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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台娇txt下载     帝台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念

    夜已深,北疆的苍穹邃暗无边,只有寥寥几点小星在遥远天际闪烁不定。

    白霜凝冰,寒意一阵阵涌上来,巍然城墙上却不见平常镇守的兵士,惟有一人孑然而立,竟是有些出神了。

    北风单调的呼啸声在耳边不断响起,卫羽静静伫立着,任由夜风吹过面庞,带起隐约刺痛。

    黯淡夜空下,他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他闭上眼,仿佛蕴含了幽微的痛楚,再睁开眼时,却是竭力望向无尽的远处——

    穿过针荆林,绕过大道,山峦的另一边,隐约只露些帐篷尖顶,那是狄人的前锋营。

    前阵之军并无太多兵员,却各个都是精锐,一旦出动,便如虎之利爪,蛇之毒獠。一旦攻破城门,随后而来的狄人各部便会如蚁蝗一般密密麻麻席卷而来,这城池便将陷入噩梦般的血劫与杀戮之中……

    这个念头在卫羽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让他禁不住浑身一颤,仿佛已经身陷在无间炼狱之中。

    为何……会是这样呢?

    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在心中呐喊自问,却终究无解。

    夜色越发深邃,风啸声宛如鬼泣,城墙下逐渐传来窸窣声响,细不可闻,传入他耳中,却宛如霹雳骤降,脑中轰然一声,竟是全身都僵直了。

    有怪异的鸟叫声响起,连续三声,卫羽默然凝目,隐约看见城下有点点黑影,延伸至远处,匍匐宛如死物。

    冷汗从他额上滑落,咸涩味沁入口鼻——

    真要如此么?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千念万绪,他整个脑海里都是纠缠不清的乱麻。

    鸟叫声又起,越发急促,黑影越发靠近,卫羽踌躇之下,回望了一眼身后城镇——

    夜风伴着沙尘漫天飞舞,长街古巷中,绰约有星星点点的红光——那是招待旅人的灯笼还在。长街的尽头,四方广场中央,大概水车仍在翻转,回夜宫就在那最高处的阶石上建成。

    原本,这里是个荒凉边城,数年之间,竟已带着边邑的独特风味,繁华至此。

    这里,是自己,朱闻,以及许多人的心血!

    他全身的血脉都在这一瞬涌上头顶,双手死死攥住女墙的雨孔!

    他一咬牙,竟转身沿着石阶而下,原路返回。

    耳边的鸟叫声急不可耐,已经带出些声嘶力竭来,卫羽喘了一口气,只觉得背上衣料全湿。

    他手足有些僵硬的朝下走,险些在石棱上绊倒。

    “夜深露重,道滑难行,小心小心啊……”

    清脆而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随即,有一盏宫灯被人轻挑提起,光晕从江南荷塘的画韵中照来,耀亮了他满身。

    卫羽仿佛受不了骤然而现的强光,眯起眼,却并未抬头去看来人——

    “你果然还是知道了。”

    卫羽轻叹一声,却仿佛是如释重负,居然松了一口气。

    明灯带来仿若虚幻的光影,明暗交接处,那人长袖翩然,宛如走马章台的书生模样,却正是朱闻!

    夜风吹起他漆黑近乎幽蓝的长发,掠过眉梢,那俊俏不羁的气度,足以让王城少女心醉爱慕。

    那冷幽的眉眼,虽然似笑非笑,却带着一股内敛的复杂怒意。

    朱闻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最重视的挚友,军师,双眼微眯之下,轻轻颔首,“我知道得还不算太晚。”

    两人一问一答,宛如哑谜一般,彼此心中却是清如明镜。

    “到头来,你总算没有走错这一步。”

    朱闻淡淡说道。

    “若是我走出这一步,又会如何?”

    面对这般疑问,朱闻挥了挥袖,立刻,四周便升起了数十盏牛皮大灯。

    无数人影从蜿蜒曲折的城墙内阴影处走出,身上甲胄精锐,甲胄上的霜花,显示他们蛰伏已久。

第一七十六章 开城

    “你早有防备……”

    卫羽深呼一口气,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惊奇,他露出一道苦笑,正要开口,却听朱闻道:“鸟叫得越来越急了,回应他们吧!”

    卫羽眼中光芒一闪,豁然开朗道:“你是故意让我来开城门——!”

    “你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朱闻的问题很是尖锐,一时让他无颜以对,气氛一片僵冷,唯有风吹得人声寂寥。

    朱闻别过头去,沉声道:“你没开城门,总算良知未泯,但这场戏还得唱下去——狄人先存了进犯掠劫之意,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断然说完,一声令下,源源不断的甲胄兵士回转内瓮城之中,原先就设计好的藏兵洞之中随即满满当当。

    这是要上演瓮中捉鳖了么……一旦城外的狄人暗袭部队遵照与自己的约定进城,两层城墙的门户一旦关闭,这些人便陷身狭长环地之中,任由兵士屠戮!

    卫羽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在这一瞬间明亮如镜——将瓮城设在主墙内,这明显与兵家常理不合。早在朱闻还滞留王城时,自己就曾经问过朱闻,却被他以加强防御搪塞……想不到,他那时竟已有如此深谋!

    “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吗?”

    卫羽轻声低嘲道。

    朱闻眉目间仍带着复杂懊怒,他冷冷扫了卫羽一眼,不欲答话,身后一道女音渺然而现——

    “是我,从更早时候就怀疑你了。”

    疏真缓缓而来,半夜风寒,她穿一件雪白裘袍,微弱火光下只见半边眉目如画,更显得风华无双。

    她一回眸,那黥青的繁密纹路便突兀而现,仿佛鬼物曼佗罗一般,连笑意也带上了几分诡气,“王城里斗得天翻地覆,北疆这边却轻易让狄人启了边衅——你的能力如何我一清二楚,这么轻易让人占了上风,这事本身就透着诡异。”

    她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笑道:“你父亲在北疆崛起得很快,乍看好象是商业奇才,但仔细调查,我却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他早期的合作伙伴,都在一段时间后离奇破产,于是你父亲‘幸运的’财货双收……”

    “你的父亲,本地赫赫有名的豪商,居然是狄人早就在燮国布下的一颗暗棋。”

    疏真声音平淡,朱闻的眼中却仍闪过一道波澜,卫羽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冷笑道:“说来说去,你根本是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一旦发觉蹊跷,就无所不用其极的调查窥探——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惨痛过去让你如此警觉?”

    疏真的面色微黯一瞬,冷冷一笑道:“事实证明,我没有错疑你。”

    她看了一眼朱闻,叹道:“一直到最后,他还在担心是否错怪了你,还宁愿给你赔不是——而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信任?”

    卫羽的面容剧烈扭曲着,他用尽全身的气力,正要反驳些什么,疏真断然开口,声若寒冰,“时候到了,你该回应他们的鸟叫声了!”

    这最后的一声催促,让卫羽脸上失去了血色,只听疏真淡淡道:“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是不肯,有的是人愿意学鸟叫,而且学得比你更熟,更象——你不愿手上染血,为何不考虑全家上下的血脉?”

    这隐晦而可怕的威胁让卫羽面色变为惨白,“你……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要或是不要,凭你一言而决。”

    就连朱闻也觉得这场面太过惨烈了,但他仍然没有开口,断断几瞬,却似过了百年一般,只听卫羽喃喃道:“好……我开回应他们。”

    三声鸟叫后,有人在城下悄声问道:“为何拖了这么久?”

    卫羽闭上了眼,风声压过了他剧烈的喘息,“来了个醉酒的小兵,耽误了一会。”

    下面再不言语,寒风呼啸中,只听铁门的沉重钝响声拖曳着地——几点星光下,城门,终于开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连环

    寒铁的冷光照出隐约的人影,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从极北之地吹来的风宛如鬼哭一般,尘沙更迷得人眼刺痛。

    夜云越盖越是沉霾,翻涌不定中,,风中零落洒下一点点黯淡的白色。

    是霜,是雪?

    已经无人去在意这问题,铁门两边,城下墙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竭力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狄人的骑兵快速从门下穿行,却没有他们往日的风驰电掣,马蹄行进间悄无声息。

    “他们在马的四蹄上裹了棉絮……”

    朱闻在疏真耳边悄声道,温热的呼吸吹拂她鬓间秀发。两人靠得极近,那发丝乌黑滑顺,不自觉的在他鼻端萦绕香氛,朱闻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火焰的光影极为细微——这是狄人在聚集人马,有人上前欲与卫羽接洽。

    朔风之下,卫羽的脸色几乎惨白,身上落了点点霜雪。他孤零零站在城门下的石栏边,静静等待着。

    人越走越近,彼此的眉眼也看得清楚——疏真静静看着这一幕,却感觉身畔的朱闻呼吸有些急促,紧握着她手掌的指节也更加用力。

    若是卫羽存了鱼死网破之心,只要嘶声一喊,这些人便立时逃出生天!

    冰霜凝结在人的眉稍上,那狄人裹了斗篷,低问了句什么,卫羽答得极短。

    狄人将领低喝了一句,队中顿时散发出极为剽悍凛冽的战意,所有人策马扬鞭,正要冲入城中。

    就在这一瞬,只听咻咻之声连作,如闪电一般飞扬在霜雪之上,随后便是人的惨叫声,鲜血如雾般爆开。

    乱起之时,便听铁门钝响连作,飞快的阖上,最后一声撞击声,让所有狄人的心直往下沉。

    暗夜中,鲜血不断飞溅而出,人影宛如鬼魅闪动,嚎叫声中含着绝望凄厉,好似森罗地狱一般。

    仿佛无数没头苍蝇,奋力寻找着出口,然而两道城门之间,只剩下一个环带,奔涌着中计怒吼的狄人。

    混战与杀戮,宛如无边旋涡,将一切席卷撕裂。乱局正中,有一道身影孤零零站着,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朱闻皱了皱眉,正要命人前去,却见早有侍从闪身入场,将混浑噩噩的卫羽拉了开去,强行拖下。

    他了然的回头,却正看入疏真含笑的眼中——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分的人……”

    疏真看着他那复杂苦涩的俊颜,本来调侃的一句“心肠最是绵软”也不忍心说了,只是轻叹一声道:“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

    朱闻点了点头,发觉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眼前这剧烈的厮杀,还是……因为卫羽那一句,触动了她最痛的伤。

    他不由的抚上她的肩头,轻声道:“我们回宫吧!”

    疏真微微一愕,随即也就释然而笑,“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结果已定,又何必多看?”

    朱闻干脆利落说完,便不由分说的拥了她,两人共坐一骑,就此绝尘而去。

    远处的天光,暗走了满天的阴霾,雪片却越发大了起来。

    ****

    两人回到宫中,已经是二更天了,早有侍者女婢迎上前来,接过朱闻手里的缰绳,疏真不待他抱起下马,便一跃而下,朱闻只觉得她身姿轻盈妙曼,正在心中一荡,却听她好似又咳了一声。

    “又是不舒服么?”

    他心中顿时一急,连忙下马来扶住她,仔细端详,除了面色苍白,唇色略淡些,却也是笑意盈盈,并不见任何异状。

    “我无事……”

    不动声色的将肺腑之间的烦恶感压下,疏真正要笑着说些什么,却见朱闻深深凝视着自己,随后道:“狄人若是大败,从他们手里得到水晶果的机会就到了。”

    他念念不忘的,居然还是这个……疏真只觉得心中一阵酸一阵甜,眼角一热,连忙侧了脸以笑掩饰,“慢慢来吧,若是缘法到了,自然就有了。”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西院,此时雪片越发大了,身后奴婢撑起伞盖,密密的遮住了,不落丝缕于身。

    松枝摇曳,更显得幽深葳蕤,飞檐之上的瑞兽在雪片拂动下渐渐凝冰成柱……

    蓦然,一阵劲风吹过,冷意沁入心中,电光火石之间,疏真已知不妥,朱闻亦有警觉,两人闪身之际,却是身边侍从中箭,血花飞溅之后,悄无声息倒地。

    他拔剑出鞘,拨开来袭之箭,顿时火星四溅,剑身竟是一个小小缺口。

    疏真身形挪移,并不硬接,但箭矢越发诡谲绵密,来势也不易轻忽。疏真随即取过一旁的缎带,以巧劲卷开箭头,当当之声下,落了一地的箭身竟呈金灿。

    “啊——”宫女惊慌喊着,四散逃离,不远处有更多侍卫纵身而来,朱闻沉声喝道:“暂且退下!”

    已有几人进入战团,但随即又是一蓬血雾。无声息之下,数人的性命归为虚无。

    藏在暗处的箭者仿佛猫戏鼠一般,冷笑着收割哀号与鲜血。

    疏真好似旧疾发作,身形一窒,随后袖口便开出一朵血花来。

    她踉跄着倒地,朱闻连忙飞身上前将她扶起。

    一瞬间的破绽,一瞬间的无防备。

    冷锐光芒从拱梁的暗处射出,直直而来,随后,鲜血喷溅满地。

    朱闻已经感觉到颈间的刺痛。

    杀意凛然而来,却在身前几丈处轻飘飘落地。

    有人体落地的沉重声响,鲜血如泉一般从房内阴暗处流出,箭羽随即停止。

    “多谢谢你了,二师兄。”

    疏真从地上自行爬起,又轻咳了一声,嫣然笑道。

    早有胆大的侍从,自行入内,不多时,便将刺客的尸体拖了出来。

    飞檐的另一边,叶秋闪身出现,手中长剑不见一丝血染。

    他的面上毫无骄矜之色,眉宇间却反而带了个“川”字。

    “如何?”

    疏真心知有异,却又不愿再引起惊慌,只得上前低声问道。

    “走脱了一个。”

    叶秋咬牙道,仿佛对自己手中逃走的漏网之鱼很是耿耿于怀。

    “仍在这宫中?”

    疏真得到肯定答复后,眼神更为冷冽。

第一百七十八章 搜宫

    她正要起身看个究竟,却发觉朱闻仍将自己牢牢护在怀中,手劲仍如铁箍一般。

    他的怀抱温热,仿佛可以挡下所有明枪暗箭。她不禁心中一热,眼神有些朦胧了,朱闻却蓦然惊觉,以为自己把她弄疼了,慌忙放手道:“你没事吧?”

    疏真摇了摇头,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到了尸体跟前细细看过,再对比了身旁散乱的金箭,皱眉道:“是金扈那一系的刺客。”

    她又回忆了方才那一幕,沉吟道:“只怕……走脱的一个,就是金扈本人!

    “真是阴魂不散了!”

    叶秋恨恨道,想起这人三番五次下狠手,他断然发狠道:“不能让他这般来去自如,这等祸害就要及时清理!”

    疏真整理着散乱的鬓发钗环,目光闪动间仍是平心静气,“此人大约是听到了消息,狄军即将夜袭攻城,以为可以捡个便宜取下朱闻的人头。”

    她移目看向朱闻,“我仍是怀疑,他与王城中的某人联成一气,你要小心才是。”

    朱闻心中亦是一热,颔首后却冷笑道:“反正那群男女,没有一个不巴望着我死在这里的。”

    他随即冷然吩咐蜂拥而来的侍卫们,“封闭整个回夜宫,若是发现刺客踪迹,立刻鸣哨示警,不必与他硬抗。”

    他目光凝视处,森然威仪让人心惊不已,“但若是疏忽放纵,让刺客逃了出去……”

    他没有往下说,众人一向熟知他军纪森严,心中凛然之下,奉命下去行事。

    ****

    北侧院正房中,帷纱重重,暖香馥郁,瑗夫人却睡得颇不安稳。窗外风声大作,宛如鬼哭,枝条摇曳之下,更似爪牙狰狞。

    她心中有事,却更加睡不着。幽暗中,她睁着眼,望着藕荷色绣金帐顶,一时竟有些出神了。

    窗格被人小声而有规律的敲动,瑗夫人浑身一颤,悄无声息的从床上坐起,紧紧盯视着窗棂

    睡在外间的侍女好似睡得不塌实,咕哝了一句,又翻转侧身,却是把瑗夫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蹑手蹑脚下床,双手有些发抖,强忍着将窗扉开启,顿时窗外冷风直灌,雪片四散而入。

    仿佛被这一阵阴风吓了一跳,她不禁后退一步,下一瞬,眼前却出现了一道黑影。她不禁吓得低“啊”了一声。

    金扈神色阴狠,盯视着眼前女子,暗骂一声蠢货,强自压低了声音道:“快找个地方给我躲躲!”

    瑗夫人一听这话,险些一个踉跄,颤声道:“你……你又去行刺君侯了?”

    “废话少说!找让我躲进去,侍卫正在满宫里搜查……”

    金扈单身掩住肋下——那里也被叶秋剑气波及,虽不致命,却也导致真气逆行,让他几乎吐血。

    见瑗夫人仍有犹疑之色,他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与你们的三王子朱瑞乃是盟友,我若是栽了,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瑗夫人别过脸,哼了一声道:“我与三王子也只是合作关系,又不是他的下属……”

    话虽如此,她却仍咬了咬唇,四下张望,却也找不到什么隐秘之处。

    房外隐约有人声喧哗,越来越近,金扈的喘息声越来越粗,瑗夫人暗叫不好,她急中生智,一眼瞥见内橱里的红木衣箱,连忙上前打开,轻声道:“你先进去吧!”

    “什么?!”

    金扈一时大怒,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忍了怒气进箱。他身材本就不高,瑗夫人小心阖上盖子,又刻意把海棠紫金扭锁半挂,露出些微呼吸的空隙来。

    一切做完后,她满手都是冷汗,几乎要瘫软在地。此时外间的喧哗已经到了廊下。

    前院的小侍从好似在与他们激烈争辩,随即也只得乖乖让开了了。

    敲门声响起,箱内箱外的两人都好似惊弓之鸟一般。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逃杀

    夜半风疾雪大,有人叩着房门,外间的侍女惊醒起身,正要披衣掌灯,却听内间瑗夫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悦的尖锐,“深更半夜,你们在闹些什么?”

    “夫人,得罪了……”

    断然一声,侍卫首领破开房门,顿时惹起侍女的尖叫声。

    “你们怎敢……!”

    瑗夫人怒极,凤眸扫处,冷光摄人,让众侍卫心中咯噔一声。

    “夫人,请恕我们撍越,有刺客在宫中潜藏,可能逃到这边来了。”

    “原来如此。”

    瑗夫人敛了怒容,自幔纱后出现,温暖的银炭燃出芳香来,让身心都沉浸在厮杀中的侍卫们有些心弛神移了。

    “这么危险的人物,万一跑到我房里来了,这该多危险哪!”

    瑗夫人掩唇惊叫道,随即急急而走,四下里打散纱帷,看过床下,又随手将箱子上的金锁扭开,伸手在琳琅满目的轻软衣袍中摆弄了两下,轻声叮嘱道:“你们可要好好搜查,千万不能让刺客躲在暗处行凶!”

    侍卫通领见四下没什么端倪,正要离开,却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竟是朱闻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侯……”

    未等瑗夫人上前见礼,朱闻便径直打量四周,他身后跟随着疏真,只是简单一身素裳,目光却是沉稳犀利。蓦然,她的眼凝聚在某一点。

    她与朱闻眼神交汇,略一碰撞便彼此都心中有数。

    朱闻走到床前,又开始四下探看,终于来到了那只大木箱前。

    只听仓啷一声,剑刃的白光在他身前灼然生灿,他端详片刻,随即好无警兆的,竟举剑在箱身上穿了个透心凉!

    剑气纵横飞舞,又在箱身上刺出无数窟窿。箱子里发出一声钝响,随即,便有鲜血如雨,从各个窟窿里流出!

    这一手突兀而发,众人正在惊得目瞪口呆之时,眼睁睁看着鲜血流出,顿时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却已吓得肝胆俱丧,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鲜血在玉石地板间滴落、蔓延。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瑗夫人仿佛受不了刺激,尖叫着瘫软在地。

    “果真是躲到了女人的衣箱里。”

    朱闻微笑着调侃,脚步却不紧不慢,走到箱前正要看个真切,蓦然——

    箱板在瞬间四分五裂,原本残破不堪的箱子终于化为碎片。下一瞬,一道黑色人影一跃而起,带起满天血舞,虚晃一招后,竟又从窗中一跃而下。

    “就是他,快追!”

    朱闻怒声急促道,手中渠刀一转,罡气逼人肺腑,宛如白虹贯日,直袭而去。

    变生突然,疏真却是最快反应过来,她眼见从箱中飞出之人乃是满身浴血的金扈,锐利目光一扫,便知他身中数刀,最危险的却是脊背上一刀。

    只差几寸,便是直入心脏,可惜了……疏真神念一转,便要提气纵身追上。

    房中的巨大声响,让外间的所有人纷纷朝这边奔来,瑗夫人的中庭虽不小,却也顿时乱成一团。

    金扈从窗中跃出,只见侍卫奋涌而来,人声嘈杂之外,宫灯不断亮起,心中又惊又怒,一阵剧痛涌起,却更助长了他的凶性。

    “闪开——”

    阴冷喝声宛如毒蛇吐信,刀光一闪,瞬间便有两人拦腰被斩,半截身躯在地上乱滚扭动,鲜血喷了众人满身,其余人对上金扈那残忍渴血的目光,竟吓得一时不敢靠近。

    金扈嘿然冷笑,感觉背上血如泉涌,悄然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却仍觉得疼痛欲狂,他长刀一挥,又砍下几人的头颅,引起越大的惊怖声。

    “一群废物……”

    话虽如此,蚁多咬死象也是常理,金扈目光一闪,飞速朝外疾掠而去,却见一道白色纤影如魅似幻,紧跟着追了出来。

    “是你!”

第一百八十章 流年

    他不自觉的摸了摸颈上的伤疤——残毒虽解,却也留在肌肤中几分,那黑色窟窿始终不能愈合,看着很是狰狞。

    咬牙一笑,他停住脚步,一跃上了飞檐之上,居高临下看着疏真——

    “是你——”

    咬牙切齿的声音,宛如猛兽在咀嚼血肉一般。

    “是你,杀了我父王么?”

    夜风呼啸而过,琉璃瓦晶莹生辉,雪花漫天飘落,更漏的声音宛如梦幻。这般沉夜之中,却有人问出如此突兀的一句,充满暴戾嗜杀之意。

    疏真面对睚眦欲裂的凶残眸光,却丝毫不见惧色,淡然反问道:“何以有此一说?”

    金扈咯咯冷笑,摸了一把颈间的圆洞伤疤,眼神宛如出兕的猛虎,“我父王的脖子上也有这个伤痕,而且流出青黑色的血——这么剧烈的毒,若非我及时解毒,只怕也没命了!”

    他拔刀出鞘,森蓝刃口宛如獠牙,“你到底是谁——!”

    刀风如焰,诡谲中逼燃四方,风声与更漏的绰约声响,在这一瞬间凝为虚无。

    疏真微微侧脸,半边雪白脸庞浸润在暗色之中,微一凝眸,流丽无限中辉光灼闪——金扈眼神一碰之下,整个人竟是一凛,脊上寒毛直竖!

    “无论我是谁,你今天都誓要杀我吧?”

    淡淡轻嘲的嗓音,在夜风中显得飘忽不定,金扈只觉得对方雪衣纷飞,仿佛心不在焉似的,眉宇间透出一重寥落的倦意。

    他只觉得自己好似受到了轻视,冷笑一声道:“何止是要杀你,我要拿你到我父亲灵前,一刀刀凌迟处死……”

    他仿佛嗜血似的舔了舔舌头,“你放心,我下倒很准的,一刀也不过是一两肉,不会有多少血的……”

    清脆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臆想,宛如琉璃破碎,珠玉泻地,金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般鲜血淋漓的威胁,只换来这一句轻笑。

    疏真敛了笑,目光宛如清辉莹照,熠熠宝华,“你见过战场么,金扈王子?”

    不等金扈回答,她轻声款款道:“战场之上,并非只有金戈铁马,葡萄美酒的壮烈情怀,它比你所说的那些酷刑还要残忍。”

    “你见过满地粘腻肉泥吗?你曾经失足滑倒在上面,一头一脸都粘满恶臭的腐肉吗?你见过一根根胳膊大腿码得整整齐齐,堆得三丈高的景象吗?你曾从满是尸骸蛆虫的地上拣起食物来吃吗……”

    她瞥一眼金扈越来越发青的面色,轻笑嫣然道:“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你认为,你所谓的凌迟吓得倒我吗?”

    她缓缓说着,再也不看语塞气馁的金扈,只是望着苍茫夜空,眯起眼,搜寻那稀疏寥寥几点的星辰,一字一句道:“这样惨烈的修罗地狱,都是你父王野心入侵造成的后果。他既然造就了如此惨烈之战,我……身为天朝一员,只能奉陪到底!”

    她的声音坚定清晰,纵然是远处的喊杀声和喧哗呼喊,也不能压过半分,金扈只觉得一道女音宛如天华空临,回荡在整个脑海——

    “你要战,我们就奉陪到底——既然你们掀起战争,战场便不仅是两军厮杀之地,随时随地,我都会取你们这些侵略着的性命。你父王死在我手上,又有何言可说?!”

    金扈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随即,全身都在喘息颤抖之中。

    太嚣张了!

    这个女人……!

    他咬紧牙关,死死瞪着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女子——方才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她的脸色微露病态的红晕,又轻咳了两声。

    这么一个女人,他一掌就能结果了性命……金扈不甘心的更咬紧了牙,尝到了血腥的气息,却越发觉得挫败与气馁,好似整个人在她面前都矮了一阶,空有满胸怨恨,却再无先前的半分气势。

    疏真信手一抛,肩上的素葛紫藤花披帛便随风飘开,她拔出随身的短剑,一寸寸光华熠熠,“来吧,不是要与我交手么?”

    她瞥一眼气短技穷的金扈,微微一笑……如今身体并不适合长时间动手,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对这个嗜杀段视之徒来说,如此也足够了!

    金扈一声不响拔刀就战,却再无先前的诡异凌人气势,疏真白衣翻飞,以巧借力,金扈却觉得处处受缚,很难施展开来。

    他怒极而吼,却眼尖发觉,对方握剑的左手一颤,力度几乎全消,顿时心中有数,哈哈大笑道:“你身上有旧伤,居然也敢如此嚣张?”

    “就算如此,对付你也足够了。”

    疏真淡淡道,她并非真想倚仗武力,跟金扈斗个你死我活,只要牵制住他的脚步,朱闻便会马上率人追上,到时候此人插翅难逃。

    一念未尽,便听身后转角十余丈处有人声急传而来,那熟悉的语声,顿时传入耳中。

    他果然来了。

    她心中一宽,正欲跃出战团,把眼前敌手交给朱闻,却听不远处劲风声颇是不对,心中警兆声忽现,蓦然回首——

    只见一道黑影正从头顶飞檐最高处一跃而下,宛如空山烟岚,又似乎游龙矫舞,竟是朝着朱闻而去!

    不好!

    疏淡的月牙在这一刻穿出云霾,那人身形挺拔矫健,却又灵巧洒脱无比,一剑挥去,上前格挡的四五个侍卫竟被震飞十丈开去。

    那个背影……!!!

    疏真的瞳孔因极度震撼而扩为幽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抽干了!

    月华幽润而下,照带那柄宝剑刃口,清霜般反射出强光,两剑交击,火花四溅!

    疏真从侧面看入他的眼眸,幽邃之外更如冷玉润华,仿佛不曾沾染风霜。

    是他。

    她瞬间已经确认无疑了。

    萧策。

    他居然来了!

    这一瞬,好似天地都寂静无声,只余下冷光在眼前挥洒。

    夜风摇曳着庭中的树枝,花木婆娑声中,仿佛连天边游云都远离了此间,眼前两人腾挪飞跃,仗剑相对,宛如剪影一般。

    疏真仿佛心中过了千百念,其实却只是一瞬,金扈正在郁怒,却见眼前女子回眼看着什么,真个人都呆住了,他不及细想,挥刀便是一击。

    疏真整个人都有些迷茫,浑浑噩噩闪开,却只听嗤一声,云袖被削断了大半幅。

    朱闻虽然与神秘人对战,却也频频分眼看来,见此情景,一时大急,怒喝一声道:“小心!”

    他的声音暴裂如春雷,满是惶急关切,一反他平日的冷酷淡漠,倒是让神秘黑衣人目光露诧,眼角余光不由一瞥——

    (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天很勤快?过几天估计又要忙,先多写点是一点)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人

    这一眼,他也宛如中了邪一般,呼吸在那一瞬几乎停顿,手中长剑摇摇欲坠,几乎落地。

    那半边脸庞,绝丽而熟悉,让他全身血脉几乎停止。暗走的天光模糊了另外半边,却仍隐约能看出狰狞的青黑黥纹。

    那是曾经让他满心欲狂的峻刑之记!

    檐头的残雪浅浅的积了一层,雪光幽微映照,她一身素衣仍显得宽大,衣袂随风而动,就那么孑然一身站着。一双眸子宛如琉璃冷玉,就这么定定的,凝眸在自己身上。

    这不可能……

    萧策只觉得一阵晕眩,心血全数涌上,失魂落魄之下,满心里只有“不可能”的狂乱三字。

    不可能的!

    她已经死了!!

    昭宁公主那刻意而温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石君侯呈到我手上时,就剩下这双鞋了,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雪山崩塌,万丈陷落之下,无人幸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越,眼前那模糊而寂寥的身影,却仍是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宛然小心收藏的旧时画卷,宛如百转千回的梦忆,那一袭素衣,故人身影,就如此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燮国不起眼的边境城池中!

    他此时心中一凛,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却见朱闻并未趁自己心神恍惚加前攻势,反而心有旁骛的频频看向同一处。

    疏真云袖被削去一大截,金扈见她神色怪异迷茫,却是大为得意,长刀尽处更加凌厉狠辣,疏真一避再避,一缕长发被刀气削断,四散飘扬在夜风中。

    朱闻再也忍耐不住,纵身急掠,起落间已界入两人之间——

    “金扈,你的对手是我!”

    金扈乍见朱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抓准时机,就是趁金禅大军压境之时,趁乱擒下朱闻,逼问出宝藏的下落后,再把他的首级送给王城中的朱瑞——这般如意算盘,却在这一夜变得面目全非!朱闻居然看穿了狄人之计,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反而是金禅一众人,而自己素来自傲的刺杀之术,竟也不能取下他的性命!

    他狂怒一生,两人之间的刀光剑芒不免又盛三分。朱闻也略有些心神不定,虽然与他对战,目光却不时看向十丈外的疏真。如此纠缠数十招后,蓦然只听宫外人声鼎沸,撕杀声四起,西面天际也隐约有火光浓烟滚滚。

    朱闻封地的主城并不大,西城门传来金戈争斗之音,万籁俱静中听来,只觉得惨烈而惊心动魄。金扈见火起了,以为金禅所派的先遣人员已经入城,阴沉一笑,正要开口讥讽,却听朱闻淡淡道:“我方已大获全胜了。”

    金扈心中一紧,正想笑他痴人说梦,却听朱闻道:“这道火光是我事先预定之号,乃是为了迷惑城外的狄人后军,如今看来还真正有效。”

    他虽笑着调侃,心中却有些担忧发紧——疏真与那神秘刺客都好似中了邪一般,呆呆站着彼此对视。

    难道……他们彼此认识?

    如此想法让他心中更是一震,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神秘黑衣客,却只觉得他气质隽华高贵,目光犀利之外更有儒者悲悯济世的韵味,果然非是池中之物!

    夜色幽芒,一件黑袍,一袭白衣,在这漫长一瞬,这两人彼此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居然是你……”

    萧策再开口时,劈头一句似惊似叹,随夜色飞入空中,顿时消散无痕。

    疏真被这一句一震,眼中迷茫顿时消退不少八。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迷乱

    居然是你!

    这一句宛如重锤在她心间敲击,痛不可遏,却也让人痛得醒了神!

    下一瞬,她眼中锐芒一闪,眼角余光一瞥,顿时长剑破空而去,金扈肋下被剑风扫过,顿时见红。他见势不妙,顿时纵身一跃,踏雪而走。

    疏真一时意气,妄提真气,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加上心神震荡,气血上涌,顿时呕红

    “疏真!”

    有谁在呼喊。

    朱闻的声音,在她平静心湖中融入一道暖意。

    她踉跄一下,随即不支倒地,眼前景物扭曲模糊,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再张眼时,已是在温暖厚实的怀里。

    “我无事。”

    疏真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牢牢支撑着,寒风呼啸中,极为名贵的玄貂毛将自己整个人都揉在其中,暖意融融之下,连胸中的窒闷都减轻不少

    两人亲密相拥,不远处那深邃目光却有如实质,灼灼望定了这边。仿佛感受到这犀利而复杂的视线,疏真咳了两声,终究还是从朱闻怀里站了起来。

    “居然是你!”

    萧策又说了一句,这一句却不再似刚才那般如梦似幻,整个人也逐渐清醒过来。

    越是清醒,却越是五内俱焚——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自己的声音在雪夜听来分外怪异,“想不到,你竟会在此!”

    风声仿佛要将这沉凝嗓音下的颤抖抹去,半晌,才听对面冷然女音道:“我没死在居延,让你很意外吧?”

    那嗓音也不太高,清清冷冷的别无情绪,却让萧策心头剧痛,不自觉的摸向怀中珍藏的荷包,那里面一对明珠,早已被他抚摩得光润——

    他现在仍不愿回想起初闻噩耗时的绝望!

    压下心头激越,他睁开眼,凝眸处,仍是那素衣飘飞的身影——那样单薄瘦弱,全身的衣裳都实在显得宽大了,整个人似乎下一刻就要飞渺离去。

    “我听说你出事,已经是过了两个月……”

    萧策的声音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左手从怀里掏出的,是两颗鸽卵大的明珠,华灿耀目,五彩荧荧。

    疏真只看了一眼,便也痴痴的凝视着,眸中越发迷朦凄清,潋滟一片。

    夜风呼啸低吟,穿云而过的月牙又渐渐隐没而去了,一庭雪色掩映住两人的神色,澹泊而寥落,却又似乎出了神的闪着光。

    雪片从飞檐上吹下,落得人满头满襟,恍惚间,他们又回到了当初那赏雪灞桥,放灯长河的恬梦岁月。

    俱往矣!

    疏真首先惊醒过来,她别过头去,仿佛那珠光灼痛了她的眼角,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了然无绪。

    “哦……此物是佩在尸身上的,居然都你们拿出来了——挖地三尺也要见到尸体,真是费心了。”

    似笑非笑的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其中的讥嘲却是刻骨淋漓!

    萧策的面色一白,随即眼中的朦胧也消退不少,“在居延,你是假死脱身?”

    “哼……”

    疏真想起先前那有预谋的凌辱暗害,心中怨怒狂涌,听到他如此揣测,却是连辩驳的兴趣也无,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雪光中,萧策见她那冷蔑不屑的神情,心中痛意更增。只是他素来个性冷静,越是痛甚,越是清醒,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此时此地,你……”

    疏真听这一句,不用察颜观色,心中已是玲珑剔透:如此敏感的时间,大战又一触即发,自己出现在此,简直已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决裂

    “你怀疑……是我从中主导一切?!”

    风簌簌而过,雪片染满襟怀,寒意浸润入心,她只觉得胸口好似压着块大石,怒色浮上眸间,更见冷灿。

    疏真感觉自己在无意识的微微发颤,朱闻正深深凝视着自己——随即他的手紧了紧锦裘,仿佛是安慰般轻拍着疏真的背。

    那样的细绒密密柔柔的靠在颈上,暖意熏然,让冰封成刃的怒火不至崩溃四射。

    风雪中,萧策好似看到她眼中的水光,但夜色寂寥,也许……那只是错觉而已。

    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此战情势如此,你敢说你不曾在中间施为?”

    “哈……”

    疏真冷笑出声,猛然转过头,在雪光照映下,萧策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看到她那半张受过黥刑的脸——那样狰狞靛青的纹路,仿佛妖鬼般在雪白肌肤上攀爬蔓延。

    他的心瞬间收缩,痛不可当。

    “如果是我所为,你又要如何?”

    疏真的声音淡漠寂寥,云淡风清背后,是至极的冷意与轻嘲——这一瞬,萧策觉得自己与她已经隔了千万里。

    “为何你要执迷不悟?!”

    望着眼前那双轻睨冷笑的眸,萧策只觉得痛心不已,“权力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疏真身姿一颤,随即却以袖掩唇,轻笑声中满含讥诮,“是啊,权力对我来说,真有那么重要?”

    她仿佛不可思议的,看定了萧策,黑嗔嗔的眸子幽深无比,几乎要在人的灵魂深处留下烙印,“你我相识已过十年,我的为人禀性,你也知之甚详——到今天,你问出这么一句,不觉得可笑吗?”

    她唇边笑意加深,血一般的光润色泽,更衬得面庞惨白,宛如深夜鬼魅一般,“对你来说,我真是如此权欲熏心之人?!”

    萧策一怔,却怎么也无法回答这话——疏真的眼神,让他想起一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真相破裂后的瞬间,她也这般深深凝望着他,那样凄然无奈的眼神,最后,如烟花一般化为苍凉。

    恍惚间,他陷入了迷茫的天人交战之中。

    过往渺如云烟,一时是彼此纵马谈笑,意气风发,一时是她幽冷狠绝的表情,誓要将昭宁公主杀之灭口……无数幻景在瞬间纷涌而来,萧策只觉得眼前一阵昏眩,他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再抬眼时,虽仍是不动喜怒,心下却已是痛如刀绞。

    疏真望着他,冷眼看着那未曾消退的挣扎与犹豫,冷然开口道:“这场大战,你敢说你一点也没插手?朝廷对燮国的心思,也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吧?”

    萧策一时无言,雪夜陷入了凝重的寂静之中,风声冷冷而过,三人各怀心思,朱闻感觉到怀里的微微颤抖,不自觉的将她抱得更紧。

    就算有万重纠葛,就算心下苦涩难当,萧策总算竭力恢复了清明,“事到如今,争辩这些已然无用,你既然要与天朝一刀两段,那么……”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却响彻风中,“把你的印玺交出来吧。”

    疏真眼波一漾,朱闻和她靠得极近,只觉得那黯然一瞬,仿佛有无边冥色从虚无深渊中漫淹而上,将那唯二的两点亮光熄灭。

    “真不愧是忠于皇家的贤臣……”

    疏真冷然一笑,轻轻挣脱了朱闻的怀抱,在雪地里站定了,缓缓的,从袖中抽出长剑——

    “要从我身上得到印玺,就凭你的武力来夺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朱闻

    飞檐上的积雪无声凝落,几点廖淡的星子微微闪烁,她这一句一出,庭中更是寂静无比,万籁默然,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回响。

    城门前的厮杀仍在继续,喊杀声在夜空中隐约传来,比起这满庭寂然,恍如隔世。

    “你……!”

    萧策深深皱眉,几乎凝成个川字,“你真要与我为敌吗?”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吗?”

    疏真沉声答道:“狄人正逢冬荒,哪来这么多粮草储备可以在这慢慢耗——你敢说此事不是你暗中布局?!”

    她的冷笑声响起,萧策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惨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复杂灼热的光芒越来越冷。

    疏真的冷笑啜上了几份乖戾,眼帘微微颤动,“拔出你的剑吧!”

    朱闻在旁静静听着,到此再不能保持沉默,“住手,不要再胡闹了!”

    他平素极少干涉疏真之事,此时却是在关切中带出强势,意欲阻止她乱来——伤成这样还要逞强,简直是太过胡来了!

    疏真略微皱眉,无奈中浮现些许暖意,却是不以为忤,“我会保重自己的。”

    萧策冷眼看着,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惊诧——疏真生性倔强,自己也对她素来爱重,整个天朝从未有人敢当面斥责阻拦她,如今她竟然会听得进朱闻的劝阻?

    他禁不住多打量了两眼朱闻,想起两人方才亲密相拥,心中却是一阵苦涩,面容也禁不住惨淡几分。

    他独自站在宽阔的庭院中央,风吹动他襟袍,更显得儒雅气度,腰间长剑内敛隐光,却是含而不露,丝毫没有出鞘的打算。

    “我不会与你动手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出,宛如牵动心血一般。

    回答他的是剑气冷风,如鬼魅一般直袭而来。

    森然剑芒映出雪色皑皑,暴涨之下让人目眩心凛,萧策不得以拔剑格挡,顿时火星四溅。

    梅间雪屑被真气拂动,纷纷飘扬四散,染得满头满身,远处的火烟仍在蔓延。冰与火的倒映,喧嚣夜色中这诡谲的死寂……眼前闪动的是挚爱容颜,眸中不复爱意,只剩下冷然怨毒。

    萧策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一个永不结束的噩梦——他只觉肋下疾风一动,迷蒙中勉强避过,却仍带起小股血泉。

    两人身影乍分,疏真的剑刃隐约染上一泓碧血,脸色却是更加惨白,一个踉跄,及时以剑鞘拄地。

    “够了。”

    朱闻的声音响起,压抑着怒气与焦灼,他身形一闪,连点疏真几处要穴,后者喘息着,却并不曾反抗,随势倒在他怀中。

    小心接住温软身躯,朱闻看看萧策,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冷绝——

    “你最初的意图是取我性命。”

    他并未追问此人与疏真的关系来历,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萧策默然,并不答话,只是缓缓撕下袖子衣料,裹住自己的伤处。

    朱闻并不恼怒,也不急噪,“我大约已经知道你是谁……因此,你想取我性命,我并不意外。”

    萧策眼中光芒闪动,瞬间神光湛然,重新以不同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朱闻。

    “只要我一死,无论谁继承世子大位,燮国都将大乱。”

    朱闻缓缓说道,仍是一派淡定自若。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萧策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清朗如霁月,声调温文,却带出惯掌权柄的雍容大气。

    “把自己看得太高的人,只怕是阁下你吧……”

    朱闻眼中光芒一盛,周身气势宛如绝世神兵一般凌绝森然,“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可使我血溅五步,使我燮国再度成为朝廷的傀儡?”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支撑起这个元气大伤的朝廷?!”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夜

    朱闻的嗓音并不高,问题却越发犀利,他说到最后,忍不住冷笑一声,“传闻……也不过如此。”

    萧策目光幽然,看不出喜怒,“传闻大多虚妄,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匡扶社稷本就需集朝野之力,岂是我一人之力可成?”

    他辞句平和大气,却是滴水不漏的将朱闻的话挡了回去,仿佛刻意要显得朱闻心胸狭小。

    朱闻却不受他言语影响,只是微微冷笑一声,“你又故作谦虚了——身居庙堂之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对天朝的影响,就算是那位十岁的天子也无法相比。”

    他随即话锋一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却恃武前来刺杀,未免也太过冲动行险了——我若是死,只会让狄人赢这一仗,而你若是有个闪失……”

    他啧啧了两声,眼中闪过惫懒笑意,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堂堂天下第一名将,性命就只等于一个刺客吗?”

    两人话到此处,唇枪舌剑,已是动了杀心。

    萧策微微一笑,虽觉得对方言辞锐利,却并不把这几句刻薄放在心上——他夜观战势已久,正好撞见金扈夜袭刺杀,临时起意,意欲灭了朱闻这个祸患,成与不成,本就不必勉强。

    望了眼天边火光,只觉喊杀声逐渐低下来,萧策心中有数,心下叹息一声,目光移到亲密拥住的两人,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你自起边衅,又听信她的唆使,野心权欲膨胀,只怕才是燮国之祸——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掠空而去,背后便是那无际的火烟与混乱的城墙。雪片被他的气劲激起,冷冷划过朱闻的脸庞。

    朱闻冷然瞥了一眼,却是将此人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中,仿佛要留下烙印一般。

    随即他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正要看个究竟,疏真却已蓦然冲开穴道,从他怀中挣脱——

    雪光下,她幽黑瞳孔因极度恨意而凝为一点,望着萧策离去的身影,她提气说道:“你也好自为之——下一次,我必定取你性命。”

    真气将女音扩散天穹,那一瞬,漫天星辰仿佛都为之凝定。

    远去的背影在染雪的飞檐上掠过,几乎已看不见了,但却仍微微抖动一下,随即便再也看不见了,仿佛那只是一瞬的错觉。

    朱闻揽住疏真的肩,只觉得她浑身冰凉,双眸灿亮,面上却平静得吓人,担心她一时怨愤岔了气,于是连连摇晃她的身躯,“你怎样了?!”

    疏真本来妄动真气,胸中已是烦恶翻绞,被他这么一慌,开始干呕起来,却也是吐无可吐,弄得连连呛咳。

    “你……你放开我……”

    她呛咳着说道,眼圈都红了,朱闻这才发觉自己又闯了祸,连忙放手改为轻拍后背。

    因为连连咳嗽,那水润迷红的眼眸却是让朱闻既心动又酸涩,他小心扶她行到廊台坐了下来,沉声道:“下一次,我替你杀了他!”

    疏真有些楞住了,仿佛没料到他会突兀说这一句,随即,她居然笑了起来。

    “到底怎样了?”

    朱闻大为心惊——她该不会是受刺激过重,一时迷了心窍?

    疏真笑了一阵,这才回眼看他,却是一派平静自若,丝毫不见方才的怨毒激愤,“闹了这大半夜,你该去城门前看看战果了。”

    她的羽睫微微颤动,抬眼看向远处的城门,整个人都却是松弛下来了。朱闻也坐在一旁,随她一起遥望。

    火光映照着天色,烟雾盘旋不去,喊杀声已经弱了下来,天边一缕清晓——这漫长的一夜,终究也要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致命

    天边有一缕微光,王城却仍在沉睡之中,宛如永夜。

    朱炎起身,并不召唤侍从宫人,自己斟了一杯,夜光杯中隐约可见血色潋滟,顿时一楞。

    杯缘热烫,他有些愕然,轻轻一嗅,却并不是酒,而是醇醇药香,清凉扑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此时外间的侍人已醒,连忙上前来替他换过常服。朱炎任由他替自己系上腰带,问道:“这药是怎么回事?”

    侍者连忙道:“这是三王子早起替您熬的,没曾想您还是起早了,所以有些烫。”

    “哦?”

    朱炎接过轻抿了一口,却觉得清凉直入肺腑,整个人都为之一爽。

    “瑞儿他人呢?”

    “正在东侧殿暖阁里。”

    朱炎走出寝殿,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这时节,边疆该下雪了吧?

    蓦然想起边疆峻险局势,朱闻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便浮上眼前,他顿时心中一动,开口问道:“边疆战报如何?”

    “除却二王子前日所报,暂时未有新奏报。”

    侍从在身后欠身道。

    庭院中一片寂静,仍是一片暗色。朱炎一边走过回廊,一边想着朱闻先前所报——近日狄人颇多异动,恐以奇袭,心中筹算默划。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东侧殿暖阁前。

    揭开厚实的隔帘,却发觉堂内已是冰冷一片。

    炭炉刚熄了火,放置药壶的铁架被置于一边,角落处,一道黑色人影已经倚在墙边小榻上睡着了。

    朱炎上前,只见朱瑞睡得正是香甜,却好似怕冷似的,瑟缩一下。他的手边垂落着一只水晶滤斗,以及小片药梗,俊秀脸庞上犹有几分炭灰,显得有些滑稽。

    朱炎心中先是一暖,随即却是感动的酸楚——为了让自己清早能喝上热汤药,朱瑞居然四更起身来熬药!

    他就在小榻前站着,默然无言了一阵,随即却接过侍从递来的玄貂裘服,小心盖在朱瑞身上。

    熹微天光下,他看见桌上放着几页笺纸,满是字迹,好似是药方,却是以端砚压住,显得郑重其事。

    朱炎取过细看,却见上面正是朱瑞的笔迹,仔细研析了胸腑之伤的治疗之法——这正是针对朱炎的旧伤而来的:“父王胸中内伤蕴积,邪火外感,是以叶太医叮嘱多食海鱼类,暗合阴阳相克之理。但海鱼易起痰症,以杏仁滋润肺燥最为得宜……”

    朱炎看着这一笔一划,心中只觉一暖,想起方才饮下的药汤中那熟悉的杏仁香味,又想起上回萧淑容一惊一乍所谓“投毒”,不禁会心一笑,暗道:总算没白疼了这孩子一场!

    又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密密写了血莲的研磨方法,想起方才那盏色泽如血的药,朱炎心下却更是明了:血莲虽不是什么绝世珍宝,却也是并不多见的珍药材,又并不多汁,方才那一碗不知花了朱瑞多少心血!

    他眼中光芒越发柔和,将笺纸放下,又替爱子掖了掖裘服,端详了他的睡脸一阵,这才缓缓离去。

    他的脚步声消失不久,朱瑞缓缓睁开了眼,黑眸中毫无睡意,他从榻上起身,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周围散落的琐物,又瞥了一眼仍在桌上的笺纸,微微一笑,笑意中好似有一道腥红一闪而没。

    有随从悄无声息的上前来递上密函,朱瑞上下一读,不由露一丝冷笑,“瑗夫人这种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顿了一顿,笑意加深,越见诡谲,“金扈那个废物,杀一个人都三番两次失手——这种不中用的东西,居然也敢觊觎狄王之位?”

    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朱瑞轻轻弹了弹信纸,却也未见勃然大怒,“算了,本来也没怎么指望他们。”

    侍从轻声插了一句,“金禅的夜袭之计好似也失败了。”

    朱瑞轻声一笑,任由晨曦在自己身上曼流而过,光暗交错间,却是看不清他的表情,“朱闻确实不是易与之辈。”

    “我的二哥啊……”

    他似笑非笑道:“他一定会顺利打退狄人入侵——只是战场乃是大凶之地,他未必能活着回到王城呢!”

    “其实,做一个名垂千古的英魂也是件好事——王城这边,已无你的容身之处。”

    他轻笑中带起森森寒意,几乎让人浑身打颤——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桌上几张笺纸,笑声阴冷而凉薄,久久回荡在堂中。

    ****

    天色尚好,只是日头未升多高就隐入云中,好在檐角墙根的一层薄雪还未消融,反射得有些耀眼。

    城门处几成废墟,满地散落着残肢与甲胄,鲜血盈墙,烟灰黑蒙——狄人的先遣队几近全没,目前已经退了回去,守军正在清理这一片混乱。

    城楼最上的角堂中,朱闻坐在正中,却是默然无语,疏真靠在雪白软毛榻上闭目养神,下首只站着一人,竟是卫羽。

    “从何时起?”

    朱闻低声问道,卫羽并不答话。

    “你父亲糊涂,你也糊涂了么?!”

    朱闻忽然暴怒,暴戾眼神扫过,恨不能将他揪过来往死里揍。

    卫羽仍是低头不语,等到疏真也有些不耐烦,准备开口说话时,他居然出声了——

    “我与你结交时,并不知道父亲竟然做下这事。”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朱闻却是点了点,“你说的,我信。”

    到这个关头,还相信我吗……

    卫羽露出一丝苦笑道:“在我得知他竟是在狄人支持下豪富发家时,我整个人都傻住了!”

    “你没能劝阻他。”

    朱闻压下心中复杂情绪,沉声道。

    谁知卫羽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奇异神色,“不,在我分析利害,并以家中生意威胁后,他已经决意听我的话,不再涉足这行了。”

    迎着朱闻诧异的目光,他的笑意越见苦涩,“狄王没能威胁得了我,可另一个人,却是把住了我的致命关键。”

    “是谁?”

    朱闻低声喝问,却是对上卫羽有些奇异的眸色,顿时有所预感——

    “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王。”

第一百八十七章 挚友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朱闻听到这一句,心中仍是一震。

    “哦?是燮王朱炎……倒真象是他的作派。”

    疏真倚在榻上,微微睁眼,凤眸中晶光一闪,低喃了一句,言语中的熟悉却是让卫羽心下暗惊,静静的看了她一阵。

    “是他派你在我身边?!”

    朱闻的声音有些低沉,仿佛阴霾中孕生的雷霆,隐而不发,连空气都有些凝窒的意味了。

    卫羽点了点头,“在我父亲彻底断绝与狄人的关系之前,就有王城的使者找到我……若是不从,我们全族上下立刻便会以私通外夷的罪名凌迟处死——纵然君侯你与我素来投契,这样的确凿罪名,却是连你也挽救不了的。”

    他说的很是平淡,亦没有落泪求恳,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半垂的面容上,素来风流倜傥、玩笑不忌的神色也不复存在,唯有眼底那深深的阴影,显出他的疲倦与苦闷。

    他停了一停,随即又道:“他命我在你身边就近监视,有什么大事立刻禀报——瑗夫人虽然聪慧,可王上本身并不太信任女子,况且她身在后殿,也未必能尽知尽察。”

    朱闻听到此处,目光霍然一盛,顿时怒色耀华,但下一瞬,他收敛了表情,漫声道:“这几年,真要谢你手下留情了。”

    疏真在一旁听得有趣,轻笑着调侃道:“当初燮王假死崩薨,你要真的带兵入朝,只怕夜半就要被卫大军师取下首级了——你初露的反迹,只怕也是他为你隐瞒了。”

    朱闻的眸中晶莹更甚,却是越发复杂,“你遇到这等麻烦,为何不告诉我?!”

    卫羽唇边苦笑更甚,“如果只关系到我一人,我相信你能护我周全,只是我父亲……”

    他随即看了疏真一眼,“第一个怀疑我的人,只怕是你吧?”

    疏真轻咳了一声道:“自从虎符丢失那一次,我便觉得事有蹊跷,瑗夫人不过平常女子,你也对她无甚信任,居然会被她用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耍得团团转,这也未免太贬低你的智慧。”

    卫羽惨然一笑,“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会挑这种女人一起演戏。”

    他说到此处已是默然,朱闻皱眉,随即冷然问道:“这次与狄人合作,又是谁的指使?”

    卫羽轻笑一声,眼中却流露出不甘与仇恨,“先是狄人来我家威胁,被我挡回去了,随后而来的——竟是王城使者!”

    朱闻的眉头皱成个川字,眼中光芒犀利,随即却终究敛了起来,“父王再昏聩都不可能做出这等事,那么,就是我那个好弟弟了?”

    “朱瑞。”

    疏真在旁闭目养神,淡淡插了一句,“他日夜在你父王身边亲伺汤药,如此亲近之下,卫羽的秘密,只怕早就被他知悉,关键时候便能一击即中。”

    卫羽在一旁长叹闭目,却并不反驳,终于默认了疏真的话。

    朱闻只觉得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炙热刺痛——朱瑞!

    这个名字在他齿间咀嚼,幼时的艳羡与憾恨瞬闪而过,酸涩过后,却又顿生无尽怒火。

    到这一日,他方才完全相信,那个温柔羞涩而笑的三弟,竟是如此阴险狠毒!

    他双目骤然一闪,有如实质的锐光直逼卫羽,狂炽气息扑面而去,“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你真要助纣为虐?!”

    卫羽默然闭眼——城墙上的幻觉,那些模糊血肉,那些百姓的凄厉哀号,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如果他为狄人开启城门,这一切便会成真!

    所以,那一瞬,他早就后悔了……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替自己辩解,任由朱闻怒火直燃九重天,目光越见森冷。

    朱闻看着他这恹头丧气的模样,想起夜半惊魂之处,气得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把满城百姓,全军上下当什么了?!”

    疏真侧过身来,并不打算阻拦,只是幽幽道:“你把他踹死了也无济于事——若他真准备开城,又怎会在原地吹了那么久的冷风?”

    卫羽目光一闪,眼中多了丝活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仍旧默然无语。

    朱闻凝视着这位自小的挚友,目光复杂闪烁,淡薄日光照在、他身上,带起一层倦意与无奈。

    “先将他押下去吧。”

    半晌,他才收敛了所有情绪,冷然吩咐道。

    好似承受不住室内的凝窒氛围,他随即跨出宫室,来到花苑之中。

    冬日的日光有些绵软,照得人浑身发酥,池中却已是坚冰一潭,晶莹闪烁,瞧起来颇为厚实。

    风吹过发稍,有些麻痒又有些刺痛,朱闻脚下锦靴步伐漫然,来到了池边。

    仿佛要远离那些凡尘琐事,他坐在一旁的湖石上,默然无语。

    “还在想着刚才之事?”

    低沉而略带磁哑的女音在身后响起,朱闻并不回头,只是低声道:“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老友有异状,我是否太过自以为是了?”

    “不轻易猜忌他人,乃是为君者的高德与气度。”

    “我一直厌恶父王的多疑与老谋深算,到头来,却是我错谬了。”

    朱闻自嘲的笑了一声,“所谓的信赖,竟是如此易碎——人心的软弱与污秽,居然这般不堪入目。”

    他仿佛有些心灰意冷,苦笑着摇了摇头。

    疏真轻笑了一声,好似轻嘲——朱闻感觉好似冰刃划过胸膛,血肉分离之后,便是痛快淋漓的冷然轻松,“卫羽是一直瞒着你,而我,却也没有对你说出所有实情。”

    疏真仿佛是在斟酌着词句,“萧策的话,你也听到了。”

    朱闻目光一闪,却又恢复了平静,坐姿宛如木雕一般,“我听得很清楚。”

    “我的过去,我与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这一切,你不想知道吗?”

    疏真的声音有些僵硬,显得不自在,“你不担心,我也是在欺骗你吗?”

    静谧的水边,两人靠得极近,偏偏一个坐着,另一个直站在身后,却是谁也瞧不见谁的表情。

    “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朱闻终于开口了,声音也有些沙哑,怕是冬日冻着了,“但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是想说,我就不问。”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截杀

    淡金日光照在两人肩头,即使是冰寒料峭中,却自有一重和煦暖意。疏真流丽凤眸淡扫,只见朱闻黑瞳幽幽,仿佛是心事重重,惟独说这一句时,却是熠熠发光,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今晚闹了这一出,他并非心中无感,只是仍选择无条件的信任自己……疏真心下暗叹,身形微颤。

    “昼夜温差太大,你自己要当心。”

    暖厚的锦貂裘衣轻覆在她身上,虽然是淡淡责怪的口气,却难掩其中的关切。

    他的手掌悄然扣住她的掌心,有些热烫,她微微一惊,却终究没有甩开。

    ****

    金禅一夜未寐,接到消息时,脸色不由又灰白了一瞬。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淡淡说道,眼中冷光一闪,竟是让人不寒而栗。众族长虽然也是惊怒不已,但念及这前锋军士大都是出自金禅麾下,倒开始心平气和起来,有人甚至冷眼看他如何失态荒唐。

    金禅细细看了一遍密件,眼中已是雷霆大作,“没想到卫羽居然敢阵前倒戈……好好好,他既然不顾惜家人的性命,那便做个忠臣逆子好了。”

    话虽如此,但卫羽一族被攥在朱瑞手上,此人与金禅并不算是铁铸的盟友,这狠话说说就算,真要实施只怕难矣!

    金禅眼见周围人虽不敢开口,却各个眼色莫测,不由是又是心灰又是燥怒,喝退众人后,正要休息,却只觉得帐前一阵疾风——

    “是你!”

    金禅心中一惊,随即看着萧策肃杀的面容,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

    “你失败了。”

    萧策的声音平平,不知怎的,却透出长夜落尽的阑珊倦意。

    金禅暗怒,也没跟他寒暄,淡淡道:“你也没成功。”

    萧策面无表情,眼下却有浅青阴影,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的事,就不劳大王费心了——沉烟玉之事,你最好信守承诺。”

    金禅察觉有异,心中确是豁然一亮,暗道他果然撞见了“她”,心下冷笑不已,只觉得爽快欢畅,正要装傻再刺两句,萧策身形一掠,便没了踪影。

    金禅摸着下巴沉思半刻,“沉烟玉之事,最好还是尽量拖延。”

    只要萧策在此一日,就不会容燮国坐大,这对狄人来说,实在是稳立不败之地!

    想起昨夜的溃败,他咬牙冷笑道:“等城中宝藏起出,全城放开掳掠三日,以惩我今日之失!”

    语气凶悍中含着血腥,一缕一丝飘散于冰原之上。

    ****

    萧策提气远纵而去,思索片刻,随即朝着天朝统域边缘的老铸匠铺子而去。

    已是正午时分,却并无什么人光顾,店后的铁砧竖起,任由清水滑落。

    萧策正要走近,瞬间却感觉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他侧身一闪,顿时却有无数暗器飞袭而来,眼前竟是一片蓝黑的闪亮锋刃!

    有毒!

    他闪身惊险,随后却发觉上方有杀意——

    破旧的毛毡瘦皮铺就的顶蓬上,有人伏身正对准了他!

    长弓破晓,嘶声惨烈,铁箭又将另一边去路封住!

    萧策脚下不动,腰间奇异一闪,箭头又擦胸而过,未曾伤到分毫。

    但他并未松一口气——他感觉到更为强烈的诡谲杀意!

    那样狂飙的杀气,近乎飞扬跋扈,却又冰冷难懂……这般熟悉的感觉。

    萧策眼中黑瞳收缩,却漫声道:“出来吧,二师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贤愚

    “竟然是你!”

    萧策的瞳孔微微收缩,深邃的眼底隐见涟漪,随即,却深皱眉头,好似凝聚起无形的风暴!

    “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叶秋略带些轻佻流气的口吻,却含着复杂纠结的讥诮,以及深不见底的怨怼。

    萧策眉尖深扬,“你居然也参合此事?”

    “刺激之事,一向合我口味。”

    萧策眼中愠怒更重,“此乃国之战事,岂容你为所欲为?”

    “啧啧,听听这义正词严的说话!好一位贤王名帅!”

    叶秋越发玩世不恭,斜眼看向萧策,“却不知道半夜三更,跑到狄人王帐深谈的人是谁?”

    “此乃是驱虎吞狼之计——我俯仰无愧于天地,又何必与你解释!”

    叶秋哈哈大笑,“谁耐烦听你解释——手下见真章吧!”

    他信手一挥,尖剑从鞘中跳出,眉眼之间杀意瞬涨!

    萧策的目光越发深寒,宛如冷月当空,“你我的恩怨不过是师门那点旧事,多年后你拦路截杀,只怕与‘她’脱不了干系吧?”

    他提到“她”一字时,面容冷峻,看不出一丝喜怒,不知是稀疏的月光,还是霜寒映入眼中,一瞬间晶莹而闪。

    “小师妹吗?”

    叶秋满不在乎的笑着,刻意在他面前提起这个禁忌的称呼,好似越见他痛苦,越是开心。

    “没办法啊,我欠她这最后一个要求,若是不做完,今后怎么好意思行走江湖?”

    “她要你来杀我?”

    萧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独特的沙磁稳宁。

    “女人的怨恨,是比阿鼻地狱之火还要可怕啊!”

    叶秋有些夸张的感叹着,瞥了一眼萧策,又道:“你当初没能彻底杀了她,如今她与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怎会容你平安取过印玺?!”

    萧策默然,并再不回答,他好似知道言语是多余的,缓缓的,从腰间拔出长剑。

    剑如雪光。

    ****

    “女人的怨恨,真真让人不寒而栗啊!”

    同样略带夸张笑意的男子如此说道,相似的言语,却是绝然不同的心境。

    朱瑞抚摩着手中舒卷而下的画轴,凝视着其中那宫装雪裳,长剑临城。

    “真是美人……与萧淑容倒也有两分象!”

    “可惜啊,野雉就算有两根艳丽羽毛,也终究成不了凤凰。”

    他轻笑着继续道:“萧淑容啊萧淑容,这么多年来,你都不过是别人的替身,你……怨恨吗?”

    “继续保持你的怨恨与阴毒吧,不……你的怒火将越见高炽……”

    “只要,继续不停的刺激你。”

    他最后一句,轻若无声,仿佛只是个口形。

    说话间,他的手轻动,已然将画轴卷好,系上。

    他的手裹了细纹布,不曾留下任何指痕,实在是老辣无瑕,绝无一丝痕迹。

    ****

    萧策收剑入鞘时,虽然面色不变,额头却已悄然滴下冷汗。

    这一场,他胜得极险。

    叶秋仍在大笑,好似胜负与他毫无关系,鬼魅似的身法之下已然走远,只留下一串笑语,“师兄,你也未进步多少嘛……”

    “小心啊,小师妹下了绝杀令了,绝不容你活着走出北疆……”

    萧策听着这一串恶意调侃的笑声,面色并无任何改变,只是束在袖中的手掌,狠狠握紧成拳——

    你,真要与我为敌到底吗?!

    ***

    “真要与他为敌到底吗?你真的恨他到如此地步?”

    叶秋回到宫中时,几乎是拂晓,他直接问道。

    “一下子两个问题,我该怎么说好呢?”

    疏真居然情绪不坏,在绣绷上描着样子,一手已在挑选丝线。

    “如果是第二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当然。”

    “至于第一个问题嘛……”

    她居然微笑了,眼中波光莹莹——

    “你认为,我是不顾局势,一心鱼死网破的蠢人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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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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