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师徒话别
太白山回长安城半路的官驿房间内,李承道和李承德共住一室,这两人还真是相爱相杀,形影不离。李承道躺在床榻上,摸着腰间鱼袋里的随身鱼符,心中甚是躁动。虽然他也不是从来没有说过谎,但是说这么大的谎还是第一次,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三弟,”李承道低声喊了一句,他知道李承德也还没有睡着,道:“你我这次偷偷拿着‘小黄鱼’跑出来,回去定是要被阿娘责备的。你怎敢还假传阿耶的太子令?”
“方才你不是也默认了嘛。”李承德翻了个身继续睡,他才懒得为还没发生的事浪费精力。
“可是……”李承道还想多说,被李承德不耐烦地打断。
“阿耶是担心我们的安危才下令让我们不再外出。你我无事,但长兄的身体还需要定时医治。外出拜访十常斋不行,只有把人给接回去。放心,日后阿耶和阿娘知道了,不止不会责罚,说不定还会奖赏的。”
李承道现在有些佩服这个弟弟了。虽然三弟比自己年幼,但脑子确实比自己好使。幸好自己还有个长兄可以压治他,不然他定是要被这个讨人嫌的弟弟给欺负死不可。他想了想,又问:“孙神医定然是请不动,我知道。但你如何得知他会派何人来东宫呢?除了子芩道医,那位苏木道医的医术似乎更可靠。”
李承德睁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的命是苏木救的,还是子芩救的?”李承道思考了一下,想明白了。“放心,最后来的一定会是她。”李承德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懒得再继续和李承道掰扯下去。
十常斋竹舍西侧寝居里,子芩正就着烛光奋笔疾书。几日前河东郡王送来的这个蜡烛确实比油灯好用。比起荔枝,她倒是更满意这个礼物。毕竟,只带了个灵魂穿越过来的她,可以用蒸煮法提纯精盐,可以借皂化反应制作肥皂,但她实在是搞不出蜡烛来。毕竟印象中她只知道石蜡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而用动物或者植物制做蜡烛确实踩到她的知识盲区了。火光晃动了一下,子芩拿起剪子又剪了一小截蜡烛的烛芯,心想着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定会教手工匠人们制作可以自断的三股烛芯。
“好了,就先写到这儿吧。”子芩照着《十常养生法》里的法子活动了两下头颈和肩部,“先过了玄武门这一关,以后的以后再说。”说罢,子芩拿起方才整理的小册子,推门跑去对面的东侧寝居里找师兄苏木。
“师兄,你睡了吗?”子芩敲门问道。
门内的苏木刚好正在卜卦,子芩的敲门声令他一分心,铜板应声散落在竹几上。看到卦象,苏木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又有了一丝意外。他已经连续卜了数天的卦了,皆为险阻重重的“蹇卦”,反倒是今天子芩的敲门声赠了他一个柳暗花明的“困卦”。
“困而不绝,否极泰来。”苏木默念了一句,请子芩入室。
“师兄,我有东西给你。”子芩把小册子推到苏木面前,神秘地做了个“嘘”的手势。“这是我给你写的‘保命宝典’,你要记得多亲近哪些人,远离哪些人。最关键的是要记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一定不要待在东宫。最好能提前一两天休沐外出,或者称病回来。记住了,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子芩很认真地在强调,可她认真的腔调却惹得苏木忍俊不禁。
“怎么,师妹何时对‘命相卜问’也感兴趣了?莫非……”苏木故意逗弄她,“师妹趁师兄外出时,也偷偷研习了师兄收藏的这些古籍吗?”
子芩瞬间“樱桃小丸子”上身,额头上悬空流下三根线,眼睛和嘴角都抖动着尴尬。“师兄,我是认真的。”子芩再次强调,郑重其事:“记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苏木脸上的戏谑转而渐变成一种感动,一种很安静,很沉着,又似乎很忧郁的感动。
“子芩,”苏木的喉结动了一下,“你从哪里来?”
子芩蓦地一晃神,眼神有些错愕和慌张。
“我……”该死,她忘了提前想好说辞。
“无妨,天机不可泄露。”苏木依然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他轻抚了一下小册子,脸上露出久违的单纯的笑容。
“还以为你要把你的《恩仇录》送给我呢。”他打趣道。
子芩赶紧捂了一把腰间的布袋。“这可不行。”这可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记性不好,还要靠着这个来指引人生呢。
“子芩,”苏木又温柔地唤了她一声,轻声道:“你想学占卜吗?”
“啊?哦,好啊。”子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她本就不信这些封建迷信糟粕的,一点都不科学。说起科学。嗨,她都已经穿越了,还谈了什么科学。她抹了抹脑子里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陈旧执念”,坐到苏木身旁与他同看他卜卦用的金钱和卦签。不知为何,她今夜似乎特别依恋这位苏木师兄,好像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现在,她竟有些后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她似乎没有好好珍惜和他相处的日子,或者说她本还可以更珍惜一些。分离焦虑吧?子芩自我安抚道。希望自己这本小册子可以保他平安,毕竟他也是为了自己才去犯险的。子芩,望着苏木的脸庞,眼前变得有些朦胧。她偷偷地抹了一把眼睛,拿起竹几上的剪刀剪了一下烛芯,然后与苏木相视一笑。
“师兄,除了占卜,你还会做什么?”
“我还会观星。”
“哦?说说?”
“比如东方苍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西方白虎,还如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再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太白经天、七星连珠之类……如果子芩喜欢,以后师兄都可以慢慢教你。”
以后?子芩的眼睛又变得有些模糊。但愿……
数天后,苏木已整理好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些书简,他带上了子芩送给他的两本小册子和所有竹制的“铅笔”。一大早,东宫派来的马车和府兵护卫就在竹舍外候着了,看来他们是连夜赶到的,太子东宫那边倒是急切。
子芩在厨舍里收拾着食盒,她尽力地塞着,恨不得把整个厨舍都塞进去。孙思邈立在竹舍前与苏木话别,倒也没有多的嘱咐。送这个徒弟出山,他还是相当放心的。陵游抱着仔仔,止不住地抹着眼泪抽泣。苏木倾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蛋,又揉了揉仔仔的脑袋,抬头望向厨舍,眼中也是不舍。
“好啦,该走啦。”孙思邈朝着竹舍喊了一声。
子芩盖上盖子,拎着食盒慢慢走出来。
苏木上前迎了两步,接过食盒,故作轻松道:“呵,好重。当真没给师父留。”
子芩噗嗤一笑,快到眼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她这是干啥呢?又不是生离死别。她已经把“保命符”成功地交给他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不到一年,只要那件事情结束了他们就又可以团聚了。她相信他,相信他会相信她,六月初四那天,他定不会出事的。
师徒三人把苏木送上马车,御者正欲挥鞭离开。却听竹舍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驮着一名轻骑骑兵,手上举着一柄卷轴,口中大声喊着“八百里加急”。在场的所有人先安静下来,等来人走近后再做应对。
“传秦王教令,接太白十常斋道医李淳风入秦王府拜记室参军。”来人原来是秦王府的传讯骑兵。他说完将秦王教令递给孙思邈,孙思邈打开卷轴看了眼,对着苏木点了点头,而后将教令递给他。
“什么情况?还有人抢?秦王和太子在十常斋这儿也要杠上了?”子芩有点不淡定了。
“等会儿,来人说是来接李淳风的?哪个李淳风?是那个写《推背图》的大神棍吗?他也在十常斋吗?她怎么不知道?”子芩的脑子有些乱。还没等她理清楚思路,太子这边的府兵不干了。
“秦王府这是做什么?敢抢东宫要的人?”东宫府兵首领上前面峙秦王骑兵。
秦王骑兵倒是显得不卑不亢,语气平静地说:“你确定这位是东宫要的人吗?”
“这……”东宫府兵首领有一丝犹豫。其部下凑近,待首领附耳过来,便小声提示道:“太子只是下令来接‘孙真人’的高徒,确实没有明确姓甚名谁。”
“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再互相为难了。”秦王骑兵干脆地总结,转头对着苏木抱拳行了个礼,说:“还请李参军移步秦王府座驾。”
说罢,他一侧身,身后一队秦王府兵驱着一辆马车过来。
“苏木?李参军?李淳风?苏木师兄就是李淳风?”子芩一时间脑子像冻住了一样,她慢慢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回想着记忆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苏木师兄曾经说过,苏木是师父给他起的道名,他在拜师前原本家中姓李。在师从孙思邈学医之前,他在南陀山静云观学习易卜之术。他的医术普通,但却酷爱占卜。就连他收藏的经书文牍里,也绝大部分都是和阴阳风水相关的。哦,对,他还会观星!知道好多好多星宿和星象。那他咋就不能是那个著名唐代天文学家、易学家李淳风呢?但只要是和她师兄苏木扯上关系的话,那李淳风可就不是个“大神棍”了。正遐想着,子芩的思维被太子府兵首领的声音打断。
“孙真人,你看?”太子府兵首领看看子芩又看看陵游。总不能是那个抱着小貔貅的还没换牙的小儿吧。
孙思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子芩。到底是没能保下她。其实那天看见两位郡王时,他就有预感了。罢了。
“子芩,山高路远,照顾好自己。”孙思邈说完转身走回竹舍,他实在是不想在这群娃娃们面前掉眼泪。
诶?子芩一脸问号。敢情又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子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驾上了马车。太子东宫的府兵们生怕迟了再生变故,立马扬鞭快速离去。
直到苏木也重新登上了秦王府的马车,一队人护着车驾离开。陵游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竹舍,他哇地一声嚎出来,无法停止,就连怀里的仔仔也撇着嘴,眼神酸楚。
竹舍内,孙思邈一个人坐在竹榻前默默地留着眼泪。他虽已尽力想要调成静音模式,可无奈还是忍不住偶尔抽泣一两下,最终只能达到震动模式。
太白山的春天格外的富有生机,繁华袅袅,春燕卿卿。十常斋竹舍处飘出的那一缕炊烟,在不管多少年以后,都是程菀、程子芩,亦或是程宛,心中最美的梦。
第16章 初入东宫
太子东宫的府兵当真是害怕变故害怕的紧,从太白山出来就一路狂奔,颠得马车里的子芩七荤八素的,直到实在是忍受不住了才把手伸出来叫停了马车。府兵首领一声令下,吩咐大家暂驻马休息,但还是神色警醒地四处探望。
马车刚一停稳,子芩就赶紧从车厢里爬出来,溜下车,还没走两步,扶着树干就是一阵呕吐。这马车坐起来的感觉和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坐汽车时一样,哦,不,更糟糕。本来她就有严重的晕动症,这马车又晃悠,又不减震,还不如村里的牛车呢。子芩扶着树、伏着身,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马车,立马又“哇”的吐起来。
过了大约一刻钟,府兵首领看起来有些着急。看着他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子芩朝着他招了招手。
“军爷,可否商量一下,后面别让我坐马车了,我试试骑马可好?”子芩脸色惨白地说。
“道医可会骑马?”府兵首领问。
“不曾骑过。”子芩如实回答,但看见府兵首领面露难色,转而坚定地坚持,“但可一试。”
虽然她不确定学骑马是否比她学开车还要难,但与其被丢在车厢里吐死,她宁可选择在马背上被摔死。府兵首领见她脸色苍白,额上冒汗,想着总不能最后运送一条尸体回东宫,便犹犹豫豫地给她牵来了一匹马。他尽量选了一匹品性温和的马,算一下骑马比驾驶马车的话也能省下不少时辰。倒不如给她一点时间试着学一学。
子芩擦了把嘴角,正了正衣冠。她走到马前,轻轻地拍了两下马脖子。借着府兵的搀扶,她一跃坐上了马背。府兵帮忙调整了一下马鞍和脚蹬,将辔头上的缰绳递到了子芩手中。
“这能行吗?”其他的府兵在低下窃窃私语,生怕出了问题将来会连累自己被太子问责。
子芩坐在马背上扫视了周围一圈,从这个角度看风景可比坐在汽车驾驶座儿里的视野好多了。
“策!”子芩下意识地两腿一夹,骏马带着她飘逸的身姿扬长而去。不知怎的,这幅身体好似有肌肉记忆一般,看来这个女娃娃以前应该也是个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子芩心中一阵窃喜,稍稍适应过后,便调转头回去寻那群目瞪口呆的府兵。毕竟还要靠他们带路,这个时代没有GPS,没有电子地图,真是相当的不利于她一骑绝尘孤身闯天涯。
“对了,辛苦军爷派人帮我把车上食盒给秦王府的李参军送去。那不是我的行李。”子芩吩咐道,虽不是军令,但语气却令人不容质疑。在得到府兵首领的颔首确认后,她拉转缰绳,转头跟着领路的骑兵前卒一路朝着长安奔去。那不是她的行李,她也不需要行李。原本就是一个灵魂孑然而来,将来也会孑然而去。最重要的东西她每日都带在腰间,然后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这才符合她程子芩的性子,无需被财物拖累,也没有任何羁绊和束缚。
“让她们那些小女娘坐在副驾驶里哭去吧,我要自己骑在马背上策马扬鞭!”
从此,太白山至长安城的古道上留下了一句跨越时空的豪言壮语。
从山村到城镇的一路上,风景十分不一样。原本乘马车最快也需要三天的路程,子芩自行骑马,仅在途中驿站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在城门关门前赶到了长安城。同行护送的只有两位府兵,一位是前卒,一位是府兵首领,一前一后护卫她的安全。剩下的兵马和车辇同行皆由副手调令,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一不在感叹“神医果然是神仙”,学什么都比常人快,精力也比常人旺盛。
原本如果接的是男子道医的话,太子府兵通常会按照常规路线从长安城西的金光门入城,然后一路直行,直抵平康坊和崇仁仿相邻处的大街,左转再延街直行,待抵达永兴坊和永昌坊之间后,经延熹门进入分隔皇城和宫城的顺天门横街,然后再从东宫南面的正门嘉福门引道医入东宫,最后再经过重重宫门,最终抵达崇文殿拜见太子殿下。可如今他们接到的是个小娘子,就自然不能按照这常规的流程来办了。
府兵首领略微思考一下,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定,他直接带着子芩绕到长安城郭北面,直接抵达东宫北门的玄德门,将子芩交到了东宫后庭宫人的手上。只是这样一来,子芩还没有机会见识一眼当下长安城里的繁华街景就直接“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当真是可惜。
这边府兵前卒正在接应子芩下马,那边府兵首领就上前出示了文牒,与门内的宫人交接了几句,便向子芩抱拳行礼告辞,牵着子芩的坐骑和前卒一起牵马离开。子芩连句“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府兵和前卒就已经走远,想必这东宫后庭管教森严,不太会是个太平祥和的地方。看来从此以后,子芩便要一入是非门,既是是非人了。
“请小娘子……”宫人说着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请道人随我来,这边请。”
说罢,宫人便自去前面引路。子芩左右瞻顾一下,提脚踏入东宫宫门。
宫墙之内,琼楼玉宇,重峦叠翠,当真是人文建造和自然景致的完美契合。子芩抬头一眼望去,边境竟目不可及。恍惚之间,脚步一时没有跟上。前方带路的宫人脾气倒是不错,虽没有驻足,但却体贴地放慢脚步,直到子芩回过神后跟了上来,才又加快节奏,快步前行。
不一会儿,宫人领着子芩来到了东宫西隅的佛堂院正殿门前,待通传过后又继续领着她进入明间。明间内陈设古朴,倒不似子芩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飘飘渺渺的,很是有助于静气凝神。不一会儿,一位看上去品级不低的宫女搀着一位衣着素雅质朴的娘娘从西暖阁内缓缓走出。
“参见太子妃娘娘,”领路的宫人拱手行礼,道:“奴婢已将十常斋的道人送到,先行告退。”
说罢宫人便退至门外,转身离开,留下子芩立在殿中,表情傻愣地看着堂间正榻上与之目光相对的太子妃郑观音。
“呀,这神仙道医原来真是个小女娃呀。”郑观音还没开口,宫女絮秋倒先感叹起来。
“十常斋程子芩见过太子妃娘娘。”子芩没有理会絮秋的评论,她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太子妃,要是单纯论生理年龄的话,她比原来世界里的程菀也大不了多少,可要是论仪态性情的话,她多少有点老气横秋了些。
“莫要无礼。”郑观音淡淡地阻止絮秋,和颜悦色地望着程子芩,眼神犹如春风拂煦一般,令被看的人不仅不感到拘谨,反倒感觉十分舒服。过了一会儿,郑观音才又缓缓开口道:“程真人,孙神医近来可好?感谢你们师徒先后救我两儿性命。医者圣心,不知何以为报。”
哟,可不敢当,折寿了,折寿了。一句“真人”的称呼弄得程子芩甚是慌乱。她赶紧拱手行礼,辞道:“太子妃娘娘唤我子芩即可。”说罢她忽然觉得和太子妃如此“自来熟”似乎不妥,便又更正道:“或者以‘道医’称谓也可。托娘娘的福,家师身体康健。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职,本当如此,不求回报。”
看来程子芩在原来的世界里追过的那些宫廷剧现下算是派上用场了,至少知道如何说话中听一些可以保护她的脑袋没有那么容易搬家。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在皇宫里混了,可不能比在十常斋时的散漫。虽然太子东宫和皇帝的太极宫比起来在紧张度上还是要松弛许多,但她也绝对不可掉以轻心。毕竟有些暗处的力量连太原郡王和安陆郡王都敢动,更何况是她这么个无名小卒,且,还是个容易一不小心就坏人事儿的无名小卒。
郑观音温和地含笑颔首,拨了两下手中的佛珠,道:“太子宫中暂没有道观,但有这一座佛堂院。除了初一、十五或是特殊时日我会来斋戒数日以外,平日里几乎无人来此。不知将程道医安顿在此,是否有所冲撞?”
哦,原来太子妃是担心她这个“学道的”排斥“学佛的”。这倒是不存在,反正她是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本来就两个都不信。更何况,她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佛主或道尊的话,要是因为“抢地盘”而生了隔阂,岂非小气?神佛道仙的格局应该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
“无妨。”程子芩坦然回答,忽然想起自己眼下的困境,小心试探地说:“只是我这次来得‘甚是匆忙’,连件随身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收拾……”
郑观音秒懂了“甚是匆忙”的含义,看来东宫府兵的办事章法还是有待精进。郑观音转头嘱咐絮秋费心操办,程子芩特意叮嘱了只需要少量素色长袍和束发即可。随后郑观音又唤来一个小婢,看上去年岁和程子芩差不多,唤作“金灵”,留在佛堂院随身陪伴和听候程子芩的差遣。待到郑观音和絮秋离开后,程子芩终于泄了口气。一直端着身子,提着一口气说话,别提有多费精力了。金灵对这位传说中的“神仙道医”本就十分好奇,见她不过和自己同岁的样子,方才却行事老练、气质不凡,一时间只敢低着头呆呆地候着,又忍不住不时地想要抬眼偷看,正当她鼓足勇气抬起头的那一刻,正碰上程子芩歪着脑袋盯着她看的样子,吓得她没忍住“啊”了一声,但很快又捂住嘴,收住声。
“金灵你好,我叫子芩。”程子芩微笑着伸出右手,这不同寻常的打招呼的方式,令金灵更加好奇了。看着程子芩伸出的右手,金灵试探性地也用右手去触碰了一下她的指尖,程子芩一把握住金灵的右手使劲儿地shake了shake,金灵脸上的疑云变得更加厚重了。既然以后要在这佛堂院里长住下来,金灵又是奉命要随身陪伴她的人,而要是让她继续像方才那样一直端着,她也万万做不到,倒不如在她从一开始就不要装,省得日后前后不一的反倒更惹人猜忌。
“给子芩道医问安,奴婢金灵。”金灵反应过来后立马缩回右手,欠身行了个叉手礼。
“欸~”程子芩见她还是一副如此谨慎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悉心调教,道:“你我年岁差不多,交个朋友,以后在没人的时候,你唤我子芩,我唤你金灵,省了这些繁文缛节,你我都轻松,可好?”
程子芩说完,金灵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还没等金灵回话,程子芩便自己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对了,以后我睡哪儿啊?”程子芩说着便转身走出正殿,往院中走去。反正睡哪儿都不会睡在这正殿里,她不如先行一步去看看这院子里的风景。金灵反应过来后赶紧快步跟上,冲出殿门又差点撞上正好急刹车的程子芩。
“西,西侧屋。”金灵慌乱回答。
“看来我和‘西厢’还真是有不解之缘呐。”程子芩自言自语道,随后又问金灵:“那你呢?”
金灵指了指院内西南一角的近侍间。
“搬过来。”程子芩吩咐道,依旧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第17章 秋宫初诊
连续奔波了两日,程子芩着实是累了。她随便在佛堂院里逛了逛就已经到了站着就能睡着的程度。天色已微微暗,程子芩入住西侧屋的东暖阁,让金灵睡在了她对面的西暖阁里。也不知道师兄现在到哪儿了?师父和陵游还好不好?走之前给仔仔剥的竹笋还能管多久?还有那群太白山下村子里的野孩子们,以后没有她讲故事了,不知道他们可会习惯。程子芩想着想着眼皮变得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她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稀可见太白山十常斋外那一缕炊烟袅袅。
“子芩道医,子芩道医……”天才蒙蒙亮,程子芩就被金灵从美梦中摇醒。睁开眼正想撒一撒起床气,但一见到金灵小心翼翼的表情,又不忍心发作,只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金灵见她醒来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道:“子芩道医,宜秋宫派人来通传,太原王身体不适,望你速去一趟。”
怎么?刚上岗就急会诊?我药箱都还没准备呢。子芩赖在床上,起床气的棺材板快要压不住了。
“知道了。”她从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一鼓作气坐起来。
以前在十常斋时她都是能睡到自然醒的,而且除了苏木师兄以外,她是起得最早的一个。这封建王朝的统治者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难怪孙思邈三番五次假装称病,宁愿咒自己原地去世都不要进来。唉,当真是宫门深似海、半点不由人啊!
“道医。”金灵端着一碗浓茶递到程子芩的手边。
程子芩这才想起自己连自制的竹牙刷都没来得及带。她端起浓茶漱了漱口,换上絮秋昨晚连夜送来的素色长袍,像师兄一样束了个“道士头”。既然是要开始“独立行医”了,她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顶着两个“丸子头”令患者质疑吧。医生年轻小被患者欺负是小事,可患者不信任医生进而不遵医嘱乃大事。而且万一患者不仅自己不配合治疗最终使得病情加重了,然后再把恶化的锅甩给医生那可就太不好了。程子芩一边思考着,一边紧了紧自己的腰带,腰间的小册子卡得牢牢的,很安全。
“金灵,”程子芩让金灵附耳过来,仔细说道:“今天帮我准备一些……”
程子芩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幸好金灵天生记忆力不错,不然定是记不全乎。交待完金灵今日要办的琐事后,程子芩又整了整衣冠,跟随一直在屋外候着的太原王的宫人前去宜秋宫“出诊”。
宫人带着程子芩经过亭子院和西池院后,抵达宜秋宫。一路上,程子芩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周围的风景。太原郡王?就是那天来十常斋找师父问疾的那个人?他的病史和用药情况师父还没有和她详细沟通过呢。落水后起病,寒气入体,伤了肺经。等会儿?寒气是啥?肺经又是个啥?程子芩摆了摆头,重新开始梳理。三岁起病,久咳不愈,体力似乎不行,但口唇又无青紫,虽然咳了六七年了,但又不影响远行,也没传染给身边人,虽然吧一直没有起色,但又从不曾危及生命……唉,这是她仅有的信息了,没有实验室和影像科的年代,西医当真是相当于被“断手断脚”了啊。正想着,宫人已将程子芩带到宜秋宫庭院的长廊下,不远处的亭子里,那个只见过一次但却十分熟悉的背影映入程子芩的眼帘。
李澂峯?程子芩忍不住又是一阵恍惚。虽然太原郡王李承宗现在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但他的样子完全就是缩小版的李澂峯,只是比青年版的他显得稚嫩一些罢了。
宫人并没有把程子芩一直领到李承宗的身边,而是在廊下就提前退下了。程子芩狐疑了一下,镇定地自己走了过去。
“十常斋程子芩拜见太原王殿下。”程子芩人还未到,声音先飘了过来。背对着她的李承宗眉尾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继而以右手半握挡唇轻咳了两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程子芩今日的装束,看上去似乎是要“成熟”了一点,但依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娃。
“程道医一早前来,有何指教?”李承宗淡淡地问道,扶着长椅的靠背借力坐下来。
“诶?这话说的,不是你一早叫人来扰了我的清梦吗?”程子芩差点将腹语脱口而出,正欲开口,背后传来两个更加熟悉的声音。
“哈,长兄!今日好些了吗?”李承道远远看见亭子里的程子芩,快步沿着长廊小跑了过来。李承德跟着他的身后徐徐前行,倒显得稳重许多。
“是我叫人去请的神仙道医的。”罪魁祸首李承道揭晓谜底,他跑到李承宗的身边喘了口气,接着说:“神仙道医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的医术相当了得。要不是三弟拦着,昨晚我就请她来给长兄瞧病了!”李承道说完还瞅了李承德一眼,似乎是在怨怪他耽搁了李承宗的病情。
“长兄安好!”李承德走到亭前拱手行了个礼,看到程子芩的装束也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不错,看起来更像是神仙道医了。”
程子芩看到二人尴尬地笑了笑。这瞒着患者请医生的行为难道在古代很流行吗?她有些撒气地说:“救命恩人的事情上次已经说清楚了,咱们已经两清,以后就不必再提了。”
李承道还没有来得及插上嘴,李承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发难”:“神仙道医果然是神医啊,行医治病竟连医具药箱都不用备。听说当时神医仅靠徒手就救活了二兄,之前我还不信,现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程子芩冷笑一句,质疑她可以,质疑徒手心肺复苏可不行,道:“望闻问切,何须工具。待诊证明确后,再令药人去制备,有何不可。莫非河东王没听说过这‘医药须分家’的道理?”
李承德只是默默笑着不说话,被人怼了也不气恼至少胸襟还是可以的。李承道看了看大家感觉气氛似乎不对,于是赶紧主动下场打圆场。
“长兄,你信我,神仙道医的医术真的不在孙神医之下。要不我也不会费尽心思去把她接来东宫了。你每到春天都不能与我们一起骑射、野游,阿娘也每日都在担心你的身体。”李承道的这句话暴露的内容似乎有点多。除了李承德心里暗暗高兴以外,似乎程子芩和李承宗都不太买账。
“原来是你。”程子芩过于咬牙切齿了些。
“嘿嘿,”李承道瞬间认怂,“我都是为了长兄嘛,可以理解。”
他倒是能自己理解自己。程子芩看了看李承宗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的样子。还是那句话,反正来都来了,又不可能马上又回去,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本吧。
“长兄,来都来了,还是先让神仙道医给你诊治一下吧。”李承道建议道。
“附议。”李承德笑道。
程子芩看了看李承宗那张酷似李澂峯的脸,说了句:“+1。”
“什么?”三位郡王齐声问道。
说出“+1”的时候,程子芩刻意地盯着李承宗的表情仔细观察,但从李承宗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的异样。看来他不是。程子芩再度失望,解释到:“我是说还请太原王殿下移步殿内,小医好仔细为您诊治”。
宜秋宫正殿东暖阁中,李承宗遵医嘱躺在床榻上,程子芩正跪坐在榻前,假模假样地给他号着脉,但还没正经两秒钟,立马就假装不下去了。这脉搏摸起来都是蹦蹦跳跳的,除了可以数一数心率外,实在是摸不出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程子芩坐起身忽然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解李承宗的衣服,吓坏了一屋子里的主仆。
“你这是做何?”李承宗本能地拒绝,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听诊啊!闻!”程子芩一脸的认真,看上去确实不像在开玩笑。
“滑稽!”李承宗仍然护着衣领,轻斥道:“闻所未闻!”
程子芩松开了手,表示理解。确实,别说是他了,他们这整个时代的人都不知道正规的听诊是何物。看到诊疗过程进入了僵持阶段,神助攻李承道又开始上线了。
“长兄,无妨。神仙道医会的法子和普通医士不一样。上次她救我时也脱了我的衣服,还用嘴巴给我吹气呢。”
呃……这个解释似乎比不解释还要麻烦……要是不清楚实情的话,别人还会以为程子芩有脱人衣服的癖好呢,还是那种趁人之危的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去占人便宜的奇葩邪道。李承德抬手示意奴仆们都先退下,待到整个东暖阁内只剩下兄弟三人和程子芩,李承宗方才松开护住领口的手。
“相信我,好吗?”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的眼睛认真地说,这一刻她的眼神里只有医者的专业和纯粹。这眼神镇得李承宗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对接下来的身体检查一直乖乖地配合,稍有不适也不敢反抗。
程子芩将李承宗扶起来,坐直上身,然后把他最里层的中衣也掀了起来,以耳直接贴附在他的后背上,嘱咐他慢而深的呼吸。李承宗极度配合,程子芩在他背上听了数个部位,又嘱咐他躺平,解开他中衣的前襟又附耳开听。刚开始还好,不知怎的后面似乎越听心跳越快,呼吸越急。忽然程子芩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清了两下嗓子,帮李承宗把衣服合上。肺部听诊一切正常,呼吸平顺,频率正常,呼吸音清晰,没有哮鸣音,也没有湿啰音。心音听起来也很有力,后面似乎还稍稍有些许亢进,心率正常,心律整齐,心前区也没有听见明显的杂音。随后程子芩借着铜镜的反光查看了李承宗的咽喉,眼睛和耳鼻的外观也没有发现异常,口唇、指趾甲床也均没有紫绀。哦,对了,肚子!程子芩再度掀起李承宗的中衣,让他卷起脚放松好方便检查他的肝脾。腹软,没有肝脾肿大。程子芩再附耳听听,肠鸣音也都正常。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带来一阵花香,李承宗闻之轻咳了两声。
莫非?程子芩灵光一现,“哮喘”两个字瞬间闪出。咳嗽变异性哮喘,花粉诱发,每每春天加重,影响活动和野外旅行。程子芩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但转而又笑容又暗淡了下去。这哮喘的治疗在现代社会已经有非常成熟的方案了,可她现在实在古代,在唐朝,没有糖皮质激素,没有支气管扩张剂,她又能怎么办呢?
“唉……”程子芩没忍住叹了口气。转头看见三人严肃的表情,忽然意识到医生是不能在患者面前随便叹气的。对于这次“东宫首诊”的体悟,好消息是她顺利地摸清了患者的病因,而且这个病还没有那么容易死。坏消息是这里没有治病的常见药,而且万一时运不济,哪天要是被激发成“哮喘持续状态”死人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办呢?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去试一试。记得导师孙衍侜曾告诉过她,在极端条件下,缺医少药时,医生的脑子比一切药物还有设施都重要。相信她之后一定会有办法的,只是她还需要时间想一想,试一试。
“长兄赶紧穿好衣服,莫要受凉。”李承道尚不知这病因不是凉风,而是花香。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的长兄,回想起刚刚程子芩检查的样子,忽然感觉他的长兄“不干净”了。
“太原王殿下先好生休息,暂请远离花草,待我稍后几日再来。”程子芩起身向三人行了个礼,转身念念有词地离开。
第18章 东宫旧事
程子芩一路上都在嘴里碎碎念着,原路返回佛堂院。金灵虽然年纪小,但是办事还是牢靠,程子芩交代她去取的东西一样都没落下,而且她还主动清理出佛堂院东北角的一间闲置的小屋,摆上案榻和木架,供程子芩一个人静修打坐或研习医术时所用。
“甚得我心。”程子芩给了她一个极高的评价。
小屋内,金灵看着程子芩伏跪在案前摆弄着案上的一堆杂物,很是好奇,不解地问道:“子芩道医,你要这些东西作何?”
程子芩一边鼓捣着,一边介绍道:“喏,竹片、猪鬃毛和锦线是拿来做齿刷的;皂角、荷叶、精盐是拿来制洁齿粉的;羊脂、卤碱可以做成胰皂;石墨条和细竹杆可以做成方便随身携带的竹炭笔。这些都是我每日需要用到的东西。”说罢,程子芩想了想,补充道:“这齿刷待会儿我多做一个送给你,定比你之前嚼的杨柳枝好用。”
“哦。”金灵满是狐疑,忘了拜谢,看来她和程子芩的距离又拉近了一分。
“对了,”程子芩郑重地说,“这个房间以后除了你,就别让旁人进来了。以后你要是看到什么,或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都可以直接来问我,不必有什么避讳。”与其辛辛苦苦向所有人隐瞒,倒不如发展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隐瞒其他人的“内人”。反正日后还有很多事都是要靠金灵去操办,程子芩脑子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
“对了,还有,稍后你再帮我多寻一些棉绳和棉布来,净色的,最好是编织得稀疏一些的。还有,再打听一下,这东宫里可有擅长打铁和负责木造之事的匠人,还有是否有法子可以定制特殊式样的瓷器。还有……还有稍后再说。先帮我把工具箱递过来。”
程子芩的脑子里已经罗列出一揽子计划要去实现,奈何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她只有耐下性子一样一样地去完成。真是太为难她执行力超强、延迟满足力超弱的本性了。
“对了,”程子芩一边叮叮梆梆地制作着“小发明”,一边不忘向金灵打听这东宫里的八卦,问道:“为何太原王会一个人住在宜秋宫里呢?我记得昨日你曾说过,太原王和安陆王都是太子妃所出,河东王虽是杨承徽所生,但自小也放在太子妃身边养大,那三位郡王不是应该一起住在承恩殿里吗?为何太原王会独自另住别宫呢?”
金灵一边认真地观摩着程子芩的手艺,一边一心两用地回答:“原本三位郡王自小都是住在承恩殿里的,但自从大殿下幼时落水后便患上了咳疾,东宫内宫掌医与药藏局侍医皆无良方,太子妃亦是为其寻遍民间神医,可无奈大殿下的病情就是迟迟不见好转。后来皇帝陛下着宫中尚药局和太医署医官联同给大殿下诊治后皆说或为‘痨病’,并进言太子让大殿下搬出承恩殿移居别宫,以免传染太子妃和其他郡王、郡主。所以,大殿下从四五岁时就一个人住进宜秋宫了,身边只有宫人和宫婢照顾,也是可怜。”
“哦?”程子芩眉头一皱,这不是误诊嘛。她忽然有点同情李承宗,但又想到今早见李承道和李承德并没有避讳李承宗的样子,心想事情后续定有变化,便追问道:“后来呢?”
金灵看着程子芩手中的物件有些出神,被程子芩提醒后接着补充说:“后来过了一两年,二殿下和三殿下长大了,经常自己偷偷跑去宜秋宫找大殿下玩耍。有一天被太子妃发现了,太子妃见两位殿下已经偷跑了一年多都没有被传染,便知道是那两位医官误诊了。幸好太子妃仁厚,一向不会为难医官,更何况是宫中派来的医官,只是自此以后便解了大殿下的设限。只不过后来大殿下自己说已经一个人住惯了,且每每春季犯病时也想要更加清静一些,于是才继续留住在宜秋宫。但他也会不时地回承恩殿去探望太子妃和各位郡王、郡主。”
“唉,所以说庸医害死人啊。”程子芩感叹了一句,举起手中新做好的竹牙刷,端详了一下,递给金灵:“好了。喏,这个先给你。”
金灵接过竹牙刷,仔细地端详着,甚是好奇,口中喃喃:“这就是‘齿刷’呀?”
“嗯。”程子芩骄傲地一点头,接着又开始鼓捣竹杆和石墨。“太子妃还生过郡主啊?”
“那是自然。”金灵嘴角一扬,似乎有什么事情很值得得意的,说道:“太子妃人美心善,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来我们佛堂院礼佛斋住,自然是命好福大,子嗣绵延。除了大殿下太原郡王、二殿下安陆郡王以外,太子妃还生了四殿下武安郡王、五殿下汝南郡王和六殿下钜鹿郡王,除了五位殿下以外,太子妃还为太子诞下了三位郡主,即大郡主长洛郡主、二郡主闻喜郡主和四郡主辰溪郡主。只不过另外三位殿下和两位郡主都还年岁尚小,由承恩殿里的乳母和宫婢照顾,甚少离宫外出,而大郡主则从大殿下落水后就受召入宫长住陪伴陛下了,实则是代太子和太子妃尽孝。唉,”金灵说着叹了口气,“也是自小离开阿耶、阿娘,和大殿下一样可怜。”
程子芩看到金灵脸上同情的表情,忽然感觉有些嘲讽。身为自小离家入宫的奴仆能同情主人的遭遇,可是她的主人们又有谁会体谅她的不易呢?
“那还有个三郡主呢?”只听金灵提到大郡主、二郡主和四郡主,强迫症程子芩必须马上补上缺失的那块拼图。
“三郡主乐陵郡主为宜春宫里的杨承徽所生,由杨承徽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金灵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好杨承徽还有三郡主留在身边,也算可以聊以慰藉,不然把三殿下送到承恩殿后,真不知道她要怎么熬。”说罢,金灵又是一句轻叹。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程子芩忍不住一笑。
金灵脸上绽开一个单纯的笑容,说:“都是听宫里年长的宫女阿姊们说的,我只是记性好罢了。”
这一点倒是真话,程子芩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远远赶不上金灵,所以才需要随身携带备忘录和铅笔。如果偶尔只是忘事倒也罢了,但,对于人,不行,危险。她虽然智商不低,脑子不蠢,但对于和他人相处却有着不小的困难。以前,她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不是容易莫名其妙地得罪人,就是容易天真浪漫的被人伤害。用她导师孙衍侜的话来说就是“理性逻辑思维优秀,感性人情世故奇差”。
为了弥补她这种“天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的不足,她需要及时地准确地当场记下所有恩人或仇人的“分数变化”,以便她日后能更加客观地决定是继续靠近还是果断离开。人心这个东西是最难以琢磨的,所以智者才会说“如果要认识一个人,别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而为了避免偶发因素或以孤立事件的判断可能有失偏颇,程子芩便发明了一种较为科学的评估方法,即给她遇到的每一个重要的人设记录、计分数。
首先根据初相识时的感受设立初始分值,然后每共同经历过一次重要事件就加一次分或减一次分。等到分值突破一百后就自动纳入“挚友”,免除一切戒备。毕竟要时时刻刻防备着每一个人是非常累的一件事,要是能遇到值得自己信任的能完全敞开心扉的人,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而当分值被消耗到零后,那便意味着缘分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不到死生不复相见的程度,她程子芩的心门也绝不会再次打开。
只不过目前她倒是还没有遇到能被她扣成零光蛋的人。想必能被她认为是“重要的”,又能被她把分扣得干干净净的人,一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对于这个“统筹识人法”,程子芩一度引以为傲、洋洋得意,只是她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个令她引以为傲、洋洋得意的方法在将来的某一天竟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唉——”程子芩长叹了口气,听到现在她倒是觉得最可怜的是太子妃。一个女人从十六岁就嫁人了,婚后方才不过十年余,就已经生了八个孩子了,这简直算是无缝连接。难怪她年岁不大,看起来却已老气横秋。这古代的女子只能依附男权而生,就算贵为太子妃,看起来有无限荣宠,但也不过就是个高级的生育工具罢了。当今时代,生而为女,着实是可怜。程子芩不知不觉也加入了对“主人”的同情中。
“听承恩殿的絮秋阿姊说,前日药藏局侍医来给太子妃娘娘请脉了,不知道她这一胎怀的是个小郡王还是小郡主。”金灵道。
“又怀上了?”程子芩简直难以置信,生产队的母乳都不敢这么用吧?她的声调高了许多:“这节奏是要赶超隋文帝的文献皇后了啊?”
金灵赶紧惶恐地捂上程子芩的嘴巴,忽又发觉不合适,立马松开,后退一步。“道医可莫要胡说。在宫里是很忌讳提起前朝的。其实两月前宫内掌医就已经诊识出娘娘的身孕了,只是当时尚早,胎相未稳,太子妃便不让声张。前日因为太子妃胃脘不适方才被太子发觉,当即便宣了侍医前来确认。咱们太子对太子妃的好也是这长安城里的头一等了。”
“哦。”程子芩尴尬地一笑。举起手中刚做好的铅笔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做好了!”
“这又是什么?”金灵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
“竹炭笔啊!”程子芩得意地笑道:“小名儿‘铅笔’,当然你还可以叫它竹墨笔、竹竿笔、石炭笔、石墨笔或者神奇马良笔,反正名字只是个代号,你喜欢怎么来都可以。”
“喔。”金灵看着程子芩在纸上试验写字的样子,叹为观止。
这一天,程子芩把时间基本上都花在了这个小屋子里。屋子里头总是会传来一些叮呤咣啷的声音,外面的宫人只是看到金灵在不停地出出进进,将各种杂物和瓶瓶罐罐的搬来搬去,但谁也不敢上前多问。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莫不是这神仙道医要在佛堂院里建一座丹房,然后直接在这里炼丹给太原郡王治病。
又是筋疲力尽的一天,月上当空,程子芩才从小屋里走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皓月,没有灯光污染的夜空是真的好看。
“师父,我不会给你丢人的。”程子芩在心里默念道。在今日的忙忙碌碌中,她已经想出办法了。只待明日金灵寻来她想要的东西,她便可以再探宜秋宫了。
第19章 首探长安
入东宫的第二天,程子芩终于睡到了自然醒。这都得益于她前一日特别了交代了金灵去广泛地散播她正在殚精竭虑地彻夜思考为太原郡王治病而炼制丹药的消息。倒不是怕别的,就怕承恩殿里那两个无所事事的小郡王一大早又来打扰她的清梦。
程子芩起床后用竹牙刷蘸了点洁牙粉清洁口腔,洗漱完毕,心情美丽。她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扎进她的小屋去搞东搞西,一声熟悉的令人不怎么愉悦的嗓音又又又一次飘进她的耳朵。李承道信步走进佛堂院,李承德紧跟其后,金灵跟在两人身后进来,有些唯唯诺诺的,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子芩道医,是二位殿下逼我说的,我也不想。”金灵可怜巴巴地解释一句,赶紧逃到程子芩背后。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实在是不忍发作。
“这两人是连体人吗?”程子芩暗自嘟囔了一句,继而又装出恭敬的样子,朝着两人行了个礼。“二位殿下真是情深义重,对于兄长的病情比患者本人还要上心。”
程子芩的暗讽糊弄得过李承道,但定然糊弄不了李承德。李承德抽出背后的手轻掩住嘴唇清了两下嗓子,看来李承道这次搞不定她,还是得靠他亲自出马。
李承德上前一步说道:“寻常的物什你让金灵去寻,东宫内食官、典仓、司藏三署自可满足。可是你要这铁匠、木造匠人来大兴土木的,家令自是要上报承恩殿的。”
这倒也无法反驳。程子芩想了想,问:“那河东王殿下可有渠道?”
李承德笑答:“自然。”
李承道也忍不住加入讨论:“所以我们今日才来寻你啊。阿娘说了,神仙道医为了长兄的病彻夜不眠,让我兄弟二人定要竭力相助。”
呦,现在是兄弟了?程子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依旧很是恭敬。
“喏,”李承道举出一只鱼符,补充说:“连上次因为偷跑被没收‘小黄鱼’都还给我们了。”
“咳~”李承德赶紧咳了一下,腹诽道:“这件事就不用说了吧。”他赶紧阻止李承道继续说下去,说道:“锦布云帛呢东宫倒是有不少,但没你想要的那种劣质的。东宫也没有常驻的铁匠和木匠,更不可私设瓷窑。你想要这些东西的话,只能随我们出宫一趟了。”
出宫?程子芩没有听错吧?河东郡王的意思是说要带她出东宫去逛长安城吗?
“我可以出东宫?”程子芩确认问。
“为何不可?”李承道反问:“你又不是阿耶的后庭之人,为何不可出宫?”
“咳~”程子芩差点没被他一口呛死。看来昨日的深宫惆怅是自己想多了呢。“事不宜迟,即刻动身。”程子芩“出心似箭”,一刻也等不起了。
程子芩跟着李承道和李承德自东宫后庭北面的玄德门离开,一队府兵随行护卫,三人骑着马经东宫以东的兴安门进入长安城的东四纵街——启厦门街,长安城内的景象映入程子芩的眼中,瞬间冲击了她的灵魂。与程子芩想象中一样的是,长安城的街道宽阔而规整,道旁的槐树繁茂而挺实,夯土制备的路面中高侧低,道旁往来的行人神色从容。而与程子芩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街道的两旁是围得严严实实的坊墙,方方正正的,目测有九尺多高,他们骑着马除了经过坊门时可以窥到坊中一瞬的热闹以外,整条街道还是有些略显萧索,不似她曾经想象中的那样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找铁匠得先去胜业坊。”李承德在前面领路,程子芩紧随其后,李承德稳稳地跟在后面,一众府兵则一路小跑跟随。不一会儿,一行人便抵达了胜业坊西街。三人下马将马交与府兵留在坊门外驻守,经胜业坊西门入坊,跨十字街,穿过一条曲巷抵达东南隅的铁匠铺。李承德先一步找到管事的,小声与他交代了两句,便以手示意程子芩上前。程子芩会意,走到铁匠面前,掏出腰间的小册子和竹炭笔向铁匠一一描述所需,并特别解释了细节。
“这里记得要这样,这样,还有这样……”程子芩讲得头头是道的,铁匠和李承德都瞬间秒懂。只有李承道一个人云里雾里的,站在旁边也帮不上忙,还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走吧,我们去西市。”李承德说道。
“啊?这就完了?”李承道还没表示完惊讶,两人已经走出了十步开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三人就策马来到了西市。李承道带着两人直奔西南隅的布帛行,一连寻觅了好几家才找到符合程子芩要求的布帛。
“就这个,三尺三寸即可。”程子芩指着一匹米色棉布说到。
“啊?”老板着实有些意外。
“一匹。”李承道更正道。他转过头看向程子芩,说:“木匠在城南,不必我们亲自去寻,我已安排下去,明日便可接到宫中。”
“唔,甚好!”程子芩几乎有点喜欢这个“神队友”了,她算了算还差一件事,问道:“河东王殿下可知,若要是想烧制一种特殊的装水瓷器,该往何处去?”
“此事有些难办。民窑的匠人技艺或不能委以重任,而官窑的申报又较为繁琐,需要不短时日。”李承德想了想,说:“不知你想要的是哪种器具?这西市里的胡商众多,异域货品琳琅满目,说不定能寻到可替代之物。”
“胡商?”程子芩灵光一现,“可有天竺商人?”
李承道稍作思考后回答:“有一处!随我来。”
呵,长安城版的活地图啊!程子芩默默竖起大拇指,以前在认路这件事上,她只佩服过苏木师兄的。
不一会儿,三人抵达西市北街的一家天竺商肆。看到程子芩画在小册子上的示意图,天竺商人会意一笑。
“小郎君所需可是这个?”天竺商人拿出一盏琉璃材质的印式洗鼻壶。
妈呀,这也太穿越了吧?程子芩差点笑出声。
天竺商人则是一副遇见了行家的表情,甚至佩服的说:“此乃我天竺神器——瑜伽涅悌壶。没想到小郎君如此年纪竟识得天竺涅涕功,大唐果然人才辈出啊。”
“过奖。”程子芩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赶紧示意李承德付钱离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程子芩就搞定了所有的“丹药材料”。心情大好的她脸上绽开一个很令人愉悦的笑,李承德和李承道也不由得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好了,正事办完了,该去办办私事了。”李承德轻松的说。
“私事?”程子芩露出疑惑的表情。
“接下来我们去二兄最喜欢去的地方。”李承德看向李承道。
平康坊?程子芩脑子里莫名其妙蹦出这三个字。
“哦?礼泉坊?”李承道一脸单纯地说。
嗐,罪恶了,罪恶了,他还只是个孩子。程子芩对着自己的脑子一通棍棒教育。
一踏入长安城西市北面正对的礼泉坊的坊门,程子芩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与方才忙碌的胜业坊和商贸繁盛的西市的情状都不大一样,礼泉坊里的热闹是别样一种风情。人头涌动,叫卖吆喝声不断,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空气中飘散着各种美食混合的味道,似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挤到这一个坊里来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唐美食城”了吧。程子芩心想,如果要是没有这一圈高高的坊墙围着,这礼泉坊定然可以自然膨胀成长安城的第一大坊。谁都知道,不管在哪个年代,吃货的力量都是最无穷大的。
“神仙道医,先来一个毕罗饼?”果然是来到了李承道的地盘,他对这礼泉坊的美食如数家珍。“或者我们直奔老钱家吃烙面。”
“哈?随意,都行,听你的。”程子芩露齿一笑,在逛吃这件事上当然是要听本地吃货的了。
一路上,李承道带着程子芩和李承德吃遍了礼泉坊里最地道的人气最旺盛的各种食肆,从糯米糕、花折鹅糕、水晶龙凤糕,到各种果脯、酥山、奶酪樱桃,再到水盆羊肉、槐叶冷面、萧家馄饨和李承道的心头爱“老钱烙面”,程子芩终于知道为什么唐朝会以胖为美了。
“果然‘盛世’的标志就是吃货盛行了吧。”程子芩感叹道。
“接下来我们去品鱼脍、饮果酒吧。”李承道兴致盎然地说道,“是玉琼肆,还是珠翠楼?”
程子芩已经到了“扶墙进,扶墙出”的程度,实在已经不行了。她摆了摆说道:“你们长安拿淡水做生鱼片,我可不敢吃。还有啊,”程子芩转身挥手告别:“饮酒不骑马,骑马不饮酒!”
李承德掩鼻一笑跟了上去,李承道挣扎了两下,流连忘返地紧随他们踱出坊门。
“这是什么?”程子芩回到佛堂院的“炼丹小屋”,对着一桌案的金银玉器满脑子问号。金灵一脸无辜地立在旁边,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子芩道医,我发誓,这真不是我拿进来的。”金灵否认道。
程子芩狐疑地看着她,至上而下打量一通,在她脚下发现了一张被风吹落的留言信。上面写着:
“听闻道医深谙‘发明制造’之法,欲求取象牙齿刷两柄,金、银齿刷各一柄,洁齿粉十盒,胰皂十方,报酬奉上,静候佳音。”
末尾连个落款都没有。
“今日可有外人来过?”程子芩问金灵。金灵摇了摇头,她确实没有瞧见。程子芩把留言信揉巴揉巴团成一团丢掉,在屋子一角找了块木板,哐哐一顿龙飞凤舞,让金灵拿出去挂在门外最显眼的地方。
木板上的字潦草而刚劲:“丹房重地,非请勿入。”
第20章 名震东宫
在李承道和李承德的帮助下,程子芩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准备好了给太原郡王治病所需的所有物件。是日一早,她指挥着宫人和木匠一起将一箱子“治病良物”和一堆木材、草绳、金属转轴之物运送到宜秋宫的正殿殿前。经过殿前宫女通传,程子芩差人将木箱运送至东暖阁,木材、草绳和金属转轴则被送入对面闲置的西暖阁。程子芩先是至西暖阁和木匠、宫人们比划吩咐了一番,随后又折返至东暖阁,见李承宗卧于床榻尚未起身,便奏请屏退左右,仅留下金灵一人听候差遣。待室内仅剩李承宗、程子芩和金灵三人,程子芩上手就又开始宽解李承宗的中衣。
“你做什么?”李承宗本能地紧张起来,揪住领口。
“复诊啊。”程子芩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等一下。”李承宗赶紧护住中衣前襟,直起身子,靠坐在床榻前。他轻敲了两下床棂,守在暖阁外的宫婢闻讯便端了一盘用锦布盖住的东西进来,并奉到程子芩面前。李承宗道:“你用这个。”
“何物?”程子芩狐疑着掀开锦布,是一节长约一尺直径约一寸半的竹筒,很细节的是竹筒的两端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程子芩将竹筒拿起来,掂了掂,又举在眼前看了看,是空心的,惊喜道:“哈!我怎么没想到!不过还可以再改进改进……”
程子芩端详着手中的竹筒,脑子里又已经开始飞速规划起来了。看着她眉眼溢出的笑意,李承宗也不觉随之一笑,但很快脸色又平静下来,正色解释道:“幼时曾和舍弟们玩耍过竹筒传声之戏,赠予道医使用,以代……”
还没说完,一阵咳嗽声就打断李承宗后面的话,也不知是否是他为了掩饰羞涩之情而刻意为之的举动。程子芩看了眼他已双双泛红的耳廓,一切了然于胸了。看来这位太原郡王殿下胸中倒是没有安陆郡王坦荡。也罢,好歹是给了她一根竹筒,比起那些让医者悬丝诊脉的深宫后妃们,这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了。
“试试?”程子芩举着竹筒看向李承宗。李承宗点了个头,及其配合地躺下。“衣裳还是要解开,不然听不清楚。”李承宗又点了个头,至少不用再直接贴着他听诊,尴尬程度上还是可以接受的。
“如何?”程子芩听了半天都没有动静,李承宗忍不住问道。
“嗯,还不错。”程子芩给了个好评。李承宗又是暗暗一笑,总不能让她以后日日都像之前那番行医,更不能对谁都像之前那般听诊,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就算她只是个乡野道医,但她首先还是个小娘子。
“这两日感受如何?”程子芩开始问诊,顺手把“竹筒听诊器”别在后腰间。
“嗯,尚好。”李承宗答道,他说的应该是实话。至少从程子芩进入东暖阁后,除了方才的那一阵,他确实是一声也没咳。
“嗯。挺好。”程子芩安抚道,随手打开方才抬进房内的木箱,介绍起来:“你看,这个叫‘口罩’,以后你若外出至花香浓烈的地方需要佩戴上,就像这样,”程子芩说着掏出自己藏在前衿的口罩戴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隔着口罩问道:“可懂?”
得到李承宗的点头回应后,她接着往下讲:“这个是蜂梨丸,用蜂蜜和雪梨汁熬制的,你可以随身携带,以后想咳嗽时不必强忍着,拿出一粒含在口中,融化后可以滋润喉咙,缓解咳嗽。可懂?”
李承宗又点了点头。
随后程子芩从木箱里拿出了那盏从西市天竺商人那里淘来的洗鼻壶,说道:“这个是天竺国的瑜伽涅悌壶,旁边那一罐是我已经提纯炼制过的涅悌盐,一斤水配一钱半的精盐便可配好这涅悌要用的盐水,记得一定要用煮沸过后自然放凉的水,至于涅悌的方法,稍后待我仔细把‘天竺涅悌功’倾囊传授于你。”
为了教一个唐朝人现代的鼻腔冲洗大法,程子芩还真是用心良苦、煞有介事地编排了一通。
说完这些西暖阁那边也传来了捷报,木匠师傅已经将“养身天机组”全部安装好了。待宫婢服侍李承宗更好衣后,程子芩带着他缓缓移步到西暖阁,去讲解“天机”的使用说明。刚一踏进西暖阁,李承宗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当真是“养身机”吗?怎么看上去和大理寺的刑房差不多?李承宗一个激动差点没忍住又咳起来,程子芩借机给他塞了粒蜂梨丸进嘴里。一股既清凉又温润的汁液在李承宗的喉间化开,这感觉就好似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抚慰他咽喉处即将躁动的叛党。这方药剂的味道不仅不苦,而且很甜,和往日的汤药简直天壤之别,他着实喜欢。
“看这个,”程子芩开始一一介绍,“这个是锻炼你的臂力的,这个可以锻炼胸背肌,这个可以增强股部的力量,这个是锻炼整体耐力,还有核心力量的……”程子芩亲自演示着每件器材的具体使用方法,李承宗满脸写的都是拒绝,金灵倒是学得很认真。程子芩指着一组滑轮拉力器说道:“你放心,这些滑车是请胜业坊的铁匠特别打造的,拉扯起来会比较省力,而且配重也都可调。我们可以循循渐进,相信我,我不会令你受伤的。”
看着程子芩笃定的神情,李承宗刚要张开地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自此以后,程子芩成了李承宗的“私人康复总教练”,外带还顺便培养出了一个金灵“副陪练”。起初宜秋宫里的宫婢们都喜欢围在西暖阁外探头探脑的,不仅探头探脑,还总窃窃私语,有时窃窃私语还不够,还要夸大其词地去大肆宣扬一番,没几天这间“健身房”的存在就被李承道和李承德知晓了,结果可想而知,宜秋宫西暖阁的“单人私教”最终沦为了“团体小组课老师”,程子芩不仅肩负着帮助虚弱病患康复训练的任务,还多了两个身体健硕、激情满满的学员不断地要求增加训练强度。
最无耻的是,他们每每蹭蹭健身课也就算了,可他们连李承宗的蜂梨丸也要抢着吃。程子芩用“是药三分毒”的说辞都没能唬住两位,制药的工作量一下子就翻了倍,再加上每天忙碌于往返宜秋宫西暖阁和佛堂院丹房小屋之间,对于之前无名氏的“七日之约”,她早就抛到脑后了。或者说,那本来就是场单向约定,她又没有同意,没有双方签字盖章的合同,本来就是无效的,不履行也罢。不管了。
终于,皇天不负程子芩,随着日子一天天地度过,李承宗的病情渐渐有了起色。虽然,他的咳嗽暂时还是没能完全缓解,但已少有发作,而且他的脸色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红润起来。虽然他说话时的中气上虽然还是不比承恩殿那两位康硕郡王,但至少他不会再说话断续,或者说一句、喘三下,而且卧床休息的时间也明显越来越少。
李承宗的变化被东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在眼中,太子妃郑观音已二度亲至佛堂院表达感谢。东宫内宫里各个宫院的宫人、宫婢们也一传十、十传百地宣传着这个神仙道医的“法力”,更有甚者还在疯传神仙道医每天都在佛堂院里炼制能保人百毒不侵和长生不老的“金丹”。几乎每个人都想要来亲眼看一看这位太白山十常斋孙神医的嫡亲传人,就算暂讨不到一两粒丹药,至少可以先在神仙道医这里混个脸熟,为以后可能不时的求治需要提前打好铺垫。
人人都在暗自揣测“程道医”可能真是医仙医圣转世的神童,但对于程子芩用一系列非比寻常的操作治好了太原郡王的这件事,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医士们已经快要把药藏监和药藏丞的耳朵都磨破了。在这班东宫医疗界的正规军眼中,程子芩不仅是个出身乡野的游医之徒,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田舍女娃,连东宫内宫的掌医都不如。原本他们只是以为这一次被太子妃召进东宫的“神仙道医”不过又是和之前的游医、巫医一样是个招摇撞骗之徒,尤其是在听说了她搞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之后就更加肯定这个推测了,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把久治不愈的太原郡王给治好了。
这太不科学了!一方面他们是真的好奇程道医那般诊病治病的原理究竟是什么,而另一方面他们又确实很担心,万一从此东宫病患们失了像以往那样对他们的信任,那以后可就麻烦了。要知道,他们药藏局的侍医一直是东宫最高医术水平的代表,既往一直都是凌驾于内宫掌医之上的。所以,这群一贯恃才傲物的侍医这下全都坐不住了,几乎每日都有人给药藏局的大领导药藏监进言,希望可以由药藏局的二领导药藏丞牵头,将这位“小程道医”请到药藏局来切磋切磋,讨论讨论。虽说在当下这个朝代,医者们大多会把医术看做是自己赖以谋生的秘术,但“捂住自己的、窥探别人的”这种小心思基本上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了。
“阿嚏。”程子芩又打了了喷嚏。不知怎的,最近不是感觉鼻子痒就是感觉耳朵热的。她只是在想莫非自己也患上枯草热了?可她不知道,除了花粉草籽过敏以外,总是被人惦记着或者被人念叨着也可以产生同样的功效。
是日,东宫宜春宫内,宫人们乱做一团,端水的端水,打扫的打扫。派去承恩殿的宫婢已经去了很久了,迟迟还没有回来。正殿明间的坐榻上,两岁余的乐陵郡主李绰姿正半躺在承徽杨舍娘的怀中止不住地呕吐,全身虚软无力,脸色苍白,额上渗出了晶莹透亮的汗珠。两名掌医伏跪在殿内,一筹莫展、瑟瑟发抖的样子。
私下里派去药藏局的宫人先邀了侍医赶回宜春宫,见到侍医的一瞬间,两位掌医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行礼后告退。侍医入殿见状便立即上前查看,他伏跪着给乐陵郡主把了把脉又查看口舌眼白,简单询问病史完毕后,立马就开具了药方,让宫婢交予药童尽快煎来为郡主服用。杨舍娘用帕子轻轻蘸干李绰姿嘴边的污渍,接过宫婢呈来的米汤,又尝试着喂了一勺进李绰姿的口中,然而还没来得及完全吞下去,李绰姿又是一口呕吐出来,杨舍娘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与此同时,东宫承恩殿,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承德正在陪太子妃郑观音进餐。殿外宜春宫的宫婢苋儿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忍不住宁愿违背宫规也要垫起脚往殿内窥探一二。承恩殿的守门宫婢不忍心出言安抚,告知苋儿方才已经知会过宫女絮秋了,让苋儿再耐心等等,莫要再次窥探以免让她们为难。正说着殿内传出声响,李承道和李承德一前一后从殿内走出,絮秋紧跟其后,看见宜春宫的宫婢还站在殿外,脸色似有不悦。见到两位郡王,苋儿即刻上前,向两位郡王行了个礼禀明来意:“参见二殿下、三殿下,乐陵郡主病了,杨承徽令奴婢前来禀告太子妃娘娘。”
“不是已经允了药藏局的侍医过去吗?”絮秋抢白道:“太子妃娘娘正在诵经。如果连侍医都处理不了,那我们娘娘过去也帮不上忙,此事便交由杨承徽全权定夺了。”
苋儿还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把话咽了下去。她抬头望了一眼李承德,眼里噙着泪。李承德一言不发,跟在李承道的身后向偏殿走去。苋儿再度望了一眼李承德的背影,委屈地一咬牙转头离开。宜春宫的杨承徽还在等着她,她真不该在这里白白浪费这么久的时间。
“去吧。”李承道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在跟身后的李承德说话。
“多谢二兄。”李承德回道,淡淡的语气没能掩盖住其中的感激之情。李承德随即一侧身,径直朝宜春宫的方向走去。
第21章 郡主之疾
“绰姿如何了?”李承德感到宜春宫时已是气喘吁吁。杨舍娘看见他的身影,没忍住眼泪流得更加泛滥。
“太子妃娘娘她……”杨舍娘哽咽着,李承德打断了她。
“阿娘让我来的,余下的事请承徽自己做主。”李承德从封王后就不再叫过杨舍娘阿娘了,这一声阿娘称的也是太子妃郑观音。杨舍娘心中一紧,但转而又已释然,此刻她心里最担忧的是怀里的乐陵郡主李绰姿。
“怎么如此严重?”李承德皱起眉头。正好宫婢端着药童刚熬好的汤药快步走进殿内,李承德接下药,亲尝了下,然后吹吹凉,给李绰姿喂了一口。李绰姿吞咽了两下,众人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又是一口喷吐出来。
“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啊?”杨舍娘忍不住摸着眼泪。
李承德转身去向候在一旁的侍医询问,侍医吞吞吐吐,额上冷汗涔涔,道:“郡主所患乃是寒湿之症,需得以‘藿香正气散’芳香化湿、解表散寒。可现下郡主无法服下汤药,气逆上行,呕吐不止,这样下去或有危矣。”
“是否还有他法?”李承德继续问道。
侍医蘸了蘸额上的冷汗,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末了长叹口气。李承德不再追问,转身拿起帕子为李绰姿擦拭脸颊。这时,驻门的宫女进来通传,说佛堂院的程道医在殿外求见。李承德眼前一亮,道了声“快请”。
程子芩迈着轻盈的步子快步走进殿内,依次向杨舍娘和李承德行完礼后,又朝着愣在一旁的侍医点了点头。还没等侍医回应,她便已走到塌前,请杨舍娘帮助让李绰姿躺下。她先是上前探了下李绰姿的颈部的脉搏,数了数她的呼吸,还好脉搏还不算快,尚没有酸中毒引起的气促。然后她按压触摸着李绰姿的肚子,也还好没有板状腹和腹部包块,暂没有外科急腹症的情况。随后她向杨舍娘仔细询问了李绰姿近日的饮食和病症发生发展过程,然后又从头到尾地给李绰姿再次做了遍体格检查,基本可以判断是病毒性胃肠炎了。
“病毒。”程子芩自语道。
“什么?中毒?”杨舍娘大惊。
“不是。”程子芩赶紧解释道:“此‘毒’非彼‘毒’。虽无药可解,但不用担心,属于最终会自行恢复的病症。只是现下需要让郡主先躺下好生休息,且莫要频繁打扰,更不可再频繁喂食以免徒增刺激。大约一至两日内,呕吐之症便可缓解,三至五日内或会继而腹泻,但三五日过后必有转机。”
“哈?”刚反应过来的侍医又是一愣。他一时之间竟有点恍惚,搞不清楚这道医到底是医者,还是算命的。从古至今的医者不是都只论当下吗?缘何她可以预测未来?还说得那么笃定呢?难不成真像传闻中那样,程子芩真是转世的神仙?侍医如丈二和尚一般偏着脑袋思考,对于没有经历过“病例统计”的唐朝医者来说,这题确实是有点超纲了。
杨舍娘不可置信地看看程子芩,又看看李承德。李承德看向程子芩,从她坚定的眼神里得到了值得一试的信心,故点头示意杨舍娘一切听从程道医的建议。
程子芩又补充道:“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都勿要再给郡主喂食任何东西了,待一个时辰之后再视情况而定。放心,”程子芩对着杨舍娘点了下头,“我会守在这里的,一切有我。”程子芩说完又转头看向侍医,问道:“请问侍医贵姓?”
“哦,小吏免贵姓张。”侍医有些受宠若惊,既往在诊证中鲜有被问到姓氏的时候。
在这东宫里,无论是主子还是仆从,皆以官职称之。在他人眼中他们只是有着特殊职能的角色而已,除非做到了药藏监或者药藏丞的位置,否则他们姓甚名谁一点也不重要。反正铁打的皇朝,流水的医士。就不说因为“医术不精”会被淘汰和替换了,运气不好的侍医和掌医被杖毙在哪个朝代都不算新鲜事儿。幸好本朝东宫里执事的太子妃是个吃斋念佛之人,所以他们东宫药藏局的这些医士们日子还算好过。这若是要换作是在太极宫中的尚药局或者太医署的话,只怕在刚才那种情形下,他的脑袋早已经是搬了家了。
“哦,可否烦请张侍医转告药藏局的典药使药童取一些精盐与石蜜送至宜春宫来备用?”程子芩用无需商量的语气商量道,把张侍医已然飞走的思绪拽了回来。氯化钠真是个好东西,生理盐水也好,口服补液盐也罢,氯化钠几乎在任何疾病中都有用武之地,甚至很多时候还能凭借着一己之力力挽狂难。如果说这世上真要存在一种万能配方的话,氯化钠敢认第二,就没有谁敢当第一了。
“唯。小吏这就去办。”张侍医拱手行礼,立马转身去办。
程子芩示意李承德把李绰姿转移到正殿西暖阁床榻上去静卧休息,又请杨承徽令宫婢们立即清扫满是污渍的正殿明间,并令随行的金灵把她从佛堂院里带来的胰皂分发给众人,教会众人如何使用标准的“六步洗手法”清洁双手,以免后续病毒又在宜春宫的宫人们之间肆虐,导致交叉感染。安排好这一切后,李承德带着程子芩移步偏殿守候,杨承徽继续留在正殿西暖阁里亲自照看和陪伴李绰姿。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爬到了宜春宫庭院的柳树梢上。程子芩正握着竹炭笔在小册上快速地书写着什么,李承德命人端了盏茶进来,轻手放到程子芩的案边,程子芩抬眼看见茶盏里摇曳着的菊花,不由得想起那日两位郡王首探十常斋时的情景。虽然,她现在还是有些不爽自己是被强行“虏”进东宫的,但入住东宫以来她亲眼目睹了太原郡王和乐陵郡主的患病经历,现在她也大致可以理解太子和太子妃的无奈了。
“唉,罢了。”她叹了口气,在小册子上画了个“+1”。今晚李承德的这一分是看在这盏菊花茶的面子上加的。
“谢谢你。”李承德在程子芩的对面跪坐下来。看得出自从今晚程子芩出现后,他脸上的慌乱便未在浮现过了。
“安陆王殿下派人寻我来的,要谢就谢他吧。”程子芩轻松地回应道,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又补充道:“哦,也不用谢他。他说就当是还了之前的‘救命之恩’,现在算一算,都扯平了。”
李承德会意一笑,说:“看来果真是山水有相逢啊。”
正说着,驻门的宫婢进殿通传张侍医已取回药材。大概了为了能更深入的观摩程子芩非比寻常的“法术”,张侍医特意遣走了前来送药和辅助制造的药童,亲自将精盐和石蜜送入偏殿,最机智地是他还留下了药童的铜秤和碾子。为了能学一两分“神仙道医”的秘术,他不介意给这位无官无品的程道医打打下手。程子芩看见张侍医提着木箱进来,即刻嘱咐金灵去取来提前煮沸过的水来。
“张侍医,”程子芩走到张侍医跟前拱了拱手,说道:“辛苦您帮我称三钱石蜜和半钱精盐,再帮我碎成颗粒或者磨成粉备用。还需要多配几份,以便接下来几日使用。”
张侍医点了点头,按照程子芩的嘱咐执行。他熟练的拨弄着小铜秤称量,再借助碾子制备成碎末,不一会儿十份“糖盐包”就做好了。程子芩让金灵用汤碗盛一斤已晾至温热的水,取出一包糖盐撒进水中,又用竹勺搅匀溶解。
“这就行了?”张侍医还等着看程子芩加入什么独门秘方的,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独门秘方。
“是呀,这就行了。”程子芩莞尔一笑道。“一斤沸后水加三钱石蜜半钱精盐,配置好的溶液浓度恰好适合给呕吐或腹泻的病患补液使用。”
虽然“溶液”、“浓度”、“补液”几个字令张侍医的脑子有些迷糊,但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程子芩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药方的配比和制备方法以及适用情形透露给了他。他们十常斋里的秘术难道可以随便示人的吗?张侍医的诧异一时间无以言表。
“走吧,”程子芩叫醒还在发愣中的张侍医,“我们去看看郡主。”
经过一个时辰的休息,李绰姿的脸色看上去要缓和了许多。因为没有人频繁地打扰,她小睡了一觉后体力也恢复了许多,这回儿正靠在杨舍娘的怀里玩儿着小布老虎,一抬眼看见程子芩和张侍医后,立马烦躁起来。
“不要吃药药,药药好苦!”李绰姿一头扎进杨舍娘的怀中,撞得杨舍娘胸口一痛。看来她真的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程子芩笑了下,接过金灵手上的瓷碗,徐徐走到李绰姿塌前,故意加重了手中执勺的力度,让调羹和瓷碗发出明显的碰撞声,以便来激起李绰姿的好奇心。
“诶呀~”程子芩装模作样地大喊一声,道:“这药怎么是甜的呀?”
果然,这一招对小朋友百试百灵,李绰姿瞬间转过头,盯着程子芩手里的瓷碗,抿了一下嘴巴。
“河东王,要不你先尝尝?”程子芩用眼神招来队友。
李承德极度配合地上前尝了一口,夸张地说道:“嗯,好甜!”
李绰姿这下信了,立马表示她也要尝尝。程子芩欲擒故纵地刚给她尝了一口,就立马让金灵端走了。
“怎么样?甜吗?”程子芩盯着李绰姿的眼睛问。
“嗯嗯,”李绰姿坦白道,“可是我还想喝。”
程子芩笑了笑,道:“那你乖乖听你阿娘的话,先躺下哄布老虎睡觉。每过一盏茶的时间我就奖励你一碗甜水水。好了,我开始计时喽!”
程子芩的法子其实是一举两得,既能避免李绰姿一次性喝得太多,又引发出呕吐,又能让李绰姿心里每次对甜水水都“欠欠的”,少量多次,持续补液,更有利于长远的计划,毕竟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她还将不得不喝掉几大壶甜水水。
搞定李绰姿之后,程子芩转身又和张侍医交代了几句,核心内容是口服补液需要少量多次、循序渐进,呕吐缓解后便可逐步恢复饮食,并且需要持续关注郡主二便的情况,如果排尿如常,则说明脱水之危已解,如果后续排便骤增,则需要相应的增加口服补液量,以保证人体的整体津液“出入平衡”。
她特别交代到,若是郡主后续出现腹泻,一定不要加用任何止泻药,且所有人需严格地遵守“手卫生制度”,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郡主把病气过给其他人的可能。虽然程子芩已经尽量用古代的医学思维来解释了,但是张侍医还是听得半懂不懂的,好在他记下核心里最关键的内容——“需要做什么,什么不能做”,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间搞不懂只能留待以后再说了。
“真的不用服药吗?”张侍医再度向程子芩确认。
“不用。”程子芩再度肯定道。别说古人不信了,关于“生病可以不吃药”这件事,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大部分人也是不信的。
明月掠过枝头,徐徐升上高空。程子芩辞别杨承徽,离开了宜春宫,带着金灵走在回佛堂院的小径上。李承德快步赶来,坚持要月下相送,程子芩也不再推辞,二人并肩同行于夜色之中,夜巡虞侯府兵仅敢远远的跟着。
“今日十块胰皂已收到,不知余下的齿刷和洁齿粉,我何日派人去取比较合适?”李承德问道。
“原来是你。”谜底终于揭晓了,程子芩早该猜到的。看在报酬还不错的份儿上,这笔生意可以做。“七日之后,丹房来取。”
李承德微笑颔首,目送程子芩步入佛堂院,转身往承恩殿走去。
第22章 药藏之邀
正如程子芩所料,乐陵郡主的呕吐很快就自行缓解了,一两日之后也真的未在出现反复,二三日之后郡主又继而出现了腹泻,好在在口服补液盐的帮助下幸而没有出现脱水。现下宜春宫的宫人们都在盛传,佛堂院里的程道医不仅医术高超、掐指会算,而且还特别会“哄娃”,因为“不吃苦药药”的李绰姿已经完全为“甜水水”所臣服,就连这次病症完全自愈了以后,还总是缠着杨承徽要甜水水吃。
幸好李承德如期在程子芩那里取回了银齿刷,不然李绰姿这一口还没长齐的小乳牙怕是很快就要保不住了。除了特地给李绰姿定制了银齿刷以外,李承德给宜春宫送去了金齿刷和洁齿粉。他自己留下了一柄象牙齿刷,另外多定的一柄象牙齿刷借花献佛送还给了程子芩。
“早知道这根象牙我直接拿来做别的东西好了。”程子芩看着手中的象牙齿刷感觉十分的惋惜,这封建主义郡王的奢侈品味,她还是有一丢丢get不到。
太子东宫门下坊药藏局内,侍医们吵嚷声连成一片,看上去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药藏丞三番五次地努力尝试去劝解,但似乎努力无效,药藏监倒是衣冠端正地坐在桌案前悠闲地品着菊花茶,一幅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样子。
“今日就算是皇帝陛下来了,这本医案我还是会这么写!”张侍医气急败坏地把一本诊籍拍落在地上,面红耳赤的样子吓住了方才还在围着他喋喋不休的医官医士们。
“哈,张侍医这是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药藏局吗?”稍年长数岁的杨侍医阴阳怪气道。其他医官医士们见状立马又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
“自限性疾病?怎么可能?这谬论要是流传出去了,以后天下还要我们医官医士们做什么?”
“就是!医士不想方设法去治病救人,反而想着‘无为而治’,让病患自生自灭,这是学的是哪门子流派的医书?”
“是啊是啊。既往医书都是教诲我们要‘病从浅中医’的,‘扁鹊见蔡桓公’之类的先例还历历在目,‘君有疾在腠理’时医者让患者什么都不做,难道是要等到疾入骨髓时再追悔莫及吗?”
“嗯,那可不!再说你要说病情的好转如若不是你之前所配汤药的缘故,就凭这糖盐水就治好了寒湿之症,打死我……不对,是打死你我也不信。”
……
面对着周围七八张嘴巴的联合攻讦,张侍医无论再怎么重复着解释“郡主一直呕吐,汤药根本一滴都未曾服下”也于事无济。有时候人们根部不在乎你说的是什么,只在乎自己想听到的是什么。张侍医绝望地环顾了一周,用手指将两耳一塞,席地而坐,随他们去吧,大声喊道:“反正这医案我不会改!”
“好了,叽叽喳喳的,成何体统?”药藏监终于发话了,虽然语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药藏局内终于又恢复了平静。药藏监又悠闲地呷了一口茶,悠悠道:“可有人亲自尝过这十常斋清焙的菊花茶啊?”
“这……”医官医士们面面相觑。
药藏监吐出一瓣菊花花瓣,和颜悦色地说:“醇和甘甜,沁人心脾。”
“唔……”医官医士们似乎揣度出了风向标,纷纷低下头袋默不作声。药藏监哈哈一笑,挥手示意药藏丞取来一小纸包菊花茶分于众人,同时令两位药童,一人分发茶盏,一人分舀沸水。不一会儿菊花茶的香气便弥漫满整个药藏局。药藏监深吸了一口气味,脸上甚是陶醉。
“来来来,各位都先饮上一口,其他事情,稍后再做讨论。”药藏监吩咐道。在场的医官医士们不明所以地互相交头接耳一番,但看到药藏监饮罢后如痴如醉的表情,便纷纷开始效仿。果然,一阵清香入口,先是微苦,后有回甘,茶汤顺着食管缓缓下肚,整个人心中的燥郁似乎都要消散很多。
“嗯,确实纯净清幽。”
“似乎还能去火。”
“不止,我还感觉瞬间耳聪目明了许多。”
……
已经尝到茶水的医官医士们纷纷赞不绝口,张侍医脸上一笑,斜眼瞟了下满脸阴郁的杨侍医,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慢啄饮起来,好不快活。
“夸张。”杨侍医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将信将疑地端起茶盏。茶香清纯,茶汤明亮,抿一口入喉,果然别是一番滋味。听着周围的同僚们纷纷发起好评,感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侍医便不再多言,默默喝茶。
药藏监看着局内一片祥和的气氛,甚是满意,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药藏丞,药藏丞拱了拱手,然后又用衣袖遮挡着悄悄竖了个大拇指。药藏监又是开怀地哈哈一笑,对众人说道:“这是张侍医从河东王那里带回来的一点样本,本意是想让我等研究一下,饮这菊花茶是否会和其他的膳饮相冲。但依本官所见,这菊花品性甚是兼容,夏可降烈焰之火,冬可调暮雪之寒,想必四季饮之,皆有所用。大可不必望而生畏,整日里忧心忡忡。”
药藏监前半段话还算是在就事论事,但这最后一句话显然不只是在说茶汤的事情。在场的医官医士们纷纷放下茶盏,等待药藏监逐渐托出他铺垫了半天之后的话。
“医道就如同这茶道一般,有时去繁就简,反而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兼容并蓄,坚柔并济,方能在实践中总结出新的经验,推动我们自身乃至整个医药行术的进步。”这格局,难怪他能做到药藏监的位置。言罢,药藏监点到为止,话锋一转,笑道:“今日饮过这菊花茶,可还有人想要回家去再烹煮一锅‘五香茶’啊?”
听到药藏监开始揶揄起来,众人瞬间开始摇头摆手。今日真香定律完胜,杨侍医捡起还躺在地上的诊籍簿递还给张侍医,虽然尚未完全苟同,但药藏监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思考。
“张侍医,”药藏监道,“不如就由你出面去一趟佛堂院,以本官的名义请程道医来一趟药藏局。就说本局的医官医士们对程道医的医术很是钦佩,想与之探讨一二。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张侍医还没来得及搭话,药藏丞立马适时地走上前,背对着张侍医挡在他和药藏监之间。
“监上,下官对这菊花茶的功效还有一些疑问,不知可否请监上指点一二……”果然,这眼力,难怪他能做到药藏丞的位置。
“哈?我不去。”程子芩果断拒绝,脑袋瞬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要她去药藏局里“探讨一二”,这确定不是鸿门宴吗?中医、西医的理论概念完全不同,古人和现代人的科技认知也天壤之别,要想把它们混在一块儿,杂糅起来兼容并蓄,无异于鸡同鸭讲,简直是异想天开。
“不不不,”程子芩继续坚持地摆着头拒绝,脑花子都快要给她摇散了,说:“菊花茶和糖盐包的方子你们拿走。讨论就不必了,真不必了。”
张侍医一脸可怜巴巴地站在对面,面露难色也真不是故意装的。他坦诚说道:“程道医有所不知,小吏虽也是药藏局的四大侍医之一,官职在其他同僚之上,但由于年纪最小和入东宫最晚,所以小吏在这药藏局中的言语是极没有分量的。唉……”
他说着恨不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程子芩心中一乱,但也是纠结。她想了想,说道:“不是我刻意藏私,只是这不同的医道法门所建立的基础从根基处便已不同,各成一派、诊疗相异是有原因的。唉,该怎么跟你说呢?”程子芩的头皮都快抠出血了,忽然灵机一动,道:“这就好比你们侍医看病要望闻问切,以汤药君臣相左之方祛病抚顺。而咒禁师则需要通灵上身,以符咒祈求之术驱邪强身。这两套方法的理论基础是完全不同的。你们之间可能互相理解,相互融合?”
张侍医点了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问道:“程道医是说,郡主之疾你是用咒禁之术治好的?”
“我……”程子芩一拍额头,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慈祥地看着张侍医道:“我的这个法子呢,又是另外的一种。如果把你们的这一套技术称为是‘中医’的话——中正之医术(程子芩特别解释道,在当下的朝代还是要对国医敬重一些)——那我这套法子可以叫作是‘西医’——西方,哦不,西天之医术(程子芩忽然想到这个时代的西医不是也在跳大神就是在各种放血,她这套现代西医技术在当时确实也不能被称作是‘西方医术’)——中医和西医的理论基础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很难能用你们能听懂的法子讲清楚整个原理。”
张侍医若有所思,但很快又陷入新的迷茫。他四处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小声道:“老实说,我私以为那些咒禁科之流都是骗人的骗子。嗯。”
他特别肯定地点了点头,强调了这个“嗯”。程子芩脸色一疆,心里默默吐槽道:唉,孩子啊,可是在我眼中你们中医天天念叨“风、寒、暑、湿、燥、热”之类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啊。
“哦!原来如此!”张侍医忽然灵光乍现,他对着程子芩拱手深深躬了个身,道:“原来程道医是需要从医法之根基讲起,所以需要相对充足的时间。小吏这就回去禀告药藏监和药藏丞提前安排好局中事务,后天一早领局中所有医官医士静候道医大驾光临。”
说罢张侍医便转身一溜烟地跑掉了,幸好他聪明机智,不然今日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药藏局定是又要招人数落了。
“嘿!”程子芩望着他身后的扬尘悻悻吐出一句:“小聪明,不智慧!”
第23章 中西对弈
是日一早,程子芩一个人由东宫后庭的宫人引路,自出佛堂院后,依次途径亭子院、西池院、宜秋宫,在毗邻宜秋宫的宜秋宫门处交接给负责中庭正衙巡警的虞侯府兵继续带路,一路经过光天殿、丽正殿、弘教殿殿外的宽阔场地,又经弘教门出中庭入前庭,经过再次交接后,最终由前庭虞侯府兵经左嘉善门引入位于显德殿东侧的门下坊。
这是程子芩第一次纵越大唐东宫的三庭数殿,比起之前横跨后庭三宫的感受来说,震撼感着实要强烈多了。还没等她来得及仔细感受,守在药藏局大门处一早就开始翘首以盼的张侍医已经等不及地赶上来接应她。程子芩朝张侍医点头问好,抬头后朝他身后看去,一群老老少少的医官医士们也在门内探头探脑的,样子好生有趣。
“我等已恭候多时,程道医这边请。”张侍医拱手行礼后在前为程子芩引路。待程子芩进入局内,方才聒聒噪噪的堂内瞬间变得安静,场面一度有些诡异,又有一点点的尴尬。药藏丞见状赶紧上前交际,一一介绍了药藏监和一众医官医士。程子芩一一恭敬行礼,连对药童也未有丝毫怠慢。药藏丞代药藏监向程子芩简要地阐明了主旨,原来今日特请她过堂一叙,是因为张侍医为乐陵郡主所写的医案引起了药藏局内的分歧。由于医案记载皆要归档入籍,且需同步抄录报送宫中,如无特殊缘故,收录诊籍亦将留存封档流传后世。
“原来如此。”程子芩忽然懂了药藏局相邀的真实原因,也理解了张侍医的苦衷。他倒是个宁屈不折的好医官,至少在“坚持不伪造或篡改病历”这件事上,他值得她的佩服。
“那,”药藏丞在问程子芩前先看了药藏监一眼,药藏监没有作声,药藏丞便继续推进说:“接下来就辛苦程道医为堂内的医官医士们仔细阐述一二吧。”
“我先来。”杨侍医挺身而出,一股当仁不让的架势。“请问程道医何为‘自限性疾病’?”
程子芩莞尔一笑,道:“所谓‘自限性疾病’是指到一类无需特殊治疗且经过一定时日,到了一定病程就会自行好转并且最终自行痊愈的疾病。”
“哦?不知程道医可听过‘病从浅中医’的道理?”杨侍医紧追不放。
“嗯,听过。但要看是什么病了。”程子芩答道。“有些情况确实是需要尽早干预,但大部分自限性疾病是不需要过度干预的。”
“这么说来,程道医可以从一早就区分这两种情况咯?”杨侍医锲而不舍地继续挖坑。程子芩这才体会到他言语中的不善良。她回头看了张侍医一眼,更加能体会到他前日来佛堂院相邀时那种迫切的心情。
“哈,不能。”程子芩坦白地说,“但从概率上说,大部分疾病都是病毒感染性疾病,而病毒感染在绝大部分时候又都属于自愈性的疾病,况且,当前这个朝代并没有特效的抗病毒药物,所以吃与不吃药实际上也无甚差别。更何况,有些汤汤水水的成分复杂,伤肝损肾的,再不走运遇上过敏的话,反倒把多的事情都整出来了。尤其是老人和妇孺,中药汤剂的使用还需要谨慎再谨慎。”
“哈?”杨侍医一时语塞,堂内也跟着嗡鸣起来。程子芩说的每一个自他们都认真地听见了,可是组合在一起,又似在讲天书一般。杨侍医努力压制住因“听不懂”而产生的胸中郁气,忽然回想起一个关键词,趁势发起进一步的诘问:“不知程道医方才所讲的‘病毒’是什么毒?”
程子芩吐了口气,缓了缓心中的烦累,就知道要想把问题讲清楚,就不得不先从微生物学讲起。“病毒、细菌、真菌等等这些小东西,都属于微生物,和你我一样也是存活在这世间的生命。只不过它们的肉体非常非常小,小到我们用肉眼无法看到。虽然大多数时候它们也是无害的,但有些时候它们却可以在人体内大量繁殖,从而导致人们患病而出现症状。”
“完了?”杨侍医追问。
“嗯,完了。”程子芩回答道,再多怕他就更听不懂了。
“可笑!”杨侍医笑斥道:“既然是肉身小到肉眼无法查看,那你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那自然是需要使用特殊的工具了,比如显微镜之类的。”程子芩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声,以当前时代的科技发展水平,她怕是搞不出显微镜来的。也就是说她所说的这些她当下无从举证,既是无从举证,再多争辩也只能被当做诡辩最终无功而返,看来她还是得换一个法子,要以夷制夷、以毒攻毒才行。她想了想,笑道:“杨侍医这是在指摘我胡编乱造咯?”
杨侍医正了正肩膀,收住脸上的笑,说道:“若非程道医自己承认,杨某可未有不敬之意。”
程子芩挑了下眉,计上心头:“敢问杨侍医可看得见‘风邪’、“暑热”、‘寒湿’与‘燥火’?”虽然她程子芩不信这些,但她不信他不信。杨侍医张了张嘴,不作回答。程子芩接着说:“既然看不见不等于就不存在,你又如何笃定这世上没有‘病毒’呢?”
程子芩说罢,不仅杨侍医再说不出话来,堂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只有张侍医倒显得一脸兴奋的样子,程子芩瞟了眼他,看到他那快要流出哈喇子的样子,忽然虎躯一震,这狂热的迷弟眼神怎么捎带了那么一点点的油腻。
观摩着堂内这场激烈的辩论,药藏监一脸的愉悦,他悄悄示意药藏丞吩咐药童去将泡好的两盏菊花茶端来。然后一监一丞高坐案边饮茶观戏,可不又是悠然自得、好不惬意。要说这药藏局也真是上行下效,当领导的在上面喝茶,底下的员工也开始“磕瓜”。虽然唐朝时期还没有瓜子,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一边吃枣儿一边吃瓜的状态。
“那,那……”杨侍医眼见辩论进入了死局,立马又转移话题道:“那你说之前你让太原王以水盥鼻又是何故?”
诶?不是邀她来解释乐陵郡主的医案吗?现下又关太原郡王李承宗什么事?
程子芩有点不爽地吐槽起来:“一个问题还没扯明白就又问另一个,你到底是想搞清楚还是不想呢?”
杨侍医被当场拆穿,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刚下去:“病毒讲不明白,不如先讲这盥水。”
程子芩识出了他的心思,以攻为守:“我记得太原王已经有数年没有麻烦过药藏局了,莫非这其他医者在宜秋宫里行治的经过,药藏局也都要一一记录医案报备宫中吗?”
程子芩说这句话本也无意当场打脸,奈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堂上正在怡然对饮的药藏监和药藏丞手中一顿,一口茶水呛入,憋得满脸通红。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堂内一位年纪幼稚的小药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不幸的是他忘了自己刚含了一颗枣子。这一笑,突然深吸的一口气恰好把枣碎吸入他的喉间而且刚好卡住。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立马上身前屈,条件反射地用手尝试去抠自己的喉咙,奈何枣碎却被越推越深,渐渐的他面色变得通红,双手在颈脖处抓来抓去,痛苦地想要喘气却吸不进也呼不出。身边的侍医立马上前解救,但无论是拍后背还是点穴,皆毫无用处。眼看着旁边的一位侍医端起一杯水就要往他的口中灌,程子芩立马大喊一声止住了所有人。
“他是异物窒息,让我来!”程子芩喊道。只见她快步跑到小药童的背后,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她用左手握拳,右手加力,将左手的拇指关节抵在小药童的胸腹之间的软凹处,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快而深的挤压,还没挤压没几下,小药童果然一阵呛咳,吐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枣核,深喘了一口气。幸好她在此,不然这个小药童今天可能就交待了。但转念又一想,要是她不在此,兴许他也不会被枣子卡住。唉,因果有循环,她这算自赎己过了。
一阵哄闹过后,药藏局内又恢复了平静。药藏丞搀着药藏监走到程子芩,规整地拱手行了个礼。
“感谢程道医救我药藏局药童一命,”药藏监真诚道谢,继而又问道:“不知程道医方才所使……是何等功法?”
程子芩答道:“‘海姆立克法’。此乃救治异物卡顿之人最为有效的关键之法。”
“哦?唔……”药藏监欲言又止。程子芩看穿了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思。
“此海姆立克法和心肺复苏法一样,是不需要什么‘西医’基础就能学会和掌握的方法。如果药藏监和药藏丞允许的话,我愿意将此法分享给各位侍医和感兴趣的同道。中医、西医虽道法不同,但治病救命当殊途同归,本无须自设芥蒂。”
药藏监闻言脸色一震,药藏丞赶紧拱手致谢,并且吩咐典药取来笔墨纸砚。典药铺好纸张,研好墨备用。程子芩坐到案边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却迟迟没有下笔。这么一群人围着她,她好像已能预感到下笔之后的状况。今日已经害得一个人悲惨的气道异物了,她可不想因为她的笔迹再笑死过去一个人。再说,既然她神仙道医的人设已经立下了,断不可因为这字迹丑陋而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甚至因此而折损了人们对于神仙道医的信任。信任,这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而对于患者来说,拥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医者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张侍医回想起之前在宜春宫里曾见过程子芩用竹炭笔书写的样子,拿笔的姿势却是与众不同。他揣测着也许是程子芩在太白山荒野之时没有条件以笔墨习字,今日才有些害怕在众人面前露怯,所以便体贴地主动上前帮手,以掩程子芩的“田舍之拙”。
他轻声道:“不知小吏可否有幸为程道医执笔一次?”
“甚好。”程子芩就坡下驴。“这两门技法的实操比口诀更重要。这样我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医官医士们都跟着来一起学。纸牒文书的记录整理就交给张侍医了。”
众人纷纷响应。程子芩和张侍医相视一笑。
张侍医压低声音说:“无妨,每个人都有短板的。”
看来这小子慧根不浅,和金灵一样是个可栽培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程子芩悄声问道。
“张世一。”张侍医悄声回答。
“我知道。全名?”程子芩有点不耐烦地说,甚是后悔方才还在夸他聪明。
“张世一。”张侍医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程子芩这下才反应过来,原来现下是她自己不够聪明的样子。
“‘世态炎凉’的‘世’?‘一不做二不休’的‘一’?”程子芩不怀好意地报复道。
张侍医立马摇头,更正道:“‘秦二世而亡’的‘世’,‘九九归一’的‘一’。”
好吧,这个解释也没好到哪儿去。程子芩笑着对张世一点了个头,看来记在她小册子里的名字自此又多了一个。
看着程子芩毫无保留的传授着众人“十常斋孙氏救命大法”,药藏监的心中感悟良多。以前他只是听说过太白山十常斋的孙神医不邀射名誉,不经略财物,立誓要以己所长普救含灵之苦。虽然他一直未曾亲见过这位神仙真人,但如今从他徒弟身上已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如此医德高尚,医术精良,实在是令人诚心拜服。
“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药藏监对药藏丞说道。
第24章 唐皇三子
宜秋宫庭院里,太原郡王李承宗正靠坐在亭子里闭目养神。宫女领了一位侍从模样打扮的人上前后又径自退下。侍从四下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呈上,李承宗展开看罢,合上揉捏几下丢入池中喂鱼。他阴柔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嘴角一提:“今日门下坊可是热闹。”
在药藏局里忙活了一整天,程子芩手把手地教完所有医官医士们“心肺复苏和海姆立克”大法后,已经腰酸背痛、浑身都要抽筋了。在这群虚怀若谷的医官医士们的要求下,程子芩不仅追加了“六步洗手法”和“十常斋手卫生制度”的内容,还增讲了一些鼻出血和惊厥发作之类的应急急救之法。要是在现代老师也能遇上这样求知若渴的学生,那一定是就算睡觉也能笑醒了。
有时候,程子芩真的会感觉到这些古人虽然没有现代人普遍的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但他们比起傲慢的现代人,更容易接纳和愿意相信。这种接纳和相信并不仅限于对知识还有科学技术的态度,更多的还是在于人与人之间,古人们相互依赖和关联的程度更高,这和现代人的独立与疏离有着很大的不同。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程子芩想起来时后庭宫人和虞侯府兵的叮嘱,再不走,等各庭之间的宫门都关了,她就只有先从南门出东宫外,经长安外郭城绕道再回北门了。
“好了好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疑问,以后来日方长,药藏监会再度邀程道医前来答疑解惑的。”既然药藏丞都发话了,众人也终于平静下来。可是这“来日方长”是个字却令程子芩瞬间亚历山大。
辞别了药藏局众人,张世一将程子芩送至门下坊左嘉善门处拜别,交予前庭虞侯府兵转送至中庭交予正衙虞侯府兵护送,拟一路北上,经崇文殿及内坊,过宜秋宫门后而返回后庭。正当正衙虞侯府兵带着程子芩经过崇文殿外时,殿内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争论声。
“时已至此,长兄莫要再举棋不定了!”听声音说话者像是个二十来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话刚一说完,殿内就传出一声茶盏摔碎的声音。“小伙子”忿忿地从殿内夺门而出,嘴上敢怒而不敢言地小声咒骂着。“哼,如此妇人之仁,踌躇不前,何堪大任!”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出东宫必经的弘教门走去。看服制,听语气,以及观他这身气场,敢在东宫崇文殿里大吼大叫的人,除了齐王李元吉以外怕是没有别人了吧。程子芩赶紧低下头,默默地随着虞侯府兵离开。还有不足半年就要到“玄武门之月”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东宫中庭崇文殿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太子李建成坐在案前默默生气,殿内的茶盏裂片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两个宫婢正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一位四五十岁的臣子立在太子案前,也默不作声的,一言不发。待到宫婢收拾完茶盏碎片退下后,李建成先忍不住开始抱怨了起来。
“魏公,你说,元吉为何一定要孤取世民的性命不可?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如今阿耶尚在,难道非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李建成说罢又叹了口气。骨肉相残,兄弟相弑,难道这前隋皇家的污糟血腥之事也注定要在他大唐上演吗?如若当真如此,那将来又要史官和后世人们如何来评价他这位大唐太子呢?
魏徵依旧还是没有说话,这确实不只是要里子还是要面子的问题。眼下长安城里风云变幻,各种势力互相博弈,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事态将会往哪边发展。虽然目前朝中势力及其背后的门阀士族大都站在李建成这一派,但李世民在军中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而唐皇李渊那边又一直态度暧昧、犹豫不决,现在两股势力之间的张力越来越接近崩溃的边缘,分分钟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只怕最后会如何也不是由得李建成可以选择的。
“太子殿下曾经已经阻止过齐王下对秦王的毒杀了。兄弟之情,天地可鉴。无需过度担忧后世之谬。”魏徵指的是太子宴请秦王饮酒致秦王李世民当场吐血的那次。虽然李建成已经及时阻止了李元吉的投毒,可不知为何,李世民还是在宴席中吐起血来。魏徵顿了顿,道:“殿下可还记得之前杨文干谋反之事?”
“嗯。”这是李建成一直不愿再提起的事。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郎将朱尔焕和校尉乔公山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跑去仁智宫唐皇李渊面前诬告他指使杨文干谋反一事,但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太子东宫的王珪和韦挺被贬去了巂州,秦王府的杜淹也去给他俩作伴了。好在现在阿耶也已不再猜忌他,事情到此为止,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魏徵继续说:“朱尔焕和乔公山是受人所使,然,殿下可知杜凤菊又是受何人所差?”
“魏公的意思是?”李建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往下想。
魏徵自问自答道:“如若是皆受一公所使,是否未免画蛇添足了些。”
李建成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回应。魏徵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宽和温厚的性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一定能促成一代兄友弟恭的家风,可帝王之家非比寻常,宽和温厚的另一面又叫优柔寡断。没有雷霆手腕,只有菩萨心肠,到头来只会害死自己,连累亲属,最终导致令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下场。
魏徵不畏太子抗拒,直谏道:“陛下仁智宫之行,留太子于长安,佐秦王和齐王同行伴驾。时遇诬告,太子殿下已亲至仁智宫陈情,后杨文干同至即可,又为何会受宇文颖的撺动而真的起兵造反呢?”
李建成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他绝对信任杨文干的忠心,毕竟不是每一个宿卫都敢为了太子和当今皇帝真刀真枪地硬刚的。可是问题的答案已经随着宇文颖的尸体被一起埋葬了。
“秦王平乱斩杀杨文干可情,而宇文颖本可活捉,就地斩杀实是于理不合。”魏徵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也不去看李建成难看的脸色。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的始末秦王都逃不了干系,而齐王并不能排除也曾参与其中。虽然以齐王的心智还不至于有双面间谍的谋略,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他还是极其熟知的。
“魏公勿要再说了。”李建成的脑子又开始乱起来。他这两个弟弟比他小了十来岁,他们阿娘离开的早,兄弟三人又恰逢生在了乱世,他自少时便跟随阿耶李渊经略天下,二弟和四弟更是从小征战沙场。现在好不容易大唐统一,天下太平,他实在是不想因为兄弟阋墙而毁了阿耶家国平和的愿望。
“太子殿下,”魏徵再次语重心长道:“武德七年陛下带三位殿下出宫狩猎,殿下让给秦王的骏马为何会突然发狂?殿下难道当真未曾怀疑过齐王吗?”
确实,有太多的巧合了。即便是李建成再迟钝,李元吉干的这些事情,瞒得过李世民,也瞒不过他李建成的。看着李建成仍然不置可否的样子,魏徵再度长叹一口气,拱手告退。身为太子洗马,他已经尽力做到他该做的事情了。结果如何,有待天命,反正他“克主”的名声在外流传也不是一两次了,随他去吧。搞不好哪一天自己就像秦王府里的房玄龄和杜如晦一样也被一纸敕书从太子东宫里调出去。反正铁打的君王,流水的谋士,君王身边的谋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只有政见不同,没有好坏之分,即便是最后失败了也只不过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至于将来历史要如何书写还不是要听成王的史官的。败寇和他的党羽们,自然是要被黑得要多臭就有多臭了。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太极宫后宫承香殿内,唐皇李渊正躺在尹德妃的腿上闭目小憩,尹德妃以双手轻轻揉着李渊的太阳穴,李渊眉头轻锁,似是不太安稳。是时,宫婢轻声来禀,晚膳已经安排妥当,请陛下和尹德妃娘娘移步前厅用膳。尹德妃正准备轻唤李渊,李渊先行睁开眼睛,他长抒了一口气,在尹德妃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向前厅。
案几上林林总总摆了十来样的菜食,尚食逐一试尝后退下立在一旁留候。尹德妃亲自为李渊布菜,李渊吃了一口之后,摆手示意不再进食。不知怎的,也许确实是年岁到了,近日他越来越感觉口中乏味、腑气不畅的,对什么食物都提不起兴趣。毕竟已近花甲之年,也许味觉的退化就是在提醒他已经老了吧。尹德妃又劝谏着给李渊盛了一小碗白粥,就着醋汁秋葵,李渊勉强地填了填肚子。
“不如宣元亨来陪陛下一起用膳?”尹德妃建议道,想着要是人多一些也许能帮着李渊增加些食欲。李渊摆了摆手,倒不是他不喜欢他们的儿子酆王李元亨,只是近来太子和秦王相争的事情弄得他实在头疼。现在他的这些儿子们,他是一个都不想见。尹德妃想了想又问道:“若不然派人去公主院宣长洛郡主来?”
“不必了。”李渊放下筷子,看到长洛郡主李淑韵自然也会想起她的阿耶李建成。唉,子孙之辈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乏了,德妃今日早日休息吧。”
李渊说完便起身让随身服侍的内侍监传旨摆驾回甘露殿。离开承香殿后,在回甘露殿的半路上又突然改变主意传旨去了张婕妤所在的临湖殿。承香殿内,尹德妃一个人坐在案几前发着愣。皇帝确实老了,她唯一的儿子又尚还年少,这前朝后宫里都是一副即将风雨欲来的样子。也不知哪一日,这宫城上的天就变了色。只希望无论如何,到了变天的那一天,不要殃及池鱼、祸及他们母子就好。
东宫佛堂院,程子芩又在“丹房”里敲敲打打,金灵在室内一角收拾着杂物,忽然一声惊呼,吓了程子芩一跳。
“呀!子芩道医,你的鸭蛋坏了!”金灵指着墙角的一坛被泥巴包着的鸭蛋说道。
“别动!”程子芩赶紧制止她,道:“千万被坏了我‘炼制’了快两个月的‘灵蛋’!”
“灵丹?”金灵一脸问号。
“哎呀,灵蛋啦。金灵的灵,鸭蛋的蛋。”程子芩讥笑道。金灵转了转脑子忽然反应过来,敢怒不敢言地朝着程子芩做了个鬼脸。
“好了,这个东西叫‘皮蛋’。”程子芩解释道,“之前你给我弄来的卤碱和精盐都剩下了不少,我便叫宫人去挖了一些黄泥巴回来,腌了这坛皮蛋。你可千万别给我扔了,裹泥巴花了我好长时间呢。”
“噢?哦。”金灵看这一缸脏唧唧又怪兮兮的玩意儿,心想莫非这药毒不分家,程子芩这是开始炼毒啦。她也不敢问,赶紧把手里的陶碗又盖回坛子上了。
第25章 鸭蛋坏了
七日后,程子芩亲自取出一颗皮蛋,到了她开蛋验货的关键时刻了。程子芩小心翼翼地把皮蛋泡在水里,洗去外壳上的黄泥,一颗干净而完美的蛋呈现在和金灵面前。金灵仔细地盯着程子芩的每一步动作,生怕错过了一秒的关键画面,待到程子芩磕碎了皮蛋壳,剥开了皮蛋后,一颗绿油油、晶晶亮的“变异鸭蛋”出现在她的眼前。
“诶呀,真的坏了!这都绿了!”金灵惊叹一声,甚是惋惜。程子芩白了她一眼,把皮蛋放入口中。“诶呀,子芩道医!你别想不开啊!”
程子芩尝了一口,味道很浓厚。这用卤碱做出来的皮蛋味道就是比之前在太白山用草木灰做出来的地道。金灵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程子芩门牙上绿绿的、稀稀的东西,突然程子芩两眼一番,晕倒在地上。
“啊!子芩道医!你怎么啦?难不成真的中毒啦?”金灵立马慌乱起来,一时间不晓得是该先出去呼救,还是先扶她起来。正忙乱着,程子芩已经大笑着自己坐起身。她咧着一口绿牙的样子,甚是惹人心烦。
“喂,逗你的。”程子芩笑道,把剩下的半颗皮蛋举到金灵面前:“要不,你也尝尝?”
金灵严词拒绝,捂住口鼻嫌弃地退开。
“行,”程子芩故弄玄虚地说,“等我今天先去一趟典膳厨,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哭着求我。”
金灵丝毫也不相信她这次的故弄玄虚,这玩意儿可和齿刷、洁齿粉之类的可不一样,这可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谁知道会不会有慢性毒素,累积到哪一天就突然嗝儿屁了。对,就是嗝儿屁。这是程子芩亲自教她的对“死”更“文雅”的说法。
东宫中庭典膳厨门外,一位典食一手撑着门,一手阻挡着程子芩入内,与此同时他还差了其他两位典食同伴赶紧去通知今日值守的典膳监和典膳丞,不然待会儿万一他没有顶住,让外人把“毒物”带进了典膳厨,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哎呀,都说了,这个不是‘毒物’。不信待会儿做好了,我先吃给你看。”关于皮蛋不是毒物这件事,程子芩已经给他解释了八百遍了。奈何这个小小的典食十分的谨慎,油盐不进,顽强地坚守着岗位,就是不肯放她进来。程子芩与之正僵持不下时,典膳丞已经伴着典膳监往这边来了。
“这就是前几日被药藏监大为夸赞的那位从太白十常斋来的‘程道医’?”典膳监悄声问着典膳丞。只因他远远地瞥见程子芩这小小的身板,再看她抱着一个小罐在门口和一个小典食拉扯的样子,丝毫没有道骨仙风之气,甚是怀疑自己的眼睛。
“或许……可能……也许……吧……”典膳丞敷衍着。鬼知道,他也没有见过。
见到典膳监和典膳丞已赶到,堵门的小典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向二位上级拱手躬身行礼,报告了一下情况。简单来说,就是佛堂院的程道医想来一借典膳厨的食材和烹煮工具,说是也不白借,她愿意用太白山十常斋的特产“皮蛋”来交换,可是这所谓的“皮蛋”竟是“坏蛋”,他方才已经打开罐子闻了一下,那气味差点没把他送走。听着小典食侮辱着自己的得意成果,程子芩正要上前解释,典膳监一抬手先阻止了她,令典膳丞去拿来碗筷,他要亲自一试这传说中非比寻常的程道医的手艺。
“监上,”典膳丞一边迅速地准备好碗筷,一边虚情假意道,“此物看上去确实诡异,监上还是谨慎些为好。”
“嗯,那,你先来?”典膳监平静道。
“我……”典膳丞吃了个瘪,赶紧闭嘴,后退一步保持静立。那表情简直就明晃晃地写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程子芩忍俊不禁,心想着这位典膳局的副官可比药藏局的那位副手要差远了,这便难怪他带出来的手下们也比药藏局的员工们要胆小保守很多。
“不必担心,”程子芩说道,“烹好之后,由我先试毒,定不会令典膳监犯险。”
按照程子芩的要求,典膳监令典膳丞差典食数人为其准备好了制膳需要的食材、配料、陶釜、炉具等一干用具,并令典食数人帮手辅之。程子芩将典食分为四组,一组关照炉火,先用陶釜烹煮上粳米白粥。二组负责制备豆腐,要求豆粉磨得尽可能细,随后过滤数次避免沉渣,然后以白醋替代卤水点化,最后压上重物的时间不可过长,以制备出口感更加软糯的嫩豆腐。三组则要简单的多,只需要准备好葱、姜、蒜制碎,以及麻油、精盐、酢浆和酱汁等材料即可,稍后会由程子芩亲自负责配比调料。
最后一组的任务最“重”,因为他们需要非常近距离的和皮蛋接触,冒有一定的生命危险,不仅要负责清洗泥巴、剥皮,还要按照程子芩的要求分别把皮蛋制备成分页状一份、碎粒一份以及捣烂成泥的一份。虽然负责制备皮蛋的典食们已经尽量憋住口鼻,小口呼吸了,但他们还是会时不时的闻到这股奇怪的味道,这股气味还特别具有穿透力,就像自有生命似的能够直勾勾地往他们鼻子里钻,通过鼻腔一直穿进他们的脑花里,只一瞬间的不适过后,然后他们就会像是中毒了一样,越来越想闻这个味道,就是那种越闻越奇怪,越奇怪又越想闻清楚的感觉。哼,要说这玩意儿没毒,他们是不信的。
不一会儿,四组的任务就完成了,一组继续忙着持续搅拌,二组忙着持续碾磨,三组早早就立在一旁一脸轻松的等着看戏。程子芩先让四组取来一盘切成页状的皮蛋,然后又让三组取来一只碗,用羹匙依次取了酢浆两匙、酱汁半匙、精盐少许,搅拌均匀,最后再淋上小半匙的麻油浮在表面,这碗蘸料就做好了。
“成了。”程子芩轻松一笑。说罢把皮蛋和酱汁端到典膳监的面前。
“这就可以吃了?”典膳监确认着问。
程子芩点了点头,回复道:“以蘸料佐之,这就是皮蛋最经典的食法。”
典膳监听罢就要拿起筷子,被一旁的典膳丞大喊一声“慢”赶紧阻止。随后他利索地掏出一根银针,对着盘子里的皮蛋就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拔出银针,擦掉表面的污渍,银针上与皮蛋接触的部分真的变黑了。
“有毒!”典膳丞又大喊一声,周围的典食们都呈惊恐状,其中以四组的典食们表现得最为疯狂,他们不顾典膳局的规矩纷纷叫喊着奔走下去寻找水源净手去了。
“怎么就有毒了?”程子芩一脸无语。
“银针变黑,怎说无毒?”典膳丞怒斥道。
“哈,银针发黑是因为接触了硫化物,和有没有毒本来就没有关系。”程子芩辩驳道。忽又想起这是古代辨毒的传统,便不再与之多说,只是令人再去取来新鲜的鸡蛋两枚,然后从典膳丞手中的针袋里又夺过两根银针,插在碗中的鸡蛋黄里。还没等大家检验结果,程子芩已拿起筷子夹起一页皮蛋,蘸了蘸料汁放进嘴里,然后眉眼舒展地一声感叹:“嗯~皮蛋蘸酱,真是一绝!”
这波操作一气呵成,把在场的人都看得愣愣的。典膳丞正准备去拔出银针检验,被程子芩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手。
“急什么!再等一会儿!”程子芩冷冷地说。说罢,又继续嚼着口中的皮蛋。
典膳监见此噗嗤一笑,也不再顾典膳丞的二度阻拦,重拾起筷子也夹起一页皮蛋蘸了蘸酱放入口中。怎么说呢?这感觉一开始着实奇怪,味道直冲脑门,冲得典膳丞面部表情都扭曲了,但是很快一种奇异的快感又在口中化开,好似以石投入池中一般,快感像波纹一样,一层一层地荡开,以齿间为中心,逐渐荡遍全身。在这躁动的春末夏初之际,口舌偶遇这种清凉而浓郁的感觉甚美。
“怎样?是否绝味?”程子芩问。
“嗯~”典膳监摇头晃脑地点头答道。心想嘴里忙着呢,谁有功夫说话。
程子芩又夹了一页皮蛋放进口中,估算了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去拔出插在鸡蛋黄里的银针。果然,轻轻擦拭后,两根银针的尖端都变黑了。这结果令典膳丞啪啪被打脸,他不情不愿地收回银针又揣起来。刚净完手返回的四组典食们见此一幕,终于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程子芩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后,开始耐心地解释道:“银针遇见硫化物时就会变黑。浓度越高、量越大就会黑得越快。这皮蛋和鸡蛋里都有硫化物,只不过所含分量不同罢了。不信你还可以用银针去试试雄黄酒或者温泉水。只要是含有硫的东西大都会让银针变黑的。”
“那……”典膳丞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程子芩接着说:“要是毒物里面含有硫的话,自然也能被银针验出来,可若是有些毒物里不含硫,那用银针便是验不出来的。”
“嗯……”典膳丞不再多说。
程子芩从他这一声“嗯”里听出了很多的无奈。其实这个道理并非他们不懂,只是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除了银针试毒,他们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检验了。为了封建主人们的安全,自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而为了填补这银针验毒可能遗漏的bug,封建主人们不是专门设了一系列的“尝毒人”来保障他们自己的人身安全吗?只不过这种方法只能检验出急性烈性毒药,也难怪有不少人会死于慢性中毒了。
更何况,还有不少帝王一边天天害怕别人毒死他,一边又天天自己作死服食各种丹药,以至于最终因长期慢性重金属中毒而亡。缘木求鱼地寻求长生不老之法,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可悲的。想到这儿,程子芩忽然体会到典膳丞也是可怜人,毕竟他也和她一样,只不过也是一个害怕死亡或害怕因背锅而死的普通蝼蚁罢了。她现在之所以能表现出来的胆大的样子并非是因为她不畏生死,而是基于她后世视角的知识,可她的这些知识不也是靠着先辈们用命换来的吗?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和鄙薄他们呢?先人?是啊,这个朝代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先人,没有今日的他们,又何来后世的她。
“但也无妨。”程子芩安慰着典膳丞,说:“既然世间尚无万全法,记录和统计就是最好的法子。如果典膳丞愿意的话,日后不妨把这些特殊的情况都用纸笔记录下来,传承下去,代代筛漏补充。既可尽量减少被误杀的良食,又可联合多种检验以降低‘试毒者’的风险。岂不美哉?”
“哈。”典膳丞会意一笑,拱手道谢。
程子芩也莞尔一笑,为典膳丞也递上一双筷子。毕竟她只是意外来到这个朝代的,要想活得久,就不能处处树敌。更何况大家的身份都给封建王朝打工的,没必要自己卷自己,天天窝儿里斗不是。大家都好好地搞事业,安安心心地生活嘛。人生不过百,生命质量是比不过主人们了,但生命的长度还是可以一拼的。毕竟位居高处的主人们,心事复杂,天天劳心伤神的,就算是不出意外想要高寿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26章 皮蛋三吃
第一道酱汁皮蛋成功通过检验,在典膳监和典膳丞均先后动筷亲尝认证后,典膳局的书令史便招来书吏两员,随旁记录今日新食材和新食谱的诞生。一组的白粥已经煮沸,程子芩令人取来一些猪肉,取瘦肉少许宰碎加入釜中,然后又依次倒入方才四组已备好的皮蛋泥和一半的皮蛋碎。材料入锅,皮蛋的清香随着米粥的白气一并腾起,整个屋子里都弥漫开一股醉人的香气。
“继续多熬一熬,最好把米粒熬碎,汤汁熬到粘稠。”程子芩吩咐道,又丢入一小把姜丝,补充说:“等粥煮好后再把姜丝捞出,最后盛碗后再撒上少许葱绿即可。”
“唔。”书吏点头,挥笔记下。
“为何不用羊肉?”另一位书吏不解地问,毕竟在他们这里,猪肉是最下等的肉。
“羊肉太膻。这皮蛋只有跟豚肉在一起才是绝配。”程子芩解释道。“唉,趁着这会儿有点时间,我再给你们讲讲这豚肉做的美食如何?”
在场的庖厨和文官们都小鸡叨米似的点起了头。
“何物这么香?”一声熟悉的嗓音从门外飘了进来,安陆郡王李承道迈着矫健的步子踏进厨内。自从他开始去宜秋宫日日“陪”着太原郡王李承宗“健身”后,他这身形就越来越矫健了。李承道循着香味一准就找到了粥釜,他用手扇了两下雾气,探头往釜中看去,问:“那黑黑的,一团一团的是何物?”
“皮蛋。”典膳丞反应最快,他正了正身子,上前回答:“回安陆王殿下的话,此乃皮蛋。”说罢他看了眼程子芩,接着说:“是佛堂院的程道医送来的精巧美食,现下正在烹煮的这道粥名曰‘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李承道重复一遍,问:“方才听你们在说‘豚肉’之类的,难道这里面加的是豚肉?”
“正是。”典膳丞回道。没想到一个“正是”却惹恼了李承道。
“大胆!你们现下竟然敢拿劣等肉质来随便糊弄了!”李承道一发威,在场的官吏们纷纷伏身认罪。程子芩见状噗嗤一下笑出声。继而安陆郡王也绷不住了,便不再装作生气的模样。关于用猪肉烹饪美食的方法,他上次在礼泉坊时就曾听程子芩提过了。今日也是去佛堂院寻程子芩时听金灵说程子芩带着“坏了的鸭蛋”来了典膳局,他这才跟着赶过来想一探究竟。
“这便是金灵口中的‘坏鸭蛋’了?”李承道指着厨案上剩下的半碗皮蛋碎问。
“嗯。”程子芩点了点头,答:“这碗的卖相不太好,你可以试试那个。”
顺着程子芩手指的方向,李承道看向不远处另一盘酱汁皮蛋。程子芩悄摸地典膳丞使了个眼色,典膳丞赶紧又巴巴地去伺候碗筷。这边程子芩开始招呼众人围过来,她掏出腰间的小册子,用竹炭笔画了一头猪的示意图,详细地讲解每个部位的肉骨分别可以拿来做什么。书吏一人依葫芦画瓢地抄着程子芩的图画和注释,另一人则高效率地速记着程子芩的言辞。真是双人搭配,干活不累。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李承道喊出的“好吃”,但这边的厨子和官吏们实在是没工夫再去管他。从粉蒸肉、糯米丸子、东坡肉到糖醋排骨、红烧猪蹄、蒜泥白肉再到腊汁肉夹馍、风干腊香肠等,程子芩把自己能想到的菜式,都分享给他们了。相信他们只要是学会了这些,就不会觉得猪肉比羊肉低贱了。哈,今天她算是给猪肉正名了。如果画上的这头猪要是可以说话的话,它一定会转过头来对着程子芩说一句:“我代我全家一起谢谢你哈。”
“呐,这就是经典的豚肉烹饪大法了。”程子芩一把合上小册子放进腰间。这本小册子既是她的备忘录也是草稿本,无论何时何地,随取随用,甚是方便。万一将来要是有哪一天她又穿走了,谁要是意外拾得这本《天书》,就算不能称霸天下,至少也可以雄霸一方吧。
“子芩道医,你看这豆腐可以了吗?”二组的典食一直压着豆腐块毫无存在感,再不说句话都快要被她给遗忘了。
“嗯,我看看,”程子芩揭开盖布看了看,道:“刚刚好。”
李承道和典膳丞听到也围了过来,只见程子芩取出一小块豆腐,盛到碗中用汤匙剁烂,然后倒入方才剩下的半碗皮蛋碎,又加了少许精盐,依次浇下一勺麻油,半勺酢浆,半勺酱汁,最后撒入少许葱末。
“要是有辣椒就好了。”程子芩感叹道,自从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就无比地怀念各种辣椒和辣椒油。可惜这个时候哥伦布还没有发现新大陆呢,不仅辣椒没有,就连番茄、土豆、红薯、玉米、洋葱、西蓝花这些她最会做的美食食材也一个都没有。要不,她早就靠着“炸薯条和番茄酱”的王炸组合称霸大唐美食界了。那样的话她要是去到礼泉坊里开一间食肆铺子,绝对比她现下在太子东宫里要自由得多。如果这辈子要是没有当道医的话,她想她一定会成为一个鼎鼎有名的厨子。
“辣椒是何物?”典膳监问道。一局之长的嗅觉就是敏锐。
“哦,无妨。”程子芩答,继而又向典膳监发问:“请问典膳厨里可有辛辣之物?”
“只有贡椒。”典膳监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吴茱萸。”
“可以一试。”程子芩说。她接过典食呈过来的花椒和吴茱萸的干粒,又着人另取来一口干净的铜镬立在火炉之上。要制作“辣油”用陶釜肯定是经不住烧的,唐朝没有铁锅,只有用这铜镬暂代一下了。估计也就是导热慢一点,至少不会炸。不然万一要是在典膳厨里做饭炸锅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她以后在长安城美食圈里可就混不出一番天地了。
程子芩往镬底挖了两大勺麻油,待油气微微开始翻起后,她便抓了一把花椒和少许吴茱萸丢进去。哗啦一声,香气扑鼻,与此同时,一群人被呛得连连呼救着跑出了屋外。幸好程子芩在太白山的时候就经常制作花椒油,这“香味怡人”的环境她早就习惯了。过了一会儿,浓烟散去,屋内醇厚的香味袅袅传出,方才跑出去的那班人又原封不动的跑回来。程子芩用铜匙舀出“椒萸油”,又用筷子沾了一点送入口中尝了尝。唉,还行吧。曾经蜀地难为水,除去辣椒不是云啊。
“若有想吃辛辣口味的,等‘辣油’放凉后再淋上少许就可以啦。”程子芩道。
“这样吃就挺好!”背后传来李承道的声音。程子芩刚一转头,就看见李承道把最后一口皮蛋拌豆腐也巴拉进嘴里,然后还打了一个饱嗝儿道:“今晚阿耶要来承恩殿,吩咐下去晚膳就做这个吧。”
当晚,东宫后庭承恩殿,太子妃郑观音陪伴太子李建成在正殿明间内落座准备用膳。李建成和郑观音同坐正席坐北朝南,殿内东西两侧分列三只纵向案几,太原郡王李承宗一人独坐东侧,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承德依次落座西侧。待众人方一坐定,李承德便拍了一下手,催促令殿内的宫女通知殿外传膳。
“道儿,你阿耶在此,不可造次。”郑观音轻声斥责着李承道,脸上依旧慈眉善目的。李承道朝着郑观音吐了吐舌头,又侧身转向李建成拱手行礼认错。
“无妨。”李建成笑道。他今日心情不错,近日前朝事多,他许多没来后宫同家人一起用膳了,不必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而损伤了心情。
不一会儿,宫婢们依次为太子、太子妃和郡王们一一准备好了饭菜和餐具。今日的晚宴一如既往的简朴,很符合太子妃一贯的治下风格。两盘菜,一份粥,再外加一个蒸饼——大白馍,不能再多了。李建成和郑观音相视一眼,笑了笑。这位发妻从还没有大唐时就嫁给他了,虽是出身显贵,但却分毫没有沾染士族之家骄奢淫逸的作风。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更何况——他抬眼看了一眼李承宗明显茁壮起来的状态——这便是她值得他效仿前朝隋文帝对文献皇后的那样“此生真心只托她一人”的原因了。李建成正想着眼神瞟到了西侧的李承德身上,他迅速地避开,将眼神拉近移回到李承道的身上。当初李承德的诞生,本就是因阿耶李渊施下的压力所致。后来阿耶又强令李承德转至太子妃宫中教养,使得郑观音又屡次以拒见逼迫他,进言他再给杨舍娘生下一位郡主得以相伴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为所有人考虑,但偏偏就是忽略了自己。
“看来今晚的食膳是我们道儿的心头爱啊。”李建成笑道。
“真是。”李承道毫不掩饰,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一碗皮蛋瘦肉粥。这酱汁皮蛋和皮蛋拌豆腐他白日里都尝过了,唯有这皮蛋瘦肉粥他还没有来得及一试。
李建成看到他这馋嘴猫的样子,哈哈一笑,宣布用膳。此时的他也好想回到当年阿娘还在的日子,那时的他们兄妹五人也像如今的李承道他们一样天真烂漫,可以日日围坐在阿耶和阿娘面前,一同用膳,一同嬉闹,嬉笑怒骂,皆是温暖。李建成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去握住郑观音的手。被李建成接触到的一瞬间,郑观音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的脸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程子芩总结的那样——似可包罗万象又可包容万物。
“这是何物?”李承宗看着案几上的皮蛋,眉头微微蹙起,看上去一副不太安全的样子。
“这是皮蛋。”李承道如数家珍道,“神仙道医的新发明!可好吃了!”
“哦?”李承宗有些意外,转念又说了个第四声的“哦”。在他眼里,程子芩本就是个不着边际的人,她能做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还没等司馔为李建成试食完毕,李承道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起皮蛋瘦肉粥。李承德一言不发地也跟着默默吃起饭,他选了一页皮蛋,学着方才李承道的样子,蘸了两下酱汁,皮蛋一入口,他的心情也瞬间好了许多。李承宗还是最谨慎的那个,等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吃完没事儿后,他才也夹了一口皮蛋拌豆腐放进嘴里,豆腐嫩滑,皮蛋浓郁,味道确是真不错。他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这粥确实不错。”李建成中肯地评价,得到了郑观音的点头回应。“宫里传来消息,阿耶近日胃口不佳,不若明日差人给淑韵送一些去,也好聊表孤对阿耶的关心。”
郑观音点点头,吩咐絮秋记下明日一早去办。
“诶,”李建成突然又想起什么,说:“想必这皮蛋瘦肉粥配酢芹也很不错。魏公甚喜酢芹,这粥食明日也派人给他送去一些吧。”
太子就是太子,吃个饭还要想一堆这事那事的。郑观音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那眼神不似妻子,倒像是一位长姊。虽然她比李建成整整小了十岁,但心理年龄上却好似比他还要老。也难怪程子芩在第一次见她时就能提炼出“老气横秋”四个字了。
第27章 名传太极
太极宫后宫甘露殿,唐皇李渊正在案前批阅奏章,殿内仅内侍监一人相伴。一阵微风,烛影摇动。李渊搁下笔,轻捏了两下鼻根处。内侍监上前重新掌了掌灯,理了理烛芯。李渊轻叹一口气。这天气日渐燥热,连心情也日渐烦闷起来。
“陛下,”内侍监察颜轻声道,“要不先去承香殿坐坐?”
李渊不置可否。
内侍监又问道:“那……还是摆驾临湖殿?”
李渊摇了摇头。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内侍监正在苦闷,殿外宫婢来禀,住在公主院的太子长女长洛郡主带着食盒前来觐见。内侍监心中一喜,立马着人通传。
“祖父。”长洛郡主李淑韵欢欢喜喜地跑进来,她一把扑到李渊的怀里,差点没把李渊的老骨头给撞散了。一位宫婢跟在李淑韵的身后,拎着食盒小跑着跟进来。
“您猜我给您带什么了?”长洛郡主一脸的欢喜,她笃定她今日进献的这餐食定能符合李渊的胃口。
“哦?淑韵的心思祖父可猜不到。”李渊宠溺地抚摸着李淑韵的脑袋,他的这一帮孙儿孙女中,就属李淑韵最聪慧、最贴心。
李淑韵指示宫婢把食盒呈上来,内侍监很有眼力见地赶紧上前将案上的奏章移开,把桌案收拾出来,并同时使眼色给方才来传讯的宫婢马上再去把内宫尚食给传进来。不一会儿,李淑韵已经把两菜一粥齐齐摆在桌案上,尚食也及时赶到,她掏出银针正准备试毒却被李淑韵拦下。
“祖父,”她向李渊解释说,“这新奇之物虽会使银针变色,但却绝对无毒。在东宫时阿耶、阿娘都尝过了,献给祖父的食物,不敢怠慢。”
说罢她拿起筷子夹了一页皮蛋放在口中咀嚼起来,冲着李渊童真一笑。李渊见状一笑,对着尚食挥了挥手,令其退下。
“确实新奇。”李渊笑道。李淑韵要是不解释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以为这玩意儿是太子送来毒他的。
内侍监赶紧取了新筷上前,重新为李渊布菜。李渊先后品尝了皮蛋拌豆腐和酱汁皮蛋,胃口一下子打开。内侍监见状喜上眉梢,赶紧趁机给李渊舀了两大勺皮蛋瘦肉粥。李渊欢欢喜喜地一口气吃了一大碗,末了又让内侍监赶紧再给加上,内侍监犹豫地看向李淑韵,李淑韵笑道:“祖父,再吃最后一勺哦。东宫道医说了这皮蛋寒凉,虽解燥热,但一次也不可多食。”
“你说这叫‘皮蛋’?”李渊觉得这个名字比这东西本身还要奇怪,而且一点也不风雅。他看了看这皮蛋上的松花纹理,眉开眼笑。“就赐名‘松花蛋’吧。”
这一瞬间他可预料不到,当“松花蛋”这三个字传到程子芩耳朵里的时候,她差点没把手掌鼓破。
“太子宫里来了个道医?还会做膳食?”一颗皮蛋勾起了李渊对程子芩的兴趣。
“嗯。”李淑韵点头道,“而且还缓解了长兄的咳疾。”
“哦?”李渊大惊。太原郡王李承宗的咳疾是自小就有的,之前他还特意派了宫中的侍御医前去诊治都束手无策。也不知这道医是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李承宗的病症,莫非真的有妙手回春之术。
“祖父,可是想见一见这位道医?”李淑韵果然甚懂体悟李渊的心思。“听说这位道医还是太白山十常斋孙思邈孙神医的徒弟,而且英雄出少年,年岁竟还和我差不多。”
“唔。”这履历着实令李渊惊叹。看来太子是一早就做好准备要把这位道医送进宫来了,要不李淑韵也不会这么殷勤地夸赞。李渊脸色愉悦,就随了他们的这份孝心吧。
“什么?松花蛋?哈哈哈哈……”
听到李承道传达唐皇李渊给“皮蛋”的赐名,程子芩乐得差点没跳起来。她疯狂地不停地拍着手鼓着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魔障了。
“你们知道吗?”程子芩擦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说道:“这绝对是缘分,历史的巧合,轮回的宿命。”
李承道和李承德互视一眼,不明所以。只当是程子芩受到皇帝的表扬后有点忘乎得以了。他们相视一笑,但很快笑容又同步逝去。
“神仙道医,”李承道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道:“二姊从宫中传来消息,祖父,不,皇帝陛下,很快就要宣你入宫了。”
“啊?”程子芩突然停住笑。这一天虽在她意料之中,可是来得也太快了。
“所以,我们很快就不能再天天见面了。神仙道医,”李承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忧伤,说:“我会想你的。”
程子芩心中一惊,忽又一阵刺痛。虽然她一早便知道,分离是迟早的,而且现在的生离和几个月以后的死别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但真到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还是像针扎一般难受。从进入东宫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做好了要名震东宫并且名传太极宫的打算,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提前把自己从东宫里摘出来,以便在将来不受到玄武门之变的牵连。玄武门之变,太过残忍,太过血腥了,如果到时她还留在太子东宫的话,即使没有变成刀下亡魂,随后也会随太子妃她们一起被抓入掖庭宫。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杀了她的好。
“嗯,我也会想你们的。”程子芩没有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默默流着泪了。
“对了,”她赶紧转移注意力,道:“太原王殿下呢?”
明明现在是在太原郡王的宜秋宫,现在怎么只见李承道和李承德,不见本主李承宗呢?
“长兄今日随四叔外出了。”李承德回答。
“齐王?”程子芩喃喃道,心中感觉似有一丝不解。
“嗯,”李承道问,“神仙道医也认识四叔?”
“嗯。”程子芩下意识地嗯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说:“哦不,只是听说过,并不认识。”
“哦。”李承道应道,解释说:“还有几日就要到长兄的生辰了,以往长兄身体不好,所以每年四叔都会来东宫给长兄庆祝生辰。但如今长兄在神仙道医的治疗下已经康复了,所以今日便约了四叔一起去宫外转转,就当是提前庆祝生辰。毕竟正日的生辰那日晚宴还是在要在宫中举行的。”
“哦。”程子芩还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好像又说不上来,自己问着自己:“太原王想出宫去转转,那为何不约二位殿下同行呢?”
“因为我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李承德一语中的。“我和二兄喜欢去的地方,长兄从来都不感兴趣。”
“哦。”程子芩似有所悟。安陆郡王喜欢逛吃,河东郡王喜欢各种采风。太原郡王既不喜欢逛吃,又不喜欢采风,不想跟年小几岁的少年郎一起出门,反倒相邀只大他十来岁的青年郎一起外出,那么所去之地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平康坊。程子芩赶紧捂住脑子里小人的嘴,免得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话说这太原郡王虽然看起来很是老成早熟,但这心理年龄再怎么早熟,也架不住他的生理年龄未成年啊。贾宝玉也没这么早开化吧。再说他的咳疾不过也才好了几个月,不至于这么着急吧。程子芩赶紧甩了甩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阿弥陀佛,阿里路亚,各种脏东西,退退退!
“咳~”程子芩清了清嗓子,又给李承道的杠铃上加了一块负重。
“哎~”李承道快要站不稳了,他用眼神指了指一旁脸色已经憋得通红的李承德,“神仙道医,你不要厚此薄彼啊!我看三弟好像还能‘+1’。”
好嘛,“+1”他们也学会了。她要是再不走,说不定往后就真有可能改变历史了。
数日后,太原郡王李承宗的生辰宴顺利结束。由于只是小型家宴而已,所以来的人并不多,除了齐王李元吉亲自到场庆祝以外,其他亲属官吏都只是差人送了些贺礼。听说秦王李世民原本也是要亲自赶来的,但很不凑巧,出门前突然又发了病。还是吐血的旧疾,就像上次在东宫里赴宴发作时的一样。再加之之前唐皇李渊曾特意叮嘱过太子切不可再让秦王乱饮酒伤身,故太子特差人登门探望秦王,并安抚其好生休养,不必再来东宫颠簸一趟。
是日晚,太原郡王李承宗在光天殿参加完生辰晚宴后,一路护送太子妃郑观音、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成德一起回到了承恩殿。在殿前拜别阿娘和两位弟弟后,他一个人借着月光和宫婢所提的宫灯,走在承恩殿回宜秋宫的路上。
每年的这一天,他的内心都感觉十分的悲伤。都说子女的生辰便是母亲的受难日,他每每想到这一层都感觉愧对地下的母亲。世人都只知他李承宗是尊贵的大唐太子长子,还是嫡长子,但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或者愿意承认他的亲生母亲曾经存在过,除了他自己。李承宗抬头仰望明月,月尚未圆,可人能不能团圆,又与月圆不圆有什么关系呢?李承宗长吁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宜秋宫走。虽然现在的宜秋宫里早就没有生身母亲的一丝痕迹了,但能睡在她曾经睡过的地方,也算是能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滋味了。
“你回来了?”程子芩坐在正殿明间里等他,令李承宗很是意外。他很快收拾好有些慌乱的表情,恢复一脸清冷的走上前。
“道医怎还在此?”李承宗问道。今日光天殿家宴,他记得白日里已差人通知过程子芩取消今日的锻炼了。
“哦,有事。”程子芩简洁地说。她指了指案几上的食盒,看样子她不是还没走,而是刚刚来。
“都先下去吧。”李承宗吩咐下人退下,走上前坐到案边。虽然他一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今日在光天殿的家宴上,他确实没怎么吃到东西。原本他心情抑郁也并不感觉到饿,但现下看到这食盒,条件反射地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食虫。再看到程子芩一脸认真的样子,便也没想再推辞。“这是何物?”
“‘长寿面’。”程子芩说道。“听闻生辰吃过长寿面才能福寿绵延、长命百岁。我去典膳厨看了今日的食录,好像光天殿的晚宴上忘了加上这道膳食。”
李承宗心中一阵动容,但脸上依旧显得很冷清。他看着程子芩摆弄着食盒,平静地说:“这是民间的风俗,宫宴上没有也很正常。”
也许母亲还在的话,不管是家宴还是宫宴,都不会少了这碗长寿面吧。
“无妨,还没过子时,现在补上也来得及。”程子芩说着已经把桌案都摆放好了。这碗长寿面看起来好像和他记忆中儿时吃的那碗不一样。
第28章 十常寿面
“怎么?”程子芩问。看见李承宗一脸疑惑的样子,便一边把配料和汤汁倒进面里,一边开始介绍这碗“长寿面”的制作特色。“这是只在我们十常斋才能吃到的‘十常长寿面’,是我师父的最爱。你看这整碗面条其实只有一根面,你吃的时候可以咬断,但是不要用筷子夹断,这样你就能活得像这面条一样长了。这面里还放了十种调料、十种配料,寓意着十全十美、十拿十稳。除了你看得见的鸡蛋、豆腐、木耳、笋丁和肉碎以外,还有你看不见的被我磨成汤汁的食材。总之这一碗长寿面大唐仅此一家。你能吃到一次也算三生有幸了。”
李承宗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容,真就一点,不能再多。他拿起碗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面条夹成了两半。
“哎!你干吗?”程子芩没忍住喊了出来,她气恼地责备道:“方才才跟你说了可以咬断,不能夹断!”
李承宗还是扬着笑,将面条一分二位,倒了一半在原先装配料和汤汁的碗里,然后搁上之前程子芩拿来拌面的筷子,推到程子芩的面前,说:“一个人吃饭很没有滋味,一起。”
“呃……”程子芩只想说方才来之前她已经吃过了,为了试出最好的味道,她已经尝了好几番了。
“怎么,你不是说吃了长寿面可以长命百岁吗?”李承宗说道:“那把我的长命百岁分你一半,你岂不是可以活得更长。”
“呸呸呸!”程子芩赶紧逼着李承宗也“呸”了口坏运气。“我每年都‘长命百岁’了,谁需要分你的命!”
李承宗看着程子芩认真的样子,感觉甚至好笑。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别说长命百岁了,要是没有遇见她的话,他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真要把他的寿命分她一半,那也未尝不可。毕竟每日拖着孱弱病躯就算是能熬到古稀之年,也不比他现在这样,不说孔武有力,至少轻盈健壮的再活个二三十年的强。长命百岁,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当今天下年老者大多花甲而卒,能过七十者已是稀有。他不贪长命,只争朝夕。人生之意义不在于平淡中的苟延,他更愿意选择迸发中的灿烂。
“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李承宗突然问,眼睛盯着碗里的面。
程子芩想了想,把心一横和盘托出。她说:“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
“故人?”李承宗抬起头。
“嗯,很像,而且越来越像。”程子芩像表达的是他越长大,相貌就越成熟,越成熟就越像李澂峯,尤其是在他开始健身以后,不再像她以前初见他时的那么清瘦,所以日后每次看见他时,她就更容易想起李澂峯。
“但你不是他。”程子芩坚定地说。“你们的性情完全不一样。我师兄的性子反倒更像他。”
“哦。”李承宗似乎不太愿意听起程子芩提起别人。尤其是第一次在竹舍外见到她时,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他。
“快吃吧。”他催促道。
程子芩叹了口气,又开始找别的话题:“你以前吃过长寿面吗?”
“嗯,阿娘有做过。”李承宗边吃边回答。“三岁之后就没吃过了。”
“哦。”程子芩接话道。算一算时间的话,“三岁之后”应该是他们搬进东宫以后的事情了。大唐建立之前,唐皇李渊还只是个唐王,太子李建成虽也是世子,但世子府的规矩肯定是不似这太子东宫严格的。所以那时世子妃还能亲自为李承宗下厨煮面,而现在东宫等级森严,宫务又太多,太子妃每日都在忙于处理各种事务,忽略了子女也是很无奈的。唉,当女人真难,家庭和事业两不误真的是很难做到啊。
“没事儿,以后想吃了来找我。”话一出口,程子芩就后悔了。倒不是想到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东宫,而是……她忽然心里又一痛。虽然他未来要面临的事情并不是她的错,而且确实要是没有她的话,他在历史上也已经“早卒”了。可是他们既然相遇一场,但却未能改变他终会“早卒”的命运,而且还可能是一种他更不想面对的死法。她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
“你有没有想过出家呢?”程子芩问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比如当道士,或者做和尚?”
李承宗突然愣住。突然这么问一个大好年华的郡王要不要去出家确实很奇怪,程子芩尴尬地一笑,在脑子里锤了锤自己。“说好了不改变历史的,都是过客,都是浮云。”她埋下头狠狠地唆了一口面条。
李承宗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明白了她有些话想说。问道:“今晚除了送‘长寿面’以外,你还有什么事吗?”
程子芩吞下嘴里的面,肚子已经快要被撑破了。“明日我就要入宫了。今日也是来和你辞行的。”
“这么快?”李承宗眼中闪过一丝忧郁,心里却想着“这样也好,早离开,早平安”。也许是为了掩饰心底的矛盾和不舍,他故作轻松的问道:“你说你这一根面条到底有多长?怎的如何吃都吃不完呢?”
程子芩也很无奈地抬起头看着他,此刻他心里的感受她完全可以理解并且认同。与其今晚为了长寿寓意而被当场撑死的话,那她也宁愿像李承宗那样洒脱一点只活一半就好。
“到底有多长哦?”李承宗再问。
“有那么长。”程子芩答。
东宫后庭西池亭,离人依依惜别,折柳相送。李承道又带着一食盒的糕点果子来送别程子芩,虽然他知道太极宫里的美食比起东宫里的定然是只多不少,但是馈赠美食是一个吃货的顶级礼遇了,他也仅能以此表达他此刻悲痛和不舍的心情。
李承德带着李绰姿前来相送,李绰姿抱着程子芩的膝盖好一番拉扯,眼泪、鼻涕的糊了程子芩一长袍。最后还是程子芩用提前准备好的糖葫芦安抚住了李绰姿,并把她交还给李承德。虽然李承德没有为她准备特别的礼物,但是她带上了他之前赠予她的象牙齿刷,也算是有个礼物了。
最没良心的还要数宜秋宫的李承宗,不仅没有离别礼物,连人影都没见一个。好歹他俩昨晚还有一场共吃一碗面的缘分。程子芩想到这儿,着实有点生气,她再往宜秋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头与大家告别。
由于太子妃郑观音已有身孕,行动日渐不便,所以她昨日已提前至承恩殿向妃郑观音拜别了。值得感动的是郑观音恩准了她把金灵当做贴身宫婢带进宫。与其说是宫婢,倒不如说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更为恰当。现下走之前,程子芩又对着承恩殿的方向拱手躬身一拜。虽然她的出山和入宫皆不是因为郑观音而起,但是都与她的儿子、女儿和老公脱不了干系,虽不是她自愿,但时势使然,事实上郑观音也算是她的伯乐了。而且,在她来到这东宫以后,没有一日是不受郑观音照拂的,所以在程子芩的心中,对郑观音是感激的。别了,东宫。程子芩再看一眼,转身带着金灵跟着护送她们出宫的宫人离开。一路上程子芩一步三回头,直到一直等到坐进东宫北门玄德门外的马车里,程子芩也没有等到任何来自李承宗的消息。
“又是你?”宫门外程子芩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正是当日去太白山接她来东宫的府兵首领吗?
“是啊,好巧。”府兵首领憨厚地一笑,这次送她时倒是比接她时表现得愉快了许多。程子芩点头一笑,坐进马车里,最后执帘再看一眼,松手放下了帷幔。
“等一下。”突然一声呼声挡下马车。程子芩迅速掀开帷幔,一位宫女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将一个木盒塞到程子芩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说:“太……太原王殿下……说……”她又快速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深吸一口气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诶!”程子芩眼神一愣,心里泛起了疑惑:“到底是谁穿越了?还是说是一百年后的诗人高适抄袭了太原王李承宗的这句原创?”
程子芩尚不知道,从她延长了李承宗的寿命开始,历史是否改变就已经不是她说了算的了。程子芩重新坐回马车,幸好太极宫就在东宫的隔壁,而且到太极宫的这段路又平又稳,所以她这次没怎么感觉到晕车,但也许更多的原因还跟她把注意力放在研究木盒上有关。这是一个设置了小机关的木盒,看起来不难,但开起来也不简单。直到马车一直到了玄武门后木盒才弹开,里头放着一只檀木簪子,还有一张纸条。原来这只簪子是太原郡王那日随齐王出宫后去寻匠人在现场盯着赶制的,一起制作的还有这个盒子。机关难度的设置也是特别计算了时间,刚好能帮她度过这段可能晕车的时光。难怪他的宫婢硬是要等她进了马车才匆匆赶到,一分不早,一分不晚,也是难为她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程子芩笑道,下车前把檀木簪插在了发髻上。太原郡王这闷骚的性子,好像又有那么一点似李澂峯了。
“这里便是玄武门了,马车不能再前行。”护送的太子府兵将程子芩和金灵请下马车,和驻扎在玄武门外的北衙禁军交接后,便拉着马车迅速离开。这畅快的背影也和那日里在东宫北门处离开时欢脱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29章 首入皇宫
“这便是玄武门?”程子芩抬头仰视着这座高大而雄伟的城门,城门之上建有楼观,确实起势威武,大气磅礴。在禁军将领的带领下,金灵提着安陆郡王送的食盒紧跟在程子芩的身后快步走近宫门。穿过玄武门的正门后,她们进入到一个形状宽长的瓮城之中,左右两侧是高大的宫墙,正面矗立着一个稍比外层正门逊色的内重门。
“内重门之内,禁军无召不得入内。”禁军将领向程子芩解释道。说罢便径直去和在内重门值守的卫兵进行交接。看来这天子太极宫守备的森严程度确实比太子东宫要高出许多。守门卫兵核对好门籍后正欲放行,忽然看见金灵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问道:“这件物什在门籍上没有提及,将军,这……”
看得出来卫兵有些为难。
“哦,这是东宫安陆王赠予我们道医的吃食。”金灵赶忙解释。但是看卫兵的表情,这解释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无妨。”禁军将领大手一挥,正欲离去,却被程子芩出声叫住。
“多谢将军好意。但宫规森严,不敢逾越,以免累将士们以徇私之嫌。”
禁军将领循声转过头看着程子芩,感觉有些意外。程子芩拱手向他行了个礼,又取过金灵手上的食盒,走上前恭敬地呈给禁军将领。
“此乃小医平素最爱吃的糕点果子,如若将军不弃,还请将军代为收下分予众将士。值守驻备辛劳,或可聊以果腹。”程子芩说完,便打开食盒取出一块糕点咬下一口。如此体贴的“代收请求”和以身试毒的真诚表态,倒真的让人无从拒绝,更何况此刻在她的脸上又绽放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好,末将代部下感谢道医的体谅和馈赠。”禁军将领接下食盒,令守门卫兵分发下去。这下守门卫兵等于获得了双重的快乐,朝着程子芩友好地点了点头。
“敢问将军称呼?”程子芩笑道。
“末将常何。”
程子芩心中一惊,但很快就克制住表情。想不到眼前的这位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核心人物,她今天也算是有幸了,没有在他脾气不好的时候遇见他。
“小医太白山十常斋程子芩。”程子芩赶紧礼貌地自报了一下家门,然后迅速拉着金灵转身快步走进内重门。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常何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早已有后宫的内侍在门内等候着程子芩,见到她和金灵两个人顺利进门入宫,便抬起脚迎了上去。
“见过程道医。”内侍拱手道。“奴乃内侍监少监,奉陛下之令来接引道医至三清殿安置。”
“有劳少监。”程子芩回了一个礼。三清殿?难道是太上老君住的那个三清殿吗?她转头看了金灵一眼,两人便紧跟着内侍少监向深宫中走去。
皇宫不仅在面积上比东宫大了许多,亭台楼阁的设计和呼应也更加构思精巧和错落有致。程子芩还想再多仔细参观参观,奈何这位内侍少监却好似脑袋背后长了眼似的,故意用力清了清嗓子,还刻意加快了步伐。看来这皇帝后宫的深宫内院可真的不似在东宫时。想必这位皇宫的女主人的行事风格一定和温婉谦和的太子妃郑观音很不一样。
程子芩努力地回想着,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唐皇李渊的发妻窦皇后应该早已经去世了,而历史上李渊后来也未曾再封过继后。所以,现下这后宫里执掌凤印的应该就是那位万贵妃了吧。想到这里,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万贵妃可是太子李建成的死对头,毕竟她的儿子李智云当年就是因为李建成的“遗弃”才被隋臣杀掉的。要知道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她是被东宫引荐入宫的,那她以后岂不是很危险,万贵妃在宫里够不着太子李建成,正好可以先拿她来撒撒气啊。
完了完了完了,她这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金灵,瞬间后悔把她也带进来了。唉,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前面带路的内侍少监才停下脚步。不得不说,这皇宫是真的大啊。除了大,她现在也形容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毕竟一路上都在心慌慌,再加上内侍少监又一直用后脑勺持续监视着她,所以这后宫究竟有多么金碧辉煌,她暂时还没有办法领略一二。不过没关系,来都来了,想必她日后定是有机会好好仔细瞻仰的。
“程道医,这里便是三清殿了。”内侍少监终于再次开口,他的话也比东宫里的侍者们少很多。
“唔。”程子芩点头致谢。果然,这里就是太上老君住的那个三清殿。程子芩对着空气耸了耸鼻子,果然,又是这股熟悉的檀木香。
内侍少监看出了程子芩脸上的疑惑,便主动介绍道:“陛下感念圣祖皇帝庇佑,便在宫中修建了这处供奉之所。正殿里供奉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和太清太上老君三位神尊坐像。东殿乃上清派道士王远知入宫谒见陛下论道时所居,现下王道人已回茅山归隐修炼,故殿内无人居住。西殿可为程道医所用,如有所需,尽可告知殿内宫婢,万贵妃定会竭力满足。”
“谢过少监。”程子芩行礼道谢,并目送内侍少监离开。看来她不仅命中带“出家”,而且还命中带“西”,不然为何每一次的住所不是在佛堂就是在道观,而且还都在西侧呢。看来该去西天取经的不是唐玄奘,而是她程子芩。
话说和佛教“普度众生”的精义比起来,程子芩还是更喜欢道教“独善其身”入世观。毕竟要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好自己的话,那也就没有人天天坐着等着别人去度了。更何况,佛教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唐僧成佛却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这未免也太不公正了吧,而且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虚伪的。还是道教的“惩恶扬善”和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更对程子芩的胃口。“无论如何都不要当烂好人。”这是她写在小册子里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想到这儿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手指触碰到差一点就她忘记了的檀木簪。
“甚好。”也不知她说的是三清殿还是檀木簪。
“子芩道医,这万贵妃……”金灵话还没有问完,已经被程子芩打断。
“嘘!”程子芩四下看了看,轻掩口唇对金灵小声说道:“当今圣人没有再立皇后,万贵妃便是这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
“可是,”金灵刻意又降低一格分贝,悄声道:“我以前在东宫时听说陛下最宠爱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而这两位娘娘又和我家太子妃的关系最好。可是那位万贵妃素来和秦王府的秦王妃长孙氏交好,如今我们入宫是东宫引荐的,陛下为何会交予万贵妃来接引呢?而且方才那少监一开始也说是奉陛下诏令,可最后又故意提醒以后若有所需,须经万贵妃首肯。这……”
程子芩没有着急回答,她看着金灵认真思考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这女娃自从坐上了入宫的马车之后,仿佛整个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时刻做好了即将开战的准备。而且自她出东宫后也没再像以前那样不小心又对着程子芩自称“奴婢”,看来现下她终于已经把程子芩当成是一个战壕里的姊妹了。
“别紧张。”程子芩故意挑逗着金灵,笑道:“哎,你想不想听话本,待会儿我给你讲讲《甄嬛传》的故事。”
太极宫后宫延嘉殿,方才接引程子芩的内侍少监快步走进正殿明间,一位雍容华贵的妃子正在修剪一盆盆栽的枝叶,内侍少监恭敬地行了个礼,向妃子回禀道:
“贵妃娘娘,奴婢已经将人送到观云殿。看上去那道医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娃,依奴婢愚见,不足为虑。”
“哦?”万贵妃轻嗤一笑,道:“你可莫要小瞧了这个‘小女娃’。若是没有她的话,本宫的仇早就报了。”
“诺。”内侍少监低头称是,不再敢多言。
万贵妃剪下最后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条,放下剪刀直起身,对内侍少监说道:“去把这盆‘并蒂双姝’给熏风殿送过去吧。”
“唯。”内侍少监捧起盆栽,即刻出发。
太极宫后宫熏风殿庭院小花园内,宇文昭仪正在给花园里的花浇水。熏风殿虽然置地偏远,但这小花园却甚是别致。宇文昭仪是个爱花之人,尤其最爱这篱笆前她自己亲手种下的蔷薇。白蔷薇纯净,粉蔷薇娇艳,各花入各眼,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比较的。人这一生短暂的很,有甚者可能比这花期还要短。天下恒定,但易主却不难。长安就这么大,皇宫也就这么大,后宫更就只有这么大,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争奇斗艳的。与其抓心挠肝、费尽心机、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不问世事、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来得踏实。
宇文昭仪刚浇完水,一抬眼便看见抱了盆牡丹匆匆而来的内侍少监,不由心烦地叹了一口。她本就不是是非人,奈何却总是被人往是非中拽。以前是她那两位为了想当皇帝而弑杀了隋炀帝的哥哥,好不容易等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死了,她又被另一个还活着哥哥宇文士及为附李唐新皇权而献给了唐皇李渊。她入宫就入宫了吧,可后面又遇上唐皇三子为争天下而斗得不可开交。可就在此情此景下,那个墙头草李渊竟然还动了立她为后的心思,这不是拿她和她的儿子们立好靶子放在那里让别人打嘛,她才没有那么蠢呢。好不容易千辞万推才堵住了李渊那张嘴,可还没等她松口气,又来了一个天天为秦王妃当说客的万贵妃。还有完没完呢?真是没完没了了!真烦。
“奴婢给昭仪娘娘请安。”内侍少监一脸的媚笑,一边说着一边把怀里的并蒂牡丹递到宇文昭仪面前,别有深意地说:“秦王妃近日偶得这展‘并蒂双姝’,请秦王府占士李道人卜得大吉,故特差人送入宫中。贵妃娘娘说,这牡丹乃是花中王者,只配后宫中最为高贵之嫔妃所得。现下后宫虽暂由贵妃娘娘代为掌印管理,但在陛下心中,宇文昭仪才是大唐皇后的不二人选。今贵妃娘娘偶得这展‘并蒂双姝’定是天意使然,故特令奴婢快步送来,愿与昭仪娘娘永结姊妹之好。”
“你看,”宇文昭仪举着水壶对内侍少监说,“我这蔷薇养得好不好?”
“这……甚好,甚好!”内侍少监一时没明白宇文昭仪的话外音,只得先把盆栽收回来继续抱着,等待宇文昭仪后面的明示。
“我之所以养得活它们,是因为它们长在土里。如若是像这牡丹一样被剜到盆子里,那它们只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宇文昭仪说完,放下水壶,走到内侍少监面前温柔的抚摸了一下他怀里的牡丹花朵,眼神中充满了怜惜。“万贵妃知道我一向只种花,不养盆栽的。你且拿回去,她不会怪你的。”
“这……”内侍少监满脸的为难,虽然来之前他就差不多知道是这个结果了,但还是有点害怕回去面对万贵妃的责难。
“无妨。你且回去同她说,愚兄士及自前隋时便誓死跟随秦王征战沙场,我兄妹二人既不会结党营私,亦不会成为仇敌让秦王为难。”宇文昭仪说完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养蔷薇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