,在外面走路都是抬着下巴的,哪里会把一个八品开外的司理参军放在眼里。
要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八成这会儿还在大门口等着呢。
现在这么大摇大摆直接闯进来,慕流云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一种狗仗人势……啊呸!感受到了一种狐假虎威……算了,差不多就这么个意思吧。
一行人径直往里走,绕过了喜鹊雕花的座山影壁,往院子里才走了没几步,里面便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打头的是方才跑进去报信儿的那个小厮,后头还跟着五六个人,大部分从衣着便能看得出来是家中的下人,还有两个看着像是一对父子的人,为首瞧着有四十多岁,阔面长须,身穿一件背子,头上没有束冠,只带了一顶幞头。
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生得形容消瘦,身穿青灰色直裰,那衣裳的颜色衬得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青黄。
慕流云认得这二人便是郭家的大家长郭厚福,和他的次子郭泓业。
她认得郭家的父子二人,郭家那对父子自然也认得她。
那郭厚福多年经商,一双眼睛里面精光外露,本还是来势汹汹,要会一会强行闯入自家的不速之客的架势,一看到慕流云,略略一愣,再看一眼走在慕流云前头的袁牧,神色微微变了变,将手背在身后,冲郭泓业比划了一下,郭泓业脚下一顿,便没有再跟着往前走。
郭厚福不认识袁牧,却也知道能让慕流云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走的,绝对也是衙门中人,因而态度也客气起来,仿佛不是自己家被人径直闯进来,而是自己误入了别人的底盘一样。
“慕司理,你突然到我们家来,这是……有什么事么?”他陪着笑脸问慕流云。
慕流云先朝袁牧看了一眼,见他对自己微微摇了一下头,便意会了,没有先介绍袁牧的身份,直接回答郭厚福道:“郭掌柜,不知令郎郭泓清可在家中?”
一听慕流云开口就要找自家长子郭泓清,郭厚福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仍旧讪笑着,眼神却朝郭泓业瞟了几次,嘴里支支吾吾道:“犬子……一早便出去读书了,这会儿并不在家中!”
“哦?没想到郭兄读书这般用心,真是令慕某汗颜啊!”慕流云呵呵一笑。
“秋后他便要去京城四门馆念书,准备来年的省试,确实也该多多用功。”郭厚福嘴上谦虚着,边说边偷眼打量一旁的袁牧等人,心里偷偷揣测着他们的身份,“犬子若有司理的本事,那倒可以和司理一样,不用为难自己非得学那文章之道了!”
这不是摆明了说自己不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么!慕流云脸上端得满面笑容,心里默默将郭家祠堂里的牌位逐个儿问候了个遍。
“郭掌柜,你家媳妇可在家中?”慕流云又问。
郭厚福一听这话,脸上表情也阴沉下来:“后宅里的妇道人家,司理也要打听么?”
“可是不在家中?”慕流云不理他这话,继续追问。
一旁的郭泓业点头,代父亲答道:“嫂嫂她出门烧香礼佛去了,的确不在家中。”
话一出口,就被郭厚福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连忙垂下眼皮立在一旁,不再吭声。
“正是,我家老母亲身子骨儿最近不大爽利,我那媳妇向来孝敬祖母,便要去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祖母身体健康。”郭厚福眼珠子一转,把话接了过来。
不就是想把新妇进门始终肚子里也没有动静这事儿遮掩过去么!
慕流云看破不说破,只对他点点头:“可否将郭兄叫回来?有些事情需要问他。”
“这……”郭厚福一脸狐疑,想要询问慕流云找郭泓清要做些什么。
慕流云没给他这个机会,冲他摆摆手:“郭掌柜差人去就是了!”
她都这么说了,郭厚福也不敢过于怠慢,连忙冲郭泓业使了一个眼色,郭泓业转身走了,郭厚福又转过来,客客气气迎他们到客堂里吃茶。
袁牧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不吭声,袁甲和袁乙便也犹如两尊雕像一般,慕流云也不知道袁牧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当着郭厚福的面也不方便打听,只能忍住好奇心。
“慕司理可真是个大忙人啊!”郭厚福替她把茶倒上,“只是苦了你娘了,一个妇道人家,脸面也顾不得,整日里抛头露面,为了茶楼生意里外操持,实属不易啊!”
他这话说得乍听似乎是在称赞慕夫人,可是长耳朵的就听得出不对味儿来。
“我大瑞朝女子经商并不稀罕,不过我娘岁数大了,我也时长劝她少操劳,毕竟我在州府衙门任司理参军,朝廷发月俸,不像郭兄读圣贤书开销巨大,负担沉重。她实在不必同郭掌柜一样。”慕流云一脸无奈,宛若无心般叹气道,“无奈我娘不听劝,我也很是头痛呢。”
郭掌柜的假笑僵了僵,心中不悦,又没法发作,只好不再提慕夫人和慕家的茶楼。
第四十章 装大尾巴狼
“慕司理今年是不是也二十有一了?”郭厚福话锋一转,“不知打算何时娶妻?前些日听说你二叔家的儿媳已经有了喜,你三叔家的儿子也与人过了文定……若是贤侄这边再不抓紧一些,慕家开枝散叶可就要靠你二叔和三叔加把劲儿了。”
慕流云心中冷笑,摆明了专门挑着戳自己心窝子的话来聊是吧?顺便还把“司理”都变成了“贤侄”,辈分上压自己一头,这郭掌柜还真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儿。
照理来说,慕家和郭家,一个做的是茶店、茶楼的生意,一个是开书肆的,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犯冲的地方,但是好巧不巧,私下里,慕、郭两家在生意上还真就莫名其妙结了一道梁子,外人或许不知道,慕流云却心知肚明。
不就是添堵么!这事儿谁还不会呢!只要说郭泓清成亲多年,至今郭家也没有能如愿抱上长孙便能戳中郭厚福的痛处,可是话到嘴边,慕流云又改了主意。
这话说出来,最后骂名免不了还是要落在长媳叶氏的头上,那死者多半就是叶娘子,人都死了,还要因为这种事情被人奚落,慕流云觉着于心不忍。
这么一想,慕流云便只是浅笑着摆摆手:“不急,不急,缘分未到。”
郭厚福以为慕流云依着平日里嘴上不吃亏的性子,一定会说点什么,等了半天,竟然没了下文,这反倒搞得他有些接不下去,不好再继续借题发挥了。
郭厚福不再夹枪带刺,慕流云也舒坦一些,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家和郭家这所谓的梁子,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每一次遇到郭厚福阴阳怪气,也不过是一种输人不输阵的念头,才会忍不住怼回去。
现在她不搭腔,郭厚福一个人自说自话的挤兑人也没意思,便干脆不说话了,一边等着郭泓清回来,一边时不时朝袁牧瞥上几眼,对他的身份十分好奇。
郭厚福经商多年,一向自认眼力不错,心里估么着这个和慕流云同来的公子哥儿应该是有些身份的,毕竟从衣着的质地以及不凡的气韵都能大概猜出来。
只是这位身份不明的公子哥儿,为何要带着慕流云一同到自家,找自己的大儿子又是为了什么事,这边不大好猜测,尤其是慕流云还开口询问起自家媳妇叶氏,这便愈发令人不踏实了,也不知是不是叶氏娘家的什么亲眷。
郭厚福时不时偷偷打量几眼,在一旁暗自猜测,袁牧倒是一派自然,恍若好无察觉似的,兀自喝着茶。
慕流云其实心里也犯嘀咕。
方才进门的时候,袁甲那霸气侧漏的派头,她还以为袁牧打算开门见山亮出自己的身份,大摆官威,先把那郭厚福一家都镇住,接下来比较好对付,结果他居然给自己使眼色,幸亏自己机灵,反应快,领会对了他的意思,没把他的身份说出来。
这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不让自己去府衙里通知知府大人,自己又不挑明……
慕流云也偷瞄袁牧一眼,偏巧了他也正看过来,吓得她赶忙看向别处。
大约过了两刻,大门外传来马车急停发出的声响,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着青色宽袖长衣的男子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厮。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刚好也从县学出来正往回来,我们在半路就遇见了!”那小厮看着挺机灵,脚步都还没停稳,嘴里已经急吼吼地向郭厚福回话了。
“父亲!”郭泓清长得相貌平平,宽眉细眼,浑身上下并无半点书卷气,但偏偏喜欢以才子自居,平日里最好附庸风雅,现在当着外人的面,自然也是装得人五人六的,规规矩矩向郭厚福行礼,“今日先生留给孩儿的文章颇为艰深,孩儿苦思冥想,久久不得其解,故而耽误了许多时间,回来的晚了些,请父亲切莫怪罪!”
慕流云揉了揉腮帮子,每次听郭泓清道貌岸然地讲话,她就觉着格外牙碜。
“回来便好,我倒是不在意,就是怕让家中贵客久等,那可就失礼了。”郭厚福对郭泓清的反应和措辞都颇为满意,对他点点头。
“不知县学的先生给郭兄留了什么样的议题,竟然将郭兄考住,为难成这样?不如说出来,看看小弟我能不能帮着出谋划策一下?”慕流云笑眯眯开口问。
她本是打算想郭泓清开门见山的,无奈还没开口之前,下意识又朝袁牧那边看了一眼,结果就把他递过来的眼色给接收了一个正着——他并不想让自己那样直截了当,似乎还有意再拖延上一会儿。
虽然不知道他这番作为到底是何用意,慕流云也只能是全力配合。
郭泓清方才走得急,这会儿也已经缓过神来,听慕流云这么一说,便笑了笑,笑得满是讥讽和不屑,微微撇着嘴朝慕流云一拱手:“贤弟说笑了,与衙门里那些人喝酒划拳你或许在行,若是下次行酒令的时候遇到难题,我再求助于你。”
“你要找泓清,现在泓清已经回来了,司理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郭厚福在一旁催促,“我这家中和书肆那边都还有许多事情,实在没空在此耽搁……”
“如此啊……那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我便快一点,不耽误郭掌柜去书肆那边!”慕流云见状,从善如流地答应着,冲一旁的袁甲和袁乙一挥手,“来人,把郭泓清给我绑了!”
袁甲和袁乙虽然没想到慕流云会忽然对自己发出号令,不过他们毕竟跟在袁牧身边多年,从袁牧打从进门就不声不响的做派也大概能猜出他的意图,现在便非常默契的没有任何犹豫,慕流云一声令下,二人便领命,别人都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闪到郭泓清身后,将他手臂捉住,往后一拉一扭,便将他擒住,押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四十一章 通风报信
从慕流云发号施令,到袁甲袁乙两兄弟把那郭泓清压在地上,整个过程实在是太快了,一直到郭泓清因为双臂痛得好像要断了一样,脸颊贴在地上闷声嚎叫,才成功唤回了郭厚福的注意,定睛一看,自家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被人抓鸡一样按在地上,顿时便急得直跳脚。
“胡闹!胡闹!混账!谁让你们拿我儿子的?!我儿泓清乃是一届秀才!见到孔知县都可以不跪拜行礼的!你们好大胆子,怎么光天化日敢这般无礼!”他急得两手伸着,往前两步,似乎想要冲过去拉开押着自家儿子的不开眼官差,不过被袁甲狠狠瞪了一眼之后,脚底下便又刹住了,在原地直打转。
“既然敢上门来拿人,那便是有缘由的,郭掌柜想知道,我与你说说便是。”慕流云见他不敢靠近袁甲和袁乙,心中一阵暗爽,果然自己害怕袁甲并不是因为怂,而是人之常情,“你家媳妇叶氏,前去庙里烧香吃斋,至今未归,可有此事?”
“我前头便和你说过,媳妇是因祖母身子不爽利,所以为了尽孝心去为老人烧香祈福,这难道是什么罪过吗?”郭掌柜听慕流云提起叶氏,眼神略有些慌乱。
“烧香祈福自然不是罪过,可是谁家媳妇去庙里烧香十日不归,家里面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慕流云冷笑道,“前日我于城外发现一具女尸,怀疑便是你家媳妇,所以今日才上门来拿人的!郭泓清身为叶氏的官人,自家娘子多日不归,既不寻人,也不报官,岂不可疑?”
“胡闹!真是胡闹!哪有这般道理!今天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这么无凭无据、糊里糊涂就将我儿带走!”郭厚福来回挪动了几步,终究不敢靠近袁甲,思来想去,转身拦住他们去路方向,双臂张开,一副准备耍无赖的模样。
他这样一拦,原本在一旁候着的家丁便也都围了过来,形成了一道人墙。
区区这么几个人,估计也是拦不住袁甲和袁乙,若是真想就这么把人押走,定然也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袁牧始终垂目而立,不言不语,慕流云心中揣测着他应当还有别的意图,并不打算就这么把人直接押走,便也没有吭声,像是被郭掌柜镇住了一般。
别人僵持着倒也还好说,唯独那郭泓清着实是有些难过,他两条手臂被扭在身后,疼痛难忍,平日里又是个被娇养的,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口中一直惨叫连连,知道的是他被人扭着胳膊按在地上,不知道的,光听那凄惨嚎叫,还以为是被歹人这样那样了呢。
很快他的惨叫声就又引来了其他人,郭家的女眷听着外面声响不对,也从内宅里面出来一看究竟,几个丫鬟搀扶着一中一老两个妇人,倒腾着小碎步从游廊那头走了过来。
那个四十多岁蜡黄脸的妇人对于慕流云来说是个熟人,就是郭厚福的妻子万氏。
这万氏是个厉害角色,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搅三分,之前因为两家之间的一点莫名的龃龉,还特意跑去慕家拜访,说是拜访,实际上就是找茬儿去的,夹枪带刺了一通,把慕夫人惹烦了,几句话噎得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就被轰了出去。
万氏身后被几个丫鬟搀扶着的应该就是郭厚福的老母亲郭老夫人,老太太头发几乎全白了,身材消瘦,但是脚底下走得却步伐稳健,感觉中气很足,不像身体抱恙的模样。
万氏来到前院,一眼便瞧见被按在地上的郭泓清,当即一声惨叫,若不是丫鬟在一旁拦着,估计人就要直接扑上去了。
“我的儿!谁这么大的胆子!连当今堂堂秀才都敢这般对待!”她人没扑过去,怒骂声便已经炸开了,“我儿乃是天子门生,你们这样就不怕天家怪罪!”
慕流云本来被郭泓清嚷嚷得头疼,听万氏这么一骂,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郭夫人言重了!想要当上天子门生,还得省试考取了之后才能勉勉强强,之后可还有殿试呢!”
万氏原本看一院子的人,还有些没有搞清楚状况,听到慕流云说话,定睛一看,将她认了出来,当即便指着她的鼻子叱道:“我当是谁在我家这样大胆,原来是你!你娘花钱供你读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凭什么光天化日这样对我的清儿!”
“休要胡言乱语!”不等慕流云说话,郭老夫人先一步开了口,这一开口就先斥责了自家的儿媳,“慕家小子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今日上门一定是有缘由,这里面许是还有什么别的误会,我们先问问清楚便是了,左右都是邻里邻居,素无仇怨,慕家小子向来秉公办事,不是那种公报私仇,借题发挥的人,不会故意为难泓清的!”
慕流云看了郭老夫人几眼,觉得这老太太比万氏不知道要多了多少的心眼儿,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是每一句都在敲打着自己,若是自己的举动真有不妥,回头可以扣的罪状可就多了!
“郭老夫人,为何要将郭泓清押走,这里面的缘由我们同郭掌柜已经说过了,你们家的媳妇叶氏出门烧香多日未归,我们在城外发现一具女尸,怀疑正是失踪多日的叶氏。
自家娘子失踪多日,未曾报官,郭泓清嫌疑甚重,我们要将他带回去问问清楚,本不需要如此大的阵仗,把人带回去,三言两语问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可能便了了。
我见老夫人是个明事理的,还望老夫人劝劝郭掌柜,莫要冲动犯糊涂,把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搞得复杂了,大家都麻烦。”慕流云也依样学样,客客气气地对郭老夫人说。
“什么?我家孙媳妇可能出事了?”郭老夫人一听这话,吃了一惊,扭头看看万氏,又看看被按在地上惨叫连连的郭泓清,叹一口气,对慕流云说:“平日孙媳妇最孝敬我,与我也最亲近,她前些日离家也是去替我祈福,要问什么,你们把我这老婆子拉走问便是了!我孙儿近来忙于准备省试,时长住在书院当中,甚少归家,对此并不知情啊!”
慕流云没想到郭老夫人会这样说,她也不可能真的讲这样一个年迈老夫人押回去审,正琢磨着该如何回应,忽然一个郭家的家丁气喘吁吁从外头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来、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郭厚福说,“知府大人带人过来了!”
第四十二章 惊喜不惊喜
知府大人来了?!
慕流云听到那家丁的报信儿,脸色微微一变,确实被吓了一跳。
好家伙,来的路上还在琢磨谁是“远虑”,谁是“近忧”,斟酌之下决定把宝押在袁牧这边,结果这还没怎么着呢,“远虑”怎么也自己跑这儿凑热闹来了!
她朝袁牧那边看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门口,似乎是在等着知府大人进门,慕流云微微一愣,随即也从他的表情里猜出了端倪。
这家伙打从过来到现在,一直压着自己的身份不肯亮明,敢情就是为了这个?他方才不让自己去府衙报备,到了郭掌柜家里之后也装得好像大尾巴狼一样。
不过他怎么就算准了知府大人一定会来呢?
顺便慕流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郭掌柜家里出了这么一点事,有人出去通风报信,知府大人居然就亲自跟着来走了一趟?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慕流云越想就越觉得一头雾水,正犯琢磨的功夫,知府大人已经在几个衙差的簇拥下进了门,正一脸肃杀地朝这边走过来。
江州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畿路下辖各州当中,地理位置没有什么优势,所以也没有什么下派的京官,本州的知府姓杨,是个一把年纪还没进京面过圣的那么一个从五品小知府,平日里也算是勤勤恳恳,勤勤恳恳的把各县衙的功劳收拢上去,仔仔细细贴自己脸上。
就连慕流云也未能躲过杨知府的魔爪,自从她在州府衙门任了司理参军以来,经手的刑案从无没头没脑敷衍了事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每每到了最后,这一切就都变成了杨知府对江州各地治理有功,因此人民安居乐业,治安良好。
杨知府一进院子,就看到了被按在地上的郭泓清,那两个押着郭泓清的差人他虽然不认得,但是站在旁边的慕流云他却是熟悉得很,这一见到熟面孔,面生的差人便不重要了。
他捻着自己那一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冲慕流云一瞪眼:“你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跑到别人家里抖起官威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慕流云连忙规规矩矩向杨知府行礼,“回禀大人,前日在城外发现女尸,怀疑是郭家的媳妇,娘子失踪多日,郭泓清并未报官寻人,嫌疑重大,所以我这正打算……”
“打算什么?!”杨知府冷哼,“这等大事,轮得着你一个小小的司理参军做主?我整日都在府衙里,并未接到任何通传,你这是反了天了?平日里给了你几分颜色,你还准备开了染坊不成?如此大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是不是明日这知府的位子我也让出来给你坐坐?”
“卑职不敢!”慕流云被杨知府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敢发作,还得好声好气与他解释,“实在是事出突然,来不及去向大人通报一声,这件事确实是下官做得不周全……”
她停下来,想了想,偷偷瞥一眼一旁的袁牧,决定赌一把,壮了壮胆子,问杨知府:“卑职斗胆问一句,我未来得及向大人通报此事,大人如何知晓我正在此处拿人的呢?”
“大胆!本官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杨知府估计没想到慕流云这个平日里见到自己都绕着走的小吏,居然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自己说话,脸色也又阴沉了几分,“我看你今天真是反了天了!不经过本官允许就私闯民宅,胡乱拿人,还敢顶撞上官!来人,把慕流云给我拉到大门外头街上,打三十个扳子,以儆效尤!”
慕流云一听这话,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暗骂自己着实是草率了,今日若是会错了意,袁牧那边并无任何动作,那不光要因为那三十扳子受皮肉之苦,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这杨知府在江州地界是众所周知的能耐不小,心眼儿不大。
杨知府一发话,随他而来的那几个衙差便朝慕流云走了过来。
平日里慕流云与他们相处得都很不错,现在要把慕流云拖出去打板子,他们也不落忍,但是慕流云大小还算有个品级,杨知府都有权力说打就打,他们几个衙差又哪敢喘大气。
就在几个人走到慕流云身边,一左一右准备将她拿住时,一直没有吭声的袁牧终于有了动作,他将腰间折扇抽出,啪地一声展开来,那一声脆响将杨知府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立着一个人,正一脸傲然地盯着自己呢。
杨知府觉着有点古怪,将袁牧上下打量一番,喝道:“你是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行礼?”
慕流云一听这话,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吃惊地朝杨知府多看了一眼。
好家伙,真的是好家伙!这厮日复一日,除了醉心于把别人的功劳撕下来贴自己脸上之外,莫不是就什么旁的也不理会了?
若是说一个一辈子没被圣上召见过的小知府,不认识忠勇郡王,也没见过忠勇郡王家的一支独苗世子爷,倒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可是作为江州知府,对于上任已有一段时日的京畿路提点刑狱公事也认不得,这可就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了。
袁牧被他质问,慢条斯理从腰间解下一个腰牌,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袁乙,袁乙便暂时松开了郭泓清,过去恭恭敬敬接了腰牌,两手端着递到杨知府面前,让他能看得清楚。
这一拿近了,不光杨知府能看清,几乎要被人擒住双臂的慕流云也跟着看了个清楚。
袁牧拿出来的不是提刑司的腰牌,而是郡王府的……
“大胆!见了忠勇郡王世子,竟敢不行礼!”袁乙把方才杨知府的话又还给了他。
慕流云没想到他要么不亮身份,一亮就亮了个王炸。
杨知府就更没想到了,看到腰牌一下子脑袋还没转过个儿来,被袁乙惊雷般的一声呵斥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弓起身子,朝袁牧深深作揖。
第四十三章 鸡犬升天
慕流云清清楚楚看到,杨知府的官服后摆抖个不停,估计里面两条腿都筛了糠了。
这个老怂货!慕流云在心里面悄悄鄙视了杨知府一番,见到个世子就吓成这样!亏得他没机会面圣,不然的话,就这出息,还不得在那大殿上吓得尿了裤子?
啧啧啧!这要是因为见到了皇上过于激动,吓得当场尿裤子,然后被皇上一怒之下给拖出去咔嚓了……那这段“佳话”可真够后人讲好几辈子的!
慕流云看着杨知府抖动的官服,脑子里面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乐不可支,还得使劲儿忍着,绷紧一张脸,方才被杨知府差一点按地上打板子的短暂惊吓早已无影无踪。
杨知府现在是真的傻了眼,本来接到报信儿,说是自己衙门下面的小司理跑去郭家拿人,怎么说都不听,本以为自己过来摆摆官威,吓那小司理一番,这事儿便结了,依照惯例,之后郭掌柜的谢礼自然是丰厚的。
他本来还斟酌着,回头这谢礼是收还是不收。
收吧,这郭泓清虽然才能平平,没有办法获得贡生的举荐,郭家财力却是可以的,给他捐了个例监,眼看着就要去四门馆研读,回头万一真的中了举,那与其看中眼前的一点点好处,倒不如卖个人情,提前结交一番。
可是不收吧……都说了这郭泓清资质平平了,一路上从饷生到例监,都是靠家里一路捐出来的,谁知道这郭家到底有多厚的家底,若是之后再也使不上力,连个举子也捞不到,那自己不是白白卖了一个人情?
现在可好了,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再费心纠结,谁能想到在这太平县地界里,会突然冒出来一个郡王世子呢!
也就是不敢,不然杨知府都有心想把袁乙手里那腰牌拿过来咬一下验验真假了!
杨知府这边心里像是装了滚水一般,不停翻滚又灼热煎熬,那边袁牧却淡定得很,负手而立,不言不语,就好像瞧不见杨知府的腰都快要断了,还撅在那里行礼似的。
一旁的郭厚福也被吓得傻了眼,原本杨知府进门的时候,他叉腰站在一旁,斜着眼瞥着慕流云,一副等着看她出丑的模样,没想到杨知府的官威还没有摆开,怎么又冒出个世子?!
对于太平县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说,京城里的王爷、世子,听起来就和天上的太上老君、二郎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在传说中听过,压根儿没可能见过。
郭厚福偷偷揉了揉眼睛,偷眼朝袁牧那边看,想要好好看看这个方才自己瞥了几眼,并未留意太多的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才偷瞄了两眼,被袁甲在一旁凶神恶煞地那么一瞪眼,心头一慌,膝盖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万氏和郭老夫人也被袁牧的身份吓了一跳,原本还有些发愣,现在知府大人在行礼,自家的当家的也已经跪下了,她们二人也连忙跟着跪下。
院中其他下人见主子跪了,纷纷跟着跪下,一时之间院里的人高度都降了一截儿,慕流云是为数不多可以站得笔直的人,看着杨知府、郭厚福等人的后脑勺,心中一阵爽快。
“下官杨有志,见过世子爷!不知世子爷驾临此处,未曾远迎,还望世子爷莫要怪罪!”杨知府等了一会儿,老腰都快要断了,就是等不到袁牧叫他起身,现在实在是撑不住了,把心一横,决定主动一点,自己这样说完,袁牧总不好再不作回应了。
他说完之后,有过片刻,袁牧才语气淡淡道:“不知者不怪,杨大人不必多礼。”
杨知府弓着腰时间久了,毕竟年纪有些大了,差一点直不起来,多亏旁边的衙差扶了一把才重新直起身来,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汗,一边冲袁牧谄媚地笑:“世子爷,下官斗胆问一句,您为何会到这郭家?是来做客还是……?”
“郭家儿媳的尸体是我发现的,我又在太平县找了慕司理,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处理,今日本是来这边将嫌疑人提到衙门去的。
不过既然杨大人要先处理慕司理没有事先禀报的过错,那还请抓紧时间,这板子打得快一点,免得误了正事。”
袁牧好整以暇看一眼一旁的慕流云,还有慕流云身旁的两个衙差:“只是三十扳子,力道还需仔细把握,若是把我的人给打伤打坏了,耽误了办案,那这责任可得有人来担着。”
袁牧说话的语气极其平缓,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可是偏偏就仿佛自带一种威压,让听的人都有一种心头猛然一跳的感觉。
杨大人心头一跳,赶忙朝慕流云多看了几眼,惊讶地嘴张开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芝麻小吏居然可以攀附上郡王世子这样的贵人。
都说打狗还须看主人,自己当着人家的面,要打这小司理的板子,那不等于打世子的脸?
被杨大人多看了几眼的慕流云同样心头一跳,方才杨知府要打她扳子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皮肉之苦是要吃定了,内心里十分慌乱,毕竟以自己这一身的秘密,三十个板子打下去,虽无性命之虞,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皮开肉绽还是逃不开的。
若是打完了被袁甲袁乙他们给带到医馆里去上药,那不就什么都毁了?
现在,袁牧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掉所有人的魂儿!
嘴上说着催杨知府快些把板子打完的话,却轻飘飘一句“我的人”便将自己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这样一来,便是借给杨知府两颗熊心三颗豹胆,他也绝不敢打自己一下了!
靠山不可怕,就怕靠山心平气和撂狠话!
慕流云眼见着杨知府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一时之间心中暗爽,虽说算不上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今日至少也算尝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滋味了!
第四十四章 有眼不识泰山
袁牧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是谁还惦记着打慕流云板子,那才是犯傻,杨知府自然不会这么做,可是毕竟当着众人面说出去的话,若是就这么不了了之,未免也显得有些过于窝囊,以后再想抖威风也免不了要感到心虚。
杨知府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心思脑筋都转得快,听袁牧那样一说,嘴上应着,一转身看向慕流云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一脸威严。
“慕流云,既然协助世子爷查案,你方才举止唐突的那顿板子我便先给你记下了!若是你办事得力,将功抵过,这顿板子可以抹掉,若是为世子爷办事不尽心尽力,那两个过错加在一起,责罚翻倍!你可听清楚了?”他高声大气冲慕流云喝道。
慕流云瞧着他那狐假虎威、欺软怕硬的模样便心烦,但又不能不做足了戏来应付,连忙恭恭敬敬道:“是,大人!卑职一定谨记大人教诲,替世子爷好好办事!”
杨知府说这一番话原本也不是为了慕流云能有什么反应,而是奔着袁牧去的,所以她说什么也没有理睬,又继续对袁牧巴结道:“世子爷,这验尸也好,审案也罢,终究需要有个合适的地方,若是世子爷不嫌弃……不如将人带去州府衙门里面?”
杨知府心里面小算盘打得飞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忠勇郡王家的世子会突然跑到太平县里来,又发现了疑似郭家长媳的尸体,现在想要当场帮郭泓清脱困恐怕是没有任何希望,唯一能够以退为进的,便是把郭泓清带到自己的地盘上,这样也方便里外接应。
“不必麻烦杨大人。”袁牧面无表情道,“那妇人的尸首之前暂存在江州府的殓尸房里,待到认尸之后,我们便将人一并带走。”
“那……下官斗胆,尸首这种事情不是儿戏,不知世子爷要带去哪里……?”杨知府没想到自己的提议被袁牧回绝得如此直接。
袁牧扫他一眼,示意袁甲袁乙押着郭泓清往外走,并没有理会杨知府。
杨知府眼巴巴看着他们往外走,想拦也不敢拦着,郭厚福赶忙跟在后头一起往外走。
那几个衙差一看慕流云没事了,纷纷冲她挤眉弄眼,慕流云平日里对他们一向很好,若是从本心来讲,他们也不愿意打慕流云的板子。
慕流云却没有像他们那般松了一口气,这杨知府心眼儿向来小得很,只怕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等这个案子结了,袁牧一走,这三十个板子的帐还得想办法去平。
好在慕流云向来心宽,没到眼前的事便不去多想,现在袁牧已经带人出发,她便拔腿跟上,眼看着一只脚要迈过门槛,就听见身后杨知府的咳嗽声,连忙又把脚收了回来。
“杨大人,您先请!”慕流云闪到门旁,把路让给杨知府。
杨知府没着急走,而是阴沉下脸,在慕流云身侧站定下来,歪着脸,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忠勇郡王世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跑到太平县来了?”
“这个……连大人您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知晓呢!脚长在那位爷身上,他要往哪里走,也不是咱们能过问的。我也是今日忽然被拉去晕头转向验了尸,紧接着便到这里来了。”慕流云愁眉苦脸摇摇头,一副万分无奈的样子,话里刻意回避了验尸已经是两日前的事实,毕竟让杨知府知道自己不去报备的事,又要记自己一笔,“要不……我帮大人问问去?”
“休要胡闹!”杨知府连忙斥她,“这等傻事如何做得!世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死者为大,尸首可开不得玩笑,你可知世子要将那死去的妇人还有郭泓清带去何处?”
“大体应该是提点刑狱司吧。”慕流云眼观鼻鼻观心,低声答道。
“你说哪里?”杨知府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京畿路提点刑狱司。”慕流云郑重其事,一个字一个字重新说给他听。
杨知府隐约记得之前同僚在书信之中确有提到过前两年上任的那位京畿路提点刑狱公事,说此人做事铁腕,刚直不阿,关键是来头不小,油盐不进,不大好打交道。
不过江州地界悬案冤案向来是没有的,那位提刑大人几乎没有到这边来过,杨知府渐渐的也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并未多花过什么心思。
没想到这个来头不小,竟然是如此之大。
大瑞朝上下谁不知道这忠勇郡王的地位是何等特殊!
想当初先帝登基之前,和几个兄弟之间曾有过一场夺嫡引发的腥风血雨,当时袁牧的父亲袁怀本来只是先帝的叔伯兄弟,亲王家的次子,连沿袭爵位的资格都没有,结果因为一次先帝遇险的时候,挺身而出,救了先帝一命。
为了表达对这份恩情的感激,登基之后,先帝便第一个给袁怀封了个忠勇郡王。而袁怀本人又是出了名的胸无大志,安于现状,册封郡王之后,安闲自在的做了个富贵郡王,终日里做个画,养个鸟,遛个狗,种个菜,怡然自得,从不过问朝政。
正因为如此,向来对武将、王爷都格外忌惮的先帝,一辈子唯独对袁怀格外关照,时不时还会邀请他进宫饮酒叙话,十分热络。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忠勇郡王依旧很受尊敬,虽然说他本人从不插手任何朝中之事,但谁都知道袁怀于皇帝面前的面子是何等的大,所以凡事与忠勇郡王府扯上关系的,都会格外注意,特别给一些颜面。
换句话说,忠勇郡王这一门,朝中上下谁也不怕,但是谁也不想与之结下梁子。
杨知府万万没有想到,那样一位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家里的独子居然会跑来做了什么提刑,并且还是这么一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他越想越头痛,有些烦躁地冲慕流云摆摆手:“罢了,走吧走吧!别让那位爷等着!”
第四十五章 认尸
慕流云得了杨知府的令,冲他一拱手,迈步跨出门槛,大步追上前面的几个人。
亮明身份之后,杨知府带来的几个衙差就被袁牧征用过去,负责押着郭泓清,郭厚福一脸紧张跟在旁边,亦步亦趋,生怕几个衙差对自己的宝贝儿子下什么黑手。
慕流云打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郭厚福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睛里恨不能飞出两把刀来,在慕流云身上剜下几块肉来。
那恶狠狠的模样,活像是慕流云暗害了叶氏,又栽赃给郭泓清似的,见到后面上来的杨知府,这才脸色缓了缓,凑到杨知府跟前嘀嘀咕咕低语起来。
慕流云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向前追上了袁甲和袁乙,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断然不敢冒冒失失跑去最前面和袁牧并肩走在一起。
先前郭厚福和慕流云之间的对话,还有方才的反应,袁乙都看在眼里,见慕流云跟了上来,知道他应该是险险过了杨知府那一关,袁甲面无表情看了看他,又目视前方大步流星走,袁乙冲慕流云和气地笑了笑。
“慕司理,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的,我就冒冒失失问一句吧!慕家和郭家……难不成有过什么过结?为何那郭掌柜与你讲话,这般奇怪?”他一脸好奇,低声问。
慕流云听了他的问题,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叹了一口气。
非要追溯一下两家的梁子是什么时候结下的,那这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儿。
自从慕老爷失踪之后,好不容易护住了家业没被两个小叔瓜分了的慕夫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个年幼的娃,像慕老爷那样到处游走进货就不大可行了。
慕老爷当年到底都从哪里找些什么人进货,她也甚少了解,一时之间只能摸石头过河,不光进货的开销上去了,购入的茶叶也是良莠不齐,茶店一度举步维艰,生意快要做不下去。
就在慕夫人犹豫着是否要将茶店出兑的时候,年幼的慕流云给了她一个提议——既然去茶店买茶叶的主顾们大多口味刁钻,比较挑剔,那为何不干脆开个茶楼呢?去茶楼喝茶的人虽说也有真奔着品茗去的,但终究极少,大部分都只是想喝口热茶,吃些茶点,有个地方可以坐下来歇个脚,说说话,或者是听茶博士说书讲话本,这些人对茶叶的好坏便没那么苛刻。
当时慕流云才六七岁的年纪,旁人听了也只是笑,并不当真,慕夫人却把这个提议听了进去,一番斟酌筹备之后,慕家的第一个茶楼就开了起来。
到这会儿,慕家和郭家还扯不上半点关系,直到四五年前,慕流云又给慕夫人出了第二个主意。
在慕流云还在县学里头念书的时候,一日被先生之乎者也到头昏脑涨,偷偷裹了几册新买的话本跑到自家茶楼,在二楼找了个位子一边喝茶一边看,没一会儿,旁边桌有个百无聊赖的茶客,凑过来问慕流云借,慕流云便借了,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来借,慕流云应允。
一来二去的,慕流云手里头那几册话本就都被人借了去,慕流云自己手里的看完了,百无聊赖地观察旁人,忽然发现跑到这二层来喝茶的,大都是不喜欢一楼茶博士的聒噪热闹,想要图个清静,要么自斟自饮,要么安安静静叙话,又不想多花银钱去三楼的雅间。
于是慕流云福至心灵,当即想到了一个上佳的主意,晚上回家便找到慕夫人,把自己通过借出去几卷话本而发现的商机讲给慕夫人听,认为既然茶客有这样的需求,何不将二楼用屏风间隔开,再备上一些话本书籍,置于二楼,供来这里想要安静饮茶打发时间的茶客借阅。
这样的想法从未有那家茶楼尝试过,所需要投入的成本也不高,慕夫人听了之后大为惊异,认为这主意可行,当即吩咐人出去订做屏风,采买绘本书册,然后顺便拧着慕流云的耳朵,因为她逃学的事情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打从慕家的茶楼加设了这些之后,生意日渐兴隆。
没多久,这事便传到了郭厚福的耳中,得知慕家生意兴隆的秘诀之后,郭厚福大为光火,认为慕家此举影响到了自家绘本的售卖,破坏了行市,几次三番前去闹事。
然而闹了几次都是无果,因为慕家除了个别诗词歌赋之类的书册是从外面购买来的,店里的话本却都是慕流云伙同江谨两个人一同编写出来的,与郭家书肆里面出售的并无相似,郭厚福闹到了太平县的县衙也没占到便宜。
打那以后,慕家和郭家表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却始终暗潮汹涌。
此事说来话长,慕流云只能长话短说,大体把来由说了一下,袁乙听完之后有些无奈,随即又笑了:“慕司理,不知是否能有机会拜读你的大作?”
“差爷说笑了!”慕流云连忙摆摆手,“都是小儿科胡闹的玩意儿……”
走在前面的袁牧,耳朵微微动了动,偏了偏头,又转了回去。
一行人来到殓尸房,白老头儿一个人正在打盹儿,被人声吵醒,发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如此嘈杂,一下子还有些发慌。
慕流云过去与他说了几句,白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让开门口。
袁牧冲袁甲、袁乙递了个眼色,兄弟两个随慕流云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招呼衙差押郭泓清进去辨认。
衙差押着郭泓清,郭厚福和杨知府也都跟在后面一同涌进殓尸房,这里头一回进来这么多的活人,连阴冷之气都被冲淡了许多。
慕流云将一具蒙了白布的尸体拉出来,自下而上将那白布揭开大半,露出了穿着中衣的一截女尸,可以看到女尸的赤足,一直蔓延向上,一直到腰部,其余部分依旧蒙在白布单下。
郭厚福还一脸茫然,郭泓清却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尸,忽然发出一声怪叫,两眼一翻便全身挺直向后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