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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台娇txt下载     帝台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多口

    此时众人已然听得入神,连先前嘟囔“一介女流”的那位也闭口不言,只见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道:“大将被杀于城下,狄人顿时大乱,士气也随之不稳,此时百姓亲眼见到神鬼一般狰狞的狄人被当场击杀,心中恐惧也消散不少,纷纷抬了家中木石上城楼助守。”

    “公主毫不犹豫除下累赘正装,只见其下竟是窄袖箭衣,衣襟紧束——她这是早就下定决心死战了……激烈撕杀中,她始终站在最前方,身先士卒,众人亲眼目睹之下,无不气血沸腾,奋力搏杀。”

    “当时公主曾有言道:以吾身前为线,只要一息尚在,便不容狄人入城!这话从城头扬声而下,铿然决绝而有金石之音,狄人为之色变,百姓心中却是一稳。”

    “这一场守城血战,原本双方实力悬殊,却因众志成城,以命相搏,硬是撑到了援兵来救。”

    “只见雪尘滚滚,由远及近,蹄声响彻大地,雪光荧荧中,一道朱红麒麟大旗临空而舞,宛如赤焰横天,呼啸而来,一时威势无人可挡——这便是清远侯家族的徽记旗号了!”

    “清远侯大军回援,虽然亦是人困马疲,对这一支北狄军来说,却不亚于晴天霹雳——这意味着他们的父兄同泽,已然在谰江边落败,军心动摇之下,终究是溃退而去。”

    “清远侯疾步上前,到了公主身前,未及叙话,却见公主身形一滞,竟是再也支撑不住,在这一瞬瘫软坠下,清远侯健臂一舒,终于将公主接了个满怀……”

    说书人面带笑意,说到此处,如意楼中却亦是笑声四起,中间夹杂着男人们艳羡暧mei的呼哨声——

    “清远侯真是艳福不浅……”

    有人笑着打趣道,楼中气氛虽然很是暧mei,却并不淫亵轻佻,又有较老实持重的笑道:“这真是天上地下的一双璧人……”

    “确实如此啊……”

    说书人亦微微解颐笑道:“清远侯与神宁公主结识于患难之中,又朝夕相处,两人心心相印,却并不是什么秘密——京城中人,亦是津津乐道呢!”

    又有人急着问道:“公主今年,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他们既然两情相悦,为何还不筹办大婚之事?”

    说书人轻叹一声,“这也是京城人茶余饭后谈论的——据小人看来,之前是戎马倥惚,没时间想这些,六年前好容易驱除狄人,整个朝廷也是满目创痍,再加上今上年方十岁,长公主殿下劳心国政,于是此事就越发耽搁下了。”

    说书人到此深吸一口气,由衷赞道:“公主之功,世上少及——本朝自太祖立国,百年来也从未有过这般传奇。谰江大战后,她召集诸侯于京中,定下三年一朝之规,其间有云阳国主刻意不到,一夜之间,竟被她派人诸杀,首级传到京城时,未退回封地的诸侯们无不色变,从此再不敢对朝廷之令轻慢。”

    众人听到这段,面上都现出惊骇之色,更由于身处燮国,眼中便有些抗拒意味了,说书人看得真切,又叹了口气道:“其实长公主虽然行事犀利,却也是迫不得以。今上与神宁公主这一对姐弟,也没什么亲族可倚靠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也真是怪可怜的,本来神宁公主也有兄长姊妹的,如今皇子尽丧,公主们要么自尽,要么被ling辱后不知所终,她也就成为唯一能拿主意的‘长公主’了,她乾坤独断之下,自然出手狠辣了点。”

    众人也随之唏嘘一阵,此时另一雅间中,先前那人又微微冷笑了一声,声音虽低,却带着鄙薄和不屑——

    “牝鸡司晨,便是妖孽将出的预兆,到最后不是应验了么……”

    他这一句低不可闻,只有朱闻一人听见,疏真见他凝神细听,连忙问了,朱闻说了缘由,疏真眼中波光一闪,却仍是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位的嘴真是严苛,什么人事被他一评,总能气得七窍生烟。”

    她指了指楼下仍是拉长了脸泫然欲泣的歌女,“遇到这种人,真要跟他一般计较认真,只怕要象这一位一般,眼泪都流不够。”

    朱闻听她说得诙谐,亦是欢畅一笑,“说起这位长公主,确实是人中龙凤,只是手段如此狠厉,哪个男子若是睡在她身畔,那一觉可是不甚安稳哪!”

    疏真听完这句,面色却有些古怪,不知怎的,雪白面庞竟映出一点绯红来,她别过脸,只觉自己额际青筋急跳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这才将怒意压入胸中,转过脸时,却是笑靥如花——

    “你真是这么觉得吗?”

    “当然……”

    朱闻浑然不知大祸临头,仍是直率道:“这等女子太过飞扬跋扈,只怕驸马每晚要跪下给她端洗脚——”

    下一瞬,他只觉得脚尖一阵剧痛,面上几乎抽搐扭曲,眼冒金星之下,却见疏真满面无辜地惊道:“对不住,我听得入神,手一滑就……”

    朱闻低头,却见自己脚边,正滚着一方沉重镇纸,此时仍觉剧痛入心,简直不能动弹。

    “你拿这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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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拍砖

    朱闻忍痛低叫道,若不是疏真眼中的惊愕无辜太过逼真,真要怀疑她是故意下这辣手——想起自己也曾对小卫“手滑”过,心中更是一凛——

    “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要动用这般凶器?”

    疏真双眸澄澈,笑道:“这哪是什么凶器,这是我一时心急,想要拿了赠给这位说书先生的。”

    “他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朱闻越发觉得狐疑,看看手中镇纸,实在如坠云雾一般。

    “一则,他说到得意处,拿竹扇一敲,既不够响亮,久了又容易损毁器物,换这个镇纸,一拍之下声音响亮,满座皆惊,实在很是得宜。”

    “二嘛,”

    她把玩着手中镇纸,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此物一击即中,必定见血,对这位先生来说,实在算是雪中送炭了。”

    话刚说到此处,她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朱闻何等精明,一听便知有异,微微一笑,便也不动声色的静观其变。

    此时说书人唱了个诺,让小童托了个盘子,四下里求赐赏钱,如意楼中非富既贵,至少也是身家殷厚,方才听他说得有趣,便也笑着将一大把铜子和小银角扔进盘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疏真遣人把镇纸送下楼去,只听一声沉响,引得人人侧目,小童儿正欲上楼,却被这一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说书人不愧是久跑码头的老江湖,接过托盘,却是不顾镇纸沉重,上楼到了雅座前,深深一躬道:“这般上好的玉石,小可用起来实在惶恐。”

    朱闻漫不经心笑道:“我家娘子给你,你便拿着……”

    话刚说完,只觉桌下不轻不重又被踩了一脚,却恰恰是方才痛处,顿时闷哼一声。

    疏真瞥了他一眼,雪白面庞上绯红未褪,这一眼似嗔还怒,却是让人色授魂予,心都漏跳了一拍。

    “谁是你娘子来着……”

    这一声细不可闻,却也未见多少愤怒,朱闻心下一喜,索性拉过她雪白皓腕,低声笑道:“娘子这么说,是要我奉上三媒六礼吗?”

    疏真又瞪了他一眼,却是丝毫不把这些浑话放在心上,她以目示意门外动静,“马上就有好戏了……”

    只听说书人唯唯称谢,转身欲行,却听对面那另一间雅室中,却是有一道人声打破了沉寂——

    “你急着下楼做什么,我还没赏你呢!”

    这声音圆润低沉,听着并不是那个刻薄矜高之人,而是稍后发出一声沉哼的那一位。

    说话间,此人却是跨出了门廊,到了木梯跟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乃是一位葛衣纶巾的青年。

    他作文士打扮,背上却负了一道厚布包裹的长条,看着是刀剑一类,这身打扮,实在是不伦不类的有些诡异。

    他到了说书人面前,下一瞬,竟是出手如电,单掌成爪,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说书人顿时发出惨叫声,如意楼中一片骚动。

    “你……你要做甚?!”

    说书人手腕都肿得乌青,痛得大声问道。

    “侮辱诽谤朝廷重臣,在这燮国地面上倒是该当何罪?”

    那人阴恻恻笑道,笑声宛如夜枭一般,听着便是刺耳。

    说书人打了个激灵,强撑起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公子莫开玩笑,小人最是忠君爱国的,怎会……”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姬妾遍身罗绮,什么量珠聘美,倒真是说得活灵活现哪!“

    此时二楼众人听得真切,又觉这两人一口京城口音,心里便有七八分明白,有人看不惯这般跋扈,出言冷嘲道:“方才除了长公主和清远侯,大伙儿可没听到别个名字哪……这般气急败坏的跳出来,是替谁捧臭脚呢!”

    于是底下讥笑声四起,这些人原本就对石秀没什么好感,况且是天高皇帝远,实在管不着他们这一方,于是言辞越发犀利,“哪来的狗腿子,到我们燮国来撒野!”

    “我看哪,这位石侯爷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

    “管天管地管女人,还能管到我们燮国头上不成?!”

    这一阵嘈杂,竟是说什么的都有,那人气得胸膛起伏,眼中冒出怒火,正欲发作,却听先前那刻薄之人轻咳一声,扬声道:“当着我等天使,便诽谤朝廷重臣,这便是燮王的教化百姓之道吗?”

    这话一出,二楼一桌人再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得纷纷站起身来,拱手道:“我等乃是礼宾馆之人,奉王上之命,接尊使回转。”

    “我们还没逛够呢,何必草草回去……难道燮国街面上,又什么不堪入目之处?”

    先前那人斟了一杯茶饮下,不动声色的给了他们一个硬钉子。

    那负刀剑之人又是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他紧紧抓住那说书人不放,近乎狰狞的笑道:“你这舌头太长了,不如不要!”

    只听一声清响,看那动静,竟是取出了什么利器,寒光闪闪好不吓人,说书人惨叫一声,吓得周围人都以为他被割了舌头,然而下一瞬,只听一声沉响,便是镇纸落地的巨声——

    “你……!”

    那人翻着白眼,额头血迹殷然,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随即昏厥过去。

    如意楼中仿佛开了锅一般,人们是半是兴奋半是惊诧,一时场面混乱已极。再看时,那说书人已然趁空跑得不知所终了。

    疏真静坐房中,悠然饮了一口茶,笑道:“你看,这镇纸果然是他的及时雨。”

第五十七章 来使

    此时楼中一片混乱,礼宾馆的护卫们急忙上前,将被镇纸敲晕的使者之一扶起,好一阵救治。

    闹出这么大动静,先前那言辞刻薄,颇为自矜之人已无法再坐视,只得揭了帘子——

    这是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折扇风liu,皂衣宽袍,以一支长簪挽发,紫色流穗飘然轻颤,行止之间更见不羁狂放。

    他一双眼神采熠熠,扫了一眼忙乱搀扶的护卫们,见自己同伴只是晕厥,并不大碍,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这就是燮王的待客之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让凶嫌逃脱?!”

    礼宾馆的护卫们听了这话,怒得火气上涌——若不是这两位使者言语挑衅,哪会有这一连串的变故,兔子急了也咬人呢,连这也要算到燮国头上,实在是太过可恶!

    只是这毕竟是朝廷的天使,也不能撕破脸皮,队长忍气抱拳,随即便传人前来满街搜查。

    “光是搜街又有什么用……我瞧这满楼的人,倒是为这凶徒提供了不少方便哪——其中说不定有同党!”

    如意楼上众人原本看热闹得津津有味,一听这话,七嘴八舌有怒骂讥讽,有央告求情的,不一而足,但色厉内荏之下,终究欠着些心虚——方才说书人逃逸,也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给他方便,如今这使者如此强梁,倒是让人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

    礼宾馆的护卫队长露了个极为勉强的笑脸,心下却是发狠:你要封楼,我也只能照办,这满楼里非富极贵,你扫了王上的面子,看你此行倒是能怎么顺利!

    他正要吩咐手下把守大门,却听三楼临窗雅间中,有人轻笑道:“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一个斯文场地,闹得这么乌烟瘴气……”

    护卫队长一听这声音,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细想,不禁面色一白,暗自叫苦道:今天难道真是命犯太岁,这位居然在此?!

    只见有从人络绎而出,将竹帘分两边卷起,躬身等候之下,朱闻玄衣常服,意态闲适写意,携了一位面带纱冥的女子,正款款而出。

    朱闻好似没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手手挽了轻软柔荑,一手折扇轻摇,说不尽风liu蕴藉,“你们要搜楼,本君做这第一个可好?”

    队长冷汗沥沥而下,“二王子说笑,是属下冒犯,实在罪该万死……”

    那使者冷眼旁观,一眼瞥见朱闻玄袍蔽膝下的朱璎纹章,眼中光芒一亮,“原来是名动北疆的闻侯……今日正是幸会!”

    朱闻淡淡回了一礼,似笑非笑道:“山野鄙人,不敢当尊使缪赞……”

    他话音一转,“倒是尊使学识渊博,一下便能听出歌姬之误,真是‘曲有误,周郎顾’啊!”

    这一句皮里阳秋,听着不象什么好话,偏偏却是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他哈哈一笑,随即挽了疏真便走,楼梯之前,两方擦身而过,衣袍摩挲间,使者“咦”了一声,面上浮现了几分狐疑。

    车驾辘辘而动,疏真这才取下纱冥,仿佛有些气闷似的,她将车帘卷起。

    珠光柔密的内帷仍有一层,外间风光一览无遗,却不泄露车中景象。

    雨势逐渐变大,街市上几乎没什么人了,青石板在雨水的洗润下光华如镜,横竖交错的间隙中雨水蜿蜒,宛如棋盘纹路。

    大雨倾注而下,耳边只剩下单调嚣声,微微挑起的斗檐下,水流注入凹处低洼,将人影映得支离破碎。

    疏真托腮倚窗,想起方才说书人所说,万千感慨,却也只化为寥落一笑。

    名剑俱坏,英雄安在,繁华几时相交待……

    她微微苦笑着,想起当时的壮怀激越,如今却宛如黄粱一梦,梦醒了,人却要继续的苟且余活……

    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她的笑意加深,却也无可排遣,只是忘着雨幕出神。

    “你在想什么?”

    朱闻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微微一颤,茫然回头,却见他神情之中,满是探究的深邃。

    她微微抿唇,将眼眸从窗外移开,轻描淡写道:“只是想方才那两个使者……”

    朱闻想起方才那一幕,也不禁为之失笑,“这两位今日这一出,闹将出去,真是颜面扫地。”

    他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个使者各自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先前那个刻薄狂放之人,好似对长公主颇为不屑——就算他私下对女子摄政不以为然,却又怎敢当着同伴的面口出悖逆之言?”

    “他同伴的态度更是值得玩味——什么也不在心上,只是听到有人编派石秀的不是,就这么雷霆大作,他到底是朝廷的官还是石秀的家奴?”

第五十八章 天朝

    疏真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悠然笑道:“这两位使者都挺有意思的……”

    抬眼望着雨幕倾泻,耳边仍是水柱垂击的单调声响,她鸦色的眼睫微微一颤,笑意便化为一种虚无的冷然,“你看的很准,这两人各有其主子……这一阵的王城,怕是要热闹万分了。”

    似是在应和她的话,天际白光闪亮,雷霆轰隆一声劈下,耀目白光将不远处的宫阙重影都照得无比清晰——

    泼天雨幕中,那巍峨高耸仿佛被什么无形之手拨弄,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大地都仿佛震颤一下。

    单调的雨声劈啪被彻底打破,高墙之中,沉寂被彻底打破,不多久,便有一队禁卫疾驰而出,更有无数居民喊了几声,爬上了屋顶看热闹。

    朱闻纵身而出,脚尖在车顶一点,略一凝神,却不禁变了颜色——

    “不好!泰安殿被雷劈了!”

    轰隆一声,雷电又至,煞白的光芒,将所有人都照得面如金纸,眼中只剩下惊恐。

    *****

    “你前日也趁上了如意楼那场热闹?”

    燮王朱炎接过侍从奉上的热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缓步走入殿中。

    朱闻点一点头,便默不作声,他的身躯站得笔直,任由衣袍间的水滴顺着纹路滑下,无声息的洇入毡毯之中。

    “那两个使者方才来找我告状了……他们话里话外,说你故意阻碍他们搜查凶犯。”

    燮王抹了把脸,面上倦意清晰可见——祭祀册封专用的泰安殿这一榻,朝野都觉颜面无光,更透着不祥的意味,朱炎自己却根本不信这什么天现警兆怪力乱神,他躬亲过问,将工部内造局等一干人统统锁拿严责,果然其中有人中饱私囊,历年修缮所用的砂石木材大多谎报,泰安殿表面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却是不堪一击,所以雷电一击,竟碎得齑粉一般。

    朱炎忙了这两日,好容易喘口气,这两个朝廷来使却是又来找晦气,他心中却是烦躁不堪。

    朱闻微微挑眉,薄唇边闪过桀骜的冷笑,黑眸在殿中越发幽冷,“这两人都成了王城笑料,还有脸来告状?!”

    他冷笑更甚,“就这两块料,我要让他们死于非命,他们走不出那条街!”

    他说完,便冷眼看朱炎的反应,果然朱炎哼了一声,却并不见如何恼怒,“他们自己惹的事,你也没必要火上浇油,平白落人话柄。”

    “儿臣知道了……”

    朱闻躬身称是,神情好似心悦诚服,略一停顿,却又低声解释道:“其实这次儿臣是故意扫了他们面子的……就算是朝廷来使,也不能在王城里如此飞扬跋扈,任意搜查——他们眼里,还有父王您的存在吗?”

    朱炎微微一笑,丝毫不见怒意,只是眼中光芒一闪,显示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我已经老了,他们也没必要对我敬畏有加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朱闻一点就通,也随之轻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来这一趟,又是为了我燮国的王位?”

    这么一个忌讳敏感的话题,他却毫不在意的说出,燮王朱炎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何以见得?”

    “若朝廷真有其他旨意,派一人前来便可,这么两个路数不同的使者,要么是来唱双簧,要么……”

    他目光微微一凝,却仍带着毫不在意的潇洒,“是来为各自属意的储君人选推波助澜。”

    燮王朱炎听得大有兴趣,笑着问道:“那你认为,他们分别支持谁?”

    朱闻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儿臣不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选,绝对不会是我。”

    他一派潇洒自在,说话简直是直截了当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

    朱炎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听朱闻漫不经心道:“儿臣有自知之明,平素里远在边陲,什么达官贵人也不认识,也不耐烦跟这些人周旋套交情,更不可能答应他们‘即位’之后便能割地让权——儿臣是个不肯吃亏的人,朝廷跟我打交道,只会赔本而已。“

    朱炎被他这惫懒蛮横的口气弄得哭笑不得,心中的疑心倒也慢慢去了,看着这向来不受待见的儿子这般强项笔挺的身形,心中倒是多了不少好感——

    他就算再桀骜不轨,也不会跟朝廷那群人搅和在一起……

    朝廷!

    朱炎默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咀嚼下肚,沉吟一阵,却也终究恢复了面色——

    “之前便说要派使者,如今一来两个,到底是想做什么,不妨观察一阵再说。”

    ****

    天朝皇城南林殿

    “之前便说要派使者,如今一派两个,石君侯连这也要插一手,吃相也太难看了点吧?”

    一位心腹部郎不屑的讥讽道。

    萧策微微摇头,“他平时不会这么露痕迹,现在,是急着在我之前找到某物。”

    迎着属下惊讶不解的目光,他想起一个月前与长公主与石秀会面的情形——

第五十九章 小印

    珠帘如雾,于昏暗中闪烁不定。鲛绡直落而下,将所有窗页都遮挡得密实,只剩下左侧的一只鼎炉中香烟袅袅,吞吐中越见迷蒙。水晶盘盏中,一柄缠丝黄玉如意被随意搁在其中,原本是主人的爱物,现在也没什么心思把玩。

    重重珠帘后并无任何人声,只偶尔有头冠璎珞轻碰和衣料的摩挲细响,显示主人并非如表面一般宁静无波。

    萧策高踞座中,仿佛有些不适应这昏暗气闷的气氛,微微皱眉,却终究沉思不语,竟是看也不看在场两人。

    另一侧的座中之人终究忍耐不住,轻咳一声,笑道:“清远侯仍在心疼吗?你也真是怜香惜玉……”

    萧策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屑之下,却是连冷笑也懒得了,“石君侯何时成了人肚里的蛔虫?”

    石秀碰了个硬钉子,却是丝毫不见困窘之色,若无其事的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担心清远侯你伤心过甚,为儿女私情所累,如今见你精神尚好,倒是甚感快慰。”

    他这话说得诚挚无比,总是带笑的眼角带了些细纹,虽然有四十上下,却仍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平易神气,加上尚算英俊的面容,所有人第一眼见了,很难不生出好感来。

    萧策一笑,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一颤,却是不动声色道:“若是我沉溺于儿女私情,岂不是让石君侯你太过快意?”

    石秀的笑容加深,“本君哪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相怜相惜了十年的至爱,竟是个居心叵测的——”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一道劲风袭来,下意识的一躲,却是狼狈的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他只觉头皮一阵火辣疼痛,伸手一摸,竟是一大片断发齐跟落下。

    一旁果盘中的银刀当啷一声落在他脚边,寒光闪烁下,不禁让石秀额头流下汗来。

    “死者已矣,我不准你再口出妄言。”

    萧策的声音淡漠低沉,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幽渺不带一丝温度。

    “你……”

    石秀的伪善微笑终于濒临破裂,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珠帘后一阵轻咳声响起,一道女音怯生生道:“两位……”

    石秀抚额不语,眼中闪过一道隐忍,终究勉强笑着,掸掸身上灰尘起身,自打圆场道:“你此刻是忧愤成狂,一时还不清醒,我不跟你计较便是!”

    萧策也缓过神色来,却仍是冷冷的不理人,石秀见不是事,干脆一咬牙,走到他身边,深深一躬,竟是长衣拂地——

    “你我既是世交弟兄,又是同朝为臣,我若有什么不是,也请你看在国家社稷的份上,以当下大事为重……”

    国家社稷?!

    萧策几乎要大笑出声,望着眼前这张诚挚无比的脸,恨不能一掌击个粉碎!

    无奈,虽然明知此人句句虚假,言不由衷,可这国家社稷四字,却如网如咒一般,将他的心魂困住,挣不脱,忘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长袖挥洒间,仿佛要将眼前这一片昏暗憋闷都振去,“你既然说起国家社稷,必定对我有所求,也不必绕弯,直接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

    石秀款款一笑,仿佛刚才发生什么也没发生,悠然道:“前一阵,你已经见过那双丝履了,这是我手下从她尸身上取下的。”

    说话间,他对着珠帘微微一礼,帘后珠翠轻晃,仿佛是在担忧他又说回这个敏感话题,再度激怒萧策。

    石秀看也不敢看萧策的表情,一鼓作气道:“其实,当时是我不放心,怕‘那个人’再施诡计,所以派人去居按延看个究竟,没想到,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雪崩下……”

    他低下头作黯然状,又道:“她也算风光了一世,没想到死状如此凄惨,只剩下脚上的这双丝履,你留着作个念想也好……”

    他仿佛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继续道:“除了这双鞋,我们一无所获……但有一件东西,却是非找回不可!”

    萧策目光冷然如冰,“说重点!”

    “重点就是……”

    石秀又些沉重的叹了一声,“‘她’权倾朝野之时,除了以皇帝宝玺盖阅奏折外,另外用了一枚黄金小印,上面只有四字:春柳主人。这是用来号令听命于她的暗中势力,甚至连各国的潜藏细作死士,也是以此为记的。”

    “那一日大变,我们搜遍了整个宫廷也没见到这印——到现在她身死边陲,这一方小印却仍不见踪迹。”

    石秀目光闪动,生平第一次露出如此明显的担忧——

    “此印若不找回,我们根本不能调动属于她的暗中力量——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更是一场大祸!”

第六十章 寂灭

    “一场大祸吗……”

    萧策回味着石秀的话,将思绪从那一日的密谈中抽离,他摇了摇头,对着疑惑不解的属下道:“石秀心心念念追回某物,执念如此,也就随他好了。”

    他看着书架上的某一格微微出神,声音仿佛心不在焉,“更何况,他求得了长公主的昭令……”

    部郎张豫之面上带出愤怒和不屑,年轻的脸上涨得通红,“她懂得什么?”

    “不可胡言乱语。”

    萧策断然挥手,正色训斥道。

    “大将军……!”

    张豫之亢声道:“他们两人沆瀣一气,此消彼长之下,您要任由朝政败坏吗?”

    “依你又要如何?”

    张豫之听得他冰冷淡漠无喜无怒的声音,心中一颤,很快却又鼓起勇气,梗着脖子道:“收回长公主手中的大权,将石秀逐出京城!”

    他越说越有底气,“所谓长公主,不过一介女流,于玉座珠帘后传声训政,颐指气使,前方的圣上宛如泥塑木雕一般,这等荒谬的皇族陈规早就该被摈弃了!如今只要您一声令下,新军将士便能冲入京城,将这些蛇鼠鬼魅一窝端了……”

    他偷眼望了萧策一眼,见他没有发作,于是越发胆大,狠狠心,又低声接了一句,“大将军您素有人望,如此时机,不如——”

    “住口!!”

    萧策的冷哼声如鞭子一般,重重抽打在他身上,张豫之浑身一颤,抬眼瞥见他震怒的神情,再也不敢说下去——

    “你眼里还有君臣之分吗?!”

    萧策轩眉一扬,眼中神光乍现,却很快又隐没不见,“你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再有下次,你自行了断吧,也省得你因大逆之罪而连累家人!”

    张豫之满心里不甘愿,此时已然忘记了害怕,“大将军何以如此优柔寡断,皇家衰弱,您却正当青春鼎盛,名满天下,大丈夫受命于天,岂可轻辞?!”

    “上一个自称受命于天的奸贼伪帝张诚宗已然被弃尸暴市,你是想让我也如此身败名裂吗?!”

    萧策眉目越发冷峻,眼中几乎有火焰闪动,“我身为大将军,执掌万千大军,已是位极人臣,看似可以只手遮天——可若是这世上每个有能力的人都不安野心,做出残忍龌龊之行,这世上岂是不要大乱?!”

    张豫之被他这一顿声色俱厉惊得冷汗直冒,却仍有些不甘心,讷讷道:“可是属下也为您感到不甘哪——靖难之役乃是您擎天保驾,才有如此局面……”

    “你说错了,真正开创如此局面的人不是我,而是……”

    萧策说到此处,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喉头有些干涩,却终究化成一口气吐出,“总之,你记住,不要再动歪心思。”

    他瞥了一眼张豫之,见他满面沮丧,终究缓和了下声音,道:“你若背着我去做些什么,一旦被石秀算计,将是死无葬身之地,莫怪我没提醒你!”

    他不愿再多说,挥手示意张豫之退下,于是整座大殿又只剩下他一人。

    春日的妩媚生机仿佛丝毫没有涉及这间宫室,窗外隐约有宫人的嬉笑声传来,偶尔有桃花的残瓣从窗外飘入,却终究如无数尘埃一般,飞扬自在后,终究落于书架后的镂花青砖地上。

    萧策负手踱步,仍有些心神恍惚,他行至书架某一格前,将木匣打开,双手抚上那一双云履,那般温柔碰触,宛如挚爱就在身边,不离不弃的缠mian。

    他想起乍看到这双云履时的感受——

    蓦然的不敢置信后,胸中便涌起无尽的哀恸悲绝,火辣辣的宛如灼烧成灰,他几乎要笑出声,却是被千年冰雪冻结,连低泣一声也无法作到!

    那一瞬,这满殿繁华,宫阙千重,也不过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只剩下耳边那温婉低语,怯怯而愧疚的絮叨道——

    “石君侯呈到我手上时,就剩下这双鞋了,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你也别伤心了,这是她自作孽,不可怨别人。”

    “虽然我不愿见你为她悲痛如此,却更不愿你被蒙在鼓里,还是早点清醒的好。”

    萧策闭眼,耳边的聒噪,全数碎为片言只语,扭曲乱音,下一瞬,他的声音低沉近乎凝滞——

    “她是怎么死的……”

    那聒噪的女音不敢再做声,嗫嚅着不愿开口,萧策猛然睁开眼,双目宛如飞焰横天——

    “她是怎么死的!!!!”

第六十一章 无题

    那双美丽杏眼流光闪烁,因他的突然爆发而惊愕不已,她的声音都仿佛被扼在咽喉——

    “雪山崩塌,万丈陷落之下,无人幸免……”

    隔着潋滟生辉的薄薄珠帘,她声音顿了一顿,惋惜轻叹道:“我们派人去看时,已经在雪水里泡了月余,面目浮肿不堪,也看不出原样了。”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萧策微微眯眼,已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深殿,浑浑噩噩中,只记得手中牢牢抓着那只匣子,那被雪水浸得泛黄的丝履……

    已经几个月过去了,那时的心悸与绝望,此刻却仍是铭心刻骨,萧策的手微微痉挛着,再一次地掀开匣盖,任由那一双明珠的冷光直射眼中。

    在书架的背面,明珠于半明半暗间光华清冷,吞吐宛如活物,他骤然闭目,双目仿佛被刺痛一般。

    曾经亲手相赠,曾经甜蜜温馨,如今却已只剩下最为不堪的惨痛结局。闭上眼,她飒然明净的微笑好似仍在眼前,

    可剩下的,却惟有这一双鞋,这一对谈笑间凝聚誓言的明珠。

    是怎样走到如此地步的?!

    萧策苦笑着在心中自问,却终究是没有答案,他的双手颤抖着,紧紧的握住了这唯一的外物,唯一的依凭,仿佛孤注一掷的要抓住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不会再有了……也或许,斯人斯情,从自己长剑刺入的那一瞬,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原谅我……也原谅你自己吧……”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窗外明媚的春guang斜斜照入,他的笑容加深,仿佛无尽欢畅,惟独那眼中的幽黑空寂,永久的凝在了此刻。

    ****

    王城睦元殿中,这一阵倒是平静的许多,自从燕姬出了那等丑事后,满殿里女眷越发谨小慎微,半步也不愿多出外间,这般近乎幽闭深宫的日子,实在让众人百无聊赖,这一日春guang晴好,天气有些热了起来,众人都是青春年少,北地女子终究是活络惯了的,不比京城闺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是一干女眷怂恿了瑗夫人,又禀了朱闻,到了郊外的猎苑中。

    北人好弓马,虽然已不复过去马上吃睡的岁月,却终究连女子也会一两手。

    瑗夫人在众人展开的屏帐后换了窄袖轻衣,一眼瞥见一旁静坐的疏真,唇边闪过一道玩味的笑容,“妹妹不换衣服吗?”

    “我今日有些咳喘,平日里也甚少骑马,就不出丑露乖了,你们玩得尽兴吧。“

    疏真淡淡说道,她坐在小圆杌子上,任由微风吹拂她的发丝,腰间束带不盈一握,仍显得有些宽了。

    她轻咳两声,面色仍是苍白,映得那些靛青黥印也越发鲜明,弱不胜衣之态,却是让瑗夫人皱了皱眉,道:“妹妹的身体也太过柔弱了……宫里最近有位新进太医甚是年轻,为娘娘们诊治颇得赞赏,不如改日请他过来一视。”

    疏真闻言又咳——这却是真价实货笑呛了的,她有些啼笑皆非,含糊道:“这位太医我也有所耳闻……”

    微微皱起眉,暗怪叶秋太过张扬,正在想法婉拒,却听瑗夫人嫣然一笑,拿出当家侧夫人的派头,不由分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就请他过来。”

    她随即起身,侍女们亦是骑装飒爽,纵马扬鞭之下,不远处草丛里顿时飞起几只山鸡,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来,有大胆的侍女朝这边望了一眼,低声笑着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也跟着笑。

    天空蔚蓝明净,日光照耀下,女眷们的嬉笑声清晰可闻,越发显得这边宁静寂寥,剩下的几个侍女呆呆立着,也是魂不守舍,跃跃欲试。

    虹菱横了她们一眼,撇了撇嘴,在疏真耳边悄声道:“瑗夫人那群侍女笑得不怀好意……这是在故意削您的面子呢!”

    疏真笑着回看她一眼,见小妮子满面懊恼不服,唇边笑意越发加深,“我自己身体不争气,她们爱笑就笑去好了,若是以为凭这点小心眼就能帮她们主子斗宠,那就太过愚蠢了。”

    她轻描淡写说道,却是一针见血,虹菱目光闪动,正要再说什么,却听不远处隐约有女音争执——

    “好象是瑗夫人她们。”

    只听女眷们拉住另一帮华衣贵女,正在娇声叱责,另一帮人的也是声音不小,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疏真慢慢起身,逐渐朝着那端走去。

第六十二章 逐鹿

    荆草及膝,于春苑之中瑟瑟起舞,日光照耀下,瑗夫人手下的侍女们面色涨得通红,却是扯了那群华衣女子们的马缰,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瑗夫人站在一旁,却是发髻蓬松,惊魂未定,她面上怒色微动,却仍不肯失了仪态,只是玉容冰冷,冷冷道:“这是怎么了,是要我的命吗?”

    她手中拈了一枚短箭,再看着自己断裂的鞍绳,一时仍有些脚软。对面的宫装女子们虽是奴婢打扮,却是颜色鲜丽,闻言也不甘示弱,伶牙俐齿的脆声道:“我们只是在射野鸡獐子,谁料到突然闪出些人来。”

    一旁的同伴娇笑着帮腔道:“你自己误入,又骑术不佳,怪得谁来?!”

    瑗夫人气得颜色不正,咬牙道:“好一张利口!你们的主子是谁,竟教得你们如此放肆!”

    宫装女子中有个容长脸的,看着略微年长稳重些,上前微微一礼道:“我们是王后宫里的,奉她之命陪三王妃来这里狩猎。”

    这话仍带三分傲气,瑗夫人听着有些刺耳,抿了抿唇道:“王后让你们来照料三王妃,你们这般胡乱放箭,倒是累得两位主子清名受损!”

    那些宫装侍女都是王后身边的,自来娇纵惯了,听这话却更不入耳,有人悄声道:“我们自有自家正经主子管教,好不好的,也不劳你多操心……”

    声音虽低,但人群靠得近,终究还是被瑗夫人听入了耳,她嘴唇微颤,冷笑道:“真是没上没下了!三王妃在哪里,我这几日未去拜望她,今日却是适逢其时!”

    那些侍女方才还满不在乎——任谁都知道二王子与王后不睦,又何必给他的侧室好脸?如今听瑗夫人提及颜氏,言语之间颇有些亲热,却是有些讪讪的,心中未免惶恐,只是面子上下不来,不愿主动开口示弱。

    瑗夫人却是存心要杀杀她们的威风,顾盼之间风姿绰约,颇有把握的瞥了一眼不远处林中的人影,笑道:“三王妃正在狩猎,我在这里等她便是……”

    话音未尽,便见林中一行人拎了一团雪白狐狸绒,正欢笑着出现,为首一人见这边众人聚集,于是径直朝这边而来,看那帷帽上的珠扣,大约就是三王妃颜氏了。

    瑗夫人略微缓和了脸色,上前将她迎住,颜氏早就发现气氛凝滞,见瑗夫人面色仍有些僵硬,于是亲走几步挽了她的胳膊问道:“好久不见,这么虎着脸做什么……”

    随即她很是敏锐的问道:“是我这些随侍宫人得罪了你?”

    瑗夫人抬头正要回答,眼角余光却在下一瞬瞥见一道白芒,骤然而出!

    白芒贯空而过,竟是朝着一旁静观的疏真而去!

    变生肘腋,谁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场景,疏真只觉得眉间杀气一跳,周围都是看热闹的随从马匹,悬身一扭,极为惊险地让利刃插着耳廓而过,一时血流如缕,沿着发丝垂滴满地。

    她内力全无,只靠单纯灵敏,到此已极为不易,谁料紧接着又有三柄白刃呈品字而来,距离极短之下,她勉强躲过两道,第三枚终于正插肩上,鲜血喷出,引得四周满是尖叫和混乱声!

    剧痛入心,她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一步,随即跌倒在地。

    她面容向下,在地上磕个正着,蒿草的独特气味冲入鼻端,温暖干香直达肺腑,她眼中景物越发模糊,只耳边仍能听到尖叫惨号声,甚至有人盲目跑过她身边!

    “何事如此惊慌?!”

    由十丈外遥遥传来的,是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沉稳威仪之下,一派泰然不惊。

    这个声音……!

    她眼前有些飘忽,神志却未曾散失,心中暗暗叫苦,恨不能此刻彻底昏厥过去——

    燮王朱炎!

    ****

    燮王朱炎好一阵没去王家苑林狩猎了,先是身体未复,后来又是一连串的密谋争位,使得他身心疲惫,却是好几个月的时间都绝迹此间。

    这一次前来,乃着陪着两位朝廷使者而来的。

    朱炎领着百十骑骁马跃入丛林,顿时百兽惊走,箭石齐飞。侍从们驱赶的声音很是清晰。

    他略握了一下手中长弓,微一扬弦,便有飞禽被射中,虽然有些久旷的生涩,却极带准头。

    “燮王绝迹,真是老而弥坚……”

    两位使者中的副使笑道。

    他便是先前那身负刀剑之人,日光照着他微带阴骛的眼,却是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小臣不才,倒是想见识下传说中一箭杀虎的神威。”

    朱炎瞥了他一眼,却是并不动怒,只是意味深长道:“等着罢……总有机会的。”

    左侧的正使咳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同伴到此为止,他微微抬头,髻间斜插的长簪流穗飘然,更显得潇洒不羁。

    此时在侍卫们的吆喝下,从密林中赶出一只小鹿,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跑,朱炎正要拔刀,却听那位正使在身边低语道:“上失其鹿,群雄共争——王上如今也有这亲自下场的兴趣了么?“

    这话听似说的眼前,实则却极为骇人,朱炎皱了皱眉,冷然道:“不是寡人有逐鹿天下的兴趣,而是有人非要争这区区一点虚位。”

第六十三章 狭路

    “向来获鹿者可以饱饮热血,这鹿血性热,多喝了免不了也会让人头脑发热呢!”

    那位身负刀剑的副使在一旁一语双关,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居然还有闲暇调笑。

    朱炎瞥了他一眼——此人乃是中郎将徐陵,据说是出身于破落世家,却身带兵刃混迹于市井,石秀有一日路过街头,亲见他白日杀人而面不改色,居然还吟诵古人诗句,虚张声势吓得众人不敢追击,诧异之下,将他收入了门下,不几年便推荐出仕,如今虽然官职不大,却甚为见重。

    他如今说这话,听来只觉得谐趣,却难以忽略其中刻薄辛辣!

    正使欧阳瞻听这话含沙射影,固然有调侃朱炎的意思,却也对一心插手世子之争的自己,大约也有站河岸看热闹甩手不管的意思,心火怒焚之下,面色一沉,却终究不愿让人白看了笑话,于是转过头充耳不闻。他一身儒雅蕴藉的风度,如今却周身带出凝滞愤怒之意。

    朱炎看着他,心下却如明镜一般——欧阳瞻乃是奉了萧策之命而来,与副使并不相睦!

    欧阳瞻虽非咄咄逼人之人,到了燮国,却是有意无意的旁敲侧击,世子的人选到底属意于谁——朱炎总是含糊带过,如今趁着狩猎之时又诱人表态,可说是处心积虑了。

    至于另一位副使徐陵,他乃是石秀夹袋里的人物,如今却置身世外,浑不管储君之争,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想到此处,朱炎只觉得心头一阵厌烦,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见正使欧阳瞻冷傲的唇角微微扬起,说不尽风liu倜傥,“王上倒是要多饮些鹿血,您气血有些欠亏……若是世子在此,少年人气血热旺,小臣倒是要劝他慎重少饮些。”

    燮王目光一闪,听他蓦然提及幽禁宫中,几乎无人问津的世子,心下越发不悦,却是含糊道:“世子的身体一向不好,这些围猎弓马之事甚少涉足,使者要见他却也不难,待他有所好转,必能亲身见客。”

    一旁的徐陵听着这谁也不信的连篇鬼话,轻笑一声,仍是不置一词。

    欧阳瞻却是故意装糊涂,一脸恳切道:“世子正是年轻,有什么顽疾也不难医治,小臣与几位京城名医交好,待我手书一封,请他们来为世子诊治吧!”

    朱炎眉间一凝,目光犀利宛如电光,好似当场便要发作,却终究微微眯眼,将这一股戾气压入胸中。

    “使者真是有心了,寡人在此谢过。”

    “好说好说,王上乃是朝廷栋梁,世子更是少年英才,待圣上亲政后,还要大用呢!”

    欧阳瞻轻纵缰绳,冠冕堂皇说完后,一派意气风发,朝着前方驰去,碧草轻摇,更映得他身形潇洒。

    这是要重新扶起几近失势的世子吗?

    朱炎在心中无声冷笑——萧策此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将那个刘阿斗一般的朱棠扶上了位,这整个燮国便会成为朝廷的附庸?!

    但为什么不是长公主……

    他眼中越发沉凝,心中惊疑不定,却笃定此事并非是长公主的手笔——她要么不出手,一旦谋定,便是无法躲避的凌厉之势,况且她若是要扶持一个傀儡,非弄得燮国一片大乱才会走下一步。

    几个月来,这件件桩桩,京城方面的棋步,实在是走得蹊跷,这完全不似长公主的作风!

    他浑身一颤,想起派在京中的细作,提及近几月间长公主身有微恙,甚少宣召朝臣,有事皆是隔着老远,在珠帘后遥遥传音——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垂帘虽是祖制,长公主却是恢弘大气,非要将人唤到近前,一一指出利弊,朱炎自己也曾经于珠光闪耀间窥见她明丽飞扬的容颜,事后也再三回味。

    难道是……!

    一个危险而荒谬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燮王朱炎全身都几乎要为之痉挛,他的手不知不觉放开缰绳,双目神光一盛,却是将身畔侍从惊得莫名所以——

    不可能的!

    但越是抑制,这个念头却如附骨之蛆一般,让他越发联想到近几月间的蹊跷事件——京城一番大清洗,落马的却全是长公主的人;石秀忽然势力大涨,再不复先前受忌避退之势;萧策一反平日不涉朝政的态度,竟频频插手大局;再加上长公主不抛头露面的诡谲之事……这一切,越发让他心生惊怖!

    难道真是……

    燮王朱炎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惊疑暂时放下,一挥马鞭,朝着使者奔驰的方向而去——

    草木的清冽气味弥漫身边,前方侍从正在驱赶小兽,人声喧嚣中,朱炎却灵敏听到,隔着一道密林的远处,好似有女子的惨烈尖叫!

    朱炎的听觉生来便比常人灵敏,这密林的另一端并无通路,乃是这外苑的另一区域,今日狩猎并不会涉足,大概是其他王公贵族在那里狩猎,听那声音凄厉紧急,此时绕道太过拖延,朱炎一念之下,连忙命人将密林间几株大小不一的树砍下,却也浑然不顾半人高的藤蔓荆棘,一控缰绳,俊马一声嘶鸣,竟是高跃而过!

    那渊亭岳峙的身影,霸意洋溢,显出宝刀未老的雄姿,映入使者眼中,却是对早先“燮王身体不如从前”的绝大讽刺!

    朱炎纵马高跃,落地之时,强烈的颠簸使他感觉全身一震,酸疼从四肢泛起,他不动声色的忍下,放眼望去,只见一群花团锦簇的宫装女子们围成一圈,中间倒卧着一道纤瘦身影。

    蒿草随风飒飒而响,碧色葱郁之间,只那见抹素白中蜿蜒流出嫣红溪流,呼吸之间,却也仿佛染上了那腥甜的血味。

    黑发在草丛间随意飘扬,宛如乌云堆雪与碧色相映,微微露出的雪肌宛如透明一般。

    ““何事如此惊慌?!”

    朱炎沉声问道,随即一眼瞥见两张熟悉的玉颜——一位是自己的儿媳,、三王妃颜氏,另一位花容失色,摇摇欲坠的,却是自己亲赐朱闻的侧室。

第六十四章 梦魇

    风吹得草木伏地,一人一骑从密林阴霾中高跃而出,所有人惊诧地仰头去看,日光金芒射入眼中,只觉得一阵发眩。一旁的锦衣宫人们看着这满地鲜血,又惊见王驾近前,一时又是尖声哭嚷。

    燮王朱炎眼风一扫,顿时所有哭叫声都弱了下来,他从马上跃下,微微颔首示意,让急急趋前拜见的两人起身,略一打量四周,沉声道:“赶紧先救人!”

    两女“啊”了一声,仿佛如梦初醒,四周众人也七手八脚上前救治。

    朱炎抬眼看去,只见那女子身形单薄,一袭素衣凌乱飘散于草中,鲜血仍从创口潺潺而出,她面朝下静卧不动,仿佛气息全无。

    疏真此时眼前一阵发黑,草叶在瞳孔中放大扭曲,仿佛斑斓羽蝶簌簌而飞,又似刀戟在眼前横挥飞刺,她咬紧牙关,竭力维持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让燮王朱炎认出自己!

    有好几双手在她身上的伤处施救,无奈却反而触压到了深陷的刃口,那剧痛让她浑身都紧缩起来,她瑟缩着,将自己的头更深埋入草中。

    周围的一切声响都似乎小了下来,只听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道:“暗器反陷入肉中,你们这样是拔不出的。”

    那声音沉稳淡漠,却带着天生的威仪,让她的黑瞳为之一缩,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手心一阵温热粘腻,不知是血还是汗,千钧一发之际,她却只能倒卧在地,全身动弹不得,任人宰割。这般危急之势,让她心中又急又怒。

    朱炎的声音略一沉吟,随即便低声说了句什么,方才赶到的从人立刻原路回返。

    疏真的心悬在半空中,指甲狠狠刺入肉中,眼前一片漆黑。

    下一瞬,她听到清脆的裂帛之声,随即感觉有人俯下身,将她肩膀伤处抬高,她眼角余光好似瞥见冷光一闪——

    剧烈的刺痛仿佛鬼魅的藤萝,在她的肩处缠绕伸展,她全身都为之抽搐,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利刃在肉中翻转,一寸寸拔出,毫不迟疑的,坚决近乎狠绝的,她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胸中几乎喘息不能。

    好似有什么清凉的药物被敷上,一个激灵后,痛楚仿佛弱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遇到强敌的感应——男子成熟昂藏的身躯在她的身前投下重重阴影,她浑身都是一阵战栗,仿佛根根寒毛竖起,好似下一瞬就要爆起!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细密的包扎,手法有些生涩,并不温柔,却总算包得紧密,并不算潦草。

    燮王朱炎的声音淡漠渺远,仿佛远在天边,却是近在身畔——

    “叶太医还没来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脚步声,有人轻喘着一路小跑到了近前,清朗男音听入疏真的耳中,却宛如仙音圣乐一般——

    “小臣在此……”

    叶秋来了!

    她心神一松,顿时就觉全身百骸都再无半分力气,软得几乎连小指也无法动弹,昏厥之前,却仍是不放心地将面容埋入血与土泥之中,狠狠的蹭磨了满脸。

    ****

    燮王朱炎放下手中包扎停当的创处,缓缓直起身来。

    雪白的肩胛半露,鲜血顺着手臂滑下,更映得肌肤晶莹剔透……

    这就是朱闻新近宠爱的女奴吧?

    乌发似檀,纷扬落了一地,整张面容都深埋草中,看不到半点,只有在方才痛到了极点,才微微颤动着,露出了耳廓交接处的一点青黑黥纹。

    朱炎凝望着这消瘦孱弱到了极点的身躯,心中升起了极为荒谬的似曾相识——

    耳边的风飒飒轻仰,日光照得周身暖融,他仿佛着了魔靥,怔怔看着这满身血污的女子,鬼使神差的,居然伸出手,想要将她翻转过来。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朱炎瞬间惊醒,蓦然止住举动,他摇了摇头,仿佛感觉到周围宫人侍女的眼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于是出于避讳,微微侧过头去,不再看她。此时,侍从带了叶秋,正气喘吁吁的赶到了这里。

    朱炎轻咳一声,对自己方才的失态简直是惊诧难明,他转过头去,对着一旁的颜氏和瑗夫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颜氏惊得瑟瑟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瑗夫人定了定神,竭力回忆方才的情形,竟是越发惊疑不定——

    “方才……那暗器薄刃,好象是从三王妃的侍女中间射出来的。”

    颜氏顿时勃然色变,勉强抖着嘴唇反驳道:“简直一派胡言……”

    燮王朱炎最烦听女子斗口,随即一挥手,让两人都住口,一双锐目朝着花团锦簇的侍女中间扫去。

    “你……过来。”

    他指点着人群中极为普通的一名少女,沉声道。

    颜氏有点焦急,颤声道:“她……她在我身边使唤了好几年,不可能是……”

    她随即醒悟过来,这个时候,却是不能替任何人打包票,以免把自己也卷了进去,于是噤声不语。

    那锦衣宫人正是年少,颤抖成了筛糠一般,走了几步,竟一头栽到了地上。

    叶秋疾步上前一探,低声道:“她已经死了。”

    两道黑血从那妙龄少女的唇边流下,映入所有人眼中,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第六十五章 杀念

    燮王朱炎扫了一眼倒毙在地的侍女,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冷笑道:“倒真是忠心!”

    颜氏半惊半气,双手都在颤抖,听他这一说,越发惶乱不知如何辩解,燮王看了她一眼,徐徐道:“清者自清,你再多说也无益,还是等勘捕司来人验过再说。”

    他回头,看着叶秋正在以金针为那昏迷倒卧的素衣女子救治,正想上前看个究竟,此时身后马蹄轻疾,却是那两位使者阴魂不散,也赶了过来看热闹。

    朱炎眉心不易察觉的一凝,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凭空出了个刺客,倒是让两位见笑了。”

    “哪里……王上豪勇锐气不减当年,便是有什么宵小,也难逃您的法眼。”

    欧阳瞻微笑着说道,眼中闪过一道奇异光芒,一旁的徐陵深吸一口气,仿佛对这满地的血腥味颇为兴奋。

    朱炎看着这两人,不知怎的,心下涌起一阵厌烦,几乎都失了答话的意思,他凝望着叶秋指挥着侍卫,小心翼翼的将那柔弱身躯抬起——

    “小心!不要随意把人翻转过来,就让她面朝下!当心伤口裂开!”

    叶秋低声提醒道,那般郑重严肃的表情,倒是让朱炎对他颇生好感——先前听说这位新进太医甚讨年轻女眷的喜欢,原以为他是嘴滑骨轻之辈,如今却是大为改观。

    众人的臂弯中,一缕黑发垂落而下,宛如山涧月色下的幽然光华,朱炎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升起极为微妙的感觉,一时竟有些出神了。

    ****

    疏真幽幽转醒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室中点了灯烛,照得纱帐顶蓬的鸾凤越发明灿,仿佛展翅欲飞一般。

    她咳了一声,随即抬眼,却看入一双深邃焦灼的黑眸里。

    “你终于醒了!”

    朱闻满面冷肃,浑身仿佛被冰雪笼罩,却在看到她醒来后,蓦然转为惊喜,他一时忘情,急忙上前将她一把揽住,仿佛怕她下一刻便要消散无踪。

    他深呼一口气,第一句话,居然带了命令的意味——

    “以后少跟那些女人掺和。”

    话一出口,他觉得太过斩钉截铁,不由被自己吓了一跳,眉间闪过一道懊恼和关切,放缓了声音,声音已带上了几分惊魂未定,“对不住……这是我的疏忽,没想到她们居然敢当众施展这些鬼魅伎俩!”

    他凑到近处,疏真看到他眼下有些青黑,带出很深的疲倦,心下一凛,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了……”

    朱闻皱起剑眉,想起初闻噩耗的那一瞬,禁不住双手仍欲颤抖,“叶太医说你失血过多,若是再不醒来……”

    他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整张面容都浸润在昏暗阴影中,只有那声音灼热狂扬——

    “若你真有个万一……”

    冷笑声响起,仿佛暗夜中的鬼魅修罗,“我要所有人以命相赔!”

    疏真咳了一声,静静问道:“你确定是谁下的手?”

    “人是三王府的,又是颜氏带来的,但惟其如此,才没有人会相信是她主使……”

    朱闻的声音越是狂怒,越是冷凝成冰,“若真是她,那便是王后的主意。”

    他又是冷笑,“另外一个女人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嫌疑更重……”

    他想起不久前那双媚意点点的美眸,那半掩宫扇下的神秘笑容,以及志在必得的暧mei低语,不禁哼了一声,“萧淑容……父王的宠爱,也并非安逸无忧的护身符!”

    “别忘了那两个使者。”

    疏真的声音带些沙哑,在帐纱一角的半明半暗中静静流淌。

    “朝廷也来火上加油……”

    朱闻的冷笑更甚,却担忧她的身体,不愿多说,只是柔声道:“你不用管这些了,先休养好身体……”

    他站起身来,心中却是隐忧重重——疏真的身体当然已是孱弱到了极点,这般不轻不重的失血,却又让她在黄泉关头走了一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无声的叹息,却半点也不愿露出,只是在袖中握紧了拳,下定决心,要为她寻访名医——只要自己在一日,便不能让她有所闪失。

    又昏睡了一宿,再次出现在疏真面前的,却是面带无奈的叶秋。

    “那两个使者所为何来?”

    不等他开口,疏真先发制人的问道。

    “一正一副,正好是萧策和石秀夹袋里的人物……”

    叶秋说到此处,刻薄毒舌几乎要嘶嘶作响,“那位正使学了一副酸儒口气,一口一个嫡长为贵,说是世子并无大的失德,燮王不可听信谣言,随意废立——这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怜那位世子被他这一惦念,只怕比那只啃成空架的鸡还要凄惨!”

    疏真微微颔首道:“朝廷欲扶持自己中意的人选上位,可再怎样也不会是这位世子,他们刻意提起这端,只怕更惹朱炎嫉恨,世子危矣!”

    她一时气岔,又是一阵咳嗽,叶秋再也忍耐不住,怒声喝道:“你体内剧毒已缠入经脉,再不祛除,便无生理,你这么置之不管,是活腻了么?”

    疏真咳嗽稍停,苦笑道:“此事我自有分寸……如今我不能动弹,倒是要麻烦师兄你一回。”

    叶秋被她这一声师兄叫的寒毛直竖,直觉似的倒退两步,惊声道:“你这么一唤,肯定没什么好事!”

    疏真一声轻笑,带着些算计和狡黠,眼波流转间,叶秋依稀看到了过往那个明丽聪慧的小师妹——

    “别忘了我的两个要求!”

    “罢了……”

    青年太医认命的垂下头,“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那个朝廷正使,欧阳瞻。”

    细而轻柔的声音从帐中传出,这一瞬化为幽冥的狰狞利爪!

第六十六章 引蛇

    “他?”

    叶秋眼中波光一闪,“一个小小的外臣,居然能惹你动怒,真是少见。”

    疏真安倚床头,额间细碎发丝沉沉的垂落下来,声音无喜无怒,丝毫不为所动,“你无须试探我的口风,替我杀了他便是。”

    “轻而易举之事。”

    叶秋见她不想说,也不勉强,利落起身收拾诊箱,微微点头,径自去了。

    疏真微仰起头,仍是微微咳嗽着,唇边一抹微笑却不失苍凉黯然。

    她伸出手,看着柔腻无骨的掌心,低声之间,憾恨无限——

    “若是我内力未失,又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她黛眉深蹙,双目间飒然神光闪现,却终究消释去那份晦涩与不甘。

    “罢了……眼下不能着急,决胜关键也并非在于个人的蛮勇,这点千万不可忘记。”

    她微一沉吟,伸手***着玉颈下垂挂的精致香榧扣,幽黑眼睫颤动之下,终于不再言语

    ****

    寝殿之中,燮王朱炎默然不语,径自在文书上批写不已,左侧王后盛气而坐,面色阴沉憔悴。

    她深呼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出怨怒来,随即念着颜氏的闺名说道,“她是你我亲自挑选的儿媳,论礼仪论品貌,哪里都数不出差错来,这些年来,也多亏了这个兰心慧质的孩子,时时陪我解闷说笑——她这么个心性人品,凭什么要跟朱闻家的区区侧室过不去?”

    她越说越是激昂不平,“你如今让她禁足不出,却更是让谣言传得满天飞,那刺客只是碰巧藏在她身边,有哪个人会愚蠢到让自己坐实这罪名?!”

    朱炎停下了手中之笔,瞥了她一眼,却仍是不愿开口。

    王后越发不耐,却又不敢多说,两人正僵持着,殿外传来一声悦耳轻笑——

    “三王妃或许没必要跟闻侯家的侧室过不去,有人却容不下这正得宠的美人!”

    王后抬眼看去,只见萧淑容彩衣翩然,乌发高髻,一双美目说不尽精明娇媚,正盈盈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淑容面对王后的责问,却是夷然不惧,唇边一抹微笑越见灿烂,“臣妾只是觉得,三王妃跟闻侯家的侧室爱姬,那是怎么也扯不上什么关系,至于凶手为什么会潜伏在她身边,这就值得人深思回味了……”

    她懒洋洋以袖掩唇,轻笑道:“说到闻侯,臣妾倒是在命妇中间听到一桩好事。”

    她一双美目熠熠,深深凝望着王后道:“听说王后您有意将娘家的侄女许配于他,这可不是亲上加亲?!

    随即她朝着王后微微一礼,娇笑道:“臣妾也要恭喜王后才是……今后,就更是一家人了。”

    这最后一句语气微妙古怪,带些若有若无的刺耳,王后顿时怒满胸中,却不好发作,沉声回道:“我身为正妻,原本就有替诸王儿物色良配的职责。所谓内举不避亲,我自家侄女只是考虑的人选之一,嫁的也并非是世子储君,这也需要大惊小怪吗?!”

    “臣妾哪敢如此?王后真是言重了。”

    萧淑容却不肯轻易放过,语虽谦恭,却是步步进逼,“也真是巧,您娘家千金若是嫁于闻侯,家中有这等爱姬,少年夫妻也免不了有所争执——如今听说那女子性命垂危,倒省去不少麻烦了。”

    王后再也忍耐不住,突兀冷笑出声,“你这么含沙射影,意思是本宫会跟一个卑贱的小丫头过不去,非要置她于死地?!”

    “臣妾可从未如此说啊!”

    萧淑容蹙眉诧异之下,让人觉得楚楚生怜,“闻侯与您是何等关系,您爱屋及乌之下,肯定也会善待他的姬妾。”

    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总有些媚上邀功的下人,随意揣测上意,做些无法无天之事来讨主子欢心,王后一时顾及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她这么若有若无的撩拨,燮王朱炎却并不阻止,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王后悲愤之下,恨不能一掌将这狐媚子掴出大殿,她三两步上前,竟一把扯住朱炎的袖口,嘶声道:“王上,您要给我一个公道才是。”

    “公道?!”

    朱炎蓦然抬眼,冷冷哼笑道:“今日来问寡人讨要公道的人还真多!”

    他从容不迫的从王后手中收袖,声音冷凝淡漠,“朱闻刚刚来过,他也要我给个公道,否则便要自己动手。他指认你宫里三个侍女曾经在多年前暗害于他,任由尚是孩童的他跌入深塘之中——这可是你至亲的骨肉!”

    王后被他这一句噎得面色苍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想起自己多年来屡次打压朱闻,身边人也知悉她心意,当年刻意作践朱闻的的举动时而有之,后者对她可说忌惮已深。如今自己虽欲用侄女将他拉拢回身边,却反而让有心人把罪名栽到了自己头上!

    只听朱炎冷笑更甚,其中寒意几乎让人心颤,“对了,方才世子也来痛苦流涕,说他与这两个天朝使者素不相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替自己再三求情——你们都说自己是冤枉的,都想要个公道,寡人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扫了一眼表情各异的两女,冷笑着拂袖而起,“趁着我没发怒之前,你们都给我出去!”

    王后以袖掩面,哽咽不语,萧淑容却是施施然行了个宫礼,袅娜而去,临走还道:“都是臣妾多嘴,这才惹您生气……王上别跟我一般计较才是。”

    朱炎望着她们两人的身影,目光却是晦暗难明,静静的,他笑了——

    “寡人又怎会与你们一般计较?我还要靠你们引出这两名使者的意图呢!”

第六十七章 密会

    丝竹清音逐渐飘现,欧阳瞻静坐内室,眼中只见歌姬舞伎如彩蝶穿花一般,于重重帘帐外络绎来去,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他心中逐渐不耐,这般旖ni香艳之景却不愿多看,一旁陪坐的安乐侯见他微微皱眉,笑着开解道:“欧阳大人且再等片刻,家姐过一会便到。”

    好大的架子!

    欧阳瞻心中冷哼,面上却丝毫不露,仍是一径笑得温文,“有美来兮,稍等片刻又何妨?”

    此时外间微微有脚步声响起,透过弹指可破的柔丽薄绡,隐约可见外间一人独自前来,纤腰削肩,华髻绸衣,正细语笑道:“使者真是信人,倒是本宫来得迟了。”

    一旁的侍婢将轻纱挽起,重重叠叠的以金绳系了,又有人上前接过那人脱下的兜蓬,一阵暗香馥郁,外间之人款款走入,却正是燮王最爱的萧淑容!

    灯烛微微摇曳,更映得萧淑容容光焕发,美艳中透出雍容,她轻笑道:“族兄如今可安好?”

    这一声带着亲昵,却丝毫不见突兀,欧阳瞻听她呼及自家主人,连忙起身回以一礼,“我家清远侯安好,淑容有心了。”

    他的笑意恭谨妥帖,最深处却带出一种深深的轻蔑来——萧策出身兰陵萧氏,乃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名门世族。萧淑容出身甚是模糊寒微,却也仗着同姓,在两方搭上关系后,言谈之间频频称他为族兄,这般硬加攀扯,却是让人鄙夷不已。但如今两家正在合作,却也不好撕破脸,只得含糊带过。

    萧淑容也不以为甚,十指纤纤,拈起桌上的金丝蜜枣,放入口中一抿,一旁的胞兄连忙递上小碟,供她将核吐出。

    萧淑容看也不看他,只是低声道:“贵客来临,兄长且先去休息吧!”

    安乐侯倒也乖觉,一声不响的回避下去,轻轻挥手之后,连外间的丝竹之声也骤然寂停,一室之中,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俊男美女。

    “淑容真是好本事,夜深露重,居然也能不动声色的潜出宫来。”

    “本宫经营了这些年,几个心腹还是有的。”

    萧淑容轻描淡写带过,精巧宫扇掩住半张脸庞,脆声道:“欧阳大人方才说的,只怕不尽然吧——听说,如今长公主对寿山公石秀也颇见信重……”

    萧淑容目光闪动,巧笑嫣然,“就连你这次前来,也还跟着位副使——石君侯与族兄之间,真能唱好这一出将相和吗?”

    欧阳瞻眉头一皱,挑眉笑道:“淑容这话却是差了,石秀并未总管内阁大事,却是哪里谈得上是‘相’?!您也未免太抬举他了。”

    他瞥了一眼萧淑容,不动声色的继续道:“淑容不必有所疑虑,清远侯乃是为了和衷共济,这才放宽心胸,不去理会石秀大人的一些细小动作——别的不说,长公主也是心有定计,马上就有上谕将下,清远侯将晋为清远郡王!”

    什么?!

    萧淑容心中剧震——她未饱读诗书,却也在朱炎身边熏陶良久,知道朝中百年来已不再轻封异姓王,如今却要为萧策破例?!

    她随即却也释然——萧策力挽狂澜,可说是一手回天,有擎天保驾之功,就算是这不世之赏,却也并不突兀。

    她双目放出光华,仿佛喜不自禁,“这真是一桩喜事,本宫也是与有荣焉!”

    欧阳瞻微微一笑,神情越见潇洒不羁,“所以淑容不必多疑,清远侯之势稳若泰山,你我双方携手同进,才能保小王子一世福泽。”

    萧淑容微微苦笑,“哪里还有一世福泽?我家朱闵年幼,一旦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登位,我母子两人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无!”

    她神情黯然,盈盈美眸中水气点点,仿佛弱不禁风,欧阳瞻看她如此做派,心下冷笑不已,口中却叹道:“果真如此,淑容可要早做打算。”

    萧淑容微微一叹,“本宫乃是一介女流,今后之事,全要赖族兄替我母子做主!”

    欧阳瞻听到这关键一句,却是心领神会,面上却是犹豫道:“这朝廷也不是清远侯一人的,燮王之位也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贸然插手总要有个名义。”

    “名义?!”

    萧淑容眼中光芒一寒,微笑道:“其余三位王子皆都不贤,并非为王之才——朱棠狂悖,朱闻恣乱,朱瑞平庸,他们受有心人指使,等不及继位,对王上做出悖逆谋害之举也没什么奇怪……”

    这话虽然含糊隐晦,其中带出的血腥暗示却让欧阳瞻也砰然心惊。

    萧淑容仿佛觉察了他惊诧的目光,轻挥宫扇,“你不用害怕,本宫不会贸然行事——事实上,世子朱棠前次就已经按捺不住,这才被抓住了狐狸尾巴!如此之势,只要稍加撩拨,还怕不能遂我心意?”

    “淑容的手腕心胸,真是让人心惊……前日二王子的侧室遇刺,只怕也是您的手笔吧?”

    萧淑容圆睁了双目,故作惊讶之态,“那刺客是三王妃颜氏的人,此事十有八九跟王后有关,她之前一直打压朱闻,如今见他军权在握,又蒙王上看重,便又想将他牵入自己的阵营。一番算计后,便要将自自己的侄女嫁他——那侧室能得独宠,当然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实在太过逼真,欧阳瞻笑着摇头道:“淑容的思虑还是如此缜密,只是王上和闻侯目前还没有全信,这效果不免要打个折扣。”

第六十八章 警幻

    纤长指甲伸出,并没有蔻丹的艳丽,却是如葱管一般可人,萧淑容笑得神秘,“本宫自然还有后着……欧阳大人只管静静看着就好。”

    欧阳瞻颔首道:“朝廷也会替您造势渲染,此外四疆周边也将配合行动,务必让朱闻等人的大军无用武之地!”

    “如此甚好……其实本宫母子也并非贪得无厌,一旦我家闵儿登位,必定会礼敬朝廷,永为臣属,不生二心!”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萧淑容轻轻拍手,丝竹之声又起,此时却不复方才的富贵闲雅,管弦轻鸣之下,不知不觉带出一种绮靡幻彩——

    萧淑容轻倚榻上,玉容斜靠之下,却是离欧阳瞻的胸膛只差半尺。她笑意加深,眉宇间更带出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暧mei颤动。

    “正事既已谈完,欧阳大人不妨在此小歇……”

    欧阳瞻微微一笑,头顶长簪垂下的穗节也随之晃动不已,萧淑容含笑回望,缓缓伸出手来,玉指绕弄间,将他的长簪拔下,任由男子长发直垂而下。

    淡而奢靡的香氛从她晶莹肌肤间无声流动,欧阳瞻不避不让,“淑容真是闲情……今夜不用回王宫了么?”

    “说这些未免太扫兴了……”

    吐气如兰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宫里的一切尽在掌握中……欧阳大人真要做柳下惠,还是……有心无胆?”

    “真是笑话!”

    欧阳瞻虽明知是激将法,却仍压不住年少气盛,一把反拥住温暖娇躯,“燮王宝刀未老,尤不能让你满足?!”

    一丝难堪怒意在眉间剔透,萧淑容眼波闪动,却终究化为娇笑——

    “你这张嘴啊,这么刻薄无情的……”

    欧阳瞻也低声而笑,连胸膛也微微震荡,“待会就让你见识我之多情……”

    仿佛是映证他的言辞,两人热切贴近纠缠,映在丝罗帘帐上的倒影渐成一体。

    *****

    睦元殿侧殿之中,轮班太医请完了脉,疏真淡淡抬眼,状若无意的问了一句,“叶太医今日不来了吗?”

    “他今日要为三王子准备药材,所以请老朽代劳。”

    涉及两边,老太医生怕疏真有什么异样想法,连忙又道:“三王子素爱钻研医书药学,又要为王上呈上养生汤剂,于是特地让叶太医为他指导一二。”

    疏真微微一笑,暗忖叶秋的借口还真是天衣无缝,又想起平时的传言,于是笑道:“我也早就听说三王子发下宏愿要为王上找寻养生古方,如此笃厚诚孝,实在让人钦佩。”

    太医走后,外间廊下的红泥小炉上又熬上了药,一阵苦涩的清香在逐渐深沉的夜幕中缓缓弥散。

    疏真刚想睡下,又一位不速之客到了。

    顺贤老夫人轻身简从,特地前来探望。她的脸色不知是因疲惫,还是因种种传言,显得有些憔悴老态。

    她的鬓发间仍是那枝石榴红珠花,嫣红似血之下,越发照亮了眼角皱纹。

    她仿佛有些心神不宁,问了几句伤情,便默然无语,沉吟片刻,随即吩咐侍女将自己提来的瓷罐打开,一阵香味顿时扑鼻而来,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是我家乡风味的乌鱼羹,虽然看着不起眼,却对刀伤失血有滋补奇效,你趁热喝吧!”

    她的声音疲惫而低软,不复平日的严厉,显得倒真象位慈蔼长辈。她低垂着头,眼底的浮肿阴影越发清晰,嘴唇蠕动的欲言又止,有些心神不属。

    疏真微微一笑,不顾一旁虹菱的拼命挤眼示意,接过侍女从瓷罐中倒出的热汤,毫不怀疑的端到唇边,就欲一饮而尽。

    仿佛受了什么剧烈的刺激,顺贤老夫人整个人都惊得一颤,她手一抖,却是把手边的茶盏碰翻,发出清脆一声。

    “老夫人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疏真停下动作,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夫人。

    顺贤老夫人憔悴面容上勉强挤出一道笑意,“我没事,大约是这几夜没睡好,有些神思恍惚了……”

    “您也不要过度操劳焦心了,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疏真客套劝道,随即顺势一仰头,欲将碗中热汤喝下。

    “不要!”

    尖利惊怖的声音在下一瞬响彻满室,仿佛利刃刮在铁皮上一般震撼难听。只听碰的一声响,疏真手中的小碗被老夫人打落在地,清脆尖锐的声响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颤!

    热腾的鱼汤在地上流淌,乳白鱼片落在满地都是,甚至沾染了侍女的裙角,抽气声顿时响起。

    “不要喝下去!”

    老夫人仿佛全身都在发抖,双手绞得死紧,无意识的痉挛,连说话也说不利索,“不……不要喝了!”

    疏真目光一凝,深深凝视着满地狼藉,静静问道:“老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第六十九章 黄泉

    老夫人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浑身都在发颤,断断续续道:“你别喝这汤了……”

    疏真从床上起身,脚步有些蹒跚,一旁的虹菱担心欲扶,却被她轻巧避过。她捡起瓷碗一角放在掌心,略微沾了一点于唇边一抿,立刻便是了然于心——

    “这碗汤还真是特别呢……”

    清淡含笑的调侃声,让满室气氛越发僵硬,仿佛山雨欲来一般,有胆小的侍女站在外帷,吓得连窃窃私语也不能。

    老夫人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我……这不是我本意!”

    虹菱看着这一幕,也明白了十之七八,顿时怒从心起,一提裙角,便要朝前殿而去,“我去请君侯过来。”

    “且慢。”

    疏真悠然回坐床上,雪白足踝在灯烛下闪过一道弧度,终究缩回了衾被之中,“些许小事,何必惊动君侯。”

    她以目示意,微笑道:“你先暂时离开一会,我跟老夫人有话要说。”

    虹菱有些不情愿的应了一声,正要走开,却听顺贤老夫人开口道:“还是请君侯过来一趟吧……”

    她的声音带着些疲惫和绝望,却又似如释重负,一时却是让虹菱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

    “既然老夫人这么说,你就去吧。”

    疏真仍是一派平和淡定,对着满地碎瓷鱼汤,笑得不染尘俗。

    一刻之后,朱闻急步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悠然宁静的微笑,映着满地狼藉,实在有些诡异。

    烛泪点点,老夫人一见他的面,眼中满是复杂光芒,颤巍巍站起身来,哽咽几不能成声,“是老身鬼迷了心窍……”

    “你们统统下去!”

    朱闻一声断喝之下,远处偷眼看来的侍从宫女全数消失,满室沉寂里,只剩下老夫人的悲苦低泣。

    “嬷嬷,这汤里到底放了什么,又是谁让你如此?”

    朱闻直截了当问道,眼中却闪过一道厉芒。

    “君侯……老身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昭训。”

    老夫人泣不成声,老泪纵横之下,皱纹沟壑越发明显,鬓间的石榴红珠花鲜红似血,在灯下闪着耀眼光芒——

    “可我也是迫于无奈……”

    她拿了手巾,抹了把泪,声音中带出无限凄然,“老身可说是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素来心高气傲,一些长辈的话,也未必能入你耳中。”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仿佛受了刺激有些茫然颠倒,“可是亲长毕竟是亲长,毕竟是十月怀胎将你生下……”

    朱闻听她如此说来,心中已是一片雪亮,他怒极反笑,一掌拍在桌上,顿时便是一个窟窿,“我睦元殿的事,何时轮到她插手?!”

    老夫人被这巨大声响吓得浑身一颤,咬紧了牙关,却终究继续说了下去,“先前王后便向你提过,她娘家侄女贤淑端庄,乃是良配,你却报以冷言冷语,也怪不得她要勃然大怒了。”

    “于是就让你在鱼汤了下药谋害疏真?!”

    朱闻面上浮现一道冷笑,眼中冷光让人不敢逼视,老夫人打了个寒战,强撑道:“我也知道这是伤阴德的,刚才看着昭训要喝,我的心里跟针扎了似的,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可这是王后的命令,我不得不从……君侯你不可怪我啊!”

    她说完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别过了头去,浑身都颤动不已。

    “好一个不得不从!”

    朱闻双眉一轩,仿佛有万丈雷霆瞬间欲下,却又敛住了,笑容越发森冷莫测,“老夫人累了,先请她下去休息吧!”

    一声令下,便有侍从上前将人“请”了下去,朱闻站起身来,沉思片刻,眼中狐疑却是更盛,“你怎么看?”

    疏真轻笑一声,掩住涌上喉头的咳嗽,长袖翩然之间,却是把那碎碗放在了桌上,笑得意味深长,“这位老夫人的演技还真不错!”

    *****

    烛影摇曳,窗外风声呼啸,仿佛鬼魅呜咽,萧淑容睡得很不安稳,她翻了个身,懵忪着半睁开眼,回想自己方才那个噩梦——

    奈何桥边,青面獠牙的恶鬼在身后穷追不舍,自己一路奔逃之下,竟跌入了黄泉忘川之中,腐尸与血水的味道仿佛绕身不去,那般粘腻的感觉……

    粘腻!!

    下一瞬,她浑身都为之紧缩,颤抖着伸出手,却蓦然看入干涸紫僵的大片血痂!

    “这是……血?!”

    她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看向身边之人,却在下一刻瞳孔缩为一点,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来人哪——!”

    廊下瞌睡的众人,因这一声而惊跳起来,一盏盏垂灯被点燃,帐外有再乱的脚步声,却在门前戛然而止。

    “妹妹,你怎样了?”

    这是她兄长安乐侯的声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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