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偷偷摸摸
她脱完了靴,眼看着一旁的茶水又不够了,于是赶紧再过去添茶。
等到把茶盏放到四阿哥面前的时候,四哥也只是嗯了一声:“放那儿吧。”
钮祜禄氏点了点头,柔顺的就过去把茶盏给放下了,然后又重新跪回来,轻轻地给四阿哥揉捏起腿脚。
四阿哥看也没看她一眼。
酒意上涌,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四阿哥又回到了京城里。
正好赶上了过年。
一屋子热热闹闹。
他看见了福晋、看见了顾幺幺笑盈盈的脸,还有她身边搂着的二格格、三格格。
二格格居然已经长成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三格格也是个小姑娘了,还有顾幺幺……为什么她的打扮如此的华贵,就好像宫里的娘娘?
还有福晋……福晋为什么穿着的是……皇后服色?
这……这乌拉那拉氏发什么疯!
四阿哥正想开口出声,忽然就看见福晋带着顾氏屈膝蹲了下来:“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二格格拉着三格格跟着过来了,甜甜地对着他喊:“皇阿玛……”
暖风吹过营帐,四阿哥心头猛的一跳,忽然打了个喷嚏,从睡梦中醒来。
帐子里安静极了,隐隐地能听见篝火在帐子外面燃烧的声音,还有守夜的兵士们踏步行走之声。
刚才梦境里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
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预兆一般。
四阿哥满头的冷汗,抬手擦了擦额头,忽然觉得脚边有点沉,微微动了动腿脚,结果看见腿边有个人。
毕竟出门在外,他心头一跳,蓦地伸手就要去摸刀。
手刚刚抬起来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
是钮祜禄氏伺候着他揉捏腿脚,后来估计就在这儿趴了一夜。
旁边的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处置钮祜禄格格,这时候看见主子爷醒了,赶紧过来轻声问四阿哥时不时现在就要起床。
还有钮祜禄格格怎么办?
是送回去她自己的营帐呢,还是就留在这大帐子里……
就不知道主子爷的心意和钮祜禄格格的造化了。
四阿哥皱了皱眉,抬手指了指钮祜禄氏,就让人把她给拍醒。
钮祜禄氏被奴才拍“醒”了之后,目光怔忪了一瞬,随即仿佛大梦初醒一样。
她很不安地赶紧跪下来给四阿哥磕了一个头:“婢妾失态,请四爷恕罪。”
四阿哥道:“你是想尽心伺候,起来罢。”
边上奴才们听见四阿哥这一句话,都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听话听音,心里也是一阵欢喜,仿佛一个在黑夜里等待了许久的人,终于看见了一丝曙光。
她目光微动,轻轻偏头,从营帐昏暗的晨光里抬起头望着四阿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四阿哥的侧脸很是流畅——鼻梁直挺,山根和眉骨之间形成的轮廓充满了阳刚之气。
这实在是一张英气而高傲的脸。
钮祜禄氏又看了一眼,才低下头。
刚刚低下头,却听四阿哥直接道:“回去——这一路没有召唤,不用过来。”
钮祜禄氏眼前一黑,在暗影里咬了咬嘴唇,定了定神,,重新磕了个头之后,起身倒退了出去。
……
四阿哥的目光如猎鹰一般,冷冷地落在钮祜禄氏的背后,直到钮祜禄氏退了出去。
他刚才就看出来了,钮祜禄氏不过是在装睡。
一个人装睡,和一个人真睡着——身体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过,钮祜禄氏进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却始终没有得到他正眼相待,钮祜禄氏难免着急,这也难怪。
后院的女人想得宠,朝中的皇子们想争储位——这两件事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都是想往上攀登罢了。
四阿哥对于钮祜禄氏虽然谈不上鄙夷轻视,但是钮祜禄氏当着他的面,尽耍这些偷偷摸摸小心思——四阿哥不喜欢这样的脾性。
……
一路走着,等回到了自己的小帐子,钮祜禄氏差点咬破了嘴唇。
她知道越是四阿哥这样的性子,越是不会喜欢主动的女人,但是如今——在四阿哥显然对她毫无兴趣的前提下,她唯一能为自己打破僵局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机会不是等来的,机会是自己抓住的。
没有机会,就该创造机会。
该怎么创造呢?
钮祜禄氏端起了桌上的牛乳茶,喝了一口,目光紧紧的盯着帐子某一处角落,苦苦的思索着。
这个机会……这个可以扭转命运的机会,到底应该怎么样被创造出来呢?
……
早膳有新鲜的奶茶,还有弘昀平日里喜欢的各种糕点。
看着儿子们吃饭,四阿哥微笑了一下,伸手摸着弘昀的小脑袋:“慢点。”
糕点虽然看着平常,但这毕竟是在塞外——能把这么多花样都给折腾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了。
弘昀伸手抓了桌上一块萝卜糕,递给四阿哥:“阿玛吃!”
四阿哥就着他的小手:“真香。”
弘昀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又拿了一块萝卜糕,递给弘昐:“大哥吃!”
弘昐本来是在沉默的喝着奶茶的,这一下猝不及防,差点没被呛到。
他低头看着弘昀弟弟的小脸,就看弘昀满脸天真又快乐的笑容。
看大哥没接,弘昀又把萝卜糕往前更递了一下:“真的好吃!”
四阿哥微微不悦地看了一眼弘昐。
察觉到阿玛这一眼,弘昐立即就把弟弟手上萝卜糕给接过来了,同时笑容满面道:“多谢三弟。”
奴才们匆匆地又将山药粥给送上来了。
弘昀拍手道:“我的最爱!”
他确实最喜欢山药粥了,尤其是熬的软软糯糯,又透着一股清香,就很好吃。
在府里的时候,还经常要放冰糖在里面,结果每次都被额娘阻止,说只能放半块糖,否则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不过这时候在外面,一切可以随意!
弘昀让人拿了糖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满满地放了几大勺,差不多快把半个糖罐子都给倒进去了。
四阿哥看着看着,眼角就跳了跳。
他从弘昀小手中将勺子给接了过来,又让奴才过去换了一碗,目光里尽是一个父亲的柔情:“弘昀听话,不能这样吃糖。”
弘昐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碗放下了——他是不能碰山药的,每次吃过了,便会觉得喉咙发痒,皮肤发红。
但是阿玛从来不知道。
302 莫非王土
跟着阿玛走出了营帐,弘昐低下了头,掩饰了眼中的恨意和委屈。
弘昀还在帐子里——他年纪小,加上额娘又得宠,阿玛对他和府里其他的男孩子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一直等到外面侍卫们将马都给牵了过来,弘昀这才被带了出去。
阿玛一弯腰,一下子就把他给抱到马背上去了
眼前的视野顿时的开阔起来——阿玛的马儿自然是好马,
这么坐得高高的,弘昀也一点不害怕,只是用小胖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抱住马脖子贴了贴:“阿玛!”
四阿哥在他身后翻身上了马,提起了马缰绳,微微的夹了夹马腹,
马儿缓缓地走了起来。
弘昀看向旁边——弘昐哥哥也骑着另一匹马跟着。
哥哥平时里在他眼里都是高大的形象,这时候却矮了他一头。
弘昀发现自己在俯视弘昐哥哥——这是一个新鲜的视角,十分陌生。
但是他很快就习惯了。
仿佛天生如此,
本来如此。
四阿哥伸手摸了摸弘昀的小脑袋,大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疼爱地将大氅围紧了一些,把弘昀给拢进了自己怀里:“冷不冷?”
马儿走的很平稳,加上周围都有侍卫拱卫着,四阿哥索性放开了缰绳,这么信马由缰。
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度极高的蓝色,仿佛一块晶莹的蓝宝石,白云飘浮在蓝宝石之中,行云变幻莫测。
弘昀难得的安静了下来,抬头凝望着远处的天空,天地交际之处是苍茫的塞外风景——要是额娘和二姐姐也都在就好了。
四阿哥平日里虽然都是坚毅果断的,但是对着弘昀却是一片舐犊之情——不过区区才走了一点路途,
他已经将大氅给拢了好几遍,就怕儿子吹风着凉了。
其其实自从上一次废太子出了那件事之后,
朝堂上情势微妙,
众皇子步步小心。
这几年四阿哥都没怎么松快过——表面上看着是进了圆明园,
碧波荡漾,景色清幽,生活在如诗如画之中。
但实际上也不过是避开外面的风雨罢了。
终归是受了约束。
疑心生,则百事生——自从废太子的事情过后,康熙对于儿子们一个个都没法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
自然,皇子府的动静也被他掌握得牢牢的。
四阿哥记得在前几年的时候,给孩子过生日,府里还能热闹热闹——跟其他的宗室们走动走动。
但是现在为了避嫌,大家也都索性全部省了这些事儿。
孩子们现在不觉得约束,是因为他们年纪还小,心无旁骛,一心只记挂着玩——最大的苦不过是读书,最大的烦不过是读书没让父亲满意。
可是等到再过几年,那就不一样了。
弘昀在阿玛的怀里调转了脖子,微微扬起小脸对着父亲道:“阿玛,这里的风景真漂亮,要是这里都是属于阿玛的就好了。”
弘昐在旁边听见了,手上猝不及防的一紧,
马儿喷了个响鼻,在原地焦灼地踏着蹄子。
四阿哥脸上波澜变动,
立即抬手敲了敲弘昀的小脑袋,
低下头郑重其事地嘱咐他:“这种话,再也不要说了,记住了么?”
弘昀犹豫了一下,用力的点了点头。
走着走着,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汇合了起来。
十三阿哥身边还带着十六阿哥——十六阿哥年纪很小,顶着少年稚气的脸,从四阿哥眼里看起来,其实和孩子没有区别。
弘昀倒是很乖巧,抬起了小胖手,甜甜的就喊人:“十六叔!”
他认得人的。
之前逢到年节进宫的时候,额娘就嘱咐他把人都给认清了——弘昀虽然年纪小,但是对于额娘的话很是记在心上。
弘昀坐在马背上,大家又都在行进之中,没有办法下来行礼。
皇孙们实在是太多了,其实是有些分不清谁对谁的,十六阿哥听见弘昀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喊自己,先是有些意外,等到想过来了,他笑眉笑眼底就把腰上的一块玉佩给接了下来,送给了弘昀。
这还是他出宫之前特地新换上的,是好东西。
十六阿哥和其他皇子们一样,都知道这是四哥最宠爱的侧福晋生的孩子,虽说侧福晋的家世身份不值一提,但是看着四哥对于这孩子的宠爱程度,就知道那位也算是小四嫂了。
这东西给小四嫂的孩子,没错。
十六阿哥的母亲是密嫔,姓王,是汉军旗的姑娘,父亲只是个知县。
虽然身份不高,但是对于帝王来说,只要足够喜欢一个女人,身份不身份的,又算得了什么?
……
这一趟虽然是康熙的“塞外巡幸”,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是塞外旅游。
每次等到扎营的时候,弘昀都快玩疯了——不是让侍卫们带着他去看小型赛马,就是去看摔跤。
“哦哦!”
每次看到有输有赢,他就会拍着小手在原地激动地跳了起来。
四阿哥也不光只是让弘昀玩耍,一路上还训练着他的骑术。
塞外天高云阔,四野茫茫,正是跑马的好地方。
等到走到十一月头的时候,弘昀已经可以骑在马背上射箭了。
他学的很快,小拳头都努力的攥成了一团,只要一有休息的时间,就会对着靶子拿起了弓箭。
弘昐在父亲面前倒是彻底展露了好哥哥的一面,不厌其烦地教着弘昀弟弟,给他纠正各种姿势上的不正确。
一路父慈子孝,欢声笑语地走来,胤禛早就已经把钮祜禄氏彻底忘在脑后了。
……
他忘了,钮祜禄氏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
思量着该如何找到一个突破口。
十一月里,塞外的风已经极为萧冷了,四阿哥骑在马上吃了一个上午的风沙之后,也有些受不了了,于是钻进了马车里。
弘昀正睡得香甜,察觉到有人进来,知道是阿玛,凑过去就趴在阿玛的腿上了。
四阿哥刚刚揽住弘昀的肩膀,自己的衣袖就被儿子的小胖手给抓住了。
马车外寒风萧萧,马车里却是一片温馨。
……
八阿哥那里,这几天却有点不对劲。
先是一直浑身无力,然后就是咳嗽——咳得特别厉害。
伺候他的奴才们开始还以为是塞外的风大,于是劝着主子爷坐到了马车里去。
但是也没用。
303 疯狂的冒险
因为八阿哥平日里的身体都很好,加上正是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谁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得最多不过是塞外水土不服,呛了几口冷风罢了。
但是直到八阿哥开始发起热来,众人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八阿哥躺在马车里,脸上一片红,
脖子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咳嗽断断续续的。
跟着他出来的是府里的格格,这时候也躬在马车里服侍他。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倒是兄弟情深了,纷纷跑过来看八阿哥,十四阿哥更是直接就去了康熙那儿,把八阿哥生病的事情说了一遍。
毕竟是自己亲儿子,
康熙不可能不关心,一听说情况不轻,
他赶紧就让随行的太医过去了。
太医去的时候,
八阿哥已经开始呕吐了——他这几天胃口不好,没吃下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什么内容。
就是吐胃里的酸水。
一直吐。
太医看过了病症之后,脸色就变了,回来对着康熙禀告,说八阿哥染上的十九八九是疫病。
既然是疫病,自然是很容易传染人的,还请万岁务必要当心,从现在起就不能过去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病人给彻底隔离开,否则一传十十传百,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本来觉得八阿哥也只是大概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毕竟年轻,
扛过几天也就好了,谁能想竟然是疫病!
八阿哥是卫氏的儿子,
卫氏就这么一个孩子。
康熙对着卫氏——感情实在是太复杂……
……
车中安静无声,
康熙在这压抑的气氛里缓缓抬起头,
眼中露出戾气,他问太医:“如何隔离?”
太医面露畏惧和犹豫的神情,一下子就语塞了。
是啊,如今这是在路上——总不能把八阿哥就这么直接抛下来吧?
八阿哥身边,从府里带出的格格也都慌了,听说主子爷这是疫病,本来还有一口一个娇滴滴的“爷”,现在吓得也不敢出声了,慌慌张张地扯了帕子捂住了脸庞口鼻。
倒是十四阿哥一点不介意,三番四次的跳上跳下马车,又说皇阿玛已经让明天在行宫驻扎下,稍等几日,等到八阿哥病情好一些再说。
八阿哥虽然病的昏昏沉沉,还不忘了在病中嘱咐十四阿哥,让他替自己过去谢恩,同时表达自己惶恐之情——因为他一个人的缘故,耽搁了皇阿玛塞外巡幸的计划。
十四阿哥听不清他说什么,趴下来将耳朵就凑在他嘴边:“八哥,你慢慢说!”
八阿哥怕他被自己传染了,赶紧强忍着咳嗽,
把头给转到一边了。
等到说完之后,
八阿哥让人进来,把十四阿哥给硬拉走了。
……
各处皇子们携带的女眷都知道八爷染疫的消息,一时间,人人对着八阿哥的侍从们,就如看见了瘟神。
人人都绕着走。
钮祜禄氏也听说了。
这里离行宫还有一段距离,趁着晚上扎营的时候,钮祜禄氏出了帐篷,四下里看了看。
不远处,能看见八阿哥那边的大帐,钮祜禄氏等了很长时间,才看见有蒙面的婢女们端着碗盆匆匆的从里面出来,也有人胳膊上搭着似乎要被扔弃的衣物之类的东西。
尽管衣裳上已经染上了呕吐的污渍,但是看着衣裳颜色和华贵的程度——能看得出来是皇子们的衣裳。
是八阿哥的。
夜色浓浓,钮祜禄氏目光盯着那几个婢女,心头忽然剧烈的跳了一下。
有一个冒险甚至堪称疯狂的想法突然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巡值的侍卫护军们才刚刚走过,这时候是两班交值的中间空档。
钮祜禄氏没有再多想——她怕自己再多想,便会没有这一刻疯狂的勇气。
她快步跟了过去。
她的步伐很轻,每一脚步落在地上都像踩在云端一样悄然无声,那几个婢女已经是伺候了主子爷一整天,疲累得全无精神,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后面还有人跟着的。
钮祜禄氏一边走着,一边缓缓的将自己胸襟前的帕子给摘了下来,蒙在了口鼻之处。
等到那几个偷懒的奴才将手中废弃的衣服随手丢在了篝火之中,钮祜禄氏藏身在一处帐子之后,又等了片刻,等到人走开了,这才迅速地几步跨了过去。
她用木棍一扒拉,就把那几件八阿哥的衣裳给颤抖着挑出来了。
衣裳只烧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完好无损的。
钮祜禄氏心跳的很快,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炭火一样——她没敢直接把衣裳给带回去,而是捡着里面白色的里衣,双手攥紧了微微一用力“撕拉”一声,将衣料给撕成了几大块碎布。
……
一直到回到了自己帐子之中,钮祜禄氏还在微微喘息。
确认了自己刚才的行迹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之后,钮祜禄氏拢上了帐子。
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她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之中,最冒险的一段经历了。
没有机会,就该创造机会!
如果没有办法让他喜欢她,至少要让他感激她。
感激她,记住她,回馈她,一辈子。
钮祜禄氏注视着帐子角落被包裹起来的碎布料,想着四阿哥那一天下的命令“这一路若非召唤,不得入内。”
这基本上已经将她钮祜禄氏彻底隔绝在外了。
下一步应该怎么实施呢?
……
外面的天已经微微亮了,天上笼罩着层层的阴云,仿佛疫病的阴影也感染了老天爷的情绪一般。
八阿哥帐子里里外外都是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四阿哥一早就听说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八阿哥身边的格格被传染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被传染了……十四阿哥也染疫了!
人人都感慨,说是因为十四阿哥兄弟情深,不放心八阿哥的病情,一天要去看上好几遍,八阿哥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
这么频繁的接触,不被传染上就怪了!
四阿哥鬓边出汗,伸手握住腰间的刀,目光扫过十四阿哥身边侍卫和奴才们一张张惊慌的脸。
疫情在扩大。
四阿哥早就已经下了严令,让弘昐和弘昀不得随意外出,就在帐子里就地待着。
若是非要外出,也必须让人过来跟他请示。
这一刻——四阿哥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后悔过,要是能把孩子们留在圆明园里,不要带出来这一路就好了。
想到十四阿哥,四阿哥的心里五味陈杂——他可以想象到若是德妃在此处,该是如何的霹雳天惊。
304 骚乱
德妃向来都把十四阿哥看得比眼睛珠子还宝贵,若是十四阿哥染疫的消息传到了京城里去,只怕德妃一定会当场急得晕过去。
等到醒过来之后,永和宫里也一定是一片大乱。
胤禛淡淡地垂下眸子,拍了拍腰间的刀柄,想着倘若染疫的是自己,德妃就不至于这么焦急了。
对吗?
……
大帐之中,
八阿哥眼神涣散,面对太医的一番番询问,他干涩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喉尖艰难的滚动着。
因为再没有力气开口。
喉咙里就像悬挂着一把刀,吞咽唾沫,呼气吸气,
都是刀割一样的疼痛。
太医脸上蒙着厚厚的帕子,浑身还透着一股草药熏香,说起话来也是嗡嗡的,看见八阿哥咳嗽,太医微微变色,尽量以很小的幅度将脸给扭到了一边。
谁不怕被染疫?
太医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妻儿。
也怕。
八阿哥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了一层烈火之上——火苗吞噬着他的肌肤、血肉、骨头……五脏六腑都在炙烤之中。
只有最后的一根线吊着他,只要稍有放松,他便会落在这火中万劫不复。
八阿哥眼中恍惚的浮现出这一路走来的酸楚。
他曾亲眼看见额娘当众跪在身份高贵的妃嫔面前,被狗仗人势的大嬷嬷训斥,备受屈辱。
他记得冬天紫禁城里的雪那么大,上书房里的众皇子为了恶作剧,将他死死按倒在雪地里,兴高采烈的拍手叫好,而他口鼻呛雪,几乎晕死了过去。
因为皇子们个个来头不小,唯有他额娘背后没有强有力的靠山。
他记得迎娶出身高贵的郭络罗氏的时候,
宗室里又是羡慕又是不屑的讥讽。
他记得郭络罗氏与自己争执的时候,曾经脱口而出的高傲言辞,
还有言辞里含沙射影的,对他额娘的轻视。
尽管郭络罗氏事后悔不当初,再三地向他示好,他依然记得。
他还记得康熙三十九年,额娘终于被册封成为良嫔的时候,额娘接了旨意之后,当场留下的眼泪。
在没有成功之前,所有的坎坷和心酸都不值一提。
不过是看客聊天的笑料罢了。
……
送药汤的奴才过来了,又有人把八阿哥早上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拿来给太医看。
呕吐物荡漾着一股酸腐的臭味,排泄物倒是还好,就是像水一样,完全不成形。
太医扫了几眼,立即让人拿开,跪下来又安慰八阿哥——说是如今的情形,虽然瞧着凶险,但是已经度过了最要命的时期。
接下来就请八皇子努力服药,熬过这几天便能好转了。
八阿哥在病榻上颤抖,抿了抿嘴唇,饶是他如此精明沉静的性子,这时候脑中也不禁一阵混乱。
太医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八阿哥觉得太医这番话不过是暂时宽慰他罢了。
他自己的身体,自然是自己最有数。
八阿哥还不知道十四弟被自己传染了疫病的消息。
……
十四阿哥的病情来的比八阿哥更凶猛——起先的症状和他八哥是一样的,
都是发热和咳嗽。
然后就是呕吐。
他抓着奴才的手,
吐的昏天黑地,胃肠都仿佛难受的搅和在了一起——直到吐出来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绿色。
最后居然吐血了。
奴才们都哭了起来,几个太医见状,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短暂的商量了一趟之后,就让人赶紧去禀告皇上了。
康熙本来就已经焦心八阿哥的病情,再听说十四子居然也被传染了疫情,而且还吐血了
他倏地站起了身,带着皱纹的眼角蕴着冷冷的戾气和浓浓的哀伤。
作为一个父亲,康熙一颗心就像被人挖去了一角那么难受——他顾不得披上衣裳,起身就要出帐子。
要亲自过去看。
梁九功吓坏了,手脚并用地把康熙给死死抱住:“万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是知道事情轻重的,皇上是天子之尊,皇上要是出事了,那就不得了了。
那是天大的事!
“还不快过来帮忙!”
梁九功冲着旁边的小太监们大吼了一声,小太监们如梦初醒,一个个哭着喊着扑了上来,又是磕头又是哀求的,抱住了皇上的腿。
“皇上不能去哪!奴才就是不要了这条命,也不能让皇上涉险哪!”
梁九功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十四阿哥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就因为照顾八哥,多去看了几趟就被染上病了——可见这疫病的传染力有多强!
太医们也慌了——皇子们染疫也就罢了。
若是万岁爷染上了疫病,他们的脑袋,还有一家老小的性命,就全都如同风中的飘萍一般了。
太医们惶急地跪了一地:“万岁爷别担心!臣等一定尽力救治两位阿哥!”
有年轻一些的太医,微微转头,就像刚才过来禀告的老太医狠狠瞪了一眼——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在宫里见了半世的风霜,难道还拿捏不清楚这轻重,算不到这事情的后果?
怎怎么能把十四阿哥的事情就这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全跟万岁爷给说了出来呢?
老太医也很无奈:十四阿哥那吐的是血啊……
是吐血了!
都知道吐血凶险,因为这意味着内脏有受损,有内出血。
若是呕吐物和血液混合在一起,一个不小心,患者就有可能窒息。
康熙被梁九功和一群奴才死死的抱住腿脚,一时之间居然脱不了身,他心里又烦又乱,“刷”地一声直接就把腰上的配刀给拔了出来:“滚开!”
刀柄对着前面一送,一个小太监,微微一侧头,一身冷汗地给躲开了心口,但是肩膀被刺中了——殷殷的血迹淌了出来。
皇上这是来真的!
其他奴才都吓得松了手,只有梁九功死抱着康熙的腿,几乎蛮横的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奴才宁死不让皇上涉险!”
康熙冷哼了一声,刀锋微调,抬起了便狠狠对着他头顶劈了下去。
刀光的去势凌厉,旁边的奴才都吓得尖叫了起来,梁九功脖子一梗,闭着眼睛直挺挺的等在当场。
刀尖硬挺挺地几乎贴着他的头皮停了下来。
万岁这一刀终究没有落下来。
梁九功就知道——万岁不会杀他。
不是他命贵,也不是万岁当真就离不了他。
而是再找一个梁九功实在是太麻烦了。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是有成本的。
日久见人心。
能在身边培养一个被岁月见证过的,能信任的人,也是要有成本的。
305 真的薨了
“朕去帐子门口瞧一眼。”
康熙低头觑着梁九功。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是在阿哥们的帐子门口瞧一眼,不进去。
梁九功麻溜的松开了手。
皇上这不是在同他商量。
皇上已经极尽忍耐了。
如果说刚才那般举动显得他誓死忠心,那么现在再执着下去,就是不听话了。
奴才——说到底,终归是执行主子命令的,不是来给主子乱拿主意的。
……
还没到十四阿哥帐子门口,
就听见里面的哭声大作。
康熙一惊,心血上涌,眼前黑了黑,几乎没站得住。
梁九功赶紧和旁边的侍卫们一起,紧紧地将皇上给扶住了,又让人赶紧过去看是怎么回事。
一路跑过去的小太监,心里也惶恐——听着这哭声,可千万不能是十四阿哥就此撒手人寰了!
他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帐子里,
好不容易从一群混乱的奴才里探出了头,才看见十四阿哥躺在床上,面如金纸——那是一种透着死气的黄色。
旁边的奴才一边哭着,一边用冷毛巾给他勉强地擦拭着脸,徒劳的想把温度给降下来。
另一个奴才手里捧着的铜盆:内里是一滩鲜血,看着就是触目惊心的样子。
康熙这时候也过来门口了,大声道:“胤禵!”
十四阿哥的身体看起来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扭曲着,奴才们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在他的唇边干涸。
他苦笑了一下,只觉得喉头猩甜,仿佛被泡在了一滩鲜血之中。
十四阿哥轻飘飘地道:“皇阿玛……儿子不孝……”
康熙嘶声呵斥道:“胡说!”
他厉声道:“不过小小时疫——你打起精神来!乱说什么丧气话?皇阿玛在这里呢!”
胸口仿佛越来越沉,沉闷到连声音都发不出,十四阿哥撑着手臂,勉强地抬起身体,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泛黑。
他这腰渐渐的弯了下去,折叠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没有办法再抬起来,只听见众人惊慌的声音。
十四阿哥再看不见众人,眼中只能看见一双双腿脚慌张地拥挤在他床前。
他试图向父亲的方向看过去,
像砧板上的鱼儿那样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带着血腥味的窒息感弥漫过了他的鼻端。
最后一丝疯狂的求生欲让他咬破了嘴唇。
他要死了!
康熙一时情急,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过去要扑在十四阿哥床前,被太医和奴才们连哭带求,死死地拉住了。
……
知道十四阿哥情况不好,直郡王、四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过来了。
康熙虽然悲痛,但毕竟还是理智的,让人在外面拦住了——不许儿子们进来。
十四阿哥这就是和八阿哥靠得太近,才会被染上了。
一群皇子们面色焦灼。
谁都没有想到,好好地出来一趟塞外巡幸,竟然十四阿哥会病重如此!
尤其四阿哥更是红着眼圈,三翻四次地请求皇阿玛,让自己入内照看一母同胞的弟弟。
无论十四阿哥平日里再怎么向着八阿哥,他毕竟也是德妃肚子里出来的。
康熙伤心之下,看着四阿哥情真意切的眼泪,心里百味杂陈。
这一群孩子里,要说忠厚,毕竟还是老四!
……
废太子害怕疫情,最是避之不及,
但是想到之前皇阿玛曾经训斥过自己不顾手足之情,于是再三权衡之下,还是过来了。
站在一群人的最外面,废太子用帕子将自己脸面扎得紧紧的,唯恐漏了一丝风进去。
……
钮祜禄氏在自己的帐子里,帐子里没有火盆,寒冷彻骨,但是她不厌恶这寒冷——因为寒冷可以让人头脑更加敏锐而明晰。
她现在需要的就是敏锐。
过了中午,忽然就听见外面一片哭声乱起,然后到处都骚动了。
钮祜禄氏本来是闭目养神凝思的,听见动静才睁开了眼,对着旁边的婢女道:“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不一会儿,婢女回来了,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大大的:“格格……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他薨了啊!”
钮祜禄氏倏忽抬了脸,脱口而出大声道:“怎么会?!”
婢女脸上是同样不可思议的惊恐。
……
震惊过之后,钮祜禄氏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帐子门口,向远处望了望,哭声已经越来越大。
四阿哥帐子里的奴才们都过去了。
侍卫和护军们也都惶然不安地聚集在一起,悄声议论着。
乱成了一片。
这正是守卫最稀松的时候!
钮祜禄氏深吸了两口气,陡然转身。
她回了帐子里,先把婢女给打发走,然后拿起了角落里,被扔的远远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
十四阿哥丧命于此地,康熙悲痛不能自已,令巡幸的大队人马全部就地停下举哀,随后匆匆往京城里回去。
同时,八阿哥的病情在度过了最凶险的阶段之后,渐渐好转起来。
听闻十四弟死讯之后,八阿哥大哭自责,又说是自己害死了十四弟,原本死的该是自己。
十四弟完完全全是被他连累了。
……
京城里,福晋乌拉那拉氏看完了家书之后,震惊地捏着信纸站在了原地。
因为塞外距离京城遥远,就算有再快的马、再密集的驿站,信件送过来也总需要时间。
所以消息都会之后一段时间才传到这里。
福晋立即就让人把侧福晋给请过来。
毕竟已经到年底了,顾幺幺正在忙着做主圆明园里各处采买装饰的活儿,就听说福晋说有急事要和自己商量。
等到了福晋正院那边,顾幺幺就看乌拉那拉氏的脸色明显和平时不一样。
她让嬷嬷把信纸给送过去,给顾幺幺看。
才看了几行,顾幺幺震惊地僵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毕竟按照历史上的进程来说,十四阿哥后期还要成为西北大将军王,统领十几万的兵力前往边疆,平定叛乱。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而死在了路上呢?
顾幺幺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微微颤抖着手指,指着信笺上的字,一个一个重新连起来读了一遍。
没有错。
人死不能复生,至少在这个时空里,十四阿哥的人生,到此结束了。
306 一笔交易
放下信纸,顾幺幺和福晋对视了一眼,就听乌拉那拉氏仿佛在自言自语,也仿佛在说给她听:“咱们这里都收到信了,宫里……”
顾幺幺明白福晋的意思——福晋是说:永和宫德妃那边肯定已经知道消息了。
不过,也不一定。
假如康熙怕德妃年纪大了,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所以让人捂着消息呢?
而且皇子薨于路途之中,总是要把尸骨给送回了京城,才好大事举哀的。
弘晖已经放学回来了——上书房这一阵子节奏慢,他虽然依旧没有追上大家的进度,但是既然有阿玛留下的府里的先生督促,总是聊胜于无。
看见二格格的额娘——顾侧福晋也在这里,弘晖还以为二格格跟着过来了。
他兴高采烈的跑过去问顾幺幺二妹妹在哪里。
等到看见顾侧福晋和自己额娘,两个大人脸色都很凝重,弘晖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是出了什么事呢?
弘晖有点不安的捏紧了小拳拳,抬头仰着肉嘟嘟的小脸望着额娘:“额娘……”
乌拉那拉氏没有心思和孩子说话,于是喊了嬷嬷过来,让人把弘晖给带走。
她看着弘晖的背影,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庆幸之情——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的是有道理!
弘晖虽然没有被阿玛给带出去,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逃避了这一次疫病的风险。
而如今,顾氏的孩子,弘昀在路上……那才叫一个危险呢!
十四阿哥这样一个身强体健的青年,都能被疫病夺去了性命,可见这病魔有多么凶恶!若是弘昀那个小娃娃沾上一点点的话,只怕顾氏就要和永和宫那位一起承受丧子之痛了。
福晋想到这儿,嘴角淡淡的勾了勾,但是也没幸灾乐祸多久,她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因为她的丈夫,她的依靠——四阿哥胤禛也在路上。
这家书里说的清清楚楚:先是八阿哥染疫,然后是十四阿哥被传染。
十四阿哥和八阿哥一向走得近,乌拉那拉氏是知道的。
但是十四阿哥和四阿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个人一路上也不可能不接触。
万一十四阿哥已经将疫病传染给了四阿哥呢?
乌拉那拉氏心底一寒,抬眸望向顾幺幺。
……
顾幺幺眸子里是一片漆黑的死寂,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四福晋想到的这些,她也早已经想到了。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四阿哥之外,顾幺幺同样的也在担心儿子弘昀。
父子两人都在路途上。
顾幺幺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出来,然后回到了花步小筑的,反正等到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手里端着一盏热腾腾的安神莲子茶,二格格坐在她身边,小手紧紧的握着额娘的手。
二格格不安的一直抬头看着额娘。
顾幺幺心里沉甸甸的压着两块石头,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自从太子被废提前,本该成为齐妃的李侧福晋提前死去……还有一系列事情之后,顾幺幺已经明白这个时空发生的许多事情不能按照历史上的进程来对标。
但是大方向总还是有的。
比如夺嫡。
但是如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十四阿哥都死了,这个时空还会不会发生其他不可思议的事情?
夺嫡,夺的是皇位;但是疫病,那是要夺命的。
……
钮祜禄氏这几天在路上睡得很不好,半夜时不时的便会惊醒。
她怕婢女听见自己的动静,便紧紧地用被单捂住嘴。
她刚才在梦里又一次梦见了那一天的场景:
……
那一天,十四阿哥骤然去世,趁着四下里大乱,钮祜禄氏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之后,从四阿哥帐子里退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却和弘昐在门口打了个照面。
弘昐苍白的脸半掩在帐子的阴影下,看起来阴气沉沉。
钮祜禄氏神色紧张,弘昐自然觉得不对劲,上前了几步,微微抿了抿嘴唇,不客气道:“你在阿玛帐子里做什么?”
钮祜禄氏下意识将手向背后一藏,等到做了这个动作才意识过来——她手上拿着的那些东西,早就已经放在了要放的地方。
这个动作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
弘昐眉头一皱,眼神顺着钮祜禄氏的动作一落,随即敏锐的又抬了起来,大声道:“你不说?”
他眼看着就是要喊人的样子,钮祜禄氏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阿哥!”
她毕竟是自己父亲的格格,弘昐虽然年少阴沉,但是对着钮祜禄氏这一跪也是吓了一跳。
他匆匆地往旁边一侧身,避开了这一跪。
钮祜禄氏抬起头,与弘昐对视了一瞬,眼神里是困兽的哀求:“抓了奴才对大阿哥也毫无益处,左右与大阿哥无关,大阿哥不管奴才的事儿,奴才也不挡大阿哥的路!”
弘昐手按在腰间,眯了眯眼,玩味地问她:“这些话——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钮祜禄氏的腿都在抖,因为过于紧张,嗓子都逼尖了:“大阿哥放奴才一马吧!奴才这事儿,对大阿哥也是大有好处的!大阿哥高抬贵手,奴才以后定然助大阿哥一臂之力!”
弘昐斜着眼,盯着钮祜禄氏的眉心。
他看起来随时都要笑出声:“一臂之力?你有什么资格助我一臂之力?”
远处已经有了喊声——是弘昐身边的奴才过来寻找他了。
钮祜禄氏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垂下头,脸上是认命的绝望和惨白。
弘昐抬手,慢慢的脱去了外面的大氅,露出了里面精干的衣装。他抬起眸子,最后看了一眼阿玛的帐子,随即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声奴才:“我换衣裳哪!”
他居高临下的最后看了一眼钮祜禄氏,头也不回地走了。
……
从那天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钮祜禄氏心里很慌。
但是更让她着急的是:四阿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康熙一行回去的路线和来时稍有调整:顺伊逊河南下,然后走宋辽驿道,最后是古北口。
千里塞外,天寒地冻。
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康熙从马车窗里望去,看见的也只是寒风似刀,平沙日落。
满眼伤心。
307 不认人了
已经过去了一半的路程,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了,钮祜禄氏的心也悬得越来越高。
倘若那一天没有被弘昐看见也就罢了。
正是因为被弘昐瞧见了,这件事的成本便变得十分沉重——在这样分量的成本下,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钮祜禄氏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她天生就不是个能甘心的人!
……
路程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四阿哥渐渐发现自己不太对劲了。
发热、咳嗽,失去了嗅觉和味觉。
除了没有上吐下泻以外,他其他的症状都和八阿哥、十四阿哥曾经的表现一模一样。
本来八阿哥已经痊愈,其他被感染的奴才也都纷纷做了处置。
疫病的情势明明控制住了。
一切都在好转。
四阿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第三位被感染的阿哥。
反应过来之后,四阿哥第一件事就是让苏培盛去请太医,然后进行了自我隔离。
他从来镇静,但是想到孩子们,再镇静的父亲也不可能稳如泰山。
回想一下这些日子的相处:弘昐毕竟年纪长一些,算是个大孩子了,有自己的住处,也不会像弟弟那样成天黏着父亲。
弘昀就不一样了。
万幸的是护军们在巡幸路上歇息的时候,误打误撞打到了一只小鹿。
弘昀这几天照顾受伤小鹿的时间很多。
这样,算是接触不多,对吗?
四阿哥心里始终存了一丝侥幸之情。
……
太医听苏培盛说四阿哥似乎瞧着不对,心里也是一紧——赶紧跟着苏培盛过来看。
看到四阿哥第一眼,太医就放了一半的心——四阿哥瞧着倒还镇静,脸色也还好,虽然一直咳嗽,咳得脸通红,但最起码人的意识是清醒的。
说话也有条有理。
发的热度也不高。
苏培盛急得脑袋都快冒烟了,等到送完了太医,赶紧就过去给万岁爷禀了。
就算是再坚毅的帝王,毕竟也是个父亲。
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另一个儿子又被病魔给缠上了。
苏培盛跪在他面前禀告完了之后,老太医都不敢抬起头来看皇上的脸色,只是战战兢兢拉扯住自己的袖子,恨不得将身子缩成最小的一团。
阴云蔽月,大队人马正在日夜兼程地赶路。
康熙闭上眼,等到再睁开时,视野已经是一片模糊。
“查。”
康熙下了严令——这疫病反反复复,并且在明显有好转的时候,又一次风波再生。
他觉得不对劲。
梁九功领了旨意下去,立刻就去安排了。
还没过几天,就在离京城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个更糟的消息传了过来——小皇孙弘昀也开始咳嗽了!
四阿哥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生生地将齿间咬出了血——他在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康熙失去了十四阿哥的痛苦。
是真的痛哪!
直郡王的魏格格这一趟也是跟着出巡的,她从来感念顾幺幺当年之恩,听说四阿哥得病,已经是悚然一惊。
再听说四阿哥的小儿子瞧着也不太对劲——魏氏知道那是弘昀。
就是顾侧福晋的亲儿子!
魏氏急得团团转,虽然不敢去照顾,但一路上亲手就煮起了汤药,还被直郡王给说了几句。
这种事儿——做好了,眼下这种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也没人记得是你的好;若是做出岔子来了,别人还要算账算到你的头上来,唉!
……
弘昐在惊心动魄之余,每天都喝了许多太医熬制的汤药,心惊肉跳地又等了好几天,直到已经靠近京郊的时候,都没有任何被感染的迹象。
弘昐这才算放下了一颗心。
看来,终归是他福大命大——没有被阿玛传染。
想到了那一天钮祜禄氏鬼鬼祟祟的举动,弘昐心里隐隐的仿佛有一个影子在晃。
他心里有一些头绪,然而琢磨不透。
不过,无论如何——弘昀被感染,对他来说,都不是一个坏消息。
甚至,比弘晖被感染都好。
毕竟——顾侧福晋实在是太得宠了,不是么?
弘昐玩味地挑了挑眉尖,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饽饽送进了嘴里,狠狠的咬了一口——呸!这一路都得吃素了。
……
新年终究是被延误了——等到大队人马回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康熙四十八年的年头了。
这场疫病,在每个人身上表现的形式都不一样。
有的人是发病猛,痊愈的也快。
比如八阿哥。
有的人是发病慢,但是一旦到了某个阶段,病情便突然严重起来。
比如四阿哥。
四阿哥自从病了以后,就不大有体力再写家书了——虽然他贵为皇子,自然大有文吏可以代劳,但是四阿哥从来不愿意将这种事情假手于人。
至于苏培盛——那就更不可能有权限了。
太监就是太监,做到主子身边第一红人,也还是太监。
四福晋一段时间没收到家书,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能想到快到京郊的时候,四阿哥忽然发了高热,浑身烧得跟火炭一样,摸着都烫手。
弘昀还是咳嗽,咳嗽个不停,其他倒是没有症状——他越是这样,太医瞧着越是担心,只怕小阿哥往后的病情会发展的比大人们还凶险。
这就好比一只凶猛的老虎潜伏在草丛里,你可以听见它恐怖的低吼声,可以看见虎皮上斑斓的色彩。
但只要不现形,你根本就猜不到这是一只多大的老虎。
……
四爷病情严重的时候甚至认不出人,只能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听见儿子弘昀的哭声。
弘昀担心阿玛,一边咳嗽,小胖手一边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就要往他床前跑。
被小太监们连哄带抱地,几个人一起合力抬回去了。
弘昐倒是一天也过来看两遍——哭的比弘昀声音还大,听着特别惨。
就是站得远远的,从来不过来。
奴才们也都是知道这病情凶险程度的,一时间人人自危。
倒是钮祜禄氏过来了主动请缨,说是要照顾主子爷。
这样一来,奴才们的风险就减轻了不少——因为端药倒水都是由钮祜禄氏来亲自服侍四阿哥,婢女和小太监们只要在边上给她递上就是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偷偷感慨,说是钮祜禄格格平时瞧不出来,果然患难见真情——到了这时候,才知道钮祜禄格格对着主子爷的心哪!……
车马重重,京城已经很近了。
福晋乌拉那拉氏终究还是从其他方面知道了:四爷也感染了时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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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钮祜禄氏的美梦
顾幺幺也知道了。
圆明园里事先已经做好了防止疫病的安排——这种时候,住在圆明园的优势就完完全全的体现了出来。
倘若还是在原来的皇子府里的话,地方毕竟有限,前院后院来往紧密,保不准便会交叉感染。
但是如今在圆明园里,有了天然的山水分隔,只要将圆明园前半部分腾出来就行。
这本来也是四阿哥会客见人、读书休息的地方,所有该准备的东西都是齐全的,旁边的厢房里也方便太医或者府医居住,随时看顾病人的病情。
弘晖这时候也被乌拉那拉氏很凶的告诫了好几遍:阿玛染了时疫,非常严重!
这段时间,只要阿玛一天还没有好,他弘晖就不许跑到前面部分去。
要是被传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太医在也没用!
太医又不是神仙。
而且十四阿哥还要举丧,永和宫娘娘又不知道会悲痛成什么样子,只怕后面有的是人仰马翻,手忙脚乱了。
弘晖想了想,担心地抬头问乌拉那拉氏:“额娘,阿玛这病不会……”
他说到后来,鼻子酸了酸,不敢往下说了。
读书很辛苦,阿玛总是抽查他的学问,也很苦恼。
可是如果阿玛可以健健康康的话,弘晖宁愿阿玛天天来抽查自己的学问!
……
乌拉那拉氏和顾幺幺,还有弘晖,以及这府里的每一个人,并不知道弘昀也已经疑似被染上了疫病的消息。
顾幺幺那边,已经开始让针线房帮着一起做口罩——当然了,这口罩肯定不能和现在的相比,比较粗疏。
其实就是两层纱布缝在一起。
倒不是顾幺幺不想让纱布的层数更多一些,而是一旦超过两层纱布,人就没法呼吸了。
除非你静坐着不动。
但是又怎么可能?
戴着纱布面罩的人,大部分都是要去照顾病人的,忙忙碌碌的走起来,干的都是活儿,倘若面罩不够透气的话,一会儿就喘气喘的不成样了。
那样的话,为了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甚至会有人不够危险把面罩给摘下来。
这样,还不如就做两层呢。
至于其他防疫的草药汤,府医也早早的熬制了起来,圆明园里各处都挂上了草药包,里面放着的是兰草、沉香、安息香。
顾幺幺还让膳房里增加了三倍的烧水铜壶,就是为了随时的沸水消毒——不至于沸水的供应给断了。
照顾病人换下来的手巾布帕子什么的,都要在沸水中消毒。
另外还有用酒杀毒,类似于酒精消毒,这时候的医疗手段,已经懂得使用高度烧酒进行消毒和抹身。
……
路上,钮祜禄氏照顾的很辛苦——别的不说,光是四阿哥这么一个高大的男子,身量又重,生病无力,端茶,倒水喝药都需要她来完成。
钮祜禄氏身材娇小,有时候支持不住的时候,便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只要干成了这一件事……
四阿哥一定会记住她的好。
那么她钮祜禄氏在府里,就等于有了一道免死金牌,永远有了立足之地。
若是顺利的话,四阿哥后面说不定会让她怀上孩子。
她毕竟年轻,比顾侧福晋和嫡福晋都年轻,身体的条件有天然的优势。
假如四阿哥愿意让她生的话,她可以一个接一个的生下去。
还可以把孩子抚养的特别好,比嫡福晋的傻儿子弘晖,还有顾侧福晋的弘昀都好!
那么将来……
钮祜禄氏忍不住兴奋地想着,有时候喜不自胜,甚至能对着昏睡不省人事的四阿哥笑出声来。
刚刚出声,她就意识到不妥,赶紧伸手掩住嘴唇,咳嗽了几下掩饰。
苏培盛在旁边的暗影里,默不作声的低头看着四阿哥,满眼焦虑。
一路终于到了京城。
钮祜禄氏这一段时间里,只要一对上弘昐的目光,就禁不住赶紧把眼神给转过去,仿佛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这个目光阴鸷里泛着狠劲的少年,让钮祜禄氏心里隐隐地透着不安。
……
大队人马到了京城,十四阿哥的消息再也掩饰不住了。
宫里,小太监跪在德妃面前,哭天抹泪:“娘娘,娘娘,您可千万撑住哪!”
德妃撑不住。
她已经晕了过去。
才听到噩耗的一瞬间,她似乎丧失了所有言语的能力,只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眼看着来人,打着手势问这小太监——确定是十四阿哥么?
小太监抹了一把眼泪,点头称是,同时心里忍不住掠过了一个近乎诡异的想法:十四、四……
难道是四阿哥,德妃娘娘便就不会这么悲痛吗?
看见小太监点头确认,德妃白眼一翻,直接身子就坠下去了。
她腰正好撞在紫檀木椅子坚硬的扶手上,也毫无知觉。
两旁的宫女尖叫着把娘娘给抱住了。
半扶半背着德妃娘娘进了暖阁里,宫女和嬷嬷们赶紧上来给娘娘掐人中的掐人中,抹胸口的抹胸口。
好不容易过了一会儿,德妃娘娘才悠悠转醒。
醒过来之后,她眼神有点恍惚,等到看清了面前宫女的面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想到刚才听见的噩耗,德妃伸手攥着胸口的衣襟,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剧烈的咳喘了起来。
大嬷嬷心里一惊,急急促的就催人去把药给拿来——德妃娘娘素来有哮喘的毛病,但凡和永和宫走的近一些的妃嫔们都是知道的。
万岁爷对于德妃的哮喘之疾也很挂心,记得前几年出巡的时候,正好碰上德妃哮喘发作,没法子去亲自恭送帝驾。
万岁爷不但没有半点责怪,等到了巡幸考察的地方落了脚,写的信里还特地提到了一句,问德妃哮喘病有没有好一些?
另外又把当地的土特产果子,尤其是润肺止咳的一类,也让人快马加鞭的给送回到了紫禁城。
一方面是因为德妃圣恩未断,另一方面也是因德妃这哮喘实在是严重。
“娘娘,呼气哪!娘娘……!”
大嬷嬷坐在床沿边,紧紧地攥住德妃娘娘的手臂,另一只手不断的拍打着她的后背。
婢女慌慌张张的把药碗端过来了:“药!药!嬷嬷!”
德妃在一阵疾风骤雨的咳嗽之后,勉强的把药给吞下去了。
咳嗽渐渐地平复下来,德妃戴着珠宝护甲的手指痛苦的挠着床单:“喊进来!本宫要问……要问……”
大嬷嬷转头就赶紧让人把小太监给喊进来了。
309 十四还是四
小太监跪在外面本来已经把鼻涕都给擦了,听说德妃娘娘又让自己进暖阁去,他赶紧落下泪来,一脸悲痛欲绝地跟着宫女跑了进去。
“娘娘!”
小太监嚎了一嗓子。
德妃娘娘脸色在苍白里透着红潮——那是因为刚才哮喘发作的缘故。
一大群奴才们簇拥着她,德妃手撑着膝盖往前看,目光里不再是平日的温柔雍容,而是锋芒毕露。
几乎仿佛穿透了那小太监的脸庞。
小太监迎着的德妃的目光,无端端的就心虚起来,手指不自在的蜷缩——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颤栗。
他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德妃道:“你给本宫好好说,一个字都不许漏——十四他……”
小太监跪伏在地上,从永和宫如镜面一般平滑的地砖上,看见了德妃哭泣扭曲的面容。
这小太监本来就是十四阿哥身边的人,这时候磕了个头,哭着就把事情给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先是八阿哥最早得了疫病。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都很着急——当时八阿哥还觉得自己能再撑一撑,结果十四阿哥直接给捅到了万岁爷面前去,说是八哥生了急病。
然后万岁派了太医过来一看,不得了!
这之后,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就被人劝走了。
但是其实也没劝住,要不然十四阿哥也不会三番四次地往八阿哥那里跑。
“奴才在马车外面,听见八贝勒爷一直在训斥十四爷!说他不知轻重,此病凶险,不可久留。”
“八爷从开始就不让十四爷靠近,九爷就是被八爷给赶走的,还拉着十四爷一起走,可是十四爷不肯走……是十四爷非要往八爷面前凑!八爷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跑!”
“十四爷去的急,万岁听说不好,当时匆匆赶过去也只见了最后一面……呜呜呜……十四爷咳血哪!咳了整整一盆子……呜呜呜呜!”
小太监用袖子掩住脸嚎嚎了起来。
旁边的嬷嬷赶紧用眼神制止小太监往下说。
德妃泪水溅落在永和宫的地砖上。
她闭上了双眼,冷汗浸透了华贵的宫装,巨大的哀伤使她神志有些不清,眼前一时是十四阿哥小时候活蹦乱跳的可爱模样,一时又是他这一次陪着阿玛塞外巡幸,出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过了许久,德妃才睁开眼来,声音虚弱:“四贝勒呢?”
小太监一怔,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等到看到旁边嬷嬷的眼色,他才反应过来,德妃是问他——在这一路上,看见弟弟染疫了之后,四阿哥又是怎么样的表现?
德妃盯着他看,仿佛一瞬间想象成了四阿哥正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脸上的表情很阴沉,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幽怨,声音轻飘飘的像个幽魂:“瞧见什么就说什么。”
小太监刚想说十四阿哥病重之时,四阿哥曾经几次要求去照顾,结果都被万岁爷给呵斥了回来。
可是转念一想……
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四阿哥与德妃娘娘不亲,十四阿哥对着四阿哥也多有怨言,奴才们都是知道的,。
小太监磕下头去:“奴才那会儿心急如焚,只顾着照顾主子爷,没注意别的,四爷好像是问过几句……”
德妃瞧着似乎是有些疲惫了,靠在了椅子背上挥了挥手。
……
马车中有呕吐物的酸腐味,钮祜禄氏一路厌恶地皱着眉头。
但也只能忍着。
四阿哥紧闭着双眼,朦胧之中感受到有人拿着冰凉的帕子给自己擦着额头。
他哑声道:“幺幺……”
钮祜禄氏的手僵了一下,瞪圆的眼珠子盯着胤禛,语气却是极尽温柔的:“爷再坚持一下,圆明园就快到了。”
……
太医都已经事先得了皇上旨意,来到了圆明园这里等着。
马车到了圆明园前,顾幺幺已经让软轿等着了。
京郊的冷风夹着微微的雪,落在福晋和顾幺幺的坎肩上。
等到四阿哥被小太监们一背出来,福晋猛的抬起手,用帕子捂在面纱上就呜咽了:“……怎么会病的这么重!”
她不是作态,她是真的没想到四阿哥病成了这样子。
四阿哥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浑身瘫软无力,完全失去了意识。
钮祜禄氏跟在后面出来,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瞧着也是一脸疲惫,衣袖上又是污渍又是水渍。
下马车的时候,她还踉跄了一下,差点崴着了脚,幸亏被旁边的老妈子一伸手给把住了。
福晋看了两三眼才把人给认出来。
“钮祜禄格格是个好的,这一路多亏你照顾!”
福晋大声地说了这几句——也是说给在场的周围人听的,总之要先把这帽子给钮祜禄氏戴上。
后面一辆马车帘子被打起,小黛子手里抱着个孩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顾幺幺本来视线还焦灼地落在四阿哥脸上,等到一抬眼,看见小黛子手里的孩子,她的心空白了一瞬间之后,便如一鞭子抽下来那样剧痛。
是弘昀!
没有任何消息知道弘昀也被感染了!
小黛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侧福晋面前,抱着弘昀阿哥重重跪了下来。
他几乎没有脸见侧福晋了——侧福晋这么信任他,特地让他跟着小主子一起出发,就是觉得他能照顾好小主子。
结果呢?
弘昀不舒服的皱着眉头,还沉浸在路上的昏睡之中,被室外的光线一照射,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看见顾幺幺的第一眼,弘昀就抽泣了:“额……额娘!额娘!”
他的小肉脸上瞬间充满了委屈,从小黛子的怀里挣扎了下地,伸出手去要和顾幺幺抱。
母亲的怀抱是孩子在病痛之中最好的慰藉。
顾幺幺同样地张开手臂,刚要冲过来抱他,弘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将手给缩了回来,一边咳嗽一边道:“太医说这个病会染人,额娘离儿子远一些!”
他退了回去,用自己的小胳膊反手抱住了自己,很努力的对顾幺幺笑了笑,小鼻子红红的,眼睛却亮晶晶地带着水意:“弘昀很勇敢的!弘昀不怕!”
顾幺幺也想对儿子笑,结果嘴角才刚刚抽动了一下,一颗大大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题外话------
小宝贝不会有事,大家别担心啊
310 死皮赖脸
福晋虽然也牵挂四阿哥的病情,但是终究不敢上前来,看着顾幺幺陪着软轿,一路顾着四阿哥回到了圆明园前院的书房里,福晋微微地出了一口气,一直虚弱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
让顾氏忙去吧——这种时候谁越忙,谁就越危险。
谁让四阿哥让她掌权了呢?
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乌拉那拉氏不愿意在此地多留——风险四伏,若是她被感染上了,回去传染的那可就是儿子弘晖了。
……
圆明园前院曲水环绕,林木幽深,虽然是寒冷的冬日,但依然能见到优美的碧色。
那都是一些名贵的品种。
但是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名贵的品种了。
太医已经退下去,督促人熬药。
苏培盛这一阵子瘦了不少,他从前在主子们面前跑来跑去伺候,无时无刻不收拾的干净清爽,这时候头发却乱蓬蓬的,从背后看几乎看不出来是谁了。
……
屋子里全部都是醋味——这是顾幺幺先提出的,太医也赞同。
四阿哥和弘昀放在了里外两间屋子里,中间是一个大格通道——其实就算是一处。
这样,太医看病情也方便。
两边跑着,顾幺幺看完了弘昀,转身又进去看四阿哥。
顾幺幺从来没有这样无助的时候——即使是康熙三十七年,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也没有这样的无助。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牵挂。
黛兰和海妈妈,还有六儿都过来跟着伺候弘昀阿哥。
看见侧福晋脸上的汗珠,黛兰心里也像揪心一样难过——就算是侧福晋又如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和孩子同时遭了这么凶险的病情。
再没有比这更惨的了吧。
顾幺幺难过之下,心思反而更加清明了起来——她让黛兰拿了束发的帕子过来,把自己的一头长发像农妇那样扎了起来。
这样做起事来才更利落。
她一定要把弘昀和胤禛从病魔的手中给抢回来!
……
趁着中间抽空,顾幺幺让人领着二格格过来了圆明园前后区域交界之处。
她站得远远的,对着二格格就嘱咐让她照顾好妹妹,千万不能和妹妹一起乱跑。
尤其记住不能到前面来。
自己这几天要在这里照顾她阿玛和弟弟了,恐怕一时之间回不去。
二格格眉眼之间都是忧虑,尤其是知道弘昀弟弟也没有逃过时疫之后,二格格心里难过极了。
她对着顾幺幺深深地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几步,有条不紊地行了个告退礼,仿佛是怕额娘难过似的,一转身就很干脆的走了。
背对着额娘,二格格才走了几步,眼泪就冒出来了。
二格格其实很想问问阿玛现在怎么样了,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问也不能解决问题——无非是给额娘再增加一层心烦。
帮着额娘把三妹妹给看好,把花步小筑给守好,就是她现在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
花步小筑里。
姐妹两个人坐在膳桌旁边,默不吭声地捧着饭碗往下咽——额娘已经往嫡福晋那儿请示过了,随后也下了命令:从今天起,前后院的膳房彼此之间就不互相往来了。
避免感染。
自然,这样一来,菜式也就没有之前丰富了。
当然,毕竟是皇子府中,所谓的“不丰富”,意思只是没有之前的时鲜、又或者庄子上送来的菜果、野味什么的。
而且十四阿哥刚刚出了这事,过几天,估计两个小格格还要跟着大人们进宫去。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跟着嫡额娘,还是自己额娘了。
若是额娘一直这么照顾阿玛下去,估计是不能给放进宫的。
二格格坐在桌子旁边,虽然心事重重,还是不忘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
三格格转头问她:“姐姐,额娘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去看看额娘——就看一眼!”
二格格眸子未抬,只是用手示意了一下——让奴才给妹妹盛了汤,随后才道:“这几天,谁都不许出去。”
三格格叫了起来:“姐姐!”
二格格冷静的抬起眼看了一眼三格格:“你若是吃完了,就回去睡午觉吧——这事儿,没得商量。”
……
前面,钮祜禄氏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走。
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四阿哥发病的时候太晚了,晚到归途已经走了三分之二。
也就是说,给她的发挥余地并不多。
更何况——四阿哥一开始发病的时候,症状不重,意志也是清醒的,于是并不愿意让她钮祜禄氏进来。
她之所以能贴到四阿哥的身边,也是因为后来四阿哥发热,神志不清,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又都害怕。
可是……
钮祜禄氏懊丧地发现了另一件要命的事情:四阿哥神志不清,又如何能记得照顾他的人是她钮祜禄氏?
压根没法保证啊!
所以,眼下,她不愿意走。
怎么能走?
走就功亏一篑了!
“侧福晋!侧福晋!”
钮祜禄氏在顾幺幺的面前跪了下来,一番情真意切,字字动人的哭诉,表示着自己这一路上照顾主子爷是多么的不容易,吃了多少苦。
如今看着主子爷还在病痛之中,她钮祜禄氏一片忠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非得事后到主子爷痊愈了才行。
顾幺幺看着钮祜禄氏,和声细语道:“我知道你有这份心,可是正因为一路过于操劳,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你这身子也顶不住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顾着。”
钮祜禄氏结巴了一下——侧福晋这句话把她给堵得死死的,听着也都是为她着想,关心她。
合情合理。
……
“婢妾在这儿,伺候主子爷,伺候侧福晋,伺候弘昀阿哥……也算是给侧福晋添双人手!”
钮祜禄氏还是没有放弃。
海妈妈听着早就不耐烦了,站在屋子门口翻了个白眼,和六儿对视了一眼。
亏得进府身份还是个格格呢……怎么跟个牛皮糖似的!
顾幺幺听到钮祜禄氏说“伺候弘昀阿哥”的时候,眉眼就往下压了压,心里很不舒服。
她冷淡地看着钮祜禄氏,直截了当地道:“弘昀是我的儿子,我来照顾,钮祜禄格格回去便是。四爷和三阿哥都需要静养。”
311 得罪侧福晋
钮祜禄氏察觉到了顾幺幺话语里的不悦,明白自己说话说错了方向,不该拿小阿哥做文章。
她赶紧又调转了风向回来:“婢妾这几天伺候着主子爷,熟悉主子爷的脾性……侧福晋,您就让婢妾……”
顾幺幺抬手打断她:“送钮祜禄格格回去休息。”
海妈妈正在门口等着这一句,听见了精神一振,只恨不得高兴的拍大腿——这就是了!跟这葫芦牛皮糖废话什么?
你跟她客气,她还以为是福气!
她用眼神示意了六儿,两个人上前来一左一右的把钮祜禄氏给请出去了。
跟着六儿一路跑过来的墩墩,这时候追在钮祜禄氏的身后,冲着她的背影就是一串中气十足的汪汪汪。
烦!
……
钮祜禄氏在门口站定了,望着脚下的地砖,手指在衣袖里攥紧了。
她清楚:自己这一步跨出去,这一路的辛劳与担惊受怕就都是白费了。
难不成忙活了一场,最后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她不甘心!
钮祜禄氏转身,猛地跪下,对着里面就哀声道:“侧福晋!福晋眼下不过是病着,您不能这般只手遮天!”
钮祜禄氏的婢女都要吓死了,伸手赶紧去捂她的嘴:“格格!格格!可不能这样瞎说!”
真是要死了!
侧福晋本来就得宠,如今又掌权,要是把侧福晋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顾幺幺在里面,本来已经要转身再去看四阿哥,听见外面钮祜禄氏这一嗓子,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顾幺幺发现自己实在是高估了钮祜禄氏的精明。
再蠢的人也知道如今这局势不好再僵持下去了,为什么钮祜禄氏如此执着?
顾幺幺突然觉得:钮祜禄氏现在的状态真的很像一个赌徒。
赌场之上,只有将全部身家性命都压上去的赌徒才会如此的疯狂。
那么钮祜禄氏……她的赌注是什么?
满院子奴才都被钮祜禄氏骤然发作给吓着了,一时之间,四下里肃然无声。
有几个胆小的奴才已经跪了下来,俯首等待侧福晋发怒,没有人敢抬头直视侧福晋。
顾幺幺站在台阶上,包着头发的帕子下露出琳琅宝珠,轻轻摇晃在玉白的肌肤上——尽管这样的发型,也掩不住浑身珠光宝气。
她毕竟是备受四阿哥多年宠爱的顾侧福晋。
顾幺幺看着钮祜禄氏,声音冷淡里透着隐隐的威胁:“钮祜禄氏,主子爷和三阿哥都在里面病着,这是你吵嚷的地方吗?”
钮祜禄氏死死抿着嘴唇:“婢妾无状,还请侧福晋恕罪。”
院中寂落无声,有落叶像碎絮的白雪一般,飘飘扬扬的洒了下来。
顾幺幺想到钮祜禄刚才说自己“只手遮天”,冷冷道:“这是主子爷放的权——钮祜禄格格若是有异议,等主子爷好了,自个儿去找主子爷说吧!”
钮祜禄氏一张脸涨得通红。
……
虽然钮祜禄氏说是被送回去休息了——但实际上也不能回到圆明园后半部分区域。
因为她一路归来,也有染疫的风险。
对于这一类人群,顾幺幺早就已经在圆明园中前面的区域里设定了几处小院。
万万不能让人到了后面,要是传染给弘晖、二格格、三格格就完蛋了。
四福晋也是有孩子的人,前几天听了顾幺幺这建议,当场就表示完全赞同。
是不能让人到后面去!
在保护孩子们的安全这一点上,她和顾幺幺完全站到了统一战线。
于是钮祜禄氏就被送到了隔壁一座小院子里去了。
这座小院子以前是给身份比较低的侍妾、格格之流的过来等着伺候主子爷的时候用的。
如果不是非常受宠爱的女子,是没有资格能留在主子爷身边过一夜的。
而且,大部分过来侍寝的女人,也得在这里等上一段时间——等到主子爷手头的正事忙完了,才有心思想到这儿。
所以钮祜禄氏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房子里床铺被褥、帐子桌子什么的,都是一应俱全。
婢女扶着她坐了下来,依旧惊魂未定:“格格,您可千万不能再和侧福晋顶了!”
钮祜禄氏坐在床榻上,脸色很难看。
婢女匆匆地去要了两盆打水过来伺候,拿着帕子给钮祜禄氏擦了脸和脖子,还有手,又替她把长发解开了,重新梳了头发。
钮祜禄氏默不作声地看着镜子里。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时间差。
八阿哥就是在途中发病,又在途中痊愈的。
倘若四阿哥也是这样的,四阿哥现在就是她的了。
想到顾侧福晋刚才的举动,钮祜禄氏骤然抓紧了手里的梳子:好一个侧福晋!
这样凶险的疫病她也不怕,这般殷勤地上前去伺候——就凭着这一份劲,这多年的得宠也不冤哪。
侧福晋显然早就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所以才会将四阿哥牢牢的抓在手里,唯恐被她钻了空子。
侧福晋占尽了先机。
……
不一会儿,有各处送草药汤的奴才过来,轮流挨着小院,一间间送。
往钮祜禄氏这送的时候,小太监看着就有点阴阳怪气的,把碗一顿就走了。
大海碗用的也是特别粗的那种,简直和奴才们用的差不多了,居然还有一个豁口,一不小心就能划伤了嘴的那种。
钮祜禄氏的婢女都快愁死了——就说吧!不能得罪侧福晋……
唉。
傍晚时候,晚膳也送过来了。
又酸又馊,根本没办法入口。
……
顾幺幺正在屋子里照顾四阿哥,捧着空了的药碗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小黛子和下面的奴才小声说着什么。
看见侧福晋一过来,小黛子吓得一激灵,赶紧就把那小太监给推走了。
他自己低眉耷眼的给侧福晋请了个安,然后顺着墙想溜走,结果被侧福晋给叫住了。
顾幺幺从来都没见到小黛子这样,结果问了几句,小黛子跪下来就说钮祜禄格格实在对侧福晋无礼,他们几个下面的奴才看着实在气不过,所以……
其实黛兰姐姐也是知道的,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也没拦着他们。
“奴才擅作主张,奴才自己乱出主意,侧福晋……”
小黛子说着说着就跪下来了。
顾幺幺把药碗交给过来的四爷前院人,然后对小黛子道:“不用跪,你起来。”
小黛子忐忑地站起来了。
312 魂梦与君同
顾幺幺带着人进了堂屋,坐下来让黛兰去拿了小本子。
屋子里,弘昀和四阿哥喝完了药,又睡下了,所以顾幺幺声音压的特别低,生怕吵醒了病人。
黛兰站在顾幺幺旁边,眼神和小黛子彼此交换了一下,
又低下了头。
顾幺只当没看见黛兰和小黛子两个人的小动作,“小黛子擅作主张,扣一个月的月钱,罚跪半日。眼下人手吃紧,先记下,日后再说。”
小黛子服从度很高的磕头了:“奴才该罚!改罚!”
顾幺幺点点头,
又让黛兰去拿了个荷包给小黛子。
小黛子一接过荷包就咧嘴了,心里简直恨不得大喊侧福晋万岁。
侧福晋虽说罚了他月钱,
但是这个荷包里的钱早就把那抵过了。
还多了好多好多呢!
这哪里是惩罚啊,根本就是赏赐!
……侧福晋其实也是很乐得看钮祜禄氏吃瘪,对吧?
哈哈哈哈!
他一边谢恩,一边趴在地上,脸上的得意都快荡漾到脸庞外了。
顾幺幺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赏你?”
小黛子磕下头去,嘴巴很甜:“奴才反正知道侧福晋是顶好顶好的主子!奴才能来侧福晋面前伺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顾幺幺道:“你一心向着我,见不得旁人对我无礼——你这护主的发心是很好的,该奖。”
奴才们一颗忠心来护着她,顾幺幺绝不会把热扑扑的人心给弄凉。
顾幺幺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黛兰:“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你们的一举一动,旁人会以为是我的授意。正因为如此——意气用事,擅作主张才是大忌。今日不过一件小事,
但我不想你们养成了这习惯、说到底,
咱们主仆多年,这些话我曾经也是说过的。你们大概是忘了。”
小黛子和黛兰都严肃了脸色,
恭恭敬敬的道:“奴才谨记侧福晋的教诲。”
钮祜禄氏屋子里,
钮祜禄氏一口饭菜都没动,
直接让婢女给倒了。
婢女看着旁边的汤还行,端过来想伺候格格喝,钮祜禄氏面色冷淡如冰,反手就把一碗汤给全部浇在了地上。
婢女也没办法——饭菜确实馊得厉害,本来还想用筷子在里面找一找,挑一些好的出来。
但是也根本挑不到。
如今是冬春之交,天气还寒冷的很,又不是大夏天——前面大膳房里能找到馊成这种程度的饭菜,也是不容易。
可见侧福晋那儿有多恼。
……
紫禁城,永和宫。
八福晋郭络罗氏已经在正殿里等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德妃遭受了丧子之痛,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这时候被宫女们扶着从床上起来,才听说八福晋过来看望自己了。
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德妃虽然悲痛无比,但是也不好真的让郭络罗氏这么一直等下去,毕竟这位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出生名门贵族,家世显赫,
身份尊,
从小受到万千宠爱。
性子也是特别骄傲的。
等到德妃被宫女们扶着出去了,郭络罗氏看见德妃苍白憔悴的模样,也不禁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一阵子,德妃整个人鬓边已现出了不少白发,宫里虽然有的是巧手的梳头宫女,能将白发给掩饰在黑发下。
但是白头发太多了也遮不住啊。
郭络罗氏浅浅给德妃娘娘请了安。
她自恃身份高贵,或许表面上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实在是对德妃和良妃这种出身低微的娘娘们尊敬不起来。
不过,郭络罗氏是很在乎八阿哥的。
这一趟,她就是替着八阿哥过来的。
八阿哥在郭络罗氏面前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口口声声的说是自己连累了十四阿哥。
大概将歉疚都化为了动力,八阿哥本来就是管理着内务府事宜的,这一段时间更是一门心思全部都扑在了十四阿哥的身后事上。
已经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了。
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拖着虚弱的病体,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郭络罗氏心疼丈夫,这几天想着想着,最后就决定进宫里来,来看望十四阿哥的亲额娘——德妃。
也算是替八阿哥做些事情。
一提到十四阿哥,德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尽管面前面对着的是八福晋郭络罗氏,她依旧泪水像决堤一般涌了出来:“胤禵……”
八福晋郭络罗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和八阿哥生育子女,不知道为人父母的感受,这时候陪着德妃强掉了几滴泪,又吩咐奴才把自己特地带来的礼物给捧了上来。
……
圆明园前园里,顾幺幺穿着一双宝蓝色的小羊皮靴,身上披着的是同样颜色的羽纱面鹤氅,沉默地坐在四阿哥的床前。
屋子里虽然不冷,但是也不暖和——这是因为受了太医的嘱咐:屋子里的暖盆数量得有所控制。
不能温度太高。
四阿哥依旧在昏昏沉沉之中,倒是中间清醒了两次,都是睁眼认出了顾幺幺。
他伸手去摸她鬓边的碎发,神情如在梦中,心疼地喃喃道:“幺幺,你看你熬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他把顾幺幺的手按在胸口。
四阿哥难得清醒,顾幺幺看他终于能认人了,一阵激动,刚想说话,就觉得喉头一阵哽咽。
她趴在四阿哥胸口,四阿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怔忪了一瞬,终于想起来自己得了什么病。
他立即缩回了手,一边转过头去抑制着咳嗽,一边用尽力气推着顾幺幺的手臂,沙哑道:“幺幺出去!让奴才伺候!”
说完了这一句,四阿哥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奴才们都跑了进来,顾幺幺赶紧给他拍胸抹背,好不容易等到四阿哥平静下来,不咳嗽了,整个人又重新昏昏睡去,顾幺幺才算松了一口气。
疫病的凶险,如同一把挂在房梁上的刀,随时让人不敢松懈。
守着四阿哥一会儿,顾幺幺想到他刚才说自己把白头发都熬出来了——她以为四阿哥是眼花看错了。
但是等到得空的时候,顾幺幺对着镜子一照才发现自己鬓边真的有一根异色的头发。
之所以说是“异色”,是因为这颜色还不能算是全然的白发,而是泛着灰白。
顾幺幺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那根头发在手指上缠绕了几圈,一用力,直接给拔掉了。
都说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但是顾幺幺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她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胤禛和弘昀都能好起来,彻底好起来!
313 魂飞魄散
夜里的时候,弘昀病情突然不对劲了。
顾幺幺当时是坐在儿子床前的,一边不停地亲手拿着冷水毛巾给儿子擦拭着额头降温,一边就不停地安慰他。
四阿哥好歹有时候还能认清楚是顾幺幺在照顾,但是小弘昀根本就不认人了。
他本来睡得沉沉的,忽然就吐起来了——若不是顾幺幺眼睛都不敢闭地守护着儿子,发现得及时,
弘昀那那睡觉的姿势便很容易被呛到嗓子里的呕吐物给弄窒息。
其实特别凶险。
顾幺幺已经照顾了胤禛和弘昀不知道多久了,身体的疲惫大概已经到了极限。
黛兰和六儿进来给她递东西,伺候,她虽然也对奴才们说话吩咐、指挥,但是说话的时候都仿佛在梦中一般。
就是特别怔忪,迷茫。
黛兰看着侧福晋状态不对,
劝了好几次让侧福晋去休息。
顾幺幺看着弘昀红彤彤的小脸,怎么可能真正睡得下?
这时候弘昀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顾幺幺惊吓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她用力把弘昀给撑起来,看他小手绵软无力的撑在床沿上,整个小身子都快滑下去了——因为病了这一场,越发显得肩膀瘦弱,身子小头大。
看着就更可怜了。
弘昀不停的呕吐,一边吐一边难受的直哭:“额娘!我害怕!额娘!”
顾幺幺开始以为儿子认出她了,还抱着弘昀的后背不断安慰他:“不怕,不怕,额娘就在这儿!”
但是后来,她才发现——其实弘昀根本就没认出她。
他的哭闹,只不过是孩子在难受的时候,本能的呼唤着母亲罢了。
如今,就算额娘在他的面前用抱着他,弘昀也不知道。
黛兰和六儿都冲进来了,
拿着铜盆就来接弘昀阿哥的呕吐物。
两个婢女都看着弘昀阿哥吐的脸色通红,
尤其是鼻尖,
仿佛都要滴血了。
刚才为了不影响弘昀睡眠,屋子里的灯火特别幽暗,从顾幺幺的角度看过去,
铜盆里的呕吐物颜色显得特别深。
就好像……血!
顾幺幺想到小黛子之前说十四阿哥临终之前呕的都是血,心里蓦然往下一沉,背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对六儿道:“把灯拿来!”
说这话的时候,顾幺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发抖的。
她发现自己害怕的要命,绝望的要命。
她的弘昀今年才六岁,要是一会儿看见满盆的血怎么办?
六儿跌跌撞撞的就把灯台给举过来了,顾幺幺一把夺过,对着铜盆里一照——万幸!铜盆里只是弘昀吐的一些汤药和食物残渣,是铜盆微微发紫的颜色和屋子里幽暗的光线反射造成的错误视觉。
她松了一口气,还没说话,弘昀的小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顾幺幺惊恐地瞪着眼,看着她的孩子,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了起来——呕吐物还是有一部分呛进了气管。
弘昀的脸色开始憋的通红,然后就有点发紫,小手无助地在脖子上抓着。
黛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到了门口就哭着道:“太医!太医快来救命哪!快喊太医!”
海妈妈守在门口的,这时候听见动静,虽然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
但是瞧着黛兰的脸色,
也知道是小阿哥出现了十分凶险的状况。
她和小黛子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就往旁边厢房冲过去了。
太医是就住在旁边厢房里的,经历了白天的一番疲惫之后,太医这时候也只是和衣倚靠在床头,半边锦花缎被子松松地搭在肩膀上御寒。
听见动静,太医刚刚才打开门,小黛子直接伸手就一把把太医给拉出来了。
……
屋子里,顾幺幺在极度的恐惧和焦急之下,头脑曾经一度空白。
等她恢复了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扣在儿子的嘴里,试图帮弘昀把嘴里的呕吐物给抠出来。
弘昀的小牙牙都咬在了她的手指上。
但是也没用——呕吐物呛入气管,哪里是能抠出来的?
弘昀自己倒是在拼命的咳嗽,但是他一来年纪小,二来也生病了,本来就是没体力的孩子哪里又咳得出来?
眼看着弘昀喘息剧烈,衣裳的前襟上脏污湿透,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着。
看着弘昀已经哭不出来了,小手一点一点从自己的手臂上滑了下去,顾幺幺魂飞魄散:“不!不!弘昀!天啊!!”
谁来救救她的孩子!
如果不是有孩子的母亲,很难体会到这一刻魂魄都快分散的绝望。
顾幺幺膝盖一软,整个人都跪在了地毯上,嘴唇不住哆嗦,在巨大的惊慌之中,她忽然就想起来穿越之前看过的海姆立克急救法。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痛恨自己没有好好记住这急救法,只能模糊的记得一个大概:在患者清醒的前提下,操作者站在患者的背后,双手抱住患者,通过挤压,使胸腔的压力增高,从而使进入气道的堵塞物排出。
但是到底挤压什么位置、向什么方向——顾幺幺从来都没仔细看过!
但是穿越到这个时空,身边的人肯定更没有知道这个方法的了。
她根本无从求助。
顾幺幺死死地抿住嘴唇,将弘昀的小胳膊攥了起来,把他抱在自己的身前,尝试了几次。
没有成功。
……
太医这时候也已经赶到了,一路上,通过黛兰语无伦次的叙述,太医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刚冲进屋,太医就看侧福晋脸色异常苍白,神情却是镇定得可怕。
她瘫坐在地毯上,把小阿哥抱在怀里,正在低头,和孩子嘴对嘴。
太医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母亲是在把孩子口中造成危险的杂物都吸出来。
聪明!
过了片刻,弘昀猛地咳嗽了几声,大哭了起来,一张发紫的小脸也转成了通红。
“好了!好了!”海妈妈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拍着粗大的手掌,抢上前就扶住弘昀阿哥的小胳膊,又帮他不住地揉搓着后背。
顾幺幺手一松,整个人向旁边一倒,脑袋歪在了旁边的椅子背上,不住喘气。
她看着奴才们抱着弘昀上床,太医低声吩咐奴才们,顾幺幺却依然起不来。
她坐在地毯上,手指微微攥紧——在地毯上划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314 无尽的情意
顾幺幺不知道儿子遭的这一场罪完全是人祸。
她还以为是天灾——既然是天灾,总是无可奈何。
倘若病魔可以具象化成一个人,顾幺幺一定不会放过她!
……
弘昀喝了药,总算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下去,顾幺幺守着儿子好一会儿,这才到旁边屋子里去看四阿哥。
四阿哥也还是老样子,顾幺幺坐在他床前,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想着弘昀刚才遭到的凶险。
她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
万幸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条新闻——说的就是一个小宝宝,不小心呛了一粒花生米进气管,全家人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孩子妈妈嘴对嘴地给宝宝往外吸。
好不容易把花生米给吸了出来。
假如四阿哥还是好好的,刚才那种情形之下,顾幺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想到这个法子。
因为有四阿哥在,她不由自主地便会依赖。
顾幺幺把四阿哥额头上的冷毛巾给拿开,又用手背碰了碰四阿哥的额头——温度又低了一些,几乎可以算得上不发热了。
就是不知道是真的不发热了,还是被冷毛巾给降温的。
她手伸进了被子里,往四阿哥单衣的衣领里摸索了一下。
这一回顾幺幺放心多了——四阿哥身上也不烫,温温凉凉地像一块玉一样。
太医也说四阿哥如今的情形要是能保持下去的话,凶险的程度就会大大降低。
屋子里安静无声,顾幺幺只觉得心力交瘁,实在是撑不住了。
黛兰还守在弘昀那里看着,六儿从隔壁屋子里溜过来,顾幺幺把手里的毛巾交给六儿,声音发飘地道:“我得躺一下……”
六儿点头如捣蒜,把毛巾往旁边的铜盆边沿上一搭,匆匆地扶着顾幺幺就过去窗户下的小榻上躺下来了,又把旁边的小被子给抱过来帮她盖上。
……
顾幺幺觉得自己只睡了最多半个时辰,但是对于一个极度疲劳的人来说,一旦陷入了睡眠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她再睁眼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格子里投射进来,刺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太阳都快晒屁股啦!
顾幺幺怔忪了一瞬间,刚要爬起来,一转头,差点就撞上了一个人的鼻尖。
是四阿哥弯腰正在看她!
“爷!”
她惊喜交集地喊了出来,随即立即就爬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怎么下床来了?你还不能下床!”
四阿哥瘦了很多,但是因为肩膀宽,素白的衣裳挑在身上,倒也不显得伶仃,反而多出了几分飘逸。
他脸色看起来还是苍白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只手撑在窗格子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摇摇欲坠。
到底还是病后发虚。
四阿哥低头深深看着顾幺幺,眼睛里的神色太复杂。
他就看顾幺幺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一低头,就钻到了自己胳膊下面。
她用自己纤弱的小身板撑着他,吃力地把他的手臂扳到他的肩膀上:“爷,快去床上躺着!”
四阿哥确实也撑不住了——刚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顾幺幺已经累得在窗下的小榻上睡着了。
他从来没有看她睡得这么沉。
可想而知,都能猜到她这几天有多累!
一路把四阿哥给重新扶到了床上,顾幺幺让他躺下来,立即伸手给他盖好了被子。
她微微用力压着他的肩膀,仿佛担心他又会起身下床来一样,嘀咕道:“不许再下床了!”
四阿哥摇头,伸手往旁边摸索到顾幺幺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指腹轻轻的摩擦过顾幺幺柔嫩的手背。
他看着她,眸子里尽是无尽的情意:“好,不下床。”
……
奴才们听见响动,进来瞧了一瞬,赶紧就出去对太医说了。
太医精神也是为之一振——要是四阿哥和小皇孙,两个都救不回来的话,万岁爷那里也就没法交差了。
这下好了!
太医匆匆地进来,先给四阿哥行礼,然后就凑过去看他的脉象。
顾幺幺怕自己碍事,站起身来把地方让给太医。
四阿哥抬头望着她:“弘昀怎么样了?”
顾幺幺道:“服了药睡下了。”
她没准备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四阿哥——否则的话,做父亲的一定会揪着一颗心。
……
圆明园花步小筑里。
二格格正在屋子里看着三格格吃早饭—三格格一顿早膳用的挑剔极了,不是说这道菜太甜了,就是说那道菜太咸了。
“如今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要额娘回来!”
三格格把筷子往旁边盘子里一扔,直接就开始闹小脾气了。
二格格只好站起身过去,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道:“弟弟还在病着,额娘得照顾弟弟——你听姐姐话,就算是体贴额娘了。”
三格格道:“额娘不管咱们了,额娘偏心!”
她说完了,就背转了小身子过去。
二格格耐心地把她肩头扳回来:“弘昀弟弟染了时疫,这病是很凶险的,不是一般的小病,难道你不心疼弟弟吗?”
尔曼也过来柔声细语地帮着二格格一起劝。
三格格皱了皱小鼻子,刚想说话,忽然外面小珂子就进来通传,说是武格格过来了。
……
武格格带了不少漂亮的小帕子,小绒花——都是女孩子们喜欢的五颜六色的。
看二格格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花步小筑,武格格忍不住夸奖了二格格几句,然后就叮嘱她——要听侧福晋的话,好好的就待在花步小筑里,外面哪里也不要乱跑。
若是别人请她们姐妹过去,她们也不要过去。
二格格知道武格格一向都是和额娘走的近的,听着她的嘱咐,二格格认真地点着头,当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二格格抬手摸了摸耳垂,还是有些为难了:“……倘若是嫡额娘让我们过去呢?”
武格格也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了。
是啊,四福晋是嫡母,倘若四福晋让两个小格格过去院子里的话,的确是不好拒绝的。
虽说四福晋也不太可能做什么事情,但毕竟顾侧福晋得宠,已经碍了四福晋很多年的眼了。
再加上四阿哥还躺在前面,人事不知,顾侧福晋压根就分心无暇。、
这……
315 彻查此事
武格格想了想,忽然眼睛就亮了一下:“有了。”
她给孩子们出了个主意,万一后面福晋要她们过去或者什么的,两个小格格就可以推说身子稍有不适,然后等到了嫡额娘那边,就假装咳嗽!
反正现在府里人人自危,时疫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病魔——谁又能说得清?
而四福晋那边还有弘晖呢。
为了儿子的安全,她若是看见两个小格格咳嗽,肯定就不敢让孩子们靠前了,肯定让小格格们赶紧回去。
而且以后也不敢传召了。
……
退一步来说——小格格们咳嗽,也可以说成是夜里没注意盖被子,结果轻微地着了凉。
怎么说都可以呀。
时疫有可能咳嗽,但是咳嗽却不一定就是时疫。
武格格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自己还挺高兴,又对二格格道:“凡事要多留个心眼,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赶紧让人到前面通知额娘,通知苏公公!这种非常时期就不要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自己别吃亏才是真的!”
二格格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听武格格说了半天这一种种假设,不由地也有些害怕。
她往前踏了一步,伸手攥住武格格的袖子,问她:“通知您不行吗?”
武格格的居处,过来还会更快一些呢!
武格格脸上的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淡淡的心酸,但是随即就释然了:“没用。”
若是府里有人敢对二格格和三格格发难——那也只有嫡福晋了。
面对四福晋,她武格格又算得了什么?
武格格叮嘱过了二格格,转头看三格格还在对着早饭嫌弃这嫌弃那,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对三格格道:“三格格也要懂事些,你们额娘不容易!”
……
几天之后,四阿哥的病情又有了进一步的好转。
毕竟他正当年富力强之时,何况他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圆明园里,不比路上颠簸,得到了休息和照顾也更及时。
弘昀好得比阿玛更快,但是整个人被按在床上休息。
他时不时地便哀求额娘让他出去玩。
顾幺幺当然是不答应的。
别说外面天寒地冻,就算外面春暖花开——弘昀的病情还没有稳定,也不能出去乱吹风啊。
弘昀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就说想喝奶茶。
还要喝冰奶茶——提前放在冰桶里冻过的那种。
都是弘晖哥哥以前带他喝过的。
顾幺幺道:“你现在还在生病,怎么能喝冰奶茶呢?等到病好了,想喝多少都可以,现在还是忍一忍吧。”
等到晚上膳房来送饭的时候,弘昀对着膳房的小太监就问他们有没有奶茶。
然后这消息,就传到了弘晖耳朵里。
弘晖听着,立即就让人把原本给自己准备的奶茶都送过去。
送到圆明园前后园交界的地方,然后让前面的奴才把奶茶拿了提过去给弘昀弟弟喝。
“等等!”
看着奴才们已经快要出了屋子,弘晖又把人给喊住了。
他想了想,迅速的从旁边的柜子里,把自己新的一些西洋小玩具都给拿了出来,捧在小胖手里看了。
虽然有点很舍不得,但是想到弘昀弟弟正在遭受病魔的折磨,弘晖心里就很难过。
兄弟本是同根生,骨肉亲爱,乃是天性。
希望这些小玩具可以分散一下弘昀弟弟的注意力,减轻他的痛苦!
……
福晋乌拉那拉氏恨铁不成钢,趁着屋子里没人的时候,忍不住就发了几句牢骚:“那又不是你的亲弟弟!”
何必对弘昀那么好?
弘晖跑到了椅子后面,想了想,探出脑袋对着额娘认真道:“亲弟弟……那额娘再和阿玛给我生个亲弟弟?”
一招致命。
四福晋顿时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
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脱去了外袍,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休息。
穿着皇袍的帝王脱去了衣裳,变成了瘦削悲伤,不言不语的老父亲——梁九功弯腰在他身后,轻轻地给他按摩着肩膀。
主仆之间就隔着椅背。
康熙短短几日老了许多,看着十分憔悴,然而在他悲哀的眼眸深处,隐隐的燃烧着狠戾的火苗。
查。
他那天说出了这个字以后,下面人已经悄无声息的动作了起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十分蹊跷——行走塞外,行宫极近服侍,食物水源都是没有问题的,除了巡幸陪同的人员以外,也没有接触其他人群。
更不用说生病的可疑人群了。
为什么八阿哥莫名其妙的就染疫了?
最开始染疫的是八阿哥,为什么八阿哥却痊愈的如此之快,身体恢复的就仿佛从来没有被染疫过?
如果说十四阿哥和九阿哥都和八阿哥走得近,被传染是大概率的事情——为什么偏偏传染的是十四阿哥,而不是九阿哥?
为什么十四阿哥染疫了之后,紧接着遭殃的就是四阿哥?
为什么连小弘昀——四阿哥最喜欢的儿子也遭了殃?
康熙记得之前……自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曾经是在宫里宴会上,亲手抱过可爱的小弘昀,还夸赞了好几句。
皇子们都是在边上微笑着看着的。
……
康熙拨开面前的密报,双手在桌子上微微拢起,桌案上巨烛燃烧成了奇怪的形状,仿佛一个老人垂着头,泪痕点点。
康熙双手撑住桌沿,喉间几次滚动。
身为帝王,不可能不多疑。
人心……可以是仁慈与阴狠,算计与愧疚、高尚与卑鄙的混合体,复杂到无可言喻。
所谓亲情,早就已经在权力的绝对诱惑下支离破碎。
康熙自己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他记得。
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这里:因为明面上,储君第一人选——直郡王却安然无恙,似乎连这场风暴的边都没沾上。
这意味着,帝王心思,已经被人隐隐约约地揣摩、猜测——我不确定你看好谁,但我知道你一定不看好谁。
风吹过大殿内垂着的帘幕,康熙眼角的肌肉冷酷地抽动了一下,梁九功在旁边,从万岁爷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浓浓的憎厌之意。
康熙站起身,在乾清宫半明半暗的光影交错之中,伸手缓缓的拨开了帷幕,头也不回的向大殿外走去。
太阳正盛。
……
第二日,弘昐刚从上书房出来,就被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