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揭穿
那样的四目相对,心魂契合,仿佛此时此刻便是永恒,之后有多少风刀霜剑,生死一瞬,都不过是等闲而已。
但世上终究没有永恒,不须沧海桑田的变化,转眼之间,一切便灰飞湮灭,什么也不曾剩下。
疏真连续咳嗽着,苍白面庞上带上了几分病态的嫣红,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瘦弱得皮包骨头。
叶秋凝视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先前那个明丽飒爽的小师妹……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冤孽……”
风吹过,天气越发转凉,落叶翩翩,从枝头飘飞而下,落到窗棂上,越发让人觉得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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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淑容下死命绞住了被角,听着奴婢们从宫外传来的消息。她的面色在灯烛之下,显得有些青幽,一双妩媚美眸闪动着可怖的光芒,整个人都似妖姬鬼物一般。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都带上了颓然,白瓷肌肤上的条条细纹也越发清晰,“欧阳瞻完了……”
她又吐了一口气,声音沉重之下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阴森,“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口中虽然如此鄙夷,但思及他背后的萧策,以及暗中潜藏的众多细作,她心中仍是不寒而栗——欧阳瞻仰握有如此庞大的势力,却仍落得这般田地,那么,这个敌人……未免太过可怕了!
她环抱住肩膀,仿佛弱不胜衣一般,打了个寒战,随即却更是咬紧了细牙,“朱闻……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她随即想起方才侍女所说,燮王召朱闻在大殿密谈了一个多时辰,心中更是咯噔一声,脸上一阵抽搐。
无意识的绞着手中被褥,直到绸料成了一条一缕,她这才抬起头来,发间流苏直垂而下,明珠的冷光更让她的眼神凌厉摄人——
“朱闻,你既然这么在乎这个女人,我就让你尝尝焦头烂额的滋味。”
她冷冷一笑,随即唤过随侍宫人,细声吩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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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闻回到自家殿中已晚,疏真正在床上极不安稳的翻着身,冷流不断流出。
朱闻正要让侍女替她更衣,却听疏真在床上细微呻吟了几句,也听不清什么内容,其中的凄厉惊惶,却是让人心一颤!
他心中一紧,上前揭开纱帷,却见疏真全身蜷缩着,正在不住颤动,她手掌几乎要握得出了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掐握住了什么。
大概是魇着了……
朱闻如此想到,伸手试了试额头温度,说了一句“还未退烧”,却只见玉手一翻,死死的抓住了什么的手腕!
疏真又陷入了梦境。
半明半暗间,这是一间辉煌宏丽的正殿,飞檐斗拱上细刻了九龙御天的图案,金丝楠木做成的大椅摆在正中,桌上湖笔端砚俱全。
明黄纱缦被风吹得四散飘飞,疏真斜躺在大椅之中,墨色瞳仁隐于黑暗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伸出手,雪白细腻的指尖上原本有做粗活的痕迹,多年的养尊处优,却也逐渐恢复到一双柔荑。
雪白的手掌,带出一截杏色衣袖,宽袍大袖的遮挡,也掩不住一双手的簌簌发抖。
她不由想起了方才与石秀的谈话,眼中更是带起无穷煞意——
“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来……假冒鸾凤的滋味如何?”
石秀那总是带笑的眼,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人脊背生出冷汗。
“石君侯,你喝得太醉了。”
“哈哈哈哈……”
石秀好似觉得不可思议一般,飞眉微动之间,便有人呈上一卷画像。
“你仍是如此镇定,真是佩服哪——只是不知道萧大将军听到这消息,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要挟
以明黄凉缎裱边的画卷上,浓浅工笔精致华美,却是一位身着纬衣,发挽凤钗的少女,画师可说是笔意精湛,那少女娇纵任性的模样,裙角流霞般的锦缎褶皱,简直是栩栩如生。
疏真冷哼了一声,声音淡漠,却更见幽寒,“石君侯,你给本宫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
石秀仍是满面谦恭笑容,他轻声笑道:“这是公主殿下幼时的画像,画师虽然年轻,却仍把五官容貌画得惟妙惟肖。”
疏真眉心一凝,仿佛九天之上有无穷阴霾在这一刻停驻,她黛眉微挑,眼中神光一盛,竟似有凛然杀意拂面而出,“自从十年前狄人进犯京城,皇家宝物流落民间,便混杂了很多赝品,这幅画也未必是真迹。”
“瞒者瞒不识——公主殿下,您以为当年的知情人都死于狄人之手,您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石秀仍是一派悠然,他轻振袍袖,便从公侯的紫罗朝服中取出一物,在灯光下晶莹流灿,宝光闪烁。
疏真一瞥之下,黑瞳在瞬间凝缩成一点,修长指甲狠狠刺入手掌中,她也浑然不觉。
七宝琉璃簪!
幽暗灯烛下,她死死凝视着这小小一支簪子,仿佛于暗夜中见到最熟悉的鬼魅,浑身血脉都为之冻结!
这个物件……它,应该是随着“那个人”一起落入万丈悬崖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看向石秀时,双眸已是一片冷然,只那眼角眉梢的一抹谲红,昭示着主人内心最深处的岩浆喷涌!
“真是笑话……!”
她凤眸一扫,顿时连双眉都似飞扬起来,那般肆意高华的姿态,竟是让石秀也觉得有些胆怯,“拿这么一件宫中旧物到本宫眼前,石君侯你是想说明什么?!”
她冷笑更甚,杏色长袖一拂之下,一方松鹤嬉戏端砚被扫落在地,“砰”的一声,发出响亮破碎声,四溅的碎片划过石秀的脸颊,顿时便沁出一串血珠。
石秀不慌不忙,取出贴身巾帕,淡定而缓慢的,将脸上血痕擦去,唇边的笑意在此刻看来,竟是有些妖异了,“殿下又何必动怒,死物不能证明什么,那真人的笔墨呢?”
他又是一掏,乃是一张叠成四方的宣纸,其上笔迹娟秀,可惜失之柔弱浮虚,有些东倒西歪。看那墨色崭新,便知是方才所书。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疏真看着那从小熟悉的字迹,轻声念出,随即不禁冷笑出声,“好一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确实是公主的手迹——石君侯你谋略深远,终究赢了本宫一筹。”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这十年来,你冒充昭宁公主,建新军,平狄夷,镇诸侯,甚至被封为镇国神宁长公主殿下,垂帘临朝,真可说风光无双。本君虽然棋高一着,却也在于机缘巧合,救了落难在外的真正公主——对此,本君也只好说一声抱歉了。”
疏真看着他眼神中的一丝得意,缓缓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冷然无绪,“既然真正的公主在你手上,石君侯你何不当众公开,也好做本朝第一肱股重臣?”
“殿下难道不担心……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么?”
石秀双目含笑,仿佛看向自己即将捕获的猎物,“更何况,您真的甘心将一切拱手让出?”
疏真心领神会道:“你要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
石秀朝她微微眨眼,很是暧昧的低语道:“新近收复了不少被狄人占领的州县,原本的官吏和缙绅都逃走了,可说是无主之地,我石家虽然是天下有数的名门大阀,所有的封邑却实在太少。”
疏真顿时大怒,一阵热血涌上脑海,“这些土地都是天朝直属,乃是百姓赖以谋生的田地,从没有封给任何臣子的道理!”
“您又何必如此动怒——还真当自己是天朝之主了吗?”
石秀的恶意讥讽,让她混身肌肤都因愤怒而转为微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决断
她目光幽寒如箭,几乎要将对方射出一个洞来,僵持了半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不可遏的情绪,沉声道:“此事牵涉甚多,一时半会恐难如你所愿。”
石秀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这我当然知道,我会耐心等你的好消息的。”
他笑意加深,径自道:“真正的昭宁公主也很有耐心,她在我别府中居住多年,一手刺绣颇为精湛——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带一幅给你。”
哈哈大笑中,他躬身告退,礼数周全到无暇可击。
疏真看着他逐渐离去,目光中的煞意却越重,她只觉得掌心剧烈疼痛,她低下头观视,只见已是鲜血淋漓。
夜风从窗外脉脉吹入,案台上烛光闪烁不定,她垂目默然,整个身躯却在格格颤抖。
“哈哈哈哈……”
她低沉的笑声,在深广大殿中,显得分外悲怆疲倦。
手掌的伤处再次皮开肉绽,她也浑然不顾,低声笑着,取下笔架一旁的裁纸银刀,眯起眼,感受着它的刺眼雪光。
“到了这一步,却原来,还是逃不过老天的拨弄。”
想起方才的这一席对谈,她吹了口气,凛然锋芒便将她额前之发吹断,黑瞳之中除了苦涩,渐渐浮上更玉碎天倾的决然。
“昭宁公主……你为什么非要回来呢……”
淡淡的叹息声中,带着让人浑身起颤的寒意。下一刻,疏真听到中庭有轻微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而来。
疏真从幽思中瞬间惊觉,这样熟悉的脚步声,在薄雪上沙沙轻响,传入耳中,是那样的温暖。
“萧策……”
她抬起头,盈盈美目中,闪过惊喜的复杂光芒,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滞意。
“这么晚还在看奏折?”
萧策星目一闪,心疼的轻责道。
他随即敏锐的感受空气中的阴霾气息,皱眉道:“怎么了,有不顺心政务?”
疏真微微颔首,凝视着他俊朗刚毅的眉目,心中却是莫名一酸,“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也罢……”
话未说完,一件轻羽罩袍便披在她的身上,萧策俯下身,替她系好绳绦,轻声道:“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
他取过桌上未完的奏折,将它们分门别类收好,然后挽了疏真的手,两人一起走出勤政殿。
夜凉如水,两人漫步在宫道之上,彼此之间的气息都可以感觉到。
“石秀刚才来过?”
“嗯……”
疏真的笑意带了一丝苦涩,随即却很快隐没,她笑靥如花,贴着萧策耳边呵气,“你吃醋了?”
萧策的面上现出一片红晕,眼中的宠溺却是清晰可见,“你的品味还没低到如此地步。”
“哈哈哈哈……”
疏真放声大笑,几乎要将胸中郁积的块垒吐去,她笑意盈盈,眉眼顿时色若春晓,毫无平日的端华威仪,萧策居然看得有些痴了。
“你在看什么?”
热气在他耳边吹拂,不似挑逗,倒象是调侃捉弄,萧策也不回头,单手抱住恶作剧的身边人,将她环在胸前,两人顿时再无任何空隙。
“石秀若再给你添任何难题,我便将他府兵的所有俸禄都浮没——长江水道湍急,浮没一两艘补给也是自然之事。”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的居然是如此犀利歹毒,倒是让疏真扑哧一声笑倒,简直直不起腰来。
萧策眼中暖意更浓,“有什么烦心的,也不要老是一个人操心,吩咐下面人奔走便是。”
“我明白……”
疏真伏在他胸前,不知怎的,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她的声音有些含糊,“萧策,假如……”
“嗯?”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不是公主,而是一个平凡女子,你还会爱上我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恶名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萧策的轻微不悦,使得胸膛也微微震动,“先帝所出公主甚多,早在变乱之前,便有意将其中一位下嫁于我。”
“你答应了?”
萧策瞪了她一眼,轻拧脸颊一记,笑道:“当然不曾……我有幸见过几位公主,那样的仪仗排场、行事做派……只会让人感觉齐大非偶。”
“那什么又与我纠缠不清?”
疏真反捏了他腰间一记,问道。
“我们初见时,你在悬崖边的摸样……”
萧策回想起当初,下意识的,将胸前身躯抱得更紧,“那般坚韧悲怆的神情,现在想来,仍然让人心疼……”
疏真乍听这一句,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火热,然而,当她想起当初那一幕时,心中更蒙上了无穷阴霾,不由的颤抖了一下。
“还觉得冷?”
“不……”
她低下头,深深埋入他宽大的朝服之中,暗夜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些脆弱意味,不复平日的冷静果决,“只是有些累了……”
暗夜中,纱帷随风而舞,将亲密相拥的两人遮在一处,无尽旖旎风光中。
苏合香的沉凝将一缕血腥味压了下去,疏真闭上眼,将冰冷的脸庞埋入温暖宽厚的胸膛。
浓黑的眼睫在无人觉察的黑暗中微微颤动,掌心略微凝固的血痂再次在激烈紧握下迸裂——
我只是想握紧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即使坠落阿鼻地狱,也甘之如饴。
尖利的指甲在黑暗中闪过凶险的冷光,一切随之归为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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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真仍在昏迷之中,整个人好似在做着什么噩梦,一会喃喃自语,一会浑身痉挛。
朱闻取过桌上水盆,不断以湿巾擦拭疏真的额头,但她的额头仍不断沁出冷汗。
“药已经灌下去了,为何还会如此?!”
面对朱闻的质问,匆匆披衣赶来的叶秋亦是无计可施,沉默了半晌,朱闻下定了决心,连被带起疏真,朝着中庭而去,“备车,我要去谒见父王。”
“你这是做什么?”
叶秋倒是吃了一惊。
朱闻头也不回,夜色瞑迷中,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父王那里,有秘藏的风干水晶果。”
叶秋一时恍然,随即却皱眉道:“风干水晶果只能发挥一半功效,你何苦如此?”
“只要能缓解她的痛苦,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闻远去的身影带起一阵凛然秋风,叶秋张了张嘴,却是如释重负的苦笑道:“小师妹,真有人为你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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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已经下钥,燮王几乎是从寝殿生生唤醒的,他并未大发雷霆,只是从王座中居高俯视着长跪在地的朱闻,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喜怒,“水晶果乃是内库中无上珍藏,你居然要寡人为了你一个侧室而用?”
“是。”
朱闻一动不动,任由膝盖酸疼得有些失去知觉,仍是巍然不动。
疾风呼啸声从耳边袭过,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朱炎冷笑道:“你是被那个女人迷昏了心!”
朱闻任由耳边血痕流下,却是擦也不擦,“儿臣如今心智无比清醒,”
他停了一停,随即微微抬起头,眼中闪过让朱炎警惕的犀利光芒,“听说最近那个剩下的朝廷使者天天在宫里大放厥词?”
不等朱炎回答,他的笑意越发冷戾,“儿臣不才,倒是愿意做父王手中的这把刀,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
朱炎顿时目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彼此都是聪明人,他定了定神,只觉得荒谬可笑,“为了那个女人,你居然愿意顶下这个黑锅?”
朱闻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个恶人总要有人来当。”
停了一停,他最后道:“只是那颗水晶果,还请父王先赐予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使
朱闻虽然未曾抬头,却仍能感觉到朱炎那森冷锐利的眼光停留在背上,良久,才听到朱炎叹息一声,仿佛怅然若失,却又带着些不易觉察的轻松,“罢了,依你所愿……”
朱炎说完,凝视着起身告退的次子,心中却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震怒,甚至是如释重负的微微一笑,“有在意之人,就意味着他还是有弱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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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陵安坐侧殿,虽然已是仲秋之季,却仍执了柄乌木大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
礼宾司的官员已是额头见汗,声音也因反复解释而声嘶力竭,“这次王城骚乱,乃是狄人奸细所为,来自京城的客商和学子死伤众多也是一件憾事,尊使纵然悲伤,也不该迁怒我国!”
徐陵眼波带些轻佻邪气,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径自扬声笑道:“可真是希奇哪,王城的普通百姓没伤到几个,朝廷的客商学子倒是出了这么多意外,大人觉得这合理吗?”
他声调讽刺带怒,心中几乎乐开了花,这次事起仓促,王城中四面起火,他很快接到眼线报告,竟是萧策在王城的暗底人马被全歼了——消息若是传回京城,石秀大人定是会惊喜交加!
他心中畅快,口风却越加凌厉,“燮王殿下连我天朝的子民都不能善加保护,不觉得太有愧于圣上了么?”
他说得甚是大声,廊外来往官员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来,徐陵却深谙其中诀窍:他闹得越是激烈,回到京城后,他便越能博得“刚直不啊”“不畏强藩”的令声,只怕御史中丞的位置也会落到他的头上。
“说得真好!”
日光有些刺眼,从门外有人信步跨入,直到那身玄紫蟒服在眼前灿然生辉,他尚未反映过来,顿时就被一掌掴得眼冒金星。
有腥咸的液体从口鼻中流出,伸手一摸竟是满手鲜红,徐陵正是风光得意,被这一巴掌扇得近乎灵魂出窍,半晌都几乎不敢置信。
“你……你居然敢……!”
他咬牙切齿地怒喝,拔出背上长刀就要拼命,却被朱闻一脚踹了开去,头撞在地上顿时披头散发。
“本君为什么不敢?”
朱闻的声音带笑,肆无忌惮中带着笃定的傲慢,眼神只能用凶残桀骜来形容,徐陵先前还曾私下调笑他“长得好”,此时却好似看见了恶鬼,浑身都好似浸在冰水中一般,完全不能动弹。
“你言辞无礼,再三侮辱本君父王,对我燮国更是多有毁谤——你如此跋扈嚣张,朝廷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正是替圣上好好教训你!”
朱闻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从惊怒中醒来的徐陵怒不可遏,他气得面孔抽搐,“我乃天使,你这是对朝廷挑衅!”
朱闻的回答是一脚把他踹出了侧殿,整个人倒卧在门槛外,被人指点着吃吃低笑,徐陵手中长剑又出,一只带着赤红玉髓的手掌伸出,两指一夹,长剑顿时动弹不能。
“限你今天日落前滚出王城,否则就等着成为苍鹰的食物吧!”
朱闻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嗜血,徐陵茫然起身,脚下一个踉跄,却顿时又引起轰然大笑。
朱闻抱臂站在廊下,发带下黑发肆意飘扬,好似很是潇洒不羁。
他看着有些头脑清醒的官员们那惋惜惊异的目光,知道他们是觉得自己卤莽了——殴打朝廷使者,这是天朝破天荒第一次,就算不被燮王责罚,成为储君的希望却是越发渺茫了——要登上王位,朝廷的册封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他嘴角微笑,好似想到了所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想,过了片刻,便起身回自己的殿所,看热闹的人们也就一边议论着,一边四散走远。
“为了你,暂时离那个大位远些,也不算什么……”
朱闻的低语,低得连他自己都几乎不曾听清。
第一百三十五章 鬼胎
疏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在烟熏火燎之中,昏然上下漂浮,有很多的梦境一闪而逝,半睡半醒间,好似有人把什么冰凉干瘪的东西放入自己口中。
无法吞咽的痛苦只是一瞬,随即有热烈的唇舌将东西渡入喉咙深处,那般缠绵爱恋着,小心翼翼,如珠如宝。
她好似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水晶果,但转眼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幽幽冷风从窗外吹入,两旁银鹤双枝的宫灯被风吹得颤然欲熄。
“你先前的条件,我答应你了。”
疏真低声说道,声音中听不出什么喜怒,却也不象沮丧屈服的模样,这倒引得石秀多望了她一眼,“殿下……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他拖长的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揶揄和调笑。疏真不为所动,微微挑眉间,浓若点漆的双眸淡淡一扫,竟让石秀的笑容也为之慢慢收敛。
疏真端坐椅中,声音不疾不徐,“既然是交易,也该有个礼尚往来的意思——石君侯你该做些什么,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石秀露出洞察一切的阴险笑容,“殿下不用担心——待昭命一到,什么真假公主,都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这一阵天气多变,别院里死个把女眷丫头,实在也没什么希奇,拉去城西化人场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黑眸中不约而同的闪过冷光,虽然各怀异思,表面上却极为畅快的笑了。
疏真端坐如仪,轻轻吐出一口气,玉帘轻晃间,只觉得窗外无边夜雾笼罩下的重重宫阙,更带上几分阴寒瑟意。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帛,无声无息的笑了。
石秀这样狡诈阴沉的人,根本是不可相信的,谁能相信他会将这个把柄轻易毁去?
如今答应他条件交换,不过是暂时麻痹他的警觉,拖延时间——疏真想到此处,玉齿在唇边紧咬:此时此刻,自己的刺客大概已经顺利达成目标了。
她雪白脸庞上浮现一道不易觉察的冷笑,款款轻声道:“那么,本宫就多谢石君侯了。”
她的声音不似平日般清冷,而是染上了脆弱和踌躇,“石君侯,本宫的身家性命,就全托付在你身上了,这可不能出什么差疵啊!”
“殿下放心,石某岂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
石秀的信誓旦旦在疏真耳中简直是笑话一桩,但她不动声色的看着石秀,却似乎仍有话说,“那个女人……”
她仿佛预言又止,“她是怎么到了你的府上?”
石秀见她居然摆出一副聊天的架势,倒也不急着告退,“其实这倒也真是缘分……”
他毫不在意的侃侃而谈,好似浑然不觉一旁的宫灯即将耗尽的光芒,“十年前,我去山中狩猎,结果发现猎户家中有一位重伤昏迷的少女,看她相貌不俗,便带入家中,让管家教养。”
石秀说得绘声绘色,“她先前只说是一般富家之女,近几年才肯逐渐吐露端倪——微臣素来有忠君爱国之心,听到这种骇人听闻之事,怎能不管不问呢?”
疏真听到此处,简直要冷笑出声。
石秀却不顾她眉间的淡淡厌蔑,仍是继续慷慨激昂,“不过,殿下这几年匡扶社稷,实在也是功劳莫大,真要揭穿您,我也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轻浮刻意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您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要是因为我一句话而身首异处了,这可真是天朝第一惨事。”
他话风一转,随即却化为惋惜,“您也实在太过大胆,居然欺骗了世人十年,而没有任何人揭穿你——这么些年,萧大将军一直把你当成天仙一般供着,生怕唐突佳人,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居然是如此卑贱的身份,该是什么表情呢?”
“何必提他。”
疏真仍是不怒,声音却首次显出山雨欲来的压力。
石秀拍扇而笑,笑声震响了整个宫廷,这一瞬,疏真本能的感受到凶险——
石秀手中黑扇轻摇,一下将屏风推倒,雕梁画栋的精湛红木背后,竟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昂然而立——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旧帐
疏真仍在昏睡之中,她好似梦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在梦中不断发抖,嘴唇开阖间全是无声的呻吟。
原本火热滚烫的身子却逐渐变得清凉和缓起来,水晶果似乎发挥了效用,她的呼吸也平静下来。
纱帐仿佛被人轻轻揭开,有了动静。
一双略有皱纹,但仍保养得很好的手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纱帐一角,她手中的汤药在黑暗中冒着诡异的白气。
血红色的石榴珠花在暗处熠熠生辉,颤巍巍抖动着。药碗逐渐靠近了疏真唇边。
“什么药这么香啊?”
突兀的一声轻问,却把此人吓得一个哆嗦,碗里的药泼在锦被上,洇得一片湿润。
她骤然回头,却见暗处有人双手抱胸,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那人手一挥,宫灯顿时大放光明,那样含笑的神情,却让人觉得心生寒意。
叶秋笑吟吟看着浑身哆嗦的华服老妇人,“我说这位婆婆,还没到冬天,你就抖成这样,该看大夫了吧?”
他摸了摸鼻子,笑道:“差点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
他随即上前接过那只碗,略微闻了一口,笑意越发加深,“这么下三滥的毒药是谁给你的?”
顺贤老夫人仿佛吓得灵魂出窍,讷讷道:“是王后娘娘……”
叶秋啧啧有声道:“你说得还真顺溜——这么痛快就招,十有八九是谎话。”
顺贤老夫人被他调侃得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王后娘娘不愿二王子沉迷此女,我也是受她之命……”
“你若是愿意,可以继续编下去。”
叶秋毫不在意的一笑,手中丝绳射出,老夫人顿时被五花大绑,悬吊在了梁上,“我是客人,也不好越俎代庖,就让二王子来处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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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闻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老夫人口吐白沫被挂在房梁上,又急又气,已是奄奄一息。
“你留她一人在床上昏睡,还真是放心。”
叶秋微微讥诮道。
朱闻面色都不曾稍动,“若不是有你在房中,我的人分布在回廊各处,根本不可能放她进入。”
“总之,你们就是彻底把这烂摊子推给了我!”
叶秋气极而笑。
朱闻没有再与他多说,径自走到顺贤老夫人跟前,“你来做什么?”
老夫人喘息着,眼白略微上晃,仿佛一口气喘不上来,“是王后让我……”
“容我插一句嘴,王后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起码是个识时务之人,你非得害她承担这愚蠢毒妇之名,不觉得太不厚道了么?”
叶秋嗤然轻笑道,眉梢讥诮之意更重。
朱闻点了点头,直接道:“萧淑容这次是狗急跳墙了么?”
老夫人诧异到了极点,这次是真的快要昏死起去了,“你……你怎会知道……”
朱闻的眼神一深,“嬷嬷,你在我身边服侍这么多年了,名义上是替王后照料我,实际上,你有意无意间,到底说了多少于她不利的言语?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是巴不得我们母子相残吧?”
老夫人的脸剧烈抽搐着,发间那枝珠花发出血一样的光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闻冷哼一声,“王后放你在我身边,也是为了就近监视控制,可是她却不知,自己用错了人——上次你就把事情推到她身上,这次故技重施,真以为我不会找她对质么?!”
他眉头一皱,“萧淑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多年前就背叛了王后?”
老夫人咬紧牙关,一字不吐。一旁的叶秋等得不耐,终于开腔道:“这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二……”
他迎着朱闻探询的目光,笑得有些古怪,“据说,多年前王后还得宠的时候,这位老夫人曾经是她的得力侍女,那时王上常去她宫里,都是由这位老夫人在一旁伺候用膳的。这一来二去的……”
他仿佛穷极无聊,对这些宫廷传言居然津津有味,“据说王后看出了苗头,没等王上有所行动,就很快就借着照料二王子的当口,将她明升暗贬到了你身边。”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事发
朱闻见他居然兴致勃勃,眼神不免有些古怪,“你是从哪听来的?”
叶秋微微挑眉,“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什么陈年旧事都被嚼遍了,我为她们诊疗时听得多了,便记住了。”
他们两人一言一语,浑然不将顺贤老夫人放在眼里,老夫人喘着粗气,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不妨去跟王后娘娘对质……”
朱闻的声调满是讥诮幽冷,他淡淡扫了一眼,老夫人顿时感觉如针刺一般,仿佛承受不住压力,她的面孔剧烈抽搐着,嘶声喊道:“是王后逼人太甚!”
她唇角泛白,眼光灰中透黄,双手无意识的好似要狠狠撕裂什么,“她见王上对我有意,就把我调去做你的保母,把我赶出了宫!”
“这还不算,她还对我下毒手,在我的茶里下了使容貌变丑变皱的药——你看我这模样,我才四十出头啊!”
老夫人双手抖成鸡爪一般,眼中几乎要射出毒箭,她扭过头,险些把朱闻的脸划出血痕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儿子!”
朱闻轻巧闪过,冷声道:“于是你就投靠了萧淑容么?你没本事找她晦气,就在我府里兴风作浪!”
“母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要不是因为有你,我本来可以不用离开宫里的!”
叶秋在一旁听得有趣,冷笑着插嘴道:“你醒醒吧,要赶你走,什么借口不能用!”
朱闻倒不见多少愤怒,“萧淑容也快黔驴技穷了吧?用后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诡计来对付我,实在好笑!”
他一甩袍袖,老夫人顿时跌出一丈开外,苍发之下老态毕露,仍在喃喃诅咒着。
侍从应声而入,将人拖了出去,前庭瑗夫人听到动静,姗姗而来,却见到这等吓人场景,不由的颤声问道:“君侯,这是怎么回事?”
朱闻看也不看她一眼,微微朝地上扬了下颌,“你不妨问她。”
瑗夫人惊讶的看了一眼,美丽杏眼中闪烁不定,朱闻也懒得去想她会跟朱炎禀报什么,只是冷声道:“闹也闹完了,看也看够了,你们也该离开了。”
他随即又吩咐侍女替疏真换过床上被褥,侍女们将略微濡湿的寝具换过,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昭训的高热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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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真的梦境仍在继续,一开始无所不在的火热感觉逐渐清凉下来,她感觉自己轻吟了一声,随即那些如魅似幻的梦又涌了上来……
风吹得帐幔四散飞扬,屏风倒地的巨大声响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屏风后出现之人,蓝袍下摆玄金缡纹在烛光照耀下熠熠迷离——原本浓若锦墨的黑眸不复犀利,只是那样深深的,冷冷的凝视着她。
“是你……”
疏真身上的重染锦衣在风中瑟扬,发间的珠玉彼此撞击之下,发出清冷而绝望的声响,她身形摇摇欲坠之后,终于喃喃说出了这两个字。
夜正深沉,宫中的更漏声敲了三更,烛泪的残红在案头犹有余辉。这一瞬,疏真却好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微红的烛光晕染下,她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有一道苦笑浮上了她的面庞,仿佛有什么在这一瞬化为了粉碎——她细细的咬住牙,再没有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然,她的笑声显得支离破碎——
“你,都听见了?”
萧策挺拔的身形在青金石砖上投出长长黑影,一双黑眸深若寒潭,就那样静静的望着她,却是比什么言语都要凌迟人心。
“你,终于还是听见了……”
一声叹息,疏真心中升起的,除了浓不见底的绝望,竟也有荒谬的轻松感——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颠倒
好似整个人都浸在冰水之中,疏真浑身发抖,眼睛却越发明亮,亮得几乎刺眼,就那样凝视着萧策,不曾移开。
她的瞳孔深处倒映出萧策的身影,仿佛近在眼前,又好似渺远不可及。
风卷得帷幔临空乱舞,绸料摩挲的声响单调而重复,这一刻,大殿之中陷入了死寂。
“清远侯,你都听到她说的了。”
得意而轻松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刺耳,石秀终于开口了。
疏真的双眸因愤怒而剔透,斜斜一瞥,却听石秀悠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这种狡诈阴险的女人是不可信,表面上与我虚以尾蛇,却是想拖延时间,让自己的刺客去把真正的公主殿下除掉——你真以为,我会与你交易么?”
他的笑声在此时听来,分外义正词严,疏真却只觉得可笑,“我身为名门之主,国之栋梁,怎会与你这妖女沆瀣一气?!今日与你周旋,不过是设法让清远侯看清你的真面目罢了!”
疏真看也不愿看他那唱念俱佳的表演,只是幽幽的,看定了萧策,“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萧策眼中波光晶莹,任谁也看不出是泪、还是恨。他就那样站着,惟有袖口的无风自动,显示他激越欲狂的心情。
“我从来都没相信过……”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仿佛无数雪晶盘旋于空中,疏真这一瞬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几乎要跌倒在地——
“我一个字也不曾相信石秀的话。直到刚才,你亲口承认……”
疏真望定了他,勉强想露出一个微笑,但眼角眉梢升起的,却是说不尽的苦涩。
她张了张嘴,好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说话啊,解释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相信!”
萧策低喝出声,一拳擂在桌上,木屑簌簌而落,随即整张书桌裂成几块。
“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疏真垂目说道,整个人几乎化为无笑无泪的冰像,这让萧策越发愤怒。
“十年了,这十年你有无数的机会向我坦白。”
“这无数的机会只会有一个结果——冒充天朝皇嗣,足够让我被凌迟十遍。我不认为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疏真的声音虽然低哑,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萧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石秀在一旁听得真切,冷笑着说道:“你还真会假装无辜——你谋害公主在先,假冒身份在后,凭你那狡诈阴狠的心计,此事早有预谋,只可惜天日昭昭,公主殿下侥幸没死,这才戳穿了你的阴谋!”
他随即对着殿外扬声道:“殿下,如今事情已经真相大白,请您进入吧!”
由门边传来绸衣的轻微摩擦声。环佩叮当中,有人身着宫装,行似弱柳扶风,袅娜娉婷。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却是一位羞怯轻颤的俏丽女子,她虽发佩累珠凤钗,华衣锦绣,一举一动却都温驯有礼。她站定了,向着萧策深深一躬,咬唇低泣道:“本宫全赖清远侯做主了!”
萧策一时不知如何是何,手忙脚乱的还了一礼,头脑里仍是一片混乱,却见昭宁公主瞥了疏真一眼,仿佛看见了极为可怕的事物,颤抖着躲到石秀身后。
“殿下别怕,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你好生跟清远侯说说,他才能替你做主呢!”
石秀笑得好整以暇,眼角却露出一丝犀利光芒。
满殿寂静,只听昭宁公主哽咽道:“那日山匪劫持,我这侍女自告奋勇说要替我挡灾,她说自己是公主,我还感动不已……谁知,她随即让那群山匪把我推下了悬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反目
她的哭声幽咽,隐忍中带着惊恐无助,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动容。
疏真静静听着这哭声,不由得冷笑一声,笑声不复平日的凌厉,却更带三分狂傲讥诮。
霍然抬眼,她的黑眸与萧策深深对视——
“你相信她所说的?!”
她看到的,是刀凿般的冷怒眉纹,冷得几乎冻冰,下一瞬,萧策别过头去,好似看见了什么污秽不洁之物。
疏真只觉得五内俱焚,体内真气受此一激,疾窜乱走,一口鲜血涌到唇边,却是不愿示弱,生生咽下,只化为一声低笑。
几许悲愤,几许痛绝,几许自嘲,尾音已经嘶哑,却仍倔强低笑,几乎笑断肝肠。
笑声一停,她双眸金光一盛,垂腰长发无风自动,眉目之间竟是一片冷肃——
“好好好——!”
一拍之下,腰带化为护身软剑,束腕而上,轻颤之间光芒吞吐,竟是遥遥指向昭宁公主——
深殿之中顿时被一片杀气笼罩,威狞深广之下,竟连石秀也觉得周身凉遍,昭宁公主早已面色惨白,嘤咛一声坐倒在地。
“你……你阴谋败露,居然还当殿行凶?!”
石秀虽有准备,被这剑意当面逼来,竟连话也说不流畅,大惊之下正要呼喊,却只觉眼前一黑,竟是萧策脚步一挪,挡在了他与昭宁公主身前。
“你要做什么?”
萧策终于开口,风声呜咽,将他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疏真只是冷笑,剑尖不动,却有嗡嗡声破空传来。
流丽黑眸扫遍深殿,接触到的三双目光,有痛恨,有恐惧,更有……冷漠。
事已如此,还会有相信自己的一言一句呢?
她目光凝聚在昭宁公主身上,后者虽然抖成筛糠,眼底闪动的算计仍不脱她的利眼。
事隔十年,这位娇纵而头脑简单的公主殿下,却也终于如她母后一般工于心计,只是道行尚浅,仍须修炼。
疏真轻笑一声,微昂起头。
她的双眼,只是凝聚在一人身上——即使是痛恨也好,总比这般冷到骨子里的漠视要好!
“放下剑。”
这一声低而冷,冷得她再无半点思绪。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么?
“萧……萧卿家!”
昭宁公主哆嗦着,却是顺势倚在萧策肩上,好似弱不禁风的吐气如兰,萧策一楞之下,单手一揽,终于使她站定,两人之间几无间隙。
这一幕却是让疏真周身血液再次逆流,她双眉一扬,剑势竟如星陨狂飙,朝着昭宁刺去。
所有的悲伤黯然,所有的绝望欲狂,都因这一幕而彻底炽燃,她知道石秀才是幕后黑手,亦知道此举很是不智,只是心中那根弦砰然一断,白热的火花便将什么都燃烧殆尽了。
这一剑一往无前,仿佛要将她十年的尊荣梦华生生撕裂,一寸寸化锦成灰。
这一剑,将是玉石俱焚。
谁是玉,谁是石?
剑风轻如叹息,她在吉光片羽中轻笑自问,却终是无解。
剑吟如龙,交错而过的金戈光芒耀眼一闪,一切便归于平静了。
滴答……滴答……
有水声轻响,在她耳边幻化成马蹄的旋律和洪鸣……戎马倥惚中,他与她,曾经联臂纵驰,这是过往的云烟,还是千疮百孔的如今?
剧烈的疼痛从胸前飞速蔓延,一切的幻景都在下一瞬消失了,血流如泉,在满殿辉煌映衬下,格外刺目惊心——
疏真就那样微微笑着,含笑看着萧策从她胸中拔出利刃,她颤巍巍伸出手,挣扎着,好似要抓住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无力的垂下了。
“你骗了我这么些年!如今真相现出,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萧策最后所说的一句。
利刃虽然离体,那刺入骨髓的冰凉,却仍深深的留在血肉之中。
那般的冰凉……
疏真呻吟一声,从无边噩梦中醒来,却只觉无边冰冷,那样的寒意,好似永远留在了身上。
“你终于醒了……”
她目光所及之处,朦胧的脸庞逐渐清晰鲜明,那样清秀凛然的男子容貌——
“朱闻……”
第一百四十章 变故
燮王朱炎望着殿外缓缓飘落的第一片黄叶,只觉恍然一瞬,夏日便已经结束。
燥热被秋风一吹,便荡然无存。黄昏天光下,树梢的叶脉已经半黄,在风中摇摇欲坠。朱炎长袖一拂,端起桌上茶盏,却发觉入手已是半凉,下意识的想唤萧淑容来添,却蓦然想起她被自己斥退,只得微叹一声作罢。
他轻咳一声,殿外有侍从躬身而入,替他换过冷茶,朱炎头也不抬,只是漫声问道:“二王子率军走到哪里了?”
“刚出城不久……”
侍从偷窥着他的脸色,又道:“二王子行兵果敢神速,不久必有大捷,王上大可安心。”
“安心?”
朱炎不禁失笑,眉峰微微一凝,却是吓得侍从双手一抖,几乎将茶器摔落地上。
朱炎似笑非笑,低声道:“你说得对,有这样出息的儿子,寡人确实该安心。”
他想起先前瑗夫人所报,朱闻竟是与那个黥面女子同处一车,不觉微微皱眉,暗暗道:鬼迷心窍……
但这样的鬼迷心窍,难道不该让自己更加安心吗?朱炎不禁如此自问。他随即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个让自己骄傲而警惕、疏远又亲近的二儿子。
殿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用分辨,朱炎就知道是三子朱瑞。
朱瑞仍是如往日一样,端着一碗药大步而入。
那日的毒药风波之后,他仍是如往常一般,为朱炎亲伺汤药,丝毫不见有避讳之意,所不同的,却是他事必躬亲,不再让任何人碰触汤药。
熬药需要两个多时辰,每日如此繁琐异常,朱瑞却丝毫也不见不耐,每日都是准时出现在王殿,让所有臣子侍卫都暗自敬佩。
“父王,最近天气转凉,您旧伤未愈,还请多加保重。”
朱瑞的话虽然平实,却让朱炎神情转为柔和,他笑着安慰道:“寡人自幼打熬得好筋骨,还没这么虚弱。”
“父王!”
朱瑞正色争辩道:“您一身干系燮国百年气云,最近又两度受创,正该好好调养,怎可如此轻忽?”
朱炎发觉儿子颇为认真也略为愠怒,心下一暖,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依你还不成么,有你这位未来的大国手为寡人调养,还怕不能长命百岁吗?”
朱瑞有些腼腆,脸有些发红,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却是满面诚恳道:“我听说最近四弟哭着要母妃……”
朱炎面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听殿外有轻健脚步声疾来,随即有响亮禀报:“王上,京城有旨意前来!”
这个时节……
朱炎暗自狐疑——再过半月,他便要按照惯例上京朝觐,此时此刻有诏书前来,到底是意欲何为?
****
疏真仍有些目眩,仿佛仍沉溺在方才那梦境旧忆之中,她身子有些微颤,勉强欲起身打量四周,却被朱闻按住,“你继续躺着。”
声音温柔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疏真舒了一口气,继续躺下,朱闻替她把白狐褥垫掖好,疏真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却是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她目光所及,很快便看出这是在陈设华贵的车厢之中,细微的颠簸让她察觉这是在行进之中。
“这是去哪儿?”
朱闻一笑,清秀面容中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我们在朝北疆进发。”
“你准备去对战狄人?!”
疏真微微蹙眉,正要继续问他,朱闻却仔细看了她的脸色,笑道:“我去让叶太医来看你。”
“他也跟你上路?”
“你的伤需要他随侍。”
淡淡一句,却隐而不说他为了让叶秋能进近照顾疏真,软缠硬磨的跟燮王要人的繁琐过程。
他掀帘开门而出,过了一会,叶秋进来,却是笑得有些狡狯,“你真是魅力无穷啊……”
“你想说什么?”
疏真挑眉问他。
“朱闻为了你,把他爹视若拱璧的水晶果强要了来,硬是把你从阎罗手中抢下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难题
叶秋说着话,眉眼带些惫懒的坏笑,窗外天光照拂下显得分外暧昧,“小师妹,你可真是倾国倾城的妖孽,父子两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疏真眼风一扫,病弱中并不见如何凌厉,不知怎的,却让叶秋心中一寒,“二师兄,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这么慢条斯理的称呼他为二师兄,大概她真是气怒了……叶秋正如此想着,却见疏真缓缓坐起来身来,抚胸又是低咳不止,不禁没好气道:“欧阳瞻不过是只鹰犬,何必自降身份跟他拼斗——你不要命了么?”
“他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不能容他活着离开王城。”
疏真喘息着,却觉得胸肺间的窒碍轻松不少,整个人都舒服多了。想起方才叶秋之言,却觉得心中一震,仿佛是喜悦,又仿佛是酸涩,百感交集之下,却是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
“王城里怎样了?”
叶秋耸了耸肩,“被你的人一顿烧杀,闹得人心惶惶——虽然死的大都是萧策手下的暗间,但这也是大大扫了燮王的颜面,如今王城里正在大肆搜查肃清,只怕你的人今后要潜伏也难,所以我替你拿了主意,大部分撤出,跟着这边的车队。”
疏真静静听了,却突然幽幽的问了一句,“虹菱的尸体呢?”
叶秋沉默了半晌,才道:“朱闻替你找了块风景清幽的地,已经下葬了。”
“入土为安,再好不过……”
疏真微扬起脸,日光的光斑透过琉璃打造的窗壁,投射在她青黑的黥纹。无怒无喜的语气,平淡说来,仿佛不甚悲伤,叶秋却分明看到她眼角有晶光一闪。
“她正好撞到欧阳瞻手里,你已经竭尽所能去救人了……”
他竭力思索着话来安慰,却在看见疏真睁开眼后觉得嘴里一阵干涩,再也圆不下去。
“不,确实怨我……”
“如果我当时果断些对他下杀手,如果我不是以言语扰乱他的神智……也许,虹菱还能活下去。”
疏真的微笑淡定而从容,渺远的黑瞳深不见底,“她姐姐可霓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得着好下场……”
那样阴冷的语调,让人禁不住要打起寒战。
风从琉璃窗外掠过,呜咽的声响,让整个车里都安静下来。
叶秋眉峰一凝,“冤有头,债有主,等你好了,一一去把这笔帐讨回便是。”
疏真摇了摇头,“只怕……萧策和石秀两班人,现在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面对叶秋询问的目光,她的朱唇勾起一道诡谲轻笑,“下个月,天下诸侯就要入京朝觐——没有我的私人印信,那位公主殿下,要怎么号令他们?”
****
北地已颇有凉意,中部的京城却有些“秋老虎”的燥热。
萧策微一振袖,抹去额间的薄汗,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烦意,亲自在鎏金笺纸上写了几句。随即,他听到身后重帷中有珠玉相碰的清声。
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回头,垂目,深深一礼,“公主殿下。”
“萧卿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温柔而略带羞怯的声音响起,可算是悦耳动听,熏香的宁氛缕缕而来,昭宁公主莲步轻移,在侍女簇拥下来到他的面前。
萧策垂下眼,没有看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双白嫩双手有些焦躁无措的绞着帕子,仿佛欲言又止。
“萧卿……我们下诏延迟各路诸侯进京,是否会引得他们怀疑?”
昭宁公主的声音很是迟疑担忧。
“这也是不得已的。”
萧策想起几位较近的诸侯话中带骨的试探,心中升起冷怒,却仍耐心安慰公主道:“遗失的那方黄金小印,乃是‘神宁长公主’的摄政象征,若是没有它盖在誓书上,诸侯立刻便要发现不妥,闹将起来,立刻便是滔天大乱。”
昭宁公主几乎要将帕巾绞碎,“都是我太过无用,才累得你跟石大人如此操劳……”
“殿下说这些,真是折煞微臣……那方印章,”
说到此处,萧策的眼中闪过一阵阴霾,清俊容颜微微抽搐了一下,“乃是之前乱政留下的难题。”
昭宁公主好似冷哼一声,随即便敛住了,“是那妖女太过狡猾!”
第一百四十二章 暗潮
朱闻一行人队伍迤俪连绵,即使让大部兵将压后,前头队伍也长有一里。向北不几日,天气越发见凉,朱闻原先的封邑和宫室却是近在眼前了。
朱闻遥望着熟悉的建筑,正有些感慨,却有人快马送来一封书简,他略略一看,觉得有些奇怪,随口说了一句,“京城那边给父王下了旨意,说如今边境吃紧,诸侯朝觐的日期延后——真是奇怪,朝廷何时这么看重我们燮国了,居然肯为我国之事把历行的日期推后?”
他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于是便不再放在心上,将信笺扣在车中矮桌之上,随即系紧披风起身,镶珐琅的车门一开,随即又关上。
疏真倚坐在车壁边,只着一袭月色掐青边的单袍,由于大病初愈,脸庞瘦得只有巴掌大小。
她眼中波光一闪,取过桌上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唇边不由的露出一丝微笑。
“这么拙劣的借口,可真不象你啊……萧策。”
窗外仍是北风呼啸,天光淡走之下,已是日暮时分,众人的欢喜呼唤声却如潮水一般。
“总算回到家了。”
清脆悦耳的女音突兀传来,亲切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强势,只见车门一动,绣帘微启,便有人径自进了车里。
细羊毛披肩之下,红黑交爻的宫装显得很是端庄,耳边明玉铛在暗处摇摆不定,发出奇异的幽光。
瑗夫人刚入车中,却一派主母模样的坐了下来,自取了暗格中茶具,斟了一杯,好似是对疏真说话,又好似只是感慨自语,“离开半年,还真是挺想念的,这下好了,可算回来了……还是自己家呆着舒服自在啊!“
疏真头也未抬,只是闭目养神,听她有什么高见。
瑗夫人咬了咬唇,袖中双手紧握之下,险些让指套变形碎裂,却终究露出了笑容,“妹妹的身子还是这么弱吗,这几天天辆,你可千万要保重。”
“妹妹你也真是的,明明体弱多病,何不留王城,也免得奔波劳累,君侯也真是不会疼人。”
疏真淡淡道:“我已经无妨了。”
她其实并不愿与瑗夫人多说,后者看着她目不斜视的模样,却只觉她倨傲无礼,甚至疑心她在嘲笑自己。
瑗夫人抿了抿唇,竭力将心底的难堪与怨毒压下——她其实早就知道:朱闻并不愿带自己前来,乃是燮王亲自吩咐了,才让自己随侍在侧。这一阵也非常疏远,根本难得一见。
可他却有此闲暇,坐在车中陪她聊天解闷……!
瑗夫人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的朝桌上信笺瞄了一眼,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便若无其事的说了几句闲话,这才离去。
待她离去后,疏真睁开眼,朝窗外打量了一阵,却是喃喃道:“瞧这风向,是天要变了。”
窗外乌云翻涌,随着幕色一阵阵逼上来,车队中有人急喊,要在雨下之前将箱笼卸下。一片人声喧闹,倒是将黄昏冷雨的萧瑟冲淡不少。
****
狄王的王庭中,十二巫觋正在火堆边唱跳作法。当代狄王金禅摸了摸新起的胡茬,决定等这群人退散后,回宫细细修整平齐。
他不过三十过五,正当盛年,却总是一副闲散模样,笑吟吟没个正经。
红黑泥彩的面具在眼前纷舞,古怪的咒语声声回绕,金禅忍了又忍,终于有些视线昏茫了,“你们跳来跳去,本王的头都要被你们绕晕了……”
一旁的侍从听着不好,连忙眼疾手快,将他半拖半请的拉到一旁,随即对着面带怒容的巫师们尴尬赔笑。
金彻好似浑然不觉,回到自己宫中,仍在嘟哝:“浪费孤的时间……”
他正要刮胡茬,却听有人报道:“燮国来人。”
“是王使?”
金禅放下银刀,饶有兴致的问道:“朱炎那个老狐狸根本不愿跟我们和谈,怎么会派人来?”
“大王,并非是燮王,而是……”
侍卫指了指身后包得密不透风的使者,刚一犹豫,金禅便玲珑剔透了,“是哪位王子的人?”
他接过使者手中的书信,略略一读,便丢在一旁的炉火中,哧然笑道:“你家主子怂恿得我们那颜族长去火中取栗,这次又来蛊惑孤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姐弟
“狄王此言差矣。”
使者倒是有几分胆色,虽然有些心惊,却仍赔笑道:“那颜老族长与我家三王子也算是互惠互利,只怪朱闻太过凶残,连老人都下得狠手。”
他眼睛骨碌碌一转,口风委婉道:“我听说,那颜老族长之所以气得半身不遂,好象是在面见了狄王之后,据说他的领地被您……”
金禅冷笑一声,挥手止住了他的含蓄指控,“本王帐下的事,还轮不到你们多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三王子有什么话要你带到?”
那使者低语了几句,随即笑道:“朱闻此人凶残暴戾,如今又率大军前来,这可是狄王您的心头刺啊!”
金禅哈哈大笑,几乎把王冠甩到地上,“没有他,本王也照样要打仗,你们燮国疆域广阔,实在让孤垂涎三尺。”
一旁的侍从听了这近乎粗蛮的说法,各个面色古怪,恨不能掩面不再丢脸,金禅倒是越发得意了,“你家三王子若是登基,也会成为我心头刺的——你是否觉得我也该尽早将他除掉?”
“狄王说笑了——”
使者见自己俨然成了奚落取笑的对象,咬咬牙,只好使出杀手锏了,“我家三王子从朝廷秘使嘴里探得一个惊天消息……”
他又凑近说了几句,金禅几乎怀疑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你是说,御印现在在朱闻手里?”
他啧啧有声,几乎以看痴人的眼神瞄了使者一眼,“说笑话也该看看场合,御印乃是镇国重宝,如何会落到他的手上?”
使者咳了一声,冷笑道:“小人言尽于此,狄王若是还不相信,我等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时机稍纵即逝,狄王最好善加参详。”
他随即拂袖而去,显然是被金禅气得不轻。
金禅拿着信笺,来回踱了几步,眉宇间的轻忽逐渐化为凝重,“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抬眼望天,青黛色天宇中有细细金沙随风吹过,染上人的眉角,他却也浑然不觉,“神宁长公主的印信,怎会流落在外?难道……”
****
萧策望着宫阙千重,琉璃瓦的绚烂迷离在此刻看来,竟是有些刺眼了,他听着身后昭宁公主愤怒的嗓音,却只觉得有些疲倦。
昭宁公主见他眼底波澜不动,却是有些急了,她咬了咬唇,声音又带上了几分哽咽,“我们借口燮国与狄人交战,将觐见延迟,可这么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她咳了一声,细声问道:“要不然,就把真相昭告天下?废黜流落在外的那一方印章?”
她越想越是在理,“我才是真正的公主,有本尊在此,印章尽可以我之名重新铸造,又何必非要追回那一方?”
萧策叹了一声,“殿下,您其实无权动用那一方印章。”
“你说什么?”
昭宁公主的声音因诧异和愤怒而尖利。
萧策蓦然回身,声音却更加低哑,“殿下请恕我无礼,可是您当初的封号,却是‘昭宁’二字……”
昭宁公主仍有些懵懂,“是啊,本宫的两位妹妹也是宁字辈的,淑宁和华宁,只可惜在宫变时——”
“殿下。”
萧策的声音低而坚决,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所谓镇国神宁公主,是当今圣上根据功勋伟业,赐给‘那个人’的封号。”
说到那个禁忌的名字,他的眼不禁暗了暗,随即却听昭宁公主急道:“她是冒充我的身份啊……她的一切全是窃取自我!”
“殿下……清远郡王的意思是,‘镇国’‘神’这种辉赫字眼,根本不会颁赐给普通皇室成员,即使贵为金枝玉叶也不行。”
悦耳圆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萧策头也懒得回,公主却似见着了救命稻草,带着焦急哭腔奔了过去,“寿山公!”
石秀一把将公主扶住,随即却想起了方才的话题,叹息道:“我们都知道您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正因为如此,先前的擎天护国的绝大功绩,却根本不是您所立下的——所以,您其实无权动用那枚印章。”
昭宁公主眼带水雾,“她冒名顶替,如今正好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谁会知道其中内情?”
萧策目光一冷,正要反驳,却见石秀露出满面苦笑,悻悻道:“就这么换回来,也未尝不可……只是殿下必须说服圣上才行。”
昭宁公主听了这轻飘飘的一句,急怒之下,眼前一阵发黑,“吃里爬外的小混蛋”一句差点骂出,剩好她尚有理智,话到嘴边仍是压住了。
“万岁他……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可如今却不知中了那妖女的什么蛊惑,与我半点也不亲近!”
她说着,又是潸然泪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密云
石秀叹了口气,笑容有些僵硬了,萧策听了这话却是面无表情。
昭宁公主哭了一阵,却无人响应,不觉有些尴尬,珠泪含在眼眶里,却是怎么也流不下来。
石秀冲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竟是让公主一呆,“圣上还小,有些认生,过几年就好了。至于昭告天下真相之事……为了社稷安康,请殿下再也休提。”
他的声音虽然温和宁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在昭宁公主听来,简直是在教训人了。
昭宁公主面色一白,眼中闪过幽怨之色,却见石秀眼神一冷,简直让她不寒而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让诸侯知道,原先的神宁长公主已不在,再没有能掣肘他们的力量,那几个不安分的将会有怎样的野心,实在让人忧心!”
昭宁公主听得肝胆俱裂——昭告天下是自惹祸端;直接顶替那个贱人的身份,不但没有证明身份的印章,单是圣上那边,就绝不会同意……如此两难的局势,竟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她气得双手直颤,却听石秀轻笑一声,仿佛并不太过忧心,“清远郡王,我看,还是以公主染病再拖几月,这几月间,就让昭宁公主慢慢熟悉‘那个人’先前的一些举止做派——只要不出摄政的那道珠帘,便不会有人认出。圣上那边,由微臣前去说服,他少年心性,一时倔强不认亲姐也是难免,徐徐劝导也就是了。”
萧策瞥了他一眼,平静无波的眼神,却好似有绝大的压力降下,“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没有长公主的印信,谁也不会真正心服!”
石秀眼角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狡狯,“这就要有劳郡王你了,我早就听闻,你军中高手如云,更有无数细作耳目遍布各国,诸侯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寻回印信之事,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萧策一听,心下已是愠怒,冷笑一声道:“寿山公你真是打的好算盘!”
石秀毫不惧怕,仍是笑吟吟道:“郡王你真是言重了,我是看你有所行动,以为你成竹在胸,所以才一事不烦二主——我听说你的人在燮国引起很大风波,难道不是为了这枚印信?!”
他不说则已,话刚出口,萧策却是面沉似水,眉露煞气,眼中凛然怒意大盛,顿时吓得一旁的昭宁公主惊呼一声。
萧策只觉得胸中怒意大炽,一簇一簇涌上双眼——欧阳瞻在燮国扶持朱炎的宠姬幼子上位,本也是他点头同意的,却不料他却诈死佯狂,竟擅自动用自己在燮国的绝密死间,闹出不小的动静——如今那边也不知情势如何了!
仿佛看出他心中的焦虑,石秀笑得有些阴沉诡秘,“你那位欧阳先生,这次真是闹得过分了,对他自己来说,也是自取其祸。”
萧策听出他意有所指,面色一沉正要追问,却听殿外有脚步声走近。
“是谁擅自靠近?”
萧策一斥之下,自有雷霆之威,却听殿外之人踌躇一下,终究以急得有些变调的声音回道:“郡王,是燮国急件!”
萧策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命他进入,启开以朱砂标记的至急密函,才看两三行,不由的竟是惊怒交加,眼前一阵眩晕。
“怎么了?”
公主看他脸色不好,柔声问道。
萧策却并不理会她,只是径直看向石秀,“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郡王你真正言重了,我刚刚接到讯息,也是语焉不详,正要问你详细情形呢!”
萧策手握信纸,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冷冽无比,“欧阳瞻死了,我的人只给了我两个字——”
他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潦草笔迹写着“御印”两字,却是龙飞凤舞,触目惊心。
萧策目光闪动,晶莹不可逼视,“看样子,这块印章成了唐僧肉了……”
他又冷冷一笑,竟是转身便走,公主有些惶急道:“你要去哪?”
“取回此印。”
石秀沉声问道:“你知道在哪?”
“不知。”
萧策回眸看他,眼中光芒半点不曾隐去,“我可以以同样的材质,重新铸造一枚。”
石秀一楞,不觉问道:“同样的材质?”
萧策转过头,已经越走越远,只是清脆冷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以乌金混合沉烟玉屑,再加巧匠心头之血,便可铸成。”
“沉烟玉屑……?”
石秀蓦然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先人笔记中看到,沉烟玉只有北疆狄人的至寒之地才会出产,而且极为稀少,历来是被狄人代代相传。
想到要与那些狄人打交道,饶是狡猾老奸的石秀,也开始觉得头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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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真静坐在,听着外间风声呼啸,混合着厮杀演练声遥遥传来,忽然觉得心头百味陈杂。
燮国军队强悍勇武,曾经是自己的心中刺眼中钉,如今,却是情势颠倒,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起身,觉得身子比往常轻盈,帐帘轻轻一掀,便要转身离去。
“小师妹,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里?”
叶秋双手包胸,好整以暇在她身后道。
“朱闻正在练兵,我嫌校武场太气闷,先行回宫。”
疏真嫣然一笑,黑瞳深不见低,却是把叶秋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低声咕哝道:“你这般模样,是有人要倒霉了。”
“师兄言重了,我们已经不是少不更事了,所以,什么放毛毛虫,在衣服里放血包这类事情,是不会再有了。”
疏真的话带着俏皮,却更让他心惊肉跳,没等他反应过来,疏真带着一行人,开始从校武场走回回夜宫。
这一段路并不长,侍女们在她示意下,并未打出行人避让的王族旗伞,路上满是店铺和波斯行商,眼花缭乱全是货物。
北疆靠近狄人王庭,再往西便是万里丝路,泰西各国的货物都能从世面上寻得。
“这就是来自泰西的末药?”
疏真走到一个矮胖的波斯老人面前,低声问道。
“听说此物乃是泰西神灵的奇异香料,可以使人死而复生。”
“姑娘说笑了……”
那老人一口怪腔,却还是让周围人听了个清楚,“你们天朝说的好: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
“哼,巧舌如簧。”
疏真微微一笑,吩咐人付钱,袖里的手捏了捏那包香料,感觉羊皮上有字迹,这才满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