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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台娇txt下载     帝台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混水

    “你……你一个人进来!”

    萧淑容拼力咬住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帐扣金钩。紧贴她身畔的,却是冰冷僵硬的身躯,沁凉粘腻之感几乎要让她发狂掀开。她的手颤抖着,双眼却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青白色的面颊,纯死鱼般上翻扩散的瞳仁,胸前暗红色的血迹喷散成团,将薄轻丝绢都凝结成片——胸前那炳长剑直插挺立,于夜光幽微中寒光吞吐。

    安乐侯终于踉跄着进来,乍一见这景象,却也吓得全身瘫软,他惊叫一声,却引得萧淑容尖声怒喝道:“你住口!想把什么人都引来么!”

    她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撕,月白色的帐纱随风起舞,夜风轻扬之下,仿佛染了点点桃花飞舞,映入两人眼中却是无比血腥诡谲。

    萧淑容从破裂缝隙中勉力滚出,手足脱力地从地上起身,顾不得周身蹭刮的疼痛,素来珍惜的指甲被生生折断,却也恍若未觉!

    安乐公虽是纨绔庸俗,却也终究是男子,此时壮着胆子上前扶住姐姐,萧淑容将全身重心都放在他手上,喉头一阵干呕,却是吐无可吐。

    她接过安乐侯递过的茶盏,也不顾已然凉透,一饮而尽之后,这才恢复了些冷静。

    “把尸体从床上搬下来。”

    安乐侯一脸嫌恶惊恐,将半僵的实体拖下,他用尽全力,才将直插的长剑拔出。

    萧淑容竭力忽视鼻端的血腥酸腐,仔细端详着眼前这把剑——虽然刃口雪亮锋利,却仍是普通精钢,没有丝毫印记。

    “是谁……”

    她的声音低沉凝滞,带着简直不能置信的茫然。

    “必然是个高手,能无声息的潜入我府上——”

    安乐侯窥一眼她的脸色,讷讷不敢再说,萧淑容哑声道:“欧阳瞻虽是文臣,本身武学造诣也不差,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她仿佛心有余悸,打了个寒战,捂着脸缩在黑暗中,却是再不愿多说。

    更漏的声音响起,听在两人耳中去不亚于催魂之音——已然快三更了……!

    夜风穿过重重帷幕,如针刺一般拂过萧淑容的肌肤,她眉间凛然一颤,却是咬紧了牙,细声而清晰道:“不能让尸体继续留在这里。”

    “那么,我派人掩埋……”

    安乐侯被她瞪了一眼,及时消音,萧淑容定神略一思索,断然道:“使者若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才更是糟糕……”

    “那要怎样?”

    “还能怎样?!抛到护城河里去吧。”

    她一脸疲惫,冷笑着说道:“既然有人存心要跟我过不去,那便干脆把水搅混,让朝廷和燮国都脸面丢尽!”

    她接过安乐侯递上的干净衣服,走到屏风背后一边换上,一边含糊说道:“这下各方势力都要头疼一阵了……”

    “清远侯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哼……看这架势,十有八九是他的对头来寻晦气,我们没做亏心事,又何须惧怕……照实转告他便是!”

    她虽然嘴上说得强硬,心中却是咯噔一声……欧阳瞻毕竟是萧策多年来的幕僚亲信,如此出了这事,只怕也惹恼了他。

    ****

    睦元殿中亦是夜色深沉,朱闻眼中闪过一道赞赏,“何以见得她是在演戏?”

    “心狠手辣之人要装慈蔼,那眼角眉梢的神韵总也会有破绽。”

    疏真坐在床头正欲再说,却见朱闻取过枕边熏香,亲手理去两股,“这香太过浓重,虽能助人入睡,却于伤体无益。”

    他又不容分说的让疏真躺下,替她细细盖好被衾,“小心着凉。”

    “最关键的一点,却是在于王后。”

    昏暗朦胧之间,疏真感觉到他的手有意无意的***着自己的发丝,她咳了一声,将这暧mei朦胧的气氛打破,继续道:“你觉得王后是怎样的人?”

    若是常人问朱闻这等问题,只怕早就被他扫地出门,此时他却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手段狠辣果决,不容异己。”

    “所以送我一碗毒药确实象她的作风。”

    疏真半张脸都埋在松软被褥中,带着些模糊声气,“实际上这次,她替你选定正妃,看似跋扈,却是欲将她拉回她身边——如此局势,即使她再不能容人,也不会蠢到太早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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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徐陵

    她停了一停,睁开眼,下一瞬,幽黑双眸在帐缦昏暗中流彩熠熠——

    “这位老夫人演技虽然不错,却是低估了王后的心智——能于二十年间屹立不倒之人,并不仅是个善妒毒妇。”

    她打了个呵欠,悠然道:“戏演过了头,便是过犹不及,反而让人怀疑——先是颜王妃的侍女中有人要杀我,接下来就是一碗毒药,王后若是这么蠢,早就该在宫斗中一败涂地了。”

    她抿了抿唇,轻声笑道:“不过这位老夫人也真是迫不及待,非要把自己的旧主卖个干净……可见王后也真不得人缘,这么天怒人怨的。”

    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说完,她转头看向朱闻,笑意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王后希望你倒向她那边,你意下如何?”

    朱闻***她发丝的手骤然停住,沁凉长夜中,他的声音清漫寥远,仿佛隔了很远,“我有什么理由听她摆布……”

    冷然笑声响起,朱闻轻轻一握她的手腕,示意她放心不要多想,“她现在想奢谈什么骨肉之情,已然迟了,我还不至于随便心软。”

    他看了看窗外苍茫夜色,替她将被褥掖了掖,正要离去,疏真却尤不放心,叮嘱了一句,“这两日要注意萧淑容那边。”

    她半侧过身,看着朱闻点头离去,不知怎的,却觉得那身形有着说不出的萧索冷寂,想起方才谈及的那尴尬话题,不由轻声叹道:“虽然说得这么决断,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你能对她下得了手吗……”

    她掩住唇,只觉得无限倦意一涌而来,重重纱帐外,依稀可见窗边冷月如霜,一地银白。

    ****

    第二日清晨,燮王方才用过早膳,便有人匆匆来报。

    朱炎听完,双眉怒颤,将玉箸一顿,发出好大声响,却是沉声冷笑道:“出了这种大事,城守何在?!”

    哆嗦着上前的城守未及申辩,就被朱炎阴冷的目光所摄,几乎要瘫软在地,只得拼命磕头,砰碰有声之下,将地砖都几乎磕出一个洞来。

    几位重臣顾不得他的死活,各个愁眉深蹙——朝廷天使持节而来,如今却一夜之间,浮尸于护城河中,实在是难以交代!

    若是找不出凶手,这番燮国真是名声扫地了!

    朱炎见他们一脸惊骇,心中越发不快,他挥退众人,拿起奏报详细观阅,却也暗自为杀人者的利落手法而心惊。正在此时,却听人来报,副使徐陵求见。

    该来的麻烦总是避不了……朱炎微微凝目,随即便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宣。”

    “燮国如此作为,不怕惹来天怒,玉石俱焚吗?”

    徐陵入殿后第一句,便带上了火yao般的呛辣。他一身缟素,头上束了白稠巾,看来一片肃杀哀意。

    朱炎也不以为甚,垂目看了一眼文书宗卷,终究从如山案牍中抬起头来,“尊使如此愤怒,本王也能理解——欧阳大人白日里仍在谈笑风生,夜来却已为黄泉之魂,此事实在是骇人听闻,本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娓娓说来,举手投足间威而不怒,让人凭空生出凛然沉稳之感,徐陵本想趁这关头大肆发作一番,却没曾想朱炎已将该有之意一齐说完,他一楞之下,虽是有些泄气,却仍冷笑着反驳道:“王城好似刺客特别多,这次轮到欧阳世兄头上,实在是时也命也,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依王城之能,真能擒捉住这凶手吗?!”

    他语中不无讥讽,却仿佛对朱炎毫无信心,惹得后者肝火上升,只是冷冷瞥他一眼便不再理睬。

    徐陵见朱炎冷热不浸,心中越发恼恨,唇边弧度越深,眉宇间冷意越盛,“欧阳世兄是清远侯亲信幕僚,如今竟是这般收场——您是该对清远侯有所解释!”

    他昂起头,扔下近乎威胁的言词,随即便拂袖而去,再不肯与朱炎多说,那般傲慢偏执的英俊神气,让周围人都暗自心惊。

    徐陵仍背了那副长剑,却再也不愿骑马——这几日为了此事,他实在没白操心,走得双足几乎浮肿。他躺入车中,示意从人放下轿帘,一行人疾行之下,终于来到了王城外最有名的云林寺。

    “方丈在吗?”

    他站在禅房之外轻声问道。

    良久,房中才传出一个男子声气,“方丈已然回乡暂时归隐,这次是本宫想要见你……”

    徐陵眉头不易察觉的一跳,随即作出一派惊诧神情——“居然是世子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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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黄雀

    “为何如此诧异,主动相约之人不是你自己吗?”

    阴冷而略嫌晦涩的轻笑声响起,檀香浮动之间,有人揭开竹帘,昏暗中露出一截缕金衣袖来。

    徐陵露出一道皮里阳秋的微笑,倒是礼节无缺,“本以为是方丈传话,没曾想世子居然绛尊纡贵,亲自前来。”

    朱棠对他话里若有若无的调侃自动忽视,站在门边快速扫视了一下左右,这才低声道:“尊使还不进来吗?”

    真是委琐不堪造就……

    徐陵心中对他的畏惧之态嗤之以鼻,却终究走进其中。檀香混合着苦艾的清氛,原本让人定心宁神,不知怎的,却只见世子神色有些紧张,拢在袖中的双手亦是微微抖动。

    “箭在弦上,世子仍要迟疑吗?”

    他的问话可说是不羁无礼,朱棠仿佛丝毫不曾听出,面上肌肉微微抽搐,却终究露出一道惨淡扭曲的笑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宫已经失去所有,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金尊玉贵的王侯——世子你可曾想过,一旦事泄惨败,燮王不会再发仁慈,饶你第二次,那时,你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呢!”

    朱棠闻言,整张面容都扭曲颤抖,胀红皮肤下仿佛有热炎熔浆呼之欲出,“哼……他真是好大的仁慈哪!先是用假死来引我动手,随后把我之亲信一网打尽,将我的王妃遣还软禁,对我百般羞辱——我该感谢他留我一命么!”

    他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提及他的生身之父燮王,却是恨不能吞肉噬骨。

    他猛然一抬头,眼中散发出是血浊闪亮的光芒,看来带有几分狰狞,决然,“倒是尊使你,为什么会选择与我合作——论运势,论手腕,萧淑容那个贱人更占优势,你为什么不选她?”

    徐陵扑哧一笑,带出几分市井的光棍惫懒之气,眼中却是锐芒一闪,“我虽然喜欢脂粉堆,却实在不愿沾染蛇蝎美人——这类的一惹上便是后患无穷。”

    他的语气转为诡谲和不动声色的诱惑,“更何况,萧淑容虽然精明能干,朱闵却实在年幼,到他即位尚须时日,变数太多,这桩买卖太不牢靠……而你,世子殿下就不同了,只要燮王千岁一命归天,你便立刻是一国之主,就算有再多人非议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朱棠的眼中光芒越发狂热,偶尔却仍闪过一丝瑟缩,他仿佛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虽然确信手中有一把好牌,却仍担心输惯了的运气不会回转。

    咬了咬牙,他下定了决心,“你说得没错,父王一日没废我世子之位,我便仍是储君,要下手就要趁早!”

    徐陵在旁看火候到了,不动声色的添了一句道:“只要燮王归天,即使有臣子不满你即位,朝廷也为会你册封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名正言顺?”

    话说到此处,两人便是一拍即合,世子却犹不放心,踌躇道:“你的人真能靠近父王,不露痕迹的将他——?”

    “世子不用担心。”

    徐陵微笑中成竹在胸,“我家石君侯所用之人,绝对是万无一失的,下手的人并非身在帝侧,却定能完美的将他鸠杀。至于不露痕迹嘛……“

    他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讥讽,仿佛猫戏鼠一般轻声道:“不仅要露痕迹,还要露得巧妙。”

    迎着世子疑惑双眼,他心中虚荣更足,终于决定低声将秘密道来,——“我们的死间,乃是潜伏在三王子朱瑞身边,很得信任,三王子日日为燮王进献汤药,一旦有异物入药,害得燮王一命呜呼,这岂不是更加妙哉?

    低沉恶意的笑声仿佛毒蛇嘶嘶吐信,世子朱棠却是如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反应过来,下一瞬,他简直大喜过望,竟不顾身份,朝着徐陵便是深深一躬,“多谢石君侯鼎力襄助,多谢尊使为我奔波,它日若能继承王爵,定将百倍回报!”

    “世子真是太客气了……我家君侯最是古道热肠,施恩不求回报,世子若是有心,将来即位后上京例行觐见之时,不妨与吾主一会。”

    徐陵不动声色的将“百倍回报”抹杀于无形——鱼一旦上了钩,便只是身不由己的傀儡,又奢谈什么回报?!这个蠢人以为金钱帛女便可以偿还人情吗?!真是可笑。

    他略算了下日期,笑着对朱棠道:“算起来,再过三四个月便是诸侯朝觐的日子,若是顺利,那时再相见,便要称您一句燮王千岁了!”

    “好说,好说!这都是石君侯和尊使你的功劳,小王绝对是铭记五内……”

    一番商议后,徐陵冷眼送走满意而归的世子,独自留在禅房之中,却不就走,只是对着蒲团背后的墙壁说道:“您可以出来了。”

    墙壁乍开露出暗门,那人却不走出,却是轻声一笑,道:“该听的都已经听过了,我也该走了。”

    “何至如此匆匆……石君侯正有书信要我转交于您。”

    徐陵对此人仿佛极为忌惮,收起了方才的漫不在乎狂态,微微躬身,可算是礼数周全。

    “石君侯真是有心了……”

    那人漫声道:“其实比起我来,愚蠢好拨弄的世子,岂不是更合适的合作对象?!”

第七十三章 鸠杀

    “和蠢人为盟,只会把我等拖进泥沼,此人跳梁小丑,不足与之谋事。”

    徐陵大大咧咧的灭了案间檀香,笑道:“我家石君侯并非与朝廷一般,专将那昏昧无用之人扶植上位——君侯希望与您一北一南连气共声,共谋大业。”

    “承蒙君侯赞谬……”

    低沉的笑声响起,有一只白皙温雅的手从暗门中伸出。

    徐陵心领神会的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那人接过却不就看,只是一径轻笑道:“云林寺乃是护国禅寺,尊使若是有暇,四下观赏也颇有风味。”

    徐陵很知趣的告退,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在下自会安排好一切,您大可高枕无忧。”

    “但愿如此……无论成与不成,这个黑锅都由世子来背,我们只须静坐看戏就好……”

    那人玩味的笑声响起,房门被开了又关,此间随即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

    粉色桃花纷扬,落英缤纷之下,竟有些许飞入窗内,将正殿一角染成暖红。

    汗白玉地面上冷光凛凛,可以照见人影。朱闻站在下首,身后跟随着一道纤细身影,襦裙低垂,默然敛首。

    朱炎随意看了一眼——只见那女子居然敢用轻纱覆面?!

    这般不合宫中礼数,禁卫竟会放任?!朱炎一时愕然,目之所及,看到那耳廓边的血痕和刺青一片模糊,心中这才恍然——若是让她取下面巾入宫,那更是要吓坏宫人女眷。

    他望着下首沉默不语的朱闻,心中禁不住惊叹一声:以王侯之尊,却居然钟情于此女,真真是异数!

    他咳了一声,挥手示意给朱闻赐座,笑着调侃道:“不过举手之劳,你又何必非要来向我谢恩——父子之间,尚需如此生疏吗?”

    朱闻幽黑眼眸望定了他,眼中神采凛然,言辞却是无懈可击的谦恭完美,“儿臣特地带她前来,谢父王再生之恩——那一日若不是父王神勇果断,她也活不到今日了。”

    “老了,气力头脑都不如当年了……”

    朱炎叹了一声,却不愿多听这等赞誉,轻轻摆着手,似笑非笑道:“廷尉也已经对此事严查,区区一名侍女,、没有片言只语的蛛丝马迹,居然是无从下手!”

    他说此话时微有怒意,剑眉斜飞时,颇有年轻时杀伐决断的犀利威仪。

    朱闻轻咳了一声,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摄人,“儿臣自知不受欢迎,却没曾想,自己已经招人忌惮到如此地步——幕后主使对一介女流下手,到底意欲何为?!”

    朱炎莫测熠熠的双目盯紧了他,一眨也不眨,好似要直射他肺腑之间,“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不等朱闻回答,殿外隐约有人声传来,朱漆扇门大开之后,却见朱闵一身便服,手中端的瓷碗中浓黑粘稠,闻来只觉得异香混合着苦涩,一路而来,整个大殿都染上了这等怪香。

    他仿佛是刚煎好药,满头大汗,连袖底粘了一片焦炭也不曾发觉。他一路急走,到了朱炎身前,这才轻声催促道:“父王……该喝药了。”

    朱炎看见是他,素来冷峻的神情也柔和了三分,笑着接过碗盏,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瑞儿你如此巧手,没生成女红妆,真是可惜你了!”

    朱瑞被他如此调侃,面上飞起一道薄晕,咳了一声,竭力而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到他处,“父王,今日的药材叶太医也已经看过,他改了一味方子,请父王您务必要趁热喝。”

    朱炎笑着端起碗盏,一饮而尽后,眉间微微一皱,正要暗念良药苦口利于心,却在下一瞬,黑瞳紧缩成一点,手中碗盏砰然落地,滚落着碎成几片!清脆声响在此刻突兀听来,简直宛如雷霆劈下!

    “这药、怎会……!”

    他仿佛蕴含无穷惊惧,嘶声喝道,整个人都仿佛摇摇欲坠!

    浓黑的茶液将满地白玉都染成淋漓墨地,翻滚之间,隐隐透出不祥的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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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乱态

    燮王朱炎捂住胸口,身形摇摇欲坠,下一瞬,他伸指如电,连点自己周身几大穴道,咳了一声,唇边顿时流下一缕黑血。

    他运功抗衡,一时身上白烟隐约可见,身形晃动间,朱闻却已上前将他扶住,一把脉息,也是勃然色变!

    他回头看向朱瑞,声音低沉好似暴风雨将起,“这药里有毒。”

    朱瑞已是吓得六神无主,他膝盖一软,半瘫在地上,却是竭力要膝行到朱炎身边,“怎么可能?!我……我亲自动手熬的!”

    疏真在旁冷眼观视,听着这话唇边微微一动,有些忍俊不禁——这个节骨眼上还坚持是“亲自动手”,这位三王子实在有些太过憨实了。

    “快宣太医!”

    朱闻冷声喝道,如一声疾雷降下,倒是把朱瑞给惊得一颤,他恐惧得头皮都在发麻,全身都软成棉絮一般,挣扎着,嘶哑地喊了出来:“快来人哪!!”

    这般凄厉可怖的声音响彻四周,下一刻,宫人侍从潮水一般涌入,再过片刻,太医也被扯着踉跄而入。

    “寡人暂时无妨。”

    朱炎面色灰白,仿佛褪去朱漆后的宫墙颜色,憔悴之下,不复平日的英武之态,他的声音低弱几不成声,只有凑到他耳边才能勉强听到——

    “去宣太医正过来。”

    朱闻眉头一皱,刚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瞥见几个亲近王侍紧眼看着太医们,心知燮王对这几位太医都不能信任,于是也不再多言,派人去宣那个娶了七八房妾、却多年上意不衰的老医正。

    老医正终于来了,朱炎眼见自己腕上的银针由乌黑转为紫红,心中一松,下一瞬双眼上翻,顿时又昏厥过去,刚刚赶来的王后飞扑上前,一探气息微弱,顿时又是一阵惊泣。

    萧淑容也赶了过来,她面色有些苍白,看着疲倦已极,便是髻上珠玉耀目,也掩盖不住那份憔悴,她一个人独立一旁,看王后哭泣甚急,芙蓉玉面上浮现一道冷笑,幽幽道:“王后您又何必如此……王上吉人天象,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

    王后听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凤眸一凝,正要回头斥责,却听萧淑容脆声笑道:“其实王上若是马上醒转,王后您才要担心——三王子这碗药配得甚妙,妙到要将我燮国弄得天翻地覆呢!”

    王后闻言大怒,眉间涌起煞气,咬牙冷笑道:“我儿个性纯良,事亲至孝,被人栽赃嫁祸也不足为怪……”

    她的眼神犀利宛如利箭,一一扫视过众人,特别是在萧淑容身上停留了几瞬,“真相未明前,若有人敢擅自造谣生事,霍乱朝政,休怪本宫不客气。”

    萧淑容看着她那凌厉模样,心中一颤,但此刻不进则退,不能让良机错失,于是黛眉一蹙,双眸如烟雾一般朦胧,哽咽不能成声,话风却仍是又准又狠,“如今确实真相未明,可这碗药总是三王子所出,若要消去芸芸众口的疑虑,三王子难道不该自证清白吗?

    王后正要反驳,却听低垂着头的朱瑞一声清喝:“母后!”

    他抬起头,满面尽是热泪,眼中满是诚挚与悲伤的光芒,让所有人都为之唏嘘。只听他双手成拳,坚定的,一字一句道:“是我亲手奉上汤药,我确实该负起责任来……”

    王后又急又怒,喝道:“瑞儿你在混说什么……!”

    朱瑞双膝跪地,膝行几步,到了王后身前,“母后……清者自清,在真相未明之前,请将孩儿羁押有司,以待深查。”

    王后伸手欲将他拉起,朱瑞却一反平日的温文柔和,坚持跪地不起,“请母后成全!”

    “你……!”

    王后凝视着眼前倔强不起的爱子,想起他平日的温顺笃厚,心中百感交集,她的思绪也逐渐冷静下来,权衡其中利弊后,终究叹了口气,***着他肩头,哽咽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先去吧……母后答应你,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萧淑容突兀插口道:“王后,为避嫌疑,此事不该由您一人总揽,宗室和重臣们都该齐聚,商讨此事。”

    两人正在唇枪舌剑,却听一人沉声道:“你们说个不了,都在说什么查案,却是连轻重缓急也不顾了吗——父王的龙体安危,倒不见你们多问两句。”

    这话虽带淡淡讥讽,却是沉稳冷峻,让众人一呆,这才想起燮王仍在救治当中,一时面色或青或白,不一而足。

    朱闻一掌抵在朱炎背上,接合处只见白雾氤氲,显然是行功到了紧要,再容不得周围嘈杂,他淡淡一句说完,额头汗水滴落而下,一旁的疏真取了绸巾,替他拭去,冷然双眼将这一切看入眼幕,心中却若有所悟。

    萧淑容咳一声,面上浮现赧色,很快却闪了过去,她深深看了一眼朱闻,却又不甘就此罢休,她踉跄着上前,跪倒在燮王榻前,便是哭得梨花带雨。

    “王上……若是您有个万一,臣妾也生无可恋了……”

    她此时哭来,却不无真情——朱闵的道路并未铺好,燮王若是就此归天,她母子二人若要在王后手下讨生活,这简直是生不如死了!

    她哭了一阵,骤然却醒悟过来,回身怒道:“叶太医是负责教导三王子医道的吧……这碗药与他也脱不开干系!”

第七十五章 真凶

    她这话一出口,旁人尚未怎样,疏真唇边勾起的弧度更深,一双黑眸中带上了兴味。

    王后冷哼一声,将一双保养良好的玉手收入袖中,眼中蔑色仍在,却不再阻止——此事将朱瑞卷入,若是过分插手,也实在启人疑窦,索性撂开手任由萧淑容折腾。

    萧淑容咬牙冷笑,哀伤间越见娇媚风情,尖长的指间蔻丹在残灯下闪烁不定,她仿佛无限悲愤,香肩都在微微颤动,“先把他拿下,关入昭狱!”

    无人反驳她的话,素来跋扈的王后亦只是微微冷笑,殿前银甲卫士正欲前去,却听上首一声冷喝,森然宛如紫电白光,将这一幕混乱终结——

    “把他留下。”

    千钧一发之际,朱闻一开口便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白气氤氲之下,他的面目都似模糊不清,只那眼中神光,宛如宝剑出鞘,让不敢直视。

    众人一起回头,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声名狼藉却又异常低雕的二王子,萧淑容宛然一笑,声音尖而清脆,“怎么,二王子你要为此人作保?”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云袖翩然间仿佛带着魔魅的甜香,“也难怪……听说你侧室的病,就是这位叶太医诊治的——你与他这般来往密切,想必也是交情不凡。”

    最后四字,她有意无意的拖长声音,吐字之间的暧昧气息,却是意有所指。

    朱闻冷然一笑,对四周各色目光恍若无睹,只是淡淡道:“萧淑容,你大概急怒攻心,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连行事也这么卤莽……也罢,瞧在父王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居高临下,扫视在场众人,并不如何疾言厉色,所有人心中却都是一惊,朱闻却偏偏不再多说,只是转过头,径直问老态龙钟的医正道:“现在又是怎样了?”

    “老……老臣已然尽力,王上身上的毒已然解去大半……”

    老医正被他目光所摄,几乎连话都说不齐整,朱闻眼中犀利冷光一闪,却是毫不留情道:“你的意思是,父王已无危险?”

    老医正悚然一惊,背后热汗上涌,嗫嚅道:“这……老臣也无把握……三日之内,若没有醒来,恐怕……”

    朱闻静静瞥了他一眼,却是侧过头,对着周围众人淡淡道:“你们都听到了?”

    不等众人回应,他冷笑一声,

    “叶太医虽是新进,医术却是不凡,既然我等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何妨让他过来诊视一二?”

    萧淑容犹不甘心的抿紧了唇,“简直荒谬,让一个凶嫌来诊脉……“

    朱闻眼中寒光一闪,“父王命悬一线,即便多一成希望,亦是大善……难道你要看着父王昏沉不醒?!”

    冷冽眼眸下,萧淑容恨得几乎将帕子绞碎,却终究深吸一口气,逼下面上嫣红,扭过头去细声啜泣,“王上……”

    ****

    朱笔淋漓,龙飞凤舞之下,药方在顷刻写就,叶秋对身后两个强押之人毫不理会,弹了弹纸笺吹干,对着朱闻吩咐道:“一日一碗,用银匙撬开喉咙灌下。”

    他无视身边各色目光,施施然一个团揖,居然微笑道:“是要去昭狱吗,带路便是。”

    朱闻剑眉一皱,正要开口,却只觉一旁身影一斜,急回头时,却是将险险坠落的疏真接住。

    素腰不盈一握,整个人仿佛没什么分量,轻的让人心惊,她双目似闭非闭,仿佛已陷入昏迷,整张脸都有些晕红。

    叶秋眉头一颤,下意识的想伸手按脉,却生生忍住了,站在原地只是静静看着。

    又是一阵忙乱,老医正又悬丝诊了一会,却是面有难色,勉强道是站得太近,被泼翻的残毒久熏,一时闭过气去。

    这话说得太过牵强,朱闻正要诘问,却见疏真在他怀里睁了一只眼,朝他使了个眼色,在他掌心划了几笔。

    朱闻看懂了意思,毫不犹豫的抱人起身,沉声道:“救人要紧,我先告辞……”

    说完,竟是不管不顾,长身而去,只留一句,掷地有声,余音久久未歇,“这里由父王亲卫看管起来,为了避开嫌疑,大家最好少来叨唠。”

    ****

    两人回到睦元殿,疏真遣退了众人,开了窗沉沉睡着,再醒来时,已然是月过中天。

    她咳了几声,微微苦笑道:“虽然是作戏,还真是被毒雾熏得有些气息不畅——老医正虽然人品委琐,诊脉却也不差。”

    “他不过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又哪里比得上我天才少年。”

    话音朗朗而来,有人踏着月色,将纱窗从外打来,一跃而下。

    “真是大言不惭,牢狱之灾都不能让你受些教训么?”

    疏真坐起身,任由长发披散胸前,夜风卷扬之下,笑意中带着几分狡黠的幸灾乐祸。

    叶秋一时愤然,气不打一处来,“自从进宫做了这什么太医,就尽遇上这些晦气——我又不善为人师,三王子朱瑞居然求着燮王下旨让我教他,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大概是要我背这个黑锅了。”

    “这倒也未必。”

    疏真黑眸幽闪,瞬间晶莹不可逼视,“熬药的时候有什么人在你身边?”

    “几个侍童,都是三王子派来伺候照应的。然后他亲手接过,紧赶着来给燮王表孝心了。”

    叶秋想到这一团乱麻,顿时就没了好气,口中刻薄尤甚,“他倒真是孝顺,一碗下去就险些让他老爹归天,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配好药,干净利落还不留痕迹。”

    “这次是他亲儿所送,他这才没戒心喝下,你以为你有那么大面子?”

    疏真冷笑着反讽道:“你当初那一剑就太不中用,才一个月燮王就完好如初,还不如人家这一碗药。”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野秋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只得干咳一声将话题转回,“这次到底是谁动了手脚,你心里有数吗?”

    疏真微微一笑,竖起三个晶莹雪白的指头,“首先萧淑容不可能,使者死在她的床上,她现在正是烦恼万分,暂时没精力搞什么阴谋诡计。”

第七十六章 夜行

    “朱闻也不可能,他若是有所行动不会瞒着我,况且现在动手他将一无所获。”

    “最后,王后更是不可能这么做,她再蠢也不会陷自己儿子于百口莫辩。”

    “剩下的人中间,能从燮王之死获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世子。”

    “那个可有可无的傀儡落水狗?!”

    叶秋正要冷笑,却听疏真悠然道:“只要他一日还未被废,燮王死后,他便能顺理成章的登基。到时候,恐怕轮到其他人成落水狗了。”

    “竟然是他……真是孤注一掷了啊!”

    叶秋感叹未已,却听疏真缓缓道:“正因为他是唯一能从燮王之死中获利的,所以,真凶反而不是他。”

    叶秋一愕,正要追问,却听窗外风声飒飒,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在蠢动,他凝神一听,悄声道:“是夜行人……冲着你来的。”

    “今晚还真是热闹。”

    疏真倚在床头不动,无声笑道。

    “要我替你解决他吗?”

    疏真微微摇头,长发披肩,漆黑如云,眼中清凛之光一盛,“暂且留他一命,其他随便你了。”

    月光熹微,脉脉印上窗纱,树影摇曳之下,更添无数银纹,卷帘被无声息地揭去,一人身着黑衣劲装,悄无声息地跃入房中。

    满室静谧,珐琅掐丝铜炉中香屑未熄,仍可见轻烟袅袅,安息香的宁华芬芳混合着药的清涩味道,熏染得人心神松弛,几欲睡去。

    黑衣人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床上海棠春睡的佳人,见她面色仍是苍白,便略微放下心,开始在箱笼匣盒中专心致志的搜索着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让他的心中无端起了战栗,极为微妙的,周身肌肤都仿佛微微刺痛,他心生警兆,蓦然回首,却见窗下帷幕处阴影里,有一双犀利冷眸正静静看着他。

    来人一时大骇,正要凑近看清,却只听一声轻响破空而来,下一瞬,他极为惊险的避过,脖项上却多了一道血痕。

    “再走近些,你的项上人头就要飞了。”

    叶秋在黑暗中无声而笑,只微微一眼,就让那人脊上出汗,心知今日遇到了棘手人物。

    “深更半夜,你潜入我家昭训房中,意欲何为?”

    叶秋的淡淡一句,听入那人耳中,却成功误导了他,对方思及房中女子屡遭危险,朱闻偏宠她,特地拨了高手暗中保护,实在也是情理之中。

    念及此事,那人咬了咬牙,情知今日讨不到便宜,哼了一声,竟拔刀猛力劈砍,刀气凌厉霸道,竟直袭床上!

    叶秋看也不看,朝身后卧榻便是轰然一掌,将刀气震开的同时,身形飞转,疾如紫电,便直扣那人脉门。

    那人一掌既出,便要飞身而去,不料叶秋那双鬼魅般的手已然到了眼前,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千钧一发之际,床上之人轻嘤一声,好似被惊醒吓到,叶秋丝毫分心,那人便身如泥鳅一般,从窗边跃过,矫健身形在溶溶月华下几个起落便了无痕迹。

    “为什么要我放他走?”

    叶秋看向重新坐起的疏真,见她长发丝毫不乱,神情自若,不禁没好气问道。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强留就没什么趣味了。”

    迎着自家二师兄探询的眼神,她轻描淡写道:“换件夜行衣你便不认识了么——这位便是仅存的一位朝廷使者。”

    “徐陵?他来做什么?”

    “如果我所料不差,后殿库房,以及另外几个居延驿的男女罪奴房中,他都已经搜了个遍。”

    叶秋微微凝目,心知事情有异,“他要找什么?”

    疏真微微一笑,半边瓷白面容映着皎美月华,美得摄人心魂,却更显得另半边脸狰狞鬼魅。她玉指轻抚着胸前香榧扣的雕纹,缓缓道:“一枚小小印章。”

    只是一方印章,而已。

    不过方寸大小,易碎之玉,却是长公主无上威权的象征。春柳主人四字,淡淡朱砂,可以让王侯失色,国倾世颓。

    “他们大概把居延翻了个底朝天,却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认为是朱闻贪图金帛财货,无意中劫到了手中……或是,当场存活的苦奴罪女们信手私藏了。”

    疏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淡淡叙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夜风从半开的窗边吹入,卷得她素白绢袖任意飘扬,袖底银纹繁密,宛如怒龙冲天而起。

    石秀,萧策,你们想必,已经是头疼万分了吧……离诸侯觐见之日越来越近,没有那方印章,我倒要看你们如何收场。

    她心中冷笑更甚,唇边挑起那一抹微笑,却是森冷宛如千年冰雪。

    “暂时不要动他……”

    低沉的声音幽微入骨,让人禁不住要打寒战,叶秋却是深谙这位小师妹的个性,不再嬉皮笑脸,只是淡淡点头道:“一切随你。”

    他起身到了窗边,“我也要继续回到狱中了。”

    “你的牢狱之灾不会多久的,燮王命悬一线,还要靠你出力,”

    叶秋回身一笑,谈及术业,神采间说不出的飞扬自信,“医正那老头擅长用针,但论起药来,却是差我多矣。我这双手,能毒人,更能医人。”

    此后两日,燮王仍是呼吸微弱,朝野闻之,更是人心惶惶惶,加之先前出了使者被杀一案,若干臣子们都心有忌惮,入夜之后再不出府,满城里都是肃杀紧张。

    三王子自请入囚,王后心疼怒急之余,更是施展雷霆手段,将他身边几个侍童拷问了个遍,到了第三日上,终于有人熬刑不过,开口吐了实情。

第七十七章 救美

    “真是枭獍禽兽!!”

    王后听了主使者之名,怒得眉眼剔透带煞,狰狞含威之下,让被她急急请来的宗室和侧妃诸子都吓了一跳。

    世子被从东明殿绑出时,仍自做着好梦,他梦见自己一身缟素,却着了国君的王冠,在朱炎棺木边痛哭流涕,众人皆啧啧赞他仁孝,随后有朝廷特使高声恭喜册封……

    美梦正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那几个侍童带了哭音,口口声声说是他指使,世子又急又怒,欲要辩解这是徐陵设下的暗桩,却蓦然醒悟自己也是同谋,只恨得睚眦欲裂。

    “你这个畜生,王上哪里对你不住,三番两次饶你性命,你居然敢……”

    王后骂得双眼喷火,神情却放松不再焦急,萧疏容在旁看着,冷笑着把玩腕间玉镯,漫不经心道:“世子可真是心狠手辣,若是让你阴谋得逞,你这几个弟妹还有活命么?”

    世子惊怒交加,浑身都在颤抖,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自觉地朝着殿外望去,却不见徐陵的身影,眼见四周侍卫静逼而上,他攥紧了袖中短刃,眼中逐渐染上狂乱和怨毒——

    他眼角斜吊而起,冷嗤着看向王后和萧淑容,那般狰狞阴晦让两人不由的紧握了披帛,闪身侍卫身后,世子大笑道:“有你们这样的母妃,弟妹们比本宫幸运多了——若不是我母妃去得太早,哪里容得你们这两个贱人嚣张?!”

    哈哈大笑中,他发冠倾颓,长发披落而下,纷乱于暗金襟袍之中,更显得状若疯癫,侍卫试图上前抓住他,却被他以手中利刃挥开,平白割得地上点点血痕。

    “母妃……你在天上看着,这些人是怎么作践你儿子的!”

    嘶哑刻毒的低喊,让人脊背上寒毛直竖,王后有些难堪的以袖掩面,对着侍卫怒喝道:“世子已然昏悖,你们为何还楞在那里?!”

    王后这一声厉喝,却是让众侍卫如梦初醒,他们簇拥而上,却仍放轻了三分力道,毕竟燮王还未苏醒,若是真对世子下狠手,只怕不好交代。

    世子虽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却也是自小习武,孤注一掷之下竟爆发了惊人实力,他闪身一避,竟从众侍卫的七手八脚中挣脱开来。他斜眼一瞥,不及多想,便直觉地抓过右首萧淑容,将手中利刃抵在她玉颈之上。

    萧淑容本在一旁冷眼看戏,如今却是飞来横祸,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挣扎着试图挣脱,朱棠狞笑一声,手中用力,利刃在她雪白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那鲜血蜿蜒而下,落在汉白玉砖地上,于深殿明暗间发出妖艳绝丽的色泽。萧淑容终于不敢再动,她额头冒出细汗来,连声音不复平日的娇媚婉转,带出些虚弱的颤音来,“世子,悬崖勒马,犹时未晚,等王上伤愈醒来,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贱人……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么!”

    朱棠的眼中闪过诡谲寒光,死命掐了她的后颈,萧淑容痛得浑身轻颤,绛色罗袖被她紧握,绞出几重皱褶。

    朱棠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之心,手劲如铁,咬牙瞪着如风中颤蝶的萧淑容,低声喃道:“这一定是你搞的鬼……你以为把朱闵那个小鬼扶上王位,你就可以做燮国王太后?!”

    他眼神越见狂乱,“贱人做的好梦……我就是死也要带你下去!”

    他死命摇晃之下,嫣红浓稠的鲜血越发从颈间滑下,那丝丝缕缕的鲜红,流淌于雪白肌肤上,更显得惊心动魄,萧淑容微蹙着眉,魅惑水眸蓄满了泪水,让人望之生怜,周围一片义愤填膺之声,却无人敢冒险上前救人。

    王后缩在众侍卫的重重包围之中,声音状似焦急,却带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幸灾乐祸,“世子你休要冲动,你父王素来宠爱萧淑容,你若是敢伤了她分毫,王上不会饶过你的。”

    朱棠不听则已,一听这话,顿时狂性更增,他面上肌肉抽搐,眼角更是斜吊眉梢,远远看来仿佛妖魔欲择人而噬,“哼!他本来也不会饶我……将我软禁在东明殿中,猫戏鼠一般拨弄,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废被杀,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暴吼出声,眼中狂戾光芒更盛,瞳孔深处那浊黄一点宛如兽类,“今日既然已经走到绝境,我就带这小贱人上路,也让我这位父王尝尝心疼的滋味!”

    他运爪如铁,刀口凑上,眼看萧淑容即将血洒当场,下一瞬,一道劲风席卷着冷凛锋芒,宛如白虹贯日,直射而来!

    朱棠正欲闪身,那寒光已到近前,他只觉腹下一阵剧烈痛,不由的弯下腰来。

    说时迟那时快,萧淑容抓住这千钧一发之际,以肘猛击他面上,朱棠吃痛之下双手一松,萧淑容莲步如风,向前踉跄而去,却正好倒在某个无法退避的温暖胸膛里。

    朱闻忍住额上青筋暴跳,看着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温香软玉,恨不能一掌将她打飞。

    此时他不禁后悔方才那出手一击,然而世上终究没后悔药吃,萧淑容仿佛吓得糊涂了,在他怀中嘤嘤而泣,全身都瘫软不动。

    曼妙体香传入他鼻端,却莫名觉得呛人,他不禁开始想念家中那熟悉的冷梅清香。

    他站直身躯,将萧淑容缓缓隔离,交由一旁的健妇侍卫,“淑容收惊了,带她下去休息。”

    萧淑容缓缓睁眼,星眸带些迷茫孱弱,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浮现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意味。

第七十八章 忍性

    殿门被用力撞开,纷杂脚步声冲入,混乱中只听当啷一声,却见最中央朱棠手中利刃落地,抱臂捂着腹部,仍有鲜血不断渗出。

    耀目日光映射而入,越发照得他面若金纸,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发落,朱闻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将一声叹息压入胸腑,漠然道:“我出手不重,让太医给他包扎。”

    朱棠被众侍卫半架半扶了下去,他身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污,浑身颤动着,随即状态若疯癫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地下等着你们……”

    那笑声阴森决绝,听着黪人,在深广大殿中久久回响,仿佛是幽冥中最恶毒的诅咒,让众人顿起悚然之感。

    ****

    燮王朱炎命悬一线,几番生死徘徊,终究是吉人天相,于七日后再次苏醒,这一消息从内殿传出,顿时让惶惶不安的臣子们放下心来。

    内殿玉帘之后,此时悲恸气氛消散不少,可说是欢声笑语。

    朱炎倚坐床头,面上一片平静,床前侍坐的王后亲手削了一只苹果,用金挖勺取了一小块,凑到他的嘴边,“太医说,你目前不能吞咽大块之物。”

    她的声音柔和低哑,倒是与平日的寒俏冷丽不同,竟是不常见的温婉之态,朱炎凝望着她片刻,直到她面上现出不解赧色,这才笑道:“多谢你……这段日子,生受你了。”

    王后心中一动,眼眶顿时红了,一道热气涌上心头,却是让她颤了朱唇,声音低不可闻,“王上这是说哪里话来……我们是多年结发夫妻,还提什么谢不谢!”

    朱炎抚了她的肩头,神情很是亲昵,“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说得真是不假……”

    王后迟疑了一下,随后眼中幽光一闪,伸手反握住朱炎的手掌,只觉得过分冰凉干燥,宛如死物一般,不禁心中闪过一阵莫名不适,她勉强一笑,却是垂泪道:“臣妾吃点苦倒是没什么,可怜瑞儿这孩子,一直在自责不已……”

    她以袖拭面,说到后来,已是哽咽不成声。

    经此一劫,朱炎的面容越发憔悴,鬓边华发也多了不少,他闻言也叹了一声,“这孩子太过死心眼——死士刺客潜伏在他身边,也并非是他之过失。”

    他停了一停,对着帘外侍从道:“去把三王子请出昭狱,连同叶太医也不用羁押了——这几日多亏他给寡人开的调养药方,这才能恢复得如此迅速。”

    王后听他口风,半条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又喂了了几口碧梗粥,这才起身辞去。

    朱炎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面上微笑缓缓敛起,眼中闪过幽深光芒,他伸手从床边木匣中取出一份密奏,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前几日各色人等的言行举止等。

    他凝目又看了一遍朱闻的名字,心下却颇有感叹——

    “临危不乱,沉着敏捷,却又丝毫不曾居功,如此危局也能运筹自如……你真是大有长进。”

    他虽是如此赞赏,语气之间,却带着令人心颤的淡漠。日光斜照在他的脸上,透出一种莫测之威。

    又过了几日,燮王朱炎终于可以升殿理事,他高坐于银安殿上,夸赞了几位臣子在这期间的辛劳,又赏赐了王后等人金帛之物,叶秋等几位太医更是得了晋升。

    燮王虽然遇到鸠杀,却好似心情不坏,被褒众人都面有喜色。

    只是如此厚赐,却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功劳最重的朱闻,半句也未曾提起,众人也都是明眼人,从这蛛丝马迹上免不了有所猜测。

    朱闻得了疏真面授机宜,心知燮王既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却也有为成大器故意考量的意思,是以心中安定,宠辱不惊。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虽不计较这些身外虚名,却终究有人窥准时机,欲将他收入袖中。

    殿中沉烟泛紫,带着些苏合香的味道环绕不去,显得满殿里越发沉寂。

    王后端坐正中,端了一杯茶却不就饮,只是凝神望着这疏远至极的亲子。

    她心中百感交集,却素来争强好胜惯了,不愿轻易放下身段,两人默然了半晌,王后才道:“看你面色不佳——是你殿中姬妾不会伺候?”

    朱闻眉心不易察觉的一皱,这僵硬不失高傲的示好,在他听来却更象不怀好意,他四两拨千金的含糊道:“前阵子太过忙碌……”

    他看着王后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光火,又添了一句,“这几天即将入夏,天气也略微热了些。”

    王后却仿佛若有所忆,唇角动了动,下意识道:“你小时候就怕热……”

    这话刚一出,她便有些后悔,只得咳了一声,以优雅姿态品茗不语。

    朱闻听着这句,却是引起了他心中最大的怨怒,他不由双手成拳,眼中闪过冷绝犀利光芒——

    是啊……他幼时确实怕热,所以经常在池边嬉戏,直到有一日,王后宫中的两名侍女,颐指气使地指责他偷摘莲花,一番争夺拉扯后,竟失手将他推入池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多年的怨愤都压入胸中,淡淡道:“王后,儿臣愚昧,还请您示下,今日到底有何吩咐。“

    王后原本深悔自己失言,听他如此客套疏远的称呼,却也心中暗怒,于是抿了抿唇道:“有一件事……请你过来商议一番。“

第七十九章 宫怨

    朱闻微微皱眉,眼中闪过冷然光芒,不知怎的,他对王后所说的“商议”,下意识的起了戒心,“不敢当,王后若有差遣,儿臣定会鼎力去办。”

    王后听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套话,却也不恼,只是捧了茶盏轻轻晃动,琥珀色茶水在她掌心荡漾,却仍滴水未溅。

    “你也已经长大成人,郑妃娘娘可有为你挑选合适的正妃人选?”

    王后的语气放缓,作出温柔慈和之态,乍听让人心中一暖,而在朱闻眼中,那般刻意的笑眼,却是明晃晃刺眼,让人禁不住想恶意冷笑——

    郑妃?!我是从谁腹中而出的,难道你也不知么?

    他微微轻挑唇角,“未曾。”

    ‘先头云家的姑娘真真是良配,可惜你不修帷幕,把人家姑娘气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你呢!“

    皇后见他不曾说话,面上温柔笑容越发加深,如民间妇人般絮絮家长,担心之外,好似非常疼惜。

    朱闻一听,想起先前她将自己侄女硬跟自己凑成堆,不由抿了抿唇,笑容越发带几起分不耐来。

    此时正值晌午,骄阳犹如火球一般灼明,一群鸦雀仿佛被什么惊起,在窗下响鸣,却更显殿中深幽凝重。王后饮了一口热茶,以手中绢帕拭了唇角,笑道:“前阵子,我想着你尚无正妃,便想替自家侄女牵个线,还未及开口,便有人不怀好意,传得沸沸扬扬……”

    谈及那不怀好意之人,她目光一森,随即又缓了声调,和颜悦色道:“如今想必你也听到风声了,那我便再多问一句——这桩姻缘,你自己是什么主意……”

    朱闻微微一愕,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他目光直视,终于第一次对上王后——

    深色墨瞳闪过锐利冷光,他微微眯起眼,缓缓道:“我自知行事荒唐孟浪,只怕耽误了这位小姐。”

    这话近乎失礼,拒绝的实在不算婉约,王后却是静静听着,不见一丝怒色。

    “你若无意也就作罢……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不过是白操心一场,大主意还要你拿才是——娶个不合心意的,彼此怨怼一辈子,这才真是恼人!”

    王后笑得爽朗,仿佛极是通情达理,越是如此,朱闻就越觉警惕。见他仍带惊愕,王后轻叹一声,涩声道:“你当我真有这么刻薄么?”

    见朱闻默然无语,她无奈别过头去,低声道:“天下间无不是之父母——你还要记恨我多久?”

    朱闻仍是静默,只是双手紧握,俊逸面容闪过一道极为复杂的神情,半晌才道:“娘娘您多心了……”

    王后听了这句,顿时柳眉微颤,仿佛瞬间有雷霆降下,她缓缓闭目,竭力压下汹涌怒意,苦笑道:“仍是这般冷漠疏离……在你心中,本宫就是那洪水猛兽吧。”

    她的尾音带颤,隐约透出哽咽,随即别过头去,以袖掩面。

    有悉悉索索的步料摩擦声响起,一方绢巾被递到她面前,王后心中一定,这才接过拭了泪痕,却仍是默然向隅,面色凄然。

    她仿佛有些羞愧似的,低声道:“你的婚事,还须你自己做主,若是瞧上了哪家千金,只要人品上佳,即便是家世寒微些,我在你父王那边也会替你说项。”

    她停了一瞬,随即又叹道:“你父王最近心情不好,也没给你是没赏赐,倒是委屈你了……”

    她说到此处,仿佛再也忍耐不住,珠泪连滚而下,滴在手背上,紧攥的绢巾也飘过于地。

    有脚步声响起,绢巾被重新放入她掌心,王后抬眼,眼圈微微红肿,“我儿,这几年都委屈你了……”

    朱闻微微摇头,好似不愿被人窥见动容的模样,他随即匆匆起身辞出。

    王后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唇角浮现一道雍容安宁的微笑,她手一松,绢巾缓缓飘落在地。

    朱闻匆匆急走,走到树荫下才停下来,日光在他眼下形成淡淡阴翳,他冷然一笑,再抬眼时,已是了无痕迹——

    “破碎之物,想要在一夕之间重新接上,这是何等可笑之事。”

    他轻抚着枝头绿叶,低低又道:“这几年都委屈我了么……这话说得真是动听,可惜,却是晚了这么些年。”

    他随即起身,任由绿叶坠落尘埃,此后再是枯黄凋萎,便于他再无一丝干系。

    脚下步伐越见迅疾,眼前的朱漆回廊,姹紫嫣红,在他看来却只是叠嶂累赘,让人只觉窒息憋闷。

    曲折回廊间,有女子声气笑语嫣然,突兀在他耳边响起——

    “二王子……如此行色匆匆,却是为了哪一桩?”

    这清脆曼妙声音传来,却让他又是一阵头疼,下意识欲闪避,却终究定住了脚步。

    萧淑容手摇宫扇,身着蔷色纱衣,发间步摇宝光熠熠,在日光下瞧来,更显得姿容不凡。

    她轻笑着走近,低声笑道:“日光炎热,二王子若无要事,不妨到亭中歇息。”

    朱闻听完便想拒绝,转念一想,眼中浮现幽深光芒,从容笑道:“也好。”

    水榭后的亭边早有两三侍女相候,却是不近不远地站在三丈开外,又不显瓜田李下之嫌,却又听不见些许私言窃语。

    不远处假山嶙峋,莲叶初绿,却也有半亩方圆,幽静清新之外,更添仙逸之气。

    朱闻打量着四周环境,赞道:“果然有江南风情,听说这是疏容亲自指点打理,果然是气韵上佳。”

    萧淑容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魅惑美眸,轻笑道:“常听人说二王子你为人冷峻寡言,原来也会甜言蜜语。”

    “淑容说笑了……”

    朱闻坐得笔挺,丝毫不为她话中暧昧所动,“父王素爱江南山水,淑容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却是让我等为人子者钦佩。”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因为你父王喜好,才布置得如此——既然这样,又何必夸我……”

    萧淑容微微冷笑,眉梢眼角,却是浮现出淡淡凄婉忧悒,“他在这江南山水中,可以思念他的烽火佳人,画中神仙,我就算尽了心劳了力,却又算得了什么?”

    她越说越是无力,到后来,几乎是凑到朱闻面容之侧,周身都弱不胜衣,一派娇慵,最后几字,可说是吐气如兰,在朱闻耳边轻吹。

第八十章 沉疴

    “烽火佳人,画中神仙……?”

    朱闻正襟危坐,对近在咫尺的朱颜丽色视若无睹,只是低声发问。

    “你又何必假装不知——你父王爱不释手的那卷画里,才是他心头眷爱,我又算哪牌名上的人?”

    萧淑容柔声细气说道,语气中带着深深酸怨。浓密的长发漆黑如瀑,高高低底的遮下来,将她眼中神思都湮没不见,

    朱闻目光微动,他想起前次觐见时的情景,心下明白了几分,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道:“这位画中仙究竟是谁?”

    萧淑容张口欲答,却在瞬间又改了主意,低笑道:“反正不是王后娘娘——你若是想知道,何不去问你父王?”

    她说着,神情越发暧昧,只是轻声娇笑道:“那画中人瞧起来身份尊贵,连个笑模样也无——你们男人就爱这个调调,越是难以征服的,就越有兴趣……”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欲以小指勾起朱闻颈下的系带丝绦,却被对方手掌瞬间反握。

    朱闻携了她的手,一送一放之间,仍归到了石桌另一端,“淑容,你的扇子要落地了。”

    萧淑容漫不经心的将险些坠落的宫扇一抛,浑然不顾其上的宝石蝴蝶磕飞一角,嗔道:“何必当我是洪水猛兽一般防备?”

    “淑容言重了……只是孤男寡女,身份有别,如此纠缠,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你也不想宫中有什么流言传出吧?”

    朱闻说完便拂袖起身,亭外落英缤纷,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眉目俊逸。

    萧淑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扯动,愤然之外,带出些诡谲阴森来——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掌心么……”

    ****

    朱闻回到自己殿中时,已过了正午,天候已然有些热意,日光照得飞檐微灼,各房中都换了纱帐竹席,远处瞧来珠光柔雾一般,分外旖旎。

    他进了疏真房中,只见床边放着一盏空碗,里面残剩些药汁,疏真盖了锦衾,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已然沉沉睡去。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仍是微蹙,仿佛是在沉思,又好似遇到了大悲大苦,却偏偏冷凝着性子,倔犟着不肯哭出声来。

    朱闻的心中又是一疼,没来由的轻叹一声,黑眸深处也有些黯然了。他伸手替她盖好被角,触手之间,却仍觉对方肌肤沁凉,透着病态的诡异。

    珠帘微动,带出些声响来,倒是把房中安息香的味道散了不少,朱闻回头,只见虹菱蹑手蹑脚走来,正要取走药碗。

    两人对视一眼,出了房门,朱闻问道:“叶太医过来诊脉了没?”

    “来过了,稍稍改了一剂药的分量。”

    虹菱微微举高药碗,思量着朱闻神色,又道:“他还在前殿没走呢——瑗夫人正在招待他。”

    “哦?”

    朱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他低声吩咐道:“照看好她,我去去就来。便朝着前殿而去。

    广雅阁乃是前殿侧边招待贵客之地,布置仍是簇新,大气之外不脱尊贵。瑗夫人一派端庄,抿了一口茶,打量着叶秋,柔声笑道:“这一阵真是有劳太医您了。”

    “不敢当,小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叶秋冷眼看着对面贵妇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冷笑不耐,却终究按捺住了,和颜悦色道:“夫人今日请我来,可是有什么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倒是没有……”

    瑗夫人略微踌躇,却是带了些幽愁神气,叹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妹妹,所以想问问太医——昭训她如今这么不上不下的病着,可有什么起色吗?”

    叶秋眼中冷光一闪,却是干咳一声道:“她的病乃是顽疾,非一日之功可以奏效,只能徐徐调养。”

    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隐晦喜色,却又敛住了,别过脸去低声哽咽道:“这位妹妹也是个福薄的,自从得了君侯宠爱,时常抱病在榻……”

    她叹气又道:“也是我这个作姐姐的照顾不周,真是不知该如何对君侯交代。”

    她望了一眼叶秋,口中娓娓道:“叶太医你也不是外人……说来我们睦元殿中也真是作孽,先头的燕姬与人行那苟且之事,弄得君侯颜面无光,如今这位新封的昭训又时常卧病,这般折腾,我又是个侧室,可真是为难哪!”

    她话风一转,低声问道:“昭训的病究竟如何,这么拖下去,会不会……”

    她的双目沉浸在阴影中,竟有些熠熠发光,叶秋看着心头火起,正欲反唇相讥,却听阁外有人森然道:“阿瑗,你问这话,倒似在咒人一般!”

    “君侯!”

    瑗夫人一惊,花容为之变色,随即却强笑着起身,颤声道:“君侯您真是误会臣妾了,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你最近忙碌,有些话不及意。”

    朱闻淡然将她的话截断,却也顺便给了个台阶下,随即吩咐道:“我与叶太医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瑗夫人柔顺应是,双手却无意识的将长袖绞紧,尖长指甲几乎要将丝绢划破,她裣衽而下,阁中便只剩下心思各异的两人了。

    “她的病丝毫不见气色,反而更加沉重了。”

    朱闻沉声道。

    叶秋面上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微微一礼后,仍是神情自若,“她得的不是病。”

    朱闻悚然一惊,双目瞬间锐利有如实质,“那是什么?”

    “是毒。”

    叶秋的笑容凉薄淡定,却是深深望入朱闻眼中,观察他的神色。

    “被人下如此奇毒,弄得沉疴缠身,她的过去,定然带着不可预期的危险——二王子您难道没有丝毫好奇心么?”

第八十一章 嫌疑

    朱闻黑瞳缩为一点,仿佛从未见过叶秋似的,深深审视着他——

    “叶太医,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君侯究竟如何作想,才能决定究竟该开出什么样的药方。”

    “以前的那些药难道不行吗?”

    “只能治标,不能及里,要想永绝后患,所用之药并非唾手可得。”

    叶秋言语平淡,在朱闻面前,却是直视而对,侃侃而谈,丝毫不曾为他森然眸光所摄。他顿了一顿,目光清澈有如冷泉,看定了朱闻的双眼,再次问道:“即使她来历不明,即使她可能带来危险,您仍是执意要救她吗——

    朱闻抬起头,亦是深深瞥了他一眼,宛如寒光冰雪一般凛然,黑瞳深处却带着一抹坚决的灼热——

    “我会等到她自己想说的那一日。”

    “如果她不想说呢?”

    朱闻剑眉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趣味之事,轻笑之间,竟是暖融宠溺,看似无奈,却是不假思索——

    “那我就不问。”

    叶秋瞬间一窒,眼中闪过复杂已极的情绪,“假如……她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呢?”

    “不堪回首?”

    朱闻一楞,随即,却是几乎要放声大笑。

    他的声音清朗明快,一字一句间不见停歇,“即便真有什么不堪过往,那又如何?本君的手上也不甚干净,我们两个正好是天生一对。”

    这话又快又是清晰,果断坚决掷地有声,终于让叶秋眼中升起奇异光芒,他几乎要拍掌大赞,却终究是敛住了,一声轻叹之下,竟是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姿态,向他深深一躬,“二王子的意思,小臣已经明白了。”

    不等朱闻开口,他缓缓道:“她身上的毒偏于阴邪,又未得及时诊治,纠缠肺腑之中太久,只有真正的天材地宝才能彻底涤清根除。”

    他看了一眼朱闻,见后者正在聚精会神听着,于是微微一笑,道:“这些所谓的天材地宝被传得神乎其神,几乎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其实全是无稽之谈,只有一点倒是真的——入药为引,却是比什么人参茯苓都要有效。”

    “我所需要的,就是北狄族中视为珍奇,数十年只产一颗的水晶果。”

    这话一出口,朱闻的剑眉便深深蹙起,他身在边疆久矣,却也隐约听说此物,据说乃是天然生处漠北极处的寒冰之颠,极昼极夜,狂风怒雪,采摘者安然回归的少之又少,每得一颗,便被当代狄王视若珙璧,密而不宣。

    “怎么了,觉得为难了?”

    “的确如此。”

    朱闻连眉梢都未动,就恢复了平静,迎着叶秋似笑非笑的眼神,坦荡承认之后,又道:“但再是为难,我也要设法取得。”

    ****

    疏真眼帘微颤,却迟迟才睁开眼,她思及方才所听到的两人对话,不禁心潮起伏,陷入沉思之中。

    主闻见她醒来,黑幽幽双眸看着自己默然不语,却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上前为她披上外袍,一边说起宫中见闻,说起王后与萧淑容,更是连眉梢都泛起冷笑来——

    “如今他们各怀鬼胎,都想把我拉到自己一边……真以为我是痴人么?”

    疏真静静听着,却是笑着揶揄道:“一个以亲情动之,另一个以美色惑之,你如今真是身价备增了。”

    朱闻有些无奈道:“她们都在父王身边多年,不会为他暂时的冷淡而对我放松警惕——父王性格莫测,越是要大用的臣子,他越是冷淡疏离,不假辞色。这次我在王驾前略微显眼了些,她们便又是拉拢又是防备,这样的手腕,以为我瞧不出么?”

    疏真想起这一阵混乱,眉头微蹙,“这次真是惊涛骇浪一夜即过,世子虽然不中用,我还指望他支撑个一年半载,没想到一夕之间,就遭人毒手。”

    朱闻打趣道:“难得你还挺惋惜我这位大哥,他如今已是被传得了失心疯,被关在上历院里无人理会呢。”

    “燮王不会容他再活着了,此事虽有蹊跷,但也算证据确凿,再说闹得这般满城风雨,总须有人为此负责。”

    疏真静静说完,眉间凝痕却不减反深,“只是燮王心中,真正相信是世子所为吗?”

    朱闻闻言一楞,他也不是笨人,电光火石一瞬,却也猜中了其中诀窍,“你是说,他们会怀疑是我?”

    “倒不仅仅怀疑你一个,这个连环计先是嫁祸于朱瑞,在燮王死后将他问罪,随后便可抛出世子的铁证,将世子剪除,这样,剩下能继大位的只有你和朱闵了,如此说来,萧淑容也脱不了嫌疑。”

    “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女人从中捣鬼?”

    “她还没这么大手笔。”

    疏真想象着萧淑容惊见枕边人尸首时的狼狈情形,不由微笑道:“她那里也是自顾不暇。”

    她咳了一声,不欲多说,只是低声道:“最近你身处嫌疑之地,一个弄不好,你便不再是救驾功臣,而是弑君叛逆,总之你自己要万分小心。”

    她凝眉沉思,心中一个怀疑却越来越清晰——

    “其实世人都错过了一点,这场鸠杀中,得利的并非只有你二人。”

    朱闻一时愕然,“还有谁?”

    “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位良善笃厚的三弟,朱瑞。”

    朱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第八十二章 猜忌

    疏真微微一笑,眉间浮上淡淡阴霾,“他这次看似被陷害入狱,实则人人都知事有蹊跷,于他名声丝毫无损,这一次闹得轰轰烈烈,却也让世人知晓了这位为父王钻研药材的三王子——不过几日的牢狱之灾,却换来如今朝野称颂的孝子贤名,这笔生意很是合算。”

    朱闻有些吃惊于她的奇思妙想,“就算王后再蠢,也不会行险到如此地步——她难道不怕还没抓到世子做替死鬼,父王就一命呜呼了,这样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要设计缜密,行险也并非不可,更何况,只要你和萧淑容在,就不会容许世子顺利登基上位——只要他一日不是国君,便有一日翻案的可能。”

    说到此处,疏真黑眸为之一凝,幽深之色越重,“另外,你不可将目光一味放在王后身上。世人总是觉得牵线木偶能在掌中随心所欲,却不曾想过木偶也会自己拨弄丝线。”

    朱闻目光霍然一闪,瞬间警觉起来,“你的意思是……三弟他!”

    “目前局势混沌未明,这也不过是个假设,并非一定成真。”

    疏真看向床畔的清俊男子,黑瞳中染起一色玩味,“你一向怎么看待这位三弟?”

    朱闻不防有这一问,仔细思索后,叹了一声,道:“璞玉天成,是个可以不理会凡尘烦扰的人。”

    疏真凝望着他,清澈黑眸仿佛可以透视人心,“你很羡慕他……”

    朱闻许久没有出声,良久,才涩声道:“我与他志向不同,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的黯然,却是将平日的犀利冷峻都变得柔和起来,“真正要说有些介意的,却是他少年时平安喜乐,身边总有人关怀注视,而我孑然一身,即使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人为我长夜垂泪。”

    他想起王后,此时心中已无怨恨酸楚,却只剩下绵长遗憾。那般阴郁不乐的少时岁月,终究是人生第一道风景——那样的开端,终究留有遗憾。

    柔腻微凉的玉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并无任何动作,却于朦胧光华下宛如莲花盛放,抚平他心中的伤疤。

    “这世上鲜少人可以真正平安喜乐,你又怎知你是不幸的?比起他深锁深宫,我却觉得你长驰疆场更显自在。”

    疏真凝目看着他,晶莹剔透的眼波中,漾出坚定和温柔,在朱闻看来,却是比世上任何明灯都要让他感觉敞亮!

    窗外日光正炽,浅浅深深的印上竹帘,将纱幔也打得斑驳。房内两人此时双手相叠,靠得极近,女子身上的独特冷香与朱闻的清檀味道缠染在一起,显得格外暧昧。疏真咳了一声,仿佛有些发觉,不着痕迹的将身子侧过些,格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般迷离的神韵在此刻烟消云散,她声音清晰沉静,传入他的耳中,却恍如隔世——

    “过往种种已不能改变,你也无须去介意,更何况,我不认为这世上有如此不染凡尘之人。”

    说到此处,她低下头,双眸浸润在阴影中,却更显得如冰似雪,“这样的宫闱,呆久了,再怎么淡泊无争的人,都会被染黑了心肝,你这位三弟并非圣贤,我不觉得他有此定力。”

    她声音越说越低,胸腑之中却激越自生,说到中间那句时更是意有所指,仿佛沉浸于什么异样的情绪之中。

    *****

    窗外海棠的枝条上绽满了绯红,时日越发见热,窗上新换了雨过天青色蝉翼纱,朦胧如烟,和暖的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拂动,原本的清凉惬意,迎入萧淑容眼中,却越发焦躁不耐。

    安乐侯在一旁垂手而立,对这位姐姐的大发雷霆却是有些畏缩。

    萧淑容啪的一掌扫下,桌上的茶盏玉盒全数倒在地上,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她玉面含煞,怒得朱唇乱颤,“岂有此理,市井之间居然流传这等恶毒的谣言!”

    她想起方才从胞弟口中听闻的传言,不禁悚然心惊,“居然说是本宫设计,让世子买通三王子身边人下毒,是谁竟敢如此大胆造谣!”

    安乐侯缩了缩脖子,将剩下半截更不堪入耳的流言吞下肚中——市井好事之徒甚至绘声绘色的说起这位淑容娘娘与世子之间有不伦奸情,这话传到她耳中,怕不会气出个好歹来?!

    萧淑容来回走了几躺,咬牙道:“看这架势,倒是让朱闻捡了便宜——本宫一时失策,在与王后口角时太心急了些,看到有心人眼里,本宫确实染了嫌疑,倒只有他,显得重孝果断,在燮王面前露脸显眼!”

    她随即一个激灵,眼中因愤怒而剔亮,“难道这一切都是在他作祟?!”

    她越想越有可能,“燮王若是有个万一,世子与三王子都脱不了干系,论起立嫡立长都该是他,若是燮王有救,可不就是他力挽狂澜救驾于前?!”

    她冷笑一声,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冷峻清秀的男子身影,想起那一瞬倒入他臂弯的安心和温暖,她凤眸一眯,眼中浮现痛恨、眷恋、不甘、甜蜜以及算计种种情绪,眸光幽华之下,竟一时说不出酸甜苦辣。

    “这个冤家……真是好手腕!”

    她轻笑一声,咬着嘴唇道:“这一局,我该怎么还你呢?”

    声音越低越是甜蜜,然而却只让人脊背生出冷汗来,“就从你最在意的人身上下手吧……”

    “我也想瞧瞧,她有什么本事,让你如此专宠维护!”

第八十三章 诡诈

    此刻她美眸熠熠,却只剩下阴狠光芒,斩钉截铁的一句,留下人让人心悸的余韵。

    她微一扬下巴,冲着自己兄长吩咐道:“是时候动到那颗棋子了。”

    她仿佛是对他解释,却又好似喃喃自语,“本来打算让她隐而不发,到最后关头反戈一击的,他的刀锋都逼到眼前来了,本宫也不必容让了!”

    安乐侯小声请示道:“‘那个人’也一直养在我们手中,这次让她去出首告发,才显得在情理之中。”

    萧淑容微微颔首,细腻肌肤在朦胧烟色下越发显得绯红,那是怨恨混合着喜悦的光泽。

    ****

    初夏的清晨有些雨丝朦胧,上历院的地面原本就凹凸不平,如今越发泥泞,燮王一路行来不禁脚下蹒跚,一旁的朱瑞及时伸手相扶。到得正房,只见光线幽暗,三尺白绫,短刀,毒酒都已准备齐全,世子佝偻着肩,正坐在凳上呆呆出神。

    他听得脚步声,乍然回首,却顿时惊了一颤。

    仿佛是落水之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他眼中闪过希冀与绝望并存的光彩,顿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连连叩首之下,染得一头一脑都是泥水,“父王……!”

    燮王别过头去不看他,他威严不脱儒雅的身影将窗边的微光遮挡,在世子头上形成大片的阴影,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昏暗之中,只剩下一双眼睛,闪着惶恐不安的光芒,宛如鬼火幽幽。

    见朱炎沉默不语,朱棠的心中好似升起了希望,他越发泣不成声,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父王,儿臣已经知错了……”

    “已经晚了。”

    朱炎声音淡漠,近乎是带着倦意的,惟有站在他身旁的朱瑞清楚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怅然——终究是骨肉亲情,始终不能无动于衷。

    “父王……您不能如此啊……就算不顾惜我,您也要想想九泉下的母后!”

    朱棠情知这是最后生机,越发喊得声嘶力竭。

    朱炎的眼神越发黯了一下,他想起新魂燕尔时的妻子,温柔爱笑,少年夫妻也颇见缱绻,却在生下朱棠后,就此散手人寰。

    他心中一痛,然而紧握的双手下,却仍不见一丝颤抖,锐利鹰眸黯淡过后,只剩下冷然冰霜。

    已经……太迟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世子的哀求不置可否,却是沉声问道:“以你的智慧手腕,是无法独力完成这个布局的,是谁助了你一臂之力?”

    他半侧着身,闭眼不去看朱棠面上的表情,只是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黑暗在无声中流淌,他端立于窗前,发冠束压下的黑发一丝不乱,惟独鬓间有些许苍色闪光。

    朱棠以为有了一线生机,满心里欢喜,张口正欲说出身为同谋者的徐陵,却在下一瞬,满面涕笑都凝固为一重诡谲的神情——

    他看见了什么?

    昏暗中,他只看到三弟朱瑞侍立在燮王身侧,正静静地朝他摇头,脸上写满了悲悯。

    这意思是……我已经没救了是吗?!

    一丝凉气从朱棠心头升上,如蛇蚁一般爬过他的四肢,他哆嗦着,手脚并用爬到朱炎脚下,扯着他的袍服下摆,抱着最后一丝荒谬希望,喃喃问道:“父王,如果我说了,你真会饶我一命?!”

    话到最后,已是带着凄厉的质问,不待回答,朱棠已然知晓答案,他哈哈大笑着,满面泥水混合着眼泪,看起来滑稽而又苍凉。

    朱炎张开眼,眼中冰霜在这一刻崩坏玉碎,化为利刃一般的言语落下——

    “这般摇尾乞怜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朱棠连续哈哈狂笑,状若疯癫,他胡乱抹着脸上泥水,嘶声喊道:“到这时候你还嫌弃我……我知道,你一直嫌弃我不如你的英明神武,你嫌弃自己的儿子!”

    他仿佛整个人都豁出去了,话如连珠炮一般,又响又干脆,“你以为你其他儿子就那么忠心?!告诉你,他们和我一样,都希望你死!快些去死!”

    “今日我丧命于此,我也认了,你想知道是谁和我同谋,那就下黄泉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哈哈大笑中,朱炎却仍不见一丝怒色,他以极大的忍耐,仿佛看小丑一般看向自己的长子,随后,拂袖而去。

    朱瑞踌躇片刻,跟到了院中,小声道:“父王,儿臣想在旁边,送大哥最后一程。”

    面对朱炎冷然目光,他丝毫没有畏惧,只是满面哀痛道:“人之将死,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没有亲人陪在身边,他会被当成孤魂野鬼。”

    朱炎叹了一声,目光越发转为温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朱瑞的肩,随即转身而去。

    朱瑞躬身,送走父王后,转身疾奔入内,日光从上炽照在他身上,那含泪的黑眸,却闪着琉璃一般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正房中,朱棠已由四个内监挟着,“自愿”饮了那杯毒酒。他浑身抽搐着,一时却未死去,嘴唇张合着仿佛要说什么。

    “你们都下去,我要送大哥最后一程。”

    内监退下后,朱棠狂乱的眼中仿佛清醒了些,他喘息着说道:“对不住……三弟。”

    朱瑞露出平日一惯的老好人笑容,“我不怪你,大哥。”

    朱棠的声息越来越弱,几乎要凑到耳边才能听到,“三弟,其实真正的幕后主使,是……”

    他说到此处,咽喉受毒药腐蚀,已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手指,在地上写了两划——

    下一瞬,雪白的纤尘不染的锦鞋,毫不留情地踏在他的手指骨节上,用力来回拖动着,将已写的笔划在泥水中擦得一干二净!

    “三弟你……!”

第八十四章 山雨

    朱棠不敢置信地低喃,浑身都痛极抽搐着,喉咙荷荷有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瑞的面庞隐没在昏暗中,看来模糊一片,他轻声笑道:“大哥,你安心去吧,莫要牵扯其他人了。”

    “……!!”

    朱棠痛得在地上翻滚痉挛,唇边流下黑血来,却只是死死瞪住朱瑞,仿佛要将他活生生拖入地狱。

    朱瑞回过头来,仍是那般端正无害的微笑,半明半暗中看来,竟是无比的阴森可怖,“大哥,你别这样看人,怪吓人的……”

    他低下头,凝视着地上垂死扭曲的躯体,仿佛在看什么赏心悦目的杰作,轻声道:“那个徐陵不过是个小角色,即使是给你陪葬了我也不心疼——只是打狗也要看主人,我暂时还不想跟那位石君侯撕破脸。”

    轻描淡写说完,他的脚从逐渐僵硬的手指关节上挪来,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秽不洁之物,在门槛前踏了两下,待确定泥屑落尽,这才缓步而出。

    日光从头顶炽照而下,将他的身影拖出些许,素色葛锦的腰带上,一枚温润玉佩来回摇曳,反射出熠熠光芒,让人在一瞬间目眩刺痛。

    ****

    燮王朱炎回到宫中,正值膳时,他心绪不佳,略进了点,却也没去小憩,只是着了常服在殿中翻阅奏报。

    不多时,便有人例行前来禀报——世子身后,尸体由内监验了,以一丈白布裹了简单送葬。

    朱炎看也不看有些胆寒的司官一眼,淡淡道:“知道了。”便挥手吩咐他退下。

    朱炎心思有些浮躁,案头文书未看得入神,却听殿外一阵激昂鼓声,宛如雷霆一般震响,大地都随之颤动,随即有人高声斥骂,由外而内闹得一片喧哗,他双眉一轩,心中阴郁更甚,他扫视了四下慌乱的侍从,冷声笑道:“既然有人敲登闻鼓,还不去宣人进入?!”

    众人噤若寒蝉,却终究有人最先醒觉,急步朝外而去。

    登闻鼓设于宫外,乃是燮王允百姓击鼓鸣冤之所,虽是如此,但绝少有人敢敲响此鼓,今日算是近十年来的首次鼓声。

    前廷有司接到禀报,一看内容,却是吓得面色煞白,不敢自专,于是连忙将状文送上朱炎的案头。又过了一刻,上告者便跪在了大殿正中。

    朱炎打量着长跪于地的女子,只觉得她面容俏丽之外,又仿佛有些面熟,他沉吟片刻,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女子颜容憔悴惨淡,却仍不掩丽色可人,“臣妾燕姬,原本是二王子府上的。”

    朱炎凝神一想,倒是想起件旧事来,事隔不久,又传得风言风语,他也略有些印象,“寡人想起来了,你原本是朱闻的爱姬。”

    他的目光转为犀利,“你出身于世子府上,寡人还记得朱闻禀过了的。”

    仿佛承受不住他目光的威压,燕姬有些瑟缩,却仍勉强点头泣道道:“妾身有罪,不该受世子妃指使……”

    朱炎却没心思听她哭诉,一口截断问道:“朱闻已经将你赐死,你怎么还活着?”

    燕姬越发惶恐,纤腰颤动,道:“原本我以为已无生理,却不料到了化人场却还有一口气,有善心人救了我,于是便一直苟延残喘至今。”

    朱炎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之情,双目冰冷,悠然一笑,“那你今日为何前来送死呢?”

    “启禀王上,妾身知道难逃一死,却有一桩下情要禀您知道!”

    燕姬被言语逼至绝境,一咬牙,竟也有几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韵。

    她的声音转为幽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切齿怨毒,在朱炎的耳边嘶嘶作响,“二王子看似恭顺仁孝,实则却怀浪子野心,他在内院藏有龙袍、兵刃,更在枕下暗格中存有篡逆书信!”

    她看一眼朱炎的面色,舔了舔唇角,又加了一句,“就连这次您身中剧毒,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她绘声绘色地讲了地点,朱炎托腮听了,眉间越见森然,却并无她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你告发旧主,以为寡人就会听信你一面之词么?”

    “王上若是不信,尽管去睦元殿中搜!若是没有,贱妾愿伏尸阶下!”

    燕姬说出这一句,不由身上一颤,却硬是抿唇撑了下来。

    ****

    疏真用了午膳,有些懒洋洋的躺在榻上不想动。

    虹菱却仿佛有些心神不属,在帐外蹑手蹑脚的轻踱着步,悄无声息,朦胧人影却是把疏真晃得头晕。

    “你究竟怎么了?”

    她半撑起身,带些关切问道。

    “没什么,只是心里烦乱……吵着你入睡了吧?”

    虹菱欲退出房中,疏真却将她唤了回来,让她坐在自己床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虹菱摇了摇头,秀丽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拂弄袖边的水红掐边,轻声道:“姐姐,我没事……”

    她张了张口,有些踌躇,终究还是说了,“你病了这么久,君侯赐给你这么多珍贵药材,一股脑放在隔壁房里,似乎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虹菱垂下头,将眼角的一抹复杂焦灼掩下,“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我听说,药气熏人,容易引来晦气,使得缠绵病榻,痊愈缓慢——反正殿中房宇众多,你还是让公库保管吧!”

    疏真听了,不由为之失笑,拉过她的手腕,亲昵笑道:“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这种说法我倒是闻所未闻,病人难离药材,什么晦气之说也是无稽之谈,你不用这么担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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