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萧府:潇湘水云
大年初三若昭得了个空档去萧府的佛堂里拜访了长乐静和大长公主这位既是她婆婆也是她姑姑的人。大长公主多年闭门谢客不理凡俗中事,如今若昭前去拜访竟然一时感喟不已。屏退众人之后便撞进若昭的怀里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轻拍着若昭的手道:“我这可怜的侄女怎么这般命苦,年纪轻轻刚出嫁丈夫就去世了。”
唬得若昭一愣一愣的,她腹诽道:“那不也是你的儿子吗?”
腹诽归腹诽,若昭也拿着手帕拭泪。婆媳两人絮絮叨叨哭了好久,估摸着是哭得累了,大长公主才细细地问起她在萧府过得可习惯,吃穿用度有没有什么不够的,身体上的病好些没等等。若昭一一耐心回答,末了还加上一句,“云渊和岄妹妹对女儿非常照顾。”
大长公主哂笑了一下,“那两个混小子知道照顾人?母亲知道你心宽和善,只是说句掏心窝子话,我们俩都是皇家女儿,断不能被人欺负了去叫他们小瞧我皇家颜面。”
若昭乖顺地表示都一一记下了。
大长公主还问道:“往年你不都在云山住着吗?天冷怎么想着回长安来了?”
往年云山风波庄那边事务向来繁多,加上风波庄刚刚建立几年,诸事她不敢不上心,长安城自然不急着回来。只是今年不同,今后风波庄的要务只怕都要以长安为主了,自然是她亲自坐镇更好。
若昭自惭地答道:“往年原是女儿不对,夫君去世每年应当回来陪着父母共度新年的,无奈我身子骨弱,这路上的颠簸实在消受不起。今年觉得身体好了些,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父母躲在云山享清福了,回来也是帮衬着父母照料一些事情。”
“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大长公主想着这儿媳也不容易,一时心下酸楚,“云山气候虽好,也是个孤苦的地。罢了罢了,你也不容易,哪来的享清福一说。”
若昭接着道:“今年过年我想给夫君去长安城附近的寺庙里上柱香,祈得他那边安宁,也保佑萧府上下平安顺遂。”
大长公主赞赏道:“这样很好,难得你这份心意了,要我说那两个混小子是断不会想到的。”
之后大长公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体己的话,若昭都一应顺承下来,末了大长公主还要留她吃素斋,若昭推辞不过也一并应承了。之后便嘱咐风吟雪澜准备着去长安城郊龙华寺的诸项事宜。
大年初五若昭携风吟雪澜去京郊龙华寺给萧屹上香,冬天天明得晚,天还未大亮便赶着出城。风吟在一旁叫苦不迭,问道:“长安城内像慈寿寺延兴寺荐福寺之类的寺院那么多,殿下为何不在这长安城内给驸马爷上香,非要跑到这郊外去?”
长安城当然不行,她此去龙华寺,本就不是为了上香的。
雪澜在一旁数落道:“当差越发没个规矩了,殿下的旨意也要问个为什么。”
若昭笑着制止她道:“这山郊的路不好走,风丫头是替我叫苦呢。”
马车停在龙华寺门前,便有小厮上前把若昭从轿子里抬出来,由着风吟雪澜推着进了去。三人走得不快,不久就有另外一个老妇人形色匆匆地背着一个包裹超过她们三个人向前径直向中庭走去。若昭盯了那老妇人一会儿,悄声在雪澜耳边道,“你不作声跟上去看看,那个老妇是什么情况?”
望着她们两人不解的神情,若昭悄声解释道:“那个老妇人虽然套着普通人家的外袍,刚刚她走过时露出的鞋子,是宫里最时兴的样式。”
雪澜明白了领命跟过去,风吟则悄悄地推着若昭隐藏在前院一棵茂密的菩提树下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
话说雪澜跟过去仔细一瞧看见那老妇人从包裹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塞给寺里的住持,低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隔得太远雪澜没有听清楚几句,不过隐隐约约听见“法事”、“云空大师”的只言片语。只见住持一时面露难色,不过还是差人到后院去。不一会儿便有弟子邀请老妇人到后院去。
再到后院雪澜怕跟上就暴露了,踮起脚尖儿溜回去向若昭一五一十把看到的全说了。若昭闭着眼睛想了想,才道:“既然是找云空大师的,咱们就在一旁多等一会儿吧。”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老妇人才从后院出来,若昭一行人等着老妪出了龙华寺大门才从菩提树后露出身形。中庭已经有一位住持在那儿候着了,若昭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去,住持一见急忙拿着玉佩亲自到了后院,不一会儿便出来邀请若昭到后院去。
若昭示意风吟雪澜退下,她一个人推着轮椅的轮子进了后院。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若昭才从后院自己推着轮椅出来。风吟雪澜一见急忙上去接过轮椅推着。若昭大约是累坏了,看到她们俩之后就合着披风靠在一边开始浅眠。两人也不叫醒她,答谢了住持之后,一路安安静静地推到马车那边去,天已经大亮,路上行人很多,到龙华寺上香的人开始在寺门口排起了长队。
乱世之中大约有更多的人开始求神拜佛,生离死别不过朝夕之事往往更会让人感到世事无常,虚幻的信仰反倒成了坚不可摧的寄托。风吟雪澜二人看到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又无比虔诚的脸,目光相触不由感慨,风吟轻声道:“这些人真是可怜,靠着些求神拜佛的盼头活着。”
“自己的命运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昭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顺着风吟撩开的轿帘向外看去。风吟急忙把帘子放下来,匆匆道:“殿下,仔细风寒。”
那天晚饭之后的萧岚则是照例要去父亲的住处汇报学问。萧靖知道他这个儿子学问功夫不在老大之下,便随便问了几句经义策论方面的问题,见儿子对答令他满意,也不再多问。末了萧靖问道萧岚何时有空写几篇文章让他拿给主考的老师看看,也是为今后的科举做准备。没想到萧岚一听这话,拱手向父亲行大礼道:
“恕儿子直言,儿子不会参加科举。”
“你,”萧靖每次听到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之前你这般胡闹也就罢了,如今你大哥不在了,你不参加科举入仕,我们萧家以后怎么办?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萧家的世子,是要承担责任的。”
“这世子的位置要是有人想要拿去便是,我并不稀罕。”
“你……”萧靖气得剧烈咳嗽起来。“我要是还有儿子,这世子之位断不会是你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萧岚眼眸一闪,直直刺向萧靖,萧靖立马躲开他的目光。片刻的失态之后两人默契的转开对视的双眼,萧岚刚想上前帮父亲顺气,萧靖却一手把萧岚推开,“我没你这么个不孝的儿子。”
萧岚退后一步又行了一个大礼道,“父亲,请听儿子一句话吧,如今我大唐甘凉之地失守,河朔几乎独立,北燕与西突厥兵强马壮,正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反观我大唐自身,去年关中大旱灾荒,今年河东蝗灾饥荒,巴蜀异教横行,民心思变。而如今长安城中忠耿之士遭陷,良臣武将被弃,宦官掌权,外戚摄政,内斗不断。”萧岚猛地抬头,“父亲,恕儿臣直言,这是亡国之兆啊!”
萧靖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住嘴,这种事情岂容你乱说!”
萧岚一时心痛,起身不再行礼,袍袖一挥,转身离去,末了,冷冷地道:“我萧岚,要做便做开国元勋,绝不做亡国之臣。”
萧岚从父亲书房里出来,不知怎么的信步走到了云闲阁。云闲阁一片灯火昏暗,只有影影绰绰看到水边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影子。萧岚走过去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忍打扰正在临水抚琴的若昭。
一曲《潇湘水云》终了,萧岚默默问道,“昭儿,你说,我们会开创一个新时代吗?”
若昭静静地用绢布拭琴,许久才道:
“不会。”
第四章 萧府:交涉
大年初七就是若昭与世默约定见面的日子。之所以定在灵溪茶庄就是因为这一处也是卓圭名下的产业,卓圭一早就差人把惜誓茶包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又差了几个心腹在惜誓茶包临近的几个茶包扮作客人,以应不测。惜誓茶包很大,分里外两个套间,中间有纱帘隔开。若昭在里间一边等着,一边闭着眼睛在轮椅上想事情,雪澜则扮作雪霁的模样在外间候着。
话说这头李世默带着凌风从王府里出来,绕到东市上的灵溪茶庄时,凌风突然在世默耳边悄声道:“殿下,您有没有觉得,灵溪茶庄的后门和咱们王府的后门正对着?”
李世默顺着凌风的目光看去,果然如他所说,灵溪茶庄和王府的大门朝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但是后门却是正对着的,隔着一条街而已。他心里突然产生一丝朦朦胧胧的怀疑,但是很快又打消了,只是对凌风说道:“多看少说,谨慎行事。”
两人进了茶庄向店小二报了去惜誓茶包,小二便很快领着两位贵客上三楼,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两人进去之后发现雪霁姑娘正在等候着,粗粗见礼之后雪霁便向里间示意道:“那便是庄主了,殿下今日有任何问题,都可与我们庄主详谈。”
世默答礼道:“多谢雪霁姑娘”说完便大踏步向里间走去。
“殿下稍慢,”雪霁急忙道,“还请殿下恕罪,我们庄主有特殊原因,不方便以真容示人,还请殿下就在外间与庄主详谈,待会儿雪霁自会退下离开。”
世默还未发话凌风便冷着脸上前一步,他从来一身黑衣,站在雪霁面前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意,“这是个什么意思,殿下今日过来与你们庄主商量事情,你们却摆着好大的架子!”
“凌风!”世默很快呵止住了他,“属下无礼,还请雪霁姑娘见谅。只是本王今日前来就是与贵庄主商谈要事的,庄主却不以真容示人,于商谈并无助益吧。”
“三殿下请恕罪,”纱帘后一个声音响起,听来平平无奇,细细分辨不纤细不粗犷,温和一语却有震慑人心的作用。世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人影影绰绰地坐在纱帘背后,就身形来看难以分辨是男还是女,但那坐着的姿态却是莫名的安然肃穆。
“本庄主自幼怪病缠身,见不得明亮些的光,见光便皮肤溃烂,形容丑陋怪诞,所以从不以真容示人。如今我旧疾复发,实在是形容俱损,恐污了尊眼,故以纱帘遮挡。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世默一听便觉自己之前的要求过分了些,当即行礼致歉道:“庄主今日抱病前来赴约,世默铭感于内。庄主如不愿以真容示人,今后这样与庄主商谈即可。只是世默自幼受到教导,人不可貌相,无论庄主形容如何,世默绝没有丝毫轻视之意。”
“早听闻三殿下有君子之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纱帘后的人顿了一会儿道,“雪霁,你先退下吧,我和三殿下有要事相商。”
雪霁领命给李世默上茶之后便不再多语缓缓退下,凌风也在世默的示意下离开,一时间,包间中只剩下里间与外间的两人。
“三殿下随意坐吧,”纱帘之后的人说道,“殿下的手书我已收到,殿下的来意我已知悉,我便开门见山了。殿下可知您夺嫡的劣势在哪儿?”
“朝中无根无基,自己既无声望,又无功勋。”
“那殿下可知,殿下的优势又在哪里呢?”
世默沉默地想了想,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世默的确不知自己的优势在哪儿。”
纱帘后又是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纱帘那边传来声音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其实就形势看,殿下的优势很明显。”
世默拱手道:“还请庄主赐教。”
纱帘后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道,“目前宫中局势是这样的,卫皇后与太子均依附太后陈氏一党,太子有华阴陈氏和平阳卫氏两大家族支撑,加之他本人是嫡长子的身份,地位看似非常稳固。但是陈卫两家不满宦官在宫中专权横行,希望联合皇家力量剿灭宦官一党,太子殿下受到太后和其母卫皇后的影响,也一心想要削弱宦官势力;皇帝陛下不满陈卫两家外戚势力继续扩大,希望借助多方力量打压陈卫势力;宦官一党明哲保身,谁给的利益大便是与哪一党结盟。”纱帘中的话锋一转,“殿下觉得,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李世默略一忖度,有些不确定地答道:“父皇联合宦官势力联手剿灭陈卫世家?”
“就是这个结果。”纱帘中的人微微点头,“加之皇帝陛下不仅要联合宫中掌权的内侍打压陈卫家族,更开始准备一手扶植六皇子打压太子。今年六皇子已满十八,可以独立开府,等到六皇子上位,殿下便对今日的局势感到明朗了。”
“可是,世默还有几件事不明,”世默闷头想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出自己的疑问,“其一,父皇既要对陈卫两氏动手,为何最先遭殃的是薛家人?据我所知,薛家与陈卫两家交情并不深,我听……我听薛家有人说,薛家已经很多代不与陈家通婚了。”
“打压薛家,并非皇帝的意思,而是太后的意思。”纱帘中的人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
“庄主莫不是被热风伤了身子,”世默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实在是有些高,便打算起身去开窗户。
“别开窗户,”纱帘背后的人立刻出声制止道,强压住咳嗽的感觉道,“我没事的。”说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李世默虽然不解,但是还是依命坐下道:“庄主仔细身子。”
“多谢三殿下关怀。”纱帘后的人清了清嗓子,“刚才……说到哪儿了?”
第四章 萧府:布局
“打压薛家是太后的意思。”
“薛陈两家素来不亲是事实,殿下这几日回宁妃娘娘的宫中想必也发现了吧,清泉宫对于争宠可不是个好地方。那是因为我们这位太后素来不是心宽之人,殿下有心可以向宁妃娘娘打听一下当年太后与华贵妃敏妃的恩怨,就知道为何太后如此看不惯宁妃娘娘、薛家还有那位晋王爷了。”
世默想到那位幽居京城的八叔晋王爷李若昱,他是当年敏妃薛婧之子,据说曾经也是盘踞太原手握重兵,如今却在京城里默默无闻了,便觉得纱帘后的人说的很有道理。紧接着世默又听见一阵轻咳之声,纱帘后又传来声音道:
“言归正传。薛家倒台,一是因为太后和当年敏妃娘娘旧日的恩怨;二是现在的丽妃娘娘想借着打压太子妃的母家来攻击太子,自然是吹了不少枕头风;三是薛家家主薛将军与卫皇后的的弟弟卫将军在边防问题上素有不同见解,卫皇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弟弟;四是薛将军一直上书皇帝陛下将神策军兵马使的统领之权收归陛下亲掌,在京城里得罪了张怀恩大人,那便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样看来,薛家可以说是把宫里的几位有权有势之人都得罪了,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更何况,薛家在军中势力不容小觑,薛家家主勇恭将军曾经是凉王爷手下最得力的将领,镇守甘凉素有威望。甘凉出事之后他虽回到朝内,但是一直建议陛下出兵甘凉十八州,陛下又怎能容忍他将这最不光彩的事情反复提及呢?”
“所以,就这些不足轻重的理由便让一代忠烈蒙尘,便让这百年将门一夕陨落?”世默霍地站起来,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道,“无论如何,本王也要还他们一个清白。”
纱帘后的人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声“世默……”,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她努力稳住心神,语气波澜不惊,甚至透露出丝丝寒意,“所以,殿下一定要夺得这至尊之位,否则,太子依附陈卫家族,绝不可能为太子妃的母族申冤昭雪。”
世默向着纱帘后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庄主提点,世默此心已决,便断不会有退缩之理。只是……世默想请庄主,能否重新彻查薛家一案,洗请他们的冤屈,昭告天下?”
纱帘那头沉默良久,才传来轻轻一声:
“好……”
李世默冲着纱帘后的人影大拜三拜之后又接着问道:“方才庄主说道,薛家一事,丽妃娘娘也有推波助澜?可是建议太子迎娶薛家大小姐听说就是丽妃娘娘的建议啊。”
“丽妃是先捧再杀。丽妃是西突厥的人,联合西突厥造一份薛将军勾连敌国泄露军情的伪证并不难。丽妃先捧薛家出的太子妃,后借薛家倒台之事打压太子。当时皇帝陛下并不希望太子即位后皇后依然是陈家的,因此就同意了这门亲事。”纱帘后又传来一阵轻笑,“但是,殿下您看,太子长子出自侧妃陈氏,太子正妃可有生育?”
世默低头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太子受制于陈卫两家,那两家自然不希望太子妃薛氏诞下嫡子,所以暗中动了手脚。如今太子妃已死,又无生育,其母家倒台,侧妃陈氏又育有长子长攸,所以陈氏被扶正是迟早的事情。这个时候父皇借太子妃薛家打压陈氏的目的难以达成,所以转而扶植世训与太子及其背后的陈卫势力抗衡。这样看来,等到开春世训独立开府,只怕朝野格局会发生大的变化。”
“三殿下聪慧,正是这个道理。”
“那……”世默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皇他……为什么……嗯……为什么不扶植我?”
“因为我不会让他扶植你的。”纱帘后的人很快答道。
“嗯?”李世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三殿下多虑了,”纱帘后的人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了,“皇帝陛下扶植您便是让您独自面对陈卫两大家族的压力。丽妃有西突厥的势力,朝中西突厥人不算少,加上陛下早就看出丽妃素有野心,利用丽妃和六皇子正合适。但是殿下您在朝中无根无基,如何抗衡陈卫两家?”
然而,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因为,我不会让你涉险。”
“如此,就有劳庄主费心筹谋了。”世默再次起身行大礼道。
“殿下无需这般客气,想来殿下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为殿下谋划好的局。”
“可是借世训之手除掉太子,暗中发展自身势力。世训母家出自西突厥,陛下和众臣断不会让他即位,由我来坐收渔翁之利?”
纱帘后的人微微颔首,“正是此意。”
“然而世默还有几事不解,请庄主赐教。”
“殿下但讲无妨。”
世默坐下稳了稳心神道:“其一,萧贵妃之子世谚和怡妃之子世诤不知庄主作何考虑?世谚虽年幼,但其母家兰陵萧氏乃是一等一的高门贵族,看在庄主的谋划中,似乎并未把我这两位弟弟考虑其中。”
纱帘后的人轻轻一笑:“殿下不必担心,萧贵妃和十一殿下绝不会有夺嫡之心,等到殿下势力足够强大,萧贵妃自会背后襄助殿下。至于怡妃和九殿下,陕州秦氏并非顶尖的高门,论实力,未必比得过殿下的母家海陵苏氏,只是祖居关中之地,修《氏族志》的时候划的等级比较高罢了。他们一心依附皇后,只是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若不是前天去了龙华寺面见云空大师,她也拿不准萧贵妃这颗棋子。现在看来,之前给萧贵妃布下的局都可以不用了。
世默见纱帘后的人说的笃定,心中疑惑按捺不住问道:“庄主如何知道萧贵妃之意?”
第四章 萧府:酬劳
纱帘那边沉默了好久,世默心知自己失言了,致歉道:“庄主不方便回答就当世默未说过好了,世默失言,还请庄主见谅。”
纱帘后的人松了一口气道:“只是与人有约不可说罢了,殿下何来见谅一说?殿下还有疑问但说便是。”
世默接着问道:“皇后一家倒台,那卫将军呢?卫将军镇守大同一带,实为我大唐北境的一道重要防线,之后皇后倒台,卫将军岂不是要受到牵连,如此置我大唐北境防线于何处?”
纱帘背后的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子倒台,卫将军不可避免受到冲击,这一点,我也无能为力。”
“那怎么行,”李世默霍地又站起来,“如果我夺嫡也会伤及这等忠良之士,本王和那些陷害薛家的人有何区别。”
纱帘后又是一阵沉默。
“殿下……”
世默上前一步道:“庄主,这样的结果,恕世默不能接受。”
“殿下,”纱帘后的人一阵剧烈咳嗽,“殿下……要知,夺嫡之路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凶险黑暗之路。太后为了辅佐当今圣上即位,不惜出卖义宁长公主,将甘凉十八州拱手送与北燕,害死华贵妃和悼太子,逼死敏妃,又软禁两位王爷,这样才扶得当今圣上继承大宝。如果殿下这都无法接受,如何面对今后的黑暗呢?”
“你怎么会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世默又往前上了一步逼近纱帘。
纱帘后还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了好久才说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一旦选择夺嫡之路,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凶险和邪恶。不过……还请殿下放心,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由我去做,殿下不忍心除掉的人,就由我去动手,殿下自可保证手中干净……”
说完,又是撕裂般的咳嗽声。
她默默拭着嘴角的血迹低声自语道:“我阳寿有限,能为你做的恐怕就只有这些了……”
世默听着纱帘后令人揪心的咳嗽声一时竟不好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说道:“可真无两全之策?”
纱帘后的声音沙哑了许多:“在下仰慕殿下君子之风已久,自然知道殿下不忍心利用伤害朝中忠臣。我答应殿下尽我所能保他们无虞。至于首当其冲的卫将军,小的冲击不可避免,有朝一日他效忠殿下,殿下多加倚重便是。”
“好,”世默见纱帘后的人已是无奈,不由答应下来,“只是,今日能否与庄主约定,庄主有两人不得伤害,一是我母妃,二是小语。”
“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纱帘后的人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怪,“殿下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的。”
“如此,世默在此多谢庄主,”李世默行了一个大礼回到座位上,“还有一事,不知殿下如何处置宫中的宦官?他们干政已久,势力盘根错节,终为我朝毒害。”
“利用。”纱帘后冷冷传来两个字。
“庄主对于他们可有打压之策?内侍干政,终会走上后汉覆亡的老路。”世默微微蹙眉。
“诚如殿下所言,宦官势力盘根错节,张怀恩为统领十万兵马的神策军兵马使,王朝贵是总掌中央文书四方表奏的枢密使,两人一武一文,联手便能控制整个长安城的朝廷,如此强大的势力,想要以己之力以卵击石,殿下认为妥当吗?”
“是不明智。”世默不悦,一时内心纠结难以言说。
纱帘后的人似乎明白外面的想法,轻声笑道:“如果时机得当也不是不可以打击,不过不能殿下亲自上,利用他们内部矛盾,借力打力便是。三殿下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偶尔示好那位新任北衙禁军统领。”她话锋一转,“新年宫中一事就当是给殿下的一个见面礼,殿下可还满意?”
“新年宫中?”世默略一思忖便想通了,“你是说内侍被杀一事?那是你做的?不对呀,那件事不是还没查出个结果吗?”
纱帘后的人轻笑道:“本来不打算在大年夜见血的,只是事发突然,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如今结果已经明朗,正阳宫杀人,弃尸于储秀宫门前,北衙禁军管辖不力,张宝权的统领之位拱手让给了张怀德。打击了皇后太子,恶心了丽妃,两宫的纷争就此而起,北衙禁军统领之位发生变化,算是给他们埋下一个分裂的伏笔。这份见面礼,三殿下可还满意?”
“等等,”世默想了一会儿道,“此事已经让萧贵妃去查了,庄主怎么就敢确定是正阳宫所为?”
“太子出言害的张宝权丢了官,这笔账他怎么也要算在太子头上的,萧贵妃高高挂起多年,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查不明白的真相得罪了这位神策军兵马使的干儿子,卖他这个人情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张怀德……”世默想了想,还是不解地问道:“张怀德是张怀恩的亲弟弟,张宝权是张怀恩的干儿子,两人应该是一党的才对啊?”
纱帘后一声冷笑,“亲弟弟?哪有干儿子亲?”
世默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个理,亲弟弟是血缘,干儿子是利益。这诡谲的朝堂,向来只看利益。血缘,又算得上什么?
他看向纱帘后的人,明明身染怪病,但是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不仅熟知多年前的宫廷旧事,而且掌握宫里的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实力实在深不可测,甚至比他当时亲上云山时感受到的实力还要强大。这样一份力量可能早已介入宫中,若是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夺取那至尊之位,这股力量岂非无人能制?
他心里这样想,便这样发问了:“这些事情的细节,庄主怎么如此清楚?可是和宫中有什么牵扯?”
纱帘后又是沉默。
许久世默等不到答案,只好致歉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世默若不小心触及庄主的秘密,还请庄主恕世默无知之罪。还有,世默素来知道风波庄行事的规矩,不做无偿的买卖,想问斗胆问庄主一句,事成之后,该以何为谢?”
纱帘后的人又笑了,这次笑得轻松愉快了很多:“我要是说不要报酬,殿下自然不信。那么……”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如果说,我让殿下事成之后,娶当今的熙宁长公主殿下为皇后,殿下可愿意?”
第四章 萧府:惜誓
“这……”
李世默大惊,手中一抖,茶水溢了满手,他不顾手上烫伤,起身道:“庄主应该知道,熙宁长公主殿下虽然年少,但她是我的姑母,何况她已经嫁入中书令萧大人家。如此说来……”
纱帘后的人淡淡打断他的话:“玩笑话而已,殿下何必当真。”
世默尴尬地坐下道:“还请庄主恕世默失态了。”
“本是我的错。”纱帘后的人心头涌起一股烦躁,明明自诩断情绝念,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心,偏偏还要奢望那一点点的幻梦,偏偏还情不自禁地说出来让自己窘迫难堪。更何况,他还有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一个早已不在人世却把最美好的回忆留在他心中的人。
她不耐烦地袍袖一挥,就当是刚才一幕翻过去了,“我想请问殿下,殿下是为何夺嫡呢?”
“我……”
世默刚想说话,就又被纱帘后的人打断了:“可是为薛家,尤其是薛家那位名满京城的二小姐?”
薛瑶当年是将门之女,姿容才学在世家小姐中均为翘楚,皇帝陛下曾赞言:“貌胜西子,才堪谢娘,确为世默的良配。”薛瑶和三皇子李世默的婚约早已是京城佳话。
世默低头,不得不承认道:“确如此。”
“殿下……”纱帘后仿佛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声,“您难道就没有一些别的想法吗?”
“为一代家族洗清冤屈,切莫让边关将士寒了心,不算一个夺嫡的理由吗?”
纱帘后的人仿佛看向别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世默说了什么,许久才道:“安和元年,义宁长公主出嫁北燕,北燕以扶助二皇子登基为名入侵我大唐西北边疆,北燕在甘凉十八州烧杀抢掠,敦煌、甘州、酒泉等城被屠,甘凉地区失守,黎民失所,生灵涂炭。隆平元年,河东大旱,流民四起,人竟相食,秋收之时颗粒无收,纳粮不得,灾民暴起,农民军几近逼近关中;隆平四年,长江泛滥,河朔旱灾,朝廷不顾数百万泡在江水里的灾民趁机出兵河朔,十万军队全军覆没,河朔一带尸骨漫山,饿殍遍野;隆平五年,朝廷再次陈兵河朔,扒开黄河北岸,欲与黄河水成西、南两面夹攻之势,河朔几乎沦为人间地狱;隆平九年,关中大旱灾荒,关中已有农民暴动之势;隆平十年,河东蝗灾饥荒,至今仍有数十万饥民无法解决过冬的口粮问题。”纱帘后的人哽咽了一会儿,待到她强压心头悲愤才缓缓道,“这些……难道殿下就没有看见过吗?”
世默攥紧拳头,“我知道,但是……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殿下可愿改变这局面?”
“当然愿意!”世默毫不犹豫答道。
“殿下可愿不为一家一姓夺嫡,而为这天下人争权谋利?”
“当然愿意!”
“我襄助殿下夺嫡,殿下可愿还天下人锦绣河山以为报?”
“当然愿意!”
“如此,我与殿下之约就此达成。愿殿下以天下为己任,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负。”
纱帘后的人满面潮红,语气却前所未有的铿锵有力。一番陈词已深深激起李世默心头的波澜,他看向纱帘后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明明是阴诡谋士,如今看来却是国士无双,心头一片振奋感喟,他真像走过撩开那纱帘看看隐藏在背后的真容,这样的人,若能成为挚友知己,该是人生何等幸事!
他起身拱手行大礼道:“世默必将以天下人之利为先,与庄主同心同德,生死不负。”
纱帘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沙哑的咳嗽声穿透纱帘,咳得世默心都跟着颤了起来。世默他犹豫地看向纱帘后的人,迟疑道:“庄主……要不要喝点水?”
“不必……”纱帘后的声音勉强稳住了,“殿下可知,我为何约殿下在这惜誓茶包中一叙?”
“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庄主国士无双,只可惜身逢乱世,希望能一展抱负,不愿为群小所害?庄主放心,世默断不是楚怀王之辈,不会让庄主遭屈子之恨,也并非汉文帝,让贾谊之才付了鬼神。”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纱帘后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受我这副身子的限制,我这一生,都无法站在光照之下,只能用我手上的这一张网、这一笔财,去襄助一个我认为值得的人,让他去替我实现经邦济世的梦想。我知道,殿下,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对吗?”
“庄主放心。”世默感受到纱帘后的人难隐的哀伤与悲愤,他不知道纱帘后的人经历了什么,只是那个人的声音流露的透彻和悲凉,凉到他心里了。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纱帘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却让人无从辨别悲喜,“愿殿下,惜取你我今日之誓。”
第四章 萧府:花姑娘回来了
其实李世默本来还打算向庄主讨教如何挽救唐王朝于危难之中,但是他感觉纱帘后的人身体已然坚持不住,两人商定今后若无急事李世默可以来灵溪茶庄找雪霁,雪霁自会详细传达庄主的意思,若有重大的事情,自会有人去王府上通知他前来同一茶包与庄主见面,之后便告辞了。雪霁引着李世默从灵溪茶庄的后门出去,指了指那条背街的小巷,告诉世默今后可从王府后门出来,拿着今日雪霁给他的名帖,走灵溪茶庄的后门,自会有人放他进来。
雪霁送走李世默之后回到楼上去找庄主,等她掀开纱帘的时候大惊失色,若昭靠在轮椅背上已然昏睡,嘴角渗着血,刚才脸上覆面的纱巾也散落在地上。她吓坏了,大叫道:
“花语花语!你快过来看看小姐这是怎么了?”
花语是紧随若昭一行人以后入京的,她一直在帮助卓圭计划着明年的药材生意,最近才得空打算跟着若昭住到萧府上贴身照应。这会子她也在灵溪茶庄,听见雪澜叫她,立马飞奔上楼,雪霁已然褪去伪装,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阿澜姐你别愣着,我们把小姐抬到榻上。”花语赶紧打开随身的医疗箱,下命令道。
好在这个茶包的里间是特制的,里面为了给庄主休息还准备了软塌。两人小心翼翼地把若昭从轮椅抬到榻上。花语仔细切了脉,松了口气道:“还好问题不大,主要是心中郁结之气所致。至于嘴角的血,一半是气血不平,还有一半是……”花语抬头看了一眼雪澜,“你教她的变声术伤到嗓子了。”
雪澜脸色都变了,“那……以后我别让她再用这个了。”
“你管得住她么?”花语白了她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一定要瞒着三皇子,但是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用变声术瞒了,你能拦得住吗?”
知道缘由的雪澜不作声了,低头闷在一旁。
“好了,没什么大事,”花语写了个方子,“我下去叫人煎药,你看好她。”
雪澜心事难定地嗯了一声,待花语下去,雪澜仔细为若昭掖好被子。
果然如花语所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花语的药端上来的时候,若昭已经醒了,靠在塌边,小口小口喝水。
“来,喝药。”花语好生没好气道。
若昭一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我都醒了还要喝药?”
“自己身子不争气连药也不喝?”花语挑眉,“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若昭还是一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她,“那喝了之后有糖吗?”
“没有,你喝不喝?”花语则是一脸凶巴巴地瞪着她。
若昭嘴巴撅得高高的,一脸不买她的账。
花语无奈地瞪了她好久,转身差人下去端了碟蜜枣,若昭才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药喝掉。末了,她耍脾气似的把药碗塞到花语手上,气鼓鼓地丢下一句话:“小心我哪天把你辞了。”
花语冲着若昭扮了一副鬼脸道:“你把我辞了,上哪儿去找我这种帮你干活儿还帮你治病的大夫?”
花语下去之后,若昭就像变了一个脸一样靠在软塌上凝神细思,眉间郁结之气重得化不开。雪澜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小姐心思不顺她也不敢多问,只是这样下去实在伤神,现在万事方才起步,小姐熬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阿澜姐,咱们跟卓哥哥说好今日要去明月楼看看的对吧?”若昭靠在榻上,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是啊,只是小姐这身子……”
“无妨,”若昭知道她想说什么,“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我们现在就下去从后门出发,避开花丫头。”
雪澜知道拦她不住,只得嗯了一声,给小姐准备好暖壶披风,小心小姐着凉。
从灵溪茶庄后院出去的时候,没想到正撞上花语,花语怒气冲冲道:“我的大小姐啊……您这又是去哪儿啊?”
“去趟明月楼。”若昭现在一看到花语头就大了。
“明月楼?”花语一听恨不得跳起来,“明月楼那档子事卓圭他是吃素的吗?搞不定吗?你怎么连这事儿也要操心?给我回来,躺着!”
“你,今天的桃花酿没有了!”若昭突然面色一寒,瞪了她一眼。
“呃……”花语噎了一会儿,“今天不喝也行,反正有我在你不准出这个门。”
“那你今后一个月的桃花酿都没有了。”若昭冷冷道,示意雪澜继续往门外推。
“一个月啊……”花语一脸惨兮兮,“要不要那么过分……”
若昭示意雪澜继续加快往门外赶,没等花语反应过来,两人已然上了轿子。
“不对呀,等等!”花语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这桃花酿本来就是我酿的啊,什么我没有了,你才没有了,你一个月的都没有了,一年的都没有了啊啊啊!”
若昭撩起轿帘,对着雪澜道,“是该把血魂叫来把那丫头的嘴堵住了。”
雪澜嗤嗤一笑,小姐可知道血魂最能对付花语了,自从血魂奉命禁了花语一个月的零食,花语提起血魂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若昭放下轿帘,又恢复了闭目养神的模样,她喃喃道:“明月……明月……”
“我本一心向明月,希望这明月,不要最终照了沟渠。”
第五章 明月:明月楼的商谈
明月楼所在的西市画桥街,在市井人眼中约莫就是烟街柳巷之地。明月楼算是个中翘楚,规模最大,明月楼的姑娘更是风情万种,据说只有想不到的姑娘,没有明月楼给不出的姑娘。
明月楼的经营有诸多规矩,每月都更新明月楼各位姑娘的排名,根据姑娘们接客的人数,客人的地位来定,一般只列出前十名,被称作“月排”。每年正月十五,明月楼的百花宴,是去年上过“月排”和上年百花宴上列入前十名的“年排”上的所有姑娘的选美大赛,姑娘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节目的机会各展风姿、各显才艺。每个来百花宴的客人进来之前需递上门票和名帖,同时会收到一个花牌,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用桌上备好的朱笔勾选十个花牌上的名字,节目结束的时候,自有小童领着花篮来收,得票最多的就有“花魁”之称。这是京城风雅子弟们必去的盛事,每年百花宴的门票在腊月开始出售,分为大堂上的堂坐和二楼专设的雅座,当然地段不同,价格也有高低之分。总的来说,一张最低价堂坐的门票抵得上中等人家半年的支出了。
因为明月楼从正月开始就闭门整修来应对正月十五的百花宴,前门早就封闭了,若昭从后门进的明月楼,到了卓圭主事的房间,他正在和几个管事的吩咐最后要检查的事项。若昭和雪澜在门口等了会儿,待到众人散去,雪澜才把若昭推进去,若昭冲着里面的脆生生地叫道:“卓哥哥!”
卓圭一见若昭来了,笑意如春风散开,“昭妹妹你来啦!来,到这边烤火。”
雪澜把一个包裹递给若昭,自己出去守着门,留两个人在屋里说话。
卓圭在桌边端了几碟可口的小点心,若昭笑眯眯地捻起一块核桃酥吧唧吧唧地开始吃,卓圭则是一脸温温地笑着看着她。
“慢点儿吃,这些都是你的。”
“卓哥哥这边做的点心最好吃了,比宫里御膳房还有小厨房做的都好吃。”若昭吃完核桃酥又抓起一块梅子糕。
“你要是喜欢,我待会儿差人做几盒你带着。”
若昭笑眯眯地道:“就等着哥哥这句话!”
若昭吃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和卓圭商量正事,“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哥哥是有件事儿麻烦哥哥的。”说着她打开雪澜刚刚递给她的包裹,这是一轴画,正是当时皇上在柔淑宫送给若昭的那幅。
“卓哥哥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个和画上女子容貌神态相似的女子。”
卓圭细细观赏这幅画之后忍不住道,“这画上的人,倒和你有几分相像。”
若昭笑笑,“那是自然,卓哥哥尽管帮我找便是了。只是,这画,万万不可叫别人瞧见了。”
“好,你放心。”卓圭仔细卷好这幅画,又用绸布小心地包裹上,郑重承诺道。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卓哥哥。卓哥哥这边还有没有多的百花宴雅座的门票?如果还有的话,可否给我一张?”
“其余的没有了,”卓圭想了想,“不过每年都跟你预留的一张还在。”
“那今年我回来了就把那一张门票给我吧!”若昭扯着卓哥哥的袖子央求道。
卓圭哑然失笑,“本来就是你的,你拿去便是。”
若昭嘿嘿地笑起来,“谢谢卓哥哥!”
接着他们开始讨论明年风波庄的生意问题。马匹兵器之类的本是卓圭所长,药品又有花语在把关,若昭向来放心。她只是担心近年来气候一直不稳定,保不齐哪儿就会有水旱灾害,现在风波庄手上还有一万石粮食,不仅总量不够,而且就这一万石也是陈粮,只够保存一年的,得想办法弄一点去年的新粮才行。
卓圭凝神想了想,“如今还未开春播种,想要粮食便只能去黑市上买,且不说黑市上粮食价格远远高于常平粮的价格,而且一旦在黑市上大规模收购粮食,这点风吹草动一定会引起黑市上粮价大涨。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若昭抿嘴笑了笑,“如果……我们造势让黑市上粮价大跌呢?”
卓圭道:“可能有点困难,妹妹你知道粮食这个东西不同于一般文玩摆件,所需量是固定的,所以粮食跌价卖者肯定会赔,粮食涨价卖者一定会赚,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有卖者降价的。”
若昭点点头,“这个我知道,”随后她又狡黠一笑,“黑市上的粮食不同于常平粮,并非是以满足百姓食用为目的,换句话说,本身就是用来牟取暴利的,如果这样想来,为了牟利而大量抛售粮食不是没有可能。”
卓圭了然,“那这个跌价的声势就得足够大。”
若昭眼眸中金光一闪:“听说陈家人有些在地方上当官的搜刮了不少粮食,这次我要让他们都吐出来!”
“华阴陈氏?”卓圭愣了愣,“那不是妹妹你的……”
“是啊,就是我的母家……”李若昭尴尬地笑了,“但是我的计划里就是要先对陈家下手。不过卓哥哥不用担心,我和宫里那位太后的关系……嗯,着实微妙,我自有办法保全自己。”
“那就好,”卓圭有点担心道,“妹妹你有宏图大志我定然支持,可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了。”
“卓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若昭自信地笑了笑,又凑近卓圭低声道,“而且我还听说一件事情,户部尚书的宝贝独子去年犯了事,当时走投无路的他托关系求了一个宫里的娘娘保住了他儿子。卓哥哥猜是哪位娘娘?”
卓圭把前因后果连在一起想了想,“丽妃娘娘!”随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妹妹是想借户部和丽妃娘娘之手彻查黑市,给陈家施压,迫使他们把大宗难以转移的粮食低价抛售。”
若昭拍手道,“卓哥哥好聪明!”
卓圭害羞地笑了,“哪是我聪明,是你早就想到了故意让我讨个话头说出来罢了。”
“还有一事,”若昭坏坏地笑着低声说道,“之前和卓哥哥商量西突和北燕一战的事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两国都不是产粮地,何况这上百年来交流如此频繁,西突北燕已经有很多人习惯食用我中土的食物了,因此两国必然会派出暗使来我大唐收购粮草。”
卓圭一想,“你想联系那两国的暗使一起压低粮食价格?可他们终归是敌国啊,要是粮食外流,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你放心,我断不会做这种于国无利的事情,”若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就是我让你打听西突那边备战情况的原因,到时候两国即将开战,你只需要在两国暗使之间稍加挑拨,便可使他们因为分利不均而生裂缝,那时你只用煽风点火便可使他们铩羽而归。”
“好计策!”卓圭忍不住拍案叫绝道,“妹妹之计我已知悉,哥哥我定将不辱使命。”
“要是西突北燕之间实力差距悬殊,哪边弱的话哥哥不妨放点药品军资高价卖给他们,要让这两国势均力敌地打起来,”若昭眼中寒意一闪,冷冷道,“要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才好,让他们再也不敢觊觎我大唐国土。”
“嗯,”卓圭温柔地注视着她,“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之后若昭又问了问明月楼百花宴的准备情况,卓圭做事向来妥帖,一五一十汇报了百花宴的筹备情况,根本让人挑不出毛病。之后卓圭差人做了几大食盒的点心叫若昭带了回去。
回到萧府,又是一室冷清,萧靖在书房里,大长公主呆在佛堂,萧岚萧岄不知道到何处去撒野了。若昭从明月楼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在自己的云闲阁,抚弄了一下琴,一时抑郁难平,又靠在软塌上看了会书,雪澜给若昭端药和点心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放下书,靠在软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雪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门看见守在门外的风吟,风吟一见到她就把她拉到一边道:“阿澜姐,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啊,我看殿下回来闷闷的,是什么事情不顺利吗?”
雪澜不敢对风吟说今天殿下在灵溪茶庄晕过去的事情,免得又多一个人担心,只说她也不知道,人前还好好的,一到没人的地方就闷闷的不说话。
见风吟还是担心,雪澜挤出一个笑道:“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花丫头马上就要过来了,你可得把卓公子给殿下的点心收拾好,不然要是被花丫头偷吃了,殿下问起来,我可全都怪在你头上啊。”
风吟欲哭无泪道:“啊?花姐姐,啊不对,是花魔头要过来了!”
番外一:朝阳夫人
#番外一涉及高能剧透,请谨慎食用#
(一)
我本是洛阳城中一个手工作坊家的小女儿,天生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靠绣花为生。后来家中变乱,被人卖到齐国公府上。
“萧大人,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一入府我就被送到齐国公府的主院,在我害怕得瑟瑟发抖之际,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子款款向我走来,他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瑟缩成一团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冲着带我进来的人道:“你做的很好,下去领赏吧。”
他那一笑,宛如冰雪消融,春风吹来,我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如玉般在我耳畔裂开。
我懵了一会儿,才依从买我的人告诉我的话喃喃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没有名字……”
“很好,”那位大人点点头,“朝阳,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名字。”
“是。”我乖顺地点头。
“今年多大?”
“回大人的话,奴婢今年十七。”
“十七……”那位大人眼中突然一片恍惚,许久,他才对我道,“好,你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你是这府上的二夫人,应该自称妾身。如果你愿意,唤我云渊就好。这府上除了桃花林后面的云闲阁,你都可以去。”
我完全愣住了。
(二)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齐国公府的二夫人。
在国公府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优渥,本来我不过是个妾,但府中上下都称呼我一声朝阳夫人。家里并无掌事的女眷,只有一个叫歌儿女管家负责打理府中上下。我每天要么被下人推着在府上乱转,要么就窝在房中绣花。齐国公府上还有一个十岁多小少爷,就是齐国公的世子,叫萧檀,年纪轻轻,却聪明伶俐。他一般在他的房中读书习字,我一般不打扰他,他除了偶尔遇见我向我行礼以外,旁的也没有什么交集。
和下人们的交谈时得知世子是齐国公的正妻所出,正妻很早就去世了,至于是哪家的小姐,他们也不知道,也没有灵位灵牌,听说歌儿知道些许,我问了,她也讳莫如深笑而不答。
至于这家的主人齐国公萧岚,更是让我摸不到头脑。他人很好,不管对谁说话都温声细语的,从不打骂下人,甚至连斥责声也没有。我虽是府上的二夫人,他却从来没有让我侍过寝,只是偶尔在深夜之时,我感觉到我的床前影影绰绰地站了一个人影,还有,很细微的叹息声。
他对我很好,好到让我一度以为我就是他的妻子,大概就是很多女子口中的相敬如宾。有一次我在府上后花园看风景,想亲手摘一朵花却不小心磕伤了小腿。后来萧岚知道了,在卧房中屏退所有下人,亲自为我一点一点上药,他温润的大掌抚过我受伤的小腿,我本毫无知觉的小腿仿佛都能感受到掌间的温存与爱意。他低声问,热气呼在小腿上:“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以后不许再伤到小腿。”
我一半害羞一半害怕道:“大……哦不……云渊……妾身没事的,妾身小腿本来就没有知觉。”
听到这句话他手突然一僵,蓦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眼中有恨、有冷意,还有我看不懂的悲哀。顷刻间他收走了所有的温存,冷冷地扯过被子替我盖上,语气冰冷地道:
“这句话以后不准再说。”
说罢转身离去了。
(三)
嘉熙元年正月,宫中大宴。
萧岚作为齐国公自然要前往,没想到他格外嘱托了歌儿替我收拾一下要带上我。听说宫里的宴会是不能带上侧室的,我本来想反驳,但是看到萧岚不容置疑的眉眼,我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宫宴酒过三巡,有个公公模样的人过来说月妃娘娘请我过去叙话。萧岚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便跟了过去。歌儿推着我到了僻静的御花园,我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披风的女子迎风而立。
屏退下人之后她转过身来,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冷艳、疏离,眼角间带着几分摄人心弦的魅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中又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英气。她低头看向我,我却不敢看向她。
“哼,哈哈哈哈……”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她围着我转了一圈,“萧岚……他可真是个傻子。”
我听不懂。
她看了一眼我迷茫的神情,突然低下头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是傻子呢?”说着拍了拍我的手,“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多问。”
不用多问……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我有时候试探性地问萧岚,他也是这个语气,问多了,他甚至连片刻都不想呆在我身边。久而久之,我也不问了。
“朝阳?这是萧岚给你起的名字?”
我点头默认。
“呵……”她又笑了,笑得那么悲哀和辛酸.
“那么朝阳夫人,你可否愿意为我帮忙?”
(四)
回到府上,我一五一十把当今圣上的宠妃月妃娘娘要我给她帮忙的事情对萧岚说了。萧岚头也没抬地道:“你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就是了。”
说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嘉熙改元以来,曾经赋闲在家的萧岚成了同平章事,一国相权在握,日理万机。
转眼过了一年多,两人的关系还是这样不远不近的。我任何试图的靠近收获的只有冷冰冰的回应,但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好又能清晰地感觉到。我房中的好东西永远是最多的,包括平日的点心。虽然我并不喜欢甜腻的东西,但是我不忍心拒绝。
而且但凡宫宴,我一定会被带着见那位月妃娘娘,去做她吩咐我的事情。有一次她嘱托我把一封书信带给国公府上的一个人,我问她是谁,她说放好标记后自有人来取。我不敢多问,收好信件准备出宫的时候,在宫道上遇到了一个穿着明黄色团龙密纹图样的男子。
我大惊,那可是当今圣上啊。
我刚想行礼,他一挥手,“免了。”说着紧紧地盯了我许久,又毅然决然地转开眸子,“齐国公府上的?”
我规规矩矩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妾身齐国公府侧室朝阳。”
“朝阳?”对面的男人怔忡片刻,许久才微不可察地呵了一声,“女子闺名不可外称,你倒是可以问一下云渊为何要给你起这个名字。”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正眼看过我,我以为那是在嫌弃我,却在他走过我身边的刹那,发觉那是……
泪。
(五)
我按照月妃说的在府上放好了标记,过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睡下之际,一个黑影突然窜了进来。我刚想大叫,就被捂住了嘴巴,蒙面人低声在我耳畔道:“别说话,不然杀了你。”
我害怕地点点头,那个人才扯下面罩。我看清了,是一个相貌英武逼人的女子,一身黑色紧身衣,手持长剑。只是,她的半边脸全部被烧伤了,狰狞的疤痕吓了我一大跳。
她无视我的反应道:“听说有人给了你一封信让你转交给我?”
我让她抱我到轮椅上去妆奁盒里取。
她看到我坐在轮椅上突然大笑起来,伏在桌子上笑得浑身颤抖,可是一抬头,我看见她眼中分明噙着泪。
不知何时萧岚过来了,就这样静静地,一言不发地斜倚在门边,看着屋内的两个人。
“哥,这就是你说的朝阳夫人?”女子看向萧岚,“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傻子……”
女子又看向一脸疑惑的我,“你不用多问,都是过去的事了。”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我感到很难过,萧岚、月妃、这个女子,还有当今圣上,他们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是我却被排斥在门外,想进入他们的世界,却连靠近都不可能。这种焦灼的感觉伴随着我对于萧岚那份日渐增长的情愫,成为折磨我心头的毒药。
(六)
我亲眼撞见了皇后与人私通。
一半被月妃暗示一半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门,却看到了这般香艳的情景。我捂住眼睛惊叫一声,没想到皇上不知道从哪里就突然冲了出来,凶神恶煞地盯着床榻上的两个人。
皇后衣衫半褪地从榻上滚下来跪地仰头哭诉:“皇上,听臣妾解释,臣妾是无辜的!”
皇上根本不想看一眼这个跪在地上女人,他扫了一眼已经傻了的我,面无表情道:“你回去吧,有些事情,朕建议你还是问问萧岚比较好。或者……他府上应该有个云闲阁,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他直接以名称呼萧岚,这还是第一次。
我转头,看到了站在陛下身后的月妃,她嘴角露出了冷冷地一笑。我才意识到我成了月妃扳倒皇后的一颗棋子,而支持我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的夫君萧岚。
回到府上我一直心神不宁。那天很晚萧岚才回到府中,他一回来我赶紧迎上去,看见他那温润如玉却又拒人千里的表情,我想说出口的话又停在了嘴边。
他看到我,只是淡淡地说道:“事情办完了,你好好休息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联合月妃一起扳倒皇后?”
“不用多问。”
又是这句话,我好恨这句话啊……
“为什么我不能问,我不是你的人吗?我只想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到你的府上来?为什么你要叫我朝阳?为什么我要替月妃做事情?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够了!”他突然厉声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的本分?忘了你是谁了?”
我突然一口气懈下来,他说的对啊,我不过是一个奴婢,被人称了几天主子,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萧岚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走了。
(七)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萧岚。
嘉熙二年发生了大事,皇上驾崩了,皇后据说殉情而死,跟着去世的还有月妃娘娘。
萧岚作为先帝亲封的一品国公,当今手握大权的同平章事,牵着年仅八岁的太子即位。
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回府,趁着这个清闲,我只好自己去寻找想要的答案。
那个我一直好奇却又不能进去的云闲阁。
避开了所有人,我独自推着轮椅穿过一小片桃花林,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那最神秘的云闲阁。
推开没有锁上的院门和房门,里面分明是一个女子的住所,小巧精致,还有一片小水塘。屋内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经常有人来这儿,桌上放着一架弦已经断了的古琴。
我把那架琴抱在怀里,幻想着那些才女们抚琴的模样。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一个冷漠威严的声音在背后炸裂。
我大惊,手一抖,那架琴便摔在地上,深深的裂缝清晰可见。
萧岚……
他冲过去把地上的琴抱在怀里,可是那裂缝,再也愈合不了了……
转身,他那大掌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颈,那双为我亲自上药的手啊,就这样死死地掐着我,我喉头一甜,差点窒息。
“说!谁允许你进来的?”
面前的这个人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暴戾和凶狠,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陌生到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对都是假的,陌生到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不对啊,我本来就不了解他,从来就不了解他……
我看着他,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嘴角闪过一丝凄恻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在他手里也很好。
这时,我突然感到脖颈一松,一口血咳了出来。睁开眼,看到他跌坐在地上,是那么憔悴、疲惫。
“你走吧……”
“嗯?”我不敢相信他的话。
“她们说得对,你……终究不是她。”
第五章 明月:拜访凉王
正月十五是春节年休的最后一天,因为没有宵禁,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会来到大街小巷玩耍,尤其是东市西市,两市四坊之地大都已经被花灯装饰满了,冬夜晴空圆月高悬,竟难与灯火争辉。
若昭从初七回来就一直闷在萧府里,花语来瞧病的时候两人还能有说有笑的,无人来的时候就一句话也不多说,花语对这个病人很是满意。但是雪澜不放心,和风吟商量总让殿下在屋里闷着不好,正月十五的下午若昭说想出门走走,雪澜求之不得,赶紧和花语打了个幌子,推着若昭出门去了。
若昭一出门直奔东城的靖恭坊去,雪澜才明白她这位殿下又是不安分地去凉王府了。
凉王李若昊,是当今圣上的五弟,去年刚过四十岁。河西节度使在静帝承光年间起兵被他镇压,之后就被封为镇守甘凉一带王爷。安和元年先帝静帝驾崩,他与北燕两路骑兵进入长安城力保他同母的哥哥李若旻登基,是为当今圣上。但是,此后就一直幽居在长安城,再也没有回到过甘凉封地。
安和之乱爆发,北燕在甘凉十八州大肆屠杀劫掠,李若昊嫡系的甘凉军主力留在凉州群龙无首,自发抵抗无效后,终于在北燕铁骑的攻杀下土崩瓦解,四散逃离。之后李若昊闭门不出,长安城中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了。
雪澜推着若昭到了凉王府的侧门便上前去拍门,门里一个黑衣小厮探出头来,“你不知道这儿是谁的府邸吗?”
“知道知道,”雪澜赔笑道,“凉王爷的府邸,我们家主人想要过来拜访,还请麻烦您代为通禀。”
“知道我们家王爷不见客吗?”那小厮不耐烦地挥手道,“还不赶紧走开!”
雪澜顺手望那小厮手里塞了一锭银子道:“你刚过来守门吧?你就说是熙宁长公主过来,就麻烦你告诉你家王爷一声,见不见,你家王爷自有决断。”
那小厮见拗不过雪澜,只好进去找他们家王爷。过了一会儿,那小厮一脸闷闷又吃惊的样子过来道:“王爷请你们在客厅一叙。”
雪澜道了声谢之后推着若昭进来,那小厮领着他们俩七拐八折地向客厅走去。走到一个路口,若昭径直撇开了那小厮,示意雪澜往另一个方向去。小厮在后面大叫一声:“喂,别去,那是书房!”
书房里,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负手立于一张地图前,手边摆着一坛老秦酒,书房的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若昭吱呀一声把门推开,灰尘乱舞,酒香扑面。
凉王顺着开门的方向望去,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逆光而立。
“昭妹!”
“五哥!”
凉王爷想向门外走去,刚刚饮过烈酒的他一个趔趄,还好扶住了书房正中央的沙盘。
“五哥你先坐着,”若昭自己推着轮椅进去,转头示意雪澜把门带上。雪澜把门带上之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带路小厮,朝她微微一笑,小厮立马就老实得不敢说话,转身就跑了。
凉王扶着额慢慢在一旁坐下,若昭自己推着轮椅到那张地图前,轻轻地伸手抚摸过地图上被刀痕划过的一道道痕迹,抚摸了许久,回头轻叹了一声:“五哥……你受苦了……”
凉王一只手扶着额一只手无奈地摆摆,“这算什么受苦……这是受罪啊……”他一手抄起桌上的一坛酒大口饮道:“十年了,我已经不出门十年了,也只有你还记得看望一下我。”
若昭低头不语,她想起来四年前她第一次进入凉王府的时候,院中一片荒草凄凉,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小孩儿跪在书房门口大声哭道:“父亲我错了,孩儿今后一定好好读书志在边疆,再也不惹父亲生气了……”书房内酒气熏天,一个中年人靠在榻上,双眼空洞,嘴角酒液未干,他喃喃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当时若昭随手抄起塌边的一坛酒倒在凉王爷头上;“五哥你醒醒吧,你不想知道甘凉情况如何吗?”
正是那一次促膝长谈,若昭告诉凉王爷,甘凉是有希望收复的。她说,当年戍边的将士,还在等着他们的凉王爷回去,北燕的铁骑还在等着他们宿命的敌人,甘凉十八州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的保护神许他们安宁,而她正在全力以赴帮助他集合甘凉旧部。
“都是一家人,何必弄得这般剑拔弩张?”若昭微微叹了口气,“对了,世诚呢?”
“刚刚还在院子里练剑,现在应该去书房里看书了。”
若昭笑道:“刚刚进院子的时候看见树上的刀剑之痕,想必深而高的是五哥的,低而浅的是就是世诚的吧,五哥这可是打算上阵父子兵?”
“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没上过战场,”凉王闪过一丝担忧道,“只怕是另一个马服子。”
“我看五哥这沙盘摆的不错,不如今后叫他一起进来和五哥一块儿探讨,”若昭宽慰道,“虎父无犬子,我看世诚,今后定然是我大唐边疆的守护神。”
这话颇得凉王之心,他美滋滋地饮了一口酒道,“你这次突然回长安只怕是有大事吧,来,你慢慢说。”说着,凉王随手给若昭倒了一碗酒。
若昭哭笑不得,“五哥,这么烈的酒我可喝不下去。”
凉王一拍脑门儿,“哎哟,忘了,你也是个病弱之人,”随后招呼着给若昭看了茶,若昭喝了一口就忍住吐出来的感觉,且不说是放了多少年,实在是太难喝了……
她把茶放在一边,“五哥,我就开门见山了,薛家之事你应该已经清楚了吧?”
第五章 明月:结盟
“砰”的一声凉王一拳砸在桌子上,“岂有此理,如今甘凉的老部将走的走,死的死,最后剩下的勇恭也不放过,难道朝廷真的要放手甘凉吗?那可是我大唐的西北大门啊!”
“五哥你听我细说,”若昭稳住怒气冲冲的凉王爷,“薛将军一家人出事并非完全是由甘凉政策造成的,和朝中内斗不无关系。龙门薛氏看似倒台,但是百年望族并不是那么容易烟消云散的,薛家如有后人,我必当倾力保护。而此时,断不是收复甘凉的好时机,但却是迈开这一步的好契机。”
“此话怎讲?”
“薛家倒台,势必牵涉朝中各大势力动荡,自隆平元年以来的格局将被打破。此时扶植一位能够助五哥收复甘凉的皇子上位,五哥说是不是好时机?”
凉王爷皱着眉头捏着下巴想了好久,突然惊喜道:“世默!”
若昭微微颔首。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凉王一拍巴掌,“世默那小子不仅和薛家人有婚约,听说他是个极有君子之行的人,面对朝中这样的局面,只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吧?说吧,是不是需要哥的帮忙?”
若昭点点头,“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了看望五哥和世诚,二就是为了找五哥帮忙,五哥可愿意相帮?”
“你要做的事情,五哥定然帮你。别的不说,就凭你能一言救我不死,五哥就信你。”凉王对这位妹妹的智计早就是无比佩服。那年他率兵进长安力保他哥哥登基却被囚禁,陈太后将他幽闭在府,本以为死路一条,结果最后只是囚禁没有被杀。他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妹妹一言救了他。
若昭低眉,“终究……还是让五哥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那年本来凉王已经是必死无疑,陈太后恨透了这个难产让她血崩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还落下终身不能生育的儿子,若不是生了李若昊一度失宠,何来华贵妃敏妃这些人爬到她头上。当时在寿康宫,她正在施压皇上想办法杀了凉王,那时才十岁的李若昭推着轮椅一路闯到寿康宫主殿门前大喊:
“母后,女儿读书不懂,请母后赐教。”
喊了三遍陈太后才气冲冲地出来。
“女儿不懂齐人茅焦说秦王,为何一言能使其母归甘泉宫?”
陈太后不说话,阴晴不定地盯着若昭。
若昭推着轮椅转身,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五哥如身死,天下人皆以为是母后和皇兄凉薄所致。”
陈太后在她身后许久,才咬牙切齿道:“以后只许读《女诫》,不许再读太史公的书。”
这一言保了凉王十年平安,凉王虽不知细节,但是早已对这位病弱的妹妹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妹妹过来请她相帮,如何能有不帮的道理?
“说吧,需要五哥做些什么?”
“五哥此时还是蛰伏不动,之后需要五哥相帮的时候,我自会来告诉五哥,”若昭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可能,五哥还得受一些牢狱之灾。不过五哥放心,我肯定很快,很快就把五哥救出来。”
“不怕,”凉王拍拍胸脯,“天牢也不是没有去过。”
“快别说了,”若昭捂着胸口道,“听着难受。”
转而她又说道,“还有一事,在这方面五哥是权威。昕姐姐年前来信,说最早今年、最迟明年,西突北燕为争夺河西走廊之地可能有一战。”
“义宁公主?”凉王冷冷地抬眸。
“五哥你就别对昕姐姐有这般成见了。”若昭知道甘凉被北燕占据,昕姐姐和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昕姐姐当年有别的选择吗?这些年我还与她有联系,她在北燕过得如此艰难,可是未尝不心系大唐啊!”
“都是……”凉王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哎……”
“如今我已经想办法多方打听两边的情况,如甘凉有变,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五哥,五哥可否为我多做分析。”
“这是应当的,”凉王点头道,“甘凉……是我最熟悉的战场……昭妹你说的对,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若昭抬手敬道:“还请五哥多多保重,甘凉遗部可以联系到的大约还有一万多人,其中两千多人保有战斗力并且还愿意挺身而出为甘凉一战,这些人,都还盼望着五哥能够回去啊!”
凉王握紧拳头,凝眉痛思。
之后若昭还对凉王多加劝慰。末了,若昭突然低声问道:“五哥,开门的小厮一直都是那个人吗?”
凉王愣了愣,“一直都是啊……昭妹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若昭神色有些凝重,拧着眉头想了想,在凉王的耳畔低语了几句话。
凉王脸色一变。
若昭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安慰道:“五哥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暂时观察他一段时间,不会有事的。”
凉王了然地点点头。之后他还一定要拉着若昭用了晚膳再走,若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五哥……元宵佳节啊,莫不成你还要陪你这个老头子过?”
“老头子?”凉王佯装怒了,“你居然敢说你五哥是个老头子?”
“不老不老,”若昭俏皮一笑,急忙澄清道,“廉颇不老。”
第五章 明月:元夕夜
出凉王府门时已经是傍晚。雪澜服侍着若昭上了软轿从东城向西市驶去,离西市还有两坊之距的时候,若昭让轿夫把她们从轿子上放了下来,由着雪澜推着她往前走。
上元夜的灯火逐渐点起来了,街上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若昭远远地看着举着花灯向前奔跑的小孩儿,突然觉得自己想的离周围的世界好远好远,那些战乱、斗争、灾荒、暴动都不存在一样,只有街灯流动,人影相错,大街上全是喜气洋洋的繁华景象。
若昭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雪澜听见这笑声才敢开口道:“小姐你终于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从茶庄回来,这几天一直不说话吓坏我们了。”
若昭愣了愣,许久才说:“对不起啊,阿澜姐,让你们担心了。”她望向远处迷离的灯火,心一下子就变得很空很空,“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嗯?”雪澜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若昭指的是什么,“小姐是说支持三殿下的事?”
“嗯。”
“奴婢是个下人,不知道天下是个什么局势。但是,”雪澜想起来这么多年小姐从救凉王爷、到创立风波庄、到一点一点着手准备帮助三殿下夺嫡的桩桩件件,个中不容易也就只有贴身的她能明白了,她说,“小姐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奴婢都看在眼里,这一路小姐经历那么多挫折都挺了过来,奴婢从来就不觉得小姐下决心要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
“只是……”若昭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他那么善良,他这安逸的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没有的事,”雪澜安慰道,“薛二小姐的死不是小姐造成的,薛家罹难也不是小姐的错,甘凉不是因为小姐,河朔也不是小姐的责任,灾荒怪不到小姐头上,三殿下上风波庄更不是小姐逼的。小姐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什么,三殿下要做的,不过是承担他应该的责任罢了。”
“阿澜姐,你说的都对,”若昭叹了口气,“只是在他府里、宫中散播风波庄的流言终究是我派人去做的。他上云山也是早就设计好的结果,你说……他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恨我,会恨是我把他逼上这条不归路的?”
若昭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多了几分凄怆,雪澜一时心酸,忍住涩涩的眼泪道:“不会的,三殿下不会怪小姐的,他知道小姐为他做了那么多一定不会怪小姐的。”
雪澜是知道若昭心思的,她曾经给小姐守夜给小姐掖被子的时候听见小姐睡梦中轻声的呢喃“世默……世默……”,她就知道小姐她那埋在心里最深的心思。可惜这世间男儿千千万,长公主若喜欢谁都可以嫁,只是,她爱上的却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的人。
“姑母。”突然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逆光而立,微微一笑,仿佛让她世界里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
世默……这是梦吧……若昭心里就只剩下这一句话。
“儿臣给姑母请安。”不远处那个人款款走来,正如那年桃花树下他踏花而来,从此之后她的世界就变了。
“给三殿下请安。”雪澜反应过来赶紧行礼道。
李世默示意雪澜免礼,转而向若昭道:“好巧,没想到在这里能偶遇姑母。”
若昭呆呆地看着世默,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啊,上元佳节出来走走,三殿下也是?”
“嗯,”世默看向别处,夜晚的灯火下他的表情异常温柔,“那年重逢,就是这个时候。”
若昭垂下眼睑,灯火迷离中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薛二小姐能得殿下如此追念,纵然在彼岸,也是幸福的吧。”
世默看回这个面前坐在轮椅上的瘦弱女子,突然就想起来几天前灵溪茶庄中的风波庄庄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心里笑了笑自己真奇怪。他问道,“世默斗胆,姑母可否陪世默走一段?”
若昭愣了愣,才道,“好……好啊。”
雪澜识趣地退下,远远地跟在后头。世默推着若昭,两人信步在走向西市。一时两人无语,惟剩灯火迷离,人群熙攘。欢声笑语中,若昭闭上眼睛……如果她不是她的姑母,她未出嫁,如果他未有心上人,他们这样子,算不算一双人?
真是……天天被风吟雪澜叫“小姐”,都快忘了自己已是孀居的寡妇了……
想得再多又有如何,再多的心绪,也只能叫杂念。趁现在还未成为执念,不如早早抽慧剑断情丝,长路漫漫,谁又知道未来的道路会如何对待这个心思澄明如镜的人儿?
沉默了好久,她终于问道:“三殿下……除夕夜内侍被杀一案,可有结果?”
世默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都说姑母不关心后宫中事,看来不是真的。”
若昭尴尬一会儿,“身在其中,要是不知道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也对,”世默自嘲地笑笑,“萧贵妃查出来,刺杀内侍用的刀是正阳宫的,加上有内侍看见半夜有黑影从正阳宫中出去,就基本认定是正阳宫的人干的了。”
“皇后和太子呢?”
“皇后说此事与太子无关,太子后来跑到父皇面前求情说此事与皇后无关,最后是皇后宫里一个小宫女出来说因为被小礼子调戏,心生不忿,半夜从正阳宫的小厨房里偷了刀把他约出来杀了,没注意看死在哪儿了。”世默顿了顿,“虽然这话漏洞百出,但是父皇示意查到这儿就算了了,罚了太子和皇后一个月的俸禄,禁了太子一个月的足。”
“太后那边呢?”若昭突然问道。
世默很奇怪这个姑母怎么如此关心这事儿,不过还是很耐心地答道:“父皇罚的不算太重,太后也没有出言表态。”他突然问道,“此事,姑母怎么看?”
这问得猝不及防,但若昭并无慌乱之态,只是淡淡地说道,“正阳宫不满宦官专权,杀了个内侍说禁军不严。还扔在储秀宫前嫁祸储秀宫,只怕是为了报除夕宴上丽妃娘娘出言不逊之仇。”
世默内心盘算了一会儿,没有多说,只道:“也对。”
不一会儿,世默推着若昭,来到一家已经关门了的戏班前面。
“这是京城当年最著名的戏班,”李世默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姑母可知,他们最著名的曲目是什么?”
还没等若昭回答,世默自顾自地答道:“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哦,”若昭恍然大悟,“‘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龙门薛氏先祖之勇,熙宁早有耳闻。”
世默魂游当年,那个小女孩儿拉着他,带着一半稚气一半得意道:“世默哥哥,告诉你,这就是我薛家先祖,三箭定天山,厉害吧!”
“后来薛家出事,这家戏班就被京兆尹府查封了。”世默叹息道。
若昭一想,京兆尹杜桓,出自宫里怡妃娘娘秦氏的姻亲家族,不怪如此。
“一代将门,就此陨落。”世默低头看向若昭,“姑母就没有想说的吗?”
“三殿下,你去过天山吗?”若昭反问道。
“没……”世默不明白这位姑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数百年前,我大唐国势威慑天山,而如今,我们却连天山的样子都不知道。我们连河西走廊都过不去。”若昭突然抬头,看着面前破败的戏台,“这就是熙宁所想。”
世默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走到若昭面前,深深地行大礼鞠了一躬:“姑母教诲,世默铭记于心。”
世默若昭出来和雪澜会合时已近戌时,临别之际世默向若昭行大礼道:“姑母一言,世默受教,还请姑母今后多加耳提面命,世默定然感激不尽。”
若昭沉默地看向那个站在灯火之中的玉人,突然就那么舍不得,她好想说,世默你离开长安吧,去行走江湖,去在诗酒恣意中逍遥人生,你不适合这里啊……然而,她还是最终点点头。
“三殿下……胸有大志,熙宁暗中定当全力相助。”
第五章 明月:青丝绾正
若昭到明月楼的时候百花宴已经开始,若昭雪澜不惊扰众人从后门进了明月楼。卓圭两天前传信来说找到一个酷似画上的女子,请若昭过来看看。若昭到了卓圭理事的房中,卓圭差人上了茶和点心之后,吩咐下人把那个姑娘带过来。
只见得屏风后走出一个弱柳扶风的纤纤女子,一袭长褙天水碧,两弯微蹙新月眉;双眸含情似水,朱唇欲语还休。裙裾微敛,莲步慢移,走到卓圭面前,低头屈身行礼道:“奴婢青儿,参见卓公子。”
卓圭并不看她,反而转向主位上正在喝茶的若昭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她才是。”
青儿恭恭敬敬地走到若昭面前,再一次低头屈身行礼道:“奴婢青儿,参见主子。”
若昭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慵懒地靠在轮椅上道:“抬起头来。”
青儿屈着身乖乖抬起头来,她这才看清楚这上位的女子,明明是一副病恹恹的弱态,眉眼之间却尽是威严,嘴角的一笑都是她不懂的深沉之意。她害怕不敢看她,又不敢低下头,只好把眼睛闭上。
“起来吧。”若昭微微一笑,伸手虚扶一把。
青儿哪见过上位的人亲自来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她看对面那个女子并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一时慌乱,双手抓着若昭的手站了起来。
若昭无奈地笑笑看向卓圭,称赞道:“辛苦卓哥哥,这姑娘竟然如此相似。只是今后不免卓哥哥多多教导,让她熟悉大家闺秀之礼才是。”
说着若昭示意雪澜搬了个凳子过来,让青儿坐在一边。青儿羞愧地脸都红了,这不就是说她出身卑微不懂礼嘛,她低头绞着自己的手不敢看这屋内的另外三个人。
卓圭笑笑,“妹妹吩咐的事情,哥哥自然要办好。”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当然不会提这些天找这个姑娘的不容易,以至于让他身边的人一度以为他卓圭破天荒的要娶妻了。
若昭转头看向在一旁低头不语的青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可亲道:“你叫青儿是吧?可有正名?年方几何?”
“回主子的话……奴婢叫青儿,因出生那年甘凉水草丰沛,漫山遍野都是青色的,所以叫奴婢青儿,青儿今年年方十五。”青儿还是低头不敢看若昭。
“甘凉?”
卓圭在一旁道:“青儿五岁那年甘凉出事,她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迁入关中,母亲改嫁之后没几年受不了继父迫害死我了断了,继父把她和妹妹卖入青楼打杂,这孩子一心想找块地葬了她母亲,甚至不惜卖了这身子,要不是在蔷薇馆遇到这丫头,只怕很快就被调教着接客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昭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又问卓圭道:“她妹妹呢?”
“被我一并买回来了。”
若昭赞许地朝着卓圭一笑,握着青儿的手温温地道:“你放心,你不会去接客,你妹妹也不会,你母亲的葬地就交给我,我保证让你看到你母亲入土为安,好不好?”
青儿这才敢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若昭,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去,“这是真的?”
若昭温柔的注视着她,“当然。”
“那……”青儿突然勇敢地抬起头来,“我需要做什么?”
“真是个伶俐的孩子,”若昭赞许道,“你会弹琴吗?”
“之前的妈妈教过一点。”青儿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声音也大了些。
“会《长相思》吗?”若昭继续问道。
“会……一点儿。”
“阿澜姐,把我的长相思取来,”若昭招呼雪澜,又向着青儿道,“你试试。”
青儿在四个人的注视下弹完了《长相思》,一曲终了,青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庆幸没有弹错。
若昭皱皱眉头,不过还是温温柔柔地道:“基本技巧学会了,要多些随性流露的情感才好。还有,弹完之后,不要一下子泄气。”
“奴婢知道了。”青儿自认为这是弹得最好的一次了,没想到还是被指出了那么多问题,又低着头不敢看若昭。
“还有,‘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这句要多练。”若昭提点道。
“嗯?”青儿一时没听明白。
卓圭知道青儿不懂,在旁边接了句:“妹妹放心,我到时候会督促她多练的。”
“哥哥别那么辛苦,叫子衿多多督促她便是。”
“好。”卓圭微微点头。
若昭示意雪澜把琴抱下去,看着面前低头羞愧的小姑娘,笑道:“那么喜欢低着头,倒是真有几分相似。”
“啊?”青儿不解地抬头,瞟了一眼若昭又低下去。
“低头是美,但是青儿你这低头还缺点火候,”若昭耐心指点道,“你这低头是害怕胆小,真正好看的低头是恭顺、是谦卑、是小女儿家的羞怯,你不仅要学会低头,还要学会抬头,那抬头看一眼的勇敢,那一瞬间的眉目传情,都还得你慢慢地学。”
青儿一下子脸就红了,闷闷地道:“奴婢知道了。”
“你还小,还不知道,之后让这边的姐姐多教教你。”若昭笑了,“还有你这哭,哭得还不够好看,哭得还不够我见犹怜。哭得时候要双眸含水,表情却不可悲痛欲绝,要强忍着泪的感觉,切不可浑身上下一并抽泣。拭泪的时候也不可大动作像擦桌子一般,要拿着帕子蘸蘸点点,娇喘微微。”
之后若昭又提点了青儿诸多动作的细节、包括抬头的角度、低头的时间诸如此类,并嘱咐她都要一并记下来。又对着卓圭道:“让玢姨把她浑身上下都细细检查一番,我看她手都冻裂了,用最好的雪花膏细细调理着,每日都要用蛋清敷面,或者是用猪蹄熬制成胶,夜以涂面,晓以浆水洗面。”
卓圭一并都记下来之后,若昭微笑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青儿,“青儿这名字太过简单,我再给你加一个‘绾’字,青丝绾正,就该出嫁了。”
青儿不敢反驳,恭顺道:“青绾知道了。”
“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忧愁你妹妹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若昭轻轻放下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道,“今后,你要听我的。”
第五章 明月:百花宴
青绾被人领下去之后卓圭便跟着下去打理接下来的事情,若昭由雪澜推着到明月楼的前厅看百花宴。若昭环顾着五陵少年一掷千金,只为台上美人一笑,突然就想着还不知道如何过冬的河东灾民,她想着这一笔生意做完,应该够卓圭在陈家手里收购一批粮食了,只是杯水车薪,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
她被推着到二楼的一个独立的雅座,整理了一下心情,伸手撩开帘子笑道:
“萧公子好雅兴。”
萧岚赶紧转过来冲若昭示意噤声,指了指台上,低声道:“没看见子衿姑娘在抚琴嘛?”
若昭无奈笑笑,也低声道:“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你看美人儿。”
节目间隙时,萧岚转过来看向若昭,“说好的来看,怎么来得这样晚?”
若昭喝了口茶,“中间有事耽搁了。”
“你这不是废话嘛。”萧岚瞥了她一眼,一脸嘟嘟囔囔的看向一边。
“好,我中途来耽误萧公子雅兴了,我给萧公子赔罪。”说着若昭给萧岚斟茶道,“当今圣上之妹,北燕王后之妹,兰陵萧氏长媳,风波庄庄主,大唐熙宁长公主给您亲自斟茶赔罪,这样可好?”
“这还差不多。”萧岚得意地瞟了她一眼,“看在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陪本公子的份上,本公子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啦。”
“聒噪,”若昭气得瞪了他一眼,“话说,云隐怎么没来?”
“她去北燕了。”萧岚优雅地拈了块栗子酥,“你这栗子酥,用的是平州卢龙的栗子吗?这么好的宴会居然不用卢龙的栗子,你说你们赚了多少亏心的门票钱。”
“这年还没过完你就把她使唤到北燕去了,”若昭惊道,“你……可真是亲哥!”
说着把萧岚面前的栗子酥端到一边,“觉得不好吃就别吃,如今卫将军守在大同太原一带和那边对峙,这种时候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卢龙的栗子。”
“岄丫头在家里呆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萧岚像故意气她一样又把栗子端到自己跟前,“谁说我不吃,不过我之前还真吃到过卢龙的栗子,可惜你那时不在。”
“叔父就是疼你们,”若昭气鼓鼓地塞了块栗子酥在嘴里,“话说她一个人去北燕你就不担心?”
若昭所说的叔父,是她公公萧靖庶出的弟弟萧翊,他不喜做官,专好经商。和卓圭走西域不同,萧翊时常沿着大运河走东部河朔江南一带。他能搜寻到卢龙的栗子并不奇怪。
“她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你当江湖上云隐公子的传说都是浪得虚名?”萧岚得意地斜睨了若昭一脸,满脸写着“萧岄是我妹妹我骄傲”,“再说,西突你肯定会去让卓圭去查,就让岄丫头替你走一趟北燕好了,反正是打着熙宁长公主的名头去找义宁长公主。”
萧岄早年曾上秦岭拜入秦岭剑宗门下学艺,习得一身双手剑法,武功自是不必多说。在秦岭学艺的时候就喜欢偷偷跑出去打山贼。出山之后经常女扮男装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号“云隐公子”,是关中有名的大侠。
“而且,我知道,”萧岚低声道,“西突北燕对于游牧的依赖依然不弱,每年春夏正是养马驱羊的好时机。一旦开战,必然是在秋冬时节,尤其是秋季,此时夏季刚过,正是马匹膘肥体壮之时,而且储备粮食还足。更何况,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淘汰,剩下来的马匹才能保证在食料不充足的情况下顺利过冬。据此推来,春夏时节,大概就是两国派暗使前来购粮的时候了。查这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让岄丫头早点去,避免耽误了你的事。”
若昭感念萧岚的智慧与体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我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
“嗯?”萧岚挑眉,“遇上你这样的嫂子真是不幸,说吧。”
“我想请你……以一位无官之身的身份,交好一位住在京城的将军。”若昭有点犹豫,不由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萧岚饶有趣味地盯着若昭小心翼翼的表情,觉得实在有趣,欣赏了一会儿,又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
“喂,你都不问一下是哪位将军的吗?”若昭明明知道萧岚做事极为稳妥,但就是气他这副表情。
萧岚故作神秘地在若昭耳边探头说道,“李君毅将军对吧?”说罢拈起一块梅子糕道,“放心,那是我的酒友。”
若昭傻了一会儿,半天吐出一句话来,“你……挺厉害的……”过了会儿才恢复正常道,“如此,就麻烦你和云隐了。”
萧岚一脸不领情道,“那你还好意思嫉妒我们有栗子吃?别说卓圭没给你带过好东西,你说那用和田玉山料做的玉石舞台吧,啧啧啧,虽说山料不那么值钱,但是这么纯净而又一整块的山料,卓圭是修了多大的福气才找到的?”
若昭瞟了一眼一楼正中央的玉石舞台,换成是她捂嘴得意地笑了笑,“石头而已嘛,比不得你们家的栗子。”
“小人得志,”萧岚瞥了她一眼,又低声道,“今儿百灵姑娘这嗓子不太对呀?今年怕是上不了年排了。”
“她前几天着了风寒,只怕是伤了嗓子。”若昭若有所思道。
“难怪今日看起来格外柔弱些呢,”萧岚品了口茶,“这姑娘啊,千娇百媚,各有其美。有的如‘一枝红艳露凝香’,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媚到骨子里的;有的如‘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是初初长成的清新活力;有的则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强调的是一份干净澄澈,不占一点儿铅粉的;有的又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那便是清远疏冷,孤标傲世。当然啦,每个姑娘也不是单一的美,大多是将好几种美糅到一块儿的。这姑娘美的方式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人喜欢。”
若昭真是要被打败了,“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难怪京城女子盛传,‘掷果笙歌琥珀光,侧帽嵚崎似秋霜。道尽天下风流事,东海兰陵萧玉郎。’”
“哎……这京中女子,竟一个也没说到点子上。”萧岚斜倚在软塌上,“不和那些凡夫俗子说话。”
“诶,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昭逗趣儿般的问道,“萧大人任你玩了那么多年,也没见你真喜欢谁啊?”
“我么……”萧岚看了一眼玩笑般盯着他的若昭,神色难辨,“自然是美人我都喜欢。”
第五章 明月:明月之舞
“明月姑娘!”
不知道是谁这般扫人雅兴地大叫一声,看客各有恼怒,但一下子目光全都集中到台上。怪只能怪这位明月姑娘实在是难得一见,席间多少客人一掷千金来这百花宴,就是为了一睹明月姑娘的倾城一舞,
都说明月姑娘是明月楼中最神秘的存在,她一不说话,二不以真面目示人,三不接客,“月排”上自然不会有她的名字,但是年年百花宴凭着一舞就能牢牢占据年排的榜首,自从四年前有了这百花宴就没有变过。还有人猜测这明月楼的主人就是明月姑娘,不然这明月楼怎么敢叫明月楼呢?但是又有人说明月楼这个名字十年前就开始叫了,这百花宴上的明月姑娘却是四年前出现的,时间也对不上呀?这一传十,十传百,明月楼的明月姑娘就成了京城风流子弟心头的未解之谜。
一瞬间只见整个明月楼的灯火尽数熄灭,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天上皓月当空,皎如白练,才意识到今年的明月楼居然突发奇想把屋顶打开了。月光直射到象牙白的玉石舞台上,舞台上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一片黑暗之中,竟那么遥不可及。
月光流淌之际,琴声微微响起,之后多了笛声的凄婉、箫声的空灵,石磬敲击之声的清越。一时间似喧闹,又似万象无声的寂静。乐音渐渐散去,心头微茫之声却还在幽幽回转,又见天空中花瓣飞舞,在月光的河流中无力旋转,慢慢拼凑出一个人形。
“明月姑娘!”不知有多少人心头暗暗欢呼。
花瓣散尽,不同于以往衣带翻飞,舞台上的白衣女子一身劲装宛如侠客,手中一柄秋水如泓的软剑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宾客目光都集中在那一柄软剑上,听说明月姑娘剑舞堪称一绝,今日看来终得一见。
突然间琵琶金石之音划过,一时间镜花玉碎,水月破空,绵绸交织的月光仿佛被软剑撕裂了一道口子。银光翻飞,犹似衣带摆舞,凌厉剑气之间,如飞瀑腾空,如水银泻地,如潜蛟出于幽谷,如金乌落于虞渊。众人随着琵琶的跌宕起伏而心绪难定,目光焦灼地盯着玉台上的剑光倩影。朦胧月色中,只能依稀看见软剑划破月光,却又在与月光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琵琶之声逐渐转柔,乐音也像迎合着月光温柔地抚摸层层流转,月色好像越来越重,乳白色的月光仿佛要吞没剑影,宾客不由揪心起来,纷纷探头看那月光中的人儿。
琵琶声蓦地炸裂开来,电光火石之间浓重月色突然散去。一束清冷的光芒从屋顶上照下来,照见一个飘飘欲飞的倩影。白袍飞舞,水袖摇摆,墨发在风中张扬恣肆,剑早已不见,惟剩在空中飞舞旋转的女子,在缓缓坠落。
月光之下,像是一场死亡的仪式。
琵琶当心一画,霎时间冰泉迸裂,寒梅凋零。花瓣落尽,月光散去,白玉石台上却再也不见人影踪迹。
全场寂静。
直到过了很久,才有人反应过来一曲终了,稀稀疏疏的喝彩鼓掌之声仿佛唤醒了全场,随后是经久不衰的喝彩声。萧岚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玉石舞台,傻愣着许久才说:“‘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诗所言剑舞今日终得一见。”
“不对不对,”萧岚自己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说法,“公孙大娘的剑舞胜在技巧繁复,哪比得上明月姑娘与月光同舞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般浑然天成,又似与天相争,最后的结局却又如此绝丽如此悲美,让人看来,连心都要碎了。”
说着他看向若昭正一副看他笑话一般喝着茶,不由佯怒道:“我知道你肯定在笑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怎么,我就是赞赏明月姑娘的舞,你管得着嘛。”
若昭笑得连茶都呛住了,“咳咳……不敢不敢,以您萧公子的品位能给敝楼的姑娘如此高的评价,我替明月姑娘谢谢您。”
萧岚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低声下气地问道:“好嫂子,你就透露透露,你哪里找来这般只应天上有的姑娘?”
终于轮到若昭扬眉吐气了,她调笑着看他,“怎么,也有萧公子不知道的事儿?”
“我的长公主殿下,这您可就折煞臣了,”萧岚央求道,“这世间之大,哪能我都知道,就算我知道的再多,也比不上手握风波庄的您呀。”
若昭得意地笑了,冲他勾勾手指头,示意他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萧岚一下子弹开脸色都变了,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空空如也的舞台上一眼,回头惊恐地看向若昭好整以暇的笑容,拱手道:
“惹不起惹不起,刚才妄议明月姑娘之语,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告诉她。”
若昭噗嗤一笑,“她才不管这些事儿呢。”
萧岚惊魂未定,又忍不住问道:“该不会这明月楼中的姑娘,都是……杀手吗?”
若昭故作严肃地道,“有可能哦,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轻薄明月楼的姑娘。”
“不敢不敢,以后绝对不敢了。”萧岚拱手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若昭笑着瞟了他一眼,突然扫到了斜前方雅座上的一个人影。她伸手扯扯萧岚的袖子,“云渊,你看看,那个是户部尚书沈江年的独子沈知贺吗?”
萧岚知道若昭在说正事了,停住了不正经的状态,顺着若昭的的视线望去,仔细分辨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是的。”
“那我还得给你找件事儿,”若昭故作威胁地笑笑,“今后哪天有空,约他到明月楼来逛逛,具体时间我会告诉你。”
若昭萧岚两人对面的雅座上,亦有两人坐在软塌上品茗闲聊。一人头戴帷帽用以遮面,身形曼妙,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另一人未遮面容,举止也是一般优雅,只是容貌一般,眉毛有些粗粗笨笨的,眼眸之间虽是透彻清明,两只眼睛却一大一小,粗粗只能算是端正,仔细端详倒有几分喜庆了。
“小妹,那便是萧家二公子?”遮了面的女子撩开帽帘顺着一旁姑娘的目光看去。
“是啊,”那容貌一般的姑娘眼中似有倾慕之色,“慈姐姐看,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风流倜傥?”
“样貌的确是极好的,”遮面女子仔细端详一番又转向身边人,“我记得小妹你之前并不是个以貌取人之人,怎么见了萧公子,就如此有失矜持?”
“以样貌未必不能取人,”身边女子微不可察一叹,“与其说是样貌,不如说是气质。气质并非完全天生,教养、举止、家学、抱负、生活方式,都会影响到气质。气质出众,样貌自然不会差。倒是那些天生一副好皮囊的人,输了气质,那才真是不堪入目。”
“好好好,小妹总是有道理。”遮面女子打趣道。
“慈姐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小妹竟闪过一丝害羞道,“更何况,像姐姐这般容貌,说‘不以貌取人’,那是不随流俗、志趣高洁;妹妹我这般蒲柳之姿,看着如玉般的人儿说‘不以貌取人’,那便是赤裸裸地嫉妒了。”
“小妹不用担心,”遮面女子一只手轻轻搭在小妹肩上道,“你父亲一定会给小妹找个好人家的。”
“嗯,”小妹漫不经心地应承了一声,看着对面两个有说有笑的人影道,“那位女子是谁?”
“可是坐在轮椅上?”遮面女子仔细看了会儿,“那是之前嫁入萧家的长公主。”
“那就是萧家的长媳熙宁长公主?”小妹又端详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他们可真是……叔嫂情深。”
第六章 春试:士子寒越
正月十六开朝以后头一件大事是丽妃之子六皇子李世训出宫开府,前朝诸部后宫上下自然是为此事忙碌个遍。和太子东宫属官确立不同,六皇子李世训府上各典属长史大多由李世训自己确定。加上除夕宫中内侍被杀一事,皇上大约是觉得亏欠了储秀宫,在李世训开府的同时,下旨晋丽妃为丽德妃,择吉日行册封礼。宫中皇后之下皇贵妃出缺,再之下便是贵淑贤德四妃之位,萧贵妃凭着显赫的家室和皇帝即位后第一个儿子牢据贵妃之位,如今四妃又添了一个德妃,也算是宫中的一件喜事。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喜事。寿康宫那边陈太后当着卫皇后的面不知道摔了几个杯子,训斥皇后怎么连个宫中嫔妃都收拾不了。卫皇后虽心有恼怒,但还是极力劝阻陈太后稍安勿躁:
“阿史那氏不过出自蛮夷之邦,陛下如今下旨晋她为德妃,看似抬爱,实则是警醒,提醒她不能因此失了德行。”
卫皇后勉强劝住陈太后,回宫便叫人备了份厚礼给张宝权。她也是一时糊涂,没能制止自己儿子谏言撤了张宝权的职位,结果便是叫人反将一军,扣上了除夕夜谋杀内侍的罪名。她想这杀人的事儿定然不是她正阳宫中所为,只可能是储秀宫贼喊捉贼自己干的。除了心下给储秀宫添一笔仇之外,自然是要想办法弥补这一过失,给张宝权赔罪方为要务。
不过这些事儿都与萧府无关,开朝之后萧府上下逐渐忙碌起来,若昭也兑现了刚入府的承诺在萧府安心住下,并且开始作为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主导萧府上下的一应杂务。若昭之前打理风波庄上下已然得心应手,对于萧府自然不在话下。加之萧府结构实在简单,萧靖无二房,萧岚也尚未娶妻,诸房之争也不存在,若昭只是抓了几个偷奸耍滑的典型小惩大诫一番,便将萧府的下人们收拾的服服帖帖。萧靖、大长公主、萧岚和萧岄几个院中的主要下人都未动,只是在边缘做粗活儿安排了几个自己的人。
打理完萧府上下之后若昭就着手继续自己的谋划,去了趟灵溪茶庄交代卓圭在今年礼部春试之前要做的一应要务,顺便带了点灵溪茶庄独有的点心。出去的时候刚好碰到萧岚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萧岚一下子迎上来道:
“嫂子,这下可真巧,我正准备到府上去请你呢?”
若昭看到他又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只得叹道:“是看上哪家的姑娘让嫂子我帮你瞧瞧?”
萧岚哭笑不得道:“嫂子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就这形象啊?”说着不由分说接过雪澜推轮椅的活儿,“咱们进去说。”
两人在灵溪茶庄找了个僻静的地儿,点了两杯清茶,萧岚这才说明来意。原来是他偶然间结识了一位今年从江陵来京应举的贡士,两人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平日里少不得聚在一块儿谈天说地。这般才士萧岚想着怎么也要引荐若昭见一见,但是那才子心气颇高,应试之前不愿出入相府,故而只得在城中寻些有趣儿的场所会面。之前萧岚跟他介绍灵溪茶庄的茶点京城一绝,故两人有此一会。萧岚看若昭这几天终于把府上的事情忙完,就迫不及待地去府中请她。
若昭白了他一眼,“你可真是随性,之前在府里不提前告诉我,在大街上突然想起来便要回去请我。”
“和高人谈天说地自然思绪有些不同,”萧岚哈哈一笑道,“只可惜师由今年已然二十一岁,打破不了当年家父的记录了。”师由便是萧岚口中所说的那位才子的表字。
若昭转念一想,“打破萧大人的记录,莫不成你觉得他会是今年的……”
“不是觉得,是认定,”萧岚非常笃定地道,“我虽然不学无术,看人的眼力见总还是有的,要不要我们打赌,我赌师由必是今年的状元。”
若昭大惊,赶紧冲他使了使眼色,低声道,“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坏了大事就不好了。”
萧岚很少见到若昭如此严肃地对他说话,思忖片刻之后便道,“莫不成你要对今年的春试……”
若昭优雅地喝了口茶道,“不可说,不可说。”
“故弄玄虚,”萧岚嘟囔道,“我只知道,太子的礼部肯定惨了。你可真够黑的,人家现在还在禁足呢!”
若昭刚想开口,却听得慵懒一声道:
“萧兄,愚弟来迟,还请萧兄恕罪。”
萧岚亦答礼道:“不晚不晚,贤弟到的正是好时候。”
若昭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隽雅男子宽衣博带、帛巾束首、脚踏木屐,手持长笛,端的是魏晋风流。
萧岚拱手道,“嫂子,这位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寒先生。”又转向寒先生道,“这位是家嫂,熙宁长公主殿下。”
寒先生向着若昭行礼道,“长公主殿下,越一介布衣,承蒙长公主殿下抬爱。”
若昭回礼答道,“早听闻寒先生高名,今日一见果非凡俗中人。熙宁一向仰慕魏晋风骨,能与先生有此一会是熙宁之幸。”
三人见礼之后堪堪坐定,若昭笑问道,“我见寒先生手持竹笛,笛形修长笔直,熙宁虽不懂笛艺,但粗粗见来是一支有些年岁的好笛。”
“长公主慧眼,不妨一猜。”寒越将手中的笛交付与若昭。
若昭谢过之后将笛子接在手中,看这笛子丝纹致密,色泽发黄带黑斑,观之则温润秀雅,由笛形观原竹,想来原竹生的粗细均匀,不蔓不枝。她细细端详之后道,“熙宁孤陋寡闻,只听说后汉蔡伯喈制得柯亭笛,莫非先生拿的就是此笛?”
“哈哈哈哈哈,”寒越拍案大笑,“长公主殿下好眼力,当年蔡伯喈曾过会稽高迁,见柯亭屋檐第十六根可以为笛,制成竹笛之后果有异声,于是便有了这柯亭笛。”他笑而转向萧岚道,“萧兄,先前之约我可兑现了。”
“你这柯亭笛只给我嫂子看,又不给我看,这算什么兑现?”萧岚故意冲寒越撇嘴道。
寒越斜倚在窗边又笑了起来,“萧兄往常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之人啊,”又从若昭手中接过笛子转交给萧岚,“这样可算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