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蛊惑
“老头子真是昏聩了……“
朱闻咬牙冷笑,拂袖而起,险些将案间玉瓷笔架摔到地上,一瞬之间想起在后堂沉睡的疏真,连忙化掌施力接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这么一打岔,他郁积的怨愤也化消不少,他叹了口气,冷冷一笑,却是为自己的怒气而失笑了。
不是早该明了吗?无论自己为这个国家,为父王母后做了多少,他们眼中,是不会有自己的身影的——即使有,那也是忌惮与算计。
朱闻居然又笑了起来——自童年起,他便自然发觉,凡是他所求的,所愿的,都要比其他兄弟付出数倍的努力,这才能勉强得到,更多的时候,却是求之不得,沮丧到麻木了。
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离他的距离都有点远——只除了……
他的眼神看向低垂纱帘的后堂,怒气缓缓消失,连眼波也变柔了。
我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好的宝物。
他如此低喃道。
重新低下头看了一眼秘密文书,他冷静思索着,心中却是重新升起了一重忧患——
朱瑞一步步来,若是大权在握,对这里的军械粮草供应,以及其余照应,会变成怎样?
即使不去考虑王位之争,这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轻笑一声,认为这个懦弱的三弟不足为虑,但疏真却对他颇有忌惮与关注,对于她的眼光,他一向是佩服,如今大胜在即,来了这一出,却也实在是隐忧一桩。
他放下文书,暗自下了个决定——
不宜将战事拖久。
朱闻与金禅都不愿久战,这一出败退却是出奇的顺利。
朱闻不是没想过在追击时给予重挫,但金禅在用兵上也颇有章法,虽是败退,却也是前后分明,一丝不乱。
宛如小心翼翼的獾,以及手持铁叉的猎人,战局便在这种诡谲的平静中缓缓北移。
追到后来,已经接近狄人的王庭中心了。
朱闻心中一动,随即从军中提来狄人亲贵,一番拷问后,又得了一些水晶果的消息。
传说中的至宝水晶果,只长于最高雪峰的绝顶上,人烟不至,飞鸟难及。
只有一两株,数年间不过有三四枚果子,狄人先前势弱时,还曾向天朝纳贡过,也曾与燮国来往,都有这一味,只能制成了干瘪果肉,效果不免大打折扣。
疏真原本吃了燮国库存的那一颗,大有好转,但几次遭遇偷袭,真气屡次强行提动,引起体内的暗伤与旧毒,反而急剧恶化,拖到如今,只有最新鲜的果子才能治愈了。
但最要命的便是这个——水晶果一旦摘下,便会飞速风干,根本来不及到病人床前,便会重为干瘪。
要想及时服食,只有亲自去采摘,立刻吃下。
朱闻听了这一说法,顿时大怒,但连连严刑拷问后,知道这是真的,不免又急又怒,着急上火的嘴上都起了泡。
到了掌灯时分,他终于按奈不住,郑重的对疏真道:“我们走一趟雪峰吧!”
疏真放下书,深深看了他一眼,朱闻却也看着她,“此时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现在战乱四起,也没人顾得上,反而容易得手。”
“说得好似小贼一般……”
疏真失笑,不由调侃起了他,“好似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做着贼匪的勾当……”
朱闻很配合的作出狰狞恶相鬼脸,彻底把她逗得大笑。
朱闻走到她身边,握了她的手,疏真面露薄晕,却仍坚持道:“白龙鱼服,恐遭宵小所乘。”
朱闻耍赖道:“我只是个小小庶子,别说是龙了,就是恶蛟我也不够格。”
疏真皱眉,朱闻按住她的掌心道:“我决定了,我要陪你去。”
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含着不容置疑之意,他的眼,凝灼于她的,彼此黑瞳中晶亮。
“二师兄可以陪我去……”
朱闻挑了挑眉,“我付了他五万两的酬劳,他要帮我在封地盯着老鼠们的异动。”
“况且,我们在狄人的土地上不知能逗留几日,远水解不了近渴。”
朱闻如此说着,自己也诧异自己居然如此能言善辩。
疏真低下头,不再言语,就在朱闻以为她仍是反对,正要绞劲脑汁想办法时,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
朱闻喜出往外,“就这两天。”
疏真刚要说太急,却见朱闻握着她的手劲微微加大,并不疼痛,却是带了体温的灼热,“这次就依我吧,你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一把攥过她的罗袖,从中抽出带了血迹的绢巾,她躲闪不及,两人顿时都默然无言了。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他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双攥着她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却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好……”
“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不知怎么,也说不下去,两人的身影在帐篷上映成一片,朦胧了灯火,模糊了彼此。
夜风吹过毡毯,暖暖的沁人心脾,帐外有不知明的沙荆花香,帐隙外沉月已现朱红,漫漫苍穹,却是再无一颗星子。
****
朱瑞将药碗放在几案之上,取了小银勺,一口口喂给朱炎。
朱炎目光安然,面色极佳,看上去竟是年轻了好几岁。
朱瑞将药喂完后,取过一叠截要,给朱炎过目。
“父王,这几日的奏章我已经批阅了,请您用印吧。”
朱炎目光略动,草草翻过,就要用印。
此时殿外略微有人声喧哗,有女子声气在纠缠喝骂。
朱瑞一听便知端倪,不由微微冷笑,温言道:“让她进来吧!”
殿门开启,萧淑容挽了身上披帛,怒上黛眉,急匆匆入内。
她人还未到,却已经听到朱瑞那一声吩咐,不由的勃然大怒——向来是她伺候在朱炎身边,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少年要见父亲,还需她在燮王身边通传,如今居然倒过来了?!
她明眸扫向朱瑞,只见他笑吟吟道:“淑容不在自己宫里休息,前此有何要事?”
萧淑容险些没被他气晕过去,这十年来,都是由自己随侍在朱炎左右,现在居然轮到这毛头小子来问“有何要事”?
她忍住气,却是理也不理朱瑞,只是望定了朱炎,盈盈一拜,蹙眉低声道:“臣妾见过王上。”
“起来吧。”
朱炎的声调平缓,毫无波澜,好似在眼前的不是他独宠了许久的解语花,而是不相干的路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私心
怎会如此?!
萧淑容只觉得心中一紧,眼前一阵晕眩,她竭力忍住了,眼圈已是红了,“王上,几日不见,臣妾真是如隔三秋……”
被这样一个千娇白媚的佳人哭诉思念,任谁都要心猿意马,朱炎却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平平道:“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也不看手中奏章的节略摘要,极为机械的在批示结果上盖上玉玺。
萧淑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急切间有些口不择言道:“王上,您不该把政务全委给三王子。”
朱炎看也没看她,继续盖印。
萧淑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仍不死心的低泣道:“王上,您明明说过,自己春秋还长,不急着立嗣……”
朱炎仍是听若无闻,将手中文书转交给朱瑞,朱瑞朝他一点头,朱炎平平道:“今后这些事可由你自行做主,不必经过寡人。”
“王上……!”
萧淑容悲呼道。
朱炎缓缓道:“太吵闹了。”
朱瑞躬身道:“是……父王。”
他朝外扬声道:“来人啊……”
立刻便有内侍入内,朱瑞道:“萧淑容言语不慎,王上暂时不想见她,将她请出去吧!”
立刻便有如狼似虎的武监将人拖着请出,萧淑容大声悲号,钗环落了一地,裙幅委于尘埃,实在是狼狈伤心到了极点。
朱瑞又看朱炎,后者好似拉线木偶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玉玺连盒交给他,“寡人老了,此物交给你。”
朱瑞稳稳接过锦盒,挥退了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知道,这一消息马上就会传遍朝堂。
不大不小的锦盒,金线绣出七龙图腾,托在掌中沉甸甸,却是无比让人兴奋。
“哈哈哈哈……”
朱瑞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也笑得眼角落泪。
“终于……是我的了。”
他低声喃喃道,随即,托着锦盒,缓缓而去,廊下内侍宫人见他离去,统统跪地,口称“恭贺殿下”,一时之间,再无人敢撄其锋芒。
朱瑞托着印玺,满目望去尽是匍匐,他敛了笑容,想起远在边疆的那人,顿时面上笼上了一层狰狞寒霜——
“去兵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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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闻的大军精锐尽出,竟是缠住了狄人骑兵,彼此都快马迅疾,几日之间反复砍杀追逃,整个北疆都闹得风声鹤唳。
朱闻用兵极为狠辣,突袭之前军虽然不多,却宛如苍狼利牙,牢牢咬住猎物,再也不愿松口,这些人飞驰电撤,小部落的狄人却成了两方的牺牲品,往往在追击中迎面碰上,粮草牛马被掠劫一空后,全族上下都不知该怎么度过这个春荒。
狄人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中原人——居然敢在狄人土地上来去自如的逞凶,一时间纷纷围追堵劫,朱闻的凶名也更扬于天下。
雪峰之上冰风呼啸,略微露出点嶙峋石块,有些青苔长在阴暗角落里,颜色却几乎发白了,若是一脚踏上,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为万千狄人咒骂为妖魔的朱闻,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淡定自若,他以铁杖驻入雪中,直接插入石土,这才以力御之,不仅自己闪身而上,也把疏真拉了上去,略一踉跄,两人终于站稳了脚步。
“我自己能行……就这样的山路,我走过不知多少遍。”
疏真微微喘息道。
朱闻扶住她站稳了脚步,“你别逞强了。”
看到她略皱的眉头,他有心说笑打趣,“等你伤病痊愈,就算要拆了王城我也不心疼,眼下还是小心脚下。”
疏真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拆城……你做惯了土匪,什么都往这上想。”
朱闻大笑,“不做贼匪,怎么劫得到你这个美人儿?”
回答他的是腰间不轻的肘捶,他哀叫一声,略微夸张的一跳,两人避开了风雪口,站在一块凹进的岩石缝隙边略微休息。
“等你恢复了,你能否答应……”
朱闻一向厚脸皮惯了,此时听着漫山呼呼的风声,却忽然面露微红,踌躇半刻,才咬牙道:“答应……下嫁于我。”
风声在这一瞬停了。
朱闻手心微微出汗,过了半晌,才听疏真道:“你这话说差了……”
朱闻的心一下纠紧了,却听疏真缓缓道:“你应该已经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
“是,我知道你是金枝玉叶……可是、”
“可是,我只是个假冒的公主,一个卑贱的宫女!”
疏真忽然大声截断了他的话。
她轻笑一声,面色却是苍白似雪,“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
朱闻也不是蠢人,先前萧策出现时,那诡异的对话,已经透出不对劲来,如此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前后一连,已经是知悉了事情始末。
“竟会是这样……!”
他仿佛是震惊,又好似愤怒到目中冒火。
疏真冷然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却又工于心计,妄想乌鸦代凤凰的女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下一刻,她落入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就为了这个理由,那个男人就弃你于不顾?!”
朱闻的声音暴烈而危险,疏真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怒极而高的语调中带着不可错认的怜惜与义愤。
朱闻几乎是怒极而笑了,“对了,他还不止是弃你不顾,还把你害到这般境地!”
疏真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低闷,“我的右手是与他拔剑相对时伤到的……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那个昭宁公主。”
停了一停,她又道:“至于这脸上的黥纹,这是流涉之刑的犯人应受的,也没什么委屈——听说,是他一力主张,免了我一死。”
她说到此处,不见怨愤,也不见委屈,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淡淡叙述。
“说起来,他也算为了大义……而我,无论有千般传奇,却差了那一滴真正的金枝之血。”
她的声音怅然轻渺,几乎湮没在风声呼啸之中,“是我一开始就行差踏错,而他,终究发觉了真相,他不因私忘公,真可算是朝廷柱石——只是,对于我来说,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这也算是男人?!”
朱闻怒得双眸灿亮,“我只知道人都是有私心的,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难道不是该庇护心爱之人吗?他倒好,居然这么执着的去查什么真相?!”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中箭
他不屑的冷哼出声,“如果是我,第一时间便会杀了那个什么公主,提她的人头回来告诉你,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害怕担忧,再也没有人能抹灭你眉梢的意气风发!”
疏真听着他这等凶残霸道的言语,一时五味陈杂,竟呆住了。
如此大逆不道,真是穷凶极恶的土匪腔调……她斜睨了他一眼,不知不觉的,唇边竟带出微微的弧度来。
她犯下大错,朱闻若真这么做,是在助纣为虐……这一切,她都心知肚明。
但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她需要的,只是在她最痛苦、最焦虑时能将她扶稳,陪她一起走过泥泞的人,而不是,义正言辞的将她推落万丈悬崖……
思路客
朱闻抱紧了她,仿佛要将自身热度传递给她,仍是恨狠道:“即使他真要秉公执法,将你判处流放,也该事先为你打点好,至少让你过得舒服些。结果呢,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当时看到的另一具女子尸体——现在他知道,那是为她而死的替身侍女,他眯起眼,想起当时察看的尸体上那无数残酷淫虐的伤痕,眼眸顿时凝为一点,“你险些,就被那些人……!”
疏真淡淡道:“那大概是石秀与昭宁公主的手笔。”
朱闻嗤之以鼻,“所以说,他哪怕有一丝一毫为你考虑,就该知道这两人绝对放你不过,流放之地天高路远,那些小人怎样的腌臜事做不出来?!他竟然一点也没为你设想过么?!”
疏真叹了一声,别过头去,低声道:“别说了……”
她的双肩微微颤动,朱闻感觉到怀中的濡湿,却是如释重负——哭出来就好了,这个包袱,埋在她心里太深了,已经腐烂化脓了。
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并不曾柔声劝慰,而是痞然一笑道:“你哭什么,从此以后那混蛋就该从你人生中消失了,你眼里该看的人是我。”
感觉到疏真并无僵硬与抗拒,他心怀更畅,邪笑着凑近她耳边道:“其实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骗徒,我是劫匪,老天爷早就给我们牵了红线了。”
他得意的笑容在腰间一记狠拧后僵在了脸上。
如此疼痛根本阻挡不住他,朱闻一不做二不休,抱紧了她,不由分说的亲了下去。
风雪在这一刻淡然远走,只剩下一对相拥之人,这一刻便是永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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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闻的精锐虽在狄人领地之内肆虐疾冲,主营却仍在边境之上。
这一日,营中来了一众不速之客,却是将众将领兵士都惊得一楞。
来者名唤刘剡,本是兵马司监库,年越四十上下,面目阴沉。他一到便从怀中取出燮王朱炎亲笔书写的旨意,乃是任命他为这里的监军。
众将领一时哗然了。
君王对手执兵权的大将不甚信任,一般会派出身边亲信内宦做监军,监军因为身负王命,往往可以临驾主帅之上指手画脚,军人们对这一类角色简直是深恶痛绝。
朱闻身为燮王之子,虽然并不是最受宠的一个,但毕竟是王子,按照惯例,燮王绝不会在他身边安插监军。
如今忽然来了监军,实在是众人料想不着,有人觑着这位刘大人面色不善,心中不免有些嘀咕,有晓事的,倒是连忙派人朝回夜宫中送信去。
叶秋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道:“这位监军来得正是时候,绝妙啊……”
“趁着此时主帅在外,全营上下都攥在他掌心了。”
他喃喃说完,好似觉得不耐,眉头微微皱起,“这事来禀告我做什么?”
下首的将领不提防他说出这句,一时楞在了那里。
叶秋也不焦急,似笑非笑道:“我可不熟悉这些军务,也不算是此地官吏将领——你们君侯在此也许能抗衡这位监军,我一个白丁,拿什么名义去压制他?”
见到那位将领面露焦急,叶秋笑着提醒道:“我听说你们好象有一位军师,因为琐事得罪了君侯,现下正禁在牢狱中……”
见此人恍然大悟,叶秋拽过笺表,写了两行,随即从怀中淘出朱闻的印信,随意盖了上去。
“拿着这道手令去放他出来吧!”
见此人匆匆而去,叶秋仍是不疾不徐的翻着手中药材,双眼却禁不住朝外看了一眼——
“他们两人去了这些天,不知如何了,倒是放心我在这里坐镇……”
他想起面前这突发之局,只得微微苦笑,“我是自惹麻烦上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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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飞袭而来,满天里都是单调的风吼声,天雪一线间阴霾更盛,眼前似幻非幻,只有脚下的刺痛与冷意提醒着尚在人间。
疏真一个踉跄,几乎跌下坡去,朱闻揽住了她,自己左臂却咔的一声,显然是脱臼了。
他单手摸索,不动声色的将骨头返位,若无其事的笑道:“掉下去就要变成冰糖葫芦了。”
疏真知道他是在竭力逗自己笑,让自己放轻松些,也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竭力压下胸中的烦恶,一口血咽了下去,腥味却留在唇齿之间。
两人对视而笑,喘息着继续向上。
朱闻查着雪峰形状与地貌,“大概就是这一带了,那个狄人将领只是行军打仗之人,也不知道族中采药人究竟是走的什么路。”
两人正要朝前而去,却觉得脚下积雪松软,措不及防之下竟失去平衡,整个人坑陷而下!
此时,雪峰上端竟有大块凝冰滚下,随着雪地滚动越变越大,朝下落来!
“小心!”
朱闻斜身倒地的同时,将疏真抱在怀中,从沉雪中拔出的同时,大约有数人高的凝冰已经悬于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脚步连闪,正要闪避,此时斜上方竟有一阵箭石射来!
三方受困之下,朱闻当机立断,抱着疏真朝坡的斜面滚下。
雪光遮盖下,虽不算险峻,却是阴暗不见底的深渊。
两人在雪面是行直滚而下,眼前只觉得混沌倒错,终于坠到底部,朱闻借巧劲勉强避开要害,却仍摔得眼冒金星,刚刚接上的左臂又是一声喀嚓,这次干脆骨折了事。
疏真被他护在怀里,倒是没撞上什么石棱,朱闻将她抱起,却发觉她面色苍白,人事不知。
他感觉自己手上满是粘稠感,仔细一看,竟是满手的血迹!
目光颤巍巍的移到她胸前,但见血花绽开,在胸前幽然靡延,扩散!
第二百二十三章 落陷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在这一刻竟恐惧得连眼前方寸都看不见!
颤抖的手探了鼻端,虽然微弱,却还有余息。
微微松了口气,以微颤的手剥开她的裘服,再撕去月白纱衣,但见一抹翠色抹胸之上,半截箭杆刺入骨肉之中,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只入了箭头几寸,虽然血流如注,却还未伤及内腑。
他连忙点穴止血,随即仔细查看了箭杆。
箭杆微微扭曲,好似被什么坚物所挡,朱闻心中有数,将撕开的纱衣展开,但见贴身处有一小兜,一抖开,丁丁当当的玉石碎片落了下来。
他一见之下,便认出这是什么!
这是他当初赠于她的那支双色翡翠簪!
一直没见她戴,也没见她再提起,他以为她并不爱重,没曾想,她竟贴衣带在身上。
一种异样的甜暖混合着酸楚从他胸腔升上,他低下头,有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冥冥之中,这支簪子挡了一挡,虽然仍让箭头入体,却也保住了这条命。
朱闻无暇再多想,飞快的将破碎纱衣撕成条状,先将箭头小心翼翼的取出,直到发觉并无倒刺与喂毒,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随身所带伤药均匀敷上,随即又取布条紧密包好,打好结。做完这一切,疏真也被外在的剧痛所动,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她睁开眼,却发觉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胸口的凉意让她一惊,随即,她完全明白了目前的处境。
好似有一抹飞红掠过脸颊,但她的面色仍是惨白透青,“我还活着啊……”
轻微到笑的自嘲,却让朱闻面色一变——方才极端的惊恐,简直让他心有余悸。
“你先别说话。”
他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微弱的声音,又替她轻掖衣袍,柔声道:“你先睡一会,我去看一下周遭环境。”
他缓缓起身,打量着四周——这虽然是山底,却又被另一座斜突的矮峰所挤,变成了一条山肠。头上只见一线天色,似亮非亮,还有雪水不断落下,丁冬丁冬连成一片,仿佛是十分嘈杂的乐声。
一时半会是上不去了……他如此想到,却并不如何慌张。
身下仍是冰封,却略微有些融化,还有些地方露出黄色苔藓,亮晶晶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他先将裘衣铺平,将她平放其上,又取过随身的囊袋,并没有取过火石,而是直接拿了干粮,又好似变戏法般拿出了个小小木碗,压了些雪块进去,随即将干粮磨碎,泡软。
直到成了糊状,才小心翼翼的叫醒疏真,让她起身喝下,随后再取出随身的药丹,让她吞了下去。
这么一番举动后,疏真的面容上略微起了点嫣红,但仍掩不住底子的空乏……那种感觉,好似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拌。
朱闻心中一沉,面上却仍若无其事的笑道:“再休息一下吧,等外面那些人死心了,我们再设法上去。”
疏真点了点头,说起追兵,眼睛却有些眯起,“能料到我们的行踪之人,很是危险……”
她略位一想,便心下有数,“金禅自顾无暇,而且也不知我急需此物,但他定然提供了线索,才让这些人埋伏在此……但要侦知我们急需水晶果,只怕,与你宫里脱不开干系。”
朱闻点头,却是安慰道:“你先别急,养足精神才能顺利脱出。”
于是两人一卧一坐,都在调养。
到了晚间,朱闻睁开眼,正要再替疏真准备膳食,却发觉她面色红烫,呼吸急促,心知不好,仔细一看,方才的伤口已经高高肿涨,触手发烫。
朱闻蓦然想起叶秋的告诫:疏真的身体内毒未消,心脉旧伤又重,虽然看起来无病无灾,却只是个掏空的虚壳,最忌讳的就是受伤——一旦有个皮肉之伤,便会起了炎症,极是凶险。
想到此处,他简直是五内俱焚,再喂她吃下丹药,却全无作用,她浑身火烫,面色却渐渐发青了。
朱闻横下一条心,也不顾被人发觉,在这山隙之中仔细搜寻,却只发现一味退烧的寻常中药,正是沮丧之时,他抬眼无意一瞥,竟发觉一抹晶莹亮紫。
快步攀爬而上,在冰隙中伸出的,乃是一株有些眼熟的锯齿类藤蔓。
朱闻脑中飞转,下一瞬,立刻想起这是在哪里看到过——
这就是那个狄人俘虏所画的水晶果藤!
他压下心头狂喜,仔细看去,却越看越是心凉——这藤叶虽然也是锯齿,却密密突起几十个尖端,而水晶藤则不多不少,只有七个叶尖。
这藤也生的古怪,从长年不化的冻冰中伸出,没几片叶,却结了个橘子大小的紫色果子。
朱闻端详着这果子,这下断定不是水晶果了……水晶果乃是狄人根据它的外形所命,果肉晶莹剔透,几近透明,而且也没有这么大。
他虽然心中丧气,却仍有些好奇,提气一跃之下,步上了冰层。
虽然脚下打滑,有些行险,但一盏茶后,他终究把果子摘了下来。
紫色果子散发出淡淡香气,闻起来不禁觉得垂涎,此时朱闻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了。
但落在这个地方,暗无天日,虽然并非全然不能脱出,却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所以干粮也要尽量节省。
也不知道这果子能不能吃……
他略微一想,将随身携带的小刀取过,削下指甲大小的一块,放入口中,只觉得入口就成了一汪水,带着淡淡甜香,流入腹中后,只觉得畅快甘美。
过了片刻,他见身上没有任何不适,便确定果子无害,也不再吃,便将紫果收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映在冰隙上的天色越见灰朦,大约是到了日落之时,疏真醒了过来,朱闻便递上这只紫果。
疏真正觉得口干苦涩,吃了大半只后,觉得唇齿生津,胸口也没那么闷了,于是转头笑道:“我们要在这里当地老鼠多久?”
“等上面那些人走远些……”
疏真听罢,久久不语,朱闻以为她不喜,正要解释,却听疏真道:“怪我……”
她低下头,微微苦笑道:“若不是要继续留在山上寻找水晶果,你就算胜不了这群宵小,要脱身也不难。”
第二百二十四章 痴狂
朱闻觉得她的嗓音带着疲惫与落寞,知道她向来冷寂自傲,感觉到自己成为“累赘“,心中实在难受,于是皱眉道:“这算什么话?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的。”
他貌似微怒,果然疏真也上钩了,连忙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是我失言了。”
朱闻看她从未有过如此宁静驯良的模样,一颗心简直要飞出天外了,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下次不许说这些生分的话。”
疏真原本又是愧疚又是酸楚,这才乖乖应了,此时却发觉不对,一瞥之下,赫然看见他低下头,唇边带着得意的笑,顿时心头雪亮,不动声色的狠狠拧了他腰间皮肉,细声笑道:“你也学狡猾了啊……”
朱闻正要耍赖呼疼,却忽然收敛了笑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见上面冰口之上,好似有人逐渐走近了——虽然动作轻微,却有雪屑越洒越近。
这些人仍然不死心,居然前来搜寻。
来回的脚步声毫不死心,摩挲了许久,这才听到有人恨声道:“也许滚到那一边山崖下去了。”
于是脚步声又逐渐远去。
疏真全身这才松懈下来,正要开口,朱闻及时掩住了她的唇。
过了大半个时辰,脚步声又回到头顶的位置,迅疾挪动四方,大片的冰片簌簌而落,两人被砸了个正着,却也忍耐着丝毫不动。
又过了一刻,这群人终于远去,两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朱闻本想以火折点燃那些苔藓,想了一回,还是放弃了,只是将疏真抱在怀中,以体温为她取暖。
夜色如迷,月亮升起来了,一点银光从雪缝中照下,反射出晶莹光辉。
朱闻有心引开她的忧闷心思,于是讲了些童年趣事,“……我小时候淘气来着,看着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就从屋脊上拔开一块瓦,用钩线把水晶肘子什么吊上来。有一次钓到一屉包子……”
他说得惊险有趣万分,疏真却觉得心中发酸,虽然如今已经当作趣味自嘲,她却由衷的感到他幼时生活的窘迫——王后把儿子放到庶妃身边养育,连亲母都不待见他,这小小孩童的生活该是怎样的艰难!
她想起王后,唇边便抿起怒意,恨不能冷笑出声……如果这个偏执无知的妇人知道了真相,将是怎样一幅模样呢?!
她回望朱闻一眼,别有深意道:“王后将来一定会悔不当初。”
朱闻凝视着她,从她的黑眸中看出关切与不平,于是微微一笑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孩童了,她的所作所为,与我再无一丝干系。”
他轻舒健臂,将她拢在怀中,微弱晶莹的雪光更映得她容色无双,他抱紧了她,喃喃道:“不必为我难受,有了你,我再无憾恨,心里只有欢喜。”
疏真面色一红,正要答话,此时天方却传来一声突兀冷笑——
“好一对痴情的鸳鸯!”
这一句宛如鹰鸠凶唳,带着咬牙切齿之意,混合着上方的呼啸风声,让人只觉得无比的尖锐刺耳!
朱闻与疏真对视一眼,先向后方跃开,这才抬头向上看——
“是你!”
两人齐齐惊呼。
只见闪着寒光的冰隙上方,有一张两人都可算是熟悉已极的面庞。
瑗夫人!
这个熟悉的名字已然逐渐从两人的脑海中淡去,她被同党救走,不急着逃之夭夭,却居然出现在这里!
幽微的天光冰华映射下,瑗夫人通身都包以厚毡,面上憔悴的简直快认不出来,只露出一双满布戾气的眼,直勾勾看下来。
此地冰雪狂烈,虽还不到飞鸟难渡的顶端,却也是险峻难登,一般人就算身轻体健,也难以逾越,更别说这等弱女子了。
朱闻眼尖,已经看到她身后略斜的箭头,正闪着乌黑而森冷的光芒。冰峰的阴影里,更是人影憧憧。
瑗夫人紧紧盯视着两人,黑瞳深处却只映出一人的身影,她声音尖锐,似哭似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朱闻并不答话,只是缓缓起身,双手却负在背后,利索的开始准备不测。
瑗夫人的目光在暗夜中看来,宛如鬼火一般让人心惊,“我在你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对你的性子,可说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们以为你转身逃下山脊,我却深知,你不为这个女人找到灵丹妙药,是断然不肯走的!”
“我要他们带我上山,守定了此处,果然等到了你们!”
她双目迷离,似恨似嗔道:“如此孤身犯险值得吗……就为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啊……”
她咬着细瓷般的白牙,笑得阴冷而破碎,这一瞬,依稀可以看出她从前的美貌。
“这个女人……”
仿佛诅咒一般,她的唇齿间吐出这半截,却再也说不下去。
疏真扶着冰壁站了起来,一派平静的理着自己的衣裳,好似完全无视上面之人的存在。
她的手柔软白皙,慢条斯理的系着自己的衣带,随身还拍去绸衣上沾染的泥泞。
这一幕看入瑗夫人眼中,却是更加刺眼,她恨得咬破了唇——
“你这个妖女,你以为……你身份高,手腕有力,就可以随意轻视我么?!”
她冷笑着,对身后之人道:“交给你们了——”
言未毕,她的眼角掠过一道白光,瞬间好似觉察出什么,踉跄着闪避不能,却被身后之人一推之下,逃过了要害,利刃却划过面庞,顿时血流如注,钻心疼痛之下,一头载倒在雪中。
瑗夫人正要尖叫,却听身后之人惨叫连连,好似发生了什么骇人之事。她费力从雪中爬起,却见到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场景——
一道短匕系着绸带从冰隙中飞出,轻灵纷飞宛如凤翔九天,又绵密如春雨甘露,只见一片雪光闪动间,血光肉块飞溅四射!
瞬间便有三人身亡,四周诸人正以为瓮中捉鳖,志得意满间不及提防,却被这一幕惊得跳起,惨叫着四散开来。
有一道人影借着这乱势,从冰隙下一跃而起,淡淡身形宛如鬼神般莫测,其余人正没论处,瑗夫人却看出这是朱闻,她深谙他身手厉害,连忙踉跄着死命后退。
他一手斜划,指掌运用自如,一手却自身后用力一提,另一道缎带被扯得飞起,在空中舞出一道美妙弧度,另一道轻盈身影从地下翩然落下,随即自行寻找了个隐蔽的死角藏身。
疏真坐在山岩之后,剧烈喘息着,掩住的唇角终于流下一道嫣红血痕,在雪上不断滴落。
她松开手中的衣带,闭上了眼,只需用耳去听,便知身后不远处的情形。
方才她强行提动真气,虽然立毙三人,却也再次扯动暗伤,胸腑之间只觉沉如磐石,脑中却是越发昏沉。
又是一口血吐出,她觉得晕眩越发厉害……也许,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朱闻瞥了一眼身后的山岩,手中剑光平扫之下,大半个弧度都被波及,闷哼声响起。
绝不能让这些人到身后去!
他如此想到,昂然向前走近一步,却是把这群兵士逼得后退了一步。
瑗夫人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痴迷与痛恨交错——他还是这么在意这个贱人!
此时她胸中怒气已然暴燃,语无伦次道:“你护得她这次,能护得她永远吗……她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她说得混乱,朱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一笑,目光中毫无温度,“是啊……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他讽刺的语调停了一停,继续道:“你奉我父王之命,在我身边监视窥探,这么多年了,我宛如芒刺在背,如今终得畅快。”
终得畅快……吗?
瑗夫人的面色瞬间变为铁青,整张面容抽搐得不成人形,“你……你居然这样说!”
她近乎撕心裂肺的喊道:“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如何,难道你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来吗?!”
“我感觉的出来。”
朱闻见她提起旧情,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微微动容,“我并非草木,你对我如何,我能感觉到……但是,”
但是什么?!
瑗夫人急切要追问,却听山岩背后,疏真轻声道:“但是你对他再如何的温柔体贴,他也只会感到……这根芒刺扎得更深了。”
风声呼啸间,她的声音有些虚浮,近乎断断续续,“他需要的,不是你的温柔体贴,也不是美貌殷勤,而是对你的信任。”
她近乎叹息道:“你若真有心,就跟他坦白一切,从此两人共坐一船,这才是根本之道。”
瑗夫人面色变幻不定,咬咬牙才道:“可是,只有王上,才能决定他正妃与侧妃的人选……况且,他毕竟是君父……”
朱闻静静打断了她,“这世上的信任,非此即彼,总有一方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最终选择的……这么多年,你却始终没有忘记父王之命。”
他冷笑道:“他许你第一侧妃的位置,是吗?就为了这点利益,你就将我的事一一报上,你说,我又如何能安心留你在身边?!”
瑗夫人听出他话里的冷淡和恶意,不禁倒退了两步,花容越发惨淡,随即她体味出话里的凶兆含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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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致命
她一直以为,是这个女人,设计将自己赶出宫闱,下狱,落得流亡在外,但现在听朱闻的话意,难道……?!
朱闻瞥了她一眼,冷淡的说出了真相,“即使没有她,我也会让你彻底从我的回夜宫中离开。”
“至于手段……”他不屑的哼笑道:“如同前面数位姬人一般,有的是犯错被逐,随后被杀,有的是失足落入池中,还有的是误食有毒的山珍……反正,世人都认为我喜欢虐杀姬妾,我也不能枉担了这个虚名啊!”
这别有含意的话让瑗夫人受到了最致命的一击,她腿一软跌落雪地,“你……一直都发现了?”
朱闻轻诮道:“一开始几位无辜女子受害,我便已经警觉了,从此以后,宫中召入的,十有八九是与你有同样目的的女子……这几年来,你手上染的血该是不少吧!”
瑗夫人娇躯遥遥欲坠——她一直以为,他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对自己翻脸无情,但如今,他却亲口证实,他早就在防备、利用自己!
“原来这几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美眸狂乱,极为狼狈的爬起身来。
朱闻看着她,目光却放在她身后幸存的十来位精锐兵士身上——他与她持续交谈,实则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实则心中早有成算!
“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我根本不会有任何眷顾!”
朱闻冷笑着,手中长剑指向刚起身的瑗夫人,那一众人却根本无视,只盯住了他与那块藏身的山岩,准备在他出手击杀瑗夫人时对准两人周身的破绽,一击必杀!
瑗夫人呆呆的看着眼前飞速逼近的剑光,迟滞的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她的身体因极度惊恐与愤怒而颤抖倒下。
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便有鲜血四溅,惨叫声又起,却并非出于自己口中。
她回眸,只见身畔,朱闻长剑挥洒之下,宛如狂飙怒龙,十余人将心思放在观察两人的死角上,根本未及防备,各个横死当场。
微微月光下,朱闻的长发随风而动,幽黑中好似有光泽流动,映入眼中,近乎苍蓝的奇魅,他的面色仍是清秀宛如少年时,仿佛不染世尘,惟有那唇角的冷俊线条,才让人心头一凛。
鲜血飞溅在他衣袍上,漆黑浓幽的双瞳中却是从容不迫的笑意,宛如修罗魔物一般,却更添了那种致命的魅华。
瑗夫人双眼盯着他,目不转睛,眼中顿时有万千情绪复杂交缠——
犹记得,当初给赐给他时,相见的第一面,便被这双黑眸吸引,从此,万劫不复……
她缓缓起身,闭上眼,却再也不看这身边的惨烈战局,只是蹒跚的,一步一步向前。
她的目光逐渐凝成一点,由茫然逐渐转为清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朱闻压住胸中翻腾的气血,紧紧盯着眼前两人。
他们身后,仍有十数人跟随,虽然略露惊慌,不敢贸然上前,却也一直环而不去,进退之间周密无间。
这些人身手不凡,又练就合击之术,看来定是某个势力所蓄养的死士。他虽然已杀去大半,却也挂了几处彩,虽非重伤,目前也有些相持不下了。
这两人全身蒙住,只露出两颗黑眼珠,手下功夫却是凌厉凶残,他们仿佛看出朱闻顾忌不远处山岩后掩藏的疏真,两人缠斗,身后众人打了个呼哨,朝着山岩一端杀去。
此时此刻,那系了衣带的短匕蓦然飞起,快得不及喘息,又连刺几人,却是劲道越来越弱了,终于,好似不堪再动,短匕叮当一声落地,动了一动,终究再也飞不起来。
众人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欢意,纷纷一跃而起,直到山岩之后。
山岩后,一位锦衣素貂的女子正歪倒在地,她仿佛呻吟了一声,却是面色苍白,再也起身不得。
众人逼上前去,还纷纷发出欢呼声,“捉住了!”
“好一个美人儿……”
他们训练有素,本不会如此嘴碎多言,但此时却是刻意为了扰乱朱闻的心神。
即使知道他们可能是虚言恫吓,疏真也不会如此束手就勤,朱闻的心中仍是漏跳一拍,心神动摇间,他身上又受一处伤。
山岩边,雪团簌簌落下,众人在风声呼啸中团团围上——
下一瞬,但见冰雾随风而起,竟将一切都密密笼罩!
“好浓的香味。”
有人在雾中低喃,随即却警觉过来,欲要惊叫,却终究软绵绵的倒下,浑身再无任何动静。
疏真憋住气息,用力挥动衣袖,却终究咳嗽起来,罗袖边缘,竟隐约有白雾残留的粉末!
这是她与叶秋分别时,特意央求他做的致极之毒。
无药可解,只在几瞬之间发作,即使摒住呼吸,却也能由皮肤从外界气息中染上。
虽然只是微量,但对于她虚弱的身体来说,却是难以承担的负荷!
疏真缓缓咳嗽着,吐出的血块却依已然是黑红色。
她感觉浑身不再疼痛,却是软绵绵再没一丝力气了。
仿佛是累极了,乏透了,又好似浸润在暖洋洋的水中,再不用动弹分毫。
风声仍在耳边呼啸,单调而巨大,永不停止。
有冰雪的细屑粘在眼睫上,糊沉沉的,越发恍惚,折射的潋滟雪光,在眼眸深处晕化为五色暗彩……
好似有一道人影遮挡住了这份暗彩……有人俯下身,无比靠近的面庞上,是无法言语的癫狂与恶意……接着,胸口便是一阵剧痛!
激烈的痛感让她浑身都在痉挛,她睁大了眼,映入眼帘的那张艳丽却又疯狂狰狞的面容——
瑗夫人!
瑗夫人高声尖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她双手用力,短刀在疏真胸口越发推进,血如泉涌!
真是丢脸……难道要死在这个疯妇手上?!
疏真想笑,但眼前的一切开始逐渐模糊灰暗,整个人只觉得越来越冷。
朱闻听见山岩那边疯狂笑声,顿时睚眦欲裂,长啸之下,手中长剑横扫成圆,剑风随怒意狂飙高燃,顿时两人重伤倒地,其余人大都毙命,有侥幸的,见势不可为,也四散逃离了。
朱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三两步跑到山岩后面,见到的,却是让他一生都噩梦难回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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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抉择
“不——!”
他忘形大喊,整个山峦都被他震出阵阵回声,四面的冰块都簌簌破裂。
这一瞬,他忘记了所有!
眼前这一具满染鲜血,一动不动的躯体,竟是不久前,还在他怀中对他巧笑嫣然的伊人?!
他不敢相信。
也不能相信。
殷红的鲜血四散蜿蜒,流入冰血之中,在他眼中晕化成漫天遍地的疯狂炽恨!
凝成两点的黑瞳好似着了火一般,看向一旁仍手拿短刀的瑗夫人。
瑗夫人面容扭曲,又是欢喜,又是癫狂,看着他,语无伦次道:“你是我的……”
“只有我才能永远伴着你……伴着你啊!”
她的尖叫未竟,却只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景物,都好似朝两边散开,斜落——
有鲜血汇集在双眼之间,越来越红,红亮的耀眼!
直到她反应过来,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剑气由眉心贯入。
美艳面庞生生劈成了两半,瑗夫人瞳孔中的色彩逐渐黯淡下来,终于熄灭。
朱闻长剑一收,却仍是浑身颤抖着,双拳握得出了血,却仍在用力!
他恨不能……恨不能将这个女人碎尸万段!
怎么会如此手快,让她轻易死去?!
他狠狠的锤在冰岩上,力道之强,顿时掌心血如泉涌。
冰岩经不住力道,碎了大半截,朱闻连忙上前,将疏真的躯体扶住。
他无意中摸到脉息,却发觉——疏真好似还有气息!
这气息非常微弱,游丝一般,若不是贴着摸了,简直不相信这人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腔,连忙检视一遍,点穴止了血,又喂下随身所带的丹药,却惟独不敢拔出那柄短刀。
刀已深入心脉,一旦贸然拔出,顿时便要心血激射,死于非命。
朱闻将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耗费巨大,可算是不惜己身,顿时周丈一片热气蒸腾,白雾氤氲之下,周身冰雪都融化了一大片。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焦灼欲狂的心情,感觉脉息略微强了些,连忙飞身而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救活她!
****
茫茫雪坡上,朱闻带了疏真急急驰下,山脚下终于出现了接应之人,却是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身上都挂了彩。
“君侯,这雪峰四周早设了埋伏,我们好不容易才打退两路……”
朱闻挥手,致意他不用再说,“我们要紧急赶回本营!”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疏真,只觉得抱在手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
好似下一瞬就要化为轻烟,渺然散无。
他急得声调都变了,这几个亲信都看出紧急,面面相觑之下,终于有人艰难开口道:“君侯,大营那边去不得。”
“为何?!”
朱闻眼中更现冷凛,勒马沉声问道。
“大营那边,前日来了一位监军,是王上派来的……”
从人偷窥他的神色,有些心惊,却仍硬着头皮道:“这位监军用王命旗箭收回了所有大权,也派出他带来的人手进入狄境,说是要接应君侯您……”
“哼!”
朱闻怒极,却连冷笑也笑不出来。
这算什么?!
他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那些人,就有如此层出不穷的鬼魅伎俩?!
“来接应我……哼,只怕是想让我死在狄地吧!”
他抱紧了怀中之人,眼中煞意,简直要射穿天际!
疏真的伤,实在深重凶险,目前只靠一口真气吊命,随时候可能……
这个可怕的念头还未从他心中闪过,就已经让他惊恐痛心到难以忍受!
正逢这个生死关键,却来什么监军捣乱——
王城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轻易饶过!
朱闻微微眯眼,冷然双眸扫过王城的方向,冰煞与怒焰交融为两点,雪光映拂下宛如天上星辰——
“只要让我与她,度过这一难关……”
他低下头,凝视着怀里宛如沉睡的容颜。
疏真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上也有些冰泥,面容苍白中透出青灰,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再无半点活气。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冰冷宛如雪雕一般,他以掌心的温度执着的为她捂热,风吹过两人身边,呜咽一如千古亘夜。
马匹发出嘶鸣,他随即警醒过来,再无半点忧悒哀痛,他勒住了马身。
他眉头高挑,站在荒原中央,望着眼前仅有的两条路,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艰险抉择——
那条崭新被践踏出的大道,乃是自己一众人踏出的,返回的地方正是大营。
他想起叶秋就在大营之中,他的医术天下罕有,也许能救她一命……
朱闻正要纵马而去,心中一算路程与时间,面色又阴沉下来。
这么远的路程……只怕,疏真撑不到那时候!
他咬着唇,竭力让自己冷静下着决断——
若是返回大营,路程远不说,而且还增添了额外的凶险——这位监军让亲信人马来“接应“,虽然自己本部之人不会听他号令,可大营之中,主力却是从各地调来,只听从王命,此人既然作为特使,一旦手中有什么秘令,只怕沿路更要耽搁!
他摇了摇头,心下不禁否决了这条路,眼角看向另一条,却越发眯起了眼。
另一条路,满是荒草荆棘,显然是荒凉了许久,连牧民都很少涉及。
这是一条劫掠之道,狄人只有在春荒之时才会走的,通往中原与狄地的边境之地,居延驿。
那里,有着朝廷的五万大军,其中也不乏军医。
但五万大军的统帅,却是……那个男人……!
他会愿意救人吗?
正在踌躇间,却听身后之人一声惊呼——
“君侯……您怀里的夫人好象撑不住了!”
他悚然一惊,仔细看时,只见疏真突然开始呼吸急促,面色越发变灰,浑身不断轻颤!
怎会如此?!
朱闻仔细察看,实在找不出什么异常,不禁心急如焚,他无意中看见那柄插在胸前的短刀,却见流出的缕缕鲜血有些过分紫黑了。
再仔细一看,他怒意上升,恨不能把瑗夫人碎尸万段!
这短刀上曾经淬上一层毒物,随后又细细涂了炭灰,若是戳中人体,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映,但过了一会,待人松懈下来,鲜血冲散炭灰,便会毒发!
疏真此时呼吸越发细碎急促,身上越来越冷,面上也涌现青灰色,那半边黥面上的青纹也丝丝浮起,显得狰狞丑恶,朱闻却好似全然不见,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将她紧紧裹住,希望能给她些许温暖。
疏真仍然在不断颤抖着,冷汗在她的额头,细细密密,朱闻再也不忍心开下去,纵马扬鞭,一声痛嘶之下,几骑朝着那条荒凉小径而去!
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居延就在不远处,你千万要撑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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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垂危
“你们君侯呢?!”
监军刘剡阴沉着面色,嘶声问道,下首众将领默然无语,气氛陷入了凝滞。
“君侯乃是王上亲子,贵不可言,你们居然连他的安全都照管不好!”
这位监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语之间,并不把朱闻看做一位惯经沙场的将帅,倒好似哪位走马章台,迷路不归的公子哥儿。
“还不快派人去找!”
他怒喝之下,见众人磨蹭着不去,又吼了一声,“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来人哪!”
自说自话出来应声的乃是他所带来的统领,应声道:“我们的人已经四散去寻找了,希望君喉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不顺耳?!众将领虽然大都不通文墨,却也隐约听出,这简直是在诅咒人快些出事才好。
监军刘剡见众人敢怒不敢言,眉角露出一丝阴笑,但随即,那位统领哭丧着脸上来禀报了几句什么,顿时刘剡大怒——
“我带来的将士连口粮也无?!这简直还有什么军法?!混帐!”
眼见着众人目光汇集,掌粮官哭丧着脸,有些刻意的上来禀道:“大人,我等各军的粮草都是由君侯亲自下令调拨的,根本不容互换混淆,如今贵部前来,一时并无对应的粮草供应,小人也难以调拨……”
刘剡心中一震,想起先前的传闻——朱闻的军中粮草一直不够,是他靠了无耻黑心的劫掠手段,才弄来足够的用度,此人由此把粮草攥在手中也是应该,不由的信了几分。
“难道你们君侯不在,三军就吃不上饭了,真是荒谬……把以前调拨粮草的人给我叫来!”
“他……他来不了了!”
掌粮官越发如丧考妣,夸张得众人都想笑,“来不了了……以前君侯不在时,是军师代为调拨的……”
他好似很是羞愧,越说越看着脚下,声音越小,“如今军师被发现是狄人奸细,被王上关了起来,听说已经被斩杀……”
“行了行了!”
这件事刘剡也听了不下十遍,再不耐烦听他说下去,他站起身来,焦躁的想要摔东西,却终于忍住了——
“那么……把其他各军的粮草匀些过来吧,反正此时也不是战时……”
他的声音沮丧,原本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的声调全然不在了。
大营旁帐中,传闻中被斩杀的卫羽坐在正中,手中狼毫正疾飞上下写着什么,一旁的叶秋正斜躺着,看着手中的药草,不时放一根在嘴里。
卫羽叹道:“只有少量粮草,这些人就算再忠心,也难免有怨气,而且其他被他亲信匀去粮食的将士,对这群王城来的小白脸只怕也没什么好感,两下难免要互相滋扰殴斗。”
“暂时,这位监军是在这里站不住脚的。”
他看了一眼叶秋,又叹道:“我只能做到如此,只希望君侯快些回来……”
叶秋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继续专注手中的根须。
“你……怎么会愿意相信我,让我重掌大权?”
犹豫着,卫羽还是问出了口。
叶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那个小师妹,临走之前说,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紧急情况,就把你从牢里搬出来。”
“她不怕我再次反叛?”
叶秋的眼神越发露骨,以看痴人的怜悯眼光瞥了他一眼,嘿然笑道:“她说……连开城杀民都不敢做的人,哪还有第二次反叛的胆子?”
卫羽哽住了,一时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口中讷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定,会替朱闻守住这里的……”
他垂下头,低声说道,声音虽轻,却稳若磐石。
****
朱闻纵马飞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呜咽,荒原上有薄冰凝结,一旁却隐约有青黄潜头,大概是微幼嫩草透出头来——这一切被朱闻一眼瞥过,却心慌意乱地在心中乱成一片,脑中只剩下一片雪白黑青的色块。
这些色块混合纠结,随后在他心中沸腾煎熬,宛如岩浆一般灼烫……
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焦躁。
单手操控马辔,缰绳在他手中越勒越紧,怀中之人却好似越来越冷,好似他抱着的是一块冰石。
朱闻心中一凛,搂紧了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自身体温来使她暖和。
他的手指很干燥,却微微颤抖着。
疏真浑身都感觉发冷,仿佛自己即将溶化为水,她略微轻吟了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越发寥淡,即将拂晓,诸天星辰都即将隐没,荒原之上,除去风声,万籁俱默。
“你要去居延……?”
疏真的声音很低,血的味道甜而苦涩,在两人呼吸之间氤氲。
“你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朱闻轻声道,半明半暗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奔驰越急,耳边风声越大。
“好好休息……我觉得,我已经不用了。”
疏真轻声道,这一句对正在策马急奔的朱闻来说,却好似最残忍的谶言,让他浑身都为之痉挛。
“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要再为我奔波了,我已经……”
持续的咳嗽声响起,朵朵血花飞溅在绢衣上,疏真以全身的力气,拉住朱闻的衣襟,再无半点迟疑的,深深的,将脸埋在其中。
“居延就在前方,那里有资深军医在,你受的只是小伤——”
柔软的手指伸到他唇边,按这了他欲说的急语,疏真喘息着,却仍淡淡笑了,“我大限已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朱闻哽住了,再无法说出半句。
疏真埋在他怀中,只觉得热力透过衣衫,源源而来,自己浑身的冰冷都仿佛被暖水包围着,她费力的启唇,低喃道:“能够在你怀里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我很欢喜……”
“我这一生,起落颠沛,实在是难以言说……”
她说着,唇边溢出了血,朱闻勒住了马,皮条却深深陷入了掌骨之间,连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这一路走来,多大的罪也受过,多大的福分尊荣也享过……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算个清楚了。”
“但我最后的遗憾,却是、却是……无法回应你这一片心!”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对峙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鲜血逐渐变得紫黑,她的唇色越白,仿佛透明一般。
朱闻心中痛不可当,用力抱住她的身躯,悲极、怒极,低喝道:“我不要听你什么对不住,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疏真无声的苦笑了,她费力的伸出手,试图抹平朱闻额上的皱起,“如果,我与你,能更早的相遇,我一定会为你好好活着。”
无边的疲惫与黑暗,已经逐渐开始浸没她,她感觉到如水一般的倦意,她太累了。
恍惚间,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热的有些烫人。
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一言赴死,为她高呼万岁,为她膜拜礼敬,甚至,曾经有一个人,牵了她的手,誓言白首永不相离。
但是他们,都是对着“神宁长公主”而做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眼前这人,是单纯的为她这个人而哭。
足够了。
旭日缓缓升起来了,宁白淡金的日光照在他背上,宛如神祗一般辉煌神仪,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却用尽力气,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低声笑道:“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比你小三岁,在深闺中养得娇美动人,等着你来见我,娶我……”
朱闻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他很想怒吼出声: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也不想要什么小三岁的娇妻,我只想要你,哪怕你这一世大我五岁,哪怕你面容残毁!
但他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疏真开始剧烈咳嗽了,她觉得整个咽喉与胸膛都仿佛被火燎一般,干涩的无法呼吸!
朱闻忍住心痛,却不忍她到最后还要如此痛苦,灵光一闪,他从怀中取出那颗紫色果子,自己一口口嚼了,竟是入口即化。
他随即不再耽搁,俯下身,以口渡入她嘴里,一点一滴,只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里,缓解她的痛苦。
疏真的手逐渐松开了,面上也再无一丝痛意。
朱闻呆坐马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却将她抱得更紧,一丝也不愿放手。
直到无意间捉住她的手腕,他才感觉到手指间的热腻。
只见紫黑血液,正从她胸口的短刀接口处流下。
他一惊,随即捉住她的手腕,这才如遭电击——
居然还有脉息!
他大悲大喜之下,眼前险些一黑,却丝毫也顾不得了,发疯一般,纵马朝前而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也许,她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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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松木与白杨堆束而成的拒马在远处重重叠叠,夜半的露珠染上了木栏的纹理,萧策站在简陋的木寨高楼上,远眺而望,陷入了沉思之中。
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寻找沉烟玉之行,却竟然陷入了狄人的兵袭旋涡之中,萧策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如棋,莫测无常,实在是谁也掌握不了。
先是“她”的追杀,看似酷狠,却时而留有余地,逼使自己远遁燮国后,却又接到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狄人的真正目的乃是剑指中原!
随后,此事便急转直下了——朝廷居然好似未卜先知,同一时间派出五万援兵,而自己却被追兵所逼,“恰好”在居延附近,随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自己接过居延的兵权,在此结成木寨连楼,与狄人形成对峙之势。
石秀对粮草用具所动的手脚,使得局面万分不利,而此时,那个燮王庶子,却挟着风雷之势,以英雄救世之姿出现,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萧策对此倒是丝毫没有嫉妒,也不介意在凡夫俗子口中被拿来比较,但他的眼,穿过这重重狼烟乱局,却已然看透其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弄。
那双纤纤素手,是自己看惯,握惯的,如今却施以连环网计,欲将自己压落尘埃,为他人作垫脚石。
萧策心中叹息,却只觉得到如此田地,实在是命中注定的孽怨,无法可想。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绪起伏,他耳边连续传来达达之声。
萧策从沉思中醒觉,却听更远处的斥候连续喝道:“什么人?!”
“来人下马!”
“敌袭!”
……
数声惊呼怒喝响起,远处直道上尘土飞扬,有数骑风驰电掣一般驰来。
并不是己方服色,却也不是狄人的模样,萧策凝神看去,却觉得为首一人的形象,越看越是眼熟,却是与记忆中的那人逐渐重合。
朱闻疾马而来,看在萧策眼中,却与上次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满身血污,长发散落却浑然不觉,面上混合着惊怒与焦急,死死抱着怀里一人!
木寨的大门早就被关上,朱闻一路驰来,直到连绵的寨楼门下。
淡色晨曦之中,两个男人一在楼高处,一在门前,彼此对望一眼。
萧策负手端立,声音淡然,“二王子,久见了。”
朱闻却根本不愿与他绕圈子,“把大门打开。”
萧策仍是声调平平,“此乃朝廷之地,二王子身为属国贵胄,本该避嫌退避三舍,开城门这话从何说起?”
“打开大门!”
朱闻剑眉一扬,竟有着惊心动魄的摄人魔魅,“她……受了重伤,需要军医急救!”
她?!
萧策目光尽处,看到了他怀里那抱得严实的伊人。
“是她?!”
朱闻默然点头。
萧策沉默半晌,冷然开口——身边诸人平时都觉得他和蔼可亲,平易温文,却从未听到他以这般冷酷严苛的口气说话,“她之所作所位,你我尽知,上论国法,下论私仇,你觉得本王应该救她?”
他居高临下,冷冽不含一丝情感的眼扫向朱闻,后者抬眼黑眸迎视,,好似有无声的火光电芒闪现,让四周众人都有避开之念。
好似是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萧策倚着木栏,凝视着地下的这两人。
朱闻的目光幽黑得可怕,他低声重复道:“把门打开。“
萧策摇了摇头,十指却在背后深深陷入自己的手背,却也浑然不觉得疼痛。
“不可能。”
朱闻的目光越发阴寒,他想冲上前去,让这简陋的松木大门化为碎片,却终究控制住了自己,他怒气上涌,几日几夜的奔波疲惫,以及身上的伤患一起爆发出来,顿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落下马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朱瑞
鲜血从他的肩上流出,染红了门前的黑土,萧策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眼中仍是冷然,最深处的瞳仁,却好似流淌着什么。
朱闻下了马,怀中躯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体温了,疏真面色发灰,脉搏几乎摸不着了,腹部的紫黑血液却是越来越多,染得他满身血污。
“你怎样了?”
朱闻嘶声问道,好似一个人的疯狂,却再无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呼啸。
日光照入他眼中,他只觉得天悬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紫黑色的血却是越流越多,从他惊慌的指缝中,落入尘埃。
好似流尽了她全身的血……
朱闻踉跄着上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敲击着那扇巨大的木门——
“开门……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嘶声喊道,日光下,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落下。
“开门啊!”
他继续敲打着那扇好似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四周俱静,死寂的静。
“只要你答应救人,有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
日光脉脉照下,淡金的细碎光芒落入他眼中,亮得让四野都黯然失色。
“只要你救她……”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飘荡于风中,却仍清晰的传入萧策耳中——
“我的封地,十万大军的统帅之权,燮王的大位,甚至是我的性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仿佛已经绝望了,说到最后,声音破碎成吉光片羽。
日光仿佛要将这一男一女熔化,原野之上风声萧索,鲜血在地下洇成一片,分不清楚是她的,还是他的。
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结局了。
萧策如此想道。
她终于要死了,这段跨越十年,燃烧了他整个生命与情感的爱恨孽缘,也终于要结束了。
从此之后,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以一道玉玺,便可调大军与诸侯于股掌之上,再不必担心有人揭穿,那玉座珠帘后坐着的,不过是浅薄娇纵的凡女而已。
她死得如此之好,居然还连带上单独前来的朱闻——要他死在此地,真是轻而易举,从此燮国的芒刺,也将被削去。
再没有比这更好了,不是吗?
萧策在问自己,明明是该笑着的,他的十指却狠狠的插入皮肉之中,几乎要扯出白骨。
“求你,救救她……”
朱闻已经跌倒在地,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声吹去,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倒在满地的鲜血泥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去,只有那一双手,还紧紧抱着怀中的躯体。
此时,铁闩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沉重的巨木拖曳声缓缓划过耳膜。
朱闻抬起头,双眼因极度震惊和狂喜而放出光来——
那道大门,竟然开了!
****
朱瑞一身玄赤色朝服,中央绣有锦绣明辉的四爪龙纹,头上珠冠也垂下九道玉旒——这已经是标准的世子服饰了。
他坐在御案正前,正意气风发的看着奏报,身后是一道垂帘,隔开的后堂中,燮王朱炎喝了药,正在沉睡之中。
他手中狼毫正在疾飞,果断下着各种决定,眉宇间不断滑过怒色与狡笑,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懦弱。
此时侍从前来禀报,众位大臣入内议事,朱瑞眉尖一挑,道:“请他们去议政殿。”
议政殿乃是处理政务的主要大殿,只有大朝之日才会开放,此时朱瑞第一次正式与诸人相见,君臣名分之下,自然要隆重其事。
今日雨横风狂,春寒返转,大殿之中却整整齐齐站了两列。
当众人看见燮王朱炎由宫人搀扶而来时,都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朱炎的步子并不算蹒跚,只是有些呆滞缓慢,他身上包了披风,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倒是颇为红润。
见他还能走路,那些关于朱炎已经重病,甚至死去的传闻立刻不攻自破了。
朱炎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叩拜,径自走向侧堂的暖阁,随即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呈了进去。
朱瑞由正门步上最高之座,顿时所有人都跪下叩拜。
朱瑞的眼中闪过志得意满,随后振袖示意,“各位请起。”
为首几位大臣都是老人了,知道燮王将政政全委于朱瑞,便首先问候燮王的病体。
朱瑞端坐正中,淡淡道:“父王身体十分虚弱,正在后堂休息,本该让你们入内探视,这么多人入内,只怕要将风寒带入,各位就隔着帘子遥拜吧。”
这话虽似商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侧堂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似乎验证了他的说法。
朱瑞说完,也不愿多谈燮王的身体,随即开始问起了边境的战事。
“二哥做事也太过孟浪了。”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听到众人耳中,却是从脊背上由然生出一道寒意来。
“虽然狄人滋扰,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是狄人既然撤离,何苦这么不依不饶的追着?”
他哼了一声,又道:“他还去插手朝廷与狄人的战局——是觉得自己天下无人能敌么?!”
这种训诫的口气,竟是对兄长所说,实在可说是严苛刁毒,各大臣互相使了个眼色,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人开口。
朱瑞扫了众人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温言道:“父王让我总领朝政,就是希望我负起这个责任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还希望各位多多助我才是啊!”
众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各个都是忠心可嘉的样子,朱瑞满意的扫了一眼跪着的两列,正要叫起,却听殿外一声冷笑道:“勉为其难?!你还真是能说得出口……上天怎么给你披了张人皮!”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如此毫不留情,几近谩骂,众人悚然一惊,有几个胆大的却知道有好戏可看了。
萧淑容鬓发散乱,花容带怒,不顾左右侍从的阻挠,冲进了大殿。
众目睽睽之下,她死死盯住朱瑞,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给自己亲生父亲下药!”
侍卫又要来强拉,萧淑容用力挣脱着,带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破了好几个人的脸,场面顿时更乱了。
第二百三十章 逆转
朱瑞冷眼看着,一拍座椅的扶手,“这象什么话!淑容已经神志不清了,还不把她扶出去,去唤太医来!”
顿时便有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来“扶”,萧淑容大声哭叫,却是死命朝着侧堂喊道:“王上……王上,您还尚在,便有人欺侮臣妾啊!”
她虽不至于满地乱滚,却也脂粉不匀,鬓发散乱,众臣见不是事,正敛目回避,却不提防萧淑容又转过头来朝他们哭道:“你们各个食君之禄,却眼看着君父被人谋害还不出声,算什么肱股之臣!”
她这么再三再四的说起“谋害”,朱瑞再也不能无视了,他怒意上涌,身形好似气得直颤,“淑容,我敬你是长辈,又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跟你计较——王上好端端在这,哪来什么谋害!”
他按捺下眉间闪过的一缕不屑——这个女人已经狗急跳墙了么,到大殿上来吵闹撒泼,这样一来,她今后是声誉扫地,再不会有人听她混说了。
他眉头一扬,索性对着众臣子道:“父王身体不适,只能静养,可是如今淑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在这里生出这样的谣言来,要是传扬开去,我是万死莫赎。”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道:“去禀告父王,就说儿臣不孝,还请他移驾到此,向各位开解训诫一二吧!”
众臣听他这么说,又早知萧淑容惯于撒娇弄痴,一心想把小儿捧上王位,之前不知生了多少事来,心中都是雪亮,连看向萧淑容的目光都略带不屑和嘲弄。
萧淑容好似觉得芒刺在背,又是焦躁,又觉得冤屈,禁不住抽噎着哭了。
朱瑞的笑意仍些无奈,却仍好似尽了最大的克制和忍耐——他在心中无声暗笑道:萧淑容,你妖媚惑主的名声可算是远播朝野了,而我,人们一向视我为木讷诚朴之人,两相对比之下,他们会相信谁,实在是不用问了。
他随即略微皱了皱眉:萧淑容为何会知道“下药”一说?是了,她一向贴身服侍父王,难免看出了蛛丝马迹。
一丝隐秘的杀意在心中升起,片刻之间,燮王朱炎已经到了。
他仍需要人左右搀扶,面色仍是红润,眼神却有些倦怠的迟缓平静,瞥了众人一眼,也不开口。
朱瑞躬身道:“父王,儿臣无能,居然惊动了您——可是萧淑容她,非要说我谋害了您!父王,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他愠声说着,好似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朱炎的目光仍是凝于一点,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波澜,“你确实是冤枉。”
“父王,这话出自淑容之口……众口铄金,记毁销骨,儿臣实在怕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谣言,有损王室声誉。”
“这实在是有损王室声誉!”
朱瑞的声调微微提高,好似很是生气,臣子们都在几丈开外,根本没人看出他的眼神仍是呆滞凝于一点。
“父王请勿动怒,各位大人看见您安好,也就放心了。”
朱瑞微微一笑,看都不看一旁哭泣着要冲过来的萧淑容,惋惜叹道:“淑容也是担心您的身体,又心结难除,思虑过度,有些臆症了。”
萧淑容此时指甲乱划,她毕竟是宫眷,侍卫并不敢真正用力碰触她的身体,混乱中她又挣脱出来,一头撞上了朱炎,抱着他的双臂便是大哭——
“王上,您真的不顾惜闵儿了吗?”
她哭着摇晃着朱炎,众臣看着这一出闹剧简直是啼笑皆非。
朱瑞见她死命摇晃朱炎,险些把人摔倒在地,心中暗笑蠢妇,却做出一副孝顺模样,连忙上前就要制止她的拉扯,“淑容,你身体有恙,父王才不跟你计较,你在君前这么咆哮悖逆,是要给闵弟招祸!”
他介入两人之间,双手一挽就要拉住萧淑容乱摇乱挥的手。
瞬间,他心中升起极为怪异的直觉,顿时警兆忽生!
萧淑容的眼神之中,根本毫无癫狂之态,却隐隐含了讥笑和得意!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锋刃架在的他的脖子上,同时身后长腿扫出,将他即将发出的攻势踢在了回去!
朱瑞的腿骨发出一阵清脆的爆裂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跌跪下去,而脖子上的短刀却毫不留情的在他咽喉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瑞的面容在瞬间僵硬了,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好似白日里见到了鬼一般!
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平淡,漫然,却满含威仪——
“寡人有你这个好儿子,真是死了也难瞑目哪!”
****
王城的四门之外,此时却突发异端!
有大批兵马由官道与郊野涌来,骇得城门官以为是狄人打进来了,正要鸣钟示警,却不料来者竟主动显示了身份——是守边的二王子朱闻的人马。
城门官又惊又疑,好似看出他心中的猜疑,立刻便有军中将领含笑上前,呈上一物,城门官略微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这、这……!”
“大人应该看明白了吧……”
声音越发放低,“事涉王上的安危,大人若是再迟疑……”
城门官略一哆嗦,连忙嘶声喊道:“开城门,开城门,不用阻拦,让他们进去!”
沉重的铁门被全部打开,有上来置疑的其他官员,也被拉到一旁,略一看那玄黄二色的绫诏,立刻也是面色大变。
潮水一般涌入的兵马中,有一辆大车略有些扎眼,黑色车辕,垂帘遮得密实,任谁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人在。
大量兵马的涌入,让所有百姓都在道旁议论纷纷,却无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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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没有回身,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自从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面上的血色便褪了个干净。
“你……”
他艰涩的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你怎么会……”
“啪”的一声脆响,将他的脸打偏了过去,朱瑞感觉脸颊热辣辣的,嘴里却没有出血。
萧淑容笑容快意,尖利的甲套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来,她恨恨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身后的低咳声让她不再造次,她微微一笑,随即垂手而立。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丹药
不用回过身去,朱瑞便能想象出,身后朱炎那波澜不惊的沉稳威仪……就是这种装腔作势的王者气度,最是让厌恶!
他眯起眼,舔了舔流到唇边的一滴血,深吸一口气,声音仍然嘶哑,却也略微恢复了些从容,“姜还是老的辣,你赢了。”
萧淑容又要怒斥,朱炎终于开口了,“你确实是好手段,寡人也险些着了你的道。”
朱炎随即咳了一声,显示他的身体也并非全然无恙,他挥了挥手,堂下乱成一团的众臣顿时安静下来,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朱瑞眼中闪过厉色,好似孤注一掷的狠绝,“我的手段还不止于此。”
仿佛呼应他的话,殿外冲入一群带兵器的兵士,顿时将众人连同最上首的三人都团团围住了。
“你们是要助这逆子篡位吗?”
朱炎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
这群兵士面面相觑,他们的首领虽然被朱瑞花了大价钱拉拢,愿意为他效力,却也只限于帮助他铲除竞争对手和异己。如今,本该成为傀儡的燮王当殿质问,他一手掌握燮国数十年,余威仍在,他们一时也不敢唐突。
朱炎缓缓道:“寡人被这逆子的药物所迷,亲口表示将传位于他,你们起了‘拥立效忠’的心思,倒也不算大罪,如今寡人已经醒来,你们还要执迷不悟,不放下手中兵器?”
众兵士心思各乱,有一二人仍下兵器,大多数人仍在犹豫。
朱瑞嘶声喝道:“一旦放下兵器,就是死路一条……宫外也有我们的人,只要你们坚持半个时辰,他们便会冲进来!“
萧淑容掠一把额前秀发,好似在炫耀一般,脆声笑道:“看来三王子你拉拢了不少人手,城中守军只怕被人收买的也有不少。只可惜啊,妾身奉了王上之命,早就派人传了密信给二王子,让他入城勤王,你的人再多,多得过数万大军吗?”
她这一句让殿中人心大定,却也隐含了夸耀自己的意思。
那些兵士再无迟疑,纷纷扔下兵器,一时殿内清脆之声大作,众臣子也松了一口气。
朱瑞面上一阵抽搐,哈哈大笑道:“好……真好,你们两人演的好戏!”
朱炎沉声道:“寡人一开始还着了你的道,只是我虽然老,精神心魄也没有衰退到毫无防备的地步,发觉有异,却已经中了你的药蛊。”
他看了一眼萧淑容,面露嘉许道:“这一阵委屈你了。”
萧淑容含泪而笑,“哪有什么委屈的,臣妾见王上终于无恙,欢喜还来不及。”
她美眸闪过一道难以觉察的光,又继续道:“臣妾觉察到王上的暗示,拼了一死,也要通知二王子,所幸的是他身边也有配药的高人,及时送来药丸,暂时控制住了蛊术在体内的蔓延。”
朱瑞面色一片狰狞,听了这一段,却是如同死灰一般。
他原本仪仗的,就是蛊虫能短暂控制住朱炎的头脑,让他听从自己的话,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等自己登了位,脑髓被蛊虫侵蚀一空的朱炎,便会顺利变成痴呆之人。
却原来……又是朱闻在其中作梗!
他想起上一次,萧淑容刻意来闹,当时自己还志得意满的看她被驱离,却原来,她已经趁隙将药给了朱炎!
朱炎又咳了两声,架在朱瑞脖子上的刀刃也有些发颤,此时早有臣子上前来,将朱瑞五花大绑,扔在阶下。
朱炎咳了两声,眼神又有些迷离,萧淑容见此情景,心疼的蹙起了眉,“这畜生用的蛊虫太过霸道,虽然及时用药控制住,却也伤了您的身体……等叶太医回来,要尽快让他替您彻底拔除。”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递到朱炎嘴边,“这是二王子送来的药,能压制蛊虫,您再服一颗吧!”
朱炎也觉得那熟悉的迷茫晕眩感又上来了,连忙接过,正要吞下,却只听得突兀一声——
“你要是真吞了下去,只怕就要与朱瑞到地府去相见欢悦了。”
这声音有些磁哑,却又带着难言的奇妙韵味,听到朱炎耳中,却有一重似曾相识之感。
重重缕缕的日光照在六扇齐开的殿门前,鎏金刻花的繁纹映在青砖上,明暗之间,有一道裹了黑纱的身影,冷然站在门槛前。
“是你。”
朱炎眯起眼,竭力从回忆中找出答案,“你是朱闻身边伺候的那名……”
那女子轻声一笑,缓缓走入殿中,举手投足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尊贵气度。
朱炎瞳孔一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又涌上来,“你,究竟是……”
“许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啊,燮王。”
轻声笑语在殿中响起,下一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件黑纱被她轻扯而起,出现在众人面前,赫然竟是一位华衣丽人!
玄黑缎衣中透出暗色冰纹,朱红绣衽作凤翼般收扬,曲裾旋落而至,虽是便装,却于古风盎然中透出来者的不凡身份。
“竟然……是你!”
朱炎只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全身心血都涌到了太阳穴——再没有比眼前更能震撼他的了!
黑瞳因极度震惊而凝成一点,眼前的女子凤眸慵懒含笑,雪色面庞,朱红带笑的唇线,一如如记忆中勾人心魄——只是眼角下方,多了半寸见方青黑的繁纹。
断续浓妍的图案,初看好似女子青黛勾出的颊妆,青黑墨色更衬出肌肤如雪。朱炎却因此凝紧了眉峰——虽然只残存半寸,他却看得出,这是刻在罪刑者面上的记号!
他脑中思绪万千,只觉得仿佛是在梦中,又好似坠在云雾之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疏真却是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乱念,“把你手中的丹药放下吧!”
朱炎的视线回到掌心,他虽然心乱如麻,此时却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这药有问题。”
疏真微微一笑,“这要问你的宠妃了。”
未等朱炎将目光转到萧淑容身上,她便尖喝一声,“你胡说什么,这是二王子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全靠了这药,王上才能暂时克制住朱瑞的蛊毒。”
第二百三十二章 怨憎
疏真看都不看她一眼,款款道:“这药确实是朱闻送来的,可是,中间接手转交的人,却是你。”
“当时情况紧急,臣妾只有靠着到王上寝宫哭闹的机会,趁机让王上服下丹药,二王子也是知道这点,才派人送到我手上的。”
萧淑容说得理直气壮,随即又要向朱炎哭诉,她的眼看向朱炎,却被他眼中的神色吓了一跳。
朱炎的眼中闪着晦暗难明的光芒,那光芒紧紧盯着疏真,熠熠中透出灼热。
疏真仿佛感受到了朱炎的眼神,抬头正面看向他,却是坦坦荡荡,毫无顾忌。
她看了一眼,随即对着萧淑容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把这药吃下去好了,反正也是治病强身的良方。”
萧淑容手一哆嗦,却咬牙道:“既然你这么说,肯定这药里有什么不测,二王子派人送来这瓶药,内中到底有什么,我实在是一无所知。”
她既然坚持把脏水泼到朱闻身上,疏真也就索性点穿了,“王上一开始能恢复过来,也是吃的这瓶里的药,不如请太医过来一趟,他们虽然不济,有无毒性倒是还能分得清楚。”
萧淑容顿时语塞,她先前为了不让朱炎被控制,赶紧设法将药送到他手上,那时候她是全心全意希望他痊愈的——若是燮王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第一个被拿去当活人殉品的就是她。
那时候的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如今手里这瓶……
萧淑容的面色越发惨白起来。
朱炎扫了她一眼,“这药寡人已经吃过了,你也不妨吃一颗。”
萧淑容含泪欲泣,却无力跌倒在地,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朱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叹道:“寡人对你不薄,对闵儿也一向寄以厚望,可以说,四子之中,对他最为优容……你多次犯忌,寡人都没有治你的罪,为何你会如此丧心病狂?”
“对我不薄……”
萧淑容的眼缓缓抬起,闪过一道明亮而疯狂的光,随即发出一阵冷笑来,“是啊,你确实是对我不薄!”
她凄厉愤怒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殿堂,“这么多年来,世人都以为你对我宠爱倍至……可是,你眼里什么时候真正有过我?!”
“在你心目中,我一直只是个替身……这么多年来,你对着那画卷相思梦寐,满心里只有她——我不过是长得跟她象,你才会‘待我不薄’!”
她越说越急,好似要把这多年来的愤怒与隐忍都倾吐出来,“这么多年来,我忍够了,也受够了……与其作小伏低的伺候你,我宁愿放手一搏!”
“你住口!”
朱炎怒喝道,面色阴沉宛如雷霆大作。
他偷眼去窥,只见疏真在一旁,虽然默默站着,却显然已是神思飞游,顿时心中又痛又酸——她根本不在意,也无心来问……大概以为这是常见的宫闱争风。
她,根本是一点也不曾放过心思啊!
萧淑容一气说完,却仍是恨恨难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她指点着地上被缚的朱瑞,“你看你这些儿子,各个都是狼子野心,我若不早做打算,谁能护我们母子周全!”
朱炎冷哼一声,“今日,寡人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是先下手为强……你这样做,却是置闵儿于何地?”
“闵儿……”
萧淑容面上露出一丝哀凉,很快却被更多的怨毒和不甘所替代,“他也是你的儿子……连你都不顾惜他,还用得着问我吗?”
“无可救药!”
朱炎袍袖一拂,一股无形之风将萧淑容推了个踉跄,终于瘫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经意一抬眼,却瞥见疏真微侧的面庞,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似白日里撞见了鬼魅一般。
那样的眉眼,那般似笑非笑的唇角,与镜中的自己竟有五六分相似!
她浑身都在颤抖,咽喉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掐住了,想要高喊,却喊不出声来。费了好大的劲,她才近乎呻吟的说出了一句,“原来……那个画卷上的女子……”
“就是你!”
这一声又低又快,透着诡异疯狂的意味,好似一把利刃插入朱炎的胸中,他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
萧淑容的笑声癫狂而快意,有一抹奇异的喜悦在她的眉间跳跃,染亮了她的眼。
“你也会有今天啊!”
她笑吟吟的转头看向朱炎,喃喃着笑弯了唇角,“你朝思暮想了十年,心心念念,如今近在眼前……只可惜啊!”
说是可惜,她的眼中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恶意笑纹,“这真是报应啊!”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在整个殿中弥漫,众人包括疏真在内,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只有朱炎听出了她的意思——
即使你权倾天下,即使你富有四海,你真正想要的人,近在眼前,却永远都得不到!
她是你儿子的……!
这个念头由萧淑容得意的笑眼中投射过来,无比清晰的映射在他心中。
那一瞬,朱炎只觉得脚下尽是虚无。
他踉跄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身形——与生俱来的王者尊严,让他不能在众人面前示弱。
朱炎沉声吩咐道:“将她押下去。”
顿时便有人上前,连同被捆成一团,几乎被人遗忘的朱瑞一起押下。
朱炎的身边显得有些空荡荡,他的目光略微有些黯然空茫。
“燮王……”
看向疏真,浓眉一挑,“不解释一下你的来意吗?”
疏真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说道:“朱闻正在城中搜捕逆贼党羽,他身上还带着伤,所以我替他入宫来看看。”
你替他?!
朱炎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的愤懑积郁,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众臣的目光,于是沉声道:“也好……”
他随即话锋一转,“许久未见,寡人甚是想念与你对弈之刻。”
疏真略微皱眉,数年前,自己曾隔着珠帘,与他对弈一局……当时天冷,两人喝了许多茶水,随意闲谈着,心意却都不在盘面,而是借着棋局,彼此隐晦而客套的试探,暗示。
朱炎的话听着冠冕堂皇,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疏真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却仍坦然一笑,“确实是许久了。”
两人不顾四周众人各色猜测惊奇的目光,命人取了棋盘,回转暖阁之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得
侧堂暖阁之中,虽然是春日,地龙仍烤得暖融——朱炎原本“体弱恍惚”,在这样的地方倒是合宜,如今两人都觉得有些热了。
疏真取过一瓶丹药递了过去,“我还随身带了一瓶,你要是信得过——”
话音未落,朱炎已经取了一颗咽了下去,他若无其事的笑道:“你的为人,还不屑做这等事……”
面对他熠熠专注的目光,疏真忽然觉得脸庞有些发热——那是心下惭愧所致。
自己的为人吗……
她禁不住要苦笑了——自己并非如他说的一般光风霁月,他身上的陈年旧伤,就是先前自己派刺客所为!
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分外清晰,窗外的日光微微投入阁中,连风声也远离了这里——这小小斗室中,静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朱炎问了很多,疏真也说了很多。
一盏盏茶水由彼此互相添加,却没人虚言说谢。
疏真娓娓说起了这一年多来,发生在自己身上天翻地覆的巨变,一直说到与朱闻在雪山下遇险,一路奔命,到了居延楼寨门前。
她拈一枚棋子,神色有些恍惚,想起那命悬一线的时刻——
大门终究还是打开了,萧策一声令下,她得到了军医的救助,军医及时止住了血,诊断的结果却是让人愕然!
她的身体原本就有余毒,缠绵体内年余,又中了瑗夫人涂毒的短刀,已经是强孥之末,近乎无药可救了,可她却好似服食了什么催动气血的灵药,竟起到了涤血洗髓的功效!
这灵药连军医也说不清是什么,却是霸道非常,在她已是流血过多的情况下,居然仍催动鲜血朝外飞涌,若不是及时止血,只怕毒没清干净,就先流尽鲜血而死了!
两种毒素本就是互相牵制,这下彻底被不知名的灵药拔除了干净,等她醒来时,发觉丹田处一片气劲充沛,再到铜镜前梳妆时,竟发觉脸上的半边黥纹几乎全数消失了!
她想起叶秋昨天飞书而来的解释说法——
这刺青原本只是颜料而已,可毒素参合其中,所以难以去除,如今毒素一去,竟连带这颜料也褪去了,倒是意外之喜。
只有眼下的半寸见方还残余着墨痕,但那花纹此刻看起来却好似颊妆一般,反而有着奇异的美感——朱闻当时激动难当,笑着说:大概这是你那时眼泪落下,浸湿了面颊,所以没有去除。
到底是吃了什么灵药呢?
在来王城的路上,她与朱闻冥思苦想,直到朱闻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那只形似水晶果,汁多水甘的紫色果子,顿时豁然开朗!
疏真托着腮,想起他当时又惊又喜的模样,觉得些点傻气,却禁不住微笑起来。
朱闻放下黑子,却正好瞥见她此时的神情——
眼里闪着喜悦而甜蜜的光芒,因出神而凝胶于一点,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淡淡光华之中。
是因为……他?
这一瞬,他只觉得悲从中来,随后,便是如无底深渊一般的懊恼,与不甘。
你遇上他才多久?
而我的心里,却藏了你八年!
是因为落难时的援救邂逅?
可是,若是我知道你身陷泥泞,我能做的,却是比他多十倍,百倍!
如此的不甘……
愤怒阴燃而上,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下一瞬,他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从她唇中吐出——
“朱闻……他先前受了些伤,目前又刚入王城,又要忙着镇守和恢复秩序。”
朱炎静静听了,面若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将紫檀木棋瓮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疏真好似感觉不到室中的凝窒气氛,继续道:“他很担心你,所以带了大批兵马入城。”
朱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剑眉一轩,眼中爆发前所未有的神光,却听疏真不管不顾,径自道:“情势紧急,为了清君侧,也就没顾得了那么多……”
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今乱谋被揭破,但宫闱之中,只怕仍有余党,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朱闻想让兵士暂时进驻宫中。”
这不是奏请,连商量也不是,听起来竟象最后通知一声。
朱炎的目光炯炯,有如实质,“你们这是要带兵入宫了?!”
“王上千万不可误会,朱闻一片孝心,也是为了您着想……况且,您体内的蛊毒要完全拔除,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静养为宜。”
疏真所说的其实是实话,这也是叶秋亲口所述——他甚至很隐晦的提到,这蛊毒除去后,仍将有后遗症,只怕燮王的身体将更不如从前。
话虽没错,但此刻听来,却带着诡谲的别样意味。
“好……很好!”
朱炎嘿然冷笑,双目有如电光一般,“这意思是说,如果不让朱闻如愿,只怕寡人这条性命,也会因为乱贼余党而丢掉!”
“王上如此揣测,只怕朱闻真要寒心了。”
疏真平稳放下一枚白子,看向朱炎,双目深邃,却是波光潋滟,“这一年多来,我亲眼目睹,朱闻乃是你诸子中最出色的,若是让他来做储君,真是燮国之福。”
“朝廷和某些权臣,一直想方设法在拔除这根芒刺,为什么?就是为着怕他上位,燮国国势越盛……甚至是我,以前也是如此作想。”
“你却因为种种偏见,对他多有猜忌压制,他能走到今天,却更证明了他值得这个王位!”“事到如今,你只剩二子,难道非要让幼子卷进这血腥旋涡中?”
疏真的话,恳切中带着锋芒,朱炎听了,心中宛如万千波涛汹涌,面上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平静,“如果寡人真是不允,你们又要如何?”
疏真目光一闪,顿时晶莹闪耀,不可逼视,“若是王上执意如此,我们虽然不愿效仿这些谋逆的乱党,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宁静暖阁中,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我的手段,王上一向知道,朱闻也许做不出某些不忍言直事,我却可以。”
她的嗓音越发低沉,“所以,王上千万不可逼我。”
“你为了他威胁寡人!”
怒意与悲酸在这一刻奔涌横流,再也无法抑制,朱炎低喝出声,只觉得痛入心髓,几乎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放下
他对你而言,就那么好?
而我……却已经爱着你八年了!
从你还是娉婷少女,在城头怒斥我的时候,从你意气风发,谋惊四座之时……再到后连你权倾天下,风华无双……这一心一念里,都只有你,只有你而已!
而你,却选择了我的儿子!
无边的悲凉与绝望在这一瞬涌来,朱炎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憋闷,连连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几乎要倾在一旁。
“燮王!”
有一双手,隔着烟罗广袖,及时搀住了他。
那般朝思暮想的纤纤玉手,近在咫尺,却仍隔了一层。
这一层,竟然就是自己儿子!
日光透光窗棂的缝隙,脉脉而入,照得她肌肤似雪,凤眸如星,那半寸见方的墨妆,更添几分神秘之魅。
这么近在身侧的美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握到。
朱炎继续咳嗽着,仿佛连自己的心都要咳出来。他凝视着身边瓷一般清透的面庞——如此年轻绝丽,风华正盛。
而我,已经是不惑之年,半老之身了。
他终于止住了咳,眼中浮现几多悲怆,几多憾恨,他闭上了眼。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次的毒就算解了,只怕会折腾自己后半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朱闻在我诸子之中,其实性子最象我,也最不象我。”
疏真静静听着,脉脉日光中,飞尘的光影上下飞舞,宛如时间之逝。
“他坚强果敢,从不惧怕任何强敌,所求之物,必定要千方百计得到,我当年也是如此。”
“可他那阴沉莫测的性子,却是幼时受了薄待,慢慢形成的,每次见到他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其实,我也在怨怪自己,为何让他小小年纪,就成了这般喜怒不定的模样。”
疏真点了点头,“您说的极是。”
朱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闻儿如今得到你这样一位知音,却是比登上天子的万乘宝座都要幸运。”
疏真被他如此看着,只觉得很不自在——这话听着确实是夸赞自己,但语气之中,却透着古怪的意味……好似是欣羡、嫉妒?!
她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禁不住眨了眨眼。
好似被她这般不自在的模样逗笑了,朱炎唇边一动,随即却化为更苦涩的线条,“其实你的性子也不好,平时,你们两人都不吵架?”
这象足了长辈问话,疏真却觉得那种古怪的意味更重了,“难得意见不一致,都是他让着我。”
她谈笑晏晏,那微笑却刺痛了朱炎的心,他唇边苦意更浓,“这小子在自己心上人面前,也会有如此好性子。”
不等疏真回答,他狠狠闭目,再睁开时,已是了无痕迹。
“你们马上就成婚吧!”
这突兀一句,让疏真圆睁了双眼,淡定眉宇间难得染上了愕然,“啊?”
仿佛因她的愕然神情而眩晕,朱炎微微别转头,低声道:“捡日不如撞日,三日后就行大礼吧!”
就……就这么简单?
别说是诸侯之子大婚,就算普通官宦之家,也要三媒六聘,选下黄道吉日。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礼成之时,我就把王位传给朱闻。”
他叹息一声,“至于我自己,我要搬到离宫去,好好修养身体。”
疏真只觉得这一连串逆转,打得自己晕头转向,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话来。
朱炎冷笑一声,“这王位,我若是传给闵儿,只怕他都要死在你手上,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慷慨些。”
他随即看都不看她一眼,淡然道:“这局棋我已经没了心思,你走吧!”
疏真也不知说什么好,起身施礼,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低沉嗓音——
“等等!”
她愕然回身,朱炎却站了起来,高大身形在她头顶笼罩出一片阴影,无比接近。
朱炎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近到自己身畔。
那样微凉柔腻的肌肤,掌心带暖,美好的不可思议……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张开手掌,将她的完全包裹。
紧紧的握住……他闭上了眼,好似握住的是整个世界。
一室俱静。
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睁开眼,松开了手。
任由那纤纤五指从掌心抽离,他的世界,仿佛一寸一寸在眼前崩塌,灰飞烟灭。
他振衣而起,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汝等……好自为之吧。”
绘纸移门被推开,日光争先恐后的照了满室,原地只剩下呆立不动的疏真。
她的眼,因极度震惊而睁大。
突然而来的金灿日光,刺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一阵头晕,颓然坐倒在软垫之上。
“竟是……如此吗?”
不敢置信的低语,在这空寂的暖阁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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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王朱炎回到前殿之时,殿上的混乱已经被整理过了,随后出来的疏真走到门槛,不知怎的,却有些迟疑了。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熟悉而思念的身影。
“朱闻!”
她禁不住低喊,随即却在触及最上首的一道目光时,越发不自在了。
朱闻回身,眼中闪过惊喜。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袍角的零星血迹,却显示出王城并非那么平静。
朱闻目光一闪,深深凝视着疏真,随即向朱炎禀报情况:中书等臣子早就被朱瑞拉拢,连城卫军都有三分之一起了骚乱,他一一就地处斩了。
他平静的口气让惊魂未定的臣子们一齐哗然,虽然是事出非常,可朱闻不请旨就擅杀这么多重要官员,实在是太过大胆了。
疏真还未来得及问他,却听上首朱炎开口道:“你们两人的大礼,即刻就开始筹备吧!“
随后他吩咐一番换装进食后,又赶来伺候的众臣们,“寡人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传位之意了,其余人听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几个老臣哪里敢应,连忙跪地,向新世子见礼。
“王上!”
一声悲呼,打断了这一殿和睦。
朱炎一皱眉,看向殿门前的一道宫装身影,“你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后一身宫装,乍看倒是鲜艳夺目,却更显得她面色憔悴,一直以来,朱瑞以送补药为名,让她喝下的都是催眠迷药,多日来她睡睡醒醒,人事不知,如今朱瑞阴谋败露,这才有宫人揭了出来,太医灌下药去,她这才缓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