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姊妹
虹菱的眉心浮现一丝懊恼焦虑,她沉吟片刻,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疏身虽然意态阑珊,却是把她这复杂神情看入眼中,心中不禁一阵狐疑,她斜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欲起身,双目却是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虹菱。她轻笑着打趣道:“放心吧,这么多药材,放哪里都是熏人,何苦让库房也染上怪味?”
两人正在闲谈说笑之间,却听外间一片喧哗,仿佛有什么人直冲而入,响起一片惊呼和斥骂之声。
这是怎么了?
疏真凝神听去,只觉得喧闹声越近越盛,好似有不少人都在高声吵嚷,虹菱听见这声响,不知怎的,面上顿时惨白一片,身上有些轻颤。
疏真见她如此惊惶,心中更觉惊疑,正欲开口安慰,却听门外一阵沸乱,有人直直冲了进来!
外间的侍女们上前拦阻,却有人高声喝道:“奉王上之命,搜查全殿,所有人都到中庭集中!”
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在瞬间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宛如筛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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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淑容果然自作聪明了……”
云林寺的密室中,徐陵正与那位神秘的东主会面。
他谈起萧淑容,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平日有一星半点的小聪明小手腕,却仍是见识浅薄,不过是些刻意造就的谣言,就让她把矛头对准朱闻!”
黑暗中那人声音温雅,不疾不徐,压低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诡谲,“莫要小看了女人的嫉妒心哪——你若是挑起了她的兴趣,却又对她不屑一顾,那般狂燃的恨火,是要将所有人都烧成灰烬的。”
他这般低笑着调侃,看似轻松闲适,徐陵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是陪笑道:“她是绝对猜不到您身上的——如今她和朱闻都以为是对方设计,您看,这两方谁能胜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萧淑容已经有所行动了——今日,她的人就要在御前指证朱闻的篡逆不轨,我们何妨看一场好戏?”
那人轻声而笑,一片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惟有那素锦腰带上坠着的玉佩,在颤动中闪着温润清和的光芒。
徐陵听到这一句,却是不免心思活络,他沉吟片刻,便要起身告辞,“殿下……”
他仿佛感受到黑暗中那阴冷不悦的眼神,连忙笑着改了称呼,“公子,我要先告辞了——今日睦元殿中大概会被查抄,这场热闹我倒想看个新鲜。”
黑暗中那人轻笑了一声,虽然明知徐陵所言有假,却也不欲拆穿他,只是淡淡揶揄道:“徐大人,你这一阵好似也很忙——贵上可有什么特别差遣?”
徐陵心中一震,却是强笑道:“哪里,我家石君侯若有什么念想,定会对您坦诚,哪里用得着我这个庸碌之材?”
他估计时间更紧,心中发急,于是连忙起身告辞。
黑暗中那人也不阻止,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身影,低声笑道:“石秀又在打什么主意……好似对朱闻的睦元殿颇有兴趣。”
他的笑声幽冷,在黑暗中漾起无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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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真在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中庭,此时各房上下都齐聚在此,瑗夫人满面愁容,却仍是竭力维持着平日的雍容仪态。
日光有些刺眼,照得人目眩,女眷们既惊且疑,有些人耐不住,险些晕厥过去。
王殿派下的近侍和禁卫门却好似在找什么要紧物件,过不多时,便起出不少的兵器、宗卷、朝服等物,一股脑封存了,折腾忙个不了。
疏真静静看着他们奔走忙碌之态,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眼中——
是他!
只见徐陵着一身普通的侍卫服色,混在人群中逐渐走远,倒是朝着自己的寝居而去!
他仍不死心,非找到那枚小印不可!
她凝视着此人鬼祟的背影,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趁着乱势,你尽管放手去找吧!
你若是找得到……那就奇了!
她唇边笑意加深,带着近乎恶意的诡秘,纤纤素指不经意的抚弄着胸前垂挂的香榧扣。
一旁的虹菱好似有些神情恍惚,眼神一时茫然,一时发直,她抹了把面上的冷汗,瞥见疏真正抚着这小巧物件,却好似触动了情肠,眼眶都微微发红——
“姐姐,你一直把它挂在身上。”
她吸了口气,仿佛不能忍受日光的刺痛,狠狠的闭目,“这是父亲托了巧匠为我们雕的。”
虹菱好似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声音都有些飘渺,“我记得那时候家里穷,连普通的长命银锁都打不起,只好雕了这个。”
疏真想起死去的可霓,顿时心如刀绞,她咬着唇,正欲应声,却见虹菱好似充耳不闻,只是径直喃喃道:“这里面雕成了空心,放着我们姐妹的胎发——父母虽然不识书文,却只盼望我们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她低声说着,又抹了一把脸,那指尖冰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疏真看她如此激动异常,心知其中蹊跷,正欲追问,却见虹菱深吸一口气,提了裙裾,竟在下一瞬跑出了女眷的行列。
一片喧哗中,她的声音既尖且亮,仿佛是黄昏的鸦声,让人不寒而栗,背上生出冷汗来——
“各位军爷,我有下情要禀告王上!”
第八十六章 大索
这一声急促而尖,在人声低嘈中越发显得突兀,众人被这一声惊得纷纷侧目,连前来检搜的内侍都心中惊疑。
虹菱浑然不顾周围各色目光,也不再看身边长姐一眼,她站在庭院中央,纤影楚楚,任由青绫裙幅被风曼卷飞扬,一字一句,满是坚定,“奴婢有下情要亲禀王上!”
周围大哗,侍卫中领头的不曾料想有这一出,斥道:“贱婢无礼,王上也是你说见就见的吗?!”
虹菱面色苍白,抬眼看他,却是丝毫不曾退缩,“王上受鸠毒所害一事,我另有内情相告,兹事体大,这位大人你能否做主?”
一阵人声喧哗,所有人都以惊异不认识的目光看着这个平素默默无闻的少女,也有人回头去看她的姐姐。
疏真静静站在一旁,纱帷遮面之下,看不出喜怒,只一双眸子浓若点漆,在日光下却倒映出寒潭一般的雪光。
中庭的人声,在这一瞬停滞消逝,静得让人窒息。虹菱起身,跟着侍卫而去,走到十丈开外,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疏真。
遥遥望去,疏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日光炽射之下,那瘦弱的身形,仿佛要就地消融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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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炎高坐正中,匆匆赶来的朱闻着一袭玄色宽袍,薄缎凉沁入骨,闪着柳色暗纹,看来一派隽逸清远。
他面上丝毫不见惊慌,深邃黑瞳中却含着一丝冷笑。
“父王今日召我来,就是为了这不值得一笑的荒谬谗言?!”
他冷冷一笑,唇边的线条越发凌厉刻薄,却又带出奇异的文姿风雅,让殿中侍女都移不开眼。
甚少有人敢在燮王面前如此轻慢不羁,朱炎却并未动怒,漫声道:“吾儿又何须忧谗畏讥讽?有人敲登闻鼓告你篡逆,此事非同小可,寡人总要查个清楚才是。”
这话说的十分平和,朱闻听了却是不怒反笑,他眼中厉芒一闪,伸手一指长跪于地的燕姬,冷笑道:“就凭了这几句疯言乱语,就可以检抄我的睦元殿,传到外人耳中,是要说我们父子相疑至此么?!”
这话太过激烈大胆,近乎指斥,朱炎还未开口,萧淑容在侧座遥遥听了,已是花容失色,她忍不住轻声责怪道:“二王子,你竟对王上这般无礼……!”
朱闻听她开口,眼中讥诮更浓,“萧淑容你还是自善自重的好——外间传得沸沸扬扬,说你跟世子串通并行苟且之事,却是把王家颜面都玷污得不成样子了。”
“你……你竟敢……!”
萧淑容气得五色不正,双手都在哆嗦,她攥紧了帕子,一手捂了胸口,仿佛随时要昏厥过去,“王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够了!”
朱炎在上首冷眼看着他们句句相递互诘,到此终于不再忍耐,“越说越不象话!”
他咳了一声,略微缓了缓,对着朱闻温言道:“我知道你心存怨怼……但你须要知道,今日本不为搜查,而是为你恢复令名——你既是清白无瑕,何妨让天下人知晓?”
他话音恳切,又透着冠冕堂皇,朱闻微微一笑,却仍是不为所动,“儿臣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随便一个疯妇的话,就可以把我殿中翻个底朝天,试问哪位兄弟有我这般晦气?!”
朱炎情知此子桀骜不羁,今日断不肯受此轻辱,他早就定见,闻言不禁微微一笑,“吾儿,你所言过甚,未免有些偏激。近日变乱谋逆丛起,寡人深感宫中不靖,所以要全宫大索——今日搜的又何止是你睦元殿?!其余东明殿,含薇殿等都已经在清查……如此,你还要怨怪为父吗?”
众人一听,面色都为之一变,这才醒悟为何搜宫之声传得如此清晰——却原来连王后所居的含薇殿、世子的东明殿也未得幸免!
朱闻略微一楞,这才面色稍霁,他心知内情并非如此简单,但燮王毕竟为君为父,全宫大索也算全了自己的颜面,于是沉声道:“儿臣不敢。”随即便退到了一边。
安抚了朱闻,此时殿外已有人传讯而回,内侍入殿禀报,道是在睦元殿马厩下,果然搜到了违制的王袍玉玺!
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为之面色煞白。殿中一时沉寂,惟有鼎炉中紫烟氤氲,将燮王朱炎的神情湮没于虚空。
萧淑容冷笑一声,柔声道:“王袍玉玺,这都是一国之君才能享用的,二王子怎会如此笃定,自己就有这福分呢?”
朱闻瞥了她一眼,却是连辩驳也懒得,只是冷哼一声。
朱炎并未暴怒,只是“哦”的应了一声,随即见内侍仍不退下,踌躇似乎仍有下文,于是淡淡问了一句,“还有什么?”
那人额头生汗,却仍不敢有丝毫隐瞒,“有一位服侍侧室的侍女,声称知道王上中毒的内情。”
这话一出,所有人更是倒抽了口冷气——已经尘埃落定的毒杀案居然另有内幕,这岂不是更骇人听闻?!
殿外石阶下的银卫高声禀报,随之而来的少女青裙素衣,跪于冰凉玉砖上连头也不敢抬。
“你说要面见寡人,如今可以说了。”
“是……”
虹菱缓缓抬头,那一瞬,她的眼中闪过复杂挣扎的情绪,随即却归于死寂。她缓缓张口,声音细而清脆,“奴婢本是微贱下人,向来服侍的是我家昭训。”
“我家昭训孱弱多病,所用药材甚多……毒杀王上的药,便是出自其中。”
第八十七章 忌物
朱闻乍听这一句,黑眸瞬间一亮——仿若阴雨天半空中惨白炽亮的闪电劈下,阴郁中透出狂飙。
萧淑容正凝神望向他,却因这一眼而脊背发寒,朱闻却一眼也不愿看她,转过头,眼风扫向地上跪着的虹菱,黑瞳缩为一点。
虹菱没有抬头,却好似也感受到那般森寒之意,她咬着唇瑟缩着,却仍坚持道:“她存着的药材里,有一味便是让王上性命垂危的元凶,若是不信,奴婢现在便能带人去拣出来。”
朱闻心下已是勃然大怒——虹菱贴身照顾着疏真,那些药材都由她妥善收好归格,她若是要放入一两根毒物,简直是易如反掌!
萧淑容仪态雍容,端起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巧笑嫣然道:“真看不出啊……那么一个貌若无盐的丑女,居然精通下毒,二王子,你是否早就知晓她有这等通天之才,这才将她纳为私房的?”
这话说得清脆又快,显出宫中女眷刻薄刁毒却又文雅的口风,于萧淑容来说,固然是痛快淋漓,心花怒放——下一瞬,她却倒抽一口冷气。
朱闻居然笑了。
那般微微眯眼,眉梢略微上挑的轻笑,清俊神韵立时变得邪肆魅惑,引得人双目移不开,仿佛魂魄都为之吸去。
他轻抿薄唇,一字一句吐出的,却是更为残酷恶毒的言辞,“萧淑容,你真是说笑了,人说相由心生,潜移默化之下,你倒是一日日更似无盐,父王当初纳你之时,大概也不曾料到会有此变。”
他轻声叹息着,一副惋惜模样,气得萧淑容双目赤红,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王上……!”
她泣不成声的哽咽道:“妾身今日没来由受此大辱……”
朱炎眼中闪过不耐,正待斥住两人,却听萧淑容却是抽噎着转回了话题,“方才燕姬供出了二王子私藏王袍玉玺,他到底是做为什么用呢——却原来是巴望着王上龙驾有所闪失,这燮国便是他的天下了!”
萧淑容说到此处,更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王上,您就算不为妾身母子,也千万不能遂了某些人的浪子野心!”
她的哭诉隐忍而软弱,却似一簇利箭一般,朝着朱闻飞去,众人听到这里,都已吓得面色惨白,却无人敢插一句嘴。
朱炎仍是不动声色,眼中光泽却略微深黯了些,他看向阶下跪着的燕姬和虹菱,微微沉吟着,却仍是不开口。
朱闻上前一躬,“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他扫一眼四周众人,目光停留在阶下两女身上,随即,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隐晦笑容,却是让萧疏容心中一紧。
“那王袍玉玺,确实是儿臣存着的。”
他轻飘飘一句,却是在殿中起了轩然大波。
萧淑容眼中一亮,一抹喜色从眉梢掠过,却随即浮起更为狐疑的阴霾,她迟疑着,重复问道:“果然是你?”
朱闻微微一笑,口齿清晰的答道:“是我睦元殿所出之物,我看得清爽。”
朱炎默默听了,此时终于抬起头,鹰一般犀利的眼看向自己这危险不羁的次子,“你存这犯忌之物做什么?”
第八十八章 罪妾
此时殿中人人翘首等待,静得连衣袍摩挲声都清晰可闻,朱闻沉然面对各色不怀好意的目光,竟是微微一笑。
他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却仿佛在众人心中投下巨石,激起无穷涟漪,“儿臣存这些物件,是不想让您看了发怒。”
朱炎一听这话,竟是一楞,萧淑容心中隐隐感觉不妥,此时却是骑虎难下,于是冷笑着以宫扇掩面,娇艳朱唇吐气如兰,却是字字讥讽,“哟,这时候却是担心王上生气了,你先前怎不多想想孝顺二字?!”
朱闻扫了她一眼,却是连应有的回讽都懒得,只是对着朱炎微微躬身,“我本来不欲父王闻之,如今既然闹腾出来,再瞒也是不妥。”
他轻挥袍袖,不羁之外更见轻松,“父王若是还有疑惑,不妨将那王袍玉玺去来一观。”
一声令下,玄底金线的袍服与匣中玉玺全数呈上,锦绣清贵,不可正视。燮王示意从人将它放上御案,细细凝目。蓦然,他全身一震,抚着内襟一块帛巾,竟是怒得双手发颤。
再看玉玺的字样,他已然心中有数,惨然苦笑道:“真是逆子!”
他随即抬头,森然低问道:“看这情形,你早已得到此物,却为何不告知寡人?!”
朱闻不惧不怒,只是静静站着,宛如芝兰玉树一般从容潇洒,“他既伤不到父王你,何苦把事情折腾闹大,使得王家颜面无光……况且人死入尘埃,又何苦再去追究?”
朱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郁躁压下,却是对着朱闻冷哼了一声,“寡人倒是想要这王家颜面……你既然做了,为何却不做干净些,蹦出这么个妖精,到为父面前敲起了登闻鼓。”
他手指之处,赫然便是跪在地上的燕姬。
他父子二人一对一答,却是将一旁的萧淑容惊得魂飞天外,她简直不敢置信,柳眉深蹙之下,颤声道:“王上……?”
朱炎瞥了她一眼,却不愿多费口舌,于是示意她看桌上的物件。萧淑容罗袖翩然,白皙玉手接过抖开细细一看,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怎会是……?”
王袍锦绣潋滟,七爪蟠龙游离翱翔,玄色下摆五色眩迷——惟独那内襟一块帛布,却是细细绣了几行蝇头小楷。
萧淑容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生辰八字并非他人,十成十是世子!
朱闻轻笑悠然,却是打破了满殿沉寂,“萧淑容对世子的身形想必也熟悉,他比我矮半尺,肩却宽了四寸——这王袍对我来说很不合身,难为你却把它视作宝贝……”
这话实在毒辣,含沙射影之下,好似萧淑容真的与世子有甚暧昧,萧淑容羞怒交加,却是气得双颊绯红,她颤着手拎起玉玺,却是终于颓然了——
玉玺上刻的,却并非是朱闻的名讳相关,而是世子以“棠”字起首的帝号。
一切都毋庸置疑了!
朱炎终于开口,声音却是有些沉凝,“吾儿不得无礼……”
他一挥手,制止了萧淑容的哭诉,却是直视朱闻,眼中湛然神光一盛,威仪立现,“朱棠私藏禁物,狼子野心自不必说——为何这些物件会在你手里?”
朱闻连眉梢都没有动,径直道:“父王忘了么——先前他掳我侧室,我曾率人闯入东明殿。”
他微微一顿,笑容清逸之外,带出些邪意,“反正已经得罪他了,我就顺手不告而取了这两件东西,也让他有所忌惮。”
朱炎微微挑眉,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他眼中神光如电,射向了长跪阶下的燕姬,声音仍旧平和,却让人平白生出冷汗来,“你侥幸没死,却为何要来告发旧主?”
燕姬此时看似平静,却是面色苍白,双目仿佛是燃烧的炭火,带着幽微奇异的火光。她一开口,双手痉挛轻晃,声音尖利发颤,在深殿之中破碎回响——
“我好不容易逃了一条活命,也想离这里远远的……”
她哽咽着,仿佛再不能忍受这众多目光的压力,声音越发凄楚,随即她抬起头,有些瑟缩地看向萧淑容。
这一瞬,萧淑容只觉冷汗滴滴落下,连手中丝帕都被她绞成了乱团,她感应到一阵不祥。
越发尖利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震撼了众人之耳,久久不散——
“是萧淑容……她把我养了起来,说这时候才用得着我——我若是不出来指证二王子,她绝不会让我再活下去!!”
燕姬低声哭泣,声调绝望落魄已极,听得人背上寒毛直竖,却也听得燮王朱炎剑眉高挑,颤动之下,仿佛就有雷霆无边!
这一声措不及防,骤然哭嚷而出,峰回路转之下,满殿里众人顿时大哗,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好大胆的贱人,居然敢指使人攀诬王嗣!”
王后原本在侧帷暖阁听着,她由于朱瑞之事,行事不免低调许多,此时听到于自己绝大有利之处,竟也好似义愤填膺,怒得拍案而起,尖锐声音宛如冰刃一般传来。
她快步由屏风后走来,出现时眼中含煞,精神却是抖擞了好些,凤眸中仿佛要射出无形利箭,却又含着不易察觉的喜色——
“王上,如此市井之间有些希奇传言,内容淫亵下流,尘臣妾实在说不出口……”
她有些暧昧的拖长了声调,眼风斜飞之下,朝着萧淑容便是一闪,“朱棠狼子野心,私下不知还搞过多少恶毒阴谋——他能这么顺利就在宫中下毒,其中必有人与他同谋。”
她放低了声音,却仍是让满殿人都听了个清楚,“有些人媚骨天生,安分不了,只怕跟这个逆子有所牵扯……”
这话隐晦恶毒,却等于是明甩萧淑容耳光,指责她是个淫妇,萧淑容气得已是失去理智,她颤抖着跳了起来,十指纤纤,又尖又利,朝着燕姬就戳了过去——
“你这个贱人居然敢诬赖我!”
燕姬闪身一躲,面上却也多了三道血痕,她索性也痛哭号啕道:“淑容娘娘您饶了我吧……明明是您让安乐侯把我养在家中,让我伺机攀扯二王子——我只是个罪妾,惹不起这天大祸事啊!”
第八十九章 虹菱
“你……!!”
萧淑容怒不可遏,正欲再闪身上前,几个寡言沉默的王前内侍从一旁闪过,竟是不软不硬地挡在她身前。
她心中一凛,眼角余光瞥见上首的燮王,更是激灵灵一个冷战!
她微微喘息着站直了身,从不离身的宫扇也被她抛在一边,她忍着指甲折断的疼痛,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燕姬见她气竭词穷,越发泣不成声,“淑容娘娘,你饶了我吧……你想做一国之母,要除去其他几位王子,却也不能扯了我当替死鬼呀!”
此时殿中已是一片混乱,燕姬的哭声回荡在众人耳边,她被萧淑容逼得狼狈不堪,钗横鬓乱之下,更是叫起了撞天屈,直言不讳地点穿了萧淑容隐秘的愿望!
萧淑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却是明白自己已经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之中,她香肩起伏之下,伸手欲揪过人来对峙,却在下一瞬颓然放下——四周讥讽闪避的眼光之下,她只觉自己浸在冰水之中,正在被寸寸冻结,虽是初夏,却是冷汗满身!
王后盈盈行来,在右侧落座,却是意态娴雅,一派轻松,“萧淑容你为何如此冲动?这么不顾体面尊荣的,莫非是因为她说中了你的痛处?!”
萧淑容猛然回转,那样狠狠的盯着她,发间珠玉撞击之下,在日光下发出耀目光华,“是你们……你们设的好计!”
王后微微冷笑,却是连嗤之以鼻也不屑为之,“萧淑容,你这话说得真奇——你又不是本宫手中的木偶,我让你往东往西,也要你肯听我才是!”
她话风一转,转为略带苦涩的自嘲,“可怜我家瑞儿,没来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在那昭狱中苦熬度日——也是我这个作娘的没本事,无法替他去杀人害人,这才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讥诮之外,又带哀怨自嘲,朱炎咳了一声,沉声道:“瑞儿的孝顺,宫中之人有目共睹,你不必如此。”
萧淑容听了这话,浑身都为之一颤,她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将唇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她深吸一口气,孤注一掷的嘶声道:“就算私藏王袍玉玺是假,那此女所说的毒药,王上不该查个清楚吗?!”
她狠狠盯牢了朱闻,眼眨也不眨,“那日王上中毒,一片大乱之下,惟有二王子你处变不惊,那般镇定自若,却原来这毒物乃是出自你宠爱的昭训房中……”
她伸出手,颤抖着指定了跪在更远处垂首不语的虹菱,“这可是她贴身侍女所说,你如今倒要怎么解释?!”
朱闻深深看了虹菱一眼,只见她被人指点着,却是瑟缩一下,将头垂得更低。
她怎会如此……?!
朱闻双眉一轩,愤怒之外,却只觉不可思议——她乃是疏真历尽颠沛流离,这才寻回相认的胞妹,疏真为人虽冷,对她却是照拂周到,温煦殷殷之情,便是他在一旁也看得清楚。
她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的亲姐姐……?!
他斟酌着,正要开口逼问,却听燮王咳了一声,不高不低,正是清楚明白不过的示意。
他缓缓开口,并不见怒色,所有人却都噤声不语,“你抬起头来。”
虹菱听着这句,知道乃是对自己而说,缓缓抬起了头。
朱炎打量着她,只觉得虽然娟秀,却与猎苑那日见到的女子神韵截然不同——下一瞬,他不禁因自己的乱思乱想而微微惊愕,那女子满面黥印,又染满鲜血朝下,自己根本不曾记得她的容颜,却又哪来的这般念头?!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湮灭,“听朱闻说,你是那位昭训的妹妹?”
虹菱的面色略带苍白,微微点头道:“是……奴婢与姐姐失散多时,如今才得以相认。”
“这倒是一桩传奇佳话。”
朱炎的笑容和煦,逐渐加深,却是让人越发看不出喜怒来,“你为何会出首举告你的亲姐?”
“回王上的话,奴婢此举,正是为了救我长姐。”
“哦……?”
虹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朱闻,眸中水色一闪,哽咽道:“姐姐是被二王子控制迷惑,这才秘密炼制毒药,做出大逆之事——为了不让她一错再错,我不得以才出首禀上。”
这话一出,朱闻倒不觉得如何,一旁的萧淑容却是秀眉一动,满心惊疑——先前吩咐这丫头的,根本不是这套说词!
果然还是胳膊肘往里弯……她是要将主要罪名都推到朱闻头上,把那贱婢干脱干净!
第九十章 落幕
萧淑容对朱闻最在意之人下手,是想让他痛不欲生,却也有艳女惯有的嫉恨之心,如今虹菱冲着朱闻而去,她先是暗怒,随即却也释然了
今时不比往日,她如今岌岌可危,比起那素不相识的黥面女子,朱闻陷进这鸠毒之事中,却是对她更为有利!
她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只觉得上首一道锐利目光瞥来,惊疑之下,却是以袖掩唇,故作咳嗽起来。
燮王朱炎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只是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声,“你倒知道得一清二楚……”
虹菱的面上掠过一道嫣红,不知道是惊还是愧,眸光幽微之下,却仍是稳稳的磕了一个头,“奴婢的姐姐身体嬴弱确实是真,她无心照管那些药材,都是奴婢替她保管的。”
朱炎微微一笑,“你真是细心,还能识出那些毒药。”
这话甚是模糊,实则却极为凶险,虹菱好似懵然不觉,垂目答道:“二王子每次来都极为紧张这些药材,奴婢耳濡目染之下,略懂其中诀窍。”
这话听着直白,却是如白刃再挥,跗骨之蛆般咬定了朱闻。
朱炎闻言哼了一声,微微侧身,日光照着他沉静清癯的容颜。整个人都仿佛散发出威严光华,让人不敢正视。
风从遥远之处吹来,拂动他玄色掐金衣袂,额前玉琉沉沉——下一瞬,所有的冷笑戾气都爆燃而出,将他的黑眸都染成灼亮。
“你小小年纪,不仅心狠手辣,而且思虑慎密,滴水不漏。”
他的冷笑声宛如闪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划过众人心头,“你没说错什么……只可惜,寡人却是连听的兴趣也无!”
他居高临下,只淡淡瞥了一眼,轻声道:“吾儿是你主上,你长姐是你至亲,无论真假,你都是将主仆之义、手足之情卖了个干净,这么个狠心决绝之人,寡人连一字一句也不敢相信。”
虹菱汗湿额头,勉强张口道:“奴婢实在不忍见王上遇害……”
“不忍?!”
朱炎的笑意更甚,却未曾到达眼底,“你从未见过寡人,寡人也未曾给过你什么恩惠——我就算再糊涂,也不会以为自己是尧舜之君,天下景爱。到底是什么让你把主人和长姐的性命都弃之不顾?就凭这区区不忍二字?!”
他未曾疾言厉色,淡淡说来,却是让众人都汗流胛背,心惊肉跳。
朱炎笑着摇头,举目望去,森重大殿中明灭半分,人们目光各异,躲闪畏惧,却都不敢与他直接对上。
日光与昏暗交织,却是将人的身影拖长摇曳,仿佛鬼魅一般颤动——这满殿众人,此刻看在朱炎眼中,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不仅无趣,更是可笑!
他的目光灼灼,却止于下首左侧,停留在朱闻的深蓝绸衣良久,却只见他垂首敛眉,明明是恭谨已极,无可指摘,却莫名从心中生出噪怒。
他如今处变不惊,泰然自若,是自恃清白,或是……城府深重到不露痕迹?!
朱炎心中一动,笑容缓缓收敛,有些索然无味的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虹菱,挥手之间好似抹去尘埃,“将她押入昭狱,稍后仔细拷问。”
众人面面相觑之下,萧淑容却是恨得几乎将银牙咬断,朱炎回眸望定了她,仔细打量之下,让她心头乱跳,深恨自己方才为何没有晕厥过去。
“从今日起……”
朱炎凝望着她,眸中却是空寂毫无温度,声音传入耳中,却是越发不祥,“你便在自己内殿闭门思过,不许擅自离开一步。”
萧淑容捂着胸口,面色宛如金纸,蹙眉楚楚之下,眼中沁出泪来,映着她那欺霜赛雪的面庞,越发让人怜惜。
朱炎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一笑之下,声音越发低沉,“这一阵闵儿便不用住在你宫里了。”
萧淑容剧震之下,腕间玉镯轻晃,在几案上几乎磕出裂痕来,“王上……”
她凄然轻喊道,一头青丝几乎要坠落披散,凌乱之外越添柔弱,“臣妾若是惹您不悦,您尽可惩处——可是闵儿还小,他离不了我!”
“他天天与你同处一殿,却也没学得多么贤明卓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善自思量。”
朱炎仍是一句重话也无,轻描淡写一句,却是比斥责庭杖更让人惊怖莫名。萧淑容深知他的禀性,虽然无助低泣,却是再不敢多说一句,任由几个健妇宫人将她搀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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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场好戏……”
幽暗禅房中,腰悬玉佩的贵人整个面庞都浸润在阴影中,惟独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笑意,“只可惜收尾潦草仓促了些。”
徐陵在一旁却是一派轻松不羁,他取下背后刀剑之一,仔细擦拭着,随兴笑道:“再怎么乏味的戏,在台下静看,总比在上面汗流浃背地演。”
“萧淑容那个蠢妇,好好一出戏到了她手里,便生生糟蹋了。”
阴影中那人冷笑一声,随即转过头来,那张温文真恳的面容上,那般冰冷森然的笑容满是恶意,映入徐陵眼中,却好似幼时见过的长脚蜈蚣,密黑一片,毛骨悚然。
他压下心中厌恶,笑着逢迎道:“殿下巧计,无奈戏子不中用,没见着自相残杀的惨象,实是遗憾。”
“在外之时,不要乱唤什么殿下。”
朱瑞声音因不悦而拉长,他回头瞥了一眼徐陵,让后者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你去了朱闻的睦元殿?”
“是。”
“哦?朱闻长年呆在那穷乡僻壤,倒是积攒了什么宝物,惹得你再三觊觎?”
朱瑞的笑声听似调侃,实则却带着阴暗的揣测探究。徐陵舔了舔唇,有些不自在,却终究忍不住解释道:“我家主上有件物事流落在外,可能已被二王子收藏,在下一心寻回,仓促孟浪之举,还请您恕罪。”
朱瑞合起手中折扇,仍是笑得一脸温文,“这哪里谈得上恕罪——你家石君侯与我乃是至交,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把玩着手中扇坠,下一句却是吓得徐陵心惊肉跳,“你要找什么物件,这便画出图形来,我来替你着手。”
第九十一章 睦殿
(没有要两天一更,但是最近比较忙,所以更新不稳定,过几天就好)
徐陵藏在袖中的手不禁一抖,却仍是笑得若无其事,“我已然查遍睦元殿中,却全无踪迹,大概先前所传有误,也就不必劳烦您了。”
朱瑞微微一笑,晶莹瞳仁中透出诚恳光芒,却是让徐陵越发觉得颈后发亮,“看你家君侯如此在意,特地派你千里寻宝,便知它身价不凡——你我两家乃是共存共荣,又何必跟我客气?”
徐陵只觉得口中发苦,热汗已将脊背上凉绸粘成一片,越发烦躁,他勉强笑道:“不过些许玩赏物件,我正当出使此地,便顺道查点,只为博君一笑而已,若是惊动您替我大费周章,倒反而让我家君侯怪我不知礼数。”
朱瑞唇角上挑,笑容越发让人凛然心惊,他不再开口多说,房中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檀木镂空窗格虽然密封,却透出熹微天光,在他的眼中投下浓若点漆的寒意,那抹笃厚笑意却未映入眼底。
***
朱闻回到睦元殿时,已是掌灯时分,满殿里箱笼已归回原位,乍一看仿佛仍是旧日安恬景象,只有那壁角旮旯里搅起的些许纸屑埃土,在晚风中瑟瑟躲闪。
瑗夫人迎上前来,她着一袭绛红织金线披帛,底下玄裳漆黑,得体之外,有着说不出的妩媚妥帖。
她面色仍带苍白,见着朱闻却也并不如何慌乱,灯烛明灭间,她窥着朱闻面色沉凝,却也不带多少怒色,于是也不多话,在一旁静静裣衽。
“这一场真是闹得突然。”
朱闻随后答了一句,又细细打量着她一眼,瑗夫人不知怎的,却觉得那温和平静的眼光中,好似有针刺一般,她不由的低下头去,轻声道:“原本便是一场误会,王上明睿宽宏,果然也没让您蒙受冤屈。”
朱闻听这一句,却是蓦然停住脚步,他抬眼,目光清亮宛如日间那明晃晃的白刃,让瑗夫人顿时心下一惊,都手中奉上的轻袍都掉落地上。
“三岁孩童受了冤屈,才需要大人撑腰作主。”
他眉目冷然,生硬地甩下这句,转身便走,浑然不顾身后瑗夫人几近青白的面色。
瑗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出神——那般笔挺昂藏的身影,宛如刀戟劲松一般,原本的满心柔情,却在这一刻沉重到无法负荷。
她失神的跌跪在地,连手中衣裳落地也浑然不觉,只觉得胸口憋闷,却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
朱闻行到疏真房中时,但见梅枝疏斜,暗香萦绕,定睛一看,竟是好几位侍女正在收拾箱匣衣物——天气炎热,她们没有用炉熏香,而是以花枝花瓣拂染。
“这是做什么?”
朱闻有些好奇地问道。
侍女们面面相觑,却有些期期艾艾,此时从纱帐中伸出一只雪玉般的手来,低声笑道:“这里被抄得底朝天,衣帛满是男人汗手痕迹,哪还能穿到身上?”
朱闻一楞,立时便是大怒,立起身来就欲朝外而去,疏真在帐中看得真切,一笑坐起身来,道:“你要去找禁中兵卫算帐?”
“哼……好大的胆子,连内宅都敢擅闯。”
朱闻眉梢都未曾一动,冰冷眼中寒气大作,一笑之下,越发勾魂摄魄——
宛如壁画中十殿阎君,清俊姿容无人能及,却要让世间血流飘杵,家国倾乱。
疏真想到此处,隔了珠纱罗帐,竟凝神看得出神。待回过神来,却见朱闻已走到朱红门槛前,不由轻声一笑,唤道:“今日未毕,你又要亲身闯宫吗?”
“些须肮脏小人,何必我亲自动手……我自有法子让他们统领来负荆请罪。”
朱闻咬牙冷笑着,正欲让侍从取他名刺递去宫里,却听身后叹声低哑,莫名却不觉得难听,愕然回首,却只见疏真挑了纱幕,随意着了月色短夹衣,发间一对翡翠夹,除了面色略显苍白,倒是神色还好。
“这又是何必,你即使能让他们服软认错,也瞒不过王殿耳目,何必再惹人猜忌?”
朱闻听到这猜忌二字,面上晕红更现,眼中掠过一道冷冽讥诮,冷哼道:“即便是我如何贤孝,这猜忌二字也是如影随行。”
他想起大殿之中,那冰冷的,带着探究狐疑的目光,如钩刺一般扎入他的周身,盘桓不去,森然幽寒。
“王者之路原本便是孤独,他若是对谁完全信任,那才是奇了。”
疏真感同深受的叹道,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雪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惆怅。
未待朱闻发问,她起身,将腕上璎珞珠串扎起身后长发,一束之下,更是长至脚踝,漆黑如绸。
“你也不必替我找那些禁军的晦气,把这里翻乱的,可是另有其人。”
她想起自己精密小巧的梳妆盒,那上面有意无意的一根发丝缠绕,倒是没有飘失,只是……那缠绕的手法,却是有些微不同。
她眯起眼,状若无意的抚摩胸前香榧扣,任由它在掌心垂挂跳跃,“有些人总是心怀猎奇,总以为能在内殿找到些石破天惊之物。”
她眯眼微笑着,端详着四周未收的凌乱——这般故意以粗蛮手段来弄乱衣物,是想让人以为是兵士乱闯,只可惜……还是太嫩了些。
朱闻听入耳中,却以为是那群来寻篡位证据的人,于是冷笑更甚,笑道:“你先前就设下燕姬这步棋,真是未雨绸缪,这次惊天逆转之后,想用这些魑魅诡计的人,只怕要好好思量了。”
疏真只是轻轻一笑,并不见开怀之色,朱闻以为她又想起了忽然发难的妹妹,于是也面色沉凝,低声道:“她已被关入昭狱。”
“我已经料到了。”
疏真的声音沉静如水,在半明半暗间缓缓流淌,“她的指证本也算耸动,但是有了燕姬这个前例,众人先入为主之下,只怕信者寥寥。”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燮王心中,大概也有了个疙瘩。”
朱闻皱起眉头,却是安慰道:“你也别伤心了——你们姐妹失散多年,她变成什么样,却是谁也没法打包票的。”
第九十二章 手足
“无谓伤心,总是骨肉相连。”
疏真低下头,悄声道。
朱闻无可劝慰,也陪她一起低头沉思。灯光晕华之下,却蓦然看见她手腕处有一块嫣红。
“这是什么?”
他伸手去摸,却触到一手湿红。
见他吓了一跳,疏真轻声笑道:“这是印泥红墨,你以为是血吗?”
不知怎的,她的笑容之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锋芒,一闪即逝。
“好端端的,用印泥做什么?”朱闻越发觉得好奇,不由笑着问道。
疏真微微一笑,沉静之外,竟是耀目熠熠,“这里的粗墨都被砸碎了,在柜里寻一块新的,却不慎弄翻了朱砂。”
朱闻怒无可怒,冷笑过后,却是疼惜混合着愧疚,面对这一双雪眸,终究说不出口,只得转了话题,“你寻墨块,要写信给谁?”
疏真听这话隐约带着醋意,不由的解颐大笑,双眸几乎笑成两弯月牙,明丽飒然之态,几乎让人魂魄都为之摄去。
朱闻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只得摸着鼻子发傻,疏真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才道:“是写给叶太医的,药材都被弄乱了,须得他过来重新配过。”
她言语轻柔,细声款款,仿佛对眼前这一场纷乱无奈淡定。
长发披散如墨,雪白手腕上那嫣红一片,却仿佛有些方正的形状,好似是什么印章留下的痕迹。
她笑容不变,眼中幽深光芒,却在下一瞬比星辰越发璀璨——她抚摸着胸前木坠,纤指拨弄之下,竟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在想什么?”
朱闻静静凝视着她——虽然近在咫尺,不知怎的,他却好似感觉到她渺然天外,却偏偏凛然清华之气更盛。
疏真好似从沉思中醒转,仍是握住榧木香坠不放,眼中冷光却逐渐松缓下来,她神情转为苦涩悲凄,缓缓道:“我想起了虹菱。”
朱闻一时无计可想,却也无可安慰,纱帐轻曼之下,只见疏真的面庞隐没于昏暗之中,声音低哑,““我总要看过她,问过她才甘心。”
****
昭狱的石阶逐渐向下延伸,弯曲回转之间,光线越发黯淡,壁上斜插着松明火节,动静之间似乎无声,眼角余光却隐约瞥见四周人影。
疏真觉得有些寒意,不由紧了紧肩上披帛,淡紫缠枝莲暗纹的缎子在黑暗中幽闪拂动,远远看来越发弱不胜衣。
默不作声的守卫在前方导引,很快便到了黑漆栅栏的深处——她心中如明镜一般,这是朱闻使了人脉手腕才得来的机会。
铁栏圈禁中的囚室,大都空旷闲置,行至尽头,但见一灯如豆,干草中间,侧卧着一道熟悉身影。
听到脚步声,虹菱睁开眼,顿时身上一颤,“是你……”
守卫悄无声息的退下,只留下心思各异的两人。
疏真凝眸望定了她,昏暗一片之中,只有那一小簇灯焰,在她眼中投下波光盈盈。
“为什么?”
她直截了当问道,虹菱低下头去,良久无语。
凝滞的气氛在四周浮散,暗处拂过一道凉风,几乎要将灯花吹灭。
正当疏真以为她不会开口之时,却听虹菱低低道:“你问我为什么……”
她的叹息声宛如幽灵一般,在囚室中徘徊不去,随即,她发出微微哧笑声,“姐姐,你如此懵懂,也算是件好事。”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含着千万复杂情绪,疏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她,等待下文。
“你可知道,自从你走后,家中是什么景况吗?”
虹菱的笑声此时此刻听来,沾染了几分诡谲凄然,显出不祥意味来。
疏真回想着可霓的身世,缓缓道:“父母都染病在身,舅妈作主,把我卖给了上京城的人牙子——从那以后,再没有你们半点音迅。”
虹菱叹声又起,“你虽然被卖,却是去了京城的官人府邸,你在那里吃穿不愁,却哪曾知道家中又遭遇飞来横祸?!”
“爹娘染的病,逐渐在四肢发肤上泛起灰白溃斑,官府派了大夫来,却是如避鬼神一般逃了出去——那是无可救药的瘟疫!”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越发凄厉可怖,“那时候,我们全家被反锁在家,外间隔得水泼不进,这是怕瘟疫传染,是要我们活活困死!”
“我至今还记得大家那嫌恶惊恐的神情,只有一个人,她伸出了援手。”
疏真心中一凛,问道:“是萧淑容?”
“是。”
虹菱抿唇苦笑,继续道:“她当时也身处贫贱,乃是州令家的歌姬……却居然不顾危难,每日里偷偷替我们送饭。”
第九十三章 夜乱
一灯如豆,明灭摇曳之下将人影拖长,虹菱的声音在昏暗中听来清脆如冰,“全靠了那些饭食,我们才得以活命——真是可笑,瘟疫并没有取走一家的性命,却要在家中饿死渴死?!”
她冷笑连声,苍白双颊上泛起红晕,“可是老天不长眼,爹娘苟延残喘着,终究还是丧了性命——没有大夫,没有药汤,我们只得等死。”
疏真静静听着这人间惨剧,双瞳越发幽冷,她眼角掠过一道流光,随即便渺然无踪。
她将无声的叹息咽入胸中,耳边听着虹菱激愤控诉,却只觉百味陈杂,血脉中滚烫翻涌,却是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虹菱却是浑然不觉,只是咬牙继续道:“爹娘死得尸骨无存,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若不是萧淑容及时报信,连我也要葬身屋中……你在京城安稳过活,可曾顾念家中片刻?!”
虹菱越说越是怨毒偏激,话到最后,却是忍不住,迁怒到了长姐身上。
疏真默然无语,却是伸手掩了面庞,雪色罗袖半遮之下,几乎要失声大笑——安稳?!
她微微眯眼,想起可霓被卖到自己跟前的模样:那般瘦骨嶙峋,面色发黄,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厥过去——戎马倥惚之中,萧策费了心力,这才寻来伶俐可靠之人。从此,一对少女主仆便在军中颠沛周游,数次面临生死之际,其中危难辛酸,岂是言语可以道尽?
她闭上眼,想去方才的“安稳”二字,心头越发火辣辣的疼,仿佛针刺铁烙,一口郁气积在胸口,却是几乎要将这丫头一把拎起,在她耳边大声喝道:你所怨怪的长姐,已经死了!死得尸骨零落,收葬不得!!
这样的结果,够安稳了么?!
然而她终究静静站着,孑然一身,风从窗栏间幽幽吹过,带起她紫锦披帛的一角,垂首敛目之下,整个人都仿佛浸入冥暗,不见一丝生气。
虹菱怨怼之下口不择言,微微喘息着却也有些后悔,她抬眼看去,只见一向端雅宁静的长姐,却已化为了泥塑木雕一般。她心中发酸,却也不肯认错,只是嘶哑着嗓子,轻声道:“萧淑一直把我养在身边,直到她见幸于燮王入宫——她对我们有大恩,我不能不报。”
她有些不敢正视长姐,踌躇着,却终究一狠心,说了出来,“我先前也曾经警告过你,不要把那些药材放在身边,即便是到了王殿之上,我也尽量将大罪归于二王子,竭力护你周全……”
她还待继续,疏真摆了摆手,低声道:“你不必说了。”
她轻揉了额际,只觉身心皆疲,抬眼微微一瞥,凛然清华之色,却是让虹菱眼角刺痛——
幽暗囚室中,只听她的声音静静流淌,无喜无怒,清冽纯然,“你昨日这一出,再大的恩也报完了,从此以后,你与萧淑容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吧!”
她随即转身,长衣翩然,脚下有些虚浮,却仍强撑着决然而去。身后的虹菱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又想起方才那冷若冰霜的一眼,心下亦是一阵剧痛。
****
昭狱之外,朱闻单身带了一名侍从,正在轻车驾前等候。
半弯月牙隐没在云层中,明澄光华被重重阴霾遮挡,若有若无的散落些许,却是将此处照得越发阴魅森然。
朱闻单手伸出,将疏真拽上了车,他双臂轻舒之下,说不尽风流写意,却是不由分说的将她紧紧包裹。
肌肤相贴,热意上升传递,却丝毫不见燥意,男子的体温随檀香传入鼻端,疏真却仍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冷了吗?”
朱闻虽然心下奇怪,却仍取下自己的外袍,欲替她披上,疏真却摇头拒绝,只是将面容深深埋入他的胸前,声音也随之有些沉闷,“并不觉得冷……”
她停了一刻,这才接道:“只是心寒。”
朱闻微微皱眉,却仍不忍见她黯然伤情,于是叹了一声,道:“毕竟是你嫡亲的妹妹,待此事过了,再慢慢教导吧!”
“也只能如此了……”
疏真漫声应道,有些疲惫的闭上眼,自己都暗自诧异:此刻竟生不出半点恨绝杀意来!
她平素性情冷冽,恩威并施之下,最不容背叛,无论何等的亲信器重,一旦有叛卖之举,便是命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其性命……如今,难道是太平日久,连心也软了么?
她凝望着自己雪白光滑的手掌,心中叹道:若是下狠手,却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可霓交代?
朱闻见她心绪不佳,也并不多说,两人正在凝神静思,却只觉车外这一瞬寂静异常,连半点人声虫鸣也不闻!
车轮的辘辘声在暗夜中听来分外清晰,昭狱本在王宫另一角,却是并无与内宫直通之路,只得由宫外绕道而行——沿路皆是官宦外宅,一草一木都是天然雅致,这一刻,却于瞬间感受到凝滞的氛围!
朱闻心中一紧,高度戒备之下,已摸向腰间短刀,疏真挣扎欲起身,却被他反身一抱,压到了身下。
下一瞬,只听耳边夺夺之声连作,车厢剧震之下,
竟于壁间露出一个个铮亮箭头来!
马匹高声嘶鸣惨叫着,车驾剧烈晃动之下,竟似不堪重负,朝着一边歪斜而倒。
疏真只感到箭声如雨,凛然寒光穿透而入,而眼前,更有男子昂藏身影,将一切遮挡——狭小车厢之中,两人的目光晶莹闪亮,竟是对看到了一处!
“居然有刺客!”
朱闻简直不敢相信,仍有人胆大包天若此!
但此时也无暇考虑这些,车驾先遭箭雨突袭,又狠狠倾倒路边,原本为避人耳目,便只是以轻车代步,如此重击之下,顿时木板四散,四轮滚落。
朱闻在爆裂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冷芒重重,于是运起一抛,将疏真抛出十丈开外,待她安全落地后,才有闲暇打量眼前的一切。
只见车夫与近侍皆被射成满身窟窿,血流满地,眼前正有五六个黑衣人抽刀而立!
第九十四章 围杀
朱闻广袖一扬,掌中寒光乍现,于月光稀微中斜指几人,清秀面容上显出慵懒笑意来——俊秀无双,却偏偏嗜血宛如修罗鬼魅。
几人心中一凛,却是不再逼杀而上,为首一人卸目飞瞥一眼倚树而立的疏真,冷声道:“我们也不想逼人太甚,识相的,就把那宝物交出,我们不会伤你二人分毫。”
宝物?
朱闻只觉匪夷所思,又好笑又好气之下,连眼角的煞意都减了几分,“什么宝物?”
“哼……你手里的宝物,就连寿山公石秀都垂涎三尺,又何必装蒜呢?”
那人阴测测笑完,朱闻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一旁的疏真却是眼中一凛,心中电光飞转闪过一个念头:从这话气听来,显然是对各中内情一知半解,却也想插手分一杯羹的人主使……
这毕定是与徐陵沆瀣一气之人所为!
她心中闪一个人的面庞——那般诚恳笃厚,那般煦煦温文、不失书生气的青年贵胄!、
会是他吗?
她这一转念,朱闻却已与这几人交上了手,金铁交击之下,声音冷锐铿然,罡风四起,割得人脸颊生疼。
月牙在云端似隐似现,地上人影摇曳迷乱,刺客之中有人趁乱脱出了战团,朝着疏真这边急步逼近!
疏真仍是胸口发闷,却也不动声色的将发间利钗拔下,双目凝视,冷眼看着对方伸手钳制。
雪白的颈项被铁掌箍住,那人正欲喊话威胁,却在下一瞬,发觉胸口一阵剧痛。
插入半寸的钗尖血流如注,准确不差分毫,只是手劲终究少了些许,那人一时未曾气绝。
疏真连眼都未眨,上前一步正要用力杀绝,却只觉眼角余光刺目而来,她一惊之下,闪身欲退,白光已到了眼前。
月华穿云而照,一道白刃凛如秋水寒波,轻柔不带一丝声响,直点她的太阳穴而来。
她一个踉跄,那支意外而来的剑尖擦着鬓角过去,一簇乌黑碎发纷纷扬扬落下,头皮酥麻之下,更觉得寒气逼人!
她连退三步,那长剑仍不肯罢手,于半空中划出一道极为玄奥的圆弧,竟仍是直点她的要害。
白刃寒光在她眼前宛如追魂索命一般,步数已老,进退无路之下,却听一道破空之声——竟是一把短刀凌空射来,将那剑刃磕飞半片!
竟是朱闻射出了手中短刀!
有人“咦”了一声,疏真凝神看去,却见手持长剑凭空出现的神秘男子以布巾蒙面,仍一意孤行绝杀而来。
她闪身接过短刀,只觉光华流转,确实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轻挥之下,却是让对方顾忌自己的武器,攻势略敛三分。
耳边仿佛有人兵刃入肉的声响,又有人闷哼一声,声音异常熟悉,她心中一震,回眼欲看,却被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喘息不能。
对方那一双黑眸冷然无波,疏真却分明感觉到森然可怖的怨毒杀意——如毒蛇吐信嘶嘶作响,让人不寒而栗。
如此僵持片刻,却闻大街转角处人声鼎沸——此处离王宫甚近,这般打斗终究被人觉察,已有大队人马前来查看究竟。
疏真心中一宽,手中却是一阵无力酸软,短刀几乎脱手而出,那人欲再逼近,却被凭空而来的掌风扫到,唇边吐出朱红。
朱闻挡在疏真身前,眼中冷凛之光更甚,长发无风自动,却是如神祗降临,让人望而生畏。
与他缠斗的几人见势不妙,已然撤身而去,他这才抽到空隙,到她身边卫护。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眼见禁军的羽信已到了五丈近,这才不甘的瞥了疏真一眼,闪身如飞鸟一般掠去,身法古怪奇快,看那去势,却是与方才那一群刺客泾渭分明,并非一路。
“你没事吧?”
朱闻沉声问道。
疏真却是望着黑衣人失踪的方向出神,松明光耀之下,她的眼中波光潋滟,明灭之间,仿佛藏着深重阴霾——
她眯起眼,想起方才那极为玄妙的一招太极圆旋,心中却是惊骇莫名,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这样的招式,于她来说,可算是熟悉已极,闭眼都能描绘出来——
那是……萧策常用的招式,并非从师门而出,而是他自行创出,同门之间喂招比试,却只有她一人有幸见到。
会是他吗?
不……不可能是他。
她黑眸幽沉,沸腾血脉强行压下:这一招若是萧策亲为,立刻便能取了她的性命,又哪来这么些周折?
朱闻的轻唤将她及时惊醒,她转眼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嫣红——
朱闻的背上,被划了深深一个大口,皮肉外翻,狰狞之外,更是血如泉涌!
这是……!
这是方才他掷出短刀为自己解围时受的伤!
(大概可以恢复日更了,之前实在是不稳定,请大家谅解)
第九十五章 鬼魅
她心中一窒,刹那间仿佛眼前一灰,定了定神,仔细看过,才发觉未及要害,这才略微缓了口气。
嫣红鲜血从衣间滴落,不远处的松明火光斜照而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她默然无语,只是撕下寒绢制成的雪袖,为他包扎伤口。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脊背,瘦削并不太宽,却是挺拔如松,整片肌肤上并不光滑,凹凸不平的,乃是新旧交杂的伤疤。
男子的肌理温暖而又韧性,在她指下微微颤动,她怔怔的,一抬眼,却见朱闻双目似笑非笑,正凝神看着自己。
四周嘈杂的人群迅速冲上来卫护,火把映照着刀戟甲胄的寒光,疏真却在这一瞬恍然未觉,她迟疑着,不动声色的,想要缩手收回。
男子宽厚的掌心将她的纤纤十指反握住,温柔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知怎的,火光照得她面上发烫,瞧在朱闻眼中,竟是绯色若霞,流丽无限。
“二王子……末将救护来迟!”
气喘吁吁的禁军首领刚说完这一句,便见着朱闻身上满身血污,顿时整张面孔都化为惨白。
“我无恙,你不用着急。”
朱闻微微颔首,虽不热络,面色却是难得的温煦,那首领心中一松,一块大石却也放了下来。
先前朱闻的睦元殿因涉及大逆之物,被抄了个沸反盈天,搜宫之人大半乃是禁军,如今朱闻颇有圣眷,朝野甚至有传言他计有可能继承王位,禁军上下念及前几日曾得罪于他,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朱闻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微笑间闪过洞察人心的神光,微微施礼道:“今日多亏统领你及时相救,否则刺客凶狠,本君只怕受害更重。”
那首领一时受宠若惊,心下更是熨贴,急忙招呼人送朱闻二人回转——此次乃是轻车简从而出,刺客杀戮之下几无活口,竟是连御者都重伤昏迷,也一并抬上了车驾。
疏真静静看着这一切,却是若有所思,夜凉如水,将她缺了半袖的绢衣拂扬而起,她孑然而立于道旁,仿佛谪仙般寥寂飘渺,转瞬便要飞升离转。
“你在想什么?”
朱闻一步登上车辕,一边将手递给她,一边开口问道。
疏真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莲步轻点之下,已是入了车中。
半晌,等到车驾重新行起的辘辘声传入耳中,她才缓缓道:“先前那一帮刺客是来管你要什么宝物的。”
朱闻皱眉,只觉得晦气却又荒谬,禁不住要冷笑起来,他黑眸微转,看到敛裾静思的疏真,却是又眉眼舒展,唇边慢慢带出浅浅笑意来——
“我身边除了你以外,别无其他宝物了。”
他说话之间,靠得很近,却是清楚看到疏真小巧耳廓发起红来——顿时又是好笑又是陶醉,这样冷静聪慧的女子,居然也会如此!
疏真别过头去,咳了一声,却是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后来的那一个黑衣人,却是冲着我来的——他是想取我性命。”
夜风吹过,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寂寥,却是带着冷绝的笃定和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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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檐飞挑,廊腰曼回,朱红殿门上刻蝙蝠云纹,却是紧闭不开。
昏暗内殿中,暗香氤氲,窗间鲛绡如雾,却被夜风吹得沙沙轻响。
幽幽的灯烛燃了起来,照亮梳妆台旁满盒珠翠,一层层,一格格,璀璨耀目,夺人心魂。
一双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抚过这些钗环宝佩,却在下一瞬,狠狠将它们拂落摔地。
钗簪散了一地,有些已是玉碎珠散,萧淑容却也浑然不顾,只是伏在台上,任由一滴滴眼泪落下。
她眼眶早已红肿,一想起自身遭遇,却仍是悲从中来。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依薰笼坐到明……”
鬼使神差的,她念起那些失宠妃妾们常念的诗句,却随即暴怒失态,“谁会象这些酸诗里的蠢女人一样……!”
她用力摇头,指下用力,却是把涂了鲜丽蔻丹的指甲齐根折断。
“说的真好……”
一阵微风拂过,阴测测让人遍体生寒,突兀而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几乎喊出声来。
她深呼一口气,一边暗忖这声音很是熟悉,一边转过声去,沉声道:“什么人擅闯?!”
下一瞬,她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美眸因极端的惊怖而瞪得老大,她浑身血脉都冻结成冰,任凭灯烛照亮眼前这熟悉的面庞和衣着举止。
那人含着微笑,一步步走上前来,“别来无恙……?”
萧淑容死死咬住唇,背上寒毛竖起,吓得简直要昏死过去,她鼓起最后的勇气,深殿之中,随即响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鬼啊!”
第九十六章 软肋
烛光因气息浮动而明摇不已,昏黄的惨淡火苗,照出那人的半面侧影,似笑非笑,如鬼似魅,在香烟氤氲中逐渐走近,却是让萧淑容全身抖成了筛糠一般。
“你……你不要过来。”
她近乎狂乱的摇头,哆嗦着向后闪躲,一边嘴里念叨,“不关我的事……要怪去怪那杀你之人……”
她蓦然想起一事,花容越发惨淡,嘴唇都发起白来,“我将你尸身丢入护城河中,也是逼不得已,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遭吧!”
她双膝酸软,几乎要跪将下去,那人缓缓走近,身形被烛光拖出一道黑影,仿佛在地上微微颤动,只听一声噼啪,灯花闪了一下,这瞬间的明亮,却更让他的微笑显得清晰诡谲。
“欧阳瞻……”
萧淑容近乎呻吟的念出了这个名字,她别过头去,再不敢看一眼走到身前的“鬼魂”。
“我们分别不过区区半月,淑容你就这么生分,未免太过薄情了吧?”
微笑带调侃的声音响起,男子温热的气息在身前萦绕,萧淑容压下心中的惊惶,定神看去,只见肌肤神情一如活人,再大着胆子一摸他的手腕,只觉脉息勃勃,分明是个身体康健的大活人!
她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顿时却只觉得一阵目眩,“你……居然没死?”
面对她的惊奇低呼,欧阳瞻微微摇头,长簪流穗垂拂而动,举止间更见倜傥风流,“托天之幸,在下还是活蹦乱跳的,要我性命之人只怕是失算了。”
他黑眸幽闪,眼中闪过狠辣的冷笑,玉树临风的仪态中,却不免多了三分狰狞,“我既然没死,就是某人的劫数到了。”
萧淑容长舒一口气,凝神一听,却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试探着问道:“是你的仇家?”
“哼,她也配!”
欧阳瞻却不知为何大动肝火,面容都因冷笑而扭曲抽搐,他随即定了定神,含糊带过道:“在庙堂江湖间行走,有几个仇家也免不了的……这也罢了,说到仇家,我看你也是怨恨满怀啊!”
这话触动了萧淑容的情肠,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由的双眼泛红,又恨又恼之下,几乎将银牙咬碎,“朱闻……我与他势不两立!”
“莫要忘了,他身边那位红颜知己,这次可是与他珠联璧合,这才将你算计得彻底。”
欧阳瞻带着凉薄笑意,若有若无的添了一句,却是让萧淑容怒火更炽,“那个小贱人……我也饶不了她!”
“你若真伤她一丝一毫,朱闻只怕要痛彻心肺。”
这一句不疾不徐,更勾起萧淑容微妙的嫉恨和酸意,她冷冷一笑道:“越是他心肝宝贝,我越是要动,这样才能让他记到骨子里,痛到心里。”
欧阳瞻笑意中带了些讥讽轻嘲,不动声色的,他便将局面撩拨到如此地步……只是!
他看了一眼萧淑容,却仍有些不放心——此女小聪明过度,却缺乏真正的睿智与魄力,在“她”手上,只怕讨不了好。
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朱闻的死穴在于一个情字,而此女的软肋……”
他玩味的看了一眼萧淑容,笑容越发加深,“就在淑容你的手中!”
萧淑容一时不能意会,“怎会在我手中?”
“她的手足胞妹,一向爱如珠玉之人,不正是淑容的得意手下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淑容顿时眼前一亮,却仍有些迟疑,“虹菱如今背叛了她,她还会顾及这个妹妹吗?”
欧阳瞻眸色如冰,笑容越见露骨恶意,“你不用担心,这份羁绊,却是比血脉相同更为牢固难解……”
他想起这些前因后果,心中却是冷笑更甚——
你以为,你还能翻身么?
他对着虚无中的某人露出阴冷笑意——若是无所防备,我真会变成护城河中一具浮尸……只可惜了那以易容术替我殉难的死士!
你的手段……一如往日般果断犀利,只可惜,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你!
神宁长公主殿下……
他在心中喃喃念着这个至尊至贵的称谓,满腔怨毒混合着胜利的喜悦,几乎让他不能自已!
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初会时,在酒楼木廊中擦肩而过,那一缕熟悉的冷梅清香,已然让你无所遁形!
那样的冷梅清香,曾经无声氤氲于长乐未央诸般宫阙之间,高入云端,不可攀折……
这一次,只怕要让你彻底落到泥泞里去了。
他想得出神,笑容越发阴森可怖,萧淑容一跺脚,才堪堪将他惊醒,“说这些之前,先让我离开这里才是——王上可是命我禁足不出,昭令如山,怎可更改?”
第九十七章 幻美
“昭令……?”
欧阳瞻不禁低声哼笑,正想奚落几句,眼见着萧淑容焦灼惶急的模样,却也不愿太过出触她颜面,于是似消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带些暧昧之色道:“所谓的昭令,也不过是燮王的一句话……拿出你宠妃的手腕来,还怕不能让它烟消云散?”
萧淑容面容微红,咬牙道:“我若是有这等本事,今日就不必被幽禁在这深殿,连亲儿都不得一面了!”
“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手中可是有一张百战百胜的王牌啊!”
面对萧淑容愕然懵懂的眼神,欧阳瞻在心下暗骂朽木蠢妇,却仍和悦了颜色,笑道:“你生就这一副容貌,却是比什么迷魂汤都能打动燮王的心。”
这一句听似赞赏她姿容无双,萧淑容却好似被戳中了什么痛处,面色一下变为惨白,却又转为赤色。
她眼中灼灼,仿佛要喷出火来,香肩剧烈起伏下,却是终究没有发作。
幽幽灯烛下,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声音却颓然森冷,“你居然也知道!”
“淑容切莫忘了,我家清远郡王掌中枢之权,控天下兵马,就算是在这王宫之内,也少不了我们的耳目——区区一点秘辛,又何足道哉?”
萧淑容面上越发浮现嫉恨和难堪,她冷笑道:“王上真是白日做梦,居然敢妄想那位贵人,我不过平白担这虚名罢了!”
欧阳瞻听到“那位贵人”四字时,眉心都浮过一道冷戾黑气,他仿佛不愿多谈,咳了一声,若无其事的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实也好,虚也好,只要能触动那一点衷情,还怕他不心软?”
萧淑容默然不语,双手将丝帕绞得满是碎痕,眼角眉梢间却仍不失哀怨嫉恨,她深吸一口气,想起多日未见的爱子朱闵,只觉得胸口针刺般疼,“我现在寸步难行,让你的人配合我行事。”
“这是该然。”
欧阳瞻轻声笑答,烛光映入他眼中,那抹笑意却满是诡谲森然,让人不寒而栗。
****
夜已深沉,龙涎香的厚重况味,在无声无息中染遍袍服,请贵中透出孤寂,萦绕在朱炎身畔,久久不散。
他叹息一声,放下手中湖笔,却冷不防有一滴朱砂溅落在文书纸面,硕大一点,灯下看来仍是触目惊心。
他心中烦抑更甚,无声的呼出一口气,却再无心批阅,干脆起身负手而行,慢慢走到了王殿之外。
夜凉如水,白日的热意逐渐消散,银河霄汉之间星辰越见璀璨,朱炎软靴常服,随意而行,却只觉宫殿厚重巍峨,皆是几百年的祖宗基业,虽有自己亲选的江南园林点缀其间,却仍是难改凝重呆板之风。
终究不如帝都,那般钟灵毓秀,风流蕴藉,重檐斗拱之间,韵味华美,只让人移不开眼……如此神仙宫阙,繁华若梦,才配得上那高华清隽的佳人。
他想起伊人,心中更添黯然,在园中走了一阵,只觉得腋下生风,清凉遍体,这才转身返折。
宫道的拐角处,有人端了瓷罐碗盏等物,正匆匆而来,却是险些撞个满怀,看清朱炎的面容后,惊惶万分,连忙下跪,朱炎打量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你好似是太医局里的人。”
“王上圣明……小人正是。”
“这些物件是要做什么?”
“这是为萧淑容准备的,她着了风寒,病势很重,却仍不肯吃药,所以小人只得端了下去。”
“她病了……”
朱炎沉吟回味了一阵,随即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玉帘低垂,纱窗紧锁,牙床之上,有人着一袭白衣,发髻散乱,手中却捧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正在敛目凝视。
朱炎刚入萧淑容的寝殿,便见到这一幕。
同样白衣胜雪,同样风鬟雾鬓,同样手执长剑,这一幕,却是唤了他魂牵梦萦的记忆!
他手指有些发颤,面容显现出动摇和迷茫,却是呆在了当地。
那女子回过头来,两弯似蹙非蹙的烟眉,瞳仁在黑暗中晶莹熠熠,眉目之间,竟也神似了六七分!
神宁殿下……!
那女子以绢布静静拭剑,黑暗中看来,自有一种沉静气质。朱炎胸中汹涌激越,不可抑制,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只听支呀一声,房中之人惊得一颤,回过头来端详了许久,才仿佛不敢置信似的,轻声喃道:“王上!”
“是你啊……”
朱炎终于认出。此女并非旁人,正是被他禁足殿中的萧淑容,他仿佛着迷似的,一眨不眨的端详着那酷似的眉目打扮,眼中闪过眷恋甜蜜的耀眼光芒。
这一刻,他仿佛年轻了十余岁。
“是你啊……你在做什么?”
他有些迷乱的问道,不复平日的冷静沉着。
萧淑容站起身来,却是脚下一软,几欲坠地,朱炎上前一搀,却是抱了个满怀。
“放开我……”
萧淑容微弱欲挣,却也不似平日的逢迎讨好。
“为什么要放?”
朱炎低声叹息着,似问她,又似问自己。
“臣妾有罪,不敢再近王驾。”
萧淑容低声呢喃道,随即却连咳数声,面色越发苍白。
“你不顾身体有疾,居然在擦剑?”
“是……”
萧淑容低声答道,双眉轻颤之下,那般隐忍之意,竟越发酷似……
“我无脸再见王上,只有睹物思人……这把剑,是您先前落在我殿中的。”
幽幽的女音如魅如仙,在殿中静静响起。朱炎闭上眼,心中那白衣,散发,手持长剑的形象却越发鲜明,不可磨灭。
他睁开眼,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有力,响彻了整座宫室,“你不可如此自苦……若是想见寡人,寡人便在此陪你。”
他一字一句,深情隽永,眼前的丽影,在这一刻与心中挚爱重叠交错。
萧淑容低泣哽咽,“臣妾莫非是在做梦……”
她随即又连连剧咳,仿佛连心肺都要咳了出来。朱闻深吸几口,只觉得门窗紧闭之下,连自己都闻着憋闷,又兼无人照看,连桌上的药都是冷残了的。
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萧淑容便要往外走,“你不可久困于此,呼吸不畅。”
萧淑容大喜之下,却是目光闪动,嗫嚅道:“我还在禁足之中……”
朱炎摇头,“从今日起废止这条。”
第九十八章 家事
朱闻清晨用膳时,便有眼线匆匆而入,耳语几句,朱闻便勃然色变,唇边冷笑不止。
瑗夫人手中银匙一顿,偷瞥着朱闻的脸色,惶恐而又无所适从,略一分神,竟是连手中珍珠羹都洒了出来。
几人各怀心思用完了膳,朱闻虽着了朝服,却竟是转身不顾而去,朝着自己书房疾走。
“父王真是昏聩了,居然被这狐媚妖女迷得神魂颠倒……”
朱闻说到此处,清秀面容上嫣红浮现,惟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怒不可遏,动了杀机。
他黑眸冰凝,剑眉冷挑,“把萧淑容放出来,这般前罪不咎,更会让她肆无忌惮——我这位父王心中,可还挂念亲子的安危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对着疏真道:“我真是累极了……这样诡谲阴森的王城,真是让人憋闷,我宁可回到北疆,跟那些狄人浴血而战。”
疏真轻拍他的肩膀,虽然心下悯惜,面上却是似笑非笑的微嘲,“这便气馁了?你来王城之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想将这浩浩燮国握于掌心,可不是浴血奋战便能做到的。”
她见朱闻精神一震,便趁热打铁道:“要胜过这些满腹心计的人,只有比他们更黑,更狠……萧淑容既然能翻身重起,我也能让她跌得更狠!”
她面色端凝清隽,不见一丝怒色,惟独那幽瞳最深处那一点光芒,却显示了主人心中的怒涛汹涌。
朱闻知道,这是为了虹菱——萧淑容是触到她的逆鳞了!
他沉吟片刻,却是眼前一亮,冷笑道:“事已至此,也无法更改父王的决定——只是我身为苦主,总该得到一些额外赔偿吧?”
“你想怎样?”
疏真被他这一打岔,倒是缓和了怒色,眉间一片疑惑皎美,近身更有冷梅清氛,惹得朱闻心中为之一荡。
“好香……”
他低声喃喃道,却是答非所问。
“这是天然生就的吧……我从不见你用任何熏香。”
疏真因他这一句,凤眸斜飞,白了他一眼,“说回正题。”
朱闻咳了一声,有些无辜的摸了摸鼻翼,“正题就是,我决定向父王提出,把你妹妹要回来。”
“这……?!”
“主使者都安然无恙,还要论这小小使女的罪过不成?!”
朱闻说到此处,冷笑近乎负气,他从窗边望了望天色,起身便要进宫。
疏真及时拉住他的袍袖,低低的,带些笑意道:“早朝已毕,你穿着隆重朝服去出丑吗?”
于是命人送上轻便外服,替他披上便要转身离去,却被朱闻轻轻扣住手腕。
“替我缚上领间的系带……”
男子温热好闻的檀香气息在她头顶萦绕,暧昧迷离,几乎让人萌生幻梦。
疏真瞥了他一眼,好笑之外颇为不善,竟带上了几分狡黠,她用力一拉,朱闻一惊之外,连连呛咳,面色越见微红。
“这么用力,是想谋杀亲夫吗?”
他今日不知怎的,却是分外惫懒,言语调侃之外,更是用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你好生在家呆着,等我把你妹妹接回来。”
他放声大笑,仿佛十分欢畅,大步流星走出中庭。
疏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的微微而笑,眼中却有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欣喜暖意。
她的笑容随即缓缓收敛,想起燮王朱炎沉溺美色,纵宠而出的行为,心下却是狐疑不定——
朱炎此人狡诈非常,真会为那女人沉迷至此?
****
朱闻此行倒是十分顺畅,燮王朱炎听他说完,略一沉吟就答应放人——大概是为了弥补对朱闻的愧疚,他随即温言问了好些起居差使,这才让他辞去。
朱闻进了昭狱,大白天仍是昏暗未明,曲曲折折走到跟前,却见虹菱那一间的石床上,竟放了绫罗软被等物,花团锦簇一般,与这阴暗死寂的牢狱完全不搭。
“这是谁送来的?”
狱卒受他目光一扫,简直要跪地不起,他颤着声音道:“是萧淑容。”
又是她!
朱闻只觉一阵光火,命人开了牢门,搀出了虹菱,却是看也不看她,指了那些衣被,冷声道:“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烧了!”
说完不顾一旁神情复杂的虹菱,转身朝阶上而行。
到了睦元殿中,他仍大步而行,身后虹菱一步一拖,廊下各色讥讽和蔑恨的目光,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众侍女深恨她卖主求荣,弄得大家都受抄,损失了好些金银细软,一时闲言碎语齐出,很快便告到了瑗夫人那里。
瑗夫人作为难之色,侍女们再要哭诉,她也立刻红了眼圈,“我不是不愿为你们做主,而是她依仗着……”
她说到此不愿再多说下去。
第九十九章 谗言
“人已经要回来了……你要见她吗?”
朱闻负手长身而立,身后鲛纱如雾,绵密珠合,又有铜盆盛了冰块置于四周,满天暑气也随之消散不少,微风一动,万般清爽。
疏真凝视着手中绣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仍不失冷静,“相见也是无话,反而彼此尴尬。”
朱闻轻叹一声,却也是无可劝说,他随即转了个话题,扬了扬手中密报道:“卫羽来报……北疆最近又有不稳。”
“哦?”
疏真心下一惊,“那颜部势力大衰,难道还能有所异动不成?!”
朱闻摇了摇头,为她详细解说道:“你久居帝都,狄人各部之势难免有所不知——那颜部逐水草而居,先到此地,王帐之下各族就不便与他相争,但如今族长屡次出丑,便有人蠢蠢欲动,欲夺这片水草丰美之地了。”
“那是要互相厮杀?”
“若真如此就好了,我也乐得坐山观虎斗……但现任狄王深沉果决,只怕会以此为饵,一方面打压与他不睦的族长,一方面却祸水外引,把我的封邑当作目标——他们狄人,拿中原之地当赌注彩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门外有近侍垂手禀道:“宫里有消息。”
他是压低了声音所说,朱闻接过启封,看完不禁一笑,“父王最近真是胸襟宽厚,什么人都愿意赦出。”
疏真接过一看,却原来是同样被囚禁的燕姬,被责了四十杖后,流放北疆了事。
“她本就是我们的人,反戈一击将萧淑容推倒,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设法救人,如今倒也省了事。”
话虽如此,朱闻的眼中却不见半点笑意,反而透出些凝重疑虑,疏真心眼剔透,倒是一下猜出了他的想法,“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不是吗?”
朱闻眉眼微敛,瞳孔最深处有流光闪过,却是前所未有的忧虑,“盛极必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疏真点了点头,声音透着些许疲惫,但仍是不失淡定,“大概,我们已经被各方势力都视为眼中钉了。”
***
朱炎这几日颇为安闲,朝事不多,身体又日渐康复,萧淑容随侍身侧,却是比以往都要恭谨贤淑,默不作声的将一切打理好,却再不敢饶舌多言。
朱炎颇为满意之下,倒是想起了多日不见的朱闵,又念及萧淑容亦是多日不曾与亲儿相伴,不免有些愧疚,于是唤内侍将朱闵带了过来。
朱闵年纪还小,却已出落得聪慧伶俐,往日里一见父王,便笑语宴宴,如今不知怎的,却是透着股惊惶劲头,只是搓揉着衣袖,见了母妃,巴巴的喊了一声,却是如惊鸟投林一般扑进她怀里。
萧淑容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看了又看,却觉看不够,几瞬之后,不禁滴下泪来,她转过头怯怯地看了一眼朱炎,又慌忙以袖拭泪,嗔怪道:“怎么不给你父王请安……”
朱闵这才起身,干净利落朝着朱炎行了大礼,朱炎见他一身仍是重纱,摆手道:“起来吧!”
他的笑容缓缓收敛,“怎么还着了这么厚的纱,你的保母都做什么去了?”
萧淑容顿时心疼不已,取过一旁绢帕替爱儿擦了擦汗,却勉强笑道:“大约是闵儿一时怕冷也是有的,下人未必能知晓得如此清爽。”
朱闵偏过头,却是不大不小的咕哝,“嬷嬷这几天都见不着几面,侍女姐姐也成天嘀嘀咕咕的。”
朱炎眼中闪过怒意,宫中趋炎附势本是常事,可这等跟红踩白之事却也太过可恶……更何况,就算先前萧淑容犯过,但朱闵毕竟是王嗣,这些龌龊小人居然敢如此不上心的伺候!
他以目示意,近侍立刻便躬身退出,他咳了一声,和颜悦色问道:“最近学了什么新功课?”
朱闵背了几段,一如往常般清晰流利,随后,他偷瞥着朱炎面色,小声问道:“父王,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你说。”
“什么是季达之患?”
这话一出,朱炎眼中神光一闪,凛然之气让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是谁跟你说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