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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台娇txt下载     帝台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十五章 对诘

    一片黑暗的房里,惟有匕首的寒光闪烁,照亮了虹菱的半边面孔,苍白而稚嫩,憔悴非常。

    疏真冷冷地望着他,“你要玉玺,无非是拿给那位公主殿下撑起架子——即使有了这枚印信,她也驾驭不了诸侯和各方势力。”

    她停了一停,声音中带上了几分讥诮,“花瓶就是花瓶,就是给她再尊贵的地位,也不过是个昂贵的花瓶。”

    “你真是恬不知耻……若非你鸠占雀巢,这么多年来一直冒充公主,真正的公主怎会流落在外,吃尽这些苦头?!”

    “你还真是赤胆忠心哪……”

    疏真微微一笑,忽然觉得欧阳瞻那副孤臣模样很是可笑,“你口中说得冠冕堂皇,所谓的公主名份只不过是你的挡箭牌吧——今生今世,萧策只会爱我一人,所以你恨我入骨!”

    欧阳瞻攥紧了手中匕首,在虹菱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不许胡说!”

    “萧策爱的人是我……他亦不好男风。”疏真盯紧了他的眼冷笑,“你恐怕这辈子都是在痴心妄想!”

    “这全是你在信口雌黄,谁会相信?!”

    两人冷笑的眼神在半空中碰到了一起,电光火石的,一者冷静,一者狂乱。狠狠对视之下,却都是自己最为黑暗冷戾的一面。

    此时窗外的雨声中,隐约传来了别样的声音,松明的火光在窗纸上一闪而过,有人发出短促的惨叫声,随即却戛然而止。

    欧阳瞻身上一颤,隔了窗纱看向院子里,沉声道:“你敢动我的人?!”

    “那又怎样?”

    疏真微微一笑,俏生生站着,笑容温文淡然,竟看不出半点血腥。

    “你不怕我一刀下去——”

    疏真微微一笑,行至窗边,向外推开,顿时,一股清新的水气便吹了进来。

    单调的雨声中,整个王城都仿佛在沉睡,下一刻,从东、南、西各处传来人声喧哗,虽然细微,却带起了欧阳瞻不祥预兆。

    他的面色顿时变得铁青,咬牙道:“你终于出手了……”

    “我一忍再忍,你却非要步步相避……”

    疏真的声音轻微,却在雨声喧嚣中越发清楚,“你在这王城的暗桩不少,我却也有不少死士——这原本是预备对付燮王的,如今用在你身上,可说是适逢其会。”

    水气氤氲中,她的声音不知怎的,带起了些怅然,“如果不是你们将我逼到如此地步,原本燮国这一场世子之争,我会好好发挥他们之力,到那时,朝廷最后一个强藩,也将被削弱衰减——我想打造的,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泱泱气度的天朝!只可惜……”

    她停了一停,再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雨中逐渐变大的骚乱场面,微微入了神。

    欧阳瞻一时心乱如麻,他此行擅自动用的,乃是萧策军中最精锐的暗间,多年苦心竟毁于一旦……而且又是在这个最让人憎恨的女人手里!

    他一咬牙,扬起匕首,冲着疏真沉喝道:“我不会束手就擒的——你、她还有我,我们一起到院子里去!”

    疏真静静看他指使,正要说话,欧阳瞻双目血红,嘿然冷笑道:“少废话,出门!”

    一行三人,以古怪的脚步来到了院子里。

    天上雨幕很快将人的衣裳打湿,粘腻腻的贴在背上难受。

    欧阳瞻打量着四周环境,下一瞬,他悚然而惊——

    四周的屋脊上隐约有喀嚓细声,他虽是文士,却也久历军中,万分肯定,那乃是弓弩上箭的声音。

    “看来,你是不会容我活着离开此地了。”

    他的笑容有些扭曲,带着异样的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疏真伫立不动,声音却如冰胜雪,“今日非是你不放过我,而是我不会放过你——我不想再纵容你这样一个对我有刻骨恨意的人活着。”

    “那么,你这个可爱的‘妹妹’又如何,不准备救她了吗?”

    欧阳瞻说着,手中雪匕又是一紧。

    “妹妹……?!”

    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疏真睁大了凤眸望他,随即,却是一笑嫣然,风华无双——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妹妹,你要是高兴,干脆就将她一刀抹喉!”

第一百十六章 暗战

    幕天席地的雨中,冥暗几乎要吞没所有,不远处檐下的几盏气死风灯在不住摇晃,照在她的雪白面庞上,虽然黥纹未退,那狭长流丽的凤眸中,却是闪着耀眼无上的威仪!

    “你……!”

    欧阳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时气窒,死死盯住疏真,后者却只是不在意的摆了摆罗袖,洒起水花涟漪,巧笑嫣然,却是让他心生悚然。

    “你倒是刺下去啊?!”

    凛然冷笑声中带着不屑,疏真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在他眼中却好似极大的压迫——欧阳瞻心中咯噔一声,升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你不必嘴硬……”

    他定了定神,锋利的刀尖触及咽喉,却是凝而不发,极为惊险,“你忍心眼睁睁看她血溅当场?”

    “她与我之间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谬之事,冷笑声更甚,疏真气定神闲地站着,雨水在她的眉目间滑落,越见皎皎。

    “你刺啊……为什么不动手?”

    她的声音清脆中带着蛊惑意味,反而好似怂恿他动手,“这一刀下去,你也安稳,我也适意,大家皆大欢喜。”

    她冷眼笑睨之下,竟不复平日闲散模样,尊贵森然间更觉窒息,这一刻,即使是痛恨、蔑视她至斯的欧阳瞻,也不得不暗生惊骇。

    一滴汗从欧阳瞻的鬓角落下,他摇了摇头,发间流穗却因雨水洇染,也不再飘洒轻扬,“你不必故作姿态了——她是你亲信左右手的胞妹,她亲姐因你而死,而且死状凄惨万分——你真能硬下心肠不管?”

    一瞬的沉默后,他听到了朗朗笑声,水雾飘洒中,淑真眼中的光芒,却是要比行将熄灭的夜灯更加强烈——

    “身为上位者,若是如此就轻易心软,那我当初就不必跟狄人争斗了——战前阵后,他们曾经驱使了多少良善庶民为盾,你几时见我心软退切?!”

    她喃喃的,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在这暴风骤雨中,却是分外清晰——

    “我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以前如此,今后更是同样,你可以杀了她了。”

    这般柔声细语,却是比什么修罗地狱更加吓人,鬼使神差的,欧阳瞻想起了当初那个驱干百姓前来攻城的狄将——

    那人的最后下场,乃是被眼前这“贱人”命军中将士一人取一块血肉,最后将骨架悬吊于辕门之外,任凭鸦雀啄食。

    他压制住心头越升越强的惊悚暗黑,正欲再说,淑真已是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雨滴撒在她的衣襟上,那般素淡的月白缎衣,被水洇透,也隐约显出牡丹开遍的暗纹,雍容中更见宁威,连最后冷冷一笑的眉眼,也在凄楚中透出凛然不可逼视的肃杀。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不远处传来的灯光也越见黯淡了,四周屋檐上的弓弩准备声虽然细微,听来却更觉惊魂,仿佛有鬼物遍布四周,在暗黑中蠕蠕而动,准备择人而噬。

    欧阳瞻只觉得背心一阵冰凉,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这样莫名的下风,却是让他自惊怒的绝境中,凭空生出疯狂的勇气来——

    下一瞬,他被雨水冲了个激灵,一道危险灵光让他浑身都兴奋得痉挛,他舔了舔唇,眼中掠过一道嗜血而危险的光芒。

    “你……你给我站住。”

    疏真走出四步的瞬间,欧阳瞻终于开口了,迟疑的,惊怒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是落尽下风的穷途末路,都在这一声的嗓音中透露出来。

    她停住脚步,静静听着身后的动静。

    “你……只要你安然让我离开……”

    这一句底气更加不足,已经带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疏真微微一笑,回过身来,笑着伸手道:“那就先放人——”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电光火石的,她发觉了不对!

第一百十七章 花陨

    模糊的视线里,一蓬血雾就此爆开,那飞溅落下的并非是雨滴,而是触目惊心的红!

    血雨从天而降,,在下一瞬定格为最恐怖的梦魇——疏真未及反应过来,已是喷了满身满脸。

    她僵在了当场,素手仍维持上一刻伸出的模样,却是……再也触及不到活着的虹菱了!

    就在上一刻,欧阳瞻一掌击下,已是将虹菱的天灵盖拍得粉碎,顿时气绝当场!

    疏真瞪大了眼,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放大,眼前空茫茫一片,鲜血肆意模糊之下,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

    欧阳瞻却是反应飞快,右手化掌换匕,朝着疏真射去,后者根本不及躲闪,扎扎实实钉在了右肩之上。

    欧阳瞻顺势飞身弹近,五指如爪一般将她的咽喉扣住——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在一瞬之间,待屋脊上弓手们发一声喊,欲连珠快射时,他已反转过身,以疏真为盾。

    暗夜中,只听他轻笑连声,儒雅悠然之外,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倒是射哪……”

    弓手们寂然无声,无人答话,场面僵滞死寂,惟有风雨如晦,在这深夜里漫撒狂扬。

    “哈哈哈哈……”

    笑声越发肆意狷狂,欧阳瞻占尽主动,只觉得心中轻松快意已极——先前疏真态度强烈,好似完全不以虹菱性命为念,他原本有些迟疑退却之心,却在强烈怨恨下孤注一掷,赌她内心并不如表面一般无动于衷。

    自己已经赌赢了!

    欧阳瞻微微扯动唇角,露出一道可说是魅力十足的笑容来——这惊天一掌可说是行险到了极点,可自己终究还是赢了!

    他用力扯起疏真如墨的长发,笑着凝视她苍白欲死的面容,朝着屋檐扬声喝道:“你们全部退开,不然我就扭断她的脖子!”

    长久的沉默,半晌,终于有人从屋顶跃下,其它人也纷纷效仿。

    欧阳瞻心中更是笃定,他铁指如钩,钳了疏真脖子便走,丝毫不顾及她血如泉涌的右肩,反而轻笑道:“你这只右手好象是被萧策大人所废……反正也没用了,倒不如断了干脆。”

    恶毒的言辞正要继续,他只觉得眼前光芒一闪,竟有寒冽剑气扑面而来!

    他举臂欲挡,却丝毫阻挡不住这锐利锋芒,只听一声惨叫,他的左臂生生断为两截,痛得连右手也为之一松——白亮的雷电闪光让他清晰看到,疏真手中匕首化出几点剑花,竟仍有余劲袭来!

    怎么可能?

    这一下又是变生肘腋,欧阳瞻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匕首被当作短剑,狠狠地陷入自己胸膛,狂烈激痛顿时充满全身。

    “你……怎么可能……”

    他喘息着,费力地看清楚,匕首就是自己插入疏真右肩的那把——然而她的手根本不动动弹,又怎猛施展如此精妙的招式?!

    “惊讶吗,诧异吗……”

    平静到诡异的女音在雨中响起,欧阳瞻呼吸更加急促,眼前也全被雨水模糊了。

    “我的右手确实费了……可这只左手,却同样可以用剑——我生来是左撇子,而你,是这世上第一个知晓这个秘密的。”

    低低的笑声仿佛是在耳边,仿佛又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欧阳瞻恨得睚眦欲裂,却终究吐出一大口血,顿时没了气息。

    疏真摇摇欲坠的站着,仍维持着方才那个笑容——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却是比泪水还要肆意汪洋。

    鲜血在脸上被晕染开来,满头满脸也不再温热——一个人的体温,一个人的性命,就此尘埃落定,再不复还。

    她抹了把脸,浑然不顾自己的狼狈形容,也不顾右肩仍是血如泉涌,只是执着的,缓缓地走回虹菱的尸身旁。

    雨越发大了,将方才的血迹都冲得有些淡了,那小小的尸身,此时看来却是分外寥落。

    “可霓……我对不住你。”

    无声压抑的轻叹在暗夜风雨中飘过,疏真一身月白尽是血污,就这样站在尸身旁边,良久都没有移动一步。

第一百十八章 罪愆

    无尽的雨水从天际落下,冲入眼角,只觉得一阵刺痛。疏真闭上眼,额前的碎乱发丝遮下,掩去了所有表情。

    “你为什么不恨我……”

    她气弱游丝的,对着虹菱的尸身喃喃道。

    尖利的指尖刺入掌心,丝丝缕缕的血流下,很快便被雨水冲散,漾出烟云般的光景,再也不见踪迹。

    “你为什么不恨我!你的亲生姐姐,早在居延就替我而死了,她死得苦状万分,毫无尊严!!”

    她轻声笑了起来,声音清淡漠然,却是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恻然,“你们一对姐妹,都因我而死了。”

    她抬起眼,沉静黑瞳中有着死寂的平静,“从今往后,还会有多少人为我而死?”

    长夜如晦,风雨声飒然临空,却丝毫不能回答她的疑问。

    疏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身心皆是疲倦到了极点,心头却偏偏有一团暗火,因憋闷而越烧越旺,“苍天,你若是真有神,就把什么惩罚都冲着我来吧——一切的罪愆都是我所为,今日我坦然承认,绝不否认!”

    轰然一声,雷电击下,不远处的房梁呼啦拉一片崩塌,扬起的尘土飞溅,仿佛有居民的尖叫声,随即却被更为恐怖的雷声压下。

    天与地仿佛都在咆哮发怒,闪电将她的眼照亮,那样奇异的白光,似乎要引燃所有人心中的火焰,与世间万物一起化为灰烬。

    她怒极而笑,苍白面容上黥纹熠熠,让人不敢逼视,“来吧……对着这里劈下去,这样世界就清净了!”

    她素手纤纤,在胸前轻轻比画,整个人虽是低喃,声调却因激越而变得异样。

    四周有部下踌躇着试图走来,却终究不敢近前,眼睁睁看着她暴露在雷电光芒之下,心急如焚也是无计可施。

    雷声仍在四周游走,却好似不愿凑近,渐渐的逐渐远去,隐没在厚厚云层中。

    “连你也不愿我死……是我罪无可赦,还是我根本无罪?”

    疏真喃喃道,仿佛在问天,也仿佛在质问自己,淡淡一句,却是问尽了人生的不可解。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她又问道,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过去十年间,我在国政危难之时召集诸侯,共商攘狄;与萧策一起编练新军,还都回朝;是手握凤玺,威服天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人间传奇世上佳话,可是,我却少了那关键的一滴血——这便是我的滔天大罪。”

    “真正金枝玉叶的一滴血啊……”

    她笑容越发加深,雨水打湿了所有,将这痛彻心肺的一句也冲入泥泞之中。

    疏真只觉得心中万念俱灰,所有的一切,都是荒谬可笑——这十年来,她的才华,她的努力,她的热血与青春,甚至是那些旖旎爱恋,都因着这一个“罪”字而化为乌有。

    到如今,连她身边在意之人,也无法保护,无法留住。

    可霓……虹菱……

    她默念着已经逝去的这两个名字,只觉得心头的暗火一簇簇走全身,眼前眩晕之下,好似有一阵白光——

    她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如同散了架一般,倾倒落地。

    最后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强健的臂弯里,那样紧密的环绕,有着异样鲜明的熟悉。

    是谁……

    她未及思考,便昏了过去。

    朱闻抱了她的身躯,冷然凝视许久,又脱下自己的斗篷细细包裹,这才起身,朝着刚刚狂驰而来的车驾而去。

    他的衣袍上尚有血迹,右腕也不甚灵便,却仍是不管不顾,将伊人抱在怀中,好似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

    雨势随风变大,满地血腥也逐渐被冲走,车轮辘辘之下,又有人收拾了一旁的尸体,很快,此地便了无痕,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了。

第一百十九章 回梦

    朱闻从王殿返回时候知道这一变故的。

    当时已是掌灯时分,天上已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丝。轿夫们脚下湿滑,速度并不算快。

    当有人快如疾风冲破轿身,兵刃几乎刺到眼前的瞬间,他就势一闪,尚算宽敞的轿中顿时罡风四散,支呀怪声中,便破了两个窟窿。

    朱闻正要破轿而出,那“刺客”便在半昏半暗中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是我。”

    朱闻听着声音熟悉,再近看时几乎是大吃一惊,“叶大夫,原来是你!”

    他扫了一眼对方黑巾蒙面、一身劲装的模样,有些惊疑道:“你这是……?”

    “我跟人打赌输了,及时还清后还被索要利息,真是遇人不淑……”

    叶秋苦笑着调侃了一句,见朱闻迷惑不解,又笑道:“利息就是这次客串刺客来杀你。”

    朱闻微微皱眉,仍是一派沉静,“能否说下缘由。”

    叶秋看了下天色,手中兵刃做势呼啸,与车壁敲击之下,呼啸声四起,仿佛轿中正在激战,“没时间解释了,马上这王城之中便要大乱,有一大批朝廷的暗桩会被连根拔起——当然,世人们甚至是燮王,只须知道这是狄人潜伏入城作乱。”

    他瞥了一眼朱闻,好整以暇道:“你身为燮王之子,又是此次主帅,狄人定是首先拿你开刀——演戏要全套,有人为了让你避开这旋涡,更能从中得益,所以让我假装狄人刺客,来与你演个双簧。”

    “是谁……”

    朱闻见叶秋笑而不答,心中灵光一现,却是有些迟疑的猜道:“是疏真……?”

    “除了她以外,尚无人能劳我大驾。”

    叶秋的话很有些狂妄,在刀剑呼啸声中,外间从人的惊喊也很快接近,叶秋虚晃一招,正要恰到好处的撤离,却眼尖的发现,凌乱的轿帘外,满天里都是浓烟,从王城的四角各处升起。

    “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极为平静的说完,正要离开,却被朱闻一把扯住了袖子,“她现在人在哪里?!”

    叶秋被他声调中的郑重气势吓了一跳,再看时,朱闻已略微恢复了些从容之色,只那一双黑瞳中隐约透出焦虑,声调也有些怪异。

    “她去会见仇人了。”

    简洁了当的回答,却是让朱闻眼中焦灼更盛,眸光熠熠之下,显得格外犀利——

    他想起昨日,疏真那恍惚迷离,却不无惆怅忧悒的语气声调,心中不安更加厚重,宛如天边的霾云,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在哪里?”

    说话间他便欲起身,叶秋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她不会有事的,你最好不要掺和其间。”

    朱闻却是理也不理,只是冷然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自然心中有数。”

    “你真是……”

    叶秋用力吸吐清新空气,怒不能发,却又苦笑不得,只能缓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苦劝道:“这次之事便是她主导策划,你放心,她定会无恙。”

    “请你带路。”

    朱闻眼中仿佛不曾看到他的为难表情,只是径直说道。他声调清淡,却是如利箭一般开弓无回。

    “好吧……”

    叶秋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答应了——朱闻那犀利焦灼的目光,让他心生欣慰,却又复杂酸涩。

    “要是一开始,她遇见的人是你……”

    他摇了摇头,对着朱闻关切焦急的目光,缓缓说出了地点。

    一路奔驰,车子本就是满目疮痍,颠簸之下几乎散架,朱闻也浑然不顾。

    雨势越大,在夜色中潇潇洒落。朱闻一路心急火燎,终于在街角的小小客栈门前,看到了那一抹在满地血色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想也不想,飞身而接,落在他怀里的温香软玉,在这一瞬已是世上无双的珍宝了。

    ****

    昏昏沉沉间,好似车在颠簸,又似乎人行坐在云端里。

    似真非真间,疏真做梦了。

    宫庭深深,那个梳起飞燕髻的少女,正在颐指气使的娇喊。

    她在喊什么?

    是在对着自己喊吗……

    疏真呻吟了一声,整个神智被这过往记忆一带,眼前之梦却更为真实了。

第一百二十章 昭宁

    十年前

    宫阙的飞檐斗拱被夕阳一照,玄黑中隐隐透出潋金光泽来,朱红宫墙曲折蜿蜒,被花团锦簇一漾而去,恍惚而迷离,仿佛永不消散的幻梦。

    昭宁公主静坐镜台前,侧目凝视着这窗外繁华,随即一双水润杏眸转了回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妆容,眉心却是浮现了淡淡冷戾。

    她冷不防将身前首饰狠狠一掷,尖利的簪头便戳到了为她梳妆的少女,在她雪白额头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疏真吃这一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却是快手快脚地接住了那支七宝琉璃簪——前日有小宫女将公主并不常用的珠钏弄断了线,都被打了个半死送到皇庄做了苦役,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昭宁公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漫声嗔道:“这簪子我不要了,染了血怪晦气的——赏给你了。”

    疏真垂手默然,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昭宁公主今日心绪不爽,刻意拿自己撒气,乃是因为今日晨间的惊鸿一瞥。

    公主在御花园赏花之时,意外撞见了未来驸马,虽然只是遥遥一面,那位公子却多盯了疏真两眼,这便惹下了祸根。

    尖长而冰冷的指套在脸上缓缓滑动,宛如蛇虫一般蠕动。昭宁公主微笑着,将葱管样的指套在她脸上比画着,细微的刺痛在疏真的脸上爆闪。

    “怎么,本公主的赏赐,你瞧不上眼?”

    自矜的声调有些刻意,倒是学足了她母亲柔贵妃颐指气使的架势,只可惜……这般张牙舞爪之态,却反而显得色厉内荏——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女,还学不来大人那份阴毒狡诈。

    疏真心中沉静绵密,却并没有一丝害怕,她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低微恭谨,“公主赏赐如此贵重,奴婢实在是感激涕零——只是这宝簪乃是配您千金之躯的,给奴婢用实在是糟蹋了。”

    她声音诚恳软弱,含着些瑟瑟发抖的意味,昭宁公主手下指套划过她脸上的血痕,娇笑道:“你也忒谦了,我宫中上下,就数你长得俊——你看这簪子插你头上,更显得面若芙蓉,光彩照人。”

    这几分姿色,居然惹得公主起了嫉妒么……

    疏真扫了一眼自己在大镜中的侧颜,心中暗自苦笑,面上却更是惶恐,结结巴巴道:“奴婢这几日身上有些发热,所以才显得面色粉绯,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昭宁公主踌躇一瞬,想起她平日里服侍得还算小心,终究索然无味的放下了手,“罢了……你下去吧!”

    疏真裣衽欲走时,昭宁公主冷声斥道:“今后注意着点,不要在人面前搔首弄姿的,平白给我丢脸。”

    疏真退到中庭时,随手掐下了些黄萝的花瓣——回去研磨晒干后涂在脸上,便能形成点点黄斑,这样一来,大概就不会惹眼了。

    池中的清波倒映出她的容颜,虽然尚算稚嫩,却已是出落得俏丽沉静,俨然是未来的倾城之姿。

    风吹动点点涟漪,十五岁的疏真因着姿容过人,已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但终究,这不过是宫中险恶的世态人情而已,虽然棘手,却也并非是生死关头。

    ****

    惊涛骇浪却在第二日午后便降临到了身边。

    珠帘低垂,宫中众人正在午睡,忽听一片人声马嘶,混杂着尖利绝望的哭喊声,顿时乱作一团。

    昭宁公主从榻上起身,长发垂腰而下,面色有些懵懂的苍白,“出什么事了?”

    疏真搀她起身,外间有仆妇跌撞跑进,面色几乎成了灰白,“公……公主,不得了了,狄人打进京城了!”

    外间的哭喊声更甚,宫前九门匆忙关闭的轰隆声,在这一刻响彻了天宇,随即,景阳钟的凄厉连响也回荡不止,成为众人心中最可怕的梦魇。

    “怎么会这样……”

    对于所有人来说,赫赫天朝恩泽天下九州,狄人蛮夷,不过是些传说中的野人妖怪,怎么会在一夜之间,逼到了眼前?!

    疏真凝起眉,也觉得不可思议——狄人的地盘远在天边,这一路攻来,怎会不惊动沿路官员百姓,连一点消息也无?

    但此刻已不容她静心思索,宫门外的喧嚣声更重,很快便有了兵器交击声由远及近,宫中女眷顿时哭声四起,有些甚至昏厥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宫变

    昭宁公主跌跪在地,浑身力气都仿佛散失了,疏真去搀她起身,却被她用力挥开,尖利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母妃……”

    昭宁公主的盈盈大眼里蓄满了泪水,仿佛离巢的孤雏受到鹰鹫的逼杀,顿时想到了母亲温暖的羽翼。

    她踉跄跳起,朝着柔贵妃的宫室跑去,身上轻软的绡纱飘落于地,带起一阵不祥的冷风。

    虽是午后,日光明灿,疏真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宫廷内外的喧哗哭喊声在耳边回荡,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浸在冰水里,一个激灵之下,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捡起地上遗落的披纱,紧追着公主的脚步而去。

    ****

    不详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到了掌灯时分,传言甚嚣尘上,连柔贵妃都没了主意。

    听到皇帝已在前殿设下白色帐幔和先君灵位,柔贵妃小声啜泣着,别过头去,手中锦帕无力落地,却又惹得昭宁公主哭出了声。

    母女二人相对而泣,哭声之下,倒是将襁褓中的小皇子吵醒了,他挥舞着双手,已能自己起身爬动,却迟迟不见人来抱,于是一扁嘴,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疏真听着这一片哭声,心中寒意更甚,未及思虑,却听柔贵妃哽咽道:“狄人攻入宫中,这是迟早的事……”

    “母妃……!”

    昭宁公主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剧烈地喘息着,手中巾子几乎拧出水来——在她十五年的岁月里,哪曾料到会有这滔天大祸?

    “若狄人进犯,圣上大概准备殉身以谢列祖列宗了……“

    柔贵妃勉强说到此处,捂着胸口已说不出话来,疏真取了桌上茶盏递上,她急饮一口,不复平日的优雅仪态,泣道:“事已至此,我等女流也宁可自尽全节,好过落在蛮夷手里。”

    昭宁公主浑身一颤——这两条道路同样狰狞可怕,却是要她如何抉择?

    “你跟着为娘,清清白白而去也好……可你弟弟该怎生是好?”

    柔贵妃愁肠百结,搂紧了小皇子不撒手,已是泣不成声。

    正是凭了这皇嗣之功,她才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尊——如日中天的盛宠荣华,瞬间却要化为黄粱一梦,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昭宁公主已然被吓得迷了心,也没顾得上听母妃说什么,只顾得垂泪啜泣。一旁的疏真凝目看才周岁的小皇子,却觉他黑亮大眼骨碌转动,煞是玉雪可爱,心中不禁一阵恻然。

    这一对母女别无他法,正相对而泣,柔贵妃的贴身侍女急急而来,却是前殿皇帝召唤。

    柔贵妃打了个寒战,仿佛有所预感,眼中闪过恐惧的光芒。她勉强站起身来,对着镜台理了理云鬓,将怀中孩儿放入女儿手上,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蹒跚离去。

    殿中恢复了沉寂,黄昏的余辉照得满殿金灿雍华,却在此刻透出死一般的寥落沉寂。风吹得窗纱轻响微动,仿佛鬼魂的窃窃私语,整个内殿都带上了几分暮气阴冷。

    昭宁公主先还小声哭泣,过了三刻,见母妃迟迟不见回转,心中也觉不妙,她平素金尊玉贵的气度早已荡然无存,心情迷乱之下,竟茫然起身,连手中婴孩落地都浑然不觉。

    “小心!”

    疏真在一旁看得真切,扑上前去,险险接住了小皇子,自己的胳膊却撞得剧痛,额上不禁冒出冷汗来。

    昭宁公主这才发现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她颤动嘴唇正要开口,却听殿外一片凄厉哭喊,景阳钟又响,悠长而无边无际,隐约透出玉碎宫倾的不妙意味。

    “圣上驾崩了……”

    有人带着哭腔喊道。

    又有一片脚步凌乱,宫人尖着嗓子叫道:“狄人打进来啦——!”

    这一声凄厉急促,如闪电惊破所有混乱,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

    疏真只觉得一阵眩晕,她竭力稳住自己,随即朝殿外看去——呆若木鸡的宫人们发一声喊,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暮色之中,一片寒鸦铺天盖地飞起,映入她眼中,这熟悉而安稳的世界,正在她的黑瞳中寸寸瓦解,灰飞湮灭。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狗洞

    她竭力凝神,在自己掌心掐了一把,刺痛让她清醒过来,细细听去,风声中呼啸而来的,果然是兵刃交错的响声,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近,却也越发稀疏,骑兵粗野的吆喝笑声在夜色中听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不能留在主殿之中!

    疏真心中闪过此念,立刻拉了昭宁公主就走,昭宁公主哭得神思不属,略微扭腰抗拒道:“我要在这等母妃……”

    “公主,目前局势危急……”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眼看昭宁公主哭啼怒骂不成模样,疏真把心一横,字字清脆道:“再不走,狄人就要冲进来搜查拿人了!”

    昭宁公主被她这一喝,却是打了个寒战,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她想起传言中生食血肉的狄人,顿时面如土色,却又念及迟迟不回的母妃,于是哽咽道:“好,我们这就离开——我去找父皇和母妃!”

    她随即一昂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她的身后,有无数宫女惊慌着四散奔逃,宛如滚水灌入蚁穴时那般混乱。

    疏真凝神一想,终究还是抱起了小皇子,跟在她身后而去。

    皇帝所在的崇德殿跟前,果然有不少身着戎裘的高大壮汉在黑暗中来回走动,宫灯在廊下飘摇不定,檐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当有声,却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

    疏真用力拉住昭宁公主,以口型向她示意,随即两人猫着身子从殿后绕行,两人蹲在窗板下,戳破了一点,朝前奋力望去。

    眼前的昏暗好一阵才适应,珠帘背后,好似有什么东西悬挂着,左右轻晃。

    疏真心中咯噔一下,再仔细一看,已是面色煞白——那悬挂在粱下的,竟是一个个身着缟素的男女,看那头饰五官,竟是……!

    “母妃……!!!!”

    昭宁公主的嗓音几乎是从咽喉里逼出来的,她凝视着其中一具僵硬女尸,不敢去看那青黑灰败的脸,只看着那熟悉的璎珞宝钏在黑暗中发着幽光——她顿时觉得五内俱焚,几乎要一头栽倒地上。

    疏真一手抱了婴孩,另一手勉强拉住了她,“公主,请您千万节哀顺变,不可方寸大乱!”

    昭宁公主双瞳涣散,目光几乎是疯癫的,疏真正要再说,却听不远处有人以生硬的汉语吆喝道:“什么人?!”

    她顿时吓了一跳,不由分说的,将昭宁公主拉了,从一旁的巨大铜鼎之下躲闪而过。

    ****

    逼仄狭小的永巷中,宫灯稀稀落落,游丝移魂一般,照不亮巴掌大的一片地。疏着一手抱了襁褓,另一手轻扯昭宁公主,两个妙龄少女在黑暗中瑟缩躲藏,耳听着远处的异族口音,只觉得恐惧一阵阵逼上来。

    昭宁公主仍有些神思迷乱,浑浑噩噩的任由疏真扯了前行,到了一处更为偏僻荒凉之地,蒿草在墙缝里长得老高,乌鸦也在瓦砾中嘶声厉嚎,她打了个激灵,身上寒意更甚,悲伤、惊恐、焦急、绝望一齐袭来,她腿脚发软,喘着气道:“这是什么地方?”

    “永巷……”

    疏真的声音清脆如冰玉,在幽暗中听来,却给人莫名的安心,“这是关押犯罪宫人之地,路径很是崎岖,又人迹稀少。”

    她走到一堵墙跟前,拨开一人高的蒿草,露出最底下一个小洞,随即回过头来,对着仍是茫然的昭宁公主说道:“我们走吧!”

    “走什么——你是说,要从这狗洞里爬出去?!”

    昭宁公主尖声嚷道,随即却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惶打量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走这儿!”

    疏真娓娓劝道:“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事急从权,略微委屈一下……”

    “我不要爬狗洞……!”

    昭宁公主的眼中闪过偏执狂热的光芒,这半夜的乍逢大变,亲人噩耗,无穷奔逃,已让她筋疲力尽,几乎要崩溃。

    疏真正待再劝,却听身后有人阴恻恻笑道:“你们不用爬狗洞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逃离

    一轮弯月放出惨白淡银的光华,随即便隐没在重重云絮之中,蒿草中半昏半暗,鸦雀的枭叫声宛如鬼哭。

    疏真浑身一颤,脊背上只觉得一阵火辣,手心里却沁出冷汗来,她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身,只见一道魁梧身影披了半边裘衣,半边黝黑膀子赤露着,嘲笑口音却是带着生硬的异族腔调,咧嘴大笑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原来这里还有两个小美人……”

    那人应该是狄人将领一类,酒气混合着血腥的秽气,在暗夜里熏染过来,昭宁公主一声干呕,却是连清水也吐不出来。

    疏真冷冷地凝起眉,黛眉斜飞之下,竟有说不出的沉静气韵,她不动声色的,扯了昭宁公主到身后,将手中襁褓递给了她,随即却好似害怕到了极点,瑟缩着向后退。

    那狄人哈哈大笑着,醉眼贪婪地扫了两位少女,随即便盯在了疏真身上,“这么娇滴滴的小美人,何必去爬狗洞……”

    疏真嘤了一声,好似极为害怕,背靠在了石墙之上,有意无意间,她玉颈下锦衣半滑,露出一大片滑腻雪白的肌肤,在黯淡星光下,带了几分珠玉般的柔光,让人心中一荡。

    那狄人舔了舔嘴唇,眼光因欲望而暗沉了几分,他随即便扑了上来。

    “你不要过来……!”

    女子柔弱无依的声音,却更激起了他的征服和肆虐欲,他哈哈大笑着,黝黑带茧的手伸入衣领中,正要一逞兽欲,下一瞬,他的狞笑凝固在了脸上,逐渐化为不敢置信——

    “你——!”

    月华在此刻脱出云霾,流泻而下,明暗之间,肢体的交缠中,有金光一隐而没。

    疏真喘息着,很是费力的从这人脖颈处拔出半把金绞剪,随即便有血涌如泉。

    当啷一声,剪子从她手中落下,她的秀眉微颤着,终究咬了咬牙,唤了几乎失神的昭宁公主,“我们快走!”

    两人踉跄着蹲身而下,昭宁公主浑浑噩噩的在地上趴行,手中小皇子几乎要落到泥泞之中,疏真在后边助推着,终于送她穿过了狭洞。

    疏真大口喘息着,正待爬过,却只觉身后有人用力扯住衣领,浓重的血性味萦绕左右——粘腻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狠狠用力,几乎要让人窒息!

    眼前直冒金星……整个人仿佛被水没顶……这一刻她仿佛发了狂似的,用手中的刀剪朝着身后拼命刺去,任由那鲜血喷了自己满身满脸。

    一刀……两刀……数十刀过去,死掐的力道终于减弱了,她用力挣脱开来,大声咳嗽着,咽喉疼痛的几乎发不出声——最后回眸,是那几乎已支离破碎的狄人尸体!

    月光越明,从狭洞中钻出来的轻盈身影,却仿佛沐浴在血雨中一般,吓得昭宁公主又是摇摇欲坠。

    ****

    自御厩中牵出两匹骏马,两人极为狼狈的策动缰绳,穿过朱雀大街出了城门,却只觉得暗夜中星辰黯淡,完全不辨方向。

    疏真不敢走官道——那里定是有狄人驻守,然而两人胡乱向西一个时辰后,却更觉四野茫然,藤蔓丛生,荒凉不见半丝人烟。

    沿途零星有百姓的屋宇,却已被烧成了废墟,两人皆长于深宫之中,对外界地理环境毫无了解,凭着一星半点的光线,却发觉已跑到了一条湍急河流边。

    这是灞水……还是洛水?

    疏真竭力回想书中的记录,却颓然发觉自己根本只是胡猜——纸上谈兵终究只是笑话。

    两人正在发楞,却听旷野之上,竟渐渐传来了人声呼哨,一答一和之下,隐约透出火把,却是不觉安心,只存诡异。

    “不好,是山匪来了!”

    疏真想起一事,顿时面色惨白到极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匪

    她服侍昭宁公主去给柔贵妃请安之时,曾经偶遇今上,闲谈之间,曾经提起京畿有灾民云集,随为首者揭竿而起后,便聚啸山林为匪,逢有司追缉,便化为山民,让人防不胜防。

    火光越见闪烁,人声呼啸间,粗鲁汉子的笑骂声逐渐传入耳中,及人膝盖的乱草随风轻晃,好似也被这一幕惊吓。

    一阵马蹄声疾响,虽然声势浩大,却也显得混乱参差,人影憧憧而来,火光中逐渐逼近——服饰各异,有些甚至一眼看出是抢了女子的衫衣改的。

    为首者打一声呼哨,顿时骑队围住了这里,有人用长矛戳着乱草,吆喝道:“出来!”

    少女的长裙在草间拖曳,那流光珠霞的色泽被火光一照,宛如萤月,山匪们对视一眼,眼中都有莫名的雀跃。

    乱草被拨开,一双少女宫裙散乱,警慎地靠在一起,美眸中有水气微露,火光照得耳边明月铛耀眼无比,更衬得花容月貌。

    粗鲁大汉们轰然大笑着,有人上前来,不由分说的打飞了疏真手中的刀剪,随后将两人五花大绑,捆在了马后。

    “这婴孩怎么办?”

    “看他穿金带银的,也许有家人来赎,也带上吧!”

    话未毕,一行人便朝着远处的重山深处而去。

    ****

    绳索紧紧的勒进肉里,一天没进水米的嘴唇干裂出了血口,疏真舔了舔嘴唇,再看一旁的昭宁公主,却已是哭得累了,依然昏睡过去。

    山匪并未对她们有所不轨——实在是因为抽不出空隙,京城被狄人奇袭攻破,满城百姓都惊恐哭号,有胆大的已然从半禁的城门逃了出来,狄人忙于掠劫,便也没有阻拦。这些百姓大多家境富庶,到了城外却被早已等候的山匪们盘剥一空,他们是欲哭无泪,山匪们却是乐不可支,连淫辱女子也抽不出空来。

    不能坐以待毙!

    疏真咬牙忍住饥饿的眩晕,随即将手上的绳索靠在门槛处来回磨平。

    皮肉先是剧痛,随后便是粘腻——大概连手腕都磨破了,两个时辰后,她几乎脱力,却终于解开了绳索。

    她随即推醒了昭宁公主,后者勉强站起身来,却顿时泪如雨下,“父皇……母后!我要回宫!”

    疏真被她这一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公主小声,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昭宁公主狠狠挣脱了她的手,瞪了她一眼,随即便拎了裙摆,就要发足狂奔。

    “公主且慢……小殿下还在这帮贼人手里,须得寻回才是。”

    昭宁公主勉强停住,面色却甚是难看,她愠怒着,压低了声音呵斥道:“那你还不快些把他抱来!”

    疏真默不作声,拉了她在后院搜寻,好半晌,才在一堆茅草中找到了那个襁褓。

    小皇子居然毫发无伤,也不苦闹,一双大眼圆溜溜乱转,实在讨喜。疏真一把将他抱起,感觉着怀中那柔嫩小手在脸上比画,几乎要落下泪来。

    “趁着他们大半外出,我们赶紧离开!”

    两人正要悄然潜走,却听前面大院里一片人声轰闹,不远处甚至马蹄一片大乱,随即竟有惊叫声响起,声音充满惧怕和诧异。

    “不好了,大头领……官兵攻过来了!!!”

    紧赶而来的小卒如此禀报道,他已是满身血污。

    山匪头领一听这话,先是一头雾水,随即大怒道:“你得了失心疯了么——哪还有什么官兵,他们都被狄人打散去见了阎王!”

    “大头领,是真的……他们说,要我们交出……”

    “交出什么?”

    “交出公主殿下……”

    小兵卒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公主

    黄昏的暮光逐渐暗淡下来,山林间更见黑沉,有不知名的鸟兽在其中穿梭,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昭宁公主慌不择路,脚下却是被藤蔓绊了一交,顿时跌得下颌青肿,绣鞋也飞出老远,她再也忍耐不住,坐在地下啜泣不止。

    “公主,暂且再忍耐下吧,我们不能停在这……!”

    疏真也是跑得大声喘息,她胃里空空,激烈奔跑之下只觉得眼冒金星,却仍要竭力劝说。

    “索性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昭宁公主死也不肯起身,坐在地上泣声更大。

    疏真一发狠,将她一把拽起,跌跌撞撞的朝前跑去。

    荆棘在昏暗中刺入脚底,先是剧痛,随后却也麻痹了,崎岖的山路让她们三番两次摔倒。天边皎银弯月升起,身后的马蹄声却渐渐逼近,显出山雨欲来的不祥。

    疏真与昭云公主抱了小皇子,慌不择路之下,居然来到了一高崖,还来不及喘气,身后的追兵居然上来了!

    山匪的首领呼哧喘着气,带了一干残兵败将追了上来,他们身上都有火熏血污的痕迹,神色之间却更为狠戾!

    他们不再骑马,一步步逼上前来,口中不干不净的骂道:“你们这两个贱人,有本事再跑啊!“

    首领脸颊抽搐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好好一个寨子,共有千余人马,没曾想却被一彪着朝廷兵甲的锐军攻了上山,打了个七零八落。自己只带了少数亲信逃出,这才得知,来者竟是朝中勋贵的私兵,为的便是眼前这一双华衣少女。

    想到此处,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脑壳狠捶几下——昨天便听到京城中传来消息,宫中好似跑了什么重要人物,还杀了个狄人将领,狄人全城大索,尤其不放过妙龄少女——自己早该有所警惕才是,却竟然将个煞星绑了回去!

    他一腔怒火无处喷发,便狞笑着上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两女不断向后退,阴恻恻说道:“再往后便是悬崖深渊了……”

    昭宁公主已是欲哭无泪,听到这一句,却是除了浑身痉挛,再说不出什么来。疏真在一旁抱了小皇子,却仍是冷静沉着,竭力打量四周,在寻找一线生机。

    那首领冷笑一声,正要继续逼迫,却听山脚下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疾奔声,无一丝人声喧哗,在暗夜中显得整齐肃杀。

    难道还有追兵?

    他凑出脑袋看了一眼,却是几乎吓得一个跟头载下——山脚下微弱的火把,隐约可以看到玄色大旗上,斗大一个萧字,龙飞凤舞之下气度天成。

    居然连萧家那个煞星也追来了!

    他只觉得口中发苦,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萧氏一向清高自持,唯一的公子年虽弱冠,却已在江州附近征讨了不少悍匪,对他们来说,却真正是“如雷冠耳”!

    他心下一发狠,情知唯一的下山之路被堵,萧家的家将更有不少高手,一旦让他们冲了上来,自己这一干人都休想活命了。

    他脸上肌肉微微抖动,随即却眼一亮,“不如以公主为质,换得平安下山之机!”

    他越想越觉有理,趁着昭宁公主主仆心乱如麻,一个箭步上前,将两人拎在手中!

    “放开我……!”

    “好大胆的贼子!”

    两女乱声尖叫,首领眼神一眯,又见有小兵卒上前递物,却不再是金钱银票,而是磨得发亮的短刀!

    他把刀锋架在两人脖间,咬牙道:“你们谁是公主?!”

    回答他的,竟是诡异而长久的空寂,风中虫鸣更慎,弯月也显得凄冷。

    昭宁公主抖成了筛糠样,沉默半刻后,她终于直起身,看向眼前这群凶神恶煞之人,嗫嚅了半晌,随即竟举起了手……!

    “她……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玉指所指之处,竟是身边的疏真!

    这一瞬,疏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百二十六章 对峙

    簌簌山风从身边若有若无的掠过,阴凉入骨,让人几乎要打寒战。昭宁公主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调中的凄婉绝望让人闻之鼻酸。

    她一把扯住疏真的袖子,抖成筛糠一般道:“公主,我不是存心要说的……”

    在视线不及的广袖之下,她的手一把抓住了疏真的手腕,冰凉的五指深深的掐入了皮肉之中——那样强烈的暗示,已是昭然若揭了。

    深而锐利的疼痛从手腕传来,仿佛铁箍一般牢牢嵌入,如阴魂附体般无法摆脱。

    疏真睁大了眼,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似的,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服侍多年的主人。

    缓缓的,她的眼中光芒逐渐黯淡,黑瞳幽幽之下,无声的叹息被吞入肺腑,她就那般低下头去,只余下轻轻一句,“我不怪你……”

    再抬起头时,她眼中已换了一副神情——目光熠熠,顾盼之间神光清贵,再不见一丝惧色。

    “我乃天朝公主,汝等意欲何为?”

    一眼扫过,虽是轻描淡写,却已是镇定自若,气度不凡。

    “好极了,终于找到了!”

    首领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映在疏真眼中,却带着几分狰狞冷意。下一瞬,他如拎小鸡一般提起一旁的昭宁公主,竟是不由分说的,一把将她仍下了山崖。

    事出突然,疏真心中虽然有所警兆,却丝毫不曾料到他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她脑中一片空白,拼命挣脱了钳制,跑到山崖旁——

    山下雾霭茫茫,深不见底,无尽虚空中,只有若隐若现的少女惨叫声,逐渐消失在山崖之下,最后戛然而止。

    疏真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整个人都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死死抠住崖边巨石,弄得双手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她好似听到自己开口,嗓音嘶哑之极,“为什么……!”

    那首领毫不在意的大手一挥,“值钱的人是你——千金之躯的公主殿下,一个小侍女有什么打紧的,再找就有了,我们就这么几匹马,带着这丫头也是个累赘!”

    他眯起眼,不怀好意的看着疏真,嘿嘿笑道:“只要把你交给石君侯,我不仅性命无恙,还能大赚一笔呢!”

    他看了一眼她怀中的襁褓,却更加得意忘形起来,“对了,还有这小皇子——也值个好价钱呢!”

    那首领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哈哈大笑中气息熏人,中人欲呕。

    疏真眉头一凝,站起身来,望牢了他,眼中光芒冷锐犀利,几乎要化为星辰,将人灼烧殆尽——

    “我不会跟你走。”

    那首领被她平静异常的语气一惊,随即却大笑,“胳膊扭不过大腿,你最好不要吵闹……”

    “那就玉石俱焚好了。”

    疏真的头脑在此刻无以伦比的清醒,她冷冷一笑,望定了他们道:“你们尽可以过来用强,但是……”

    她回首,望了一眼脚下的万丈悬崖,其意不言自明。

    “你不敢的……”

    首领的调笑在下一刻僵硬——疏真向后退了一步,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只要我轻轻一跳,你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背上杀害公主的罪名。”

    疏真的声音几乎是镇定带笑的。

    “那些诸侯世族要掩盖自己的无能和见死不救,拿你们做替罪羊是最好不过了——你,要试一下吗?”

    那样轻嘲带讽的言语,如风刃一般划过,众山匪大哗,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强拉。

    “你想怎么样……!”

    首领咬牙问道。

    “不想怎样——与其跟他们合作,不如跟我合作。”

    少女的声音清幽淡漠,宛如冷泉流过心中,却带着魔魅的诱惑。

    “他们付得起的价钱,我也可以。”

    疏真听到自己如此说道,手掌中的汗水却已是粘腻一片。

    那首领目光犹豫,已见明显动摇,就在此刻,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一支羽箭插在了他的背上,随即,有得得的马蹄声从四周涌起,宛如鬼神突然降临,让人愕然无法言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救美

    天边已是星辰黯淡,银河霄汉之间只余下浅白一带,暗走的天光却在下一瞬大亮——一轮明月从厚云的阴霾里穿出,光华照耀之下,玄色镶蓝的旗帜中央,一个萧字被照得皎洁刺眼,几乎要点燃每个人的瞳仁。

    鲜血喷溅在地上,却已无人在意,众山匪大哗然之下,已有人要四散奔逃,全然不顾地上泥泞里正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首领。

    “慢着……我们这么跑下去,也会被萧家府兵所杀!”

    有头脑清醒的在大声疾呼,众人喘着粗气,也觉得有理。他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眼中都露出野兽一般的粗戾,竭力挣脱陷阱。

    有人回过身来,更过人眯起眼,将失陷投到疏真身上,野兽般微黄的眼中冒出狂热的光芒。

    下一瞬,疏真就被巨力推倒在地,有人拎了她的脖子,毫不怜惜的提了过来。

    七手八脚的钳制中,小皇子在襁褓中醒来了,他不断啼哭着,男人身上的粗鲁汗臭不断传入鼻端,她费力挣扎着仰起头,皎华冷丽的月光直直射入眼中,刺痛之下,她眼睫颤动着,深深的闭上了眼。

    “我们要想活命,就要靠这位公主殿下了!”

    有人勉强笑道,马蹄和甲胄铁鞍的撞击声已然近在眼前。

    “站住!”

    色厉内荏的呼喝声响起,铁甲碰撞的声响随即骤然停止,夜风中浮现一种别样肃杀,沉凝静默之外,让人心生不安。

    “萧公子是吧……”

    山匪中能言善道者上前搭腔,十丈开外却仍是寂静无声。

    “你也看到了,公主和小皇子都在我们手上,你们要是再逼上前来,这两位贵人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你们想平安离去?”

    淡漠而清醇的男音在暗夜里响起,沉稳镇定中,听不不出一丝波澜。

    疏真缓缓挣开眼,但见火把松明的逆光阴影里,传说中的萧氏少主薄甲轻骑,蓝袍下摆玄金缡纹在火光照耀下熠熠发光——一双黑瞳浓若锦墨,华蕴神采,虽然看不见面目,却已让人心中一震。

    山匪们仿佛被他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摄,一时竟有些气馁,好半晌,才道:“你们不再追击,我们到了平安地头再放人,这是两相合宜之事。”

    “两相合宜……?”

    轻轻笑声缓缓响起,萧策轻叹一声,“你们现在放人,我不会追击。”

    “谁还会相信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话!”

    一旁的山匪忽然暴怒,一跃而起,以手中的破刀片逼紧了疏真怀中的小婴孩,狞笑道:“公主可以先还你,小皇子我们要先留着。”

    “谁也不许动我弟弟!”

    女音狂乱嘶哑,却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疏真抱紧了小婴孩,仿佛再也不愿忍受这逼迫,哆嗦着双肩站起。

    她仿佛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半昂起头,向着大军一方哭号,“将军快救我!”

    她的婆娑泪眼,与萧策的黑瞳在半空中交汇——

    少女的美眸,在下一瞬缩成一点!

    半明半暗间,她朝他点头示意,他亦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疏真朝前一扑,肩下竟主动戳入了那刀尖,她的双手同时高掷而出,凉缎襁褓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极为惊险的弧度,稳稳的落入萧策手中。

    血光四溅。

    她痛极眯眼,不知这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心头涌起极为轻松超脱的感觉——眼前好似有山匪咬牙朝自己砍来,刀锋的寒光带起凛凛冰凉。

    她不闪不避,静静跌坐在地。

    她只觉得筋疲力尽。

    另一道长刀横架而来,堪堪挡住,却迫得她向后再退。

    再退已是悬崖边缘。

    她只觉得双脚酸软,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刀光剑影中,她向后跌坠。

    一只有力大掌将她拎住,随即,那一双神光内蕴的黑眸便到了眼前。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黄粱

    斜飞入鬓的浓眉下,那黑瞳近在眼前,宛如七彩锦墨,犀利中仍不失芝兰玉树的清俊。

    他凝视着她,两人鼻尖之间不过一掌,彼此可以触及对方的气息。

    疏真的苍白面容上,浮现出一道奇异的嫣红,她微微喘息着,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去,低声道:“请放手。”

    仿佛是惊觉自己的逾越,萧策连忙放手,疏真却不起身,只是整了整凌乱的裙衫,踉跄着,一步步走到了悬崖边。

    崖下风声呼啸,有不知名的鸟兽怪啸声,宛如老妇阴森咳笑,云雾飘绕之下,却更觉得深不见底。

    风卷起她的衣袂,她静静凝视着云海涛生涛灭,随即跪坐在崖边,轻摇着手中小声哭泣的婴孩,却是一时静默了。

    “殿下受惊了……是臣来得太迟。”

    身后那道清醇男音终于开口了,言简意赅中,却是再真诚不过的歉疚。

    疏真侧过脸望着他,仍是默然无语——这一刻,她却只觉得心痛如绞。

    我……不是你要救的公主殿下。

    这一句在她舌尖萦绕,逐渐化为更为苦涩的况味,却在彼此目光相触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强而有力的臂膀,诚挚关怀的语气,以及,担忧怜惜的眼神……疏真心中一暖,却更觉得酸楚,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

    一路的颠沛流离、惊恐受难,可曾有人问过一句半语?

    她闭上眼,却觉得更加疲惫,好似长途跋涉之人,终于在沙漠中寻得一片绿洲,那般轻松的虚脱。

    她真的已经累了。

    “殿下……若是站不起来,就扶着我的手吧!”

    男子爽朗而毫不掩护的担忧爱护,丝毫不曾在意男女授受不亲,疏真的面色却更加苍白,身形摇摇欲坠之下,几乎要落入悬崖。

    “小心!”

    萧策上前欲扶,却见少女轻轻摇头,雪色素裳虽然破碎凌乱,夜风中看去,却似一只憔悴而仙骨神秀的白鹤,正在危崖边高蹈飞舞。

    那样不以生死为意的淡漠,绝望中的清淡凄迷,让人感同身受。

    他一时看得呆了,随即,终于忍不住心中悸动,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疏真低头不语,良久,直到萧策以为她不会开口,她才幽幽道:“皇室现在如何了?”

    萧策目光一黯,“全数无存。”

    疏真的头垂得更低,整个人都仿佛在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望向了深不见底的崖下——一个诡谲可怕的念头,从她心底升起,如鬼火,如灿日,不可压抑,不可控制。

    她浑身颤抖更甚,身后萧策却是撕下了自己的袍袖,欲上前包扎,却又因她身份贵重,不敢上前亲手包扎。

    他踌躇着,却终究走了过来,“伤口的血还在流,且忍一忍痛,我为你敷药……”

    并无什么华丽动听的言辞,那样果断坚毅的动作,却因手劲而温柔细致,好似对待易碎的宝物,那般小心翼翼。

    疏真感觉着背后温热的男子气息,却更觉无尽倦意,她顿时泪盈于睫了。

    她真的已经太冷,太累了……

    哪怕只是黄粱一梦,哪怕只是马上拆穿的谎言,且让她沉溺其中吧……

    她转过身去,微微笑着,将手放入萧策掌中,那样刚毅有薄茧的大掌,却正好将她的温腻细致包裹,珠联璧合一般。

    “我站不起来了,萧卿,你扶我起身吧……”

    这样一句,默认了身份,却也终于,万劫不复。

    此时,正是月华凉淡,静谧一片。

    ****

    半睡半醒间,疏真只觉得浑身如火烧一般,那高崖边的一切,化作无数幻景飞舞,于她而言,却是最鲜血淋漓的讽刺。

    只是……黄粱一梦而已。

    只是,梦醒得迟了些。

第一百二十九章 缠绵

    “她还是高烧不退……”

    朱闻以手覆在她额头上,只觉得一片火烫,俯身看去,只见她嘴角起了水泡,仍在兀自喃喃,雪色容颜上蒙上了一层怪异的绯红,汗水从鬓间缓缓滑落,整个人都透着病态的憔悴。

    “三番两次的失血,内力受创,再加上心绪激愤——这一次,所有的伤势全数爆发出来,情况更是棘手。”

    叶秋轻声咳了一下,面色却也显得有些发青——他自己旧伤也未愈,彻底苦思研求药房之后,胸口也越发疼痛起来。

    朱闻有些歉疚,连忙道:“先生真是受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吧,这边有我看着便是。”

    叶秋微微苦笑,所说的言语却是让朱闻心中一惊,“我受累倒是无妨,只怕她目前的状况大大不妙,需有我上次提起的圣药一类才能有效。”

    话到舌间,他已然看见朱闻眼中一红,随即那神色却更让人战栗,“狄人的水晶果是吗……无论什么手段,我都会想法弄到手的。”

    他咬牙说道,随即取过小几上的药碗,用小汤匙细细舀了,用银柄微撬开齿缝,小心翼翼的喂了几口,疏真无意识的呛咳,顿时吐出了大半。

    朱闻剑眉一皱,俊容上居然掠过一道可疑的红色,随即将药饮了半盏,将她上身扶起,随即俯下身来,双唇相对之下,竟一口口渡给了她!

    如此饮了一盏,也不见药汁吐出,朱闻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正要继续询问伤情,却听门槛外有人垂手禀道:“二王子,王上赐下赤金甲十套,白银八万两,还有明州野鸭油羽缎五匹……”

    朱闻耐了性子听着,听到最后有何首乌茯苓等物,不禁点头暗赞。

    这些厚赐来自王廷,既是抚慰,又是燮王对次子的宠信眷顾的象征。今日这一出传扬开去,只怕又有人要评估王位的下落了。

    朱闻心下沉思,面上不禁冷笑起来,如今满城混乱,许多处宅院被毁,更有半条街被黑衣蒙面人屠戮殆尽,整个王城仿佛被捅翻了的马蜂窝,人人惶恐,纷乱之下,竟是在谣传狄人攻入了城中。

    朱炎先是召有司来责问,随即城门领便在御前诅咒发誓,没有一个狄人可以长驱直入城中。细查之下,竟发觉死者大都身份诡异,经不住推敲,颇有可疑之处。这一下非同小可,朱炎连慰问勋贵家属也顾不得了,怒斥命令彻查,顿时城中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朱闻因之前被刺,倒是跟此事摘了个干净,燮王唤他前去,大约是要仰仗他平乱靖宁地方。

    他转身欲行,却又回头深深凝视着疏真,随即再次俯下身,薄唇密密的相贴,温香软玉一瞬,随即,毫不犹豫的起身而去。

    ****

    疏真在浑浑噩噩中,好似觉得温热的唇印在自己舌间,那样缠绵深情——

    这是什么地方?

    神思飘渺之下,她不禁回味起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伤心迷乱之下,好似又回到了当初那一幕。

    帝都郊外的灞原之上,正是紫苜花盛开之时,一男一女并肩而立。风吹得花瓣纷飞。拂落肩头,竟也一无所获。

    男子忽然道:“公主殿下……”

    他顾盼之间,冷峻俊逸的气质让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彩霓之中。

    “眼下狄人被我们所败,正是趁势追击之时——只可惜,新朝初立,不能穷追而尽。

    他仍在说着,疏真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情动之时,彼此的唇便再无一丝缝隙了。

    梦中的飞花柳絮,宛如昨日一般清晰,疏真仍清晰的记得,自己曾低低唤了一声“萧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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