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忧畏
季达其人,乃是燮国历史上一位国君的幼子,他上有三位长兄弟,皆是英伟不凡之人,可国君却却偏偏溺爱幼子,也不遣他就封,任由他留在王城。
骄纵之下,此人日渐跋扈,结交私臣,横行不法,甚至欲染指世子之位,如此闹得天怒人怨,先君薨后,世子便请了宗正寺公议,将他诛杀于城中。
世人议论,皆认为世子虽有些心胸狭窄,但季达此人忘乎所以,仗宠肆意,却也自有取死之道。
朱炎今日从幼子口中突兀听到这人,却是心下一震,随即有阴怒缓缓而起,他这般逼问之下,却是让朱闵越发惊怕,有些瑟缩着欲往萧淑容身后躲闪。
“站直了别动!”
朱炎冷然低喝,却是惊得所有人心中一颤,廊下甚至零星有瓷器破碎之声——如此威仪,却再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凝视着朱闵,以前所未有的缓慢声调,低声问道:“到底是谁对你提了这事?”
朱闵面色有些发白,俊秀小脸上微见汗迹,“是……是一位中郎……他跟儿臣谈到,要谨防季达之患,不可多言多行。”
“哼,这话真是荒谬,你若是季达,那谁是杀弟的世子?!”
朱炎笑容如冰,一字一句,却更是让众人寒入骨髓,他抬起眼,沉声问道:“是哪一位说得这话?”
面对朱炎淡漠却饱含压力的质问,朱闵目光瞬间一闪,随即却咬紧了牙道:“儿臣……记不住了。”
朱炎顿时剑眉高挑,殿中却在这一瞬化为沉寂僵死,萧淑容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手中丝帕几乎能绞出水来。
文臣们轮流在御书馆中讲授诗书,又时有经筵论辩,很难查出到底是谁多嘴说了这一句——更何况,朱闵这话不尽不实,显然并非真的忘却,而是存心袒护。
朱炎双目凝视之下,犀利有如实质,如刀锋一般在朱闵身上扫过,后者虽然略退了一步,却仍是闭口不言。
“好……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良久,朱炎才淡淡吐出这一句,面上笑容看不出喜怒,却更让萧淑容心口砰乱,勉强笑道:“这孩子有时候也颇为愚笨,更不识抬举。”
“父王……母妃。”
小小的,仍带些糯软的清脆嗓音响起,萧淑容愕然回头,但见朱闵望定了双亲,双目清澄有如晴空一碧,“无论是谁告诉儿臣这一句,都是出自肺腑的关心爱护,又何必追究是谁?”
这话直截了当,却也近乎叛逆的大胆,朱炎双目一凝,随即,倒是舒展了眉头,大殿中响起了他低沉醇厚的笑声,“好一个不必追究!”
他敛了笑容,深深望了幼子一眼,虽然深邃,却也满含谆谆关切,“你也须记得此人的苦心,戒骄戒躁,低调行事,方能立身存世。”
他又闲话了几句,这才让萧淑容取了几碟瓜果,与朱闵一起退下歇息。
宽大殿堂中,朱炎从座中而起,从玄黑金蟒袍袖中伸出双手,却不取奏文,而是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卷羊皮卷轴,不由自主的,翻到了那在燮国朝野脍炙人口的季达故事。
最终兄弟对答一幕,栩栩如生一般在他眼前浮现——
吾与汝,愿复为贤兄爱弟,可得乎?
上答曰:覆水难收,始作俑者终需自食苦果。
于是令其披发被面,以糠塞口,引刀杀之。
看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最后一句,朱炎不禁身上打了个寒战,他踌躇片刻,指甲在这一句上留下深深掐印,心中千回百转,却是“骨肉相残”这四字。
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朱闵聪明伶俐又知分寸,大约也不会学那季达,跋扈横行,不容于世……但若他的兄长也如当初那世子般心狠手辣,他这一条性命,亦是如蜉蝣一般了。
他想起这不知名的中郎意味深长的一句,眼前却如惊雷闪电一般,浮现出朱闻的面庞——
那般清秀却暗含冷煞的俊容,那般唇角微动的似笑似讽,以及那永远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
朱炎的手为之一顿,心下烦躁之外,更是狐疑难定——这个儿子远离身边久矣,他到底如何作想,自己却是弄不清,摸不透了。即使是前日,他奋不顾身,上前救驾,却也难以让自己感受到他的真心。
父子之间,真要相疑若此吗?
朱炎立于书架的阴影里,无声问自己。
殿外凉风如缕,无声无息的穿透窗纱而来,拂得人颈后凉飕飕的,眼前亦是只有一片炽日的白光,刺眼而无所适从。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将此事按下,却是取过案间的奏文,一一看了起来。
奏报有厚厚一摞,朱炎一本本看完,面色却越发阴沉,第四次以朱笔批下“已知”字样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甩手,将它扔到了另放的一叠上。
“早日选定新的世子人选……哼。”
他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言,心如明镜,却更觉不耐,“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想得什么拥立之功!”
他将这些朝臣的名字都掐边作了记号,再看其中人选,却几乎冷笑出声。
“真是妙人妙语!”
如此不怒反笑,却更显得目光如电,圣威赫赫,“先前皆道朱闻久居蛮荒,不知礼数,如今却有这么多人众口一词,道是稳重沉毅,可堪为嗣!”
他深邃双眼中闪过一道幽寒,轻若无声的徐徐道:“我这个次子,实在是一日千里,让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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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淑容携了朱闵,回到自己殿中,匆匆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车驾,来到安乐侯府中。
早有人在旧地等候,见她前来,不由的轻笑一声,任由发间浅穗晃动,一派风流温存地上前欲搂。
萧淑容却是想起先前那一梦醒觉后的满床尸骸,血污腥臭,虽然明知眼前之人并非是那千创百孔的浮尸,却也心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推开了他的怀抱。
她随即却自己有些觉得,于是扯起了一道妩媚笑容,娇声嗔笑道:“多亏你教了闵儿那些话。”
第一百零一章 密雨
“燮王对朱闻疑忌不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欧阳瞻微微一笑,负手踱步之间,说不出的桀骜潇洒,“不过,这次为了襄助于你,倒是动用了我家主上潜藏不少势力——你以为朝野之间,燮王欲立二王子的谣言是从何而来?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宦,又为何纷纷上奏立嗣?”
他说完哈哈大笑,轻摇手中的折扇,神情中更见自负,“润物细无声啊……我为了你,可是动用了清远郡王在燮国的大部暗势,虽无赫然声势,却更让人称心如意。”
萧淑容眼波流转,勾魂摄魄间,白皙晶莹的柔颈在他面前缓缓舒展,“这次可多亏了你……”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这也不算什么……”
欧阳瞻紧盯着她胸前雪肤,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不见半分迷醉,“只是淑容你扶了四王子上位后,可千万别对朝廷有所贰心——莫忘了前车之鉴啊!”
萧淑容身上一颤,随即却若无其事的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来这么大的雄心壮志?”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畅怀,却是各怀心思,暗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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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疏真握了一本旧卷,披了件翡色纱衣,斜靠在高阁窗边,任由大风狂肆,将她漆黑长发曼卷飞扬。
远处宫阙重叠,天边那青黑泛金的霾云却是低低下压,几乎要与琉璃瓦接为一色。
风吹得暗云四涌翻滚,雷声从天边遥遥传来,白光拂眼,天地都仿佛在战栗。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朱闻在她身后,不疾不徐的接了一句,却是双手奉了一件罩袍,欲替她披上。
他神情宁静,双目对视时,还含着一丝温暖笑意,殿外满城风雨的传言,仿佛不曾动摇他分毫。
“忽然成了大红人,有何感想?”
疏真慵懒翻着那半本残卷真迹,一边笑谑问道。
“等我红得发紫,大概也就烤熟了。”
朱闻回了句玩笑,却终究凝目缓缓冷笑,“有人在其中造势,弄得臣子们都纷纷举荐我为储君——我有如此人望威力,岂不是让父王辗转反侧,日夜不宁?!”
他眼中神光一敛,随即笑容却越发柔和,竟如和煦暖日一般,“这般险局,却也难不倒我。”
“哦?”
疏真抬眼看他,不顾雷声隆隆,声音虽低,却带着些好奇的清脆,“如此自信么?”
“并非是我自信,而是……我知道你已成竹在胸。”
朱闻笑声畅快,天际闪电白光掠过,越发照得他丰神俊逸,宛如神祗。
疏真却被他逗得哭笑不得——此人看似正经冷峻,实在亲近了才知惫懒无赖。她拨弄着手中书页,微微一笑,“如今局势看似凶险,却也并非无瑕可破,只是为今后计,你还是以柔克刚的好。”
“计将安出?”
“首先,这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外臣喧闹,内宫大概也早就吹过枕边风了——枕边风嘛,就该用枕边风对付。”
“你是说……?”
“如你所想,王后身为正妻,也该有所表示了——她先前不是还拉拢你来着吗,也该让她替你出把力。”
朱闻皱起眉头,“王后与父王的感情早已淡漠,她若替我说话,只怕父王反而认为我们沆瀣一气,更加猜忌。”
疏真扑哧一笑,神韵之间皎美不可方物,朱闻正看得一呆,却听她道:“谁说我要让王后替你说话来着?”
面对朱闻微愕的表情,她笑意加深,眼中幽丽无限,“正好相反,我要让她去燮王面前告你一状,来个落井下石。”
她话未说完,只听天边雷霆一声,雨终于刷刷而下,满地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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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炎倚在窗前,看着又一场大雨,想起方才王后谈及朱闻时那刻薄狠毒的言辞,只觉得意兴阑珊。
“朱闻这孩子,从生下来便不得她的缘,如今仍是百般看不顺眼,真是命数。”
此时殿外有人禀道:“二王子求见。”
“宣他进来吧。”
朱炎连头都不回,只是淡淡吩咐道。
第一百零二章 弦发
朱闻跨过高高门槛时,殿中却是空寂半明,除去朱炎望着窗外出神,别无他人。
大雨滂沱,单调却又喧嚣,风尽处,帘缦肆扬间一色暗紫,流光溢华虽然奢华大气,却终究不是帝胄的玄黄明静。
衣袍的悉索声轻轻响起,朱炎侧颜看时,却见朱闻一身暗灰帛白,毫无藻饰,深深一礼后,却是长跪不起。
“请父王把儿臣罢黜出京吧。”
朱闻低声说道,却不是惶恐,更不似愤恨。
“好些官绅都举荐你,乃是你才德过人——你何必如此着慌?”
朱炎的声音不愠不火,雨声中听来,却似三九天饮下冰酪,让人浑身一个激灵。
“儿臣没有好着慌的——各位大人都瞧我不顺眼,拿我来垫背替死是最好不过了。”
朱闻身躯笔挺,直直对上朱炎,父子二人各自沉默半晌,朱炎才开口道:“你不愿做世子就罢了,何必如此刻薄无礼……”
“儿臣不过言辞之锋,有些人却是笔如刀戟。”
朱闻冷冷一笑,眉宇间却象似了朱炎那抹深沉淡漠的神色,“这赫赫王城……我再住下去,只怕要忍不住杀人。”
他言语之间,自有军中冷戾之意在瞳中流转,顿了一顿,朱闻声音低沉,却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回北疆。”
这一句虽然凶戾决绝,细听却是沮丧心灰,再不愿多说一句,多呆一会。
朱炎叹了口气,从高处俯视着儿子头顶的发旋,想起方才王后的狠毒谩骂,眼前昂藏身影,却有些孤寂孑然的意味了,他心里一软,不禁温言道:“北疆苦寒,你常年驻守,也该回来歇歇了。”
他停了一会,又沉声道:“那些流言蜚语,寡人都付之一笑,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一句力道千钧,却又透着温馨叮咛,只怕是近十年来朱炎对次子最为和颜悦色的一次了。
到底是谁耿耿于怀呢……
朱闻抑住心中讥讽冷笑,眼中却渐升氤氲,却仍是紧绷了唇角,倔强着别过头去,“谁稀罕这世子之位便拿去——一个个栽赃刷泼,倒真是好手腕!”
朱炎叹声更重,伸手欲拉他起来,却只觉如触铁石,这个素来让他混杂着欣赏、忌惮与厌恶的儿子,如今却更让他百味陈杂——
他握住了儿子的手掌,欲言又止,随即却是转了话题,“还未去给王后请安吧……她略有些不安适。”
朱闻眼中冷笑更甚,“母后看见了我,大概更难痊愈——为她凤体着想,还是不去的好。”
他随即起身,却仍是不妥协道:“儿臣北归的奏章已经递上来了,若得恩准,立刻便能成行。”
他随即不管不顾,转身而去,久跪的腿脚有些踉跄,却更显得孤身茕立。
漆黑长发在风中沾染雨水,却仍肆意扬洒——这般景象印入朱炎眼中,他毕竟非是草木,心中不免心下黯然,隐隐生出些歉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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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他是不会放心让你回到北疆的。”
疏真缓缓说道,窗外雨势已弱,下了几天的雨将浅塘填满,几乎溢出,满天里蝉鸣也几乎消失不闻。
“你在京城,已然让他芒刺在背,若放虎归山,更是难以掌握。”
她顿了一顿,又道:“扬言要走,这种姿态也是必要的,否则岂不是你真有阴谋,不日便在王城发动——谣言可畏啊!”
“就这么继续僵持着吗?”
朱闻显然料到她早有后着。
“接下来,便是你那位卫羽军师出力的时候了……北狄在你边疆打扰多时,也该为你卖些力气。”
疏真笑着调侃,朱闻冷不防瞥了一眼,却发现她指尖又有嫣红朱砂。
仍是如上次一般,隐约透着印章的残留篆形,却实在辨认不出是什么字。
“这是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指染
(借个地方答书友问:我真的真的没有存200章然后慢慢发只为了CHUBAN方便,这本书写得很慢,离出版还太早~本单位最近有件大事在忙,所以一直只能慢写慢更,等忙完估计能好些,我尽量多更)
印章残痕洇出嫣红湿润,朱闻凝目一阵,一边问了出口,一边取过湿巾替她拭了指尖。
疏真目光幽闪,静坐不动,只任由他不由分说的擦净了朱砂——绢巾上深深浅浅的红痕,仿佛水波中乱藻浮沉,丝缕缠绕心头,最终归于一片宁静。
她抬头看时,黑瞳一片幽凉,朱闻只觉夏日的暑意在这一瞬点滴不剩——
“是我把玩私章所致。”
那样的目光,几乎要让人生出冷汗来,朱闻心下异样,却没有追问,只是笑道:“怎会弄得满手都是?”
疏真默然,过了半晌,她才缓缓道:“只是先前刻着玩的,没有印柄,仅以二指拈了,免不了留些颜迹。”
朱闻生于王侯贵胄之家,对印玺之类倒是知之甚清,无论多小多寒酸的印章,总也有个座柄,或是雕成麒麟、骏马等物,或是云纹、莲纹,最不济也有突把可握——没有印柄的私章,倒是闻所未闻。
仿佛感受到他怪异的目光,疏真微微一笑,眼中已是了无痕迹,“是我自己的小印,染些朱砂也不算什么,弄脏了手也是咎由自取。”
所谓权柄在手,快意天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意淫——即使是前朝的传国玉玺,也难逃式微时掷落在地的碎裂。
不雕座柄,是因为不想沉溺于虚妄的权欲之中,惟有两指小心翼翼的拈住,在宣纸上压出红印时,才能铭记决断的是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任何决定都会染污双手,如染满鲜血一般的沉重、污秽。
气氛在这一刻有些僵凝了,朱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边疆的局势,虽然是我们刻意渲染,却也着实让人不安。”
他心中有如明镜一般,此次为了避开“勾结群臣”“众望所归”这两项诛心之罪,他先是与王后所有默契,让她在王驾跟前大肆诋毁自己,反让燮王安下心来减少猜疑;随后暗示卫羽在北疆刻意渲染紧张气氛,好似狄人下一刻就要大肆入侵,双管齐下,促使燮王是否能以大局为重,将他遣回北疆。
他若返回北疆,对燮王来说,也许是如虎添翼,也许,是放虎归山……
但目前的局势,却着实有些难以预料……他眯起眼,想起卫羽密信中所说,狄人诡异的骑兵调动,频繁的部族迁徙,以及王庭中种种传言,心中却是咯噔一沉——狄人难不成真要大肆进攻,将北疆大门打开?!
此念一生,便如闪电一般掠过他心头,他估测之下,却是越发狐疑难安。
“怎么了?”
疏真见他面色有异,正要追问,却听中庭一阵叫嚷啼哭声,诧异之下命人前去探视,回禀之时却道是众女侍与虹菱碰了个对面,两下里吵闹起来,差点动起了手。
虹菱这几日安分守己,伤势也逐渐好转,疏真便允了她在院中散步行走,今日她没有擅出惹事,那几个胆大的女侍倒是杀上门来了。
众女咄咄逼人,要她为查抄时损失的金银细软赔偿,虹菱虽是落魄,却也是嘴上不让人的,两下里争执起来,加上劝架的,煽风点火的,看热闹拉偏架的,越发闹个沸反盈天。
朱闻听见这些吵闹,面色一沉,正要发作,疏真却是心下剔透,一手便扯了他的袖子示意,一边吩咐道:“请她们都进来吧。”
一阵杂乱脚步声,女侍们钗横鬓乱镰,倒是没见挂彩,虹菱的脸颊上却是被人胡乱挠了两道血痕,瞧着触目惊心。
疏真也不去理会她,只是径直看向众侍女,双目清幽有神,众女本为争一口气前来,如今见她端坐左侧,君侯一脸不耐,不由心下惴惴,七上八下起来。
“各位请起……”
淑真一派悠然,和颜悦色说道。
“你们损失了多少金银。”
众女面面相觑——看昭训这意思,是要替妹妹赔偿了,主子贵人这般作派,却是让她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好半天,终于有人开口,其余几人也都纷纷说出数字,疏真一一记下,正要命人取自己的体己银子来一一还了,却听有人脆生生道:“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昭训您这般息事宁人,是太过偏袒了吧?”
第一百零四章 心计
(我今天很勤快哦,掩面奔下)
疏真抬眼看去,只见一位年纪略长,面容俏丽的侍女忽闪着双眼,面容略微涨红。
她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动,有些惧怕的飞转移开,却仍逞强着说道:“奴婢们损失些金银是小事,可是虹菱她陷害叛卖君侯,全殿上下差点蒙受不测之灾,就这么轻描淡写饶了她,却是如何能服众?!”
她虽颤着声调,双目却不时朝朱闻那边偷瞄,眼角余光带些惧怕,也含着水润一般的暧昧憧憬。
疏真静静听了,却也并不见怒色,她托腮侧过身,有意无意的,望了一眼静坐桌边的瑗夫人——她方才匆匆赶来,只是不发一言的听了。
疏真幽瞳一闪,笑意掩住了不耐和讥诮,款款道:“倒是谁告诉你,君侯会‘轻描淡写’饶了虹菱?”
那侍女顿时哑然,正要强辩,却听疏真淡淡道:“我竟日不理家事,倒不知睦元殿里出了你这般贤德的,如此替君侯着想……”
这话似褒似贬,好似倒刺沾了蜜糖戳入人心,那侍女面色一白,正在咀嚼其中含义,瑗夫人倒是听出了话中之骨,蹙眉斥道:“秋棠,你也太大胆了,此事君侯自有主张,哪里轮得着你开口!”
她呵斥的声调不温不火,一派温婉柔和,转过头来又道:“是我管束不严,倒是让君侯和昭训妹妹看笑话了。”
朱闻若有若无的颔首,瑗夫人美眸中浮过一道水气,随即斥道:“你们接了昭训的赏赐,还不快些下去!”
目送着众女离去,瑗夫人却也叹了一声,柔声细语道:“妹妹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些小妮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我平日里心慈手软,太放纵了她们,如今竟然这么不知眼色!”
她咬牙怨过,又道:“妹妹这几日要是听到什么闲话,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虹菱这次闹到王驾跟前,贵胄族亲都有所耳闻,这般传得满城风雨,于妹妹的清誉上头,也颇有烦言。”
她有些踌躇的看了一眼朱闻,有些黯然道:“我前日去了趟宫中,几位娘娘却也听信了外间传言,以为妹妹是那狐媚妖惑之人,甚至有人说……君侯前几次不能缔结姻缘,也是妹妹在殿中鼓惑搬弄所致。”
瑗夫人说着,轻瞥看去,只见一旁的虹菱面色惨白,随即却红若赤霞,她再也忍耐不住,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却是哽咽道:“姐姐,是我害了你……”
疏真别过身去,面沉似水道:“你起来。”
虹菱长跪在地,却并不起身,一旁瑗夫人柔声道:“虹菱,你现在就是跪断了双腿,也与事无补——你姐姐这次受你连累甚深,一时半会无可辩解。”
虹菱眼中浮现悲绝之色,嘴唇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她俯下身,朝疏真连磕了几个头,咚然有声之下,额头也青紫一片,随即转身踉跄着奔出,朝着软禁的院落而去。
疏真伸出手,仿佛想拉住她,却终究任由衣角从手中滑过,她心中长叹,面上却半点不愿显露,“让她去吧,冷静一下也好。”
炽热的日光透过窗纱照在她的脸上,雪一般惨白,毫无血色,宽袖大袍之下弱不胜衣,仿佛一转眼就要消逝成烟,再也不见。
朱闻心中一痛,冷冷瞪了瑗夫人一眼,却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腕,好似安慰,又好似怕她转眼湮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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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淑容素手纤纤,正在专心致志的剥去果皮,放入水晶盘中,她如今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常穿一袭白衣素裳,不但寡言少语,连笑容也是淡淡的,这般做派,燮王却好似被摄去了心魂,比先前宠爱更甚。
朱炎坐在御案前,只着一件蝉纱常袍,耳听着窗外蛙声呱燥,正要继续批写,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片宁静安详。
“王、王上,大事不好!”
来人才刚开口,便是不吉,朱炎紧皱眉头,随即又松开,接过他手中的加急奏报,才看三行,便是勃然大怒——
“好一个北狄,好一个孛宁大王!”
萧淑容张口欲问,却随即醒悟过来,仍是敛眉垂手,只听朱炎沉吟片刻,决然道:“宣二王子过来一趟。”
“什么?!北狄人果然大举入侵了!”
朱闻听到这消息,惊怒交加之后,却也觉得一阵庆幸。
他先前为了让燮王改变心意放他回北疆,听从了疏真的计策,刻意让卫羽夸大其词,渲染北狄有所异动,却没曾想,如今居然弄假成真了!
他所庆幸的,乃是先前为了演戏逼真,已是将自己麾下大军戒备齐整,如今既然木已成舟,却正好一鼓作气迎战。
他一边思索,一边已是进了王殿之中。
朱炎端坐御案之后,面色却不见半点焦急,他淡淡道:“狄人进犯的消息,你已经知道了?”
“是……”
朱闻压抑住胸中血脉激越,沉声答道。
“举国之中,你与他们周旋多年,最是知兵——你觉得如今我燮国该如何迎战?”
朱闻听完这句,原本到了嘴边的“请让儿臣领军一战”却顿时没了踪影,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复杂神光,随即道:“狄人来势虽急,我燮国却也并非毫无防备,父王宜派善谋能断的老将前去,先稳固阵脚,再图反击。”
“以你之见,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炎却不放过,仍是紧紧逼问。
朱闻心中念头电闪而过,已是几个反复,下一瞬,他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论理,该是儿臣前去,但如今儿臣却不做如此想。”
“哦……为何?”
朱闻目光闪动,抬起头来,大胆正视朱炎,“人言可畏。”
“就为了避嫌,你就不愿为寡人出战?”
朱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怒色。
朱闻却丝毫不见迟疑,深施一礼,仍是平静道:“为将受疑在外,那是取死之道,与其让父王被小人所惑,陷儿臣于两难,不如让儿臣在中枢参赞机要。”
这是明摆着不去趟混水的意思了,朱炎此时心中一松,却又添了新的烦恼,“你不为主将,狄人只怕先涨三分胆气。”
第一百零五章 虹隐
朱炎想起前言,眼中闪过锐芒,笑道:“更何况,你前日还非要回北疆不可,如今求仁得仁岂不是好事——些许毁谤,只要寡人不放在心上,又有谁能奈你何?”
任由他语重心长,言辞恳切,朱闻却是油盐不进,恨不能把头摇成拨浪鼓,“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先前为了避小人生事,儿臣这才自请返回封邑,如今若我手掌重兵,只怕篡谋造反的罪名迟早也是我的了。”
父子两人说到此处,好似各有满腹委屈,朱闻唱念俱佳,干脆一撩袍服下摆,跪倒在地,“父王,我燮国武备昌盛,又岂无良将?您若真不放心,儿臣可在后方遥指决断,每日将阵图方略传回阵前,也不会误了大事。”
朱炎听完,长叹一声,知道次子此心坚决,难以回转,他百感交集之下,终究没有大怒,只是挥了挥手,略带倦意的,示意朱闻退下。
****
“如此坚拒,父王大概会当真吧……”
烛光飘摇之下,朱闻想起方才那一幕,目露笑意,却又不禁带了几分担忧。
“目前就是要他当真才好,这才显得你对王位全无野心。他担心你挟百官之威成为世子,你便该坚辞而去;面临大战,你却对兵权毫不动心——惟有如此,你才是他最放心、最孝顺的儿子。”
疏真唇边带笑,眼中却只有一道冷意。
“他若是当真,不再对我猜忌提防是好事,可真要让我安坐王城,任凭狄人纵横北疆,我也绝不甘愿。”
朱闻眼露坚定,戎马铁血铸就的肃杀沉毅之气,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疏真凝望着他,烛光迷离之下,她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这般坚毅沉稳的身影,在她左右守护不离,也曾这般傲骨壮言在耳边响起……
她眼神有些恍惚,朱闻便有些觉得了,刚要动问,却听一声脆响,烛芯爆裂开来,绽出一道明耀的灯花。
房中明了又暗,疏真侧过脸去,素来苍白的面容上,却悄然染上了一道嫣红。
她垂目不语,额发遮盖下双目幽幽,似有万千惆怅却无处言说,却终究咳了一声,开口道:“你不用担心,卫羽身为你的军师,此时便该替你分忧了。
她并不直视朱闻,只是继续道:“只是让燮王安心,这远远不够,必须让他正视你的重要性——局势越危,北疆便更需要你,到时候,他自然会主动赐你全军大权,”
她的笑容越深,声音也越发冷冽,在暗夜中听来,好似鬼魅般柔声细语——
“北疆如今风声鹤唳,但还不够乱,不够危急。”
朱闻听着这骇人听闻之语,皱眉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自起边衅。”
“何必你去动手,太露痕迹,也脏了你的手——只须卫羽演一出好戏,狄人便会蠢蠢欲动了。”
疏真清脆一笑,笑声宛如流金碎琼,在这无边暗夜中激起无边涟漪。
她支起身躯,在朱闻耳边悄声叙说,吐气呼吸间,冷梅清香越发萦绕,几乎要让朱闻迷醉了。
他有些不自在的偏开了头,觉得面上有些发烫,却仍忍不住赞道:“真是好计……只是卫羽那家伙若是演砸了,我定不饶他。”
两人正在密议,却听房门外有侍女颤声急道:“君侯、昭训……出事了!”
有人忍不住敲叩门扉,越多杂乱脚步声在廊外响起,两人心中一惊,朱闻振衣而起,疏真也掠了把散落鬓发,持了桌上灯烛起身开门。
“怎么了?”
疏真扫一眼躬身裣衽的侍女们,一眼便见到几个并不属于自己这房的生面孔,后面还随了几个内侍武宦,心中更是一惊。
“昭训……大事不好了——”
她的近身侍女抬起头来,却是满面惊惶,喘息着道:“虹菱姑娘她……不见了!”
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回报
夜色低迷,庭院中宫灯浮摇,在疏真眼底漾起阴霾幽光,她心下咯噔一沉,仿佛有细微的刺痛在心头泛起。
朱闻站在她身畔,逆着灯影看去,只见她面色一瞬转为惨白,衬着靛黑黥纹,越发显得诡谲难言。
他带了怒颜,沉声问道:“何时之事?”
“昨日虹菱姑娘跟几位姐姐有所口角……”
侍女的话让疏真蓦然想起了,虹菱磕完头起身时的绝望与愧疚——
酸甜苦辣缓缓在胸中沸腾,刺痛的苦涩在唇边萦绕不去,她面如冰雪,罗袖下的双手却紧握成拳,双眸半闭。
当时便该发觉她有些不对劲……
再睁眼时,双眸幽光不再,仍是一派清冷无绪,所有懊恼和担忧,已化为水下沉石,不见任何踪影。
只听侍女继续说道:“当时虹菱姑娘眼角带泪,晚膳也不曾用,只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也没去打搅她。今日过午时分,我们曾去喊过她,只见房门紧锁,从窗缝里看好似有人躺着……方才掌灯时分,我们觉得她已一日未进水米,强行破门而入,才发觉一条被子被卷了人形放在帐中。”
她有些惊慌,絮叨说着,疏真黛眉越蹙越深,听到此处,断然喝止道:“够了。”
侍女以为她即将大怒,骇得花容失色,疏真敛目不语,半晌,才轻声道:“她不愿呆在此地……也罢。”
如此平平一句,好似并不在意,众人想起先前虹菱弄得她险遭大祸,又脸面无光,心下唏嘘,一阵劝慰之下,朱闻携了她折返房中。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疏真半晌不语,蓦然说了这一句,她随即目视朱闻,微微冷笑道:“睦元殿虽不是固若金汤,却也是王宫重地,好好一个大活人,居然平空失踪——若不是有家贼刻意放纵,一个柔弱女子哪能来去自如?!”
朱闻知她心绪大坏,也不以为忤,“如何确定她并非被人挟持绑走?”
“这样拙劣的棉被替人招数,任哪一处的秘密势力都不屑使用。”
疏真顿了一顿,眼角眉梢带些淡淡无奈,却在下一瞬转为冷洌冰寒,“是谁蛊惑着她离开我身边,我心里大概有数……哼,再次得宠便以为可以呼风唤雨了?!也许……该让她尝尝由高处跌落的滋味。”
朱闻立刻便听了出来,“你怀疑是萧淑容?”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疏真斜睨了他一眼,怒容之上,却又染上了三分暧昧,“她一心想降伏你,我便成了你最大的破绽,而虹菱简直是现成的把柄。”
她似笑非笑的细细打量了朱闻几眼,叹道:“说起来,你这一阵的桃花真是旺盛,除去这位美艳宫妃,还有人对你眷情依依,明里暗里从虹菱下手,非要我肝肠寸断才好。”
她虽是调侃,声音里却带三分严霜,轻缓森然之下,满室凝滞。
****
萧淑容最近倒是称心如意,满心欢畅。
睦元殿那一夜因人失踪,折腾了满宿,随后朱闻便对她旁敲侧击,言语试探,而萧淑容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轻声娇笑着,不动声色的弹了回去,“二王子,你宠姬的家人,合该由你负责,这么跑了丢了,我这做长辈的也很难替你寻回呀……”
朱闻一时气馁,此后却好似不再与她作对,趁着对付北狄的当口,她的兄长安乐侯也稳坐了武库掌事之位,算是正式入了军中——当然,这并不需他远赴北疆浴血奋战,静坐王城调拨军械即可。
无怪有人说……武库武库,又富又闲。
萧淑容把玩着兄长刚才派人送来的镶金小盔甲,心下暗笑:说是给闵儿玩赏,也等得这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才能穿得上。
‘罢了,有这个心也好。“
她的眼随即移开,停在了一叠银票上,面额不等之下,一共八千两,却是让她在宫中手面阔绰不少。
“下人的打赏头面,也该发下去了……这些子奴才,若是没钱拢住,很难替人办事。”
她轻声低喃道,正要动手将另一盒珠宝合着银票一起收好,却听内侍气喘吁吁奔至门外,焦急道:“淑容……不好了。”
“何事如此夸张?”
萧淑容柳眉倒竖,正要大骂晦气,却听内侍颤声道:“国舅爷被人告发贪渎,如今王上大怒,要将他收监呢!”
第一百零七章 妖心
安乐侯生性庸碌,贪花好色之下,所费宝钞也是不少。萧淑容一听此事,立刻便信了七八分。她咬牙暗咒几句,随即便急急朝前殿而去。
“你倒是有个好兄弟。”
朱炎的话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却平空让人脊背发凉。
萧淑容不敢争辩,只是细声嗫嚅道:“让他全数退赔吧……”
“这么大笔银两,只怕他一人也吞不下吧……”
朱炎淡淡说道,萧淑容心头咯噔一声,冷汗透着纱衣而出,她斗胆接过帐目一看,却是“啊”了一声,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个孽障……”
她气若游丝的呻吟道,一片茫然中心头却是灵光一闪——
不对!
胞弟禀性如何,自己当然心中有数。他虽然挥霍无度,也时常暗中揩油,但这么大的数字,他也无胆染指——失踪的军械辎重,几乎已是武库的一半积存,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也非是他一人能为!
她正要开口辩驳,朱炎轻笑一声,接下来一句,却是令她如坠冰窖,僵硬若死——
“才上任半月,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这个弟弟,其志非小啊!”
萧淑容再也支撑不住,连忙双膝落地跪下,翠袖拂风之下,环佩叮当之声大作,发间珠光映出她满面哀愁,越发惹人怜惜,“他入主武库不久,决计做不出这般骇人之事,这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哦……那这些人的供词,也是栽赃嫁祸了?”
朱炎轻描淡写地将一叠雪片般的素笺扔下,上面乃是安乐侯的胡朋狗友、私贩军械的豪商、以及配合偷运的武库兵士的供词。萧淑容一一看过,心越沉越下,额头沁出了一层晶莹香汗。
她无力的闭上眼……这个圈套,实在是太过狠辣。
一开始示之以弱,让她亲弟顺利入主武库。虽然她也曾想过其中凶险,无奈“插手军中”这个诱饵实在太过香甜,她也只得吞了下去。
接下来,便是以诸般诱惑拖安乐侯下水,等他荷包困窘之时,自然便有人引他把脑筋动到军械上——自己弟弟虽然不肖,却也只敢窃取少数偷卖,其余大部的军械,却是落入他人之人!
她睁开眼,却看入朱炎冷然无绪的眼中,不由的打了个寒战——只怕他在意的,不仅是国舅的贪渎,还有这些刀戟辎重的去向。
想到此处,她浑身都几乎要僵冷冻结,耳边回响的,却是朱炎清漠冷淡的声音,“闵儿有这样的外戚,真是他之不幸……如今群臣激愤,寡人也无法回护你们。”
萧淑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发软之下,竟是瘫坐在地,唇舌之间无声喃喃,眼中却逐渐闪出决绝凄艳的怒焰来!
朱闻……你好狠的心!
****
萧淑容在侍女搀扶下,回到自己的宫室,仍是失魂落魄,不能自已。
已是掌灯时分,她呆坐在侧,在椒壁纱帷间拖出长而纷乱的影子来,显得凄惶万分。
因着谢罪,她已脱去簪环,一身素洁,平日的绝佳风华也憔悴不少,侍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惊扰。良久,才有女官上前禀道:“淑容,您先前收留的那位贵客有远行之意,所以特前辞行。”
“贵客……”
萧淑容朱唇微动,茫然几瞬之后,这才想起,先前虹菱离开睦元殿后,便暂时托庇在自己麾下,当时自己以为拿到了拿到了一枚好棋子,于是便欣然让她在别院住下。
她居然想走……?!
萧淑容嘿然冷笑,眼中怨毒在这一刻化为利箭,朝着虚空中朱闻和他那黥面爱姬而去!
我动不了你们,也要让你们尝尝这铭心刻骨的滋味……
烛光飘忽,她笑得诡谲阴森,樱唇似血,玉容微绯——
“怎好让客人就此离去,我要为她饯行……让她,终生难忘。”
一字一句的轻吐,满是无可派遣的怨恨与不甘,以及,近乎妖异的嗜血残忍。
她袍袖一摆,凉风大作之下,好似暗夜精魅般身姿翩然,“摆驾出宫。”
她不曾觉察,飞檐一角,有人冷冷地从上俯视,无声笑道: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
第一百零八章 劫人
“在您的别院打搅了这些时日,我也该辞行了。”
虹菱望着手中那盏浓酽的汤茶出神,星碎沉浮的水痕涟漪在掌中轻盈盘旋,她却不就饮,只管茫然低喃道。
“你一个孤身女子,是要走到哪里去?”
萧淑容一袭素纱,只在鬓边加了朵珠花,颤巍巍红赛鲜血,精致美貌在此刻看来,竟带上了几分诡谲阴霾。
她亲自起身为虹菱添了茶,叹道:“你姐姐还是不肯谅解你?那就索性别回去,安心在我这住下,我们萧家虽然不算什么豪富,倒也少不了你的吃穿用度。”
虹菱微微摇了摇头,她眼中仍带些迷茫,却是哀伤憔悴得有些消瘦,“我若留在睦元殿,姐姐不知要被人指摘成什么样……可我若长留您的别院,却也是纸包不住火。我想来想去,还是离开王城的好。”
萧淑容勉强一笑,掩住眼中的不悦冷笑,“你当她是姐妹,她不知把你看成什么……我可是始终记得,那年你家中染了瘟疫,那样的惨景——她在京城过着安逸和乐的生活,早把你们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正要再说,虹菱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次总是我害了她……我这一走,她便不会落人话柄了。”
她随即小心翼翼的抬眼,低声恳求道:“我在淑容您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别的奢求,只希望我走后,您能高抬贵手,饶了我姐姐罢!”
萧淑容一听这话,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微微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护着她……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养在身边,吃穿用度哪一点亏待了你,到头来你居然还为她求情——就是养条狗不会这么薄情瓜义!”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刻薄恶毒,顿时房中气氛僵滞若死。
虹菱的面上顿时失了雪色,她站起身来,有些摇摇欲坠,却仍竭力扶稳,“我对不起姐姐,也对不住淑容您多年栽培……”
声音哽咽之下,随即深深敛衽,转身欲辞去。
萧淑容哪容得她来去自如,她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顿放在几上,下一瞬,窗纱上便有好几道壮实的黑影显出!
虹菱推门正要走,却被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手脚,不顾她的惊叫,便朝外拖去。
“淑容你……!”
萧淑容的声音从她身有幽幽传来,故作矜贵中透出咬牙切齿的怨毒,“你既然向着你亲生姐姐,我也不必再对你留什么情面。”
“你那个姐姐,可真是好手段……可是只要有你在我手上,她便玩不出什么花样!”
夜风簌簌,吹得人遍体生凉,众人拖了虹菱正要押下,却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道白光宛如飞虹流星,杳然而至——
下一瞬,鲜血飞溅,孔武有力的大汉们倒在地上,黑森森的头颅满地乱滚!
萧淑容正坐堂中,正托腮以待,此时却正好将这骇人景象看入眼中,顿时发一声凄厉尖叫,从座中跌落在地。
“有……有刺客!”
她的声音响彻别院,那刺客却丝毫不见惊慌,明亮眼中闪过讥讽笑意,一手拎了虹菱,纵身一跃,顿时没了踪影。
****
叶秋扯了把蒙面黑巾,总算止住了这摇摇欲落之势,他挟一人仍能身影如飞,脚下走出三里开外,这才把虹菱放了下开。
他靠在树干上冷眼看着虹菱整理仪容,口中却仍不减刻薄,“为了这个蛇蝎妖女,你居然向自己手足栽赃——你的脑袋难道是愚木山石?!”
虹菱面色一白,随即又涨红,颤着嘴唇正欲开口,却听叶秋冷笑一声,打断道:“就是有你这种蠢女人,才会劳动我走一遭——休息够了就跟我走。”
“去哪里?”
“去见你姐姐,她正在等着呢!”
叶秋说到此处,想起疏真那复杂而略带担忧的眼神,心下更是哭笑不得——这个小师妹素来心狠手辣,冷面无情,这次为了这小妮子,居然破例委托他前来营救……
“你们谁也不用去了……”
冷若鬼魅,诡如夜枭的声音突兀而现,但见一阵林涛翻涌,冷风随着杀气扑面袭来,竟让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叶秋眉心突的一跳,眼中神光大亮之下,竟渐渐染上不可置信——
“难道是……?”
第一百零九章 人质
他未及多想,雪刃便到了眼前,堂皇大气的剑风夹杂着隐约的毒辣,让他心中疑窦更生,一个恍惚,竟是擦了他的左肘下而过,一大截衣袖被剑气所断,随风飘飞四散。
这种剑招……难道竟是!
他双目因震惊而睁大,几乎不敢置信,狼狈闪身后,略微稳了下心神,随即却将虹菱掩于身后,微微喘息着说道:“何必用萧策的剑招来唬人……”
“哈哈哈哈……”
笑声听似豁达,其中却含着阴毒的讥诮,“何以见得我不是他?”
叶秋轻扯唇角,刻薄轻佻习惯性的从口中逸出,“若真是他亲至,方才一剑便能废了我的左臂。”
“哈哈哈哈……你倒颇有自知之明。”
叶秋眼前闪过寒芒,虽是凶险关头,却仍不失心高气傲,“过奖过奖……阁下的招式画虎不成反类犬,自知之明四字,还是送你比较合用。”
那人冷哼一声,嗓音中透出森冷嫉恨,“休要逞这口舌之快,你带了一人,根本无所遁形,识相的便把这丫头乖乖交出。”
叶秋微微冷笑,眼前恶劣之局却更激出他之反骨,“这话该我说才是……你居然想凭了三寸不烂之舌不战而胜,是该笑你天真还是叹你无知?”
他横剑飞眉,不羁大笑中身形如岳,于夜风轻拂中显得分外英挺,蒙面人嘿然冷笑道:“真是不知死活……你何不试试从丹田运气??
下一瞬,叶秋便感觉到小腹间的微微凝滞和刺痛,他不露声色,却听那人继续冷笑道:“月黑风高之夜,我早就料到你要去萧淑容那里劫人——她别院房中的熏香是否分外馥郁?你该算算你做梁上君子时吸入了多少。”
“哼……”
叶秋冷漠的面容上更添几分煞气,握剑的手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着,他一手拉住虹菱正要退走,只见白虹爆起,瞬间眼前一片茫然,再也来不及看,来不及想——
那样堂皇至正的白光,几乎可以让天地为之失色,让人心涣散不知道所趋。
那样的剑招……他曾经见过的。
是在师门惯常的摸索,还是在师兄弟间的喂招对练……他已然记不得了。
如同剑走偏锋是他的独特印记,师兄萧策所创的这套剑招却是夺天地之正气,堂皇让人无法正视。
不是不嫉恨的——因着他出身世家,一语一句皆使人如沐春风,所以身边惯有笑语温蔼,更有明丽绝艳的小师妹跟随……
心高气傲的他,只是以不屑轻嗤一笑带过,只是心中未尝不曾惊怒、妒忌。少年冷硬的心中,多少次揣摩入神,要破这至正之招,苦思冥想之下仍是黯然。
如今,竟要死在这一招之下么?
叶秋感受到胸中剧痛,几乎要大笑出声,眼中光芒却更冷更狂,更为不屑——
我……并未算输啊!
若是萧策出手……
若是萧策出手,即使威力更强,更烈,即使在他手中落败身死,也是无所怨尤。
如今,被这阴毒卑劣之人以毒香暗算,他只觉得胸中血脉沸腾,一双眼睛下死了剜住了对方,仍是桀骜不逊。
蒙面人冷笑着取剑要再刺,叶秋眼前已是一片发黑,什么也看不真切,模糊中,好似有女音在哭叫着阻止,“别伤他性命,否则我立刻刺心自尽。”
是虹菱那个蠢女人……自己居然沦落到要靠黄毛丫头来活命了么!
一片混沌黑暗中,只听蒙面人讥讽着笑道:“好吧……我让他走-反正也需要一个人回去报信。”
阴寒而放肆的笑声在耳边越发肆虐,“回去告诉那个贱人,要想这丫头平安回来,就亲自拿玉玺来换。”
“记住,在城东一品客栈,我只等她三日。”
第一百一十章 掣肘
夜已深,不知不觉间,居然下起了淅沥小雨。
雨丝如雾,点滴落于花木之间,无声无息间变大变密,到后半夜时,已是绵密如幕。
疏真悄然起身,并不曾惊动外间小憩的侍女,只是微微将窗纱卷起,任由外间水气缓缓浸入。
飞檐之下水流如注,她略微慵懒的凝目,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宁。
夜凉水寒,她微咳一声,觉得喉头有些哑涩,下意识的一抚肩头,却并未触及那惯有的轻暖罩袍。她有些无奈的微笑,暗叹道:受人照顾,果然易成习惯,竟至生出依赖来……
朱闻并不在府上,武库中那神秘消失的辎重军械,大半落入他掌中——北疆将士虽然骁勇,这些年却被燮王有意无意的掐住了补给,朱闻只得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将打劫四邻当作副业,这次久旱逢甘霖,欣喜之后,也需他去疏通打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顺利运回北疆。
她正在沉思之间,檐下疾风一冷,连书案上微燃的烛光都随之飘摇欲灭。
是二师兄回来了么……
她起身抬眼,却见一道身影黑压压跃入,落地之时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
鲜血的色泽在昏暗中几乎变为紫黑,越发显得触目惊心,腹部的伤口张着狰狞的口子,疏真一时惊讶,连声调都变了,“是谁?”
“一个蒙面人。”
叶秋有些吃力地喘息着,烛光下面色竟透出若有若无的诡异森蓝,疏真微微凝目,“是中了什么毒?”
“这点毒还难不倒我。”
叶秋自点数处穴道,又掏出一几瓶丹药服下,面色这才逐渐恢复过来,他略微将方才局面说了,眉宇间罕见的带出些迟疑来,“只是,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他的武功路数……”
他一时知该说什么好,疏真平静地接上话,“是萧策独创的剑招吗?”
她的声音柔而细微,双眸开阖间,却是神光晶莹,锐不可当,她微微一笑,唇边扯起一道森然莫测的弧度——即使没有玉冠珠帘,凤裳华衮,映入叶秋眼中的,仍是那高不可及的天胄仪度。
“你没带回虹菱来——是有人欲挟她为质吧?”
她笑声清淡微寥,却更显出不动声色的锋芒,“只要他够本事,尽可从我手头将玉玺夺去,可他居然连这点胆量也无,须得用一介弱女来要挟我……真是越活越是猥琐。”
冷哼一声后,满室端凝冷威这才略微松弛下来,她眼波一转,“二师兄,这次是我欠你,今后再还吧……”
说出最后一字时,她已是卓然站起,取过一旁闲置的正式宫装,就欲转回内室更换。
“你要出门?”
“是啊……”
叶秋望了一眼外间倾斜而下的水柱,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这个小师妹的禀性,他也算是了解甚深,如今箭在弦上,她又怒意勃发,看样子是很难善了了!
“你且不要冲动。”
轻笑声从内室响起,“我以为我够冷静了。“
“就这么单独去会面,恐怕对方早就设好了局。”
轻笑声越发欢畅,清脆宛如冷泉丁冬,“早就设好了局的人,可不只他一人啊……”
随着帘幕微动,疏真一身宫装而出,广袖翩然之间,根本不似去赴如此危险之约。
“你这是?”
看着叶秋略微愕然的神情,疏真微微一笑,即使隔了面上的重纱,仍只觉得双眸宛如寒星一般——
“既然是三日之约,我又何必急着赶去?”
她挥挥手,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朝外而去。隐约传来的人声,乃是侍女惊醒后,被她吩咐去唤轻轿的低语。
“去如意楼。”
疏真的声音沉着舒缓,在雨声中听来,带着奇异的韵律感。
天将拂晓,雨却越发大了,洋洋洒洒之下,竟连天地万物都染上了那种潮湿凝滞。
****
“你还是坚持不肯回北疆主持大局么?”
拂晓的王殿中,燮国最为尊贵之人,正在慢悠悠问道。
“并非儿臣不肯,而是掣肘颇多,一发而动全身。”
“哦?”
朱炎眼中闪动着光芒,似是说笑,语意却莫名冷凝,“若寡人替你砍去这些掣肘,你又当如何?”
第一百十一章 朝议
朱闻眼中锐光一闪,随即却深深皱眉道:“父王……”
“看你的表情,似乎并不甚欢喜?”
朱炎玩味地看向次子,神色之间仍是一派浅笑,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有些人虽对我怀有恶意,却是父王得用之才,何必为我一人如此大动干戈呢?”
朱闻的话很是恳切,朱炎望定了他的黑瞳,半晌,居然发出一阵大笑,“我儿,你又何必如此言不由衷?”
他停了一停,再也不去看朱闻的面色,只是径直负手踱步,身上的玄色燮龙盘旋威严,端严肃杀之貌,让人不敢正视,“你无非是认为我不能保你周全……”
他叹了一声,笑容随即隐去,声音低沉,宛如碎金断玉,“马上便是群臣议事,你不妨随我一听——且看为父是否能让你安心出征!”
他随即挥手示意,便有从人上前摆了四页小屏风,替他换过王服金冠,又备下曲柄长扇、巾绸、冰盆等物,一行人便朝着前殿而去。
朱闻楞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的跟上,廊外的雨滴飞溅而来,染湿了他的袍袖。
****
如意楼中,今日仍是高朋满座,笙歌缭绕。
疏真轻车而至,并不带随从,虽是在宫装外套了一件曲裾长袍,眼尖之人仍能从她袖边的精巧掐边看出不凡。在一些人穿揣测探究的目光中,她上了楼,来到中央最大一间的雅座跟前。
门支呀一声被推开,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熙熙攘攘满间的人。
男女老少,穿着打扮不一,却皆是默不作声地静默站立着,房中凝聚着一种安静端凝之气。
她取下面上的帷帽,眼光淡扫之下,将一众人等都深深看入眼中,随即,她微微一笑,竟是深深一躬,声音清脆果决,宛如冰玉碎裂,一字一声,“今日之事,全要拜托各位了。”
如意楼中正是清晨,楼中满是热食的雾气与异香,也有人学了中原做派,泡一壶西湖龙井,惬意品味。越春秀并不用牙板琵琶,只是清唱,声音却带了些未醒的懵忪。
楼阶响动之下,疏真含笑而下,只是淡淡说了句,“倒是比上次唱得自如。”便仍旧乘车而去,辘辘车轮碾过街角,热闹的叫卖声开始响起——有谁知晓这一辆不起眼的车驾,正要为这百年王城带起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
疏真回到睦元殿时,朱闻也才刚回返,他并不理会前来请安的瑗夫人,只是牵了疏真的手,径直朝房里去了。
背后美眸的哀怨目光仿佛毒箭一般直刺而来,疏真也不去管它,到了房中,未及朱闻发问,便先发制人,“今日你留在前殿参加了朝会?”
朱闻本欲追问她大清早去了哪里,被这一问,却是凝了剑眉,冷笑一声道:“今日有人演了一出好戏!”
他想起方才议事之时的暗潮汹涌,不动声色的唇枪舌剑,冷笑几乎化为冰凌——
所谓朝会,原本也该由百官列队跪拜,但诸侯国终究只是臣子附庸,不可逾越太过,于是折中改为由几位重臣集合于国君面前,各自陈述。
朱闻刚随朱炎进入时,便觉昏暗正殿中,各色复杂目光直直射来,有探究有谄媚,甚至有轻蔑冷笑。
朱炎咳了一声,若无其事的让内侍在下首为朱闻赐座,随即君臣数人便开始议决要事。
先被提及的并非是狄人侵变之事,而是安乐侯侵吞武库贪渎私卖之案。
朱炎冷冷一笑,“什么安乐侯,先把他的位爵革去。”
众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所谓安乐侯,本就是个闲散列侯之称,在天朝二十四等爵中处于末流,虽然也带了个“侯”字,却与手握重权的朱闻、石秀等人有天壤之别,将爵位革除也是题中之义,当下无人反对。
朱炎见众人皆目不斜视,当下冷笑道:“此人不过一庸碌小人,做下这等丑事也不足为奇——不过寡人倒是很奇怪,先前是谁向我举荐,说他‘虽无大才,却颇为谨慎细致’,不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么!”
当下殿中气氛更僵,有几人面色苍白低下头去,朱闻打量一眼,便知这几人乃是私下与萧淑容过往甚密,心中暗笑,只是坐着看戏。
朱炎却并不放他安宁,举目瞥了他一眼,问道:“闻儿,你说,对此人该如何处置?”
朱闻听着这烫手山芋朝自己扔来,四周目光几乎要将他穿出个洞来,也不着慌,只是静静道:“按律当斩。”
第一百十二章 暑尽
这一句如同断金碎玉一般,铿然有声,众人听了俱都一震,想起他与萧淑容的仇怨,暗道:二王子必是要置此人于死地才甘心了。
却不料朱闻停了一停,又道:“可他只是个平庸贪婪之人,偷卖军械乃是为了求财——在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该凌迟处死。”
“哦?”
朱炎以手托了下颌,笑着问道:“谁才是他背后之人?”
“启禀父王,儿臣不知——不过这些人与他时常往来,定是有书信等蛛丝马迹,不知禁卫搜索他家中时有什么发现?”
朱炎微微颔首,“确实有些书信。”
他示意之下,便有人递上一只木匣,里面沉甸甸放了些书信,顿时,有人的面色便更加苍白而不自然。
朱闻目不斜视,继续道:“这些人为何要怂恿他私卖军械呢?这些军械到底流向哪里了呢——最近狄人侵边,这时机是否有些巧合呢?”
这话不轻不重,却是太过可怕的指控,有人已是冷汗直落,强忍着不敢擦拭。
朱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五只指头托了那匣子,凑近了火烛。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效仿古代名君,将与自己政敌私通款曲的臣子书信付之一炬时,朱炎的笑意缓缓加神——
“这只匣子还是暂时别开,待到闻儿你到北疆与狄人交战后,若是有什么人进你的谗言,或是粮草辎重有什么不妥,寡人就可以开启一一对照了。”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意思是有人若是要对朱闻有所不利,便要被定为替北狄做奸细,破坏燮国军防。
朱闻得了这个护身符,却丝毫不见任何轻松喜色,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可是北狄奸细狡诈异常,防不胜防,若是一时半会连父王你也受了蒙蔽,又当如何?”
朱炎好似没想到儿子会当众将自己一军,剑眉微微一挑,随即没有勃然大怒,“寡人若是对你信重有所动摇,天厌之。”
这是很重的誓言了,君王受天之命,若是天命厌弃,又怎能君临一国?
朱闻扫视一眼四周,所有人皆被他犀利明亮的目光逼得一窒,他随即单膝跪地,腰间五龙金带钩与腕间红玉髓碰撞,铿然有声,宛如金戈交击。
“那么,儿臣就此领命……待整理齐备后便立刻赶赴北疆封地。”
……
疏真的几声轻唤,将朱闻从记忆中惊醒过来,他讲了方才情形,总结道:“总之,这些人大概都会安生一阵了——大战之时遭遇背后冷箭,无论如何都是件麻烦事,父王若要我出征,首先必须替我解决这类麻烦。”
疏真却有些意兴阑珊,她淡淡道:“再过几天我们便要出发了?”
朱闻点头道:“前线告急,狄人正在源源不断朝王帐汇集而来,随时可能有大战发生——那毕竟是我的封地,如果变成断瓦残垣,我也很难向百姓交代。”
“这几天便要走是吗……”
疏真微微一笑,不知怎的,眼神中有几许飘渺,几乎惆怅,“既是如此,我傍晚时分要去见一个人。”
朱闻有些敏感的发觉了她的异样神情——这是感伤,还是怨恨……或者是?
他心中狐疑,话到嘴边,却由咽了下去,只是轻声道:“你自己小心。”
“我会小心的……”
疏真的声音飘渺无绪,好似从九天之外传来——
“无论如何,我会留着这条命……”
风从窗缝中吹过,幽幽带些凉意,这样恼人的酷暑,终究也到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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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一品客栈
已是掌灯时分,掌柜百无聊赖的看着檐下那盏气死风灯左右摇曳,见街对面乞讨耍钱的闲汉也没了踪影,知道到了打烊的时候,他正要吩咐小儿放下门板,却听外间车声辘辘,不多时,一驾轻便小车便出现在眼前。
车驾虽然朴素,通体却是用贵重桐木做成,连马匹也是纯白毫无杂色——这明显是哪家大人府上的,掌柜正要上前,却听车中一道女子的嗓音,清冷却却是不容置疑——
“掌柜,我要将全店包下,除了后院那位先生,其余人请他们拿了赔偿的银两,这便离开吧!”
第一百十三章 凤变
掌柜颇有为难——店中此时虽不齐满,却也有七八停人客,这么贸然赶人实在不好。
他正要开口,一旁的侍从冷哼一声,抬了抬遮住面容的笠帽,顿时目射寒星,吓得他身子都酥了半边,颤声道:“是、是……”
车中又抛出一包物件,看起来颇为沉重,掌柜一看都是雪花纹银,心中更是一凛——这是官家内库才有的!
过不多久客栈里便是一片鸡飞狗跳,惟独那单门独户的后院里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夜风越见萧萧,不多时,连月娘也被阴云遮挡住了,有一两点雨星从空中坠落,却更惹得被无端驱逐的人客怨恨。
疏真微微挑帘,在一片咒骂埋怨声中开了口,嗓音虽是清脆,却带了几分凝重沉郁,“二师兄,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先回转吧……”
她随即凑近了些,低低说了些话。
叶秋笑了一声,有些玩世不恭道:“我记得我欠你的一个要求已经还清。”
疏真微微一笑,口舌之间丝毫不曾逊色,“一个要求,你欠了我多久?这就算利息吧!”
“真是好重的利息啊……”
叶秋啧啧有声道:“堂堂一个金枝玉叶,怎么变得如此市侩了……”
话虽损人,他摸了摸挺拔的鼻翼,终究回身折返,行出几步,他回头,双眼在暮色昏暗中闪烁着光芒——
“你自己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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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三间原本是作为贵客休憩之处,如今却是寂然无声
疏真站在院中,却不走近,只是遥遥扬声道:“我来了。”
平淡一声刚出,骤然,房中便点起了火折。
门支呀一声无风自开,灯烛飘摇间,只见正中央的梁上吊下长长绳索,下面捆了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容色俏丽,却是苍白近乎昏迷。
她仅有脚尖着地,唇边起了水泡,疏真看到这一幕,心中已是怒意勃发,“虹菱!”
“哦……你真的动怒了……”
玩味缓慢的声调从昏暗角落里发出,带着恶毒露骨的讥诮之意。
“你挟持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还如此折磨于她——你也算男子汉大丈夫?”
疏真微微冷笑,口风仍是犀利。
“对付你这种阴险狡诈的贱人,要是作大丈夫的凛然光明之态,只会死得尸骨无存。”
神秘男子在房内嘿然冷笑,“何必站在外面说话,进来吧!”
疏真谨慎扫一眼房内各个死角,心思如电之下,毅然走入其中。
刚跨过门槛,便听背后一声轻响,门被无声无息的带住紧闭。
密闭的房中,灯火幽淡,各怀心思的一男一女彼此对视着,森然狂飙之气隐隐而生。
“果然是你,欧阳瞻。”
疏真黑瞳收缩,冷厉光芒让人不敢正视。
欧阳瞻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唇边微笑凉薄,轻蔑之意丝毫不曾掩饰,“你是从招式上看出来的?”
他停了一停,微笑越发加深,“这招式是我家主上所创,你倒是记得清楚。”
疏真微微垂目,冷然道:“以萧策的为人,尚不至于要做这等龌龊之事,只有你,学了他的真传,却徒有外形,发挥不出精髓。”
欧阳瞻的脸微微抽搐,眼中怨毒之色大盛,却是将他儒雅风流的气度坏了大半,“你先前以为我已经死了,是不是?”
他冷笑一声道:“可惜,我早就防着你一手,死在萧淑容床上的,不过一个替身而已。”
他斜眼看着疏真,笑声更为得意,“早在我刚刚抵达这王城之时,在那如意楼上,我便认出了你。”
“你没有想到吧,擦身而过的熟悉香味泄露了你的身份。”
疏真静静听了,仍是一派平静,“从那时候起,你便要设计将我除去了?”
欧阳瞻报以嘲讽冷笑,“老天有眼,让你这贱人无所遁形——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还有什么花样。“
疏真面上一寒,幽幽道:“口出秽言,如此失态,也不怕折损了你欧阳家百年的令名。”
“你也配提我们欧阳家?!”
欧阳瞻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嘿然冷笑道:“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就别装什么金枝玉叶的清高模样了——你不过是奴婢所生的下贱胚子,鸠占雀巢这么些年,居然还讲究起仪礼来了!”
第一百十四章 人心
风从窗缝中穿过,带起糊纸的轻微悉索声,雨越发大了,在窗纸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蜿蜒拖曳,在幽暗灯火中映出光怪陆离的图景。
只听劈啪一声,灯芯爆了开来,房中骤然一亮,将两人面上的神情照得闪亮惨白,宛如鬼魅。
疏真静静而立,凝望着那被嫣红烛泪粘满的灯座,听着窗外檐下的水声雨喧,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低垂,却是不禁出神了。
闪电的白光在窗上透现,如金蛇狂舞,百鬼夜行,蛊惑出人心最黑暗的秘密。
“怎么,被说中痛处,终于知道羞耻了?!”
欧阳瞻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占了上风,于是越发口舌如刀,恶毒激越,“平素装得这般金尊玉贵,倒真把所有人都骗得信以为真——镇国神宁长公主?!我呸!不过是个卑贱奴婢生的宫女,你倒也敢冒充皇嗣!”
他啐了一口,眼中鄙夷之意毕现。
“世家子弟,都讲究气度闲雅从容……”
半晌,疏真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平静得令人心惊。
“你这般模样,倒象似了泼妇骂街。”
低笑声在下一刻响起,欧阳瞻目光似刃,正要开口反驳,疏真轻描淡写的一句,竟是让他全身僵直,血脉在瞬间冻结——
“如此气急败坏的,是为了‘他’吧……”
“你!”
欧阳瞻浑身都在颤抖着,仿佛在暗夜中忽见妖魔噬人,又好似整个人都犯了痰气,整张脸都在剧烈抽搐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惶恐。
“你……你这个贱人……”
他咬牙切齿的,气若游丝,近乎从咽喉深处哽出这一句,却再无先前的嚣张犀利,而是因惶恐而惊怒交加!
“被我说中心思,也不必如此作态吧!”
疏真眨了眨眼,面不改色的,说出了一个最让人惊怖的事实:“就是因为你对萧策有着异样的心思,才这么恨我吧!”
轰隆一声,雷声响彻了天宇,房中灯火被震得一颤。终于熄灭化为青烟。
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密闭的房中,欧阳瞻剧烈的喘息声响起,如癫似狂,喃喃反驳道:“你胡说……”
“我是否胡说,你我心知肚明。”
疏真停了一停,继续道:“多年来,你虽然掩饰得很好,盯着我后背那一瞬,眼中的光芒却宛如毒箭——我从小便对别人的恶意目光非常敏感,这种宛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我却是领教多时了。”
雷声轰鸣,人的绝望喘息声被吞没其中,疏真缓缓睁开眼,冷然无波之下,看向那个几近狂乱的身影。
她的口气仍是平静得令人心悸,却是悄无声息地走向虹菱被捆的那根梁柱下——
“你在发抖吗……是怕传到萧策耳中?”
她的手无声息的摸到了绳索,拆解如飞——
“他要是知道你有这等猥亵之心,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五股攒困的绳索终于解到了最后一层,疏真只觉得掌心都是一片温腻,情知是虹菱流了血,正欲一鼓作气解开,却只觉身前劲风一凉,下意识地一闪,却只觉得脖项间一阵剧痛——
鲜血染红了半面脸庞,惊怒交加中,再抬眼时,竟见虹菱瞳孔涣散,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走来,手中匕首寒光凛然,还染了嫣红的血,滴答滴答落到地上。
“你……!”
疏真伸手摸时,已是长长一道创口,再正三分便要身首分离,她连点几处要穴止血,勉强压住眼前的眩晕,冷然道:“用摄心术控制不会武功的少女,不嫌太卑鄙了么?”
“彼此彼此啊……”
欧阳瞻剧烈喘息着,语调宛如困兽般狰狞,“比起你以言语搅乱人神智,趁机将人夺回的手腕,实在差远了。”
他一咬牙站直了身,却是将半昏迷的虹菱一把捞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匕首,凑到那雪白脖边,“不想她人头落地,就交出玉玺。”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某非的《宸宫》要拍电视剧了,撒花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