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凶险
那侍从亦是苦笑了一声,他勒住马身,回身迎视逐渐稀落的箭石,却是不闪,不避。
仿佛等了片刻,又好似一生已在此流逝殆尽,终于有一支乱箭射中了他的肩胛,随即,有更多的血花一一在身上绽放。
他缓缓的滑下马来,死去之时,眼睛尤自向着西方。
那是他部族毡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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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吗?”
疏真着一袭银貂裘袍,缓缓来到金扈的尸体前。
清晨的曙光照在她柔丽面容上,更显得瞳若墨染,面似雪莹。
“这一手棋,我下了这么久,却竟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这一手,她下得很慢,很隐秘,水到渠成,却是润物细无声。金禅还未来得及享受得到财宝的欣喜,便在下一刻遭到迎头痛击,在金扈的扬眉吐气之后,谁能看到她的手,投出了关键一子?
既然金扈意识到先王死因蹊跷,若不好好利用这点,岂不是辜负他三番两次要取自己性命?疏真抚着脖项上的香绯扣,感受着它精致的花纹,唇边似笑非笑——
在关键时刻,让金扈知道父亲有遗物在那批箱笼中,他一定会飞驰而去抓个正着!
若是他撞见了掘到了宝物,急着要离去的金禅,这两方之间会发生什么事,简直是不问可知了!
“金禅,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她唇边笑意收紧,瞳中幽色更浓,“当年我行刺你父王,最后一击时,确实看到那方染了毒血的绢巾,但当时情况危急,我又怎会将它带在身上?!”
“当时我随手扔进了你父王掠得的宝量箱中,没曾想,它埋入地底多年,竟也能出奇制胜!”
“这该说是天时巧合,还是我早有防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天时地利都在我这一边,只是没想到,你也占了人和——你竟有如此忠心的属下,这一局,我未能全胜,也算是不冤了。“
她眯起眼,却不见半点功败垂成的懊恼之色,唇边勾起一道淡笑,“虽然金扈死在撤退的队伍里,但他定然也把该说的话都当众说透了。”
这颗疑忌的种子,不管是深是浅,终究是在狄人各部之中种下,接下来,要发生多大的效力,就要看天时,与人力了。
“金禅,你想必正早焦头烂额吧……”
她望着西方天际,喃喃自语后,笑意更深,“我的棋步,可不止于此啊,接下来,你要如何应对呢?”
风飒飒而过,卷起她的裙裾,她的脚步沉稳,却仍带着几分力亏的气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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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正战得如火如荼,王城之中却仍是一派平稳。
王后午睡起身后,听前殿女侍学舌了前线来传言,却尽是朱闻如何英武果决,抵挡住狄人一波波攻势,她的面上浮现一丝复杂的笑意,道:“他确实是个能干的孩子,我早就知道……”
这是在称赞二王子吗?
她周围的亲信宫人因惊奇而睁大了眼。
那一段王后之子寄托妃子名下的旧事,她们都心知肚明,都也知道往后对朱闻向来只有厌恶与利用,如今这么冷不丁一句,难道竟对他还有骨肉之情?
王后笑意盈盈,却逐渐转为苦笑——朱闻对她虽然恭谨备至,却根本不曾贴心……
她内心深处某一处隐秘之地,狠狠的痛了一下,随即,她却笑着转了话风——
“瑞儿还没过来,又在熬药了?”
宫女正要回答,却听殿外有温言轻笑,“母后又惦记孩儿了?”
帘动密合,轻风似许,温柔笑意使宫女们禁不住脸泛微晕:好一派文雅公子模样。
王后见他额上微微见汗,心疼着嗔怪道:“你又亲自动手了?这些琐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何必这么着苦了自己?”
朱瑞取了折扇轻扇,笑道:“他们毕竟不懂药理,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两只砂炉我同时看顾着,父王的药与母后的养生汤都能照应,也是一举两得啊!”
他说到一举两得之时,虽然是笑着,瞳色却不由的深了些。
王后浑然不觉得,更把他疼到心坎里,笑得眼角都弯了,“我也是个半老太婆了,难得我儿还这么惦记你——这些小事你教会下人便可,闲暇时候,还该多陪陪你的王妃。”
说起颜氏,她又笑着追问道:“这几日很少见她进宫,是病又复发了,还是你们小两口吵架了?”
朱瑞一楞,随即若无其事失笑道:“母后说哪里话来——我经常在宫中,府里杂事几乎全撂下了,她又是个要强的性子,这几日忙得身子也有些虚,等将养一阵时日就让她进来陪伴母后,一解烦闷。”
第二百零六章 狡辩
“我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还是你们小夫妻闲暇多处处才是正经。”
王后心中疼惜这对小夫妻,又道:“你们俩一向恩爱,若能早日生个嫡孙给我抱,我就什么烦闷就没了。”
朱瑞低下头,掩饰住眼角的讥诮冷笑,柔声道:“她身子弱,我也在为她慢慢调养,过一阵必定有消息,能让母后您含饴弄孙。”
“这就好啊……”
王后抚了他的臂膀,只觉得这一瞬心胸畅快,朱炎的冷淡,萧淑容的狐媚顿时被她忘飞天外,只觉得这儿子无一处不熨贴,无一处不讨人喜欢。
她端详着儿子清秀温文的脸庞,回忆着这些年来他的好处,想到动情处,不由回忆起了先前,“你一出生,就有祥兆……”
“我生朱闻的时候,痛不欲生,几乎到地狱走了一遭,结果得来的,居然是全身发黑的怪胎……到了生你的时候,我痛了一阵,就晕了过去,等我转醒来,你却已经平稳生了出来,再不曾让我吃半点痛楚,而且,满室里都是异香……”
王后说起往事,凤眸盈盈流转,“当时你也不哭,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看着我,我当时便满心里欢欢喜……”
她想起那个玉雪可爱的婴儿,再端详着眼前温文孝顺的儿子,心下暗叹道:“不怪我偏疼他,这孩子自生来就很是懂事体贴。”
再想起先头生的朱闻,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种深入骨髓、无止尽的剧痛……那无尽折磨后,竟是那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胎儿,她当时承受了暗里的多少嘲笑?!
仿佛为自己的偏宠找到了证明,她的心下稍安,将那一份苦涩与愧疚都按下抛去,含笑听着朱瑞诉说。
早春的冷风卷帘入室,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胸口也忽现憋闷。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朱瑞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不属,那种憋闷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能是思虑过甚,起了错觉吧!
王后如此想道,随即笑道:“我无事,你继续说吧!”
“好……”
朱瑞低下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
那是一种含着无尽阴冷、无尽妖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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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人王庭中,巨大营帐重重在前,卫护着正中央的殿帐。
殿帐之中,金禅戎装打扮,护肩上铁铸就的狰狼图腾,栩栩如生,厚重之中仿佛要脱体而去,吞噬天下。
下首站的人不少,却是神色各异,都不愿与他眼神接触。
气氛有些诡异,平静中含着微妙的险恶。
良久,才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大王连至亲都下得了手,我们又算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越见紧逼,众人有些害怕,却更有快意,偷瞥着金禅,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人声窃窃,好似有不祥而险恶的风吹过帐中,闪烁眼神中的猜忌嘲讽映入金禅眼中,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你们真相信……是我害了父王?”
他如此直言不讳,居然把话说开了,众人身上一颤,却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哼!”
金禅目光尽处,无人敢直视,一片死寂中,只听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是天朝设下的陷阱,你们居然信以为真。”
他的目光从容,冷笑中含了怒意,“若那方绢巾是真,依二弟的性子,只怕早就闹个天翻地覆了,为何到此时才当众分说?”
“不早不晚,偏在此时让他知悉,引他来大闹一场,妄图分裂我大狄王庭——这样明显的计策,你们居然看不出来吗?!”
他声音朗朗,听入人耳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蛊惑自信,竟无人兴起反驳的念头。
也有人纷纷附和,“哪有这么巧的时间,定是天朝的阴谋……”
“听说燮国那位三王子也是下手狠辣之人。”
第二百零七章 猎谋
零星议论中,也有人铁了心闹将下去,略高了声量道:“那绢巾封在箱中多年,也不象是临时设下的计谋吧?”
金禅微微一笑,以极为轻蔑的目光扫了那角落一眼,不用他开口,顿时便有人替他补完了,“天朝亡我之心不死,当年先王之死,他们便想设计离间,只怕是没用上罢了,这次却正是好机会。”
帐内一片唇枪舌剑,却煞是热闹,表面的波澜却并不是清澈见底——金禅目光锐利,却心知几位关键的族长并不曾开口。
果然,歇息片刻,西余老族长开口道:“大王,你部人多声壮,弓马锐利,你更是睿智深远之主,我们原本拥戴你坐稳这王庭,但如今发生此事,在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与你父王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金禅见他似笑非笑,却无半分焦急愤恨之意,心中却是雪亮:什么比亲兄弟更亲,只不过是推脱之词,他们巴不得先王早死!如此惺惺作态,只是为了用这把柄掣肘自己。
“先王生前,也跟我多次提及各位对他的情意,我一直把诸位当成我亲生叔伯与兄弟……”
他目光一定,凝化为清,“我知道这次,让各位族长受了连累,身陷险境,这是我的过错。”
他目光闪烁,用词更为诚挚,“我知道今冬天候不好,各族也损失很大,各位也很是难为……这么着吧,这些金银器皿,我立即遣人秘密带往帝都,换来的粮食盐铁,先尽着各位族中分发。”
这话一出,各族长纷纷动容,交换了个不敢置信的眼神——之前提起这些金银,金禅总是推到“全体将士”头上,言下之意,却是要先用来充做军费,如今他居然这么慷慨?!
更让他们惊骇的是,金禅,他居然有与帝都交易的秘密通路?!
大部分人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今年冬天总算过得了,却也有人自以为金禅这是在服软示弱,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大王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就分发到我们手上就罢了,弄出这么多‘立即’来,倒是让我们等到猴年马月?”
“是啊,要分现在就分,万一你中饱私囊可怎么办!”
说这话的是两个楞头青新族长,金禅瞥了一眼,微笑越发亲切和蔼,“这倒也省了我的事了,各位既然能拿金银抵饿抵渴,就不用我多事了。”
他挥手作势,真要开箱分发,这可急坏了一旁老成持重的老族长,“不可啊!”
他怒瞪了两人,呵斥道:“这全是先王与大王的恩泽,你们竟敢这么胡言乱语,真是不知还歹!”
随即转向金禅道:“大王大量,您别跟小辈计较——这些金银只是死物,还要指望您派人换成米粮用具等,我等族民才算有了救。”
他此刻被金禅许诺的粮食盐铁吸引了全部心思,眼中虽然故作平静,却难掩丝丝急切与渴望——
在狄人中间,却也不缺乏金银,乃是因与天朝并不通商,苦无渠道换来粮食器具等,如今金禅居然有这等门路与手腕,谁还会去管先王是怎么死的?
金禅轻笑一声,“汉人有瓜田李下之说,我只怕金银过手,惹人嫌疑啊……”
他瞥了众人一眼,见众人眼中或压抑或赤裸的急切,眼角掠过一丝轻蔑笑意,却是更加慢条斯理了,“更何况,老族长刚才也说了,如今流言喧嚣……”
“那些流言真的荒谬,我们是从不相信的。”
“金扈三番两次来行刺大王,他的话也能相信?!”
“我看金扈是故意来胡搅蛮缠,好拖延城军来袭,他定是与汉人有勾结!”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各个仿佛比金禅还要义愤填膺,纷纷为他鸣不平。
“承各位信任,孤王不胜感激,只是如今喧嚣尘上,实在是……”
金禅为难的皱起眉头,好似很是忧悒,这一幕看在众族长眼中,实在是虚伪可笑,各人在肚皮中暗骂不已,面上却是豪爽万分的拍胸脯道:“当时我们都看得真切,大王您是无辜的!等我们回到族长,便替您好好澄清。”
“若是族中再有人乱传,便割了他的舌头!”
……
这一片乱糟糟的许诺,终于在金禅挥手回止住了,看向鸦雀无声的帐中,金禅满意的微微点头,微妙的讥诮化为最亲切的笑意,“请各位先回族长,不够的粮食用具等等,我这里先拨下,绝不会让各位有所为难。”
一片欢呼声中,各人抚胸向金禅弯腰行礼,气氛恭谨而亲热,方才闹得剑拔弩张的先王之死,好似从未在众人心中存在过。
金禅望着这满幕和谐,却是再无半分得意——此事虽以软硬手段压下,却终究……留下了永不愈合的溃烂疮口,对景儿闹起来,就是现成的把柄!
再念及预先许给众人的粮草用具,饶是他气度非凡,也要痛入骨髓——这已然掏空了他的大半家底!
但这也是必要的,只要暂时安顿下这群人,在另一边……他便能大获全胜!
一切都会如意的……除非,那个女人还有后手!
念及这一点,他心中咯噔一声,怒意更深,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在唇齿间咬过一个名字
——疏真!
这两个字仿佛千钧巨石,压得他头昏目眩,怒不可遏,恨不得在唇齿间咬个粉碎,却更让他心头一沉,连眼前的欢呼声也变得讽刺苍白起来。
众人的欢呼声中,他将目光转向苍茫夜空,辽远的西方——
只要居延那边成功……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公主殿下”?
他唇边的讽刺笑意加深,胸中的巨石在这一刻消失无踪,眼角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
笑到最后的人,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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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爽朗,天冷云高。
疏真挽紧了貂裘,看霜珠在上面闪亮滚落,却是不湿半分。
她站在承平楼至高处,遥望着苍穹满天,目光也转向了西方,久久凝视。
“在看什么入了神?”
清朗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袭暖巾裹住了她的脖项,呵护得细密。
第二百零八章 居延
她并不回身,声音中却带了揶揄的笑意,“你忙了一天,是带人去堵那个挖出的老鼠洞吗?”
朱闻被这一比喻逗笑,也大笑出声,“确实如此,我今天做了一天的老猫,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得几乎打跌,朱闻咳嗽着道:“没曾想他们真有耐心,为了那什么宝藏,居然明修栈道,暗渡陈舱,默默挖了这么久……”
他皱起眉头,仿佛心有余悸,“宝藏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潜入宫中,若是人再多一点,几乎就可以夺城开门了!”
他想起手下居然无一人发觉,面露不悦,想着等下要怎么操练。
疏真安慰道:“外面打得沸反盈天,谁能听见地下有什么动静?我也是只是一猜,所以才撤走了宫中杂人,也算有所防备了。”
朱闻面色略见缓和,却更添几分狐疑,“看金禅平时作为,其志非小,怎么会为了一批宝藏这么费尽心思,连打仗都不顾了?”
疏真扑哧一声,笑着揭他老底,“养军最重,乃是粮草用度,说到底就是金银二字——你不也为了这些,频频冒充劫匪?”
朱闻被她说得面露红云,嘟哝几句,却仍带疑窦,“总之,我还是觉得蹊跷。”
“你不用在意金禅此人。”
疏真见他如此,也不愿再逗人,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他心计非常人可及,总是要把天下人甚至他的部属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是看中了别的肥肉却不愿露出心思,这才把所谓的宝藏炫耀于众人眼前。”
见朱闻若有所悟,她微微一笑,翩然从楼上下阶,慵懒声音徐徐传来,
“只是,他注定不能如愿了……”
她的笑意浅浅,不复平日的冷肃,却绽放出突兀的清灵剔透,朱闻在这一瞬因惊艳而心跳慢了一拍——
“你知道前阵子闹得诡异的‘玉玺’一物,从何而来?”
不等朱闻回答,她笑着,好似在对他解释,却又在对自己喃喃低语——
“所谓的玉玺,并不仅仅代表一个人,而是……一种无上权柄的象征。只要现于世上,便要惊起万丈狂澜!”
风吹过她的衣袂,楼阁重重间隐约可见松涛摇曳,因着她眼中的光芒,这一刻,风中也仿佛染尽焚热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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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发觉异状的,却是兵部掌管武库的周侍郎。
他历常翻阅地方文书时,原本漫不经心的眼却好似被什么惊住了,手指慢慢哆嗦着,停了在最近一页。
一旁的杂役提了大瓷壶,正待斟茶,却在下一瞬被打翻,热水溅了满身!
周侍郎跳了起来,象疯了一般朝着内廷而去,连满身狼藉都浑然不觉。
“出什么事了?”
老成持重的尚书今日总算不曾告假,却碰巧撞见这疯魔一幕,既愤怒又是惊骇,“这成何体统?!”
周侍郎充耳不闻,平素对上司的恭谨全没了影子,整个人连眼神都茫然魔怔了,略一作揖竟然越过老尚书就朝内廷跑去。
老尚书大怒,气得一把揪住,却冷不防险些跌了一交,早有其他同僚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人截住,老尚书还没来得及骂人,却见周侍郎终于有些醒悟过来,却仍挣扎着要起身,眼风凌乱之下,颤了一句,“西宁兵府五万大军……”
“什么?!”
众人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立刻便知道事情不妙,抓着他不放的人也知道厉害,连忙收手,周侍郎喘息了两声,急促道:“他们、他们居然无调令全数开拔了!”
这还了得?!
好似瞬间天塌地陷,老尚书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就陷入昏厥,众人却也好似被鬼附身,呆然战栗,谁也没有去扶他。
这下任谁都知,确实是天要塌下来了!
本朝军制严密,若要调动一千人以上的军力,需内廷用印,随后兵部颁下符令,主官领命后在地方都有备案,任谁也转不了空子。
可是如此,浩浩荡荡五万人,却居然就这般,离开驻地远去了?!
若不是晴天白日,大家也许会使劲掐自己一把——这难道不是在做梦?!
周侍郎近乎癫狂的声音唤醒了大家,“快些通报内廷!”
众人心下咯噔一沉,想起清远郡王的霹雳手段,再念及长公主殿下的冷厉果决,顿时连脚底都酥软了,有胆小的已经哭出声来。
“先不要去……”
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老尚书顾不得身上疼痛,颤巍巍站起身来,怒极反叹道:“主官是谁,原因为何,目前一概不知吗?”
周侍郎看了看手中紧急文书,低下头摇了摇。
“罢了,你把文书给我吧……”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宛如游魂一般,在众人扶持下站起身来,缓缓朝着内廷而去——
“你们一问三不知,事情又如此紧逼,内廷定然是震怒——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次就由我去吧!”
老尚书长叹一声,连颌下白髯都有些颤动,急促略带蹒跚的迈步而去,众人面色各异,现场死一般寂静,连窗边初露的新枝也丧失了春意,只剩下苍白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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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仍有不厚的一层雪笼罩着整个居延驿。
此处经过上次的袭击后,已经重新建了帐篷与木寨,却仍是人烟稀少。
懒洋洋的校尉仍躲在帐中不见人影,其余兵士例行训练后,正要懒洋洋回帐中用饭,却听东方逐渐而来的轰鸣声——
那轰鸣混合着马蹄与冰原裂破的声响,天地间仿佛被这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充斥,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轰鸣越近,冰雪弥漫空中,遮天蔽日……甲胄的寒光逐渐在天际出现!
校尉吓得宛如木雕一般,手中的肉干缓缓滑下,他跳起身来,原本该暴怒,声音却微弱如同蚊呐,“是……是敌袭!”
“是狄人打来了——!”
此起彼伏的绝望嘶喊,让整个居延都陷入了森罗地狱!
狄人的铁蹄,终于在十年之后,再度踏上了天朝土地。
将士们踉跄着聚集,有人已经是失魂落魄,有队正大声喊着召集全队,却正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落入泥沼中的旗帜竭力沉浮,招展,营帐被践踏成碎片,大群兵士涌入木寨之中,却仍是满面惊恐——
这并不是个正经的城池,陷落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
冰原的雪色被践踏得污浊,凛风吹来血腥与死亡之气,精钢的白光与人呵出的白气混为一色,化为肃杀呼啸而过!
简陋的木寨中间露出点点箭眼,但对着这凛然铁骑的逐渐逼近,却显得软弱无力。
千钧一发之际,居延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第二百零九章 印章
老尚书入宫时,昭宁公主正在与石秀碰面。
珠帘半卷,掩不住窗外初芽,昭宁公主凝望着叹了一声,好似无心再说。
“殿下……在想萧策?”
石秀的问话可说是太过直接,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了。
昭宁的眼圈一红,却是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住了,“他一心为公,如今单身微服在外……”
一叹之下,眼中盈盈,几乎落下泪来。
石秀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意中带出讥诮,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平和笑道:“清远郡王为朝廷鞠躬尽瘁,真是我辈楷模。”
他说这话毫不勉强,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看在昭宁眼里,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心中一紧,有些踌躇道:“你是否派了人对他……”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
石秀莞尔一笑,仍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眼中冷意却是一闪即逝,“郡王乃是国之柱石,我岂敢对他有所不敬?”
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微服而出,那里又是燮国与狄人交界之地,若是遇上不测,实在也很是棘手。”
“那倒也不会。”
昭宁公主虽然心中对他仍有畏意,想起萧策,心心念念之下,却也有几分果断强硬,“皇上也不会看着国之重臣涉险的。”
“哦?”
石秀眉头一挑,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他是何等老奸巨滑之人,从话音已经听出了些什么,“皇上又有什么动作?”
昭宁话一出口,就已经深悔自己多言,如今却也不便改口,只得笑了一声,颇有些自矜道:“皇上虽然年幼,却也早有主见,他若有什么动作,我既不知情,也管不着。”
两人正在言语试探,却听外间喧哗不已,正要发作,却听见老尚书凝重的通禀声——
“臣,有紧急军务上奏!”
这一下,就连对朝政尚有懵懂的昭宁,也觉察出不对来!
须发银白的老尚书面色苍白,入内先是长跪不起,一字一句诉说之下,石秀与昭宁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岂有此理……简直是荒谬!”
石秀双目发出强烈光芒,信手拍案之下,金丝楠木的桌面裂了一条大缝!
“西宁兵府的人马,常年驻扎在边陲,是为了防止狄人突然兴兵进犯,非诏不得擅动,如今居然莫名离去,这是要造反么?”
他的声音带着阴沉的压力,好似惨白闪电划亮了整个天际,“朗朗乾坤,天朝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信手一挥之下,正中书案断为两截,巨响轰然,所有侍从欲入内看个究竟,却是吓得谁也不敢迈步。
老尚书低垂的眼中划过一道不以为然——
这是皇家的东西,虽然你权倾巢朝野,却也只是暂时使用,竟然就如此肆无忌惮的破坏,真把自己当成是主人了吗?
但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些小事的时候,他长叹一声,把头垂得更低。
“这其中蹊跷,老尚书能否说个详细?!”
石秀见他不语,却只觉得抓到了极大的把柄,沉喝之下,气焰却是不怒而高!
兵部虽然只掌管调遣、辎重等烦琐之务,实际兵权仍在萧策手上,却也掌也有实权,石秀一直想将手伸入,却也不得其法,如今出了这等娄子,他更要借题发挥了!
石秀正要再说,却听外间又隐约有人声争执,好似有人要闯进来。
内侍气喘吁吁禀道:“兵部周侍郎坚持要入内禀报。”
石秀瞥了老尚书一眼,怒极反笑道:“如今真也是奇了,皇宫重地居然随意可闯,你们兵部的底气可真足哪!”
他慢条斯理道:“请这位周侍郎进来一趟,好好说明吧!”
且不说老尚书暗自诧异,周侍郎入内时的步伐竟是比他更要蹒跚,跌跌撞撞宛如魂不附体。
他的神色怪异——也不是苍白,而是极端不可思议之下的红晕!
他来到殿中,也不跪拜,也不请罪,竟是直勾勾盯着摄政长公主的重重珠帘,好似着了梦魇一般。
昭宁在珠帘之后等得气闷,见他这么眼神怪异,直以为这人疯了,正要呵斥,却听周侍郎轻声道:“殿下若有此意,我们遵照就是,何必绕过兵部直接下旨?”
这是什么意思?!
昭宁只觉得满头雾水,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一旁石秀听出了端倪,目视于他,冷然道:“周侍郎,你是君前奏对的格式么?”
森然质问之下,周侍郎这才发觉自己失仪,慌忙跪下,“微臣不敢……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却觉得还是不要解释,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封谕令,展了开来——
“微臣发觉不对,细想之下,直接从城外唤来了西宁兵府的传令使者,原来主将也觉得情况不对,所以破例违制,将调动的谕令也呈送了京城。”
周侍郎也好似豁了出去,言语之间虽然平淡,实则也坏了几项朝廷法度——私会使者、擅调秘谕等等,但如今大家都心急如焚,谁也不去计较。
手谕被很快被展开,很短的寥寥数语,道是狄人最近有异动,数日内必定入侵居延驿,居延虽然是桥哨,却也地处紧要,所以调五万人前去增援。
这些话虽然听着惊心,却实在是荒谬不经,但石秀却三两眼就看完,直到看到下首的落款印章,他的瞳孔瞬间缩为一点——
他的面色煞白,连手中谕令落地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好似凝在那里。
“到底写了什么,送过来我看!”
珠帘微动,清冷冷声响过后,一只玉手伸出,捡过那一纸谕令,过了片刻,只听“啊——”的一声,凄厉尖叫响彻了整个内殿!
但见珠玉迸碎,帘幕斜开,残帘半开之下,昭宁公主已是跌瘫在地,花容失色,樱唇白颤之下,双手将那谕纸扔出老远,浑身抖若筛糠!
她瞳中满是狂乱,瞪着那一张轻飘飘的纸,好似那是妖魔鬼魅一般,一声尖叫之下,声音嘶哑,朱唇张合之间更见惊怖之色!
帷幕间的冷风无声息吹过,将那张纸卷回她的身边,又引起她短促的惊叫。
昭宁公主死死咬住唇,嘴角开裂也浑然不觉,双目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那最后的落款印章——
那抹嫣红,触目惊心的红,龙纹凤扭的篆字,鲜活红灿,好似活生生的血,从纸上流泻而下……
第二百一十章 背信
那样熟悉的印章,“春柳主人”四字,漫不经心间,却化为最诡谲的鬼魅妖形,震得她心脏都几乎要碎裂!
她的眸子狂乱迷茫,整个人都瘫乱在地,一时起不来,直到石秀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的将她扶起,这才逐渐缓过神来。
石秀咳了一声,锐利目光震慑之下,终究让昭宁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仍是温和,“殿下小心,千万不要扭着脚了。”
“本宫……无恙。”
勉力露出个笑容来,昭宁却仍有些惊魂未定,顾不得有外人在场,轻扯了石秀的袖子,就欲分说,“这……这印章……”
“臣也感觉匪夷所思。”
石秀一口截断她的哭诉,目光一瞥之下,二位外臣心知有异,立刻识相告退。
等摒退了众人,石秀双眉一轩,阴沉道:“你实在是太失态了!”
昭宁惊魂未定,玉手纤纤交握,仍在微颤,“可是,这印章……”
她有些狂乱的摇头,“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
“镇定些,你这样象什么话!”
石秀一把搀住他,双手略微用力之下,将她拉回玉座。
他定了定神,负着双手走了几步,“这印章流落在外,落到外人手中,也不足为奇……”
他转过身,双目沉沉,却仍透出不悦的锋芒,“这点事就让你在外臣面前如此失态,还能成什么大事?!”
昭宁不语,石秀缓和了下语气,“这人调动大军,实在居心叵测——如今燮国与狄人正在边境开战,这一道诏令必定与此脱不了干系!”
他的面上浮上冷笑,“这样也好,我们遍寻不着的玉印,终于露了痕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唇边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昭宁却是深知他的为人,涩声道:“你在边境也有人手?”
不等他回答,她联想起尚在边陲的萧策,顿时心中剧震,“你……你是准备对萧策……?!”
“公主说哪里话来?!”
石秀斜眼飞来,似笑非笑的神态让她正是心急如焚,两人正在言语纠缠,却听殿外又有人紧急奏报。
“报——紧急军情!居延方向出现狄人大军!”
什么?!
这……这居然是真的!
两人对视一眼,石秀眼中逐渐浮起愕然与狂怒——
原本以为,所谓的狄人入侵居延乃是信口雌黄,没曾想,居然真的来了!
石秀袖中双拳紧握,仿佛自己正掐着的不是衣料,而是金禅那个奸诈蟊贼的脖子——
背信弃义之徒,居然真的进犯……!
****
居延的疾风狂乱,众人的心中已是一片惨然,虽然兵器在手,却都知道是以卵击石。
正在千钧一发一际,后方居然也出现了巨大的轰鸣声,战马的沸腾长嘶在众人耳中逐渐接近,压过了前方狄人的声响。
有人回身去看,却因不敢置信而扭了腰,他忽然不顾,颤抖了声音,“是援军……”
怎么可能?!
校尉头也不回,惨笑道:“说不定是狄人又一股大军,摸到后面去了——他们是突然来袭,连我们这前哨都没发觉,朝廷怎么会派援军来?!”
众人的心又沉了下去,此时那率先喊出的兵士揉了揉眼睛,将那风中昂扬翻飞的旗帜看了个真切,再也禁不住心中激荡,“是援军!援军来了!”
最后一句,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连嘴角咬破也不顾,整个居延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援军来了!
众人终于有了勇气去回身去看,却见无尽铁骑洪流直奔而来,溅起的雪尘与疾风激荡,半空迷蒙,最上方却有一方旌旗飞舞——
蟠龙飞天,中央却是一座巨鼎,象征着九州山河动荡,却又复兴的新军传奇!
果然是援军来了!
众人心头一松,死里逃生的恍惚刚过,却见残冰飞溅,两支铁骑越来越近,紧逼的气氛简直要让雪峰崩裂!
大战一触即发!
第二百十一章 时世
疏真在灯下看着匆匆而来的书信,眨了眨眼,轻声笑道:“大事定矣!”
她长发垂肩,乌黑飞瀑下一张素颜,虽少了几分血色,眸中笑意却仿佛能勾魂摄魄,一旁琉璃镜中映出她的面庞,那残缺的黥纹仍清晰浮现。
她不在意的盯住看了片刻,幽然道:“石秀,这一局,我已大获全胜!”
素手纤纤,把玩着胸前香榧扣,开启一面后,里面玉色小印透出黄金光辉,古朴中直见尊贵,小心擦去印泥的红痕,“这一颗印章,就会让你们寝食难安!”
“金禅,你以为用我的身份秘密便能威胁于我,如今又是怎样?”
她唇边的微笑一闪即逝,随即又剧烈咳了起来,抚摸着镜面,仿佛低吟一般,“也许……我时日已经不多了。”
声音越见低沉,低入骨髓,“但在这之前,我不让你们所有人如愿的,接下来——”
仿佛听见了她的咳声,外间有人疾步入内,又急又怒道:“你怎么了,到这个时辰还没睡?”
朱闻不由分说的将她扶到床边,替她安顿好被衾,这才来得及更换自己的甲衣。
白犀软甲上尘土浅浮,一一除下甲胄后,他换了一身常服,看了看桌上刚用完的药碗,未及欣慰,却生隐忧。
寻找水晶果之事一直在进行,但如今战局如此,狄人与燮国已是势同水火,水晶果的消息根本无从得到……
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疏真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悄然握住他的手,轻拍以示安慰,“我无恙,今天睡了一觉,你瞧,我的脸色是不是好了些?”
红烛摇曳,朦胧的灯火之下看来,她的双颊似乎渡了一层嫣红,似喜似嗔。
他心中一阵悸动,酸楚混合着甜蜜的感觉,反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由指缝轻柔插入,手指反向扣住掌心,她的指腹略带薄茧,并不如平常女子一般柔软无骨。
“这是练剑的缘故。”
疏真低声说道,夜风穿窗而入,脉脉拂过她的鬓发,仿佛是想起了旧时往事,她的眼有些恍惚了。
温柔而坚定的手指替她梳理整齐,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头皮舒服得近乎酥痒了。
“若是早让我遇见你,就好了……”
他的声音坚定,带着无边的疼惜,却让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傻话了……若是早遇见,你还只是个半大小鬼,又能如何?”
他微微一笑,不见半点窘容,嗓音却更是坚定如同磐石,“就算是半大小鬼,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不会看着你受苦,倾尽我一切力量,绝不再让任何人动你分毫!”
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如此誓言,这一次,她还能再相信一次吗……
疏真越发恍惚了,她在问自己,却又在间歇瞥见镜中残缺的容颜时,怅然失笑——
还能再用尽真心,再相信一次,再……倾心一次吗?
她的气息紊乱了,仿佛在回避这个问题,她微微扭转头,淡然道:“这世上终究没有太多的‘若是’。”
他微微苦笑,虽然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却仍是生不起气来——
“是啊,也许当初的你,未必需要我的多管闲事……”
若她真是传说中的“她”,那样的锦绣年华,春风得意,集万千尊荣于一身,又怎需要他一个小小庶子为她出头?
疏真的眸中波光微潋——因着他眼中的苦涩怅然,她的心竟沉了下去,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她一时紧握着他的手指,却默然无语了,他从幼时便遭遇灾厄与歧视,他人花五分努力便能得到的,他必须花十分,若是当时相逢,他也必定不愿自己见到他的落魄……
仿佛有一团火在她胸口升起,她想告诉他,自己所推测的真相,但话到嘴边,却又湮没了——
“我很喜欢你的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渺如细雪,却在他耳边清晰万分。
他的眉眼在这一瞬间舒展了,化为畅快欣喜,两人的手紧握,再无一丝缝隙。
夜风吹过人的眉眼,有些痒意,人心也仿佛有些沉醉了。
正在此时,却有紧急军报入内。
朱闻怅然的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的手,接过一看,更添狐疑,“怎会如此?”
“居延那边……”
疏真淡淡开口了,朱闻轩眉一挑,“你已经知道了?”
“你能在此时觉察,也是早有怀疑了吧?”疏真轻笑着瞥了他一眼。
朱闻点了点头,“我一直有所怀疑,金禅这么大动干戈,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这根本不象是一国之君的作为。”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是他在城外出动大军围困,我也只好自顾,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更何况……是朝廷之地有被犯的危险,我又何必着急?”
他说到这话,不由看了一眼疏真,见她并无异样,这才放了心。
以他和朝廷的恶劣关系,简直是恨不得对方晦气倒霉,这么说已经算客气了。
他咳了一声,又皱眉道:“但是居延那边冰尘腾天,显然是在激战,这……这实在不该啊!”
此时此刻,淑真的声音不温不火,却是冷静剔透,传入他耳中——
“朝廷是当局者迷,可也有人,却是旁观者清啊……”
她在“有人”二字上加了重音,看着朱闻眼中逐渐升起的明悟和恍然惊诧,更是笑靥如花,明艳中更见自信从容!
那久违了的傲然风骨,清贵风华,在这一瞬好似久阴的晴日,终于再露!
朱闻哈哈大笑,再无任何疑虑,“接下来呢?”
疏真想起金禅可能有的表情,也掩唇而笑,“接下来,就等着这位大王退兵了。”
她话锋一转,熠熠美眸竟是看向身边人,“不过,还要靠你给他锦上添花呢!”
“啊?”
朱闻愕然,随即却也明白过来,“你这是要……?!”
想到可能之事,饶是他久经敌阵,也是一阵激越。
“这样的战事,需要一位新的英雄。”
疏真悠然道,“他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拯救朝廷与万民,汗青留名。”
“这位英雄,就是——”
她的纤纤玉指,正指向朱闻的眉心!
第二百十二章 双线
金禅接到禀报时,良久没有声息。
帐中的气氛却在这一瞬凝滞,连帐外的风雪都仿佛逃离开去。
中原秘制的越瓷碗从他手中跌落,直坠玉碎,再无一人敢出声。
风雪的声音单调回响,他的眼前一阵晕眩。
“你再说一次。”
平静无播的声调,却是让禀报之人战栗不已。
“是……是……”
“我们的将士突袭居延,本以为一顿饭的时间就可以拿下,谁知……哨岗背后,竟然出现了朝廷的援军!”
这怎么可能?!
金禅恨得咬破了嘴唇——朝廷一直在暗中支持他与燮国大战,也一直以为他要的是燮国的地盘,他又与石秀有秘约……
朝廷根本不可能会对他有所防备!
他心火欲狂,却勉强有几分理智,“来了多少人马?”
“大概……四五万。”
这答案略微缓和了他的狂怒——四五万人,并不算少,可也并不多,而他部署从居延而入的将士略多于这个数目,他还是有胜算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的计划,是用金钱宝藏许以重利,让各族将士围住燮国的城池,让自己本族之兵从居延暗袭,在中原大地上撕开一个口子!
燮国,毕竟是边远之地,哪比得上京城与江南的富庶?!
但如今,却居然被人看破了?!
不……不对!
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若是朝廷真看穿他的计划,有所防备,为何只有五万人?整个天朝可调之军不下百万,光西宁兵府就有三十万之众!
这究竟是……?
面对扑朔迷离的事实真相,金禅不禁茫然了。
他竭力在脑中寻得一片清明,“是西宁兵府的命令,还是京城……?”
看着使者茫然不知的瑟缩情形,他挥手让他下去,随即咬牙不语的陷入了沉思。
“五万人,就把我的人马缠住了……”
“宛如蛇噬一般,虽然一时吞不下去,却盘绕着把我困住,想要慢慢吞下?”
因着这个可能,他的面色变为灰白,眼中发出锐利光芒来——
“要解这个困局,只有,从这里调兵增援。”
“可是此地正在围城——”
他的目光霍然一跳,顿时明白了所有!
“是你……是你这个妖女!”
这一瞬,他失去了平时的轻佻自若,宛如受伤猛兽一般咆哮着。
“你想解围城之困……没这么容易!”
仿佛从牙齿缝中飘出这句,他咬牙断然道:“加强攻势,三日内定要拿下此城!”
****
早春仍是寒意料峭,燮国与狄人之间这场激战越演越烈,原本以为是普通的边衅,却在二月下旬全面爆发,让诸侯国都为之侧目。
金禅仿佛非要攻平城池不可,连日来不顾各族的劝说或是抗议,攻势之激烈,似乎要将此城夷为平地!
有一种隐晦的流言开始在人群中传染,先是两军兵士,接着,就连或远或近的诸侯们都听到了这种近乎荒诞不经的传言——
狄人拼死攻城,是因为城中有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金枝玉叶的镇国长公主殿下!
这种传言一开始宛如民间所说的皇帝微服私访传奇,各国高层都是付之一笑,但随着这流言弥漫的速度与诡谲微妙的气氛,很多人开始重新评估这一可能。
如果是清远郡王是朝廷支柱,那么,摄政天下的长公主,就是如今复兴的基石!
若是这一基石真正在此陨落,未来……又会怎样?
在重重流言与算计之后,诸国的眼光纷纷开始关注这场大战。
朝廷却是又怒又喜,怒是为了居延被侵扰,喜则是为了五万大军暂时挡住了狄人大军,紧急结成木寨,占据了有利地形,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什么坏消息了。
局势由此越发诡谲起来,狄人两线作战,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金禅来回踱步,虽然仍是不疾不徐,眼中却终究透出焦躁与阴霾来。
“大王,居延那边不能再拖了,必须赶快支援,方能一举入关!”
心腹将领的建言让他心头火起,他冷冷瞥了对方一眼,后者虽然心头发麻,却终究忠于职守,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燮国这边,您已经得到宝藏,区区一座城池也没什么意义,若是耽误了居延之战,从此以后,我们再难对中原有所企图!”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
金禅压住心头的怒火,淡淡吩咐他下去。
他目光凝处,是那并不算高大巍峨的城墙。
一个阴魂不散的名字从他唇边吐出,冷笑的气息中含着狰狞,“只要城破,你的性命,就只在我掌握之中。”
“我就不信,你真正能算无遗漏!”
他喝声之下,冷厉森然的声调中,含着决绝之心。
“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城!”
****
云梯在眼前不断被推倒,鲜血飞溅到城楼上,染红了衣角,还有一小块血肉落到了疏真的发间。
朱闻急忙替她除去,她却摇了摇头,继续专注看着战局。
“今日的攻势越发疯狂……”
朱闻熟悉阵局,越看越是皱紧了眉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狄人的愤怒感染,近乎癫狂的表现。
“狄人现在两线作战,看似风光,却是前后被缚,他们必定是想早日攻下此城,才能回援居延。”
朱闻点头道:“金禅此人,我也曾派人收集过他的资料,他虽然看似悠闲放旷,实则却最是心高气傲,不攻下此城,他的面皮就大大受损,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疏真微微颔首,“但是只要我们继续坚持几日,他终究要受不住内外压力,撤回军力,全力刺入居延。”
“他对中原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燮国是穷乡僻壤,他还瞧不上呢。”
朱闻虽然口中说笑着,心中却也是深知,这几日将是千难万难。
他踌躇着看了疏真一眼,有心让她回去休息,却又怕她嗔怒——虽然那嗔怒的丽颜也美不胜收,他却终究不愿悖了她的意愿。
“小心!”
长形的光影从眼角掠过,他飞步上前,将她拉开,间不容发之时,一枝巨箭竟是射到了两人脚下,连城楼的青砖都碎为了三截。
第二百十三章 败局
两人踉跄之下,正要摔下,朱闻一手搭住女墙,一手揽住疏真,在几个侍从的帮助下,终于回到安全之地。
疏真勉强站稳,却是面色苍白,她忍了又忍,终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方才紧急之时,她动了真气,没想到,毒伤混合着经脉的伤势,竟然严重到了这等地步!
朱闻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化为血红,下一瞬又变为惨白,他浑身哆嗦着,死死搀住她的肩膀,眼中几乎要凝出血来。
“我没事……”
疏真的声音带着虚浮,却更让人心中沉重,两人站起身来,朱闻小心翼翼的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我们回去。”
罕见的,疏真并不再反驳他的话,只是静静的倚靠在他胸前,随着他上了车驾。
淡薄夕阳的余辉映入她眼中,那般静美绚烂,却在这一刻显出惊心动魄的不祥。
“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心中无声叹息着,只觉得他胸前的温度,正在源源不断的传来。
这一瞬,她泪盈于睫了。
****
金禅站在帐前,凝视着城楼那边的动静。
隐约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仿佛有人险险欲坠,却终于安全了。
那个纤小的人影子,是她吗……
恶毒的灼热混合着好奇,他犀利目光继续凝视着,却再也看不到下文。
仿佛怅然若失——他惊诧于自己既盼着她横死,又怕她就此死去,让自己成为不战而败的笑话。
这几日间,我必破此城!
他心中默念着,缓缓走回帐中。
此时外间又有紧急军报传来,侍从接过一看,却是有些瑟缩着,不敢上前呈送。
金禅心中咯噔一声,接过一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头之血都涌上了眼角!
“萧策!”
他近乎是从咽喉深处吐出这个名字。
一个响彻天下的名字。
“萧策,他平安抵达了居延,接掌了全部的五万人马。”
他深深的闭上了眼,顿时帐中沉寂若死。
如此不世名将,亲自指挥居延守军。
攻下居延,势必难于登天。
“萧策……”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却突然暴怒发作,咆哮声响彻整个营帐,“这个人……你们居然还让他活着?!我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面对他的质问,负责暗杀的亲信面露难色,终究踌躇着说道:“先前,‘那个女人’做出一副狂怒逼杀的模样,萧策受伤多处,性命宛如风中之烛,您说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所以我们就……”
他触及金禅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损了大王的圣明,跪地正要求饶,却听金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起来吧……”
“这次是我看走了眼。”
金禅的声音更是沉凝,眼中闪着幽深光芒,“我一直以为,即使她再怎样聪慧坚毅,也不过是个女人。”
“女人的通病,便是爱记恨,感情用事。”
“所以,我看到她狂怒癫狂的派人追杀萧策,我便信以为真了,从那时起,我就掉以轻心了。”
“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垂眼,低低说道,言语中带出些疲倦萧索的意味。
“也许,从一开始,我便踏进了她的局里。”
仿佛是在喃喃,又仿佛是在分析彼此之间的谋略,这一刻的金禅,眼角的狂意已慢慢平静,“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宝藏之利诱惑各族长聚兵攻城,之所以许给他们如此重利,是因为我族的兵员不能出动——他们要悄然突袭居延,彻底打开进入中原的门户!”
“我认为自己算无遗漏,可是她却已经看穿了,先我一步,用自己的印玺调集西宁兵府五万人,将我军拦在了居延之外……而且,她居然还让萧策平安回到了居延,由他指挥全军,我军面对如此阵容,竟是进退不得!”
第二百十四章 腹背
金禅长叹一声,心中却仍有狐疑——
若是她真要解居延之难,为何只调了五万人来?!
五万人,不多不少,能堪堪挡住狄军的锋芒,却仍显得兵力不够,捉襟见肘,即使有萧策,却也只是个两方僵持的局面。
五万人……萧策……
仿佛在瞬间回过味来,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难道是……?!
他猛然转过身来,不顾一旁侍从诧异的目光,在羊皮地图上细细又看了一回,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难道她想……?!
“萧策这次,是要打持久之战了,而持久之战,最重要的是……粮草物资的提供。”
一字一字从他口中喃喃而出,仿佛心中一处豁亮之处被打开,他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如今,石秀在京城把持朝政,那些粮草物具,真能按时顺利到来吗?
想到此处,他笑了起来,眼角笑纹却带了无尽寒意——
“准备纸笔,待我写完,立刻飞书送到我们在京城的人手里,务必……要转呈到石秀手中!”
****
朱闻送疏真回去,等她服完药睡下后,又回到了城头。
此时天色已冥,城上城下之人本该暂时罢手,彼此和衣休憩,但今夜攻势却连绵凌厉,好似不知疲惫为何物。
城头纷飞的是残肢血肉,朔风吹拂得人眼发疼,四下里沙尘弥面,暝色天穹中沉云无星,这是压抑至极的一夜。
城下残尸与尚存一息的活人堆在一起,渐渐垒高,肉墙中仿佛有呻吟声传出,却也被喊杀声与金铁交错的轰响遮住。
城上之人手臂已酸得失去知觉,一批换下后未过三刻,便又要披挂上阵。
不断有人从城头坠落,头向下的奇怪姿态中,倒错的天地是他最后见到的光景。
这中间是否有春闺梦里的丈夫,稚气未退的少年儿郎,还有即将归家的老兵,已是无人知晓。
远处狄人的号角响得低沉钝压,一阵阵前进后退急攻后,城下的云梯已经扔了满地。
城墙上也被火燎得熏黑,有一片南墙的外垣甚至垮落下来,虽然砸中了几个狄兵的头,让他们失足落下,却也激起了狄人疯狂而兴奋的喊叫声,顿时攻势越密。
朱闻身着轻甲,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在火光映照下,他发色近幽黑近蓝,虽然眉目清秀,双瞳之间却是闪耀着凛然煞意。
城下狄人看来,又是一阵畏惧低语,虽然大王严令,必须攻下此城,可此人所率之军却宛如血肉钢铁,根本不曾有一丝松怠,简直可说是非人之军。
朱闻伫立于城墙边,苍紫色的衣袍一角从甲胄中逸出,长发随风而散,拂过清秀冷逸的面容,凛然与宁静,这一刻在他身上溶为一体。
脚下染血的城砖显出干涸的紫色,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已经习惯了,再也嗅不出半点。
狄人和衣睡在城下,天色幽黑,只看到一个个蜷曲着的身影,密密麻麻。
侍从来劝朱闻小睡一会,他却拒绝了,凝视着不远处连成一片的营帐,却只觉得心事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方才,临前走前疏真对他说的话,恍惚间,这里好似已不是修罗战场,而是在那孤冷绣帷之下——
夜昙的香氛如梦似幻,眼前人影倚在床榻间,渺如烟云,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为虚无,帷幕层层中,两人靠得很近。
当时,她贴近他耳边,吐气如似麝,肌肤却是沁凉,不似常人应有的体温,“再坚持几日,他虽非强弩之末,却再也不能在此处耽搁多久了……”
朱闻觉得一阵心驰神荡,感觉到她的孱弱,心间却似针刺一般疼痛,“居延的事,是你安排的。”
并非是疑问,而是确定,他虽然久守围城,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对她的神通广大,他该是惊叹的,但此刻说来,却关切得近乎痛心疾首了,“你这次内腑旧伤又发,不好好休养,却还在劳心策划这件事。”
冰凉的指尖第一次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她在笑,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放心吧……”
他压抑住怒气,不想跟她争吵——这样的她,让他能放心什么呢?!
她咳了一声,近乎掩饰的转了话题,“这几日间,你不要硬拼,拖延下去最好,让手下兵士能略微休整——一旦围城解除,他们便有用武之地。”
昏暗中,她眼中的光芒转为森然决绝,那样的耀眼,宛如九天之上的灿星,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
冷冽的寒风打断了朱闻的回忆,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却在他眼前闪过,流丽双眸中的坚毅,却让他思绪万千。
他不是笨人,如此一句,就足以让他明了,她的目光,并不曾凝聚在这小小边境之战。
不顾自己的身体,执著于这最后的致命一着,值得吗?
宛如夜明昙华一盛,又好似天上慧星陨灭,这样的辉煌……
这莫名的想法让他浑身一颤,顿感不祥,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去这份晦暗,眯眼凝视着远处营帐组成的流动之城。
天方露出鱼肚白,十分微弱,远处的营帐中已经开始有人声火光动作了。
清晨的攻城节奏显得有些急促,虽然很微妙,但落在朱闻眼里,却看出了端倪。
他断然命令,让城中军民都取过库油,沾染了棉纱等物向下抛射,又与民众里正协商,暂且拆下了门板等木制器,染火投掷之下,无数狄人哀鸣着落下。
有狄人将领看到这一幕,兴奋的对金禅大叫,“大王,他们已经乏力缺物了,开始用到这些东西了!”
金禅冷冷瞥了他一眼,后者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金禅叹了一声,没有苛责于他——在正常的攻城战中,发生如此情况,应该是守城者已经山穷水尽,箭石缺乏了,但如今这情况,却是正好相反。
朱闻!
他恨恨的念着这名字,心中却是洞若观火——朱闻是准备用这些施展拖延之术……
他拖得起,我却实在拖不起了!
金禅想起居延那边的胶着之态,心中怒火一簇簇上涌——原本设计好的明显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却居然在两边都如陷泥沼,根本不得脱身!
总得有一边战场被舍弃,这城已不值得再攻……理智不断在提醒他,但他心中阴燃的怒火却更旺了!
“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加强攻城!”
金禅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让旁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随着晨曦,灼热的战火又起!
第二百十五章 落定
朱闻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此亲手掷下燃烧的炭条了,耳边被油灼烧的痛楚惨号声已经听得麻木,再不能有丝毫动容。
日光投射在他肩背之上,汗水随着甲衣落下,风中的箭头让人闪不胜闪,他身上挂了几处轻彩,却根本不肯下城墙。
天色在他眼中几乎灿烂又逐渐黯淡,双手与双眼几乎已经不属于自己,在他身边活跃着的,同样投掷下火炭的却是大都是民间健汉。
有将士们数次前来请缨,他却拒绝了,一句“你们还有更大的用途”,让他们激动得虎目含泪,终究退了下去。
直到天边晚霞淡点,他这才歇了下手。
城下狄人的攻势仍在继续,但那般疾快凶狠的气势却已经不再有了。
他们也终不是钢铁之躯,久攻不下的沮丧,好似笼罩了全营。
终究到了这一步了吗……
朱闻凝视着远方的营帐。
*****
远方的营帐中也有人在凝视着模糊的城头人影子。
终究到了这一步了吗……
金禅心下暗叹,回头看了一眼几案上又摧的加急军报,眼中闪过复杂之光——
再不能在此延误时间了!
攻城与居延,在他心中终究有了正常的衡量,他不甘的咬了咬干涩唇角,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将这股怨忿暂且放下,先去增援居延。
居延的朝廷守军,暂且由萧策统领……
萧策……
这个名字在他舌前轻吐,却带来非同一般的诡谲蛊惑。
朝廷柱石,天下名将。
若是他有朝一日,陨落在此,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若是居延这一要地再落入自己手中……
这样的诱惑,简直想一想就让人心血激荡!
这样的机会,他会甘心放过吗?
金禅摇了摇头,他想起那道玉印所调,不多不少的五万人马,再想起石秀那永远得体的笑容,觉得心中一定——这两个人都想要你死,萧策,你还活得下去么?
这一番权衡后,他眼中的光芒化为决绝,最后之令终于出口——
“传令,停止攻城!全军撤离。”
****
暮色下降,四野景色在风声与撕杀中逐渐黯淡下来。朱闻只觉得双臂简直已经不属于自己,再也抬不起半点。
就在这刻,以远处营帐为中心,仿佛有一阵无声的涟漪传来,令旗挥舞之后,号角低沉,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讯息。
涟漪逐渐化为怒涛,汹涌而来,攻城之兵渐渐停了下来。
最后一道云梯被掀翻在地,却无人留心去看,众人仔细观看着,却见狄人如潮水一般,缓缓后撤。
“狄人退兵了!”
这一声突兀而来,却都发自大家心中,夜色逐渐笼罩了城头,众人欢呼雷动,却都觉得身心疲惫,松懈之下,竟是懒洋洋再抽不出一丝力气。
“终于退兵了!”
“这简直象是在做梦……!”
无数人喜极而泣,兵器落地的清脆响声此起彼伏。
众人精疲力竭的就地瘫倒,铁甲被剥下朝天空掷去,夜风吹得人脸刺疼,很多人却不管不顾的昏昏欲睡了。
有人在呜咽,更多的却是民夫们哈哈嬉笑的声音——他们是再单纯不过的人,觉得烦恼尽去,不免又开始左右八卦起亲邻老少了。
朱闻仍是静静伫立在城楼上,任由夜凉浸染,他的眼在暗处熠熠有神。
他的手握住城砖,深深嵌入半截,显示了心胸的不平静。
终于……守住了!
面对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他毫无惧怕,但这一次,却是最难最险的一次。
他要最大限度的保护兵力,让大部分不曾习军的民人参与守城,这样捉襟见肘的状况,就好似高手过招绑了一只手,实在让人后怕又懊恼。
但终于还是守住了,狄人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金禅……你终于还是忍痛选择了居延,这份魄力与决断,实在让人佩服。
他的眼望向远方——那里是眼所不能及的居延,一个小小的前哨驿所,他与她,最初相遇之地。
那仿佛是宿命在翩跹旋舞,风起雪落之时,便铸就良缘……他眯起眼,满心里都是甜暖——这几天已到极限的疲累好似不翼而飞了。
残金暮光照耀在他身上,微微暖意让人醺然,满身的疲倦让骨头缝隙中都透出酥麻,很想就此倒地,不管不顾的酣眠。
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不顾满身已到极限的疲累,缓缓的走下城——
接下来,养精蓄锐的兵力,便要派上用场了。
他想起宫中安睡的佳人,心中一阵柔意,纵马加快了步伐。
回夜宫中再无丝竹管弦之声,也没有靡乐之音,原本残存的几位姬妾都已经在变乱前妥善安置了出去——都是其他勋贵所馈之人,朱闻赐以重金,都送了出去。
正是掌灯时分,一片静谧,朱闻一路走来,也没见着几个宫人,勾檐重重之中更觉萧瑟朦胧。
直到他走到正殿西侧——
那一片橘黄的灯光从窗纱中透出,宁馨温暖,仿若梦中,他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正要叩门,却听支呀一声,门扉开启了。
疏真着一袭紫色蔷薇纹缎衣,正站在门槛前笑盈盈看着他——
“你回来啦……”
如花的笑靥,瞬间美不胜收,暖意化为晕眩,直冲他脑海。
“我回来了。”
他低声重复着,上前携了她的手。
“你也饿了吧,快进来用膳……”
她浅笑嫣然,仿佛有些羞意,在朦胧烛光下侧前入内,“今日有热气腾腾的牛骨汤,你先进一碗去去乏……”
好似是娇妻与归来的夫君……
恍惚间,他如此想着,面上笑意越发加深。
疏真见他没跟上来,不由回身去看,嗔道:“你发呆做什么?”
“啊?!”
他这才恍若醒觉,连忙快步跟上,两道身影逐渐并排。
偷偷的伸手去拉她的手,却只感觉一片冰凉,正惊觉不对,却见她又开始不断咳嗽,朱闻又惊又痛,“你不该站在门口等我!”
“无妨……”
她仍在笑着,以娟巾擦了擦唇角,随即看了一眼绢巾中央,飞快的收入袖中。
他心中咯噔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只觉得灯下身影,寥淡得几乎要隐没。
第二百十六章 良药
不!
他用力搂住她,仿佛要揉入自己的胸中,“你的伤病……”
他哽咽了。
“无妨。”
仍是从容淡定的声调,她反手轻抚他的手背,软软痒痒,仍是冰凉的让他心惊——
“你要替我取药,也得狠狠击溃这些狄人,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啊……”
“你说的对。”
朱闻坐了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玉箸,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眼角余光,仍见她一径浅笑着,笑看他进膳,那般温雅隽秀,仿佛灯下恒影,就此刻在他心中。
****
夜风凄凄,有人灯下对望,却也有人孤影残对。
萧策站在简易的城寨顶端,遥望着无尽苍穹。
北疆的天时并不好,浓云密布,飞沙走石便是一晚,但若逢上晴夜,那星辰却是比京城更要璀璨明净。
萧策一身常服,虽然满身战云风霜,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
他斜飞入鬓的浓眉下,一双黑瞳宛如七彩锦墨,犀利中仍不失芝兰玉树的清俊。
好似被夜空中的云霾遮蔽,他眸中凝了一丝黯然与愁绪。
不远处,有狄人的坐骑在嘶鸣,暗夜中好似有人弹起了异域的圆弦,哀伤的曲调回旋低流,更添了他几分幽思。
这样的围困,已经过了五日。
居延并不是一个大的城镇,它仅仅是个御敌要地,平日里驻扎着百来个军士,在上次遭遇雪崩之后,朝廷迟迟拖延,这才重新补足了两倍的人数,却又多是新兵或是黜犯,实在不经什么用,若不是西宁兵府五万人及时来援,就地结起了营帐与木寨,只怕狄人的兵马就如同尖刀一般,从此地刺入了中原内腹。
想到此处,萧策双目神光凝发,想起不久前西宁兵府隐约传来的消息——
这五万人的调令,并非通过中枢内廷,而是盖了神宁长公主的私印,由密使送来。
神宁长公主的私印……
萧策想起那方寸许的小印,只刻了“春柳主人”四字,那么小巧玲珑,常在两人把玩时落入彼此襟怀之中,各自窘红了脸扎过头去……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强压住心中的剧痛,他默默念着印章上的号,仿佛那个魂牵梦萦之人还在眼前,巧笑嫣然,不染半点风尘。
她果然还是如先前那么聪慧无双,但为何还肯不念旧怨,及时伸出援手?
萧策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钝痛——即使两人已闹到刀剑相向,即使她已经从九重凤阙跌落尘埃,他一直是懂得她的。
即使看似冷然,她却一直心忧社稷,悯爱万民,这样的人,又怎会看着狄人入侵中原土地?!
他不由的打了寒战,胸口的钝痛却是更深了。
为何要走到这不可收拾的一步呢?
他仿佛是自问,又仿佛是问着那张虚幻中出现的绝美容颜。
这样的疑问,始终无解。
这世上之人,从不是纯粹而单面的,她胸怀万民,却不愿放弃摄政天下的权柄,就如同他,爱她深入骨髓,却不愿背弃身为臣子的忠直与操守。
他们两人,看似温文随和,认准之事,却是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也许,这宿命的悲剧,在那一刻就已经铸就。
萧策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微寒造就的白雾,在这个暗夜,忽然觉得无比萧索,无比疲倦。
又是一场鏖战,又是漫长的守城,只是这一次,她再不会站在他身畔,并肩携手。
再不会有人笑着替他铺平羊皮地图,歪着头打量着那些复杂的地名,再不会有人手腕高超的从各地调来粮草器物,让他在山穷水尽时眼前一亮……
付与知音的瑶琴,已经弦断尘封,这世上再无人倾听,无人相和。
这般的寂寞。
仿佛为了派遣这暗夜的幽静,他开始默默想起一些棘手之事——
狄人围而不走,显然是下了决心要冲破这藩篱。
五万大军,虽然不少,却并不能完全击溃对手,接下需要的大量粮草军械,却根本无从着落。
已经五天了,京城定是收到了消息,西宁兵府离此地仅有一日半的路程,却至今不见半点援军,更不见粮草军械。
石秀!
他狠狠念着这个名字,五指用力成拳,却隐忍着不敲下去。
这个人,狡诈阴毒,却又彬彬有礼,宛如一条毒蛇,日夜盯着你的咽喉。
他要自己的命,这可以理解,可如此大局,真让狄人进入,却是整个神州万千庶民的灾劫!
为什么要如此?!
他不及细想,却听不远处有号声齐鸣,在暗夜中发出奇异凄凉的声响,顿时狄人阵营中好似煮沸的滚水一般,整个兴奋骚动起来。
这是……!
发觉这一情况,萧策凝神细听了一会号声——他与狄人长年对战,对此实在不陌生。
这居然是……大王亲至的号声!
萧策凝神望去,只见远处的荒野上烟尘逐渐遮蔽天日,马匹的轰鸣声渐渐连熟睡之人都惊醒起来。
“郡王爷?”
己方的将领被惊醒了,也跑了上来。
萧策的剑眉凝成一个川字,一字字说得非常清晰,“是狄人大王亲率援军而来。”
他再不看众人面如土色的惨相,决然拂袖下楼。
接过侍从递上的甲胄,明华光芒刺痛了众人的双目,也让他们从魂不守舍中醒悟过来——
“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死战而已。”
萧策的声音淡定宁静,那是超脱生死之外的豁然。
烟尘已经到了阵前,杀气与战意,弥漫在两方心中。
****
夜凉如水,九曲桥畔的新柳略见嫩芽,倒映在波光中潋滟。桥对面的木廊中,有宫女仍在熏香。纱衣低垂之下,却是昏昏欲睡了。
朱瑞端了一碗药,独自来到门前,轻敲两下,也不待人回答,便闪身而入。
宽大的床榻上,燮王朱炎正在安眠,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道:“是瑞儿……?”
朱瑞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父王,您先喝了这碗药。”
朱炎接过药碗,却仍有些昏昏然,他活动一下筋骨,很是满意自己的轻健有力,“喝了你的药,这些筋骨上的旧伤好了大半,却又染上了容易困倦的毛病。”
第二百十七章 中计
朱瑞目光一闪,却是若无其事的笑道:“这药确实有这宗毛病,而且时节也在这里,春困也没什么奇怪……如今也没什么大事,即使是北疆的战场,也有二哥在忙,您也不用多操心,安心修养才是。”
朱炎唔了一声,却不如平时那般说起北疆战场,而是听的心不在焉,眼皮直往下落。
“唔……你方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都有些恍惚了,朱瑞轻笑道:“没什么,父王您还是睡下吧……”
他看着朱炎喝下那碗药,端详着他的面色,冷冷一笑,随即转身出门。
王后的寝宫中,他端详着王后的神情——她比燮王还要睡得深沉,面色却是红润柔华。
“真是好药……”
朱瑞对着虚空赞叹自己一声,带着恶意的目光凝聚在王后身上,轻声道:“这药好喝吗……母后。”
“比起你赐死宫人的鸠毒,哪一个更甜美呢?”
“母后……”
他反复喃喃着这个称谓,冷然笑声中满是疯狂与怨毒,他俯下身,掐住王后的脖子,低低道:“你这个贱人……”
他掌下用力,王后在沉眠中不安的抽搐着,却还是没有醒来。
“母后啊……“
他以夸张的,近乎嘲讽的声调喊了一声,继续道:“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上并非流着你的血,还是怎样的表情呢?!”
“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疯狂的大笑,随即转身而去。
身后的王后呼吸急促,面色却更红润了。
朱瑞快步而行,来到中书廊舍,进入后扫了一眼,便有值夜的内臣上前,“三王子……”
他的声音透着谄媚和亲热,显然两人关系并不一般。
不用朱瑞开口,他一叠奏报文书呈了上来——这本还是燮王才有的权力。
朱瑞高坐正中,一一翻阅,竟以朱笔一一批阅。
直到看一封,他的面色变了。
“什么?!”
他一掌拍在案上,顿时砚台落地,摔成几块。
“朱闻不是被围困在城里吗,那群狄人居然退兵了?!”
他怒得面目扭曲,简直要择人而噬,与他勾结的内臣吓得面色发白。
“哼,就知道这群狄人蛮夷也靠不住。”
他腾身而起,随即又想起一个人选,“给石秀去信,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随即想了一回,又道:“这个老狐狸也未必管用——去联络那个瑗夫人,她也该发挥余热了。”
内臣小声道:“她已经逃出朱闻那里,自身都难保呢……”
朱瑞冷笑道:“这个女人很是奸诈,在朱闻宫里经营多年,肯定有她的办法——若是她无用,我何必让人保护她,好吃好喝供着!”
****
喊杀声汇成一片,夜仿佛无尽无边。
萧策站在木寨上,感受着脚下的晃动,身边之人急着唤他下来,他却岿然不动。
箭石如雨,己方的却逐渐稀疏下来,萧策面上默然,双拳却几乎要攥出血来。
“郡王,有一批百姓自发来替我们守居延。”
有人前来禀报,萧策面上终于起了波澜,却是更加苦涩,“民心可用啊……”
“可是,我们的箭头粮草都快用光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名震天下的萧策,也无法在外有强敌,内无粮草的境地下取胜,百姓们虽然可嘉,可赤手空拳的他们不过更添累赘罢了。
木寨后方有百姓的呐喊上,生性胆小的他们之所以自动前来,是因为他们的村庄就在居延后方,若是狄人攻破,他们也不会有活路。
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让百姓化身为勇士,可自己却无法替他们准备需要的弓箭和饭食!
萧策握拳出了血,却压不住对石秀的怨恨——
奸佞小人!
狄人的攻势越发大了,甚至有箭裹着火团不断飞来,场面一片混乱。
火光点燃木寨,百姓的哭喊声在冲天火光下显得毛骨悚然,两方已经开始短兵交接,结局却早已注定!
萧策默然无语,接过侍从手中的长枪,一跃而下,落在自己的马声上,引起众人一片惊叫。
“少帅……”
“郡王……”
他望了一眼四周的亲信随从,淡淡的,宛如多年前初次上阵一般平静道:“你们如果愿意,就跟着来吧!”
风声吹得人衣袂拍动,单调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却出奇清晰,众人默然,都知这一去有死无生,却毫无畏惧的上前一步,整阵成列。
“好,不愧是我萧策的人。”
萧策正欲冲出,下一瞬,却听外圈好似有异常的动静。
惨叫声不断传来——
是狄人那边!
他又跃上寨顶,一眼看到,在黑压压的狄人援军身后,是更为广阔的、黑压压的人群,那样的装扮——
是燮国的人!
他心中一凛,一种有是轻松又是沉重警惕的感觉升了上来。
是那个少年名将,二王子朱闻,还有……她。
****
怎么回事?!
金禅险些把手里自外海购入的千里神眼扔在地上,他忍痛放弃朱闻的城池,以重金为饵,率各族之军来此增援,没想到才过了半日,竟有大军从后夹击?!
他想起千里神眼中那熟悉的身影与面容,几乎将牙齿咬碎——
“朱闻!”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还有余力?!
他又为何要救朝廷的人?!
这些疑问纠结成一团,堵在他胸口,眼前的局势,却一下子十万火急了!
前有坚而难破的居延,后有朱闻大军,自己是陷入危局了!
怒不可遏之间,他的心头灵光一闪,顿时明悟了——
疏真,原来这一切,都在你布局之中!
想起先前攻城之时遭遇的微弱而笨拙抵抗,聪明如他,这才醒悟到,那是朱闻在保存实力,只为这随后而来的一击!
我……中计了!
熹微的第一缕晨曦中,他的脸被映得一片青灰,扭曲宛如鬼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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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中,人命微贱如同尘土。
百姓正在木寨中与官兵一起,拼死抵挡狄人的进犯。
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用肩抗,用巨石压门,用油泼,狄人却如利齿一般,逐渐咬下,绝望感在众人心中弥漫。
一旦居延失陷,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妻小,该是怎样的下场?!
这样的问题,他们想也不敢想,却已经清晰出现在面前。
比死还要难受的绝望。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一刻,残破的木门前,狄人的身影一个个倒地,木门再也受不住这种撞击,破裂开来,顿时两股乱军的撕杀让局势更乱。
那后至的一股,甲胄暗黑而有光泽,袍服打扮有些古怪,好似燮国式样,当前一人,长发束后,眉目清秀,双目却冷似寒玉,周身煞意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百十八章 英雄
他手中长枪进处,人命宛如被镰刀收割。明明舞得轻盈好看,却自有一重锐不可当的气势。
逐渐逼近了,甚至有人可以看到他腕间的一抹红光,好似是个别致的饰物。
他眉间一道抹额,玄金华贵,从图腾可以看出是燮国王室。
这难道就是那位传说的二王子?!
烟尘漫扬,鲜血死溅,木寨散塌了小半,晨曦渐亮,那俊秀面容在这一阵死亡的旋风中化为最华丽的兵刃,削断了狄人来犯的锋芒。
他骑在高头骏马上,身后铁骑接踵而来,无边无际。飞扬的发丝宛如幽蓝,一双黑瞳森然如地狱幽冥,却带给众百姓无穷的安心与感动。
狄人的尸体逐渐堆积,他以长枪挑起,堆在两旁,身后铁骑纷纷效仿,顿时血肉便有半天高。
“不世神将!”
“天将军……!”
众人以他们最敬畏的称号喃喃着,眼中满是崇敬与感激。
此处虽是汉民,因着狄人的进犯掠夺,却极端崇敬悍能保家卫国的武力,顿时众人只觉得力气备增,连忙上前指引接应。
“各位不必着急,我们来了,你们的家园绝不会有失。”
朱闻有些不自在,却仍朗声道,微微一笑中,满是对黎民的安抚。
他长枪劲处,身后早有人上前将环境扫清,四周再无一个狄人存活。
第一缕日光照在朱闻身上,他的微笑之中凛然威仪毕现,连周身都被渡上一层淡金,仿佛绝世战神一般。
“万岁……!”
“万岁……我们得救了!”
有人乱七八糟的喊着,有些逾越了,却根本没人计较,仿佛是疲累,又好似是景仰敬慕,众人纷纷单膝跪下——
“将军公侯万代,上天庇佑!”
有人喊得声嘶力竭。
朱闻连忙下马搀扶,笑意更是和煦,“我乃燮国二王子朱闻,今日虽然冒昧越境,却也是为救各位而来……”
他眼风扫了一眼闻讯而来的朝廷军士,后者顿时张口结舌,无法在百姓面前质问他越境之罪。
百姓欢呼声更甚——有人在他们绝望时将他们从万丈悬崖拉了上来,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们几乎感激涕零了。
“王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排山倒海的声音呼啸而起。
不远处的雪峰上,疏真微微一笑——
“英雄,诞生了。”
风吹得她衣角飞动,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用绢巾捂住口,再展开时,却是一抹让人心惊的红。
****
萧策负手伫立着,任凭另一端欢呼声起。
“原来……这一局的最后赢家,是你啊,疏真。
他轻声喃喃道。
劫后余生,朱闻率军前来解围,他却丝毫不见任何喜悦。
他与疏真二人相知十年,若是再看不出这一局的端倪,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从一开始,你便打定了主意,让所有人做垫脚石,只为捧起这样一位英雄——朱闻。”
他瞥了一眼另一端的钢铁洪流,那领头之人的身影映入眼中,却又转开了眼。
“你让我安全离开燮国边境,不再追杀,又调动五万人来此,只是为了这最后的逆转传奇。”
风从他的身边吹过,旭日东升,淡金光芒散照四周,他的心头却是空茫茫一片,冷入骨髓。
这般丝丝入扣的布局,确实象是她的手笔,洞察人心,狠狠刺入弱点中心,于是万劫不复。
该怪谁呢?
从一开始,她的布局便是建立在各人的禀性和弱点之上的。
若是金禅不觊觎这天朝江山,他便不会舍弃即将到手的城池,来攻居延。
若是萧策有一丝顾惜己身,他便不会孤身在此守城。
若是石秀有一丝顾全大局的心,他便不会千方百计的扣下军械粮草,阻挠救兵的到来。
而五万大军,数目不多不少,既阻挡了前头的狄军,让他们不能侵入内地,又牵制了萧策所有的精力,让他不能彻底战胜。
……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不过,在众人的执念之下造就乱局,随即,朱闻横空出世,不止解了燮国之围,又援护了朝廷,拯救了百姓。
这此起彼伏的“千岁”之声越传越广,不日就会传遍各国。
不败名将萧策,却是进退不得,被一个少年王子所救。
朝廷的百姓,却要燮国的人来保护。
如此威名。
如此算计。
萧策深深一叹,好似心间被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汹涌的冰水漫卷而上,淹没所有,就连那最珍贵的,也一点一滴的沉下去。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的眸子与往常一般,清冷无绪,但若是深深凝视,却会发觉,那幽光尽处的最后一丝温暖,却也消逝不在了。
“是我自己太过执著了,以为过往那些美好的事物,即使是支离破碎,也有吉光片羽残存在这世上……”
却原来,早就是面目全非。
也许,在两人刀剑相向的那一刹那,在真相洞破的那一幕时,那些美好而高洁的,便如烟云一般散去了,剩下的,是怨憎会与爱别离的凡人们。
他与她,终究只是凡人而已。
再见面时,她已经割断过往的所有羁绊,大踏步朝前了——留恋于过往的,也许只有自己一人而已吧……
萧策如此想着,垂下了双眼,缓缓走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累了。
*****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无论是朝廷中枢,还是诸侯国都为之震惊了。
原本只是狄人与燮国的边境之战,却在一夜之间,爆发为突袭朝廷要地的入侵之战。
自从数年前谰江一战后,前代狄王伤重而死,狄人再不敢犯雷池一步,如今,居然要旧事重演了么?
民间一片哗然,百姓都盼着朝廷尽快增援。
没过几日,居然又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不世名将萧策,居然被困居延,进退不得,幸有燮国二王子朱闻及时来援,拯救附近百姓于水火之中。
传言,这位王子掌军如天之狂飙,迅疾而灵活多变,狄人被他前后夹击,损失惨重。
传言,这位王子相貌俊秀,气度森然,简直如同天上神将一般。
更有传言,这位王子虽然声名不显,却是这几年燮国的擎天之柱,因他之故,燮国的边境不仅平安无事,更向外拓展了许多。
少年英雄,出身金玉王家却是气度端严,进退有度……这样的人才,顿时让天下耳目为之一清。
(感谢网友捉虫,朱闻是二王子,笔误在此更正)
第二百十九章 悲怒
“英雄出少年吗……”
朱瑞冷冷一笑,将手中的文书握成一团,轻轻抛入焰口烧尽,这才微微抬起脸。
灯焰的光影将他的脸映得光怪陆离,显得有些诡异。
他站起身来,走过九曲桥,来到正殿廊下。
“父王已经醒了吧?”
他问着伺候的宫女太监。
“是……”
太监有些犹豫,因为燮王的状态,好似有些不对劲……
宫人却是喜上眉梢,“王上的面色越发好了,连咳嗽和腰疼也不犯了,如今在硬面的檀木正椅上靠坐了一个时辰,也不见难受。”
“这就是药起了效果了……”
朱瑞微笑着朝她示意,看着她颊飞晕红,这才点了点头,朝内而去。
朱炎正襟坐在大椅当中,稳稳当当,腰板挺直,病痛与虚弱好似在他身上全然不见。
他目光平静,毫不闪烁动摇,竟有些……直勾勾了。
“父王您今日感觉如何?”
朱炎眼珠动了动,声音平稳,近乎诡异,“我很好。”
朱瑞笑了,弯下腰,越发恭谨的笑道:“父王,您虽然身体大安,却仍要多加休养,眼下奏报文书甚多,是否需要儿臣为您分忧?”
朱炎缓缓张开嘴唇,仍是平稳单调的声音,“可以。”
朱瑞取过一旁的空白诏令,“请父王下旨。”
朱炎接过玄赤两色宣纸,眼中闪过一道挣扎,随即朱瑞低声道:“父王……”
朱炎的眼珠定了定,随即毫不犹豫的秉笔而书,随后,他去过一旁的玉玺。
触摸到冰冷的玉玺,他的神情有些迷茫,好似半昏半醒中有一缕光芒闪过,却又更加黯淡了。
玉玺重重落下,一个闪动,险些落到书案下面去。
朱瑞稳稳扶住,接过诏命,吹了吹未干的印章朱痕,随即合起玄绫外封,转身而去。
身后的朱炎仍是如泥塑木雕一般,容光焕发的脸上一片平静,眼中间或一动,才偶尔有光芒闪过。
朱瑞一边跨出殿门,一边吩咐道:“请各位大人都入宫聚齐,父王有旨意。”
有内侍答应着去了,身边有人讨好的问道:“三王子您还要去王后宫中吗,不如给您调个步辇……”
他的谄媚戛然而止,朱瑞瞥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吓吞了下去。
“母后还在睡着吧,我不去打扰了……”
朱瑞仍是一派温文,只有说到母后二字时,才微微垂下头——他怕压抑不住那露骨的怨毒。
很快了……
这个宫廷,甚至是这个燮国,就要属于自己了……
只要,再除了一些碍眼的人。
****
阴暗的篝火边,两人正围火取暖。
瑗夫人把全身都裹在麻木斗篷中,木然眼神转了转,却是压不住的冷笑怨意。
“听说,那个金禅兵败了……”
她的声音带着癫狂的讥讽,却又含着毒汁一般的不甘。
男子看了她一眼,“金禅只是我们三王子暂时合作的盟友,他若是失败,也只是他无能,不会损我们分毫。。”
“这么多人,居然都斗不过朱闻和那个女人……”
瑗夫人五指箕张,一把攥住了衣角,死命揉搓。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男子听到这里,顺势问出这句——朱瑞在催促他这边快些拿出成效来,他也该有所行动了。
“他们最大的弱点,便是那个女人的病……”
瑗夫人冷笑一声,开始娓娓而谈,她说到最后,微昂起头,狼狈中仍不失骄傲,“我在回夜宫中经营多年,也还有一两个忠心的,肯替我传递消息。”
男子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水晶果,这可是狄人的不世秘藏……真是好机会!”
****
朱闻大军迅疾而至,从后突袭,萧策虽然情知自己也被设计入局,但仍以大局为重,在前方反攻,前后夹击之下,金禅连尝败绩。
随之而来的,是各族族长因死伤惨重而软硬兼施的责难声浪,就连之前平息下去的金扈之死,也在有人心的推波助澜下又再度被议论纷纷。
金禅眼中的轻佻嬉笑终于完全不见,满是血丝的眼眨了眨,终于还是来到地图前,皱眉看着。
随之而来的密信,让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浮现而出的,是满是恶意的笑纹——
“水晶果……”
此时帐外喧嚣又起,金禅皱眉复又舒展,“让他们进来吧!”
西余老族长等人急急进了王帐,却是七嘴八舌闹个不休,金禅却是神情气爽,眉目舒展,“我知道诸位族中青壮损耗颇大……”
各人以为他又要劝人以大局为重,再坚持一二,正要反驳,却听金禅叹道:“他们都是我狄人的栋梁,我怎么会不心疼,如今局面已到这一地步,在此已全然无益。”
众人大喜,一时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禅心心念念要入侵中原,此时居然如此痛快就答应要撤离?
看到金禅肯定的神情,他们都面面相觑,但不管如何,及时收手也是个好主意。反正中原的花花世界还在,他日再来劫掠一番,也为时未晚。
****
朱闻看着眼前营帐中逐渐蔓延的骚动,发觉取食用的火堆逐渐减少——他对狄人可说是熟悉,这显然意味着要撤退。
这会不会是疑敌之计?
这一顾虑随即消失了,营帐也开始徐徐束起,狄人的撤退也是有条不紊的,但根本没有作伪的痕迹。
难道真是治难而退,及时收手?
若真是如此也算明智。
朱闻也并非是好战狂人,如今虽然风平浪静,但若是与狄人全力开战,只怕要遭遇身后冷箭。
他随即又看了一遍王城的秘报,眉头皱起,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朱闻在王城也有耳目,而且部分还位份不低,但一般都是在兵马司等重权之地,宫闱之中也有,但也未神通广大到能把手伸到燮王身边。
秘报中隐约提到,朱炎这几日间只是略一露脸,竟是把大权全数交于朱瑞,虽然让他与众大臣商量着办,却隐隐已是接班人的意思了。
朱闻怒意上眉,眸中冰焰涌动,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般殚精竭虑,为了燮国戎马奔忙,到头来,还比不上可人意的几碗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