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与狼为伍
赵承衍是果然没答应去西北的。
而事情也完全和赵盈记忆中所发展的一模一样。
那天他应召往清宁殿面圣后,寻了借口,搪塞过去,说要考虑两天,昭宁帝不好逼他答应,就放了他出宫去。
一出宫,回了燕王府,赵承衍就立时将王府大门紧闭,整整三日不出门,不上朝。
昭宁帝派了几波人到王府去,全都吃了闭门羹。
宋乐仪说起这些津津有味,赵盈手上拿了块儿香瓜听的却兴致缺缺。
“你直觉还真是挺准的,你说殿下不会去,殿下果然就不会去。”
赵盈眉心才动了动:“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她啊了声,顺手也去拿瓜:“我爹说,燕王殿下性情古怪,但这样子关起门来不见人,态度就摆明了的。恐怕皇上是真有的头疼了。”
话音才落下,一口瓜入了口,咀嚼几下咽进肚子里去,宋乐仪抬眼又看对面的人:“燕王殿下也不怕众口铄金吗?”
赵盈无声浅笑。
赵承衍是这样的。
他要是会怕,也不干这样的事儿了。
二十六了不娶正妃,王府里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早年间京城盛传,说他是断袖,说他看上的是内阁次辅刘阁老家的小儿子,成日里成双入对。
他也照样不避嫌。
后来一手张罗着给刘小公子娶了妻,流言才不攻自破。
他会怕朝臣指点,百姓议论?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宋乐仪拿瓜的手一顿,狐疑看她:“突然笑什么?怪吓人的。”
她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说话的工夫,挥春端着一小碟红豆糕,并着一碗红豆粥进了屋。
宋乐仪眼角不免抽动:“你们也挺有意思。”
赵盈笑着接了那碗粥:“孙婕妤的手艺很不错,红豆去了皮,熬的时间又久,一碗红豆粥,入口软糯,口感特别好,你尝尝?”
“算了吧,我最不爱吃甜食。”
赵盈看着她手上的瓜,又去看她的脸,白瓷小勺舀了粥往嘴里送。
就连挥春都是噙着笑掖着手又退出去的。
宋乐仪一撇嘴,倒老实的拿了块儿红豆糕:“我看着,也没什么用啊?她隔三差五给你送糕点送粥,可你总不能巴巴的跑到皇上面前去夸她有多好。
你们俩在这儿做这个戏,给谁看啊?”
当然是给该看的人看。
“孙婕妤连着侍寝三天了。”赵盈放下小碗,拿了帕子擦了擦嘴,“怎么没用?”
宋乐仪差点儿没叫噎着:“这么神?给你送两碗粥,送几碟子点心,沉寂失宠五六年的孙婕妤,就接连侍寝了?”
“父皇看重的,不是她给我送糕送粥。”
赵盈垂下眼皮,眼睫动了动:“我说喜欢吃,她就费尽心思给我做,这红豆粥,少说要熬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把豆子全都熬烂了。
这份心意是最难得的。”
宋乐仪忍不住翻白眼:“你说喜欢,后宫这些人,都能做,还不是为着争宠?”
“可也只有孙婕妤做了呀。”
那是你只吃她的红豆糕!
宋乐仪心里啐了两句。
不过转而也不是不明白。
昭宁帝未必不知这是孙婕妤争宠的手段。
只是同刘淑仪一比,高下立判。
便是争宠,也是上了心的。
孙婕妤顶着一张三分肖像她姑母的脸,这一辈子都是成也那张脸,败也那张脸。
宋乐仪深吸口气,又长叹:“大概是赵澈打了你,你们姐弟两个闹成这样子,皇上一时又想起姑母了。”
赵盈心中不屑,嗤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分毫不露:“孙婕妤是个很聪明的人。”
自然是了。
宋乐仪也有些佩服起来:“过去几年,知道皇上是看厌了她那张脸,后悔接她进宫,还生下了赵姝,她就安分守己,闷不吭声的,带着赵姝过她的日子,不想着出头,更不想着争宠。
如今你肯抬举她,她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发现皇上也并没有似先前那般不待见。
这女人的确聪明——”
她托腮想了会儿:“恐怕第一回来你宫里,皇上对她态度有所缓和,她就知道皇上又怀念起姑母来了。
所以元元,与狼为伍,终要小心的。”
赵盈唇角勾了一勾:“你怎知我是猫非虎?”
宋乐仪稍一愣怔,旋即也笑了。
她递一只手过去,落在赵盈头顶揉了把:“是,我们元元是凶猛的老虎,母老虎?”
于是两个姑娘又笑闹做一团,别的一概不提。
太后凤驾回宫,是在这日后半晌了。
日薄西山,近了黄昏时,朗朗日光只剩下余晖,笼罩在宫城的红墙碧瓦上。
给这肃穆庄严的宫城,平添了一份柔婉。
太后的凤驾从宣华门入宫城,一路直接回了未央宫去。
人还没安置下来,就先打发了未央宫的掌事姑姑去了嘉仁宫中,抓着刘淑仪一通训斥,让她日日往冯皇后宫里去跪听训教。
赵盈正换衣裳打算去未央宫拜见,从书夏口中听了这个,眼角才染上真心实意的笑意。
挥春一面给她别簪,一面笑着开口:“太后果然是最疼爱咱们公主的,才回了宫,就训斥了刘淑仪,依奴婢看,刘淑仪这回真是面子里子全都顾不成,丢人丢大发了。”
赵盈倒没有再说她,嗯了一声,匆匆出门,急切的往未央宫去了。
这未央宫,是她最熟悉的。
前世她除了自己的上阳宫外,最常待的,就是太后的未央宫。
皇祖母是真的心疼她。
虽然到最后,她才明白,这格外的心疼,因何而来。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不是从前的赵盈了。
未央宫的掌事姑姑亲来迎的她。
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平日里是不苟言笑,颇有威仪的,见了赵盈,却又是满面和善。
赵盈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大殿,又从右侧绕过去,往太后的寝殿方向去。
人还没进门,赵盈就听着太后同殿里伺候的小宫娥吩咐,一时又要去拿给她冰镇好的瓜,一时又叫把她喜欢的翠云龙翔给焚上。
赵盈眉眼弯弯,眼窝一热,鼻尖也酸了酸,提了宫裙下摆进了门去。
第十四章 选驸马
第十四章选驸马
太后上了些年纪,但保养的不错,笑呵呵的招手叫赵盈。
赵盈脸上终于有了十四岁少女该有的娇俏,撒娇似的往太后怀里钻:“您总算回来啦,在圣通寺祈福,您是不是每天要吃素斋呀?”
连尾音上扬,都是娇软的。
翠云龙翔已经焚上,她窝在老太后怀里,往西窗下的错金莲花博山炉看去,香烟缭绕,烟态可爱,正是翠云龙翔最难得之处。
她深吸一口,心满意足。
小宫娥又捧了香瓜上来,海口大的碗里还有冰块儿。
赵盈后槽牙一凉:“我吃不了啦。”
太后咦了声,正要伸手拿一块儿给她呢,手一顿,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些:“怎么吃不了?你最爱吃这个了。”
她眉眼弯弯的摇头:“御医昨儿来看,说我这些天吃得多,又都冰冰的,叫我这些天少吃些,免得闹肚子。”
一听这个太后忙叫人收了下去,又把人往怀里揽。
养了这些天,赵盈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的。
太后一抬手落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还疼不疼了?”
赵盈笑着说不疼:“都这么多天了,早就不疼啦,再说有您护着我,心疼我,我就更不疼了。”
“胡说。”太后虎着脸轻拍了拍她,“女孩儿家最金贵,叫瓷瓶砸了怎么不疼的?澈儿是个混账,全叫刘氏给养坏了!”
啐骂了两句,大概是怕引赵盈伤心,便把后话都收住了。
赵盈目光闪了闪,听头顶声音是戛然而止的,于是抬头去看。
等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她心下微叹,就已经猜到太后想干嘛了。
前世就是这时候了——
果然,太后把人又拉开些,满目慈爱,去抚她脸颊:“元元是个大姑娘了,明年十五了,给你招个驸马好不好?”
赵盈歪歪头:“我不能在宫里多陪您两年吗?”
太后说当然能:“可你看,我出宫一趟,你在宫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我想着,选定了驸马,明年大婚,你们搬到公主府去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
这将来呢,你身边儿有个人疼你爱你,闲来无事时,你就来未央宫陪陪我,这不好吗?”
赵盈抿唇想了想。
其实太后的确是为她好。
她年纪越长,和母妃长的越是像。
昭宁帝今次处置起来,对赵澈这个亲儿子也毫不手软,太后估计是怕了,怕要出事的。
太后仿佛怕小姑娘家多心,捏着她手心儿:“看你的意思,你要不想,咱们就回头再说,我也……”
“好呀。”
赵盈点了头,拦了太后的话头:“您说得对,我也这么大了,早晚也要嫁人的,有您替我操心,我最愿意啦。
不过皇祖母,我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呀?”
太后眉开眼笑之余,眼底闪过诧异:“什么事儿你说,这丫头,如今有了心事,倒这样一本正经的来跟我商量了?
咱们元元,从来不都是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吗?”
赵盈看在眼里,想着太后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点了头的。
毕竟她才十四,还是个孩子,骄纵的日子还没享受够,真的嫁了人,再尊贵,也是做了人家家里人的。
她是公主,虽不必侍奉公婆,更不必跟着驸马住在家里立规矩,但多少受些拘束。
至于她说的,撒个娇,要什么有什么……
前世的确是这样。
赵盈眉眼低垂,长睫敛去眼中情绪:“我想搬出宫去住。”
太后脸上的笑凝了一瞬,全都僵住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出去住?”
“我想想澈儿如今这样,心寒的很,您也说了,我这么大个人了,本来也不是不能开府建牙,只是您和父皇心疼,才一直叫我住在上阳宫中。”
她吸了吸鼻子,声儿有些嗡:“我想着,您要给我选驸马,横竖选定了,也要给我选址建公主府,明年大婚也要在公主府里,倒不如现在我就搬出去。
您若是看上谁家公子,我还能在公主府相看一番,若有了中意的,再回明了您,您来指婚。”
太后说不行,声儿也冷了下来:“便是要相看,御花园也好,太液池也罢,还不够你使的?伤都没养好,就要搬出去住,你趁早别想。”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声:“您看,刚才还说,我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呢,这会儿又不成啦?”
可这个事儿,不管赵盈怎么说,太后就是不松口就是了。
赵盈其实并不失望,意料之中的。
前世她的确是没能在这个时候搬出宫去。
一直到太后为她选定驸马,交由礼部去择吉日,到了来年的七月里,才为她建好公主府。
甚至于她的大婚,都是在上阳宫。
婚后第二日,往未央宫拜见过太后,又去凤仁宫叩别冯皇后,她和驸马携手出宫,搬去的公主府。
有一就有二,来日方长,不要紧。
好在是太后没留意她话里的相看二字,也顺着她的话应了。
赵盈一撇嘴,面上倒做出一派失望姿态来:“真相看上了中意的,明年还不是要搬出去呀?”
“你也可以不搬,叫驸马住宫外,你住你的上阳宫!”
得,老太太是不高兴了。
赵盈忙又去挽太后的手臂,摇一摇:“我是个孩子,您跟我一般见识吗?怎么说起气话来?
叫我住宫里,叫驸马住外头,那我还嫁人做什么呀?”
太后虎着脸去推她的手:“那你还提不提这事儿?”
赵盈见好就收,一味地应声说不提:“那咱们说好了,真叫我自己去相看驸马啊,不兴反悔的!”
太后显然一怔,旋即放声笑起来,拿指尖儿去戳赵盈额头,一扭脸儿,同旁边儿掌事姑姑数落着:“小姑娘家长大了,心思就难猜了,别是自个儿有了心上人,早有了中意的,借着我这话茬,要跟人家成双成对去。”
掌事姑姑掩唇笑,赵盈小脸儿蓦然涨红。
她一跺脚:“您才回宫就拿这个打趣我,那我不去相看,也不嫁了!”
太后一把把她拉住:“别呀,不揶揄你,你自去相看,害羞什么?”
赵盈心里是暖的,面上红晕也渐次散去:“可有一样,如今西北有了灾情,我就是选个驸马,也用不着大肆操办,咱们静悄悄的。
您把人召进宫,我去见一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千万别摆开阵仗惊动人,回头倒叫前朝百官来骂我,这时节下还要闹那么大的动静选驸马去。”
太后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万一不成,也不至于尴尬。
没想到她先开了口,于是眼底越发柔软,更是爱怜的抚上她头顶:“好,就依你的,我叫眉兮亲自去操办,不惊动外头人。
可这见什么人,得我说了算,或是你有中意的,一并告诉我……”
“没有!”赵盈腾地站起身,不等听完就截住太后后话,“全听您安排,我都行!”
第十五章 薛闲亭
太后说要给赵盈选驸马,动作真就那么快。
第二天宋乐仪再进宫陪赵盈的时候,眉兮就来回了话,说后半晌太后召了广宁侯世子进宫,叫赵盈去太液池见的。
赵盈笑着把眉兮送走,转身看着宋乐仪惊愕的面孔,一时无奈。
宋乐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后认真的?”
“不然呢?”
赵盈揉着太阳穴无奈苦笑:“这真是再认真没有了,连薛闲亭都叫我认真相看。”
这是有点儿……离谱了……
这位广宁侯世子,同赵盈,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父亲是老侯爷膝下唯一的嫡子,自然承袭爵位,娶的又是南安郡王的嫡女。
是以薛闲亭一出生,就被朝廷册封为世子,身份超然贵重,可见一斑。
小时候他跟着他母亲到宫里来请安,又或是赵盈出宫去玩儿时,两个人都总能一处。
其实是大家伙儿一块儿的,但薛闲亭只对赵盈极好,赵盈也心安理得的接受,时间久了,外人眼中,当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相看驸马,太后没直接指定薛闲亭,就已经够离谱了,还叫赵盈去相看?
宋乐仪三两步追上赵盈:“太后到底什么意思啊?”
赵盈摇头:“我怎么知道?”
前世太后最中意的,还真就不是薛闲亭。
她还记得,那时候太后手里列了个名单,足足有十二三个,名单上的,个个是名门贵族,或是朝中重臣嫡子。
撇开出身后,或有才名,或有功绩,再不济,也是貌比潘安,以容貌胜出,跻身名单之上的。
而最后她相看的,除了薛闲亭外,还有她名义上的表哥,太后的侄孙宋云嘉,以及内阁首辅嫡子,素有“京城第一贵公子”之称的沈明仁。
想起这个名字,赵盈面色就沉了沉,眼底的嫌恶几乎藏不住。
偏偏她还清楚,太后最中意的,就是那个畜生!
也许是她周身戾气十足的缘故,宋乐仪拽了她一把,带着些小心,试探着问:“薛闲亭得罪你了?你是在生气吗?”
赵盈猛然回神说不是:“好好的,他怎么会得罪我。”
宋乐仪狐疑盯着她看了良久:“你真要去跟他相看啊?”
赵盈一摊手:“我都答应太后了。”
宋乐仪小脸儿立时一垮:“那你自己去,我过会儿出宫了。”
“那不行!”赵盈虎着脸去拦人,“我跟太后说好的,你陪我去相看,你跑什么?”
“这多尴尬啊!”宋乐仪努力抽出自己的手来,一脸的不情愿。
从小一起长大的,薛闲亭对赵盈是什么心思,长大后,他们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
要是直截了当的赐婚那没什么,现在是把他放在和旁人一样的位置上,叫赵盈相看,由着太后来挑选——
薛闲亭那人……
“真在太液池见了面,他肯定生气。”
吃过午饭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蝉鸣嘈杂,闹得人也睡不踏实。
赵盈心里本就藏着事儿,越发睡不下去,索性起了身,叫挥春和书夏来伺候她梳妆。
宋乐仪没有午睡的习惯,听说她起了,才从上阳宫的小花厅回赵盈的寝殿去。
一进门,见她在上妆,呼吸一滞:“你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赵盈自己也愣了愣。
重生后,前世的那些人,一个都还没见过。
没想到初见薛闲亭,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她看着铜镜中的绝色容颜,唇角微微上扬:“你来,我叫她们也给你重新梳妆。”
宋乐仪越发往后退半步:“我听说薛闲亭已经进宫了,你快着点儿吧,耽误了时辰,他更生气。”
说的像她怕他生气似的。
可赵盈还是催了挥春两句。
等到从上阳宫出门,日光正好,阳光洒落在赵盈头上四凤小冠上,照耀着她冠上红宝石熠熠生辉,越发夺目。
一路往太液池,就再没叫小宫娥们跟着了。
她就带了挥春和书夏两个,拉着宋乐仪往池边去。
赵盈脚下顿住时,宋乐仪回头看她:“怎么……”
她话音未落,顺着赵盈目光望去,一时声音戛然而止。
池边站着的小郎君,腰背挺的直,身上是靛蓝色直裰,背在身后的手,袖口处微翻了个边儿,隐约看得见,上面是滚边镶金线绣的铃兰花。
他是惯爱铃兰的。
小的时候不懂事,少年人往往喜欢将自己最偏爱的,送到心尖儿上人身边去。
赵盈十二岁生日那年,他也不知是从哪里弄了那么多的铃兰,足有三五十盆,各色各品种,全送进了上阳宫,几乎摆满上阳宫前殿的院儿。
薛闲亭似乎是感受到背后的灼热目光,缓缓转过身时,叫人看清那张脸——
他生的白,眉眼间像他母亲更多些,俊美的五官更平添些柔和,尤其是那红润的唇,连宋乐仪见了,都自惭形秽。
偏偏又不见丝毫阴柔。
一双桃花眼,历来是湖水般清澈的,透着聪明与多情。
赵盈见惯了美色,可每每看见薛闲亭这张脸,仍免不了看愣住,就要走神。
以至于薛闲亭一递一步,缓慢走近时,宋乐仪拼命拽她袖口,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过来,阳光全落在了他身后,似有金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盈一抬手,揉了把眼睛,刚想放下手,手腕就被人捉了。
“太后说,你要相看驸马,第一个是我?”
声音也是清冷的,如珠如玉。
但这本不该是薛闲亭的声音。
他惯常同赵盈说话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赵盈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是太后安排的。”
她隐约听见面前人冷笑了一声:“那就是真的了。”
赵盈无语。
宋乐仪有心打圆场,却十分有眼色。
她这嘴简直是开过光的。
薛闲亭何止是会生气呀,他现下这副模样,从小到大,谁见过?
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眼角眉梢藏着冰冷,有些阴阳怪气,还有点儿不甘心。
赵盈正要说话,薛闲亭收回自己的手往身后一背,退半步:“你想怎么相看?出身门第?人品年纪?志向喜好?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你问,我答。”
第十六章 阴阳怪气
第十六章阴阳怪气
外人眼中的赵盈,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有昭宁帝的眷顾,有太后的疼爱,有燕王的怜惜,不管到哪儿,她都能横着走。
但事实上,对薛闲亭——
他语气森然,往后退的那小半步,看似是拉开距离,实则是等着赵盈去服软。
这人就这样。
一起长大的,赵盈太了解他什么性子了。
出身太好的人是放不下身段儿的,就算面对她,也不会例外。
旁人都以为青梅竹马的小世子和大公主,历来该是世子爷让着公主的。
本来嘛,再金贵,还能金贵的过昭宁帝的掌上娇吗?
何况薛闲亭年纪也比她大。
无论怎么看,都该薛闲亭让着她,宠着她。
可从小到大,闹了别扭,生了气,薛闲亭要么就冷着她,要么就阴阳怪气的,等着她道歉,等着她服软。
而赵盈,也一向都做了。
赵盈走神的时候,宋乐仪扯着她也往后退了小半步。
薛闲亭嗤了声,视线定格在她身上:“退?”
赵盈眼角一抽:“表姐扯的我!”
宋乐仪:“?”
薛闲亭一挑眉,把路让开:“太后让人摆了小宴在池边,我看了,都是你爱吃的点心,还有一壶果酒。”
赵盈听他语气,再看他神色,心下长叹,拉了宋乐仪往湖边步过去。
宋乐仪扯了扯她,压低了声儿:“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她见过。
薛闲亭跟在她们身后,冷不丁的叫元元:“你来相看驸马,还要宋姑娘陪同的?”
宋乐仪一咬牙,回头瞪他:“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
宋乐仪嘶了声,一副要冲上去同他理论的架势。
赵盈把人给按住了,一直等在小圆桌旁边坐下去,才深吸口气:“你心中不快,要撒气,冲我来,我表姐又没招你。”
薛闲亭在她对面坐下来,深望了她一眼后,挪开了目光,直盯着太液池湖面看。
微风拂来时,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就如同此时三个人的内心,安宁不下来的。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只有宋乐仪极警惕。
她虎视眈眈的盯着薛闲亭,那模样倒把薛闲亭给逗笑了:“我能吃了她啊?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
赵盈也在桌下扯她袖口,示意她放松些。
真不怪宋乐仪瞎紧张。
本来大家都一块儿长大的,她也知道薛闲亭肯定是要生气的,但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展现出你从没见过的一面,谁不怕啊?
这是在宫里,他当然不能对赵盈做什么,但宋乐仪看他那副德行,就特别不舒服。
赵盈是天之骄女,就算选驸马,要相看,也没什么不妥。
谁定的非要嫁他不可吗?
他恼什么?
念及此,宋乐仪重重冷哼了一声,别开脸,再不看薛闲亭。
赵盈知道他在气头上,处处都顺着他,执壶去给他倒酒:“你先说。”
薛闲亭坦然接受:“你头上的伤还好吗?我本来想让母亲进宫来看看你,但朝中出事,父亲为此焦虑,母亲去了小佛堂里祈福跪经,我也不好请她进宫。”
赵盈的手一抖,酒水洒出来一些。
薛闲亭左手一抬,按着她手腕,右手把酒壶接了过去:“倒杯酒也能弄洒了,生来就是享福的人,你别糟蹋这些酒了。”
赵盈在心里啐他,面上却不显露:“我的伤早没大碍了,你别挂心我。”
“前儿我还见了燕王殿下,知道他进过宫,同他打听了两句,听说你还责了赵婉?”
赵盈收回手揉眉:“今儿不是我来相看你的吗?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薛闲亭让她气笑了:“行,你问,我真是挺好奇的,你打算怎么相看?”
问完了,仍觉不足:“今儿相看了我,明儿打算去相看谁?你又打算选择谁?”
赵盈觉得他可能是有毛病。
自己给自己找气生呗?
她什么都没说,他先脑补了一出大戏。
赵盈终于白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让我说话?”
薛闲亭叫她倒噎住,一时又生气,恨她没心没肺,举盏一饮而尽。
偏偏这果酒是甜的,入了喉,甜腻的很,连舌尖儿都余着甜味。
他拢眉,把小酒杯重重放回去。
宋乐仪身形一动,似乎又想骂人。
赵盈不愿看二人起争执,就先开了口:“我跟你说了,这都是太后安排的。”
她方才,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在气头上,也没仔细去品她言外之意。
现下再听,把这话放在舌尖儿上,伙着那入了口的果酒一同品——
“你没想嫁人?”
“我大好的年纪,为什么要嫁人?你莫不是疯了,我今年才十四!”
赵盈咬着牙,横过去剜了他一眼。
可那一眼,于薛闲亭而言,却是风情万千的。
他只觉得胸口一窒,连呼吸都急促了些:“那你答应太后?”
她反手指自己脑袋:“太后觉得我在宫里受了委屈,她离宫祈福,父皇陪着一块儿,我在宫里孤身一个,无人照拂,就生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她才想着,不如选了驸马,等成婚后搬出宫去,我身边也总有个知冷知暖的人,照顾我,疼惜我。
她和父皇再疼我,也不是一辈子的,只有我的驸马,才是能陪我共度余生的。”
“那你挺体贴的。”
“你怎么老阴阳怪气的?”宋乐仪实在忍不住,张口就啐他,“都跟你说了是太后的慈爱之心,元元不想伤了太后的心,你怎么没完了?”
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薛闲亭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可太后今天召他进宫,原本他高高兴兴的来,想着说不得还能见上她一面。
但谁知道去了未央宫,话没说几句,太后竟就直截了当的同他讲,召他进宫,是为着给赵盈相看驸马。
这事儿眼下不想大肆声张,是以只叫他们小辈儿的孩子自个儿相看,相中了,再下旨赐婚,所以也就没有惊动他父亲和母亲。
薛闲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冷静陪着太后说的话,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太液池边的。
他只知道,赵盈要相看郎君——
“赵盈,跟我说句实话,心里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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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诓骗
第十七章诓骗
赵盈讪笑着去吃酒,宋乐仪水泠泠的杏眼盯着她瞧。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时,分明在问彼此——怎么办。
薛闲亭就坐在对面,本来是气笑了,这会儿倒发自肺腑觉得好笑。
金尊玉贵的大公主怕了。
豪横霸道的宋二姑娘也怕了。
他倒成了恶人。
薛闲亭点点桌案:“行了,当我没问。”
赵盈竟真的松了口气,薛闲亭一口气倒噎住。
合着就等他这句话呢?
他又笑不出来了。
宋乐仪笑着伸手去拿桂花糕,上面沾了一层糖霜,指尖儿都裹上了白。
她自己也不吃,放到赵盈面前小碟子里去,笑着问薛闲亭:“你怎么会见燕王殿下呢?我听我父兄说,殿下好些天不见人了呀。”
“他关了燕王府大门,外面的人进不去,但里面的人出的来啊。”
赵盈才要去吃那块儿桂花糕,手上一顿,抬眼看他:“你在哪儿见的皇叔?”
“凤祥楼啊。”薛闲亭又执盏,“我去听戏,碰见的他。”
啧。
赵承衍真够可以的啊。
但他要是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赵盈秀眉一拢。
他别回头不搭理她吧?
薛闲亭见不得她皱眉的样子,长臂一动,又生生忍住:“你从前也不怎么打听燕王的事儿,今天怎么问起他?”
赵盈说没什么,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
薛闲亭一时沉默下去,眯了眼打量了赵盈半晌:“你不想嫁人,却答应了太后相看,打算怎么收场?”
“到时候就说都没看上,太后又不会逼我,拖一天算一天呗。”
赵盈心里有事儿,说起话来就有些顾不上,脱口而出的话,叫薛闲亭立时变了脸色。
宋乐仪拉都没能拉住她。
等她垂在桌下那只手,袖口被宋乐仪频频拽动,她回过神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薛闲亭果然阴恻恻看着她笑,笑里藏刀:“是吗?一个也看不上,将来打算嫁给谁?”
这话茬,可能揭不过去。
赵盈的确头疼。
她答应相看驸马,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借着此事来办。
当时太后开了口,她若立时回绝,短时间内,太后便不会再提此事,她就得另外想别的法子去。
可答应了下来,时间紧促,又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薛闲亭。
倒也不是不能骗。
有时候男人也未见得多有脑子,心爱的姑娘说的话,甜言蜜语哄两句,八成也就信以为真。
只是赵盈不想骗他。
她索性拉长了脸:“你要非跟我掰扯嫁谁这事儿,我可回上阳宫了。”
薛闲亭低下头,她再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只有他头顶的白玉小冠入了眼。
那是他去岁生成时,她送的。
大内选出的小冠,她又花费三个多月,在上头雕刻铃兰花,亲手送到他跟前去。
他爱如珍宝。
“那个……”她气焰登时就熄灭了,声儿软下来,“不然你想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跟我说说?”
薛闲亭闷不吭声。
行,又来这套。
赵盈眼角抽了抽。
他惯常使的手段——女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薛闲亭堂堂广宁侯世子,取其最精髓,学了个一闷二吊三冷战。
宋乐仪简直是看呆了,侧目去看赵盈,眼底写满了震惊。
赵盈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别过去,不想感受她惊诧的目光。
“你看,我也是左右为难的,又不想让太后伤心失望,可我也并不想嫁人。”
赵盈耐着性子,继续软着嗓子哄人:“我没想着太后这么快就安排你进宫,一时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你突然问我,我可不随口一说吗?
你一向聪慧,有什么好办法没,也替我分分忧,别光跟我置气呗?”
薛闲亭猛然抬头,仍旧黑着一张脸,可宋乐仪瞧着,他眼角飞扬,那笑意根本就藏不住了。
狐狸一样的狗东西。
她在心里骂,面儿上可不敢。
赵盈对薛闲亭的态度,等回了上阳宫,她非得好好问清楚不可!
“你若是真心请教我,我倒的确有个不错的主意,只我说了,你就一定听我的吗?”
他开口时声音再不似先前清冷,倒染上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赵盈吃了两杯果酒,双颊微粉,眉目清透的,盯着他看了会儿,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你先说,听不听,我得听过才能告诉你。”
薛闲亭也没憋着坏非要诓她,何况赵盈从来也没那么好骗。
于是他咂舌:“后面太后再安排人,你大可不必再见,一会儿就去未央宫回太后的话,便只说极中意我。
但是你年纪还小,也不必急着此时就赐婚。
况且如今西北地动,灾情未过,赐了婚,选址开府建牙,少不得大动土木,耗费人力财力,叫百姓们指点议论。
从前咱们也一处玩,可那时没想过这一茬,如今既有了这样的心思,你就说想同我处处看。
回头万一觉得不合适,发现我还是只适合做朋友,那也不至于选错了,太后还能不听你的?”
赵盈差点儿没冷笑出声来。
也就是薛闲亭了。
但凡换个人坐在她面前,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她眼前的描金边白瓷莲花碟,立时叫他脑袋开花!
真拿她当傻子哄呢?
只怕她到太后面前回了这话,明儿广宁侯夫人就进宫来请赐婚懿旨,到时候她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
这狗东西想摆她一道。
赵盈心烦意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乐仪看明白了,一沉声:“你是打量着诓元元吗?”
“我怎么是……”
“你这个主意,我觉得不妥。”
薛闲亭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后侧方传来,些许寡淡,好似此事本与他无甚相干,他不过恰巧路过,正好听见,真的觉得不妥,随心开口。
赵盈顺势望去,面上凝霜褪去,站起了身来,盈盈拜礼:“皇叔安好。”
薛闲亭咬着牙,不情不愿起身来,回了头,见赵承衍背着手信步而来。
他手指拂过自己袖口,理了理:“燕王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
赵承衍已经踱步近前,冷眼扫过桌上果酒和糕点,摆手叫薛闲亭免礼,视线绕过他,落在后头的赵盈身上:“我若不来,由着你诓骗我侄女儿吗?”
第十八章 隐情
第十八章隐情
薛闲亭眼皮抽了抽,默不吭声。
他又不是真的打算诓赵盈,一句玩笑话罢了。
娶不到人,要不到赵盈三分真心,连嘴上便宜也不让人占了呗?
都说燕王赵承衍最是个富贵闲人,一向闲事不理,他今天怎么这样多管闲事。
而且到底是谁叫他来的太液池?
赵盈踱步上前去,笑语盈盈:“皇叔今儿是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赵承衍嗯了声,同她说话时,面色才稍有缓和:“听母后说你在太液池这里相看驸马。”
赵盈吞了口口水。
不是说好不声张的吗?
她忍不住想扶额。
赵承衍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不动声色扬了唇角:“你不欲声张是不想惊动外人,我也算外人?”
“不算,当然不算。”赵盈连声反驳,语气中颇有些讨好意味。
薛闲亭脸色黑透了:“赵盈!”
他几乎咬牙切齿叫她的名字。
赵承衍挑眉:“你跟元元一起长大是不假,但在宫里直呼元元名讳——你爹这么教的你规矩?”
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的。
薛闲亭阴恻恻横过去一眼:“殿下既知道她在太液池相看驸马,来搅局的?搅自己侄女儿的相亲宴?”
赵承衍呵了声。
那一声虽短促,却寒意刺骨。
赵盈不得不开口劝和:“皇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跟我开玩笑的,您也知道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总口无遮拦的。”
“口无遮拦也该有个度,你十四了,明年十五,行了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他跟你开这种玩笑?”
薛闲亭满心的不服气,横了一步要上前去。
宋乐仪不动声色拽着他袖口把人给扯住了。
他抽了两下,发现她拽的紧,小动作变成大动作,也就惊动了赵承衍。
“你不妨松开他,他像是想跟我动手的样子。”
赵承衍始终面不改色,脸上淡淡的,眼底全是淡漠。
赵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错了药,突然出现在这里,真的挺像是专门来搅局的,但是她不想得罪赵承衍。
要是让她在薛闲亭和赵承衍里选一个得罪——
她揉着太阳穴的那只手垂落回身侧去,脚尖儿转了个方向,同赵承衍几乎比肩而立,心一横,冲薛闲亭道:“你先回吧,咱们改天再聚?”
“你赶我走?”薛闲亭鬓边青筋凸起,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问她,“你现在赶我走?”
图个什么啊这到底是?
赵盈无奈至极,几不可闻叹一声,提步近前小半步去,挤眉弄眼的冲他使眼色:“太后那里我去回话,一定不诋毁了你,也不会一口否决了你,你先走?”
再僵持下去自是无益的。
薛闲亭纵使生气恼怒,也看得分明,这个局,赵承衍是搅定了。
跟燕王殿下硬碰硬,他也捞不着好处,而且赵盈真是挺偏着赵承衍的——
他一合眼,心下叹气,不停的安慰自己,人家是亲叔侄,骨肉至亲,不气,不气。
就这样几乎给自己洗脑似的自我安慰着,再睁开眼时,对上赵承衍一双冷漠的眸,火气蹭的一下又烧到了胸口。
他同赵承衍做了个四不像的礼,连一句话都没再同赵盈说,拂袖而去。
赵盈却并没能松口气,反而越发悬心。
这样子生气离宫,又不知要哄多久,才能叫他消气了。
“你很怕他生气?”
宋乐仪大气不敢出,看看赵盈,再去看赵承衍,心想着,薛闲亭真是作死不挑地方,连累她跟着受折磨。
赵盈两只手在自己双颊上拍了两下,长舒口气,换了副笑脸,回头去看赵承衍:“他这人心眼小,一生气,要怄好久的气,难哄的很。”
赵承衍在打量她。
十四岁的女孩儿,通身华贵,面容姣好,无怪薛闲亭喜欢。
只是心思单纯了些,这点最像她生母。
“你越大越像你母妃,长得像,心思纯良更像。”赵承衍侧了侧身,意思是要送她回上阳宫。
等她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拉上宋乐仪往前走,他才继续说:“母后本来说叫我来看看,薛闲亭到底成不成,我也没打算掺和你们的事,可一来就听见他诓你——他要诓你,你没生他的气,他反倒跟你置起气来?”
赵盈啊了声:“皇叔,太后不放心薛闲亭吗?”
赵承衍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母后疼你,你的终身大事,她是一万个不放心的,怕你为着什么青梅准的情分,一时昏了头吧。”
她看起来像个蠢货吗?为了情爱而丧失理智?
而且她不太懂,要是不放心,何必安排她见薛闲亭?
又或者……
“那皇叔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脚下一顿:“看上他了?”
赵盈叫反噎了一句,微一滞,旋即摇头说不是:“我年纪还小,没想过这些,也不急着嫁人,只是不愿意叫太后伤心。
她为我操持这些,我想哄她高兴,见一见,拖着就是了。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既然心里没人,不如去回了母后,你现在这样子相看驸马,恐怕要生出一场风波。”
赵盈心口一沉,猛然驻足,回头看他:“皇叔所说风波,指什么?”
赵承衍仍旧是那张寡淡无表情的脸,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是昭宁帝。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前世为了给她相看驸马的事,昭宁帝和太后大吵一架,母子两个闹的很僵,甚至惊动了朝臣和宗亲。
赵承衍,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她呆呆的看他,一言不发,眼底的探究一览无遗。
赵承衍递出去一只手,在她额间轻点:“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说了声没:“给我指婚,能生出什么风波?”
她重展露笑颜,转过身,背对着赵承衍,踩着甬道上的青灰色石砖,一递一步的往前走:“皇叔还没告诉我呢,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露出无奈的笑来:“你既没看上他,瞎打听什么?”
“我知道太后给我列的名单,他能仅排在薛闲亭和宋云嘉之后,想是太后极中意,我却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赵承衍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小姑娘家原先娇软的话语,此时竟有些不屑与讥讽。
他步子大了些,追上去,与她比肩,低头观察她的侧脸,却又看不出端倪,于是抬头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没什么过人之处,你又不打算嫁他。”
第十九章 内忧外患
上阳宫门口,赵盈小手交叠着背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得很。
赵承衍却看穿她眼底的狡黠。
一时有些无奈涌上心头。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又抬手,想去揉她,稍愣怔片刻,又把手收了回去:“回去吧。”
“可是皇叔……”
“还要问?”
她立时老实起来,一低头:“那皇叔慢走。”
赵承衍嗯了声,也不看她进门,转身朝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宋乐仪至此才敢长松口气,上去扯她袖口:“元元,你和薛闲亭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盈的心思,却并没放在薛闲亭身上。
她盯着赵承衍的背影走了神。
宋乐仪有些不高兴,沉了沉声:“元元!”
她啊的回头看:“怎么了?”
宋乐仪眯着眼打量她:“为什么每次见了燕王殿下,你总爱走神呢?”
赵盈下意识去啃指甲,被宋乐仪一把捉了手:“你多大了?”
她往外抽了抽手:“表姐,你在宫外,曾经听见过什么流言没有?”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宋乐仪摸不着头脑:“什么样的流言?”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来了。
赵承衍的态度确实奇怪,她一着急,差点儿说了不该说的。
于是只好摇头:“我看皇叔也不多待见沈明仁的样子。”
“想多了吧?燕王殿下算长辈,都不是平辈论交的人,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
她牵起赵盈的手进了宫里去,一面又重去问她前头的话:“你还没告诉我,薛闲亭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见都是他让着你,今天是吃错药了?”
赵盈苦笑一声:“还真不是,他就这德行,你们平日都叫他骗了而已。”
宋乐仪呼吸一滞:“那……你打算怎么应对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她一摊手,“我真没打算成亲,不是糊弄他的。”
宋乐仪面露失望:“我还以为你答应太后相看,是真的打算选驸马。等成了婚,开府建牙,搬出宫去,我要去看你,也方便好多。”
赵盈却继续摇头:“我才多大呀,成的哪门子亲?”
宋乐仪念叨着倒也是,倏尔想起什么来,眼底一亮:“我没懂,燕王殿下说的什么风波,你那个反应……你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又装作不知的样子。
元元,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她太聪明了,又擅观人于微。
赵盈揉了把眉心。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什么,就是觉得皇叔那话说的挺奇怪的,而且他今天跳出来搅局——”
她脚下一顿,站定住,没再挪动:“我原本以为是太后不喜欢薛闲亭,特意吩咐皇叔来捣乱的。”
宋乐仪微一怔,扑哧笑出来。
赵盈狐疑看她:“干什么?”
“把燕王殿下和捣乱这样的词放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好笑。”
至于赵承衍一路出了宫,从小跟着他伺候的长亭就在宫门口候着。
他上了马车,长亭跟着翻身上去,替他驾车。
马车缓缓行驶,可又突然停住。
赵承衍叫了长亭一声,外头小厮低声回话:“沈阁老挡了车。”
车厢内一阵沉默,好半天,长亭隐约听见一声低叹。
不多时,车帘被撩开,赵承衍探头出来,果然瞧见身穿绛紫官服的当朝首辅沈殿臣站在马车前方,硬是挡住了他们去路。
沈殿臣面色不虞,见他探身出来,才一侧身,挪步过来:“王爷。”
声儿也是沉闷的,隐能听见怒意。
赵承衍却没下车,索性撩开帘子,靠在车厢上,冷眼看他:“阁老有事?”
沈殿臣眼底的怒意就更明显:“老臣还以为,王爷进宫是去见皇上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赵承衍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西北赈灾一事,阁老心系朝堂,心系百姓,心系天下,其实自己去一趟,也是可以的。”
“王爷你——”
沈殿臣倒吸口凉气:“王爷是赵家骨血,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宗亲之中,以王爷为尊。西北地动,赈灾银为歹人所劫,王爷却能漠然至此,冷眼旁观?”
“我没有冷眼旁观啊?”赵承衍啧了两声,咂舌去看他,稍稍坐正了些,“本王不是说了,沈阁老亲去,也是可以的。”
他话音落下,见沈殿臣吹胡子瞪眼睛的,于是哦了一声,那尾音分明有意拖长:“阁老的那个儿子,如今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吧?
他是阁老嫡子,若在这时候自请往西北赈灾,来日回朝,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沈殿臣眉头紧锁,深吸口气,似乎在极力的隐忍着:“王爷,老臣知道您心中有诸多不满,可是——”
“阁老慎言。”赵承衍冷眼打断他,再不肯多给他一个眼神,实是漠然到了极点,“阁老是站在宫门口,大言不惭的指责本王对皇兄心生怨怼吗?”
他嗤了声,长臂一抬,车帘就重垂了下来,隔断了沈殿臣的目光:“你不如进宫去跟皇兄说这话。长亭,走。”
“王爷——王爷!”
马车跑起来,是长亭刻意驾快了,把沈殿臣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厢内一直没有动静,长亭自然噤声不敢多问。
赵承衍面色阴沉:“你在外头等我的时候,就见过他?”
长亭才松口气,敢回话:“阁老大概从内阁朝房出来,见了奴才,还有王府的马车,来问了奴才两句,奴才还以为……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赵承衍一时哭笑不得。
够可以的。
当朝首辅,藏起来等他出宫,躲猫猫吗?什么玩意儿。
长亭吞了口口水,犹豫又为难的叫了声主子。
赵承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阵子是不能关起门来不见人了,随他们便吧。”
长亭啊了声:“您今儿进宫是遇上事儿吗?”
“太后要给赵盈相看驸马,我正好赶上。”
他声音里无奈更多些,长亭倒吸口气,显然有些吃不消:“那皇上那儿……”
“所以才不能关起门来作壁上观啊。”赵承衍揉着眉心。
这都什么事儿。
西北灾情未过,母后还要在这时候去惹皇帝,他也算是服了。
第二十章 争执
第二十章争执
昭宁帝是下了朝后听孙符提起,才知道昨日赵盈在太液池见过薛闲亭,那个小宴,像极了相亲的宴,且是太后一手操办的。
于是昭宁帝黑着脸,带着满身戾气吩咐往未央宫去。
只他进门时,见赵盈正陪着太后下棋,脚步微顿,稍稍缓了缓面色,定了心神,上前去。
太后见他来,把他那副模样看在眼里,心下叹息,手上的黑子,就再没有落下。
她猜得到他为何而来,可孩子还在这儿,有些话,是不好叫孩子听去的。
是以太后把那颗黑子重放回棋盒里,笑着吩咐赵盈:“你先回去吧。”
赵盈欸的应了,从罗汉床上挪下来,穿好了鞋,才同昭宁帝拜一礼,笑盈盈的问了几句身体安康否一类的话,就退了出去。
她不走,昭宁帝的脾气八成是发不出来了的。
赵盈才出了正殿,人都还没下台阶,就听见里头有拍案的闷响声。
她身形一顿,想要再听,殿中却静默一片。
大概是……料想她还没走远?
她一低眉,提了裙摆下台阶,连头都没回,就匆匆离了未央宫。
昭宁帝算着,估摸着她走了,才又肃容黑着脸,大马金刀的往旁边官帽椅坐了,冷眼去看太后:“母后到底想干什么?”
太后叫他气的气血上涌,只觉双眼发黑:“皇帝想干什么?”
“元元还小,还是个孩子,母后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
他声音其实也不高,只是冷的紧。
太后呵笑一声,侧目看去:“皇帝,她早晚会长大,也终归要嫁人,现在相看,和将来相看,有区别吗?”
昭宁帝后槽牙一紧,横眉睇过去一眼:“母后!”
他是真的咬牙切齿的。
太后深吸口气,努力的平复着心绪。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想什么,她早就猜得出来。
可是那不成!
皇帝从小就是个不会服软的性子,越是跟他硬碰硬,他脾气越大,况且这事儿……本来就会惹恼他。
太后把脾气收了收,自己先放软了声儿:“皇帝,元元是你的女儿,你是一国之君,也该清醒点。”
昭宁帝唇角勾一勾,那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是吗?”
“你混账!”
太后到底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她是禁庭的大公主,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能是!”
“朕说她是,她才是!”昭宁帝咬着牙,冷冰冰望过去,“听说母后昨儿安排她见了薛侯的儿子,接下来呢?还有谁家的孩子?”
太后一时头皮发麻,脊背僵住了:“我若一定要给她指婚呢?”
昭宁帝合一合眼,开口时没有丝毫感情:“西北灾情未过,正好还缺个人去,母后看上的孩子,必都是出身名门,才干过人的,年轻人,放出去历练历练,也挺好。”
他在威胁!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死寂一般的沉默,压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后站着,可身形不稳,晃了两晃,到底扶着桌案,又坐回罗汉床上:“当年你一步错,十四年后,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没错!”昭宁帝倏尔起身,音调也拔高了,“母后觉得我错了?我只是有一心爱之人,何错之有!”
太后呼吸微滞:“帝王之爱,宋氏本就承受不起,她受不起,元元更受不住。皇帝,你太偏执了。”
她眼皮动了动,握在四方小案边沿处的手收紧一些:“我是为你好,宋氏在天之灵——”
“够了。”
昭宁帝似不想再听下去,他背着手,扬起头来:“昔年母后纵过我一次,就当我还是幼时承欢母后膝下的孩子,只再纵我这一回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母后,您别逼我。”
他拂袖而去,显然不肯在这件事上多说半个字,也摆明了不肯让步。
太后一口气倒噎住,身形不稳,扶着小案,瘫软下去。
眉兮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三五步赶着上前去,把人给扶住了:“太后,您没事儿吧?”
太后反手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脸上挂满苦笑:“十四年了,眉兮,十四年过去,他待宋氏之心,竟一如当年!”
“太后。”眉兮心疼她,弓着腰,另一只手替她拍着后背顺着气,“皇上他只是一时……”
“他不是一时想不开!”太后声儿猛地尖锐起来,“他怕是想——”
眉兮脸色微变,太后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不成,赵盈落生就姓了赵,上了玉牒,他想都别想!”
“可是太后,您看皇上那样儿,您非要给大公主指婚,只怕到头来,伤了母子情分,还会逼的皇上……逼的皇上他……”
太后慢慢的松开了手,眉兮去倒了杯茶来。
茶杯递在眼前,太后盯着看,却没接:“在宫里不成,要是在宫外呢?”
眉兮一怔:“您是说,叫大公主到宫外去相看?可您这不是……”
这不是和皇上对着干吗?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到最后,要指婚,皇上那一关,不是照样过不去吗?
“沈殿臣是内阁首辅,只要沈明仁喜欢元元,元元也中意他,我来做主,又或是沈殿臣去请旨赐婚,皇帝又能怎么样?”
太后眯了眼,咬了咬牙,“早知皇帝这样执迷不悟,当日元元说想出宫住一阵子,我还不如放了她去!”
现在她来开这个口,把人送出宫,皇帝才是不知道会干出什么疯事儿来。
御极数年,羽翼早已丰满,皇帝再不是早年间那个稚嫩的帝王了。
当初为宋氏追封之事,她尚且能够劝住。
可今天,皇帝的态度那样坚定,太后心里清楚,在这件事上,强要指婚,是不成的。
“你明儿仍旧召云嘉进宫来,就叫他和元元在未央宫里见。”太后才接了眉兮手上的茶杯,拨弄着浮叶,心下隐隐有了主意。
眉兮却实在是不懂:“您打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沈阁老的嫡子,可先前叫公主去见世子爷,倒也罢了,眼下皇上和您闹得不愉快,您怎么还要公主见咱们哥儿呢?”
“我自有我的主意,不然他真的混不吝,把沈明仁扔去西北怎么办?”太后没好气的把茶杯重重往小案上一放,“我倒看他敢不敢把薛闲亭和云嘉派出去!”
第二十一章 谪仙表哥
第二十一章谪仙表哥
未央宫的消息赵盈打听不出来,也没有格外存心去打听。
昭宁帝会生气,会恼怒,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没必要再特意去打听。
要是让太后知道,她如今连未央宫的消息都能探听出来,岂不要防着她吗?
可早起梳妆的时候,挥春见了她眼下乌青,丫头给她敷粉的手就顿了顿:“公主昨儿没睡好吗?”
还真不是。
赵盈却只愁眉苦脸的嗯了声:“眼下乌青多拿粉遮一遮吧,别叫人看出来。”
但她生的白,皮肤又娇嫩,平日里轻轻磕一下碰一下,立时就泛红,好几日消不下去都是有的,这一夜没睡好,眼下乌青可没那么好遮。
好不容易上完了妆,吃过了早饭,未央宫的小宫娥就来传话,说太后叫她去一趟。
赵盈是心知肚明的。
老太后并没有因为昭宁帝的震怒而放弃为她相看驸马,反而变本加厉。
前世她懵懂不知,但也清楚的记得。
昭宁帝到未央宫发过一场脾气后的第二日,太后就若无其事的传了宋云嘉进宫,安排她在未央宫见他。
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是要和昭宁帝对着干,而是怕了。
太后是想在昭宁帝干出更荒唐离谱的事儿之前,尽快把她婚事给定下,把她给嫁出去。
而无论是薛闲亭,还是宋云嘉,都是后生晚辈里难得的才俊,将来会成为朝廷栋梁。
再加上薛闲亭家里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宋云嘉是太后的侄孙,昭宁帝心中再如何不喜,也总要有所顾虑,未必真拿他二人如何。
这大概也就是,明明中意沈明仁,却还要苦心安排她见过薛闲亭和宋云嘉的原因。
赵盈坐在轿辇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眼见着未央宫到了,她压根儿没打算带挥春和书夏进去,打发了两个人在宫门口等着,只身进了宫门去。
还没进殿,就能听见清朗温润的声音从殿中传来。
赵盈稳了稳心神,旁边儿小宫娥撩了竹帘,她提步侧身进殿去。
左手边上黄花梨官帽椅上坐着的少年郎君,回身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干净清澈,没有半点儿杂质。
惨绿少年,面如冠玉,意气闲雅,温润如玉,一眼望去,便只觉这人芳兰竟体,实在是让人很愿意亲近的。
赵盈上前去拜礼,等站起身,眉眼弯弯侧目去叫表哥。
宋云嘉这才起身,与她见了个平礼。
太后似对一对小儿女极满意,毕竟是郎才女貌,又都是她的骨肉至亲,怎么看怎么高兴,满眼慈爱:“云嘉才陪我吃过饭,我得去消消食儿,你们自个儿去逛吧。”
宋云嘉面不改色,眉心却几不可见一凝。
赵盈倒没心没肺的应好,目送了太后去,才叫了宋云嘉一道出殿门。
未央宫很大,从正殿出来,往右手边儿,向东南方向去,有一片花圃,品种多,且都是名品名种。
赵盈幼年时很喜欢跑到这里来玩,高兴了来赏花,不高兴就来捣乱,随意摘折,太后也都随她去。
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出去有一箭之地,宋云嘉深吸口气叫元元:“你知道太后的用意?”
赵盈走的稍靠前些,身形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仍踩着轻快地步子往前走,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宋云嘉无奈:“元元。”
“表哥不是也猜到了吗?还是……”她顿声,终于回头去看他,“你见过薛闲亭了?”
宋云嘉脸上的无奈就更重了:“那你还过来?”
“我答应了太后相看驸马,怎么不过来?”她歪了歪脑袋。
记忆中的宋云嘉,总是这样的。
他好似不会生气,即便再难堪的事情,于他而言,也总能一笑置之。
他的华贵与脱俗,同薛闲亭刚好是两个极端。
如果说薛闲亭是这红尘俗世中的贵公子典范,那宋云嘉,该是谪仙,他本不属于这凡尘。
不食人间烟火,总以大爱宽容世人。
这样的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是以名义上来讲,他虽是赵盈的表兄,但赵盈和他,还不如跟薛闲亭亲近。
毕竟谁也不想成日混迹在“仙人”身旁,被指点说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总怕玷污了人家。
于是她回过神来:“不过我没想到太后今儿是叫我见表哥的。”
笑意冲淡了脸上的无奈,宋云嘉踱着步,只是微不可见的把步子稍放大了些,只两步,便同赵盈比肩:“听你的意思,薛闲亭可以,我不可以?”
赵盈一愣:“表哥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呢?”
她一低头,掩唇笑:“表哥帮我糊弄过去吧。”
宋云嘉一双杏眼像极他的母亲,最干净也最无害,此时略眯起来:“我以为你是真想嫁人了,听你这意思,竟不是吗?”
他呼吸微一滞:“你年纪又还小,是太后逼着你相看驸马吗?我倒是可以帮你劝一劝……”
“不是。”赵盈心下长叹。
明明和薛闲亭年纪相仿,他却总像个长辈一样。
关切,怜惜,然则始终守礼。
“我不是之前受了伤嘛,太后才想让我相看,觉得要遇上合适的,可心的,成了婚,也有个人疼我。”
她唇角上扬,倒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才祈福回宫,就操心我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她总为我担忧,就答应了,先叫她安安心,过了这阵子再说。”
宋云嘉眼神明灭几变,显得有些晦涩难猜,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的哦了一声,一抬手,去揉她头顶:“元元长大了,会心疼人了。”
这架势,和赵承衍真的很像啊!
明明是平辈的人。
赵盈虚躲了下:“别总揉我,回头长不高了,这两天皇叔见了我也很喜欢揉我的头,真不长了,你们负责吗?”
宋云嘉失笑:“你这两天见过燕王殿下?”
她嗯了声儿:“昨儿我见薛闲亭,还见了皇叔来着,好好的相亲宴,皇叔也给我搅和了。”
像是个撒娇告状的小姑娘。
宋云嘉却面色微变,沉默良久,才想起教训她:“不许胡说,编排长辈。”
第二十二章 维护
第二十二章维护
“对了表哥,我好长时间没出过宫,也不知外面的事儿。”
赵盈脚步顿住,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宋云嘉眉目舒朗,好似先前面色微沉也好,眉心蹙拢也罢,都不是他。
他背着手,走在赵盈右手边,慢悠悠的接过她的话:“你想知道什么?”
“皇叔呀。”
赵盈侧目过去,语气里全是好奇:“表姐前些天总进宫陪我,我之前听她说,皇叔前段时间闭门谢客来着?”
宋云嘉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不满,只是轻飘飘的,又是匆匆闪过,轻易很难察觉而已。
他嗯了声,喟叹道:“西北出事后,皇上和朝臣商议,想派燕王殿下赴西北坐镇,也传召了殿下入宫觐见,谁知道他面圣后,就闭门谢客,连沈阁老都吃了闭门羹。”
赵盈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果然没猜错。
前世赵澈御极后,遇上的第一件棘手之事,是凤阳知府上折,参赵承衍大不敬之罪。
那折子她看过,里头列了好些所谓的大不敬罪状,往前追溯,其中就有这一年西北赈灾的事儿,无非说赵承衍目无先帝,云云此类。
而赵澈对此不以为意,甚至有心查办凤阳知府——毕竟赵澈登高台,手段也没多干净,赵承衍睁一只闭一只眼的不管他,他的确少了很多阻力。
那时赵澈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撺掇凤阳知府上折,想挑拨他们叔侄关系,弄的朝堂不稳。
追查下去,她其实查到了宋云嘉。
只是证据不算十分充足,再加上她那时的确不太相信,宋云嘉会暗中干这事儿,这才刻意压了下去,将那事匆匆揭过。
重生之后,赵盈想过许多。
以大爱包容世人的宋云嘉,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高洁,又或者,当年的确是他,不过他另有原因。
宋云嘉此刻表现出的不满,印证了赵盈的猜测。
她沉默很久,宋云嘉轻唤她:“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表哥你对皇叔不满?”
宋云嘉身形一顿,白皙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略垂了眼眸:“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叔,手握宗人府,我能对他有什么不满。”
赵盈眨了眨眼睛,抬头瞧他,目光真诚,却一言不发。
宋云嘉在那样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哭笑不得:“你小小的年纪,打听这些干什么?”
“我怎么是小小年纪?”她理直气壮的反问,“太后都要为我相看驸马了,说明我长大了。”
真行啊。
一面说自己还小,不急着嫁人。
一面又拿这个来说嘴。
感情有了想探听的,好奇的,想撬开他的嘴的时候,她就可以嫁人了?
宋云嘉有些无奈,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轻声道:“都是朝堂上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别瞎打听。”
赵盈心头冷了冷。
当初她掌权,扶持赵澈登皇位,刚开始的时候,宋云嘉来见过她。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站在她面前,问她好好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插手朝堂事。
后来他几次三番的劝,在朝堂上给她使绊子,挤兑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等到发现没用之后,转用怀柔政策,开始帮衬着她,替她去应付那些老顽固,扶持赵澈,希望她从朝堂事抽身出来。
再然后——
她再也没见过宋云嘉。
大家都在京城,其实不是见不到,赵盈清楚的知道,宋云嘉是对她彻底失望了,所以总避着她,不肯见。
他还是这样的,一点也没变。
赵盈苦笑:“表哥,我是个公主。”
宋云嘉去揉她:“所以呢?就可以打听朝堂上的事情吗?
元元,皇上和太后都很疼你,你金尊玉贵养大,这些不是该你过问的。”
她撇嘴:“不就是皇叔不肯去西北,你们觉得他不肯为父皇办事,不把百姓放在心上,所以对他有诸多不满嘛,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她直爽惯了,实在有些受不了扭扭捏捏。
宋云嘉越是跟她东拉西扯,她越是非要说清楚不可。
况且赵承衍对她来说,很重要。
如果宋云嘉对赵承衍的不满就在此时埋下,日积月累,那不满的情绪日渐强烈,那她选择在根源处,阻断宋云嘉的情绪。
省的将来宋云嘉真的暗中跟赵承衍打擂台,闹的不可开交,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宋云嘉面色僵了僵:“你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想,但不想让你过问这些,也是真的。
他是皇叔,宗亲中以他为尊,可他呢?
西北地动,灾情那样厉害,赈灾的银子被劫了,朝野震惊,他却能紧闭燕王府大门,无动于衷?”
他神色有些清冷:“他生来就享旁人所不能享的富贵,却不肯为天下苍生负责?”
赵盈思索良久:“表哥,你愿意去西北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更像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宋云嘉在短暂的愣怔过后,才斩钉截铁的说他愿意。
赵盈并不质疑他的这份心,可他不照样有迟疑吗?
谁都知道,此去西北,说是以身犯险也不为过。
赈灾银都敢劫,难道会因忌惮赵承衍身份而不敢痛下杀手吗?
赵盈笑起来:“可皇叔就是不愿意啊。”
她眸中一片清澈,对上宋云嘉:“他不愿意去,就是心里没百姓吗?
他不愿意去,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去呢?
天下,难道是皇叔一个人的天下?西北,是他一个人的西北吗?
天下百姓,固然都是赵氏子民,可却并不是皇叔一个人的子民。
出了事,要他以身犯险,他不肯,你们就对他心生不满?”
宋云嘉一时哑口无言。
他五岁进学,饱读诗书,此时听赵盈一席话,竟陷入了沉思中。
赵盈见状,心神微定,继续说道:“西北地动是天灾,赈灾银被劫是人祸,可这天灾人祸都与皇叔无关,不是他造成的。
他没有欠了谁的,你们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赴西北坐镇呢?”
她一面说,一面又觉得奇怪似的:“朝堂上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只是不懂,难道除了皇叔,就不能派其他人去吗?
表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又早入朝堂,不如表哥为我解惑?”
第二十三章 愚忠
第二十三章愚忠
宋云嘉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从他五岁进学,到渐次学成,无论是与人清谈,还是讲经论道,他历来信奉的是,对错分明。
赵盈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
他的确从没想过——
自西北出事以来,朝臣几番争论不下,可到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的,文武百官好似都默认了,这事儿就该燕王出面。
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宋云嘉拧眉想了好久,一时竟想不起。
他沉默下去,赵盈反倒松了口气,再抬头去观他面色,决定趁热打铁:“看样子,表哥是觉得我说的有理了。”
宋云嘉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短促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须臾他又展露笑颜:“没想到我们元元年纪虽小,见识却比世人都大。”
赵盈面颊一红,倒像是害羞的样子:“你别哄我,我说了我是不懂朝堂事,什么见识比世人都大。
说不得你心里笑话我,也不过信口胡诌,刚巧说的有几分道理而已,我要是沾沾自喜,你还不笑话死。”
宋云嘉听她说这话,不由得笑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说的有理,我却是鼠目寸光,缘何笑话你?”
赵盈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如果宋云嘉真是伪君子,那她也实在没办法,可她觉得他不是——至少当日他是真心劝她远离朝堂。
“表哥觉得我说的有理,那我能不能请表哥为我解惑?”
宋云嘉微怔,面露不解:“还要解什么惑?”
他以为小姑娘调侃,叹了口气:“不许打趣表哥。”
这人真的是好有意思。
前世赵盈是不服管教的人,毕竟连昭宁帝都少说教她,然则每每见了宋云嘉,他偏要端出一派长辈的姿态来,说教管束。
所以赵盈才不愿意跟他亲近走动。
如今看着,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郎君而已。
被人取笑了,面上挂不住,强撑着镇定呗?
赵盈想着,脚下轻快了三两步,步子又大,同宋云嘉拉开了距离。
宋云嘉困顿看她,她却又站定住,他顺势收了脚步,赵盈冲着他盈盈拜礼,蹲身下去,真是再正经没有的一个礼。
他吃了一惊,忙闪身躲开:“这是做什么?”
赵盈自个儿不以为意,缓缓收了礼:“我既是真心请教,表哥不信,我就总该有个请教的样子呀。”
宋云嘉无奈,频频摇头,好在她收了礼,他才冲站正过来,与她面对面的:“你说吧。”
“朝野上下,为什么都觉得皇叔必须去西北呢?”
宋云嘉其实多少猜得出,她所问八成还是与西北或是燕王有关。
他是真心不想让她过问这些的,可小姑娘不依不饶。
宋云嘉看向她,思忖良久:“也许众人都以为,燕王身份尊贵,最合适不过吧。”
赵盈长睫压下来,掩去眼底的漠然。
这就真是拿她当不知事儿的孩子糊弄了。
赵承衍身份尊贵,她当然不质疑,可那又怎么样?
西北出事这么久了,总要去赈灾吧?朝廷总要出面吧?
赈灾的银子被劫了,坊间传言一起,人心惶惶,难不成赵承衍不肯去,这事儿就僵在那里不办了?
拖了这么些天,赵承衍死活不点头,连沈殿臣的面子也不肯卖,朝廷就该另派人往西北,先赈灾要紧。
昭宁帝这一手棋下的,确实够阴的。
心中无民无国的,还真不是赵承衍。
赵盈始终低着头,宋云嘉以为她困顿不解,叫了她一声。
她抬头,又眨了眨眼,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在宋云嘉开口之前,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合适是一码事,非他不可是另一码事。
皇叔不肯去,灾情却还是要安抚的,朝廷总要派人赴西北,先稳住局面,安抚人心,其他的事,都要靠后。”
她面色微沉:“表哥又糊弄我。”
宋云嘉听到这话,心下掀起几分波澜。
他和赵盈,走动不算多,每次见她,也只拿她当孩子看待。
毕竟她年纪小,又娇惯了。
他听闻过不少有关她和薛闲亭的事儿,那可不就是孩子才干的吗?
但突然有一天,她高谈阔论,这般不好糊弄时,宋云嘉才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人。
他或许一直都小看了赵盈,从不曾真正认识赵盈。
于是他笑了笑:“这里头有好些事儿,我一时也说不清,或许就是先入为主吧。”
愚忠。
赵盈突然就失去兴趣了。
宋云嘉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可活的真不通透啊。
她觉得她提点的够了,再说的多点儿,就差把那些话直截了当,摊开来说了。
他真不明白吗?
她觉得不是。
他非要装糊涂,要么是愚忠,不肯猜疑昭宁帝,要么是碍着她,不愿多说。
但不管是哪一种,至少宋云嘉在这个时候,是没想跟她交心的。
赵盈深知凡事都当循序渐进,一味图快,怕反倒弄巧成拙。
何况她是真没兴趣跟宋云嘉再掰扯这些了。
他明白不明白的,随便吧。
“好像也有道理。”赵盈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换上一副温顺面孔,眼中亮晶晶的,透着最干净的光,“连表哥这样聪慧的人,都先入为主觉得非皇叔不可,还因此对皇叔心生不满,可能旁人更是如此了。”
宋云嘉没忍住,还是又去揉了她一把:“但燕王殿下若知你今日维护他的这番话,一定很感动。”
会吗?不会吧。
指望赵承衍感动,可能比登天还要难。
赵盈笑嘻嘻的:“那改天见了皇叔,表哥替我去邀邀功吧,我还想搬到燕王府去住一阵子呢,你替我说了这些,皇叔一定很欢迎我!”
这话题转的有点儿快,宋云嘉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小姑娘已经踩着细碎的步子又往花圃方向去,宋云嘉忙提步跟上去:“你想出宫住?”
她没回头,嗯了声,语气轻快,再没了方才的严肃与认真:“散心嘛,住在宫里,见了刘淑仪心烦,见了赵婉也心烦,便是见了父皇,也总是想起澈儿,心里难受,想出去住。”
第二十四章 试探
第二十四章试探
昭宁帝在未央宫摔碎了太后最心爱的一只双耳瓶,这事儿出在宋云嘉进宫后的第二天。
而消息铺天盖地的传来,宫中众人惶惶难安。
太后气的病倒下去,御医院正开了方子不敢不小心,然昭宁帝却一步也没再踏进未央宫的门。
后妃去侍疾,也被太后赶了出去。
孙婕妤如今复了宠,往来上阳宫也就不再怕人说嘴。
赵姝叫书夏带着去采花了,她打算折花插瓶,做好了给太后送去表孝心的。
孙婕妤揉着手腕,腕间套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噙着笑,声音自仍是浅唱低吟般的柔婉:“所以皇上这是为公主选婿之事,同太后置气吗?”
这女人聪明,可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就让人不怎么舒服。
赵盈不喜欢别人来试探她,那更像是一种窥视,于她而言,是犯上不敬的。
她抬了眼皮睇去一眼:“孙娘娘今日往未央宫侍疾,你瞧着皇祖母怎么样?”
孙婕妤有一瞬愣怔:“公主还没去过未央宫?”
她以为……
“这场风波是因我闹起来的,我去劝父皇不合适,去哄皇祖母也不好,一早上没出门了。”赵盈端茶喝着,想着昭宁帝勃然大怒的模样,心里竟无比畅快。
孙婕妤哦了声,眼底的惊诧渐次褪去:“这倒也是,公主毕竟只有十四岁,人情世故少通一点,才不惹人怀疑。”
她也去端茶,可茶杯送到嘴边的时候,朱唇微启,却没喝:“太后其实还好,御医回话时我就在旁边儿听着,只是一时气火攻心,静养两天,吃几服药,没大碍,公主放心就是了。”
赵盈才不动声色的缓下一口气来。
她虽知道太后无事,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的,这样子气一场,她难免担心。
孙婕妤盏里的茶少了大半,赵盈去提小炉子上的铜壶,又给她添满了:“我打算搬出宫去住,接下来一段时间,靠你自个儿了。”
对面坐着的人似也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轻飘飘的说了句:“猜到了。”
赵盈一眯眼:“孙娘娘猜到了我会搬出宫?”
孙婕妤去观察她的神情,倒有些无奈:“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和皇上僵住了,公主继续住在宫里,太后铁了心要给你选驸马,就势必还要世家公子入宫来相看,后头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可公主此时说不选了,不相看了,那就是伙着皇上一块儿给太后气受。
所以我本就猜着,凭公主睿智,大概会搬出宫去住一段时日。
等到风波过去,再搬回上阳宫,至于太后和皇上嘛——这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回头也就好了。”
赵盈头前心下是防着她的。
说实话,宋乐仪说过,与这女人绑在一起,是与狼为伍。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况且还得提防着这女人发现她的身世。
但今天,赵盈松了口气:“和孙娘娘说话,我倒轻松了不少。”
孙婕妤只是笑着:“那也算是我的福气。”
赵盈心里高兴,脸上的严肃自然也就褪去不少。
她转过头去看铜壶,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小火炉烧的旺,铜壶里的水滋滋作响。
烈火烹油。
赵盈莫名想到这四个字。
可那本该是最煎熬的事,最刺耳的声儿,她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能把赵澈绑了,架好火,把他放上去——那滋味该有多美妙。
活活把他给烤熟了,让他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盈有些走神了。
孙婕妤叫了她两声,她没反应,于是也顺势去看那只铜壶,心中有些茫然:“公主看着这只铜壶在想什么?”
赵盈神色平静地回头:“孙娘娘想不想养儿子?”
孙婕妤脸上的平稳就破裂开了。
想不想,养个儿子吗?
这宫里的女人,一辈子到头,是图什么呢?
图圣宠,还是能学宋贵嫔,贪图天子真心呢?
其实到头,不过是活孩子罢了。
她知道自己因何承宠,也明白自己为什么失宠。
当初恨过宋贵嫔——若不是宋氏,她不会进宫。
跌宕起伏,由盛宠一时,沉寂下去,她受过许多磋磨。
那时候她想,她本该平淡的一生,全毁在宋氏身上。
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的,也就想开了。
宋氏无错,她怪不着旁人,要恨,只能恨昭宁帝罢了。
她不想自怨自艾过一辈子,她还有女儿要好好养大。
而现在,赵盈问她,想不想养儿子……宋氏的儿子!
孙婕妤抿唇,敛去眼底情绪:“就怕皇上不肯。”
“我只问你想不想,孙娘娘聪颖,还用我多说吗?”
孙婕妤深吸口气,犹豫了片刻:“我若养了三皇子,公主希望我做什么呢?”
赵盈肩头一耸:“养着就养着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教他做人的道理,你怎么养三皇妹,就怎么养赵澈,孙娘娘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然后限制他的自由,他做什么,说什么,见什么人,都私下里告诉公主。”孙婕妤在须臾间就想明白赵盈用意,不由开口,“我说话直,公主生气吗?”
赵盈是生气的,可她表现出的,是淡然。
她早想明白了。
若她还是当年的赵盈,孙氏早死过好几回了,可她既然不是,她既然要步步为营,重头来过,就得能屈能伸。
“孙娘娘打算试探我多少次呢?”
“最后一次了。”
孙婕妤面色微动:“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我不过是怕……”
“怕我得到我想要的,就一脚踹开你?还是怕事成之后,我先杀了你灭口?”赵盈声音很低,像是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孙婕妤眉心一动。
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浅浅笑着:“都怕。”
赵盈笑得有些放肆。
明媚阳光下,十四岁的大公主花容月貌,那样明艳的少女,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一团和气。
可她的眼底,却凝着肃杀。
孙婕妤心头一震:“公主……”
“你有什么,值得我杀的?”
第二十五章 撒谎
第二十五章撒谎
太后病了有两三天,不厉害,就是气的,气性不消,这病一时也难好。
她不许嫔妃侍疾,昭宁帝跟她置气也不去看她。
赵盈是在她病倒的第三天才踏入未央宫中的。
眉兮正去取药来,在廊下见了她,看小姑娘眉目间染上愁绪,仿佛没打算进门一样,便收了脚步,叫了声大公主。
赵盈回眸,眼尾泛红:“太后还好吗?”
眉兮一愣:“公主怎么哭了?”
她吸了吸鼻头:“我知道是因为我的事,所以这几天,我也不敢来,怕太后见了我,心里的那口气,越发堵着,可我实在不放心……”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肩头的抖动,表现出她此刻或许正在抽泣。
眉兮自然是要哄人的,可手上还有太后的药,怕耽搁了,又不能站在门口拉着人安慰。
于是她要进门,还请了赵盈一回:“公主见了太后就知道了,太后怎么会生公主的气,见了公主,只怕病就好一半了。”
赵盈问了句真的吗,才踩着细碎的步子,跟着眉兮进了门。
太后气色确实不好,拿药养了两三天,还是一派病气。
这寝殿中,连冰也少了一半。
赵盈一进屋,就觉得有些燥。
她横眉:“内府司的人越来越会做事,冰怎么也不好好送?”
太后招手叫她:“我病着,御医院的人说,少送些冰,不能贪凉。”
赵盈眉目才舒展下去,上了前,往床边坐下来,接了眉兮手里的白瓷莲花碗,要给太后喂药。
太后推了推她的手,笑着叫她别弄:“你哪里伺候过人,再洒我一身的汤药?”
赵盈闹了个大红脸,才往后退了退,给眉兮让出地方来。
太后一面吃着药,一面看她:“这眼角红红的,哭过了?”
眉兮便在一旁帮腔:“才刚进门前,公主站在咱们廊下就哭过,说您和皇上生气,全是为了她,她担心您,又怕您见了她,越发生气,不敢来请安呢。”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很快就见了底。
小宫娥捧着一碟山楂来,太后捏了两个,一个捏在手里,一个往嘴里送,好歹能压一压药汁的苦味儿。
等吃完了,就着一只手,又去拉赵盈:“傻不傻?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听人说,父皇是因为您要给我选驸马,才生气的,跟您大吵了一架,把您给气病了。”
太后一拢眉:“听谁说的?”
其实她心里有数。
皇帝摔完她的东西走,当天消息就传开了,满宫里沸沸扬扬的。
她是生气,可要不为着皇帝故意把消息散播开,她也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皇帝是满宫里告诉,谁也别惦记着在赵盈的婚事上做文章,谁敢提,谁倒霉。
连她这个太后都闹成这样了,旁的人?
呵。
她养的好儿子。
但她原想着,赵盈的上阳宫,未必会听见这些闲言碎语,皇帝但凡要点儿脸,也该瞒着赵盈。
赵盈抿唇:“宫里都这么传,我听了两句,后来见了二皇妹……”
她点到即止,太后却了然于胸。
但这事儿,还真不是她冤枉赵婉的。
谁叫赵婉嘴欠,非要来招惹她。
昨天赵婉跑到上阳宫去,就差指着她鼻子骂,说她是个煞星,为了她,弄的满宫不安宁。
赵盈心里有数的很。
前世昭宁帝和太后闹翻那会儿,宫里也有过这样的传言。
说她天煞孤星,亲情缘薄,是克血亲的命格。
所以母妃早逝,赵澈醉酒失手砸了她,紧接着就是昭宁帝和太后因她而母子不和。
只是她从前不懂,甚至真的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不好。
那些流言,昭宁帝不动声色的就料理了干净,那时候的赵盈,当然也不会有心思去查一查。
现在想来,只怕和刘淑仪母女也脱不了干系。
又或者,背后另有他人,不然赵婉真的就是脑子有病,跑去上阳宫骂她。
“你是在外面听见这些话,见了婉婉,她又跟你说这些的吗?”
太后脸色不好看,赵盈摇了摇头:“您别管这个,横竖我如今是知道了的,全是为着我。”
她小脸儿皱巴着,愁眉苦脸的。
太后给眉兮递了个眼神,她会意,领了小宫娥退了出去。
赵盈才抬眼:“您有话跟我说?”
太后把她小手攥在手心里:“你父皇是心疼你,总觉得你还小,还是个孩子。元元,这男人和女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我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照顾你,可你父皇始终觉得,有他就够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他更疼你的呢?
你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又那样爱重你母妃,只怕这天底下的男人,他都看不上,都觉得配不上你,所以才会跟我起了争执。”
她一面说,另一只手在赵盈手背上拍了拍:“这跟你没关系,别为这个自责难过。”
赵盈觉得自己应该没听错。
亲生骨肉四个字,太后莫名的顿了一顿。
虽然只是一瞬,可太明显了。
于是那四个字,更像是说给太后自己听。
赵盈微微松了口气,拉平了唇角:“我先前跟您说,想搬出去住一段日子,您不许,我现在能搬出宫去住吗?”
她有别的心思,可落在太后眼里,小姑娘便是太自责了。
太后满眼怜爱,当然还是要留人的:“你能搬去哪儿?搬出去,你父皇也还是要跟我置气,这跟你住在哪里没关系。”
赵盈却摇头:“不是的,我知道,您还是想给我选驸马,我还知道,您和父皇僵住了。
你方才同我说那些,我就都知道了的。
您现在不给我选了驸马,等将来,父皇只要不松口,您就不好再过问我的婚事。
这一步,您不会让的。”
太后指尖一颤:“元元真是长大了,去年这时候,还是只知道缠着我要瓜吃的小姑娘,今年竟懂得这些道理了。”
赵盈心头也一颤,生怕太后看出端倪来,低眉顺眼的说不是:“是表姐进宫看我的时候,同我说的,这些道理,是舅母让表姐告诉我的。
舅母还说,住在宫里,您和父皇僵持着,非要给我选驸马,就还得把人传进宫来见,那就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这场气,只怕还有的生。
可我若出宫住,您想让我相看,安排在宫外也成,面儿上只当此事揭过去。”
赵盈没有被太后攥着的那只手,掩在广袖下,捏紧了。
她是紧张的。
面对在这深宫中风风雨雨走了一辈子的太后,她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
是因为她最不愿欺骗这些真心待她的亲近之人,可她不得不撒谎,唯恐露出蛛丝马迹来。
她一番话说完了,鼻翼上有薄薄的湿气,屏气凝神,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等着太后开口。
第二十六章 提防
太后沉默了很久。
赵盈目光一寸也不敢挪,眼中有希冀,更有害怕。
只是太后都不曾看见。
她有些走神,思绪飘远了,视线就跟着一块儿落不到实处去。
等回了神,小姑娘眼底的情绪早就尽数收敛。
“也好,搬到你舅舅家里去,有你舅母照顾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太后深吸口气,又把手递过去:“可说好了,你得回宫来请安,别一出了宫,跟着乐仪玩儿野了……”
“我不住舅舅家。”
赵盈把小手放到太后手心上,噙着笑,没等太后嘱咐完,糯着声儿开了口。
太后微一怔,手一收紧,掌心里的小手柔若无骨,温热得很。
她握紧了,捏了捏:“那你要住哪儿?”
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赵盈听出来了,便多看了太后一眼。
明黄的中衣,连身后靠着的软枕,也是明黄色的。
这大概就是天家。
天家威严,不容置喙。
她心中酸涩,眼窝跟着发涩,忙低了头。
“我想搬去皇叔府上住。”
太后手上骤然一紧,赵盈指尖跟着颤了颤,有些吃痛。
她皮肤娇的很,力道大了,小手上就有了红痕。
太后卸了力,替她揉着:“好好的,怎么想去你皇叔那儿住?
你舅舅家里有乐仪陪你玩儿,再不然,到宋家住也行,有你表哥表姐们在,也能带你玩儿。”
赵盈眼下才可以确定了,太后真的在防着她。
老太太宠爱了她十四年,怜惜是不作假,但防着她,也是真的。
怕她做祸国的妖姬?
在宫里怕她迷乱昭宁帝心绪,出了宫怕她魅惑赵承衍?
难道赵承衍真的知道她身世吗?
不然太后这样激动做什么。
赵盈敛了心绪:“皇叔待我也很好啊,而且皇叔笔墨丹青是一绝,回头父皇若来跟您闹,便只说我闹着去跟皇叔学丹青作画。
您叫我搬去舅舅那儿,搬去宋家,父皇还是要生气的。
这不是明摆着叫我躲出去吗?”
她撒着娇,越发往太后身边儿凑了凑:“您的意思,我出了宫,还是想给我安排相看人,你想想,无论是舅舅家,还是宋家,父皇要安排人盯着,是不是都很方便?”
太后眉心一凛:“他敢!都把你送出宫了,还想怎么样!”
赵盈扑哧笑出声:“您怎么也说气话,父皇是天子,天子有何不敢?”
这是实话,天子有什么不敢的,连强占人妻这事儿,都干得出来。
昭宁帝和赵澈,父子俩一脉相承,御极做了皇帝,天下的美女就都想占为己有,管她是待字闺中还是早嫁做人妇,只有天子不要的,没有天子不敢的。
她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眼底的嘲弄。
太后到底还是松了口,准了赵盈搬去燕王府小住,又打发了人到燕王府去告诉一声,叫赵承衍给赵盈收拾地方。
然则太后的心里,总归是有了别的想头的。
送走了赵盈,眉兮回寝殿里头去伺候,老太后正揉着眉头发愁。
她掖着手上前去:“您怎么还犯愁呢?如今大公主自个儿开口要搬出去,回头等她出宫了,您和皇上关系缓一缓,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揭过去?揭不过去!”太后咬着牙,“你去点两个机灵丫头,叫她们跟着元元一起出宫,贴身服侍。”
眉兮替她掖着被角的手一顿:“太后?”
“孩子到底是长大了,她那张脸,放到哪儿,我都害怕。”太后在眉兮手背上按了一把,“承衍二十六了,连个侧妃都不肯娶,眉兮,我一个儿子栽在这上头,另一个儿子,绝对不能!”
眉兮呼吸一滞,旋即明白,人却有些呆。
燕王和宋贵嫔之间,清清白白的,太后如今怕是担心过了头……
她有心劝,却只怕她主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皇上今次为大公主的婚事,同太后撕破脸,母子两个闹成这样,实在是伤了太后的心,也太叫太后害怕。
于是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替太后掖好了被角,只把太后吩咐的话一一应下来,转身又出门去点小宫娥了。
未央宫的掌事太监往燕王府去回的话,赵承衍却听愣了。
话回完了,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那太监不敢催,把目光投向长亭。
长亭硬着头皮叫了他主子两声,赵承衍才回过神来。
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紧锁:“叫赵盈搬到我这儿干什么?”
那太监越发猫着腰,头也不敢抬,只听着燕王殿下这语气,可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从来都听人说,燕王殿下最寡淡凉薄,这平白无故的,把大公主弄到燕王府来小住,可不是得不高兴嘛。
太监不吭声,赵承衍揉着眉心说了声算了,叫人送他出去。
等把人送走了,赵承衍往禅椅上盘腿一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亭想了想,凑上去两步:“您不给大公主收拾地方吗?”
“她要出宫住,东西自然都是宫里头带出来的,还有宫里的嬷嬷们陪着,少顷便会有人过府替她准备,我收拾什么?”
声音还是清冷,淡淡的,一点儿也不上心。
长亭吃了瘪,撇了撇嘴:“殿下,您好像不太高兴。”
赵承衍横了他一眼。
高兴?
烫手的山芋,塞给谁,谁也不能高兴。
早就知道要惹出事,他也不是没劝过母后,但母后从年轻时候就脾气倔,从来是个不听人劝的。
现在跟皇帝闹的母子不和了,想起来退让了?
把人塞到他的王府,真亏母后想得出来。
赵承衍深吸口气:“你一会儿跟长路去别院收拾收拾,我搬去别院住。”
长亭瞳仁一缩:“您把大公主一个人扔在王府里啊?”
赵盈嘛……小姑娘家娇滴滴的,他作为长辈,是该好好照顾她,但问题是,他从来也没跟十几岁的少女一起生活过啊?
按照以往看来,赵盈也不是多娇气的人。
但这教女孩儿跟教男孩儿,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若真一时顽劣,弄得他烦闷不堪,总不能拎过来打一顿。
反正她只是要在宫外有个地方住,那么多人陪着伺候,又不需要他看顾什么。
于是赵承衍坚定点头:“你去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