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他是我冬暖故的男人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夜阁’?”锦东退下后,隔着石桌坐在冬暖故对面的黑袍男子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对于对方的问题,冬暖故不惊也不诧,面色依旧平平静静,回道:“略有耳闻。”
“姑娘可否说来听听?”菜饭是端上来了,然那黑袍男子似乎还没有请冬暖故动筷的意思。
冬暖故也不介意,不介意对方未请她动筷,也不介意对方问出这样的与她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默了默后道:“夜阁是一个网罗天下消息的杀手组织,只要满足了得了夜阁开出的条件,这天下间没有夜阁查探不到的消息,也没有夜阁杀不了的人。”
“这是暖故闻得的‘夜阁’,不知暖故说的对也不对?”
“寥寥数语,姑娘便将夜阁的存在给点统了出来。”男子微微一笑,“倒是没有什么偏差。”
冬暖故觉得对方还有话,便静默地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那想来姑娘也是知晓‘诡公子’的了。”
“不知阁下想从暖故身上或者嘴里知晓的,究竟是什么?”听到‘诡公子’三个字,冬暖故的目光愈发地沉了,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没什么。”男子语气依旧淡淡,这才朝冬暖故做了一个“请用”的动作,“趁着饭菜还热,姑娘请用。”
就在这时,才堪堪离开还不及小半盏茶时间的锦东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鹰状的青铜温酒器,器皿中盛着正冒着热气的热水,水中置泡着一只瓶身勾画着翠竹的白瓷酒壶,锦东将其放到桌上后,很快又退下了。
“多谢阁下款待,然暖故却想先喝两杯,不知阁下可介意?”冬暖故只是扫了桌上的饭菜一眼,后将目光落到了正在热水里温着的白瓷就会上。
“姑娘饭前饮酒,倒是特别。”黑袍男子一句淡淡的话,不知是赞还是贬。
“倒不是暖故特别,而是……”冬暖故说着,稍稍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暖故在不知自家相公是否安好的情况下,有些食不知味罢了,不如喝些酒好些。”
男子在听到冬暖故说出的“自家相公”四个字时,放在膝上的双手蓦地轻轻颤了一颤,而后不疾不徐回道:“姑娘放心,他不会有事。”
“对于我家相公,阁下似乎比暖故这个妻子知晓的还要稍多些。”冬暖故说着,抬手拿过了温在温酒器中的白瓷酒壶,将摆在一旁的两只酒盏都满上,将其中一只递到了男子面前,仍是平平静静的神色,“不知暖故说得对也不对,子夜阁主?”
世人只知夜阁之主是一个名叫子夜的男人,至于其样貌如何年岁几何无人知晓,就如同那神出鬼没的诡公子一般,夜阁之主在世人眼中也是一个谜。
冬暖故不曾想过自己会与这神秘的夜阁有交集,更不曾想过自己会与这世人口中谜一般的夜阁阁主子夜有面对面坐着饮酒的一天,她不蠢,她猜得到眼前这名俊美的男子,便就是夜阁阁主无错,从对方寥寥的只言片语中猜到的。
这天下间,还有谁人的消息会比夜阁的探查消息的本事更快更准确?
子夜定定看着冬暖故,看着她的眼睛,眸中似有惊诧一闪而过,面上却似乎不表露,只微微一笑,道:“姑娘很聪明。”
冬暖故将另一只酒盏拿在手里,却只是捧在手里,并未急着喝,面上眸中从始至终都不见一丝诧异之色,只听平和道:“暖故已嫁做人妇,阁主再称暖故一声‘姑娘’似有些不妥,阁主觉得呢?”
子夜也未抬手拿起酒盏,她的手依旧放在膝上,此刻却是在慢慢拢起,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竟是未有回答冬暖故的话,反是偏移了话题道:“陈年花雕,味道当是不错。”
子夜说完,微微一笑,抬手拿起了冬暖故放到她面前的酒盏,朝冬暖故微微一递,冬暖故便也抬起手,隔着空气与子夜手中的酒盏虚碰一下,各自呷了一口杯中酒。
明明是同样的酒,滚过她们喉间却是不同的味道,有人觉得是苦涩的,有人觉得是柔和的。
明明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却始终不能正视对方的身份,这样的人,心中必是有故事的——这是冬暖故眼里的子夜。
“好酒香醇。”冬暖故由衷称赞,“多谢阁主舍得拿如此好酒来款待暖故,想来应该是暖故沾了自家相公的光。”
这一世的冬暖故可以看淡一切事情,唯独除了与司季夏相关的事情,一个连一声“司夫人”都叫不出口的男人,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这般想着,冬暖故脑海间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终是在她一直淡然不惊的瞳眸中现出了一抹不解。
男……人?
“姑娘想得无错。”子夜倒是没有辩解什么,反是坦荡荡地承认,若非因为那一个人,她永远也不会想着再见一次眼前的这个人。
子夜说着,又是轻呷了一口杯中的花雕,入口的味道依旧是苦涩的,明明是温纯柔和的酒,明明就是一直以来她喜欢饮的酒,如今的味道却是苦涩的,就如同她心中的味道一样。
冬暖故的目光忽然将目光定格在了子夜身上,再一次将她打量一遍,并且极为认真。
她先看了子夜那双布着细小疤痕的手,虽然宽大了些,然五指却极为纤细修长,许是因为时常要握剑的缘故,“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再看“他”的胸部及双肩,细细瞧来,只见“他”双肩的线条颇为冷硬,好像里边垫着什么东西一般,接着看“他”的脖子,高高的衣领遮住了“他”那本该白净的脖子,并且衣领上还系着细细的系带,好似怕那衣领会垂下一般。
最后到“他”的五官,淡淡的麦色肌肤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男儿气,可若细细看来,却是觉着“他”的眉眼间藏着一股仿佛女子才独有的秀美之气。
看罢子夜的眉眼,冬暖故不由自主地再看一眼“他”的双耳,看过“他”的耳垂,在就要收回目光时,冬暖故的瞳眸微微一睁,随即心中有了一股笃定。
因为她注意到了子夜左耳朵下方的肌肤,竟是全然不同于面上的浅麦色,而是与浅麦色有着明显差别的白皙,虽是在昏黄的灯光之中,虽然不甚明显,冬暖故却还是注意到了,那样明显的反差,就好像是匆忙间往面上胭脂缺了哪一处没有上似的。
“阁主似乎不愿给暖故换一个称呼。”冬暖故没有收回目光,直视着子夜的眼睛,“不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冬暖故的目光似乎要将子夜眸子深处藏着的所有想法看穿,声音微沉,“子夜姑娘?”
冬暖故的话音才落,子夜的身子便猛的一颤,微僵,那处变不惊的面上揉进了一抹震惊,她根本就来不及隐藏面上的这震惊的神色,冬暖故便已将她的反应牢牢捕捉。
一个称呼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又是心中有着怎样想法的人如何也变不了如此简单的一个称呼?
“姑娘……真的很聪明。”子夜怔了怔后,竟是没有任何掩饰,反是微微笑了笑,那浅浅的笑容里,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从无人看穿过我的身份,便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不曾。”
这世上,除了师兄,再无任何人知道夜阁阁主,其实是一名女子。
便是连那个他,与她相识了八年的那个他,都不曾发现她的秘密。
“外子也不曾么?”冬暖故反问。
子夜笑得嘴角上扬了些,带着明显的自嘲,“若他已看穿了我的身份,姑娘认为他还会让我来保护姑娘吗?”
这一次,若非她主动让他把这个名为冬暖故的娇弱女子交给她保护,并且在他面前起誓绝对会让他在京中的事情平定之后见到一个个安然无恙的冬暖故,以她的命及整个夜阁的命来起誓,他才肯再一次相信她。
她身为堂堂夜阁阁主,却是这样放下颜面来求一个男人,求着替他保护好他的女人,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她想真正地与她正面接触一番,她想要知道,他为何……会视她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她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值得他连命都不要。
她还想知道……她与她,谁更好?
“是么。”冬暖故似为子夜轻叹了一声,“想来是外子的心思,从不曾在姑娘身上驻留。”
子夜的手再次抖了一抖,紧握成拳,迎着冬暖故的目光,想反驳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无从反驳,故而沉默了良久。
子夜沉默,冬暖故便没有再说话。
冬暖故已猜到了子夜的心思,若非她对司季夏有情,又岂会连一个“司夫人”的称呼都喊不出口?若非她对司季夏有情,又岂会说出“若他已看穿了我的身份,姑娘认为他还会让我来保护姑娘吗?”这样的一句话。
只不过,妾有情,郎却无意。
不,是郎根本不知有妾的存在。
“我与他,认识许久许久了,远远早在姑娘之前。”子夜沉默良久后,声音变得极为沙哑。
明明她就先于她识得了他,却为何他的眼里偏偏没有她?难道真像师兄说的,因为她一直是男儿身份的缘故?
可司郁疆也是男子,他却又能和他成为至交?就算他没有看出她其实是名女子,他若是能与她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她也会觉得知足。
可是,他与她之间,却是连朋友都称不上,他来夜阁,他会见她,只是为了找他想找的人而已。
“我想,我没有必要听姑娘的故事。”冬暖故无情地打断了子夜的回忆及沉思,“我不是外子,就算姑娘与我说了姑娘与外子从前的事情,也不会改变得了什么。”
“姑娘既与外子相识了许久许久,却迟迟不能系好自己的青丝,这便只能说明姑娘与外子有缘无分。”冬暖故面上不见嫌恶,也不见愠恼,更不见嫉妒,有的只是冷静,便是连声音都凉凉的,带着一股自信的坚定,“就算姑娘与外子有缘分,外子也已是我冬暖故的男人,我不会把我的男人让给任何人,也绝不会与任何人共享我的男人。”
“姑娘就是想抢,只怕也无从下手。”冬暖故说到此,竟是微微笑了起来,没有指责也没有嘲讽,只是像自信地在说着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般,“因为,外子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姑娘,也永远不会揉得进姑娘。”
冬暖故心平气和不愠不恼的自信模样好似一簇明亮的火焰,给子夜一种耀眼刺目。
她总是在想,诡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迟迟没有发现她的秘密?
因为他的眼里从没有过一个子夜。
因为目光没有在她身上驻留过,他永远不会发现,子夜其实是一名女子。
还有她以自己的性命和夜阁的命来起誓要做的事情,似乎也有了答案。
她好像知道了他为何愿意为了冬暖故连命都不要。
她好像知道了,她们之间,究竟差别在何处。
“纵是天下人都来和我抢他,我也绝不会放手。”冬暖故微笑着,说出的话是谁人都无可撼动的坚定,“纵是会死,又何妨!”
就像他舍得为了她连性命都能不要一样,她对他,也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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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老子再不爱你了!
京畿地界之外,朝西而走,一处僻静无人的沿山小道上,有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师妹,翻过这座山头,就到了师兄和你说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梨城,师兄记得你还嚷嚷过师兄带你去梨城看一看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色,师兄现在就带你去,怎么样?开心吧?”已然换了一身黑灰色短襟布衣的冰刃右手拿着剑,左手提着两只包袱,边往前走边转头来看走在他后边的融雪。
融雪脸上的伤已经消肿,还剩些淡淡的淤青而已,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看她面色及脚步显然已无碍,然她的脚步很慢很慢,好像脚下这平缓的山道是陡峭崎岖的峭壁栈道般难行。
她一直低着头,好像没有听到走在她前边的冰刃跟她说话似的,似乎只顾着她脚下的路,似乎又不是。
融雪没有理会冰刃,一声不吭,完全没有了她一直以来的那种活蹦乱跳劲儿。
没有得到融雪的回答,冰刃接着道:“梨城有好多好吃的,有什么梨花饼梨花酥梨花糕梨花酒,都是师妹你爱吃的是吧?单是想想就很想吃了,师妹,对不对?”
回答冰刃的还是融雪的沉默,使得他往回走到融雪身边,躬下腰歪了头凑到融雪低垂的脑袋下方,昂着头来看她,笑道:“还有好吃的烤猪腿羊腿鸡腿鸭腿各种腿!油滋滋香喷喷的,绝对你师妹你这头好吃的猪喜欢吃的!”
“怎么样?是不是想着都要流口水了!?”冰刃盯着融雪遮在发帘阴影中的双眼,一脸期待地问。
然他得到的却不是融雪一脸期待的答案,融雪依旧未理会他,不仅一个字不说,便是连眼皮动都未动一下,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这巴巴地凑到她跟前来一脸讨好模样的冰刃似的。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的好师妹我的小猪雪!你倒是跟师兄说句话啊!”冰刃终于忍不住了,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哀叹道,“你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跟师兄说过一句话了!瞧瞧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你再不理师兄,师兄这身上都要无趣得长霉蘑菇了!”
融雪只是脚步沉重缓慢地往前走着,还是没有搭理一脸烦躁的冰刃。
“师妹?师妹?”冰刃连忙跟了上去,凑到融雪左边,又凑到融雪右边,再凑到融雪跟前,笑得一脸讨好,“师妹啊师妹……妹……妹?”
不过,不管冰刃怎么笑怎么抓耳挠腮怎么唤融雪,融雪看都未看他一眼,更别说搭理他。
忽然,冰刃一改方才讨好的笑眯眯脸色,换成一脸的冰冷,就好像换了一张脸一般,怒道:“纳兰融雪!你不理老子是吧!你为了楼远那个死小白脸不理我这个从小把你养到大的师兄是吧!?”
“老子白养你了!”冰刃稍稍顿了顿,而后加重语气,“老子不要你了!以后你就去跟着那小白脸得了!老子自己去梨城,你爱去不去,老子不管你了!”
冰刃一脸冰冷地甩下重狠的话后,看也不再看融雪一眼,甩了左手里的一只包袱给她,径自快步往前去了,头也不回,完全不管他后边的融雪是不是在后边跟着他。
他好似真的恼怒了,满眼满脸的森冷就好像他杀人时的神色,没有一点情感温度。
冰刃往前走出了一大段路后,发现融雪没有来追他,也没有喊他,他冷着脸皱着眉又继续往前走了一小段,还是没有听到融雪喊他,他还想再继续往前走的,却再抬起右脚时又将其放了下来,一脸咬牙切齿地转身往后瞪眼,吼道:“纳兰融雪!你真想和老子划清关系是不是!?赶紧给老子死过来!”
冰刃的视线里,融雪和他已经离了挺远了,远到他根本就瞧不见她的脸了。
也就是冰刃这么一瞪一吼时,他发现,自他方才将包袱甩给融雪后,她就没有再挪动过脚步,她的双脚好像生了根似的,定在了那儿不动了,他扔给她的包袱她也没有接,就掉在她的脚边。
她还是低垂着头,让垂下的发帘挡住她的眼睛,好像要以此隐藏她的什么心绪似的。
冰刃再一次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将他本就梳得不整齐的头发挠得更乱了,只见他一脸恼怒地往回走,边走边骂融雪道:“纳兰融雪你这头吃里扒外的猪,老子真是白养你了白养你了,你长大了就是来气老子的,气死老子了,老子再不爱你了!”
冰刃的速度很快,他的一句话才说到一半便已经回到了融雪面前,正要接着继续骂,他发现融雪的肩膀忽然抖了一抖,让他怔了怔,眨了一眨眼。
只见融雪的双肩又轻轻地颤了一颤,冰刃慢慢拧起了眉,眼神也渐渐变得诡异,而后慢慢又慢慢地躬下腰,躬低到能看到融雪的脸的高度。
再尔后,冰刃连面色都诡异起来。
下一刻,只见他神色慌乱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双手指上又指下,指左又指右,指指融雪又指指他自己,一脸的揪拧,最后才听得他极为头疼兼无奈道:“我的融雪姑奶奶!大小姐好闺女!你别哭啊!你都多大的人了,你哭什么啊!你丢不丢人啊,你这是赤裸裸地想要爹的命啊!”
融雪在哭,确切地说,也算不上哭,只是流泪而已,然她好像在忍着什么似,瘦小的肩膀时而颤上一颤,似乎想哭却又不愿意哭出声。
而冰刃最怕的,就是融雪哭,准确来说,他是怕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觉得头疼欲裂,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才是好,所以他从小就叮嘱融雪不管发生事情都不能哭,就是再害怕再伤心也绝不能哭,便是连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没命的时候也绝不能哭。
也所以融雪从来不哭也不掉一滴眼泪,并且随了他,爱笑。
融雪不想哭的,因为师兄曾一度叮嘱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绝不能哭,可是眼下,她如何也止不了自己的眼泪,就像它们自己要流出来似的,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她也不敢抬手抹眼泪,怕冰刃看见了嫌恶她,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眼泪依旧止不住。
“小猪雪啊,刚刚是师兄说错话了,你是师兄最爱的师妹,师兄绝对不会不要你的啊……”此时的冰刃软了下来,一脸温柔哄孩子般的模样和前一刻相比简直又是判若两人,这样的他,若对别人说他就是那个黄泉边上行冰尖刃上来的杀手冰刃,只怕都没人相信,只因此刻的他在融雪面前,就像个做了天大的错事惹了自家闺女生了天大的气般的可怜爹,那语气简直就不是哄了,根本就是求,“当然了,小猪雪你是个漂亮可人人见人爱的好姑娘,绝对不是吃里扒外的猪,师兄那也是说错话了,好师妹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生气中的师兄计较,师兄这就带你朝梨城飞奔去,带你吃遍梨城好吃的!然后陪你一起等梨花开!”
“来来来,到师兄背上来,师兄背你去,立刻带你飞奔去!”冰刃说完,拿起方才他扔给融雪而融雪没有接住以致掉到了地上的包袱,立刻背对着融雪在她面前蹲下了身,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融雪快到他背上来。
不过冰刃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他便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他根本就是知道融雪不会趴到他背上来一样。
“小猪雪啊,师兄求你不要哭了啊,你这是要把师兄的命给哭没吗?要是把师兄的命给哭没了,你上哪去找我这么好的师兄去?”冰刃已经无奈头疼到了极点,用了妥协的语气道,“你不想去梨城是不是?好好好,不去就不去,那就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师兄陪你去,行了吧?”
冰刃将这话放出来,融雪的双肩忽然一耸一耸得厉害,还是没有说话,冰刃又一次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将手放到她脑袋上,用力揉了揉,用温柔的语气道:“说吧,想去哪儿?”
“师兄,我想回去。”这是这五天来,融雪和冰刃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很低,很哑,带着些抽噎,带着些不安,又带着些期待。
不安是因为此时只有远离那个地方,她的师兄才是安全的,可是现在她却是想要回去。
期待则是因为她真真想要回去,想要见一见那个人。
她挂心着她想见的人,却也挂心着冰刃的安危。
融雪已经不知她究竟该如何才是好了,一个是她最爱的亲人,一个是用命来护她的人,不论是哪一边,她都舍不下。
“我怕……”融雪咬了咬唇,“我怕他会死。”
冰刃没有向融雪解释他那一剑为何会刺向她,融雪也没有问他为何,因为她只消知道师兄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就足够了,师兄的事,从来不允许她过问更不允许她管。
至于他为何会用他的身体来帮她挡剑,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误会她了,他误会她是师兄安排在他身边的细作。
她也不知道她这几日为何一直一直在想着他,醒着时想,睡着时也想,想着他们相处的这一个多月里他的笑,想着他偶尔给她的关心,想着他让她滚时的那冰冷眼神,想着那开在他胸膛上的血花,她觉得她的心很乱,很糟。
她只想再见见他,不是求他原谅,而是只要见到他还安然无恙就好,就算他根本不会想见她。
冰刃听到融雪终于和他说话了,忽地眨了眨眼,笑眯眯道:“小猪雪这是想要回哪去?又是怕谁会死啊?”
融雪被冰刃这似乎莫名的疑问问得怔住了,师兄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竟是不知怎么回答了,“师兄,我……”
“嗯?”冰刃盯着融雪,挑了挑眉。
“我想回京畿。”融雪觉得,她若是不回答冰刃的问题的话,他绝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顿了顿后声音有些颤道,“我想见……想见楼远。”
楼远,这是融雪第一次把这两个字正正经经地挂在嘴上。
“想见那个小白脸啊……”冰刃像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抬起手,用手背粗鲁地搓了搓融雪满是泪痕的脸,嫌弃道,“擦擦你的脸,师兄白教你了,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完蛋玩意儿,竟是养来教自己操心的。”
“好歹你是师兄最宝贝的师妹,宝贝师妹都开口说了,我这个做师兄的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好吧,师兄就带你回京畿去找那个小白脸吧。”冰刃的话,无奈却又带着宠溺,“走吧。”
冰刃说完就要走,融雪却在这时扯住了他的衣袖,不安道:“师兄,我怕……”
“怕什么?”还不待融雪把话说完,冰刃便将她的话打断了,“怕师兄这一把带你回去会死在南碧城出不来了?”
融雪不说话,只将冰刃的衣袖抓得紧紧的。
冰刃又一次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自信道:“猪脑子,就算如今的京畿再怎么危险,也别忘了你师兄是在黄泉边上行走的冰刃。”
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带着小猪雪去京畿冒险,但谁让她是他一手养大的师妹?
他总要给她找个好夫郎不是?
------题外话------
叔好忙好忙好忙,要屎了要屎了要屎了……
无耻卖个萌,嘤嘤婴……
呕……
075 是的,我喜欢他!
其实冰刃也没有十全十的把握现下回了京畿之后他还能不能再活着出来,就算太子那里奈何不了他,楼远那边指不定绝不会放过他,没有谁想像一头蠢猪一样自己往刀口上撞,他也亦然。
不过,他既然捅了楼远那一刀,就想到他会在而今这种风口浪尖的情况下再回到京畿。
而这,也是他算好了的事情,就等着他的宝贝师妹自己开口而已。
上个月,楼远从南碧城凭空消失,连带着融雪一同蒸发不见,冰刃就猜想,以右相楼远那样一个善于隐藏真正实力的人,这忽地舍弃了他所有一切玩消失绝不会是真正的舍弃,他一定藏在某一个角落看着南碧城中要上演的皇家人最喜欢玩的戏码,而这个角落,定是南碧城中。
就算太子下令全城搜捕,就算通缉令贴满了南碧城内外的告示栏,楼远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离开南碧城,他只是将自己隐藏了起来,用着最寻常却又最难让人辨认得出的方法。
这是冰刃的直觉,别问他为什么,就算问了,他的答案也只有一个,这就是杀手的直接,不需要理由。
司郁昭相信他,因为他交到冰刃手上的任务,从没有一次是让他失望的,尽管冰刃根本就未太将他放在眼里。
不过司郁昭是如何也想不到,冰刃居然会在这关键时候背叛他。
但是之于冰刃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是背叛,因为他从没将司郁昭当成过主子,他只是将司郁昭当成雇主而已,他之所以一直乖乖帮司郁昭办事,完全是因为给司郁昭办事一来可以遇到他感兴趣的对手,二来就是可以得到银钱。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非要听司郁昭的吩咐不可,所以他的对手,他想杀就杀,想放就放,就算司郁昭来质问,他也不会因他而改变自己的决定,不过就是他从没有觉得他的对手不该杀,既是输了,就乖乖服死,这是江湖道理,他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以司郁昭就从来没有质问过他什么,他也不需要回答他的江湖道理。
他也爱钱财,因为没有钱财而只空有一身武功绝学,他应该早就在哪个山岭上变成干尸了,而他十五岁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他只有他的剑,他只会打杀,所以为了不变成干尸,他用他手中的剑来讨活计,好在他的剑很争气,养活了他,并且还让他的日子过得不错。
他想着他那已经过世的师父九泉之下知道他拿冰刃剑来讨活计的话,指不定该从阎王那跳出来骂他这个不肖弟子,骂他居然这么来对待他老人家生前宝贝得像命一样的宝剑。
不过,他才懒得管老爷子什么泉下有知,他从来不信什么轮回什么来生,人死了就是死了,还什么泉下有知,已经死了的老爷子绝不会知道他在泉上做了什么,就算死了的老爷子真的知道,他也不怕,老爷子总不能让他这么早早就变干尸去陪他老人家吧?
所以,冰刃从不觉得用他手中的剑找活计拿银钱有何不妥有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
而今,他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个年头,就在前几日一刀捅了楼远的时候吧,他觉得这世上有远比他爱取人头和银钱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他养了十五年的女娃娃。
准确来说,这好像不能说是东西。
连冰刃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居然会捡了一个娃娃来养,而且还是个女娃娃,而且还一养就是十五年,使得他经常感慨,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杀手。
起初他是不想养这么个女娃娃的,不过女娃娃好像就跟定他了,他想杀吧,觉得自己堂堂一男人杀一个丁点大的女娃娃太耻辱了,赶走吧,娃娃不听,好吧,那就养着吧,养大了当丫鬟使,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但是养着养着,他忽然发现他不舍得把这娃娃当丫鬟使了,好吧,他就是个善良的杀手。
养着养着,他忽然发现娃娃已经长大了,在他看到她和那个小白脸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女娃娃早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
看着看着,他觉得那个小白脸好像不错,还会去救那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蠢猪,幸好他忍耐力够,否则都要在那小白脸出现之前就先把那些敢揍小蠢猪的人的脖子给拧了,于是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再等等也不迟。
好在,他没白等,很好,很好。
冰刃也没有想到,小白脸居然会将小蠢猪送出南碧城,好像是让那头小蠢猪远离是非纷争似的。
好像……是这样的吧?
所以,冰刃觉得他会一会楼远的日子可以定下了,一来他在太子府骗吃骗喝也骗够了,若是再继续吃吃喝喝不干活的话,只怕司郁昭要派其他人来干他的活,那可不行,那小白脸他是留着做他自己对手的,用来试试看白拂那冷小子的话可不可信,用来试试看是他的冰刃锋利,还是他的黑麟锋利。
二来是正好让他验验货,看这个小白脸适不适合接手他一手养到大的小蠢猪。
照他对他的宝贝师妹的了解,她肯定不会乖乖听话离开南碧城,她一定想方设法回来,因为他这个好师兄还在这南碧城呢。
然后,他是验了小白脸的实力了,准确来说似乎和他不相上下,勉强来说,肯定比他还差那么一点,虽然差的那一点他还没有发现。
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那头小蠢猪会在他验货的时候回来,然后他就忽然想了个更为有用的验货方法——把剑刺向融雪,试试楼远会如何反应。
冰刃试想着的楼远的反应至多会是尽全力来拦他的剑,若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与他往死里交手,反是不是好货,他尽全力杀就是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杀得成功。
然他断断没有想到,小白脸竟是以身来护小猪雪,不带任何迟疑。
哦——这货不错,值得留值得留。
这是冰刃将融雪从楼远面前拎走时心中的想法。
接下来就要看一看他的小猪雪对他已经验好的货有没有想法了,冰刃打算先观察五天再说,现下五天过去,冰刃总结得出,他的小猪雪似乎对那个小白脸很是上心。
而且还为那小白脸哭了,他养大的娃娃,倒是没为他这个师兄哭过!
“小猪雪,你个完蛋玩意儿,你刚刚是为了那个小白脸哭的,是吧?”冰刃好不容易把融雪哄得不哭了,他那张嘴又开始嘚嘚,“好啊你,师兄白养你十几年,你一次也没为师兄哭过,居然先为那个小白脸哭了!小猪雪,有你这么吃里扒外的师妹吗?”
“……师兄,不是你时常叮嘱我,不准我哭的吗?”融雪小跑着跟上冰刃的脚步,皱着脸。
自冰刃答应带融雪回南碧城后,她就打破了她对冰刃的沉默,面上虽还是满满的忧心之色,说出的话却又是她寻日里的语气了,这让冰刃看她终于顺眼了一点。
“那我也不准你为那个小白脸哭啊,你怎么就哭了?”冰刃似乎就是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
“因为他快死了啊。”融雪也没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我怕他死了……”
“那小白脸死了关你什么事?”冰刃用力哼了一声,“别解释了,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再多解释也没用,老子不信你。”
“因为我……”融雪只说了三个字,却没有再往下说了,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所以,她沉默了。
对啊,师兄说得对,他就是快死了,又关她什么事呢?可她就偏偏想要见他,十分想,异常地想,这是一种奇怪的念想,和她想念师兄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她却又说不上来。
她又是为何这么这么想要再见到他?不管如今的南碧城多么危险,她都想要再见他一面,只要能见到他,见到他还好好的,就算她有去无回,她也愿意。
“因为你喜欢他,对不对?”冰刃看着融雪沉默着蹙着眉,似思忖不出答案的模样,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难得的一脸认真帮她做了个总结。
融雪怔住,同时停下了脚步,微微睁大了眼,定定看着冰刃认真的眼睛,而后似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忽地弯了眉眼,扬起嘴角,用力点了点头,承认道:“是的师兄,我喜欢他!”
原来,这种感觉……是喜欢?
原来,她这般无由地想要见他,挂心着他,盼着他好好的,盼着他绝对不要有事的想法,是因为喜欢他。
原来,她就算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也要跑到兴远街去找他是因为喜欢他,原来她听到他让她滚的时候心会疼是因为喜欢他。
原来,所有的原因,是她喜欢他,将他放到了心上,就在不知不觉间。
那她又是何时把他放到心上的?在他每一次认真地帮她贴人皮面具与她有说有笑的时候?在她每个晨间偷偷看他睡颜的时候?在他大发慈悲在她困得不行的时候往她肩上甩来一领斗篷的时候?还是在他非要出去买夜宵时顺带给她捎了一碗的时候?
连她自己的说不清,不过这又如何,她知道她这种乱糟糟始终不能平静下来的心情是因为喜欢他,这就足够了。
“小猪雪,你好歹一个女孩子家,这么直白地承认喜欢一个男人,你羞不羞?”听到了融雪霍然明了的答案,冰刃虽是笑得满意,却又是满眼的嫌弃。
“喜欢就是喜欢啊,有什么不能不敢承认的哪?”融雪只是笑得开心,面上丝毫不见姑娘家将自己的心意明说时该有的娇羞,“而且我不喜欢男人,师兄难道让我喜欢女人吗?”
“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猪,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嗯?”冰刃抬手,赏融雪的脑门吃了一记暴栗,瞪了她一眼。
融雪随即抬手揉揉自己被敲得生疼的脑门,道:“这是师兄教的,做人要说实话。”
冰刃又使要再敲一次融雪脑门的动作,融雪缩起脖子,冰刃曲起的食指始终没有再敲到融雪脑门上,反是凑到了融雪面前,笑得一脸好奇兮兮地问融雪道:“那你告诉师兄,你喜欢那小白脸什么?”
“嗯……”冰刃的这个问题似乎问倒了融雪,她想了半晌,就在冰刃要嫌弃地耻笑她时,只听她道,“说不上来,好像什么都喜欢。”
“小猪雪,你一姑娘家,说话注意点,别没羞没臊的。”冰刃又板下脸来斥融雪,好像不允许她实话似的。
“那我说的是实话啊……”融雪不服气,“师兄自己问我的。”
“那师兄养你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说喜欢师兄?”冰刃好像和远在南碧城的楼远较上了劲儿。
“我也喜欢师兄啊。”融雪回答得很认真,“但是师兄是爹,和这个喜欢不一样的。”
“谁是你爹!我是师兄,师兄!记着,师兄!别把我给喊老了。”这一回,冰刃在融雪脑门上轻轻拍了一拍,凶煞煞地瞪了她一眼,转回身,继续快步往前走,“走快点,赶紧的,要是你没能赶在小白脸死之前见他一眼,就只能怪你太磨叽了啊。”
“师兄,他不会死的。”融雪的心又疼了,连双眸都弥漫满了哀伤,“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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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谢谢姑娘们把叔顶上了4月份月票榜的第六名,也为了迎接这个五一活动,叔今天要二更!哦呵呵~
二更时间在下午,姑娘们可六点这样来刷新~
叔写了一整篇的师兄和猪雪,姑娘们不会吐槽叔吧……吧……吧……
姑娘们,五一小短假愉快!
076 雨
竹林深深,郁郁青翠。
冬暖故自来到这片深密竹林的头一日见过子夜一次后,就再没见过她,其余人的也没有见到,她唯一见到的人,只有那名名为锦东的男人,因为他每日里都会为她送来饭菜。
冬暖故在这片竹林深处暂住了下来,住在那幢两层竹楼二楼东边的一间屋子里。
这就是司季夏将她送到这儿来的目的,他让她在这儿等他,因为这儿安全。
夜阁的地方,又怎会不安全?
夜阁阁主所居的地方,又怎会不安全?
虽说冬暖故没有听子夜的姑娘,且她也相信着司季夏,但她还是会想,若她也像子夜一样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她们之间和现在相比会有何不同?
若她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有人陪着他住在那个寂静清冷的寂药里,或许他就不会像而今总是时常自惭形秽。
不过,无妨,她现在来到了他身边,也没有太迟,因为他越来越喜欢笑了。
冬暖故手里提着一只深黑灰色的小包袱,正慢慢往竹楼后的竹林更深处走去,往竹林更深处有水声淌响的地方慢慢走去。
竹林的深深处有一条小溪,冬暖故没有去过,这是锦东告诉她的,因为她想洗个身,还不待她多说什么,锦东便告诉她竹林深处有溪流。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她若想沐浴的话自行解决,地点他已经告诉她了,根本没有丝毫要让她用温水沐浴的意思。
抑或说,他根本就不愿意伺候她这么个陌生人,若非是阁主有命的话。
也罢,暂住别人的地方,是不能事事需要别人来迁就自己,冬暖故不恼不怒也不介意,她还不至于是那小肚鸡肠的人,也能理解锦东的想法,若换作是她,只怕她也是如此。
这是冬暖故第七次去竹林深处的溪流里洗身,也是她来到这竹林的第七天,好像她一天不洗就瘆的慌似的,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窥视她,就好像那溪流附近是禁地一般,没有人敢踏足,便是连锦东都从未靠近一步。
虽则如此,那儿却是很安全,冬暖故根本无需担心会有什么危险突发。
只因为,那儿也是子夜沐浴的地方,若非如此,夜阁的人不会将其视为禁地,不过她这个外人能有幸踏足这夜阁“禁地”,想来是有子夜的吩咐在先了。
冬暖故觉得自己虽是女人,然她却不大理解同为女人的子夜的心,抑或说,对于感情之事,她都不是很能理解,而她也没有必要去理解,别人的事情,与她何干?
竹林很静寂,莫说人声,便是年兽虫鸣的声音都少之又少,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忽然间只剩下自己,冬暖故觉得她竟是有些不能习惯了,坐在竹楼前的小池旁看着池中小鱼游弋,冬暖故便时常会想,寂药里从无人陪的这十几年,她的平安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这个问题她不止是一次想过,然她没想一次就觉得心更疼一分,她就会想若她能早些认识他,那会是多好。
只是,他的从前没有她,她也没有办法去影响去改变他的从前,她虽会心疼,却不会耿耿于怀,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了,而今往后的日子,她不会再让他是孤单一人。
她不是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实力,只是他想要的只是寻常人的日子,这些事情,他没有必要让她留在身边,他只要她做一个寻常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就好。
冬暖故坐在溪流边的一块大石旁,用浸了水的棉巾使劲将自己的身子搓擦得生热后,这才慢慢地将自己的身子泡到冰凉的溪水里,初春的水依旧寒凉,激得冬暖故身上瞬间浮出了小小的鸡皮疙瘩,已是不知第几次想念着司季夏给她准备的温暖洗澡水。
“傻木头。”冬暖故泡在水中还是用手中的棉巾用力搓着自己的身子,以此来让自己的身子增加一些温度,边搓边轻骂了一声远在京畿的司季夏一声,眸中有着明显的担忧之色,兀自喃喃道,“傻木头,你要好好的才是,我还等着你来接我的。”
若说没有丝毫的忧心挂心,那只怕也是自欺欺人,自己所爱之人正身处自己无法看到的危险之中,这天下家能有几人能做到完全的冷静。
她不求她时时刻刻都能在他身旁,只求他安好就足够。
“扑棱……扑棱……”就在冬暖故洗净身子飞快地往身上套衣裳时,一只体型偏小的黑鹰扑扇着翅膀落到了她脚边来。
*
南碧城,雨。
南碧城的大雪停得未有几天,便落起了雨来,并且还是雨势如倾盆,打在地上房顶上,震出哗哗的声响。
天阴沉沉的,铅云压在南碧城上空,好似随时都会倾压下来一般,就好像这几日里南碧城里发生的大事般,似要给整个南碧城甚至整个南蜀国变天。
那个尽得百姓称道的好太子,造反了!
一向以来繁华富庶的南碧城被刀戟交碰的声音淹没,那声音尖锐得好似要刺破人的耳膜,令人心骇,南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又惊又恐,因为他们不知道南碧城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能不能在这些无眼的刀剑下活下来。
百姓没人知道太子为何要造反,明明只等王上宾天,龙椅玉玺便就是他的了,他为何还要造反?
百姓也不想懂,他们只想王城里人能还给他们一个好好的南碧城好好的家。
他们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造反的太子绝对不能赢,这样一个有着弑父之心的人若是坐拥整个南蜀国,南蜀国会变成什么模样?南碧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太子必须死!
大雨下了整整两日不曾停歇,百姓惶惶的心就如同着哗哗的雨势一般,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而这些心中惶惶的百姓,没人知道这两日里,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连南碧城中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都只敢将自己严严缩在各自家中不敢出门,便是连连推开窗子去瞧上一瞧外边的情况都不敢,只因只要出得门去的人,就再没有回来过。
南碧城西城门外,皇寺后山,雨打在山林里,显得雨势烈得如急骤的剑雨,有些可怖。
就在这雨势如箭般的皇寺后山山林间,有一间小木屋,木屋里点着一盏油灯,从那微掩的窗缝和半开的门扉间透出些火光,在如此倾盆的大雨中火光好似明明灭灭,给人一种小木屋随时都会在这一场似乎不会停的大雨中倾塌的感觉。
木屋的门扉前有个人影,站立着的人影,身姿颀长,身形偏瘦,左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右手垂在身侧,站在大雨之中,雨很大,夜很黑,他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似下一刻就要和这雨势以及夜色融到了一起似的。
不知他在这样的雨里站了多久,待他转身回了身后的小木屋时,他的鞋子以及裤脚已完全湿透,他却是不在意,收了伞将其倚放在门边,走进了小木屋里。
小木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可供一人躺下休歇的窄小竹榻,有一张长案,长案旁摆放着两张蒲团,长案上摆着一盏油灯,一只茶壶,一只温茶用的小炉,两只粗陶茶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长案上还有两样物事,两样看起来似乎一模一样但细细看来却又不一样的物事。
那是两块色泽等同雕工等同的墨玉玉牌,玉牌上刻着龙纹,两块玉牌拼合到一起,正正好拼合成一条完整的龙纹。
这是比传国玉玺还要重要的龙墨玉令,而且还是……完整的龙墨玉令!
但是司季夏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两块龙墨玉令似的,就算它们是多少人就算拼上性命也想得到的东西,他只是走到长案旁,在其中一张蒲团上慢慢跪坐下身,丝毫不介意湿透的双脚和裤脚。
司季夏坐下后,看了一眼灯台上忽地跳了一跳的火苗,而后只见他微微垂眸,抬手抚向自己的脖颈,抚上一根红绳,随之将其从他交叠的衣襟下缓缓扯了出来。
红绳末端,系着的是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状的明黄色护身符,那是冬暖故在皇寺庙会上为他求的,在他生辰那日,她亲手为他系上后,他就再没有取下过。
她希望他一生平安。
司季夏垂眸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护身符,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少顷,他将护身符收回衣襟里,从怀里取出了一样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人偶,一个身穿绿色衣裳小半巴掌大的姑娘模样的人偶,那是他缝做的阿暖。
用粗糙的拇指指腹轻抚过小人阿暖的脸颊,司季夏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阿暖,当是收到他给她捎去的信了,否则她该挂心了。
司季夏笑得温柔,在他又一次轻抚着小人阿暖的脸颊时,他的目光倏地变冷,神色也倏地变得冷沉,将小人阿暖收回了怀里,冷冷缓缓道:“屋外雨大,请进。”
半开的门扉外,有一幢男子身影,身着暗紫色绸袍。
司季夏不曾转头,却知道何时有来人。
那是楼远,一脸浅笑却面色颇为青白的楼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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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楼某心中,并无事
“在下温了茶,右相大人可要饮一盏?”司季夏微微转头,抬眸看向如此大雨势却未穿戴蓑衣斗笠而只是撑着一把油纸伞以致大半身子都湿透了的楼远,面无表情地问道,好像他的眼里没有了冬暖故的存在,所有的所见所闻都不足以在他眸中掀起波澜,哪怕一缕一波,都没有。
“公子既然要请楼某喝茶,楼某岂有拂公子美意的道理?”楼远阖起手中的油纸伞,靠到司季夏前面阖起放置的油纸伞旁,弹弹袖子上和衣襟上的雨水,抬脚往司季夏的方向走去,只是他每走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一记湿漉漉的脚印,可见他的身子和双脚是被雨水湿得有多透彻。
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屋外的秋桐看到楼远印在地上的一个个脚印,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面上有担忧,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脚跨进低矮的门槛,微微往前倾身抓上藤草编挂的门把手,将门拉阖上了。
将门扉阖上后,秋桐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脸忧心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荞。
“春荞,爷这到底是怎么了,爷平日里爱干净爱到我都嫌弃他的地步,他这两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套衣裳穿了两天没换不说,便是每日必泡的澡都不泡了,现在更是沾了一脚的泥水他都不介意了,爷这两日,很奇怪啊!”秋桐边说边将眉心蹙得愈来愈紧,黑沉沉的夜色里,她看不见春荞愈渐苍白的脸色,只不解道,“春荞,是不是我送八小姐去东陵的这几日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若不是发生什么事,爷绝对不会这样,她不止一次问春荞了,每一次春荞都说没有什么事,她还偏就不信了,“是不是真的和融雪有关!?”
春荞的肩膀猛地颤了一颤,脸色刷白,双手倏地捏握成拳,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生生让她的舌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春荞的沉默让秋桐终于忍不住了,抬手,在黑暗中寻到春荞的肩,捏住,将声音冷了几分,严肃道:“你真的打算要瞒着我?还是你真的打算让爷就这么奇怪下去!?”
说到最后,秋桐将春荞的肩捏得用力,好似如此才能从她嘴里捏出实话来。
“我……”春荞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微微颤抖着,“是我害了爷。”
秋桐捏着春荞肩膀的手蓦地一抖,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雨还在哗哗的下,淹没了春荞颤抖又小声的话。
小木屋里,隔着长案而坐的两个人,都是枕着湿漉漉的裤腿而坐,却又都是毫不介意的面色,就好像他们的心已经冷硬到根本不会去在意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可偏偏,他们都还是人,都是还有着心跳的人,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他们不想在意不想介意就能不在意不介意的,只不过是他们习惯了隐藏,习惯了伪装,以致再没有什么人能看透他们心中的真正想法。
“公子喜好独特,竟是喜好用这粗陶杯盏饮茶。”楼远看着司季夏满了茶水递到他面前来的粗陶茶盏,笑道。
“有时候,不定精致的东西便是好的,不定人人都喜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也不定再不被人看好的东西就不是好的。”司季夏也为自己面前的粗陶茶盏注上茶水,语气淡淡地说着似随心的话,“心在自己身上,觉得什么好,那便是好的,何必非要逐大流不可,又何必非要在意旁人眼光世人评判不可。”
“公子的话说得太过有深意,依楼某这颗愚蠢的脑袋,似乎明不了这话中深意了。”楼远浅浅一笑,捧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晃了晃,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汁。
“右相大人的才智怕是文曲星下凡都要自愧弗如,当是不该听不懂在下所说之话。”司季夏捧起茶盏,未喝,只是轻动着手腕摇晃着杯中的茶汁,只见那青绿的茶汁随着他轻摇的动作马上就要撞出杯壁来,却偏偏不见一滴茶汁倾出杯壁,好似那杯中的茶汁听着司季夏掌控般,“右相大人,怕是心中有事。”
“哦?楼某表现得这么明显?”楼远非但没有辩解,反是笑着承认,“那公子觉得楼某这心中的事情,会是什么?”
“右相大人高估在下的本事了,在下不过一介寻常人,并无那窥透别人心事的本领。”司季夏与楼远不同,楼远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笑着,或深或浅而已,身为诡公子时的司季夏则是无时无刻都是一张冷冷的脸孔,虽是霄壤之别的神情,却又有着一样共同点。
那便是,没有人能从他们的面色神情猜得到他们心中所想。
而他们,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倒不是右相大人表现得明显,不过是在下这么觉得罢了。”司季夏轻呷了一口正微微晃动着的杯中茶汁。
“那看来公子今夜的眼力算不上好,楼某心中,并无事。”楼远笑意深深。
“是么。”明明是反问的话,司季夏的语气却平平无波,好似他根本无心去理会楼远究竟是有心事还是无心事,因为这于他来说,不重要,“那右相大人今夜过来,可是要跟在下分析分析这两日的雨势?”
“这两日的雨势,公子想必是看得比楼某更为清楚,又何须楼某来多说?”楼远将手中喝一半茶汁的粗陶茶盏放回长案上,“况且在公子面前谈‘分析’,楼某不敢当。”
“这两日的雨势,倒是反常的猛烈。”司季夏淡淡接话。
“这不正是公子想要见到并且预料得到的情况?”楼远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意,语气平缓,好似他早就料到这两日的天空会倾下倾盆大雨般,“抑或说这根本就是一场由公子掌控了雨势的雨。”
“右相大人高抬在下了,在下说过,在下不过一介寻常人,并没有这能掌控雨势的本领。”司季夏提起茶壶,往楼远半空了的茶盏里满上茶水。
“并非楼某高抬公子。”楼远虽是在笑,说的却是他心里的实话,“而是所有见过公子的人,皆认为公子是足以与神仙比肩的人,楼某也亦然如此认为。”
司季夏没有接话,只是神色冷淡地静静看了楼远片刻,将杯盏中的茶汁慢慢饮尽,这才缓缓道:“这雨,应是准备停了。”
“好像是的。”楼远微微颔首,赞同,“再到明晨,就是下了整整两天两夜了,这雨啊,该是要停了。”
楼远说完,将茶盏里的茶汁昂头一饮而尽,边站起身边道:“好了,楼某茶也喝了,也晓得这雨准备停了,楼某该走了,该去准备准备雨停之后怎么扫了满地的泥泞。”
“公子,告辞。”楼远笑得云淡风轻,却在站起身时身子猛地一晃,竟险些往前栽倒。
司季夏依旧只是面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慢慢呷着茶,淡淡道:“右相大人的心中,该是有事情的。”
司季夏说着,瞟了一眼楼远右边胸膛的衣衫处,不疾不徐道:“可需要在下帮右相大人诊一脉?”
“不了,楼某皮厚,从不需看大夫。”楼远青白的面色更白了一分,他深紫色的衣袍前襟,似乎正有什么在后晕开,将绣在他前襟上暗花晕得颜色深深,他却笑得面不改色,向司季夏微微抱拳,“告辞了。”
“右相大人且慢。”司季夏在楼远转身离开时唤住了他,只见他从长案上拿起了什么,递到楼远面前,“右相大人莫忘了自己的东西。”
楼远垂眸,看向司季夏手心里的东西。
是半边龙墨玉令。
楼远浅笑着将其拿过,收进怀里,离开了小木屋,离开时却忘了拿他的油纸伞,就这么让自己淌在大雨里。
秋桐见着楼远竟这么直直走进雨帘里,忙进屋取了他的伞,向司季夏微微躬身后忙退了出来,急匆匆地把伞打开再急匆匆地冲到楼远身边,将伞撑在了他的头顶,可雨势似乎更大了,根本就挡不住多少雨水,而楼远,也已被雨水浇透。
只听他语气淡淡道:“收了伞吧,我不需要。”
秋桐的手猛地一抖,旁边的春荞深深蹙起了眉。
“爷这——”秋桐要说什么,却被楼远打断,“不需要我再重复一次。”
秋桐只能咬着牙,默默把伞收了。
当秋桐把伞收起时,听得楼远又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可这夜黑雨大的,爷您上哪儿走去!?”秋桐终于忍不住了,竟是紧张地吼了楼远一声。
“走走而已,回去吧。”楼远看也不看秋桐一眼。
“我不走!除非爷打死我!”秋桐不是春荞,秋桐性子急,在楼远面前什么话都敢说。
“秋桐,回去,别让我说第四次。”楼远的声音有点冷,如这寒凉的雨水般。
秋桐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了,待楼远走远了,只听得她冲着漆黑的夜色焦急地喊道:“爷!您别走着走着忘了回!”
回答她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题外话------
原谅叔又靡得当了个9点党!叔还要给姑娘们赶着画这个五一活动礼物要用的稿子,现实中的叔各种繁琐的事情虐着叔,所以现实中的叔不是个能一直坐在电脑前安静码字的人,叔已经恨不得一天能有48个小时,恨不得自己有五六个分身,姑娘们见谅!叔赶完画稿再来接着赶阿暖他们的故事,劳动节果然就是用来劳动的…。
078 没有必要了
幽幽寅时,前一刻还如倾盆一般的大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没有了哗哗的雨声,整个京畿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连瓦楞上淌下的水滴到地上而发出的滴答声都清晰入耳。
再有,便是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沉沉咂咂的脚步声,似是整训有素的军兵踩跑过积水的的路面而发出的声音,南碧城外响起,往王城方向而去。
整个南碧城,所有人,一夜无眠。
这个大雨戛然而止的暗夜里,不安的百姓无人知道雨停之后的南碧城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天明之后的南蜀国是被冲刷得泥泞不堪,还是会迎来莺飞草长的初春。
所有人,都在惴惴中度过了这个幽暗的夜。
当黑沉沉的苍穹渐渐染上朦胧的白光时,静寂无声的兴平街上忽然响起孩童稚嫩的笑声:“爹爹!爹爹!雨停了雨停了呢!”
那是一个身穿崭新桃红色碎花夹袄、梳着双髻的小女童,正笑着踩在一汪浅浅的积水上,边在积水上哒哒两脚边高兴地冲旁边一户门扉半开的门店高兴地喊道。
在如此安静得近乎可怕的晨间,小女童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几乎能响彻整条兴平街。
忽然,一名微胖的男子一脸恐惧地从那半开的门扉后冲出来,冲到小女童面前,一手按住她的嘴,一手抱起她,看也不敢看周围一眼,抱起小女童后作势就要往门店里冲。
门扉“砰”的一声由里重重阖上了,门外却掉了一只小小的绣鞋。
那是一只绣着开的绚烂的桃花的小绣鞋,是方才那微胖的男人将小女童匆匆抱回门店里时从他交叠的衣襟里掉出来的,整整好掉在那小女童方才踩蹦的积水里,湿了鞋面上那开的正好的绣桃花。
鞋子很崭新,又是从那位父亲的怀里掉落出来的,想来是他藏着准备送给他的女儿的,若不是重要的东西,又有谁会胸怀让出来?
今儿许是这个家重要的日子吧,否则又怎会给女娃娃穿上新衣备上新鞋?
然这崭新的绣鞋却掉在了门外,那位父亲当是着急了才是。
果然,过了少顷,那匆匆关上的门扉又从里缓缓打开了,先是由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缝儿,却又忽地被一小股力气霍地将那门缝敞了四尺宽,正好容得一个小童蹦出来。
从半开的门扉里蹦出来的还是方才那个小女童,方才那个将她抱回屋的微胖男子就站在门后边,微胖的身子堵挡满那四尺宽的空间,一脸的震惊害怕,正急忙地伸出手想要将那调皮的小女童给揪回来,却在一脚刚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定在了那儿,瞳孔大睁。
已经蹦出来的小女娃不是直接蹦到那摊浅浅的积水上把那只小小的绣花鞋子捡起来,而是停在了微胖男子面前五六步外的地方,昂着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只因,那本是掉在积水滩里的小绣鞋被人拿在了手里,一名肩上披着黑灰色斗篷头上拉着风帽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那只小小的绣鞋就被轻握在男子宽大粗糙的左手里,艳红的颜色和男子青白的指骨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女童眨巴着大眼睛,看看站在她面前这个长得高高的男子,再看看被他拿在手里的小绣鞋,脆声道:“大哥哥,那是桃子的鞋子!是娘亲秀给桃子的鞋子!”
男子逆光而站,使人瞧不大清他的容貌,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的唇线细长,似带着一股莫名的冷意,让那微胖的男子只觉背脊泛上一阵又一阵寒意,面色也在渐渐变为青白,鬓角正有细汗在沁出,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他还是维持着那一脚跨出门槛正伸手想要揪住小女童的动作,动也不敢动,只一脸惊恐地定定看着小女童与那陌生的男子说话。
他在害怕,并且是极度的恐惧,因为恐惧,致使他动也不敢动,只因他怕他只要稍稍动上一动,他面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童就会永远从他眼里消失一般。
他怕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根本瞧不清容貌似凭空出现般的陌生男子,更是站在男子身后面无表情的七八黑衣人。
那调皮的小女童却完全不会知晓她身后微胖男子的心情,反是向那陌生男子伸出了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又道:“大哥哥把鞋子还给桃子哦?”
“小娃娃叫桃子?”陌生男子并未将手中的小小绣鞋放到小女童手上,反是语气淡淡地问了她一句。
男子的语气很淡,似带着一股寒意,又似带着一股淡淡的温柔,像初春刚笑容的冰霜,明明是冷的,却又有着唇的暖意。
小女童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开心道:“嗯嗯!爹爹和娘亲都是这么叫桃子的,娘亲说今儿是桃子的生辰,给桃子缝了新衣新鞋,让爹爹给桃子穿上!”
小桃子在说这话时,笑得两个白嫩嫩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惹人疼。
“原来今儿是小桃子的生辰。”陌生男子又轻轻道了一句,这一次,带着细微的浅浅笑意。
小桃子又用力点了点头,又一次问道:“那大哥哥可以把鞋子还给桃子了哦?”
“好。”男子将手中的小小绣鞋轻轻放到小桃子小小的手里,小桃子立刻高兴地抱着绣鞋蹦回了那微胖男子跟前,将绣鞋朝他高高举起,开心道,“爹爹,爹爹,帮桃子穿鞋子穿鞋子!”
一滴冷汗顺着微胖男子的鬓角流了下来,他没有敢接小桃子手里的绣鞋,只是紧张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只听男子淡淡道:“雨停了,店家可以开铺子了。”
男子说完,再看了那不知忧愁苦难笑得天真无邪的小桃子一眼,转身走了。
微胖男子惊住,似是不敢置信这忽然出现的男子就这么走了。
小桃子还在朝他高高举着绣鞋,微胖男子却是怔怔地看着陌生男子渐渐走远的背影。
男子的话似有一种让人心平静下来的力量,使得微胖男子不是抱着小桃子逃命似的往身后的门店里冲,反是接过她高高举在手里的小小绣鞋,蹲下身,帮她换上了。
穿上新绣鞋的小桃子拍着手乐呵呵地在街道上蹦跶,微胖男子没有再将她揪回来,而是又看了一眼那已然往王城方向走远的陌生男子身影,转身朝屋里喊道:“桃子娘,出来开店了!”
雨后,初晴。
*
王城,崇明殿,殿前广场。
经由两日两夜倾盆大雨的冲刷,崇明殿及其殿前广场上还弥留着血腥的味道,好似根本不能完全冲洗掉,就像是有些人至死的不瞑目与不甘。
这样含着怨恨的血腥,就算看不到,也闻得到,雨水也冲刷不掉,只能靠时间来洗涤。
从来都是一身海蓝色广袖长衫的司郁疆,此时却是一身甲胄,正魏然而立在崇明殿前高高的石阶上,正以冷肃的眼神俯视着被押跪在殿前广场上的数十大小官臣。
邓公公站在他左手边,手里握着明黄的圣旨,他的右手握着的,是他的利剑。
此刻的他,不再像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皇子,而像一名将军,一名为国为百姓而立的将军。
或许在有些人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皇子,而那些人,自认会赢,最终却是输了,输得彻底。
只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司郁疆的冷,却没有注意到他握剑的手至始至终都带着极其轻微的颤抖,更没有人注意到他眼眸深处的波澜。
雨虽停,天虽晴,司郁疆的眸中,依旧是暗沉沉的天气。
就在王城禁卫军将跪在崇明殿殿前广场上的一概官臣押下去时,炎陵来到了司郁疆身边,恭敬道:“属下见过殿下。”
司郁疆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看他一眼,只听炎陵接着道:“禀殿下,公子到,正在碧心殿面见王上。”
司郁疆暗沉的眸光微微一晃,沉声唤了站在他身后的魁梧武将一声:“石将军。”
“末将在!”那魁梧武将应声,上前一步。
这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押羿王爷上京畿来的将军石凯。
“这儿暂且交给你了。”
“末将领命!”
司郁疆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一分,转身往碧心殿的方向去了,邓公公紧随在他身后。
*
碧心殿内。
依旧是厚厚的曳地帘帐遮住了窗外的日光,依旧是浓得好似化不开的汤药味,依旧是那股病入膏肓无法救治的味道。
而与以往每一次司季夏来到这碧心殿不同的是,此时的王上司皓垒是坐在殿中暖阁的矮榻上,而不是躺在那宽大的龙榻上。
暖阁里没有人,抑或说整个碧心殿除了王上与司季夏两人外,再无其他人,便是连那一直在王上身旁伺候着的心腹邓公公,都不在碧心殿里。
王上此时虽不是躺着而是坐着,然他的面色比上一次司季夏见他时还要灰败蜡黄,眼眶及脸颊更往下凹陷,颧骨更高高凸起,那本该是合身的明黄色绸袍此刻套在他身上却是宽松得能套得进两个他,整个人干瘦得只剩下皮裹着骨头,瘦得好似一根枯柴,他跪坐在矮榻上的长案旁,时不时地咳嗽着,好似随时都会歪倒咽气一般。
见着司季夏,只见王上边掩嘴咳嗽边抬手指向自己对面的空席朝司季夏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喘着气,扯着低哑的声音客气道:“公子请坐。”
司季夏抬手撩开头上的风帽,朝王上微微垂首以示见礼,再轻撩起斗篷下摆,隔着长案在王上对面坐下身。
长案上摆着一炉熏香,一盏茶,一碗药。
龙涎香清甜的香味从香炉里袅袅而出的淡白烟气里弥散而出,将暖阁中的汤药味稍稍抹淡了些。
茶是为司季夏准备的,汤药则是王上自己的。
司季夏只是落座,却没有要捧起长案上茶盏的意思,王上也没有非要他品饮不可,咳了几声后道:“公子觉得我是否还有请公子为我诊上一挂的必要?”
“没有必要了。”司季夏面色淡淡地看着王上,平静道。
“是吗。”王上又是轻咳一声,笑了笑,“我也觉得似乎没有必要了。”
司季夏沉默。
“为我看诊,倒是污了公子神医的名声了。”王上有些惭愧道。
每于司季夏交谈,王上用的都是一个“我”,而非“朕”,仅从这一极为简单的称呼,便听得出王上对眼前的这个公子有多敬重。
“无碍,我本就没有悬壶济世的心。”司季夏依旧平静。
王上张嘴,正要说什么,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司季夏只是在旁无动于衷的看着,看着他动作自然而然地伸手摸过放在身边的锦帕,捂在嘴上,再看着他将咳得满是血的帕子放到一旁,莫说关怀一声,便是连眸光动都未动上一动。
就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王上,不是一条人命,又好像是他早就料到了会如此,是以他不会有什么反应。
而王上自拿过帕子再到将咳了血的帕子放到一旁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也没有想着要改变。
“在医者面前轻生,确实不值得公子再为我诊脉。”王上这一通咳血后,呼吸忽然变得尤为急促,只见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移向面前盛着汤药的碗,要将其捧起,竟是使力三四次才将其捧起,然他颤抖的手却使碗中的汤汁泼出少许。
司季夏还是无动于衷,只平静地看着王上喘着粗气将那一大碗浓黑的汤药喝完,这才缓缓道:“王上能活而不活,我确实没有再救王上的道理。”
“若非老五,怕是我这一生人都不会遇着像公子这般的大才。”王上将药碗放下,叹赞一声,“老五能得公子这一至交,是他的福分。”
司季夏不语,并不否认他一次又一次来为王上诊脉不是因权也不是因财,只是因为他这一生的生死之交而已。
只是因为司郁疆不想他的君父死,所以他来全了他这份孝心。
然,有些人的命,不是只要有华佗在世的医术便能救得了的,一个早已打算用命来还债的人,就算旁人再怎么有心想救,怕是也无能为力。
“只是王上的眼里,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殿下。”司季夏声音有些冷。
“在这些皇子里挑挑选选,最终我才发现,老五才是最堪为担当的那一个。”王上边咳边叹道,“太子也是我钟爱的皇儿,只是他想要的太多,眼中容不下的也太多,我身在这个位置上,除了是一个父亲之外,还是一个国君,断无要家而不要国的道理,身在这个位置,就注定要做那无心无情的人。”
司季夏不接话,只是抬手捧起面前的茶盏,面无表情地轻呷了一口茶汁。
茶水已是温凉,想来是沏上来挺久了的缘故。
“外边,雨可是停尽了?”王上并未介意司季夏的态度,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方向,声音沙哑虚弱得问道。
“停了,然各处皆是湿漉漉的,未干。”司季夏淡淡回道。
“公子觉得何时才能起大风,将这满地的湿漉漉吹得干透?”
“不得而知。”
王上慈蔼地淡淡一笑:“我相信公子是知晓的,只看公子愿意与否而已。”
“我不是风伯,我并无风袋,无从起风,也无从掌控风势。”司季夏的声音有些沉。
“公子自谦了。”王上似乎并不相信司季夏的话。
相对的沉默片刻,才听得司季夏冷冷道:“王上若要我当那风伯,那王上需得让我知晓无人能动摇得了殿下今后的地位。”
“公子也好,太子也好,老五也好,想着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王上幽幽叹了一声,看向暖阁中唯一一扇没有垂挂着帘子的窗户,透过雕花的窗棂看向外边的苍穹,看向远方,微笑着道,“我倒不至于昏庸到将司家的天下让与别人的地步,从前不会,如今自也不会。”
司季夏听着,将茶盏中的茶汁饮尽了,而后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放到了长案上,道:“那这件东西,便交还给王上了,殿下该是要到了。”
那是帝王所持的那半块龙墨玉令。
司季夏将龙墨玉令放到长案上后,站起身,欲告辞,“王上的话,我已听明,便先行告辞了。”
王上没有拦司季夏,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又咳着缓缓道了一句:“我有一件事想交托给公子。”
司季夏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只是背对着王上淡淡应道:“王上请讲。”
“这两日,老五若有冲动时,劳公子拦上一拦,莫让他做了冲动之事。”王上说这话时,语气神情只像是一个父亲,一个长者,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拜托公子了。”
“嗯。”司季夏应下,离开了。
王上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又污了一张干净的锦帕。
殿外,司郁疆来到了碧心殿前,却堪堪错过与司季夏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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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之租金王妃》文/宫御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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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二十,她十九……
079 楼远的故事
司郁疆来到碧心殿前时,司季夏堪堪离开。
明公公站在殿外,见了司郁疆后将身子弓得低低的,恭恭敬敬道:“奴才见过五殿下,王上让奴才在殿外等着殿下,让殿下来了直接进殿去便好。”
“诡公子可在?”司郁疆声音沉沉地问道。
“回五殿下,公子刚刚离开。”
司郁疆眸光沉沉,稍稍沉默,抬脚进了碧心殿。
跟随司郁疆而来的邓公公没有随司郁疆一齐进碧心殿,而是留在了殿外,和明公公一齐将厚重的殿门阖起。
邓公公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颇为不安地看向明公公。
只见明公公将眉头皱得更紧,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殿中这对身份特殊的父子说了什么,小半个时辰后,只见司郁疆从殿中出来了,面色暗沉得有些可怕,眸中波澜狂涌。
邓公公和明公公看着慢慢由里打开的殿门,看着站在门槛后迟迟没有跨出门槛来的司郁疆,看着他暗沉的面色,不约而同地朝其躬身,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司郁疆不说话,邓公公和明公公便不敢做声,也不敢擅自直起身,更不敢进殿去,就这么维持着半躬着身的姿势站在司郁疆面前。
司郁疆缓缓抬头,看向被大雨洗晴了的蓝白色苍穹,缓缓闭起了眼。
周遭很安静,安静得近乎连各自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少顷,司郁疆才慢慢睁开眼,唤道:“明公公。”
“老奴在!”邓公公忽听得司郁疆唤他,双腿竟是没来由地蓦地一抖,险些跪倒在地。
“拿着这样物事。”司郁疆跨出了跟前的门槛,将握在右手心里的东西往邓公公面前一递,面色沉肃声音沉沉道,“召集群臣到崇明殿。”
邓公公将腰弓得更低了,伸出双手接过司郁疆手中的东西,当司郁疆将手中的东西放到邓公公手里时,邓公公立刻双膝跪地。
只因,那是帝王所拥的半块龙墨玉令!
帝王所拥,若不是王上亲自交予五殿下的,那便只能说是——
邓公公的心猛地一缩,不敢再往下想,只敢将头磕到地上,恭恭敬敬领命道:“奴才领命!”
邓公公站起身后,转身急急跑着离开了。
“明公公。”司郁疆这又看向明公公,那沉肃寒凉的眼神看得明公公的心咯噔一跳。
“奴才在。”
“去将三殿下请来,给你一盏茶时间,去吧。”司郁疆冷沉的声音让明公公根本不敢有任何异议,领了命令后以最快的速度往崇明殿方向跑。
司郁疆站在碧心殿外,没有退回殿中,也没有离开,就这么笔挺如松地站着,看向远方。
直至三皇子到来。
*
黄昏时分,三匹快马从王城中冲出,给整个南碧城的百姓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太子谋逆失败,明日午时城南外的碧水草滩问斩;王上今日巳时驾崩,全城素缟三日;三日后,新帝登基!
三匹快马所经之处,人人震惊,而后全城百姓的议话如莺飞,不消半个时辰,举城上下都知晓了这个恍如惊天般的消息。
有两道身影,从街市上离开,往城北方向而去,越过右相府的高墙,越进了右相府里。
掌灯时分,一辆黑篷马车从王城中慢慢驶出,驶向城北方向。
*
右相府的大门上还是贴着刑部的封条,一条又一条,统共贴了不下二十张,将右相府大门的门缝都贴得严严实实的,好像永远不让这扇门再打开一般。
整个城北依然静寂,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却是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都挂上了白灯笼,灯笼里点上白蜡烛,使得暗黄的火光变得惨白,将系在门环上的白麻布衬得愈显惨白。
从王城中驶出的黑篷马车驶到了右相府大门前,停下了。
马车上未挂照路风灯,瞧不清车里人的容貌,只见马车停下后,先是两名男子从马车前边横栏的位置上跳下,再由其中一人去掀开车帘。
从马车里下来一名身披深褐色斗篷且头上还拉着风帽的人,瞧不见脸面,只看得出来人身材高挑。
马车周围的夜色里,似有黑影在掠过,待人转身去认真看时,却有什么都未瞧见。
被查封了的右相府门前本不当有白灯笼,然此时此刻,这右相府的大门前不仅垂挂着白灯笼,且灯笼里还点了灯,被封条贴住了的门环无法系上白麻布,那白麻布便系到了大门前的柱子上。
虽然右相府门前挂着点燃的白灯笼,然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将风帽拉得低低的,依旧不能瞧清他的脸面,只瞧见了那走在他前边的两名男子的容貌。
是炎之和炎陵。
炎之炎陵走到右相府贴满封条的大门前,相视一眼后,只见炎之抽出手中的剑,在那门缝的地方由上往下划了一道,将那一张张封条划成了两半。
当炎之将剑收回剑鞘时,炎陵抬手推开了这紧阖了两个月的右相府大门推开了。
也就在这大门被推开时,有一道刺目的白芒从正打开的门缝间冲划而出,直朝炎陵射来。
是一支短箭。
炎陵反射性地迅速往旁侧开身,避开了直面而来的短箭,然因为他这一侧身,那支短小的利箭便直朝那带着风帽的来人划去。
“殿下!”炎陵惊呼一声。
下一瞬,只见那来人看似不过轻轻一抬手,以握在手中的剑鞘轻碰上那就要没进他胸膛来的短箭,一瞬间,那本是力道十足的短箭便失了所有的杀力,叮啷一声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右相府大门后,黑影倏动,一道又一道。
那是守卫这个右相府的影卫,抑或说,那是守卫这个府邸主人的影卫。
打开的相府大门忽地拂来一阵寒风,吹掀了正将手垂下的来人头上风帽,却是司郁疆无疑。
明知面前门槛后的府邸里有无数影卫,司郁疆却像不知晓也没有察觉般,抬脚,径自跨进了门槛,走进了府邸里。
只见那些似乎时刻存在着无数影卫忽然化作做一道道利刃,划破夜色向司郁疆袭来。
司郁疆只是面色平静地往前走着,不慌不乱不驻足更不躲避。
只因为,他的身后,同样有可以化为利刃的影卫,他要往这右相府里走,他们就自会来帮他开路!
剑光就在眼前,就近在身侧,然司郁疆的脚步似乎只知往前而不知停留。
没有人能拦住他。
右相府前厅,前些日子被冰刃与楼远交手时破坏的地方还维持着残破的模样,没有人修葺,似乎也没有人想要去将其修葺,好似这个前厅根本没有了值得人去修葺的价值。
前厅被毁去了大半,厅前的花园也被毁去大半,然在那残破的前厅与凌乱的花园之间选择,楼远选择了它们之间的前厅前廊。
此时的前廊上摆着一张茶几,小茶几旁摆放着两张太师椅,楼远就坐在其中一张太师椅上,茶几上摆放着茶具和灯台,两只茶盏,楼远正在泡茶,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人到来一般。
当司郁疆的身影出现在前厅前的花园里时,只听楼远浅笑道:“知道五殿下要来,下臣已备好了茶水。”
楼远说完话,这才转头看向仿佛眨眼间就来到他眼前了的司郁疆,不惊也不诧,只是微微笑着道:“五殿下现下当是极为忙碌才是,不知是否有闲暇赏脸坐下来喝上一盏下臣煮的茶?”
“哦不,下臣说错,而今不当再称殿下为殿下,当是称殿下一声‘王上’才是。”楼远笑着对没有表情的司郁疆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请坐?”
司郁疆解下身上的斗篷,交到跟在他身后的炎陵手里,轻撩衣摆在空着的那张太师椅上落座,然他没有将他手中的剑交给炎之或是放到茶几上,而仍是握在手里。
“右相大人知晓我会来?”司郁疆微微转头,看着捧着茶盏正在用杯盖轻刮着茶水面的楼远,目光平静却寒冷。
“日落时分在得知王上驾崩的消息时,下臣便猜想得到殿下会来,并且是在今晚。”楼远浅笑着,似乎在说着一件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情般,连语气都是轻松自在的,“早见到下臣一日便能早让殿下心安一日,下臣想,殿下不会拖延这个时间才是。”
“右相大人果然有着常人不可比拟的玲珑心思及才智,能料常人所不能料,查常人所不能查,控常人所不能控,我的确,自愧弗如。”司郁疆也微微笑了起来,“难怪君父如此倚重右相大人,险些连这司姓江山都想要交托到右相大人手里。”
司郁疆虽是在笑,笑容却是冰冷的。
“所以五殿下今夜来是想取了下臣这条命,以免下臣日后祸乱朝纲。”听了司郁疆的话,楼远微笑着的面色不改,只是轻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殿下今夜既然能到这儿来,便证明下臣那些影卫根本没有办法挡住殿下,下臣的命就在这儿,殿下要取的话,下臣就算想逃,似乎也逃不了。”
“既是逃不了,不知殿下有无兴趣先听下臣说一个小故事?”
司郁疆不答,却没有拒绝。
只听楼远接着道:“二十年前,征西大将军冼兆言被告通敌叛国罪,意图篡位,满门抄斩。”
“那一夜,整个冼府上下血流了整整一夜,女人们哭喊了整整一夜,大火也烧了整整一夜,曾经赫赫有名威震四方的征西将军府,一夜成了废墟,死了所有人,所谓的‘斩草除根’。”
“冼兆言的独子那年四岁,背上挨了屠门的刽子手一刀,血流如注,大半张脸也被大火烧毁,便是连王上都以为冼家已经被斩草除根了,没有人知道那个被烧毁了脸且背上被开了一大道口子的冼兆言独子活了下来。”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自然是要复仇的,可是冼兆言在临死前和这个孩子说,若他能活下去,不要背负仇恨,不要将南蜀国推入不必要的苦难中。”
楼远还在笑,至始至终他面上的笑意都不曾变过,便是连声音连语气都没有变,依旧是那说着无关紧要且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口吻,“殿下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愚蠢?”
“明明不过是自来帝王都担心的功高震主而选择听信谣言诬陷而已,所谓的生死至交兄弟情谊也无法抹去帝王的猜疑之心,终落得个满门被抄斩,却还不许血脉复仇,这样的男人,究竟是蠢,还是忠?”说到这,楼远忽然“呵”的轻笑出声,“而我,竟就听了这样愚蠢的男人的话。”
“百姓无辜,或许那个愚蠢男人的话里有着他的期盼,不过就算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太子都能做得出弑父的事情,我又何必非要听父亲的话不可?”楼远的笑意愈来愈浓,却将手里的茶盏捏得愈来愈紧,“南蜀国依然好好的,我只是不想再让那个人再坐在龙椅上而已,我只是——”
“要取他一人性命而已。”说到最后,楼远的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真的就像在说一个故事而已,一个简短的故事,“所以我推了殿下上去坐这个位置。”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故事其实不短,并且今日才画上句号。
司郁疆听着楼远平静的讲述,是他曾听过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他的眼眸深处有震惊又杀意,却是隐藏着没有表现到面上,只平静地接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一边请诡公子来为君父看诊,一边又在他每日的药里抑或说食物里加上毒药。”
“我当上右相多少年,我就在他入口的食物中加了多少年的毒药,就算后来没有太子的添油加醋,他也活不了多少年。”楼远并未打算再隐瞒什么,笑道,又呷了一口茶。
“君父早就知晓你的目的?”司郁疆微微蹙起了眉。
“若他不知道,又岂容我这么放肆这么目中无人?”楼远又轻轻笑出了声,“他早就知道他每日所进的食物有问题,他见到了公子却不按照公子的药方服药,想来他是早就打算用他的命来还债了。”
“哦不,应该说他是用他的命来换南蜀国的安宁更为准确。”楼远在说这话时,忽闻剑拔出鞘的声音,下一瞬,一抹锋利的寒意直逼他咽喉。
是一柄剑指在他咽喉前。
握着这柄剑的,是司郁疆。
楼远却是看也不看那随时都会刺穿他咽喉的利刃一眼,只轻轻笑着道:“下臣助殿下登上帝位,殿下当感谢下臣才是,为何还会想要取臣下性命?难道也怕下臣功高震主?那殿下便错了,下臣可没有什么功劳,有功劳的……”
“是殿下您的好友,羿王世子才对。”
司郁疆微微眯眼,将手中的剑更逼近楼远一分,尖利的剑刃已然划破了楼远的脖子,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楼远没有反应,还是笑着,似乎除了笑,他再不会其他表情了似的。
“殿下若要斩草除根,现在最是好时机。”楼远微笑,仿佛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命一般,“下臣自重新回到南蜀的那一日开始,就没有想过事成之后还能活着离开,因为下臣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天下的聪明人可不止下臣一个。”
他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现下不过是多活了二十年,换了容貌背负着仇恨多活的二十年,也该是死的时候了。
他的事情做完了,他也累了。
原本他还想着事情做完了拼一拼能活下去也不错,现下他却是不想了。
死就死了,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累不会疼了。
司郁疆见着楼远根本不打算反抗,非但没有满意,反是将眉心蹙得更紧一分。
只见他将手中的剑稍稍往后移开,以便能一剑穿透楼远的咽喉。
就在这时,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如和风拂柳般的柔缓琴音,明明是轻缓的琴音,却是令司郁疆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好似被一股什么力量控着了一般。
楼远眼神倏沉。
下一瞬,本是柔缓的琴音忽如万箭齐发般锐利,仿佛要震破人的耳膜,炎之炎陵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无形却猛烈的攻击,竟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司郁疆握剑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些,眸光冷冷沉沉,带着锐利的杀意,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忽地,一道白影如飞般掠过司郁疆眼前——
司郁疆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在白影出现先将其重伤或击杀,然他却是有机会能将其拦下。
然他没有这么做,就这么让那道如飞般的白影的忽地出现,再忽地离开。
白影离开后,司郁疆剑尖所指的地方,已然没有了楼远的踪影。
琴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炎之炎陵大惊,作势要追,却被司郁疆拦住。
“不必追了。”司郁疆看着茫茫夜色,淡淡道。
“殿下,这,为何不追!?”炎之很是紧张,很是不解。
就在这时,却听得炎陵恭敬一声道:“公子。”
前廊拐角,司季夏从暗处慢慢走出来。
------题外话------
上一章帮小桃子捡鞋的陌生男子是阿季,姑娘们没看出得出来!?叔觉得叔写得很清楚了啊……只是没有正面写而已,清楚地知晓局势并且能在这种时候“往王城方向而去”还是用左手拿鞋的人更喜欢披着斗篷拉着风帽的人,除了阿季,好像没有别人了啊……难道是叔写得太深奥了?
叔又来和姑娘们相约8点了!
080 我的路,荒草丛生【附部分获赠名单
夜色渐浓,司季夏站在暗处,仿佛要与夜色融到一起。
炎之听到炎陵的话,便也看向前廊转角,随之也如炎陵一般微微垂了首,恭恭敬敬道:“公子。”
司季夏不语,好似他根本就没有要应声的必要,好似身为诡公子的他,连多说一个字于旁人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司郁疆却是未转头看向司季夏,只是微抬着头看着夜色苍茫的无垠苍穹,未有讶然,只是淡淡道:“炎之炎陵,退下吧。”
“是,殿下。”炎之炎陵就算心中有疑惑,就算他们不放心就此退下,然此刻他们却不敢拂逆司郁疆的命令,只能应声退下。
待炎之炎陵退下后,司郁疆才微微转了头,看向已经走到了廊前风灯光火中的司季夏,只是缓声道:“阿季你方才一直都在这里。”
“嗯。”司季夏并不否认,旁人没有察觉到的,并不代表并不存在,“王上恐殿下冲动,托我注意。”
司季夏的话很简短,他并未打算隐瞒司郁疆他出现在此的真正原因,然当他说出这原因来时,司郁疆微微一怔,随之眼神沉沉。
司郁疆没有说话,只听司季夏继续平缓道:“王上终究未有真正了解殿下。”
王上交最后托给司季夏的事情,便是司郁疆若是要取楼远性命时,劳他务必拦住司郁疆,保住楼远性命。
这个托付,王上并未明言,司季夏却能知他意,他唯一不明的是,王上这是为了司郁疆着想,还是为了楼远着想?
不过不管他明还是不明,他都不打算深究,因为这之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也因为,他见到了他想要见到的结果,就足够了。
“是啊……”司郁疆似笑非笑地轻轻叹了一声,似慨叹又似自嘲,“君父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我,如今却愿意将这南蜀交付与我。”
“我说过,再没有谁比殿下更适合南蜀。”司季夏站到司郁疆身侧,与他并肩而站,一齐看向茫茫夜空,语气里带着一股冰冷的霸气,“我要的,就是殿下坐到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司郁疆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因为司季夏的话。
他见过温和的阿季,见过卑微的阿季,却独独没有见过这般好似“只要他想,天下尽可在他掌控之中”的阿季。
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自信的阿季。
“况且——”司季夏顿了顿后微微侧头,看向司郁疆,明明是平缓的语气却让人觉得冷寒道,“难道殿下从未想过那个位置?”
司郁疆再次惊怔住,微微睁圆了眼眸,蓦地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却听得司季夏像是自说自话般依旧淡淡道:“只要是殿下想要的,就算是抢,我也会帮殿下抢过来。”
“就像方才,殿下若是真想取楼远的命,就算有王上的交托在前又如何,我一样也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司季夏这两句话,听在司郁疆耳里,冷得全然没有了温度。
司郁疆看着他似乎不会有喜怒变化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阿季,这不是你。”
他所识的阿季,是温和却又卑微的,是与世无争的,没有锋芒,更没有利刃。
而此时他眼前的这个阿季,却像是一把绝世利刃,似乎只要他想,便没有他削不断得不到的东西。
“不。”司季夏只是看着已然变得墨黑了的苍穹,道,“这便是我。”
司季夏说着,再次看向司郁疆,迎上他的目光,平缓道:“如今站在殿下面前的,只是诡公子,不是寂药里的那个司季夏。”
从他决定助殿下坐上那个位置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只是诡公子,因为只有身为诡公子,他才能帮得到他的至友。
司郁疆定定看着司季夏,看着他如覆着一层霜雪的眼眸,良久,才转回头,走下了眼前的前廊前的两三级石阶,平和道:“许久不曾一起走走了,走走?”
“嗯。”司季夏微微点头,跟上了司郁疆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不畏他的身份,也没有了他一直以来的自惭形秽。
虽是如此,司季夏左手上却提着风灯,且微微朝司郁疆面前移,为他照亮他脚下的路。
他们只是并肩缓缓走着,脚步很慢,似乎过了今夜,他们就再没有这般一齐信步而走的机会了。
“我不会杀楼远。”走着走着,司郁疆微沉的声音在夜色里重新响起。
“这个倒是楼远未曾想到的。”司季夏道,“他与王上一样,都不了解殿下。”
“呵……”司郁疆轻轻一笑,“这个天下,怕是再没有人比阿季更了解我。”
便是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不能了解他自己。
“殿下。”司季夏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递给司郁疆,“这件东西,是右相大人托我交给殿下的。”
司郁疆垂眸,借着风灯里的火光,瞧清了司季夏手中的东西。
那是帝王所拥之外的另半边龙墨玉令。
见到这半块龙墨玉令,司郁疆面上不见诧异震惊,似乎早就知道它在何人手中一般,抬手将其接过,淡笑道:“也不怪太子将最锋利的剑刃指向楼远而不是我。”
司季夏不语,算是默认司郁疆的话,只听司郁疆继续道:“倒也如楼远自己所说,他只是要一人偿命而已,我倒不知我是该恨他,还是该感激他了。”
这后半句,司郁疆无奈地笑了笑,像是在问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他的问题。
司季夏依旧沉默着,似乎此时他的存在只是为司郁疆打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而已。
他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处。
司郁疆停下了脚步,又是淡淡一笑,对司季夏道:“似乎没有路了。”
“不尽然。”司季夏看着由影卫守着的紧闭的右相府大门,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这扇门打开之后,殿下的路还在。”
“那阿季可愿意与我一齐跨过这道门槛,走上门外的那条路?”司郁疆不笑了,神色很严肃,语气很认真。
司季夏不看司郁疆,只是看向那紧闭的大门,用同样认真的态度来回答司郁疆的问题,“我所走的路,不过是些山间的碎石小道,荒草丛生,从来就与殿下所遇所走的路不一样,殿下的路,只怕我会不习惯,也从未想过要走。”
“我并不觉得阿季走不上我所走的路。”司郁疆定定看着司季夏,眸中似带着一种期盼。
“殿下这么看得起我吗?”司季夏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就算我能走,我也不想走,因为我走惯了的山间小道的尽头,有了等待我的人,我若是走了殿下走的路,她该就等不着我了。”
司郁疆握剑的手忽地一颤,收紧。
“所以,我的路,注定和殿下不同。”
“是吗?”司郁疆静默了良久,才又微微笑了笑,“或许,阿季的路真是与我的不同。”
“夜渐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还有很多人等着殿下回去。”
“阿季要离开时,莫忘了与我说一声。”
“我暂时不会离开,这次的雨太大,泥泞的地方太多,殿下恐是还需得着我帮衬。”司季夏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淡然却又坚定,“应当不会太久,因为指挥清扫泥泞的人是殿下。”
“谢谢你,阿季。”司郁疆浅浅笑着,“但愿我不会让正等着阿季的人等得太久。”
司郁疆说完,也不待听司季夏应声,转身便朝紧闭的右相府大门走去,炎之随即走到他身侧,替他披上了斗篷,炎陵替他开了门。
司郁疆在跨出门槛前将风帽拉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司季夏站在那儿,目送着司郁疆离开,轻轻缓缓道了一句已无人听到的话,“天黑,殿下务必当心再当心。”
直至炎陵将右相府的大门重新阖上,隔断了司季夏的视线,他才转身,消失在了漆黑夜色里。
*
子夜时分,黑漆漆空荡荡的右相府的高墙上忽地跳上一道黑影,还不待那黑影跃进府中,只听得高墙下传来一道姑娘家焦急的声音。
“师兄师兄!你别跳上去那么快啊!我跳不上去啊!”姑娘的身影小小的,像是也知道此刻不宜大声说话般,将焦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尽管姑娘将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让高墙上那正准备掠进府邸里去的黑影晃了晃,险些从高墙上栽倒下来,随之他立刻从高墙上跳了下来,却不是跳进高墙里侧,而是落回了那姑娘身边,抬手一巴掌就拍到了姑娘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头猪!老子带着你简直就像是招呼人来收老子的命的!喊什么喊,怕别人发现不了咱们!?”
融雪忙抬手捂上自己的脑袋以免再遭冰刃的拍打,皱着眉一脸拧巴道:“那,那我是真的跳不上去啊……而且,我叫得那么小声,不会有人听到的。”
融雪捂了脑袋,冰刃便将巴掌拍到她的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只听他极为嫌弃道:“你以为个个都像你有这么一双蠢猪耳朵听不到!?”
“啊啊啊啊——”冰刃说着,自己烦躁了起来,只见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老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天大的孽,这辈子扔了你这么头蠢猪来整老子!”
“师兄不是不相信什么轮回来生的吗,哪来的上辈子?”融雪也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抓错了重点。
“你管老子!”冰刃见着融雪收了捂在脑袋上的手,又一巴掌呼啦到她脑袋上,怒道,“走走走,走正门吧,带着你这么头蠢猪,翻墙什么的不适合。”
冰刃说完,嫌弃地瞪了融雪一眼,大步往右相府大门的方向去了,边走边叨叨道:“老子要赶紧找个人把你给脱手了,养你养得老子的心都苍老了。”
“哦,师兄把我脱手了的话,谁来陪师兄呢?”冰刃走得很快,融雪要跑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皱着眉歪着脑袋看着冰刃道,“我也没有找到可以让我把师兄脱手的师嫂嫂啊。”
“……”冰刃抬手,一巴掌又拍上了脑门,只不过这一回不是拍融雪的脑门,而是拍他自己的脑门。
他不想说话了,他觉得他这个蠢师妹实在让他没法交流了。
“师兄师兄。”融雪边跑在冰刃身边边不安道,“我们就这么往大门进去,不是很危险吗?”
“现在才想到危险?这一路回南碧城来怎么不见你说危险啊?”冰刃有些愤愤,“哼,反正老子是看透你这个小王八蛋完蛋玩意儿了,你现在心里就想着那楼远小白脸,根本就不管老子死活的,还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别以为你现在想到危险这种事情老子就会相信你心里挂心的是老子而不是那个小白脸,你——”
冰刃一张嘴,似乎就说个没完了,融雪也不在意,像是早就听惯了冰刃这般啰嗦的话,只道了一句,“师兄很厉害的,我都还没见过谁打得过师兄的。”
冰刃眼睛亮了亮,闭嘴不叨叨了,而后笑得一脸受用,得瑟道:“那是,你师兄可不是一般人,就算十个小白脸加起来都不是你师兄的对手,何况那些个三脚猫的影卫。”
虽是这么说,融雪却紧紧抓住了冰刃的衣袖,紧跟着他不放。
右相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白灯笼不知何时灭了一盏,冰刃站在门前,只轻轻一抬手,还亮着的那盏白灯笼便掉落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冰刃跟前,融雪弯腰想要将其捡起来,却被冰刃拦住。
只见他微微弯下腰,自己将那盏白灯笼捡起来,拿在了手里,待他再直起腰时,只听得难得地严肃认真道:“白灯笼,还不适合你来拿,走吧,跟紧师兄。”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哪怕是一星点光点,都有可能成为利刃所向的目标,他是在漆黑的黄泉边上走惯了的人,他是不怕死的人,他身后的融雪却不一样。
他不教她武功,不让她涉足江湖,为的就是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姑娘家,不见血腥,不背仇恨。
他没有得到过的,没有拥有过的,他都想她能拥有。
或许这就是他将她养大的原因,他没有的东西,他可以在她身上见到。
“可是师兄……”融雪被冰刃轻轻推到身后,却仍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可她的话根本就未来得及说,便被冰刃打断,“没有可是,跟在师兄身后,正如你所说的,师兄是最厉害的,死不了。”
冰刃知道融雪担心的是什么,这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走在黄泉边上却从未掉入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个希望他好好活着的女娃娃,他还没有找到可以让他安心将他的宝贝师妹脱手的人,他要是突然死了,他好不容易将闺女拉扯大,要是她没有遇着个好人的话,岂不是白费了养她的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遇着了个这傻丫头不顾一切也想要见到的男人,他这个当师兄的,若不为她做点什么,岂不是枉为人兄了?
哦不,好像应该是枉为人父才对。
可是他们走遍了整个右相府,莫说见到楼远的身影,便是连半个影卫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有遇着本该遇着的阻拦或危险,融雪非但不觉安心,反是觉得愈来愈不安,当他们走遍了整个右相府最终又走到了前厅前的花园时,这一次,融雪不再是和冰刃只是路过而已,而是抬脚走近了前厅。
厅子前廊上,一张茶几,两张太师椅,一壶茶,两盏已经冷透了的茶水。
融雪站在西边的那张太师椅前,借着冰刃手中白灯笼里的火光,只见她缓缓抬手,捧起了那只已经喝了一半茶水的茶盏。
融雪的手有些微的颤抖,止也止不住。
因为,她手中的那只茶盏杯沿上,有血。
融雪定定盯着杯沿上的早已干涸了的血,双手颤得愈发厉害了,只听她连声音都带着轻轻的颤抖道:“他只喜欢坐西边方向的位置,他喜欢喝龙井,他喜欢用素净的白瓷茶盏……”
冰刃注意到,融雪面前的那张太师椅相对于旁边另张椅子来说,是摆在西边,她手中的茶盏是素净的白瓷茶盏,茶盏里的茶水他虽闻不着味道,但他知,那必是龙井无疑。
冰刃微微蹙起了眉,他当然知道他这个宝贝师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里找不着他,不代表其他地方也找不着。”
“可是我该上哪儿去找他……”融雪的声音也颤得愈发厉害,连眼眶都轻轻颤抖着。
冰刃听着融雪的声音不对,连忙歪下头凑到她面前,而后想哭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啊!师兄帮你找,师兄没说不帮你找啊!师兄发誓,一定帮你找着他还不成!?”
融雪只是将头低下,将下唇咬得紧紧的,她也不想哭的,可是看到这杯沿上的血,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已经那么多天了……他还没有好吗……?
天下之大,她该上哪儿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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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 幸而她遇到的是你
尽管雨已停,南碧城的夜依旧是漆黑阴沉的,没有风,很多地方仍旧湿漉漉。
南碧城以北的夯土官道两侧静悄悄的,只闻车辙滚动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里清晰响起,一辆宽大的马车驶在夯土官道上,车外挂着的两盏照路用的风灯随着车身一晃一晃,在漆黑的夜里两只会亮的眼睛。
马车里布置得尚算舒适,一张将近半丈宽的卧榻,上铺软毡衾被,绸布车帘,上绣精致的梅花,车板上铺着印花厚毡,卧榻前摆放着一张小茶几,茶几上置放着一只竹编小筐,小筐里整齐地摆放着茶具,还有一只燃着熏香的饕餮纹样小铜炉,茶几两侧分别摆放着一张蒲团,靠着车厢壁摆放的还有两张矮墩,像是怕谁人坐不惯蒲团而又特意准备的矮墩似的。
不过此时的两张矮墩并未空着,因为其中一张矮墩上坐着一个人,一张上边摆放了一件东西——一张深褐色的古琴。
香炉里袅袅而出的熏香味很是浓重,浓重得像是要以这浓浓的味道压制着什么一般。
那张将近半丈宽的卧榻上此时正躺着一个人,一个袒开上身衣裳且胸膛上有着一处深深伤口的男人。
是楼远。
只见春荞跪坐在卧榻前,正紧蹙着眉心小心翼翼地帮楼远处理着他胸膛上那已经开始溃烂化脓了的伤口。
楼远安安静静地躺在卧榻上乖乖地任春荞帮他处理伤口,动也不动,竟是十分听话。
并非他不想动,只不过是此时此刻的他根本无法动弹而已。
白拂坐在一旁的矮墩上,面色冷淡地看着楼远胸膛上那正流着血脓的伤口,冷淡道:“我竟从来不知道你还喜欢做自残的事情。”
“自不自残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可没叫你来救我管我。”楼远冷哼一声,竟是连脖子都没有办法扭动,只微微动了动眼珠,斜望着白拂的方向,不悦道,“不过白拂竟拿这个香来熏我,你明知我最闻不得的便是这个香,你故意的吧?”
明明伤口疼入骨髓,明明面色已经苍白如霜,明明额上已因疼痛而沁出了薄薄的细汗,然楼远的面上却只见似笑非笑的神色,全然不见丝毫痛苦之态。
只听白拂还是那副冷淡的口吻道:“若非如此,怎让得你安静下来老实让春荞帮你处理伤口?好在大人有先见之明让春荞和秋桐学了些医术,否则她们帮你请大夫只怕也请得烦。”
“你说的好像我这身子时常有毛病一样。”楼远十分不服气地轻轻冷哼一声。
“难道不是?”白拂微微眯起眼,“从小到大,你这身子哪天不是大小伤不断?”
“是又如何?”此时的楼远像是变了个人,没有了平日了的随意之态,反是变得有些尖锐起来。
“春荞。”白拂却是不理会楼远的话了,而是冷冷唤了春荞一声,冷声道,“退下。”
春荞正帮楼远处理他伤口上血脓的手忽地一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阴冷的白拂,不安道:“白拂公子,这……”
“我让你退下,莫让我说第三遍。”白拂的声音冷得不能再冷,这一回,带着让人不敢违抗的命令口吻,“他想死便让他死,不需要救他。”
春荞还想说什么,然在白拂面前,她除了应声退下,什么都不敢说。
“老子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管!”楼远像是怒了,竟是抬了他那一向温雅的声线,喝道,“春荞,就呆在这儿,没我的吩咐哪也不能去!”
可春荞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掀了车帘出了车厢,坐到了前边驭手旁的空位上,一直骑马跟在一旁的秋桐见着春荞从车厢里出来,靠了过来,皱眉问道:“白拂公子又生气了?”
春荞也是皱着眉,点了点头。
“这……”秋桐一脸的担忧,“又要打起来了?”
春荞重重叹一口气,“应该是的。”
秋桐也重重叹了一口气,“爷现在没法动,希望白拂公子能手下留情,别把爷给打死了。”
赶车的阿满与春荞秋桐不一样,他是楼远到了南蜀国后才用的人,并不了解他背后的所有事情,也未见过白拂,这般听春荞和秋桐一说,他忽然觉得那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琴师其实是一头凶恶的豺狼,不由得也替楼远担忧了起来。
阿满没有太聪明的脑子,也没有如春荞秋桐一般的身手,他有的,只有对楼远的忠心,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背叛的忠心,这也是他一直能跟在楼远身边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对楼远如此忠心,只是因为楼远曾经在他饥肠辘辘得就要饿死街头时赏给他一碗冷饭,就算楼远早已不记得他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但是自己从未放在心上过的事情,哪怕是一丁点的小事,不代表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有些恩情,记着了,就想要用自己的一辈子去还,哪怕恩人早已忘了。
马车里,白拂一脸阴云,站到了卧榻前。
因为车身不高的缘故,是以白拂就算站着也只能躬着腰,如此一来,便让他低垂的脸面完全被阴影所覆盖,使得他面上看起来阴云更甚。
与楼远一样,此时他面上也没有了平静冷淡的神色,有的,似乎只有怒意。
只见他俯视着躺在卧榻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楼远,冷冷笑了一笑,道:“怎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为兄连使唤你的婢子都不行了?”
“你还敢在为兄面前自称‘老子’,你这么些年倒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看来为兄不好好管教管教你是不行的了。”愈说到后边,白拂的面色愈沉,声音愈冷。
白拂的话竟是让楼远的面色难得的微微一变,还不待他说什么,便见白拂抬起脚,用力踢到了他腰上,踢得楼远里侧撞到了卧榻里侧的车壁上,由此可见白拂方才的话并非是说着玩儿,而是真正的“管教”,根本就不去管楼远身上有没有伤,更不去管自己这一脚会不会加重他的伤势。
楼远无法动弹,便只能由白拂这般将他踹撞到车壁上,撞出“砰”的一声,他的面色更为煞白了几分,额上的细汗瞬间转为豆大的汗珠,即刻浸湿垂在他额上的头发,然他却还是皱也未皱一下眉。
白拂却是对楼远额上豆大的汗珠视而不见,将左脚踩到了卧榻上,再将左手肘撑在左膝上,将身子稍稍往前倾,嘴角还挂着阴冷的笑意,这般的他,与寻日里那似乎不染凡尘般的他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楼远的身子撞到车壁后又无力地平躺在榻上,还不待他呼上一口气,便见白拂又抬起了脚——
然这一次白拂不是再踢他身体的任何一处,而是将整只脚踩到了他胸膛的伤口上!
白拂下脚很重,使得那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瞬时迸出了血来,脏了他白净的鞋面。
白拂这一脚让楼远的面色惨白到极致,汗珠凝到一起,顺着他的鬓角淌进了他的鬓发里,他的面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许是疼得难以忍受的缘故,楼远终是微微拧起了眉,牙齿咬得紧紧的,十指在颤抖,像是想要将双手紧握成拳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哦?知道疼了?有反应了?”白拂看着楼远拧起的眉心,冷笑着嘲讽道,“我还以为你翅膀硬到连疼都不会觉得疼了,原来还知道疼。”
白拂冷嘲着楼远,非但没有将脚从楼远伤口上拿开,反是加重了力道,似乎要踩得楼远亲口说出他还有痛感还知道疼为止。
“有本事……灭了那熏香,让……让老子和你打一架。”楼远的双唇也惨白得如同覆了一层霜雪在上面一般,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还敢自称‘老子’?”白拂将眉心蹙得更紧一分,眼眸也更眯起一分,声音也更是又冷冽了一分,“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
“好。”白拂又是用力在楼远的伤口上踹了几脚,踹得楼远的呼吸变得微弱,他才缓缓收回脚,却是道,“为兄还偏不如你的意。”
“春荞。”白拂看着嘴里正吐着血的楼远,面上一点同情之色都没有,只冷冷唤春荞道,“进来。”
春荞连忙转身,掀了车帘进到马车里来,却在见到浑身是血的楼远时愣在了那儿,眼眸大睁,似乎不敢自己的所见般,心中瞬间被担忧满覆。
“帮他处理伤口。”白拂把目光从楼远身上收回,重新坐回了他方才所坐的矮墩上,似乎连看也不想再多看楼远一眼,只冷冷对春荞吩咐道,“顺便告诉我,是谁人还是什么事情把这个曾经发誓定要活着的楼远变成了如今居然想求死的窝囊废。”
春荞的双肩抖了抖,还是什么都不敢多说,只敢恭敬应声道:“是,白拂公子。”
白拂冷哼一声,慢慢阖起眼,又恢复他寻日里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神色,淡淡道:“罢了,你那些事情我不听也罢,还活着就行。”
楼远只是闭着眼,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白拂说话似的,仍是一动不动地任春荞帮他处理更严重了的伤口。
他不骂白拂,也没有怨怪白拂的意思。
只因他知,从小到大,白拂从来对他,只有关心,不过不善表达罢了。
就算是他还顶着一张被烧毁的丑陋嘴脸时,白拂在看着他的眼神里也从来只有同情与关心,从无嫌恶。
这也正是他为何总会去注意司季夏的原因,因为他觉得他和他有着一个共同点,那便是——
于世不容。
楼远觉得自己的心很沉,就在这时,只听白拂又淡淡道:“阿远,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回家吧。”
楼远轻闭的眼睑忽地一抖。
家?哦对,他并不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有家,大人和白拂给他的家。
大人视他如子,白拂亦视他如幼弟,相较司季夏来说,他已远比司季夏要幸运得多,司季夏尚且想要活下去,他又为何想要求死?
呵……呵呵……
这般想着,楼远轻轻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满是自嘲。
白拂也未理会他,只闭目假寐,由他冷笑。
“白拂,我同你回去见大人吧。”良久,才听得楼远缓缓道。
这回换白拂微闭的眼睑轻轻颤了颤,明明心中有惊喜,却只是冷淡的“嗯”了一声。
春荞却不一样,她将心中的惊喜全然表现在了面上,只因她听懂了楼远话里的意思。
爷自己说要同白拂公子一齐回去见大人,这便是说,爷终于舍得回家了。
太……太好了。
*
谷雨时节,整个南蜀国的百姓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南碧城的百姓也不例外,田垄间时常传出欢声,时而有男人的哈哈大笑,时而有女人的欢歌,孩童相互追逐于阡陌之间,春风和煦,好一派平和的景象,就好像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倾盆大雨不曾下过一般。
南碧城外的田垄绿茵茵,孩童们追逐嬉戏的阡陌上,有两名风姿隽逸的年轻公子正并着肩缓缓行走着,引得无数姑娘的目光,或惊艳或娇羞,每每她们的目光撞上其中一名蓝衫公子的目光时,总会得到蓝衫公子温文尔雅地回以礼貌一笑,使得那些姑娘们或失神或娇羞得直低下了头。
与蓝衫公子并肩而行的另一名公子却不同,虽他的姿容似比蓝衫公子要俊美上几分,然他却没有蓝衫公子的温雅,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完全视周遭那些灼热的视线于不见,就像他的眼里只有他脚下的路,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似的。
且奇怪的,已然很是暖和了的天气,他的肩上却系着一领及膝斗篷,将他的身体遮罩其中,像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身子一般。
有风起时,只见他右臂处的斗篷往他身子里侧压塌得有些厉害,似乎缺失了右臂似的,他的左手上提着两只黑布包裹着的包袱,一长一短,皆有棱有角。
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名侍从模样的年轻男子,引得周旁的百姓纷纷猜测这是哪家的公子,竟是有兴趣到这农忙的阡陌上闲走。
“阿季真的不打算留下?”身着海蓝色衫袍的司郁疆回以旁侧正红着脸定定看着他的姑娘微微一笑后,向身旁深披深灰色斗篷的司季夏问道,“左相这个位置,很适合阿季。”
“不了。”司季夏微微摇头,语气淡淡,却是拒绝得不加迟疑,“留着我这么个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叛的人在朝中为官,始终对殿下不好,众口悠悠,殿下不介意,我却是介意,不能因我一人而影响了殿下而今的地位。”
“况且,我从不曾想过要入朝为官,我与殿下说过的,我和殿下的路不同。”司季夏目视前方,语气淡然平缓,依旧未看周围投来的目光一眼,就像他心中的想法,从来不曾改变过一般。
司郁疆没有再强求,只是释然一笑,叹道:“罢,随了阿季吧。”
“殿下已送了我很长一段路了,不必再送了。”
“既然都已经送了很长一段路了,便也不在乎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路了。”司郁疆没有要停下不再往前的意思,依旧与司季夏往前走着,已能看到前方阡陌尽头的夯土官道,官道上停着一辆灰篷马车,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西锤岭,是我与阿暖送给殿下的礼,那于殿下来说,当是很有用处才是。”快走到阡陌尽头时,司季夏才又口气平淡地道了一句,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司郁疆默了默后,微微笑道:“待我向嫂夫人道声谢。”
司季夏的眸光蓦地一跳,转瞬又是平静,淡淡道:“好。”
路走到了与夯土官道相交的地方,司郁疆终于停下了脚步,停在了那辆灰篷马车旁,定定站在那儿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司季夏,微笑道:“我便只能送阿季到这儿了,接下去的路,我不便相送了。”
“多谢殿下送了我这一路。”司季夏站在司郁疆对面,看着他,平淡的语气里在这一刻终是揉进了一丝柔和,“殿下回吧。”
“云琦我便先留在我这儿了,若何时你想取它了,随时可回来取。”司郁疆依旧笑得温文尔雅。
“好。”司季夏微微颔首,默了默后认真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还会与殿下再相见,然若殿下有需我司季夏之处,我定不远万里,在所不辞。”
司郁疆的眸光猛地一颤,忽而笑得爽朗,抬起手在司季夏左肩上轻轻捶了一记,笑道:“好兄弟。”
司季夏也笑了,予他至友最诚挚的笑意。
“阿季,幸而她遇到的是你,而不是我。”司郁疆依旧笑着,却不是自嘲的笑,而也是发自内心的诚挚,“我祝福你们。”
司季夏嘴角的弧度扬得有些高,彰显着他此刻如着和煦春风般的晴好心情,往后退了一步,朝司郁疆微微躬身,沉声道:“那么,我便在此与殿下别过了,殿下保重。”
“告辞。”司季夏抬起头时看也不再看司郁疆一眼,而是转身就踏上了马车。
司郁疆在司季夏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也沉声道:“你也千万保重,阿季。”
马车顺着往南而去的官道,碾着尘泥,驶开了。
司郁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顺着马车愈拉愈远,直至马车在道路尽头化成了一个点,消失了,再也瞧不见了,他还未有收回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炎陵不由轻声提醒道:“王上,该回了。”
少顷,司郁疆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来时的路,眸中的浅笑不曾消失,温和道:“回吧,走着回去便行,我还想再看看这些美好的景色。”
“是。”炎陵炎之不敢有异议。
日光柔和,将司郁疆的身影也映照得柔和,回去的路已无人与他并肩,然他的每一步却是走得轻而平稳,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的脚步慌张紊乱。
*
山上的日子很枯燥,成日里只有自己形单影只的山上日子就更是枯燥乏味。
冬暖故在罗城山岭间这片竹林深处见到的仍是只有锦东一人,且锦东出现的时间很短,一日三餐给她拿来放在小池旁的茅亭里便离开,若无事情,他从不与冬暖故说上一个字,冬暖故也习惯将他视为空气,他拿来饭菜她便吃,吃完便将碗筷搁在茅亭里,就算她不理会,锦东也会来收拾。
是以冬暖故时而会是在锦东送饭菜来的时候见着他,时而是他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见着他,更多的时候是一连两三日都未与他照面,冬暖故也不介意,反正一日三餐给她送来就行,省得她要自己操心这种吃饭问题,她不是司季夏,让她吃自己做的东西,她自己光是想象都觉得不可接受,更何况她来到这儿一个多月了,她不曾知道厨房在哪儿,就算知道,她也不会亲自去下厨,反正有人给她做好了送来,她倒是乐得自在。
冷清无人的日子于冬暖故来说本不当有什么,毕竟她曾经也时常独自一人,为了遇着她想遇着的蛇而独自一人在山林里一呆便是一两月,从前她从不觉她独自一人有何枯燥有何乏味之说,然现在她却时常有种寂寞的感觉。
是不是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想念,就会容易觉得寂寞?
她想她的平安,每一日都在想着,想着他是否安好,想着他唯一的左臂可有又折磨他,想着见到他。
冬暖故觉得她有些疯了,她不该是这样容易有万絮思愁的人,许是这儿的日子实在太过枯燥太过无所事事,使得她容易想得太多。
是以除了上一次问了锦东如何沐浴的问题外,冬暖故再一次主动与锦东说话,是劳烦他帮她准备些东西来给她,当次日锦东将她需要的东西交给她时,冬暖故说了一句话,使得锦东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冬暖故的话是:这些东西所花的银两,待外子来时再还与阁下,阁下当不是急着要我现在就把这个银两还给阁下才是。
锦东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说的话,将她要的东西一齐放下给她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冬暖故来到这竹林的第十日问锦东拿的东西,以免她太过无所事事觉得日子实在太乏味,倒并非她不想四处走走,实是不想让远在京畿的司季夏为她挂心而已,她这每一日里虽几乎不见其他人,但她知,她好与不好,每日里过得如何都有人在她无从觉察的地方看着,即便司季夏不在她身边,也依然能知晓她好还是不好。
她既身为他的妻子,该做的便是让他安心地去做完他手头上的大事,而不是在他忙事情的时候还去使他分心。
她要做的,便是相信他,安静地等着他来接她便好。
既然哪儿也不便去,便只能找些事情来消磨时间才是。
找锦东拿那些东西,是冬暖故想了一夜才想到的,想着以后定也要学的,现在无事,先学学练练也好。
而冬暖故这一学一练便练了一个多月,她到这片竹林深处里来,已将近两个月。
距司季夏跟她说过的至多一个月,已经超出了将近一个月。
冬暖故还是自己一人暂住在这片竹林里,她除了在竹林走走,到竹楼后边的山泉里泡澡,累了便回她的那间屋子歇息,其余的地方她从不会踏足,也从不问锦东关于这儿关于夜阁甚至关于司季夏的任何问题,便是连竹楼上的其他房间她都不曾过要进去看看,就是经过也未往里看上一眼,就像她对这里的任何东西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一般。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冬暖故之所以会到这儿来,只为一件事,其余的,于她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值得她去上心。
只是,已经超过了约好了的时间,为何却迟迟不见平安来?
冬暖故坐在小池旁的茅亭里,稍稍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抬头看向山下方向,看着没有路的青翠竹林。
不闻不问,不代表心里不思不想。
虽然相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难免生出不安。
东陵的天,已经是暖和的春日了。
冬暖故定定看着山下的方向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已然有些发涩,她才抬手微微揉揉眼角,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缓缓站起身欲在旁边稍稍走走,她在这茅亭里坐了一个早上了,该是起来走走舒缓舒缓身子才是了。
“飒飒……飒飒……”忽又一阵暖和的春风拂来,拂动漫山竹林飒飒作响。
就在冬暖故堪堪走出茅亭时,她忽地顿住了脚步,重新转身看向山下方向。
看着看着,她的手蓦地颤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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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觉得阿暖在学的是什么~?叔今天要当个安静的丑作者,就说这两句得了!
082 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
“飒飒……”风拂绿竹飒飒作响,浅柔的阳光疏漏过青绿的枝枝叶叶,落到地上,已成斑驳。
风很柔软,阳光也很柔和。
冬暖故盯着山下方向的双眼一眨未眨,好似她稍稍一眨眼便会错过了什么似的,心也跳得愈来愈快。
就在这已然被斑驳了的柔和阳光及柔软的和风中,似乎有人走来了,迎着和风,踏着一地细碎的阳光朝竹楼的方向走来。
是一名男子,神清骨秀,微偏青白的面色,如星辰般的眼眸,长发斜倚肩头,及膝的深灰色斗篷,露脚面的黑色厚底布鞋,左手里提着两只黑布包裹着的方形包袱,一长一短一大一小,瘦挺的身子骨,使得那领正迎风微微晃动的斗篷显得很是宽大。
只见来人走得很慢,且还微微低垂着眼睑,像是边走边在沉思着什么似的。
然,还不待来人完全进入冬暖故的视线,却已见得她朝来人的方向跑去。
那个一向以来不管发生何事都能镇定自若的冬暖故,此刻竟是快跑起来,她的每一步都带着急切,不见丝毫的镇定。
似乎来人于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微垂了眼睑正慢慢走着似在沉思着什么的来人听着迎面而来的匆忙急切脚步声,眸光倏寒,驻足,抬眸。
也就在来人才堪堪抬起冰寒的眼眸时,那急切的脚步声来到了他跟前,带着他熟悉的浅浅味道。
“阿……”司季夏瞬间敛起眸中的寒意,微微张嘴,正要唤冬暖故时,却被突然撞进他怀里的重量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突然,致使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司季夏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脚步,不至于这撞到他怀里的人儿因他不稳的脚步而跌倒在地。
然,司季夏的脚步虽是稳住了,他却是怔住了,只因此刻正紧紧搂着他脖子的冬暖故,他只见过淡然镇定的冬暖故,这样匆忙急切奔跑起来的冬暖故是他从未见过的,抑或说这般主动热情地拥抱他的冬暖故是他从未见过的。
是以当冬暖故搂上司季夏脖子的那一刹那,司季夏的耳根有些温热了起来,怔愣得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好。
偏偏冬暖故又只是搂着他的脖子不说话,搂得紧紧的。
又因为身高差距的缘故,冬暖故要踮起脚才能搂上司季夏的脖子,为使她不用难受地踮起脚,司季夏微微弯下腰,让冬暖故能靠得他更近些。
熟悉的味道就近在鼻尖,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人儿就近在眼前,司季夏却是有些紧张了起来,一路上想了无数回见到他的阿暖该说的话一时间全都忘了,便是连从山脚走到这儿来的路上他都还一直在想,现在却是一句都想不起来,嚅了好一会儿唇,却只是道出了两个字——阿暖。
简单却极尽温柔的两个字,仅仅两个字,像是倾注了他所有的柔情。
“平安,抱抱我。”冬暖故紧搂着司季夏的脖子,呼吸着他身上才独有的淡淡桂花香,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司季夏又是微微一怔,而后浅浅地扬起了嘴角,先是将手上的包袱轻扔到地,而后抬起手,拥上了他怀里的冬暖故,将下巴轻抵在她肩上,温柔浅笑道:“阿暖,我来接你了。”
司季夏想过的所有所有见到冬暖故要说的话,终就汇成了这简单一句。
可就算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让冬暖故觉得足够了。
清楚地感受到环在自己背上的手臂的力道,冬暖故笑得眉眼弯弯,用力点了点头,“嗯!”
没有问他京中发生了什么事,没有问他为何晚了一个月来接她,更没有问他他失约了却为何没有来信告知她一声,似乎只要他此刻还是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她就可以没有任何问题更没有任何责备。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浓烈的思念后终得相见的款款诉衷情,更没有你侬我侬的耳鬓厮磨,只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对话,只是静静的拥抱,似乎这便是他们的幸福,简单,却又极为深沉。
此时的无声,更胜有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定格了,便是连风都停止了,似乎连风不忍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片刻后,冬暖故才慢慢松了司季夏的脖子,转为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用掌心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着,神色认真地观察着他的面色,再用拇指抚了抚他颇显青灰的下眼睑,柔声问道:“没歇息好么?累么?”
“不累,无妨。”司季夏能给冬暖故的回答,永远都是尽可能的让她心安。
司季夏的面色很是青白,几乎不见血色,下巴也尖瘦得有些厉害,便是连笑容深处似乎都带着隐隐的疲惫,但他不想让冬暖故担心,他便尽可能地将他所有的疲惫藏起来。
而冬暖故,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他既然不想让她为他挂心,她又何必说破让他不安。
冬暖故轻轻摩挲着司季夏的脸颊,再他理了理额上和鬓边被风吹得微微散乱的头发,而后凝视他的眼睛,声音竟是有些颤道:“回来就好。”
他回到她身边来了,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不知为何,这般看着司季夏的眼睛,冬暖故忽地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热,鼻尖有些涩。
“对不起,阿暖。”司季夏忽地又抬起手,将冬暖故拥进了怀里,轻环着她的肩,声音低低。
原谅他没有在约定好的时间来接她。
原谅他让她多等了他这么久。
原谅他让她为他挂心忧心。
原谅他……
“我回来了。”他绝不会对她食言,他说过会来接她,他就一定会回来,就算路上长满荆棘又如何,便是让他爬,他也会爬回到她身边了,只是阿暖不会不忍也不舍看到这样的他,所以他要活着回来,他要走着回来,让她心安,不让她的心因他而揪痛落泪。
司季夏将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温柔坚定道:“我不会再离开,我会一直在阿暖身边。”
冬暖故在司季夏怀里昂起头,忽尔又笑了,微微歪了头笑道:“说定了?”
“嗯。”司季夏用下巴在冬暖故额上轻轻蹭了蹭,也柔柔笑了起来,“说定了。”
他回到她身边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这个天下本就无他的去处,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归处。
冬暖故将眼睛在司季夏肩上蹭了蹭,这才笑着去拉他的左手,替他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包袱后转身将他往茅亭的方向拉去,边走边道:“我有东西要给平安。”
“好。”司季夏任冬暖故牵着他的手往茅亭方向走着,全然没有他在其他人面前的冷锐,有的只有浅浅的温柔。
走近了茅亭,司季夏将冬暖故的手回握得有些紧,因为他所见到的茅亭里石桌及石凳上摆放着的东西。
七八块裁得或平整或歪扭的棉布锦布,三四卷颜色不同的细线卷,线卷上扎着细针,细针顶上的眼孔里还穿着细线,桌上还放着一件深灰色的衣裳,衣裳的袖口正缝到一半,上边还挂着针线,针垂在桌边,正随着风一晃又一晃,可见缝这衣裳的人将其放下时心已不在衣裳上边,否则又怎会在离开前忘了把针线收好?
旁边的石凳上还摆放了一只黑布包裹的包袱,此时包袱半打开着,露出里边米白色的棉布衣裳,还有……两根黑灰色的束发带。
看着这些衣布,司季夏觉得好似有什么在轻撞着他的心口,有些闷,却又带着温暖。
冬暖故却是在这时送开了他的手,拿起石桌上那件袖口正缝到一半的短襟布衫,轻轻抖了抖后要拿到司季夏面前,却又在刚刚抬手时想起了袖口上还挂着针线,便又坐了下来,顺带拉着司季夏也在她旁边空着的一张石凳上坐下,边道:“还差这袖口一点点缝边就好,平安稍等我一会儿。”
司季夏坐在冬暖故身边,看着她动作缓慢地一针一线给袖口缝边,看着她微垂的眉眼里尽是认真,看着她十指指尖上的一点又一点针扎后留下的红点子,心中感觉不知当如何言说,一半是疼,一半是浓得深沉的暖意。
他的阿暖,不会下厨,不会针线活,似乎姑娘家该会的事情她都不会,可她却愿为了他学下庖厨,愿为了他拿起针线,甚至愿意为了他想要习武,他知道,她是为了不成为他的包袱。
可就算她做出来的东西再难吃,他也觉得是他这一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就算她的针线活再如何蹩脚,他也觉得她缝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是最温暖,就算她不会下厨又如何,就算她不会女红又如何,就算她不会武功又如何,这些事情,他会就行,就算所有姑娘家该会的事情她都不会,他都不介意,他永远都不会觉得她会是他的包袱。
相反,他觉得她是他的阳光,能照亮他整个生命,温暖他整个生命。
虽然冬暖故这一个多月来都一直在练习针线活,虽然她在摸索中也掌握了一些方法,然她动作还是很缓慢,并且还是会扎破手,只是没有刚开始时扎破得那么频繁而已。
司季夏看着看着,看着冬暖故已经第三次扎破手了,终是忍不住出声道:“阿暖,我来吧。”
看着冬暖故的指尖冒着血点子,司季夏觉得那血点子像是从他心上冒出的一般,让他心疼。
“不用。”冬暖故用拇指捻掉指尖的血点子,毫不犹豫地拒绝,“马上就好,差几针而已,平安坐着就好。”
司季夏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冬暖故那极为认真的模样,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为他缝制衣裳。
是的,是为他缝制的,因为这些衣布的颜色,都是他穿惯了的黑灰色。
阿暖的女红那么差那么差,做这些……当是用了很长很长时间吧……
司季夏将目光缓缓移到了满桌的布匹上,眸光柔且沉,就在这时,冬暖故忽地站了起来,笑道:“好了。”
冬暖故将手里的针扎回到线团上,将手中已经缝好了的衣裳轻轻抖了抖,有些兴奋地唤司季夏道:“平安快试一试。”
司季夏随即转头看向冬暖故,见着她微微举高了她手里已经完成了的衣裳,眸子里满是莹亮的笑意,带着难掩的期待与兴奋,不像素日里静淡如和风的她,倒更像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小媳妇。
“好。”司季夏也笑得温柔,缓缓站起了身。
还不待司季夏站直身子,冬暖故便迫不及待地去扒拉下他的外衫,然后将她缝好的那件衣裳给他套上。
如今的司季夏已是习惯了将他空荡荡的右边袖管曝露在冬暖故的视线里了,再没有了初时的紧张与不安,冬暖故亦没有了初时的那般刻意避开他的右臂,不碰也不谈,现下就算是她碰到司季夏的右肩或是抓上他的右边衣袖,她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司季夏也亦然。
在这样的冬暖故面前,时常让司季夏觉得他有着一个完整的身体,让他觉得他和旁人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因为在冬暖故眼里,他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残缺的人。
而现下的司季夏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来就好”的话,冬暖故帮他套上衣裳,他便只是配合地抬了手让她好将袖管套到他手臂上而已,其他的便任由冬暖故帮他整理。
待把衣裳套到司季夏身上后,冬暖故一边将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道:“衣袖好像裁得长了,不打紧,幸好是长了不是短了,待我再往里别别重新把衣袖缝定了就好。”
“嗯……衣裳整体好像有些宽了,应该也不要紧,平安也要长胖的,届时胖了也能穿得下。”冬暖故往后退了一步,忽地又重新走上前,扯了扯司季夏的衣裳下摆道,“嗯?好像这下摆缝歪了,长短有些不一,这应当也不要紧,我还缝了腰带的,届时绑上腰带把衣裳往腰带里塞塞,应该就没问题了。”
冬暖故自说自话,不问司季夏意见也不待听他说话,说着便又提过石凳上半开的那只包袱放到石桌上来,从里边翻找着她所说的腰带,然她没拿出腰带,反是先拿出了一件米白色的棉布里衣,笑着就就往司季夏身上比,依旧是边比边道:“棉布软和,我听说棉布适合当里衣,贴身又舒服。”
冬暖故这话才说完,她忽地皱起了眉,“好像小了?那换另件看看,我做了两件的。”
可当她将第二件里衣从包袱里翻出来往司季夏身上比划时,她的眉心蹙得更紧了,“好像这件也小了?”
“不过也不要紧,小的更贴身,冬日里穿更暖和。”冬暖故自说自话,自己点头。
“……”司季夏还从来不知道他的这个小妻子竟也有这般多话的一面,像个小姑娘,有些傻气,很是可人。
还是不待司季夏说话,冬暖故便抬起头来盯着他,严肃道:“不许说不好看,不许嫌弃,不许不穿。”
司季夏看着她那带着些霸道的莹亮眼眸,微微怔了一怔,随即笑得宠溺,应道:“好。”
冬暖故这才又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开心的模样,忽地又见她眼神稍稍变了变,听得她又道:“嗯,还有件小事,就是这些针线和布是我托这儿的人先替我捎来的,银钱我没有,便暂赊欠着,平安记得帮我还上,嗯?”
当冬暖故的话音才落,她便微微睁圆了眼,安静了下来。
因为司季夏应了她的问题,却不是以话来答,而是——
以吻来答。
此时的司季夏,轻吻上了冬暖故的唇,堵住了她似乎絮絮不能止的话。
冬暖故的双颊瞬间浮上两朵绯云。
只当这时,竹林里似有人影出现。
司季夏眼神倏尔一寒,抬手轻捏起身旁石桌上的绣花针,朝那似有人影出现的方向迅疾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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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我不会让阿暖吃苦的
东陵罗城多山多竹,其除了竹制的各种大小器具驰名整个南蜀国之外,其还有一样东西闻名整个南蜀——汤泉。1
罗城多山多竹亦多汤泉,一个小小的镇竟有多达三十多家汤泉客栈,每每入夜,整个罗城可谓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皆以来此浸泡汤泉以洗浑身疲乏的官员商人居多,当然也不乏文人墨客,很多时候还会有些平头百姓。
当然了,人分三六九等,这些客栈自也分了等级,有专供身份金贵的客人单独使用的独立汤池,也有专供平头百姓使用的混合汤池,有时候那些出得起银钱使用独立汤池的贵客富人会为了图个热闹气氛而到混合汤池去,听些百姓的说笑。
冬暖故来时是坐马车,且是正午,掀了车帘赏了一路的街景觉得罗城的特别之处便在于这儿建筑,几乎都是以竹搭建,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倒没见着一处那很是出名的汤池,然此时她与司季夏从夜阁所处的山林深处往山下罗城的方向走时已是日跌,待他们只差半个山岭便能走到罗城时,已是黄昏,太阳挂在遥远的西方群山后,将落未落,这个时辰,站在这个可以俯瞰整个罗城的角度,冬暖故发现了罗城的又一特别之处。
斜阳暖淡光线笼罩中的罗城,正有一股股白气平地而起,薄薄地笼住整个罗城,像山间缭绕的云雾之气,又像江南的迷蒙烟雨,将城镇中那些极有地方特色的竹楼掩映其中,使其若隐若现,这般俯瞰罗城,倒像是在一处无意间发现的人间仙境,让冬暖故看得有些失了神,以致她停下了脚步来欣赏这幅美丽的画卷。
然这样的景色司季夏见得多了,已然没有感觉,见着冬暖故停下,还以为她是走得累着了,忙有些紧张地问道:“阿暖可是走得累了?可要停下歇歇,或是我背着阿暖?”
冬暖故赏景赏得出神,未有理会司季夏,使得司季夏由紧张转为了不安,走到了冬暖故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不安地观察着她的面色道:“阿暖?”
司季夏这忽然站到冬暖故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才回过神,微微抬眸看向司季夏道:“怎么了平安?”
司季夏瞧着冬暖故面色没有异样,却还是有些不安道:“阿暖可是走得累了?可要歇歇再走?”
“不用,这一路走下来,都已经歇了十次了,我看起来这么矫情?”冬暖故微微摇头,再次看向山脚下的罗城,继而是浅浅一笑,“不过是景色太美,看得有些出神罢了。”
“那我背着阿暖如何?”司季夏还是怕这山路走久了会累坏他的阿暖。
谁知他的话音才落,便遭冬暖故拧了拧他的耳朵,而后拉起他的右边袖管继续往山下罗城方向走,边走边道:“不用你背,我没病没痛的,要你背做什么,我自己走着就行,我说过我没那么娇弱。”
“罗城有夜市,且开市开得早,待你我走到山下时夜市当也开了,我陪阿暖走走。”司季夏任冬暖故抓着他的右边衣袖,温和道。
“那夜市上有些什么?”冬暖故转过头问司季夏。
司季夏微微一怔,道:“不晓。”
虽说他来过罗城无数次,然他却从未认真地往城镇里走过,更莫说会去注意城镇上有些什么,是以他也不晓夜市上究竟有些什么。
冬暖故随即笑他道:“那你还好意思说是陪我走走,分明是你自己想到那夜市上去看看。”
“我……不是……”司季夏被冬暖故这么一说,想要为自己辩白却又不知怎么辩才好,反倒惹得冬暖故更想笑他。
看着冬暖故弯弯的眉眼,司季夏只觉心很暖,不再为自己说什么,只是提醒着冬暖故道,“阿暖当心些,莫摔了。”
“傻木头,谁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会摔着。”冬暖故笑说着,可下一瞬,她便踩空了一脚,拽着司季夏的衣袖连带着他竟是要双双一起往山下方向跌滚去。
“阿暖!”司季夏被冬暖故这顺势一拉拉得心蓦地一慌,可就在司季夏将右边身子往后侧使力且要定稳双脚时,冬暖故却是在这时松了他的衣袖!
眼见她就要跌滚下山且她身旁根本就没有能让她攀扶的树木,司季夏忙扔了手上的包袱往前掠了一步,以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将冬暖故搂进怀里的同时岔开双腿,以便他能在倾斜的山坡上迅速立稳双脚。
待司季夏定稳双脚后,只见他忙松开怀里的冬暖故,见着她完好无恙才白着脸色紧张地问道:“阿暖方才为何要松手?”
他就算没有右臂,他依然能拉得住她的,为何……要松手?
冬暖故却没有司季夏的不安与紧张,只是又笑着抓起了他那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将它在手里抓得紧紧的,垂下了眼眸,道:“总不能拉着平安和我一起摔。”
与其如此,不如松手,她不想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哪怕是轻微的小伤,她也不愿。
“抱歉平安,下次我定会注意,不会再有方才那么不小心的情况发生。”说来惭愧,冬暖故都觉自己丢人。
可她的话音才落,司季夏便将她重新拥进了怀里,拥得紧紧的,微垂下头紧贴着她的鬓发,温柔却沉沉道:“没事的阿暖,只要有我在,我绝不会让阿暖受伤的,阿暖绝对不会有事的。”
司季夏将冬暖故紧搂得好似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这一刻,仿佛这些日子里他强压在心底的所有思念与不安尽数淌了出来,任他如何想止也止不住,只想将他的阿暖搂在怀里永不放开,好似这样的话他才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好似如此他才有继续在这个世上存活下去的意义和动力。
这些日子以来的他,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那个足够冷静无情的诡公子,没有人知晓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时想的都只是一件事情一个人,他不想天下,不想权贵,他只想那个会因他笑因他哭因他心疼难过的姑娘。
他只想他的阿暖,他只想回到她的身边,他只想将她拥在怀里,说他没有抱负也好,说他可笑也罢,他此生,只想为她而活。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足够冷血无情,但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不是。
而且,他不想做那人人敬仰的诡公子,他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司季夏,做她的平安。
“阿暖,阿暖……”一直压制在心底的思念一旦找到了一个可以流溢的豁口,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流不止。
与其说是他来接她,不如说是她来拯救他更为准确。
她在等他,他又何尝不在等她。
她疼他怜他惜他,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为她而活,她更像是为了他才在这个世界重生。
思念如潮的,又岂止是他一人而已。
在冬暖故面前的司季夏,只是那个会羞会不安会紧张会笑的平安,而不是世人所见的诡公子。
在司季夏面前的冬暖故,只是个什么也不会且还有些粗心大意的小娘子,而从不是那个会与蛇为伍的毒女。
她喜欢这样的他,他钟情这样的她。
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再往山下走的路,司季夏终是将冬暖故背到了背上,没有理由。
冬暖故也没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只乖乖地伏到司季夏背上,即便她很是心疼司季夏会累,可她知这个时候她拗不过司季夏,便只能顺着他了。
司季夏的背不宽也不厚实,伏在上边并不舒服,可是很温暖,很安然,冬暖故很喜欢,很喜欢。
冬暖故看着愈来愈近的白气缭绕中的罗城,将脸枕在司季夏的肩上,忽而问道:“平安,你经常来这罗城?”
“称不上经常,只是每年至少会来一次。”司季夏如实答道,“因为和夜阁买我阿娘的消息。”
冬暖故微微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因为司季夏用的是一个“买”字,足以证明了他和夜阁之间的关系。
其实冬暖故想问的是,他和子夜是何时认识的,想想还是作罢,就算他们相识再早又如何,如今在他身边的是她冬暖故。
不过虽是这么想,但每想起之前在那竹楼前子夜看司季夏的神情,冬暖故还是觉得有些恼。
就算知道司季夏眼里根本就没有子夜,她也还是恼,没来由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思?
冬暖故思忖不出个所以然,便有些烦躁地在司季夏肩上轻轻捶了一拳,捶得司季夏莫名其妙,“怎么了阿暖?”
冬暖故不想将自己这奇怪的心思让司季夏知晓,却也不能不答他的话,若是她不应他,他这个傻木头又当胡思乱想认为她哪哪哪不适了,便转了话题道:“对了平安,陶木呢,你在南碧城的这段时日,可有见着陶木那孩子?”
“正要与阿暖说这事的。”即便是下山路,司季夏却走得稳稳当当,丁点也没有颠着他背上的冬暖故,只听他答话道,“那孩子留在了南碧城。”
“嗯?”
“那孩子聪颖,我看着他将来可走仕途,让他跟着你我只会没了那孩子的前途,我将他托给了炎之,让炎之代为照顾照顾他。”
“炎之是何人?”
“殿下的左右手。”司季夏默了默又接着道,“那孩子本还是要跟着我走,我让炎之把他捆起来了。”
“真捆了?”冬暖故轻轻一笑,实在不能想象司季夏让人把陶木捆起来时的神情和模样。
“若是不捆他,还能打他不成?”司季夏也有些无奈,“为了他好而已,无得有他。”
“我知道。”冬暖故浅笑,“希望那孩子能明白你的苦心。”
“苦心倒是称不上,既是个好孩子,总希望他有个好的将来才是。”司季夏微微笑了一笑。
“有你这般为他想,他当不会负了你的好意才是。”就算是身为诡公子时的平安,他的心,依旧是善良的。
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山脚,冬暖故在司季夏背上动了动,有些急道:“平安把我放下吧。”
这待会入了镇子,人来人往的,他还这么背着她的话,她可没脸出现在人前。
司季夏自然知晓冬暖故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倒是不在意旁人会指点他什么,不过既是阿暖在意,他便由着她了。
天还未完全暗下来,罗城镇里已开始陆陆续续地掌灯了,各式各样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驶进了镇子,街上夜市已开,莫说小童,便是连姑娘家都来赶夜市的热闹,看得出这罗城的风气较南蜀国其他地方稍开放些,至少没有人评说这入了夜还出来走夜市的姑娘家的不是。
也是以当冬暖故与司季夏并肩走上这夜市时,纷纷吸引了路人的眼球,佳人碧玉,公子无俦,如何能让人不将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引得路人纷纷叹道,这是哪儿来的一对璧人,真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瞧那小娘子对那相公笑起来的模样,真是比那芍药牡丹还要迷人,再瞧那相公对那小娘子说话的温柔模样,就算只是远远看着,也能令姑娘家觉得面红。
这对璧人,羡煞了旁人。
然旁人却也仅仅止于艳羡而已,却无人心生出什么无耻龌龊的想法,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对璧人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般,倘是将其拆散了,这天下间就再难找得出能配上他们的人了,似乎谁要是将其拆散,谁就会那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
此时的冬暖故和司季夏坐在一家糖水摊铺里,卖糖水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头上裹着一张碎花蓝布巾,肤色有些黑,袖子挽起,露出颇为结实的小手臂,身材没有普通姑娘家的娇小,反是有些高大,皮肤很粗糙,看得出是常年做着粗活的妇人。
妇人身上穿着一件有些陈旧了的碎花布衣,虽是陈旧,却很是干净,她这个糖水小摊也和她的人一样,虽然简单,却很干净,此刻夜市才刚开市,晚饭吃罢才出来闲走的人不会来吃糖水,而吃夜宵又太早,是以摊铺里还没有客人,只有妇人一人在擦着桌子。
冬暖故和司季夏走过来道是要吃糖水时,那妇人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是不敢相信这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会来她这简陋铺子吃糖水的璧人,可偏偏他们就在她摊铺里坐下了,以至于妇人在舀糖水的时候两只手总有些抖,更在司季夏朝她道一声“多谢”时,险些将手里捧着的糖水给撒了,紧张得连话都忘了说,忙转身去忙她自己的活儿去了。
那妇人走开了,坐在司季夏旁侧长凳上的冬暖故便朝他稍稍倾过来身,边伸手扯扯他的斗篷边低声笑道:“平安,瞧你把人嫂子给紧张得面红耳赤的,罪不罪过?”
司季夏正用勺子舀起了一只肥胖胖圆滚滚的汤圆,听着冬暖故这么一声笑说,他的手蓦地一抖,勺子里的汤圆便啪嗒一声又掉回了碗里,溅起几滴红糖水到他的斗篷上,紧张道:“阿暖,你……我……”
冬暖故看着本是一脸平静的司季夏在听到她的话变得面红耳赤得连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的紧张模样,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却不忘掏出帕子帮他拭掉那溅到他斗篷上的糖水。
“阿暖莫玩笑。”司季夏终是紧张地把话说完整了,“我并未做了什么。”
“你还说你没做什么嗯?”冬暖故看着司季夏面红耳赤的紧张模样忽地就想要再逗逗他,还微微挑了眉笑道,“是不是长得太英俊了就算不说话也能让人莫名紧张?”
司季夏耳根通红神色怔怔地看着笑得满眼调皮的冬暖故,竟是接不下话来了。
冬暖故看着司季夏一脸窘色,笑得眉眼更弯了些,而后挪回身,笑得很是开心地舀起一口糖水来喝。
“阿暖貌美如仙,是以我看着阿暖也会紧张。”沉默不知如何接话且一脸窘色的司季夏在这时接话了。
“噗——”冬暖故一口糖水才含在嘴里,噗地喷了出来。
这这这,这么不要脸的话,老实的平安竟说得出来!?
冬暖故抬眸看向司季夏时,发现司季夏嘴角轻扬。
他在笑,而且……
笑得有些得意。
------题外话------
注:1汤泉:温泉,古时称温泉为“汤”“池”
其实子夜很清楚她将阿季给阿暖的信收起来会惹怒阿季,可她要的就是惹怒阿季,与其让他对她无动于衷,她宁愿选择他厌恶她,她是江湖上的赢家,却是个感情上的可怜人。
感情这种事情,不是想放就能放得下的。
085 要的便是这间七两一夜的房!
糖水铺子里本是只有冬暖故与司季夏两名客人,然他们才在铺子里坐下未有多久,这小铺子里竟是挤满了人,一时间让那卖糖水的妇人有些忙不过来了。
只见那些客人边舀碗里的糖水边抬眼悄悄瞟着冬暖故与司季夏,冬暖故察觉到他们的视线也未反感恼怒,反是落落大方地朝他们微微笑上一笑,惹得他们不管男女都愣了神,愣得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咽。
那妇人想,她这小铺子今夜可真是沾了这对年轻夫妇的福气了。
冬暖故与司季夏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吃着各自碗里的糖水,未有再说什么话,冬暖故吃到一半时忽然想起来什么想要与司季夏说,然当她抬眸看向司季夏时,她的心突地一跳,随即紧紧拧了起来。
只因此刻司季夏的面色很不好,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便是连双唇都覆着一层惨白的霜色,鬓角更是有薄汗在沁出,可明明这样的天气还不至于奥热得能将人蒸出汗来。
司季夏拿着汤匙的左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只见他微低着头要吃上他手中汤匙里的那只汤圆,然汤匙已经凑到了他自己的嘴边,他却迟迟未有将那只汤圆吃进嘴里,可他的嘴正微微张着,似乎在努力地将汤圆往嘴里送,却似乎连将嘴稍微再长大一些的力气都没有。
他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以致他连张嘴将已经到了嘴边的东西吃到嘴里的力气都没有。
“平安?”冬暖故忙扔下她手里的汤匙,抬手欲要抓上司季夏的手腕,然她的手才轻碰到司季夏的手腕,他拿在手里的汤匙便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断碎成了两段,那只白胖胖的汤圆也瞬间沾了泥灰。
也因着这汤匙掉落在地而断碎的声响,使得摊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司季夏与冬暖故这儿集中了过来,而此刻的冬暖故也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她,只慌乱地抓住了司季夏的手,满眼不安地问道:“平安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前一刻不是还好好的么!?
冬暖故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她的心很慌乱,很紧张,很不安,她见过他唯一的左手不能动弹的模样,她怕,她害怕会像上一次一样。
是以冬暖故将司季夏的手抓得紧紧的,司季夏的手很冷,这股冷意似乎能透过冬暖故的掌心蔓延到她的心底去。
司季夏看着满脸紧张不安的冬暖故,动了动发白的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翻转了掌心,轻轻回握住冬暖故颤抖的手,朝她缓缓地扬了扬唇角。
他在对她笑,他没有说话,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没事,以轻轻回握她柔荑的动作告诉她,不用担心。
而司季夏之所以没有出声,只是因为他出声不如不出声的好,此刻的他若是出声了的话,会让阿暖更不安,不过是一直以来时常会犯的病痛而已,他早已习惯,只是未曾让阿暖见到过他这副模样罢了。
他并非想要让她为他担心为他不安,实是近来他这病痛反复得尤为厉害,而他忙着帮殿下处理事情致使这病痛反复得也不定时,连他也不能预知他这身子何时会再犯毛病。
倒不曾想,这一次竟会这么不是时候,看着阿暖紧张不安,他觉得像是有人在揪拧着他的心一般。
“平安……”冬暖故紧张得连眼眶都在颤抖着,而后只见她忽地站起身,迅速地拿过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包袱,将它们全部往自己肩上揽,一边对司季夏焦急道,“走,平安,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
司季夏知此时的他的确不便在这铺子里多做停留,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落脚好给他自己看诊,只听冬暖故又在紧张道:“平安还好么?可能走?”
司季夏微微点头,缓缓站起了身,他还有些气力,他还能走,就算要倒,他也要到无人的地方才能倒下,这儿众目睽睽,他若在这儿连走都走不了,岂非让人笑话了他的阿暖?
他受多少耻笑嘲讽他都不介意,却独独不能牵连了阿暖。
站起身后的司季夏还想伸手去拿过冬暖故挎在肩上的包袱,却被冬暖故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就要离开这糖水摊铺。
可司季夏未随她走,只就站在桌子旁不动,冬暖故见拉他不动,才又回过头去看他,却见他正看向那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们的卖糖水的妇人。
冬暖故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是让她把吃糖水的银钱给那妇人结了,是以冬暖故松了他的手忙又放下肩上的包袱来翻找银两。
可是她太紧张太紧张司季夏了,以致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紧张急切的,愈是急她就愈是找不到被司季夏塞在包袱里的银两。
忽然,摊子里有位姑娘道:“这位娘子,瞧着你家相公面色不好,你还是快快扶他去看大夫吧,这糖水钱,小女子帮你们付了就成。”
“就是就是!小娘子你就快扶着你相公去看看大夫吧,莫要有什么才好,这几个铜子钱我们谁来帮你们给都成!”有人附和道。
冬暖故一怔,忙停下了正在翻找银钱的动作,抬头看向那好心的姑娘,那姑娘长相普通,面上挂着善意的浅笑,冬暖故觉得她比她见过的很多女子都要美,众人的好心在前,冬暖故便不推拒也不矫情,只朝铺子里的诸位微微垂首,浅笑着道谢道:“那小女子便在此谢过姑娘,谢过诸位了!”
司季夏也朝他们淡笑着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尔后任冬暖故拉着他的手急急走开了。
满心都挂在司季夏身上的冬暖故不会知道,她方才那浅浅一笑竟是让那好心的姑娘双颊都绯红了,同样是女人,她却让那姑娘心生不起嫉妒来,反是美好得让足以令姑娘家都觉得心动。
司季夏也不会知道铺子里的男人正如何评价着他。
“你们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公子笑起来的模样竟是比他的小娘子还要美!”
“得了老李!我们都知道你偏要在这时候来吃糖水是来看那公子的,现在人都走了,你就擦干净你那哈喇子吧!”
“你才哈喇子!我就只是看看而已,又没有什么胡乱的想法,那么漂亮的人,谁不想多看几眼啊?你们还不是想多看几眼才跟着我来的?”
“那公子俊美,那小娘子也生得像仙子一般,那两人站在一起,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啊,倒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你管他们从哪儿来呢,我们只管饱眼福就行了,现在人都走了,就别想了。”
“也是,想这些做什么,不过那公子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希望他不会有事才是,不然那小娘子该伤心透了吧,看她方才那紧张慌乱的模样,怪让人心疼的。”
“哎,这种事情,愿他们都好吧,可还真是一对难得一见的璧人,真是让人只盼着他们都好。”
“来来来,吃完这糖水走人了,还有活儿要干呢。”
*
冬暖故这儿,尽管她的脚步十分急切,可司季夏走得并不快,不是他不想快,只是他现下若是快了,只怕稍后冬暖故会更慌乱。
与其如此,他宁愿慢些,可是看着那压在冬暖故肩上的大小包袱,他却又想走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这般的他,倒像是阿暖的累赘和包袱。
如此想着,司季夏的眼神有些灰败,不过此时的冬暖故紧着找客栈落脚,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而这罗城镇,除了山多竹子多之外,最多的莫属客栈了,是以冬暖故给司季夏和她找个落脚的地方并不难,且她也没有心思去比较如此多的客栈究竟哪家比较好些,遇着了,便直直进去了。
可冬暖故才跨进这客栈门槛,店小二便迎了上来,为难道:“这位小娘子要住店泡汤泉啊?可是……”
冬暖故听也不听那店小二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开间房。”
“可,可是……”店小二为难得脸都皱了,“可我们客栈就只剩下最后一间上上房了,一夜花销需七两,小娘子你……要不去隔壁看看?”
可谁知那店小二的话音才落,便听得冬暖故“啪”的一掌拍到柜台上,再抬起手时,柜台上放着一锭白灿灿的银锭子,看起来足够七两,只听得她声音冷冷道:“要的便是这间七两一夜的房!”
冬暖故这话一出,店小二愣住了,周遭所有人也都怔住了,而后纷纷看向站在她身后那俊美的公子哥,继而纷纷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人人一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的模样。
冬暖故此时哪里有心去理会周遭人这一声“哦——”里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本又想抓起司季夏的手拉着他一齐跟着店小二往楼上走,然在伸出手时还是作罢,改做稍稍拉住了他的斗篷而已,这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守些这个时代的礼节为好。
冬暖故本意是能不遭旁人的闲话就尽量不遭旁人闲话,可她不知,在她方才气势冷冽地说出那句“要的便是这间七两一夜的房!”时,就已注定了这些来泡汤泉本就图个舒适畅快再加有些奇闻趣事听的大老爷们嘴巴不可能闲了。
虽说来罗城泡汤泉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但通常都是白日里早早就来了,以免和这些“热情”的大老爷们碰着面,又或者是随自家夫君来的,或小鸟依人或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夫君身后,倒还从未见过像冬暖故这般走在自家男人面前的,且还一说开房就是开那七两一夜的上上房的!
所有来这罗城泡汤泉的人,不论身份高贵的,还是平头百姓的,都知道城中任何一家客栈的客房都分着等级,不同的房有着不同的讲究,其中尤以上上房的讲究为最甚,单就那一夜七两的花费就当知道那上上房当可用“豪奢”来形容,撇开上上房的布置摆设定是很有讲究的不说,那上上房,还有一个极大的特点,也因着这一特点,这罗城每一家客栈的上上房,几乎没有哪夜是空着的,当然,也只有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老爷或是高官贵人用得起上上房,其他寻常百姓,虽是也很想很想去体会体会那上上房的妙处,却也只能想想而已,毕竟一夜七两不是任何人都能花得起的。
但这完全不影响人们对其进行谈论的心情。
“刚才……我没听错吧,是那漂亮的小娘子说开的房吧?”
“你没听错,确实是那小娘子说的开房的,而且开的还是上上房!”
“她那小相公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啊,连行李什么的都是那小娘子背的,也难怪刚才都是那小娘子在说话了,连喊出开上上房的话都那么有气势。”
“那小相公长得也很漂亮啊,又是软绵绵的样子,可真像一推就倒的模样。”
“老王,你用错词了吧,应该说是‘一扑就倒’吧?”
“哈哈哈——倒也真是那样,若是不能一扑就倒,我看那小娘子也不会和他来开上上房了吧!”
“我瞧那小娘子方才上楼时还伸手想去牵那小相公的手的,大概是怕做的太明显,最后没牵上。”
“呵呵呵,那小相公那么漂亮,我是个男人我看着都想上去摸一把,更何况是女人呢。”
“呸!就你那样!摸野猪还差不多呢!”
“哈哈哈——就是,老疙瘩,你自己长得那么对不起大伙儿眼睛的,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啊。”
“嘿,我这不是也只是说说而已嘛。”
“不过也倒是,说归说,笑归笑了,我看那小娘子和那小公子是真真的般配,郎才女貌,说是天造地设也不为过了。”
“嗯,她那相公脸色瞧着苍白无血,当是有疾在身,否则也不会让得那小娘子这般当前走当前说话了。”
“想来也是从未来过这罗城的人,不知道这上上房还有特别的用处,咱们也就在这里说说笑笑得了,莫得让他们听到了,看他们小两口也不像寻日里来的那些有钱的老爷公子哥。”
“许秀才说得有理,莫让人说了咱们罗城人喜好背地里嚼些难听的话。”
“走走走,都泡汤泉去吧,去缓缓今儿的困劲。”
罗城的客栈都是依山而建,每家客栈都顺着山势建了四五层的竹楼,每一家客栈的上上房都位于最顶上一层,一来可以一览大半个罗城的景,二来是清净,不会有人打扰。
反之,下等房就位于最低一层,吵闹,混杂。
不过也因为这上上房的花销太昂贵,是以每家客栈都只有一间上上房而已,其余的多为上房和中等房。
当店小二将冬暖故和司季夏请进这上上房时,司季夏即刻知晓了方才楼下那些人们那一声长长的“哦——”究竟意味深长在何处了。
枉他来过这罗城无数回,倒是从未知晓这罗城客栈的上上房,竟还有着……这种用途。
落地而开的竹制门窗,屋房宽比他寂药里的整一层楼,大到床榻,小到饮水用的杯子,进屋换的鞋,全都是竹制的,便是连墙壁上挂着的画,竟都是画在编织好的竹篾上的,与其说这屋子“豪奢”,不如说是雅致更为妥当,因为越是雅致的东西,就愈是融进了人的诸般思考。
而就是这般雅致的屋内,垂满了曳地的浅青色纱帐,可谓与屋外的修竹交相掩映着,正在微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着,使得纱帐后的冬暖故的身影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再瞧那面对山下方向而开的门扉,门扉外是一块小小的竹林,竹林修得很有意趣,既不会失了意境,也不会挡着位于此处赏着山下风景的人的视线,就算是坐在这片小小竹林里的汤泉里,也还能赏得到山下罗城的景色,白雾缭绕,灯火阑珊。
如此一来,山下的人就算往这上上房的方向瞧,也不会瞧得到什么。
有一方边角修得圆润、长宽皆过两丈的汤池便在这片小小的竹林间,白蒙的湿气浮散在池面地面上,使得铺在地上的鹅卵石都若隐若现,一盏八角琉璃灯挂在一株竹枝上,随着微微的夜风轻轻摇荡,给这白蒙蒙的水雾笼上一层细碎柔暖的光。
在这汤池上方,还垂挂着一道长长的珠帘,将汤池从中分隔开,那透明的琉璃珠子直垂池底,更为甚的,是这无数颗琉璃珠子编缀成的帘子上还混缀着几只小银铃,只要有人轻拨珠帘,便能带起上边那小小的银铃叮当轻响,像极少女低低浅浅的轻笑声。
站在这片小小的竹林里,若是细听,甚至还能听到周旁及下边的竹林掩映处传来女子绵柔的吟哦声。
深深浅浅,时抑时扬。
这所谓的上上房,可真真是……撩人情欲。
是以司季夏堪堪站到这小小的竹林中来时,他被长发遮挡住的双耳耳根便开始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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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共浴
如此屋房,冬暖故只觉很是雅致,置身其中能让人心生惬意,足够宽敞,还有独立的汤池,那七两银子倒也不算完全不值。
不过就算这屋子再如何雅致,就算站在屋子前的小竹林往下看去的景致有多美,此刻的冬暖故也无心去理会这些感受这些,此刻的她心中所想的只有司季夏。
心不能平静,以致冬暖故未觉得这屋子有何特别的用处,也还未能明白楼下那些大老爷们那一声长长的“哦——”声是何含意,也更未听到司季夏所听到的那似远又似近、时高时低的女子吟哦声,一进了屋子后连忙将肩上的包袱搁到桌案上,边急切地解开裹着司季夏充作医药箱用的那只书奁的黑布,边问司季夏道:“汤池温热,平安身子冷,先去泡泡,我帮你拿药箱和衣裳。”
然司季夏只是站在屋子前的小竹林与屋子间的门扉处未动,只是隔着屋里垂曳到地的层层浅青色薄纱帐看着冬暖故那已经变得朦胧的身影,眸光有些暗沉。
店小二识趣地退下,离开前递给司季夏一只小铜铃,客客气气道:“这只铜铃给公子拿着,若是有何吩咐,只要摇响这只铜铃,小的就会来听公子吩咐的,小的就不打扰公子了,先出去了。”
店小二说完话,在阖上屋门前偷偷瞟了一眼司季夏,感慨着站到了屋外走廊的栏杆处,两眼却还是直直盯着面前的那扇上上房的房门,好像十分想要知晓这扇门后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一般。
会不会……这么漂亮的人,做的事会和他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想着想着,店小二那张偏黝黑的脸竟是红了。
房里,冬暖故匆匆忙忙地抓了司季夏的那只书奁掀了那些浅青色的薄纱帐往屋前的汤池走去时发现司季夏只是站在打开的门扉处没有动,并且眸光有些暗沉,心更不安了,忙抬手抚抚他的脸颊,微蹙着眉紧张道:“平安?”
司季夏怔了怔,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冬暖故,仿佛方才的他一直处于神思游移状态似的,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冬暖故时竟是有些磕巴道:“阿,阿暖?”
因着司季夏垂在耳边的长发,冬暖故未有发现此刻他的耳根已然红透,只觉他的面色忽然绯红得有些奇怪,不由将眉心蹙得更紧一分,将掌心更贴紧他的脸颊一分,“想什么嗯?”
“没……”司季夏有些匆忙地别开目光,不敢再与冬暖故对视,生怕他心中那忽地就浮现出的想法会被她猜透似的,刚想为自己解释什么,冬暖故却在这时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汤池的方向拉,边跨步边道,“手很凉,快到池子里泡泡,晓你不习惯我在旁看着,我不看你就是。”
冬暖故将司季夏拉到了汤池边上才松了手,放下了手上拿着的书奁后抬手就要帮司季夏解下他肩上的斗篷,司季夏却在这时紧张道:“我自己来便好。”
“好。”冬暖故只当司季夏还是有些不习惯她看到他残缺的身子,并未为难他,只转了身道,“那我帮平安把干净的衣裳拿过来。”
冬暖故说完,径自往屋里走去了,司季夏默了默后才抬起手,动作缓慢地解下他肩上的斗篷。
冬暖故怀里抱着干净的衣裳重新走回到司季夏身旁时,他身上只剩下了一件里衣,然冬暖故站在他身旁,他迟迟未将身上这最后一件衣裳解开,冬暖故将他需要换的衣裳及干净的棉巾放到汤池旁专放换洗衣裳用的圆形竹案上后问他道:“平安需要我帮忙么?”
司季夏的手蓦地一抖,立刻微微摇了摇头。
冬暖故再次抬手轻轻摩挲了他的脸颊,柔柔一笑,道:“那我到珠帘另侧泡一泡,看不见平安,我总觉不安。”
“……好。”
冬暖故稍稍踮脚,在司季夏薄薄凉凉的唇上轻轻亲了一口,转身走往了珠帘的另一侧。
也就在冬暖故转身时,司季夏整张脸都染上了一层绯色,还未入汤池,似乎就已被那温热的湿气蒸红了脸。
司季夏这才注意到,冬暖故怀里抱着的,还有她自己的衣裳。
珠帘虽然不是很密,却也不算疏,加之这片小竹林里只有一盏透着浅黄光线的琉璃灯,顶上苍穹的银月也正巧藏到了云层后,冬暖故瞧不清珠帘另侧的司季夏,司季夏那侧也是如此,隔着珠帘,他们只能瞧得见对方朦胧影绰的身影而已。
冬暖故觉得这般能知晓司季夏能在她视线里就足够了,是以她将搭在臂弯里的衣裳放到了汤池边上,慢慢褪下了她身上的衣裳。
这边,司季夏已然脱尽了衣裳坐到了温热的汤泉里,却没有伸手去动他的药箱书奁,而是定定看着珠帘方向,看着珠帘后那被夜色晕染得朦胧的身影。
瞧不清,心中便容易出现浮想,心中一旦出现浮想,身体里便如同有一团火在被点燃,渐渐热烈。
当珠帘后传来水声时,司季夏才猛地回过神,别开眼不再去看珠帘后的窈窕身影,忙抬手去打开他的药箱书奁,心却在狂跳不已,双颊及耳根更是赤红得紧。
他,他都在想着些什么?他怎能心生出这样……这样让人觉得羞耻的浮想。
心中有忙乱,手上便也变得忙乱,以致司季夏本是伸手去那银针包时碰到了书奁里的瓶瓶罐罐,发出了瓷瓶碰撞的轻响声,也撞得冬暖故努力压制的不安突地又涨了起来,只差没掀了面前的珠帘就到司季夏的身边去,然她终是没这么做,只紧紧盯着珠帘后司季夏那朦胧的身影紧张唤了他一声道:“平安?”
“阿暖,我在。”冬暖故在紧张,司季夏也在紧张,只不过他们的紧张全然不同而已,为了不让冬暖故担心,司季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缓,与此同时捏起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右肩里,“我没事,阿暖不必担心。”
“陈年旧疾么?”冬暖故将手里的棉巾抓得紧紧的。
“嗯,习惯了,不妨事。”这说话间,司季夏的右肩上已是扎了四五根银针,他虽在忍着右肩断臂处传来的锥心之痛,然他面上却不见多少痛苦之色,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早已习惯了似的。
“很疼?”隔着珠帘,虽看不清司季夏的面容,冬暖故却还是瞧得清他大致的举动,见着他的左手在右肩处抬起又放下,她知晓定是他右臂残断的地方有痛楚在折磨着他,她想知道他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她想看清楚他的眉眼。
可是她却不能在此时去到他的身侧,因为她知,她若是在旁注视着他,他定会紧张得根本不能为自己好好施针,与其如此,她能选择的,只能是静静地等待着,不给他的心再增添不必要的紧张与不安。
“不疼。”司季夏回答得平静温柔,然他额上的汗珠却如豆大,温热的汤泉都不能将他苍白的面色蒸出血色,可见他说的,并不是实话,“让阿暖担心了。”
冬暖故没有接话,只是将泡在水中的双手捏抓得紧紧的,微垂的眼睑下眼神低沉,带着疼痛之色。
明明脸色都变得惨白,明明连汤匙都拿不稳了,明明连路都走得那么慢,明明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虚弱,怎么……怎么可能不疼?
虽然明明知道司季夏是骗人的,冬暖故却没有揭穿他,只是沉默了少顷后微微一笑道:“不疼就好。”
不想让司季夏忆起他那满是灰暗的过往,就算冬暖故再怎么想要知道他在忍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痛,她也不忍去提去问。
他不想让她担心,她便信了他的谎言。
冬暖故不说话了,只静静地泡着温热的汤泉,时而抬手掬起一捧水洒向自己的肩膀,将双手撑在池边上,看向山下灯火阑珊的罗城。
两相沉默,夜很静,只闻夜风拂过摇晃了这长长的珠帘,拂响了上边那小小的银铃,撞出了清脆的轻响,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然习武之人的耳力异常敏锐,是以司季夏听到的却不仅仅是这珠帘上银铃的轻响声,还有那和在风中与竹枝飒飒声中的女子呜呜咽咽的吟哦声及偶有的男子沉沉低吼声,并非隐隐约约,而是如那珠帘上的银铃轻响声一般清晰,清晰得司季夏都能辨别得出这些声音来自哪个方向,甚至……哪一处的汤池。
这呜呜咽咽时高时低的女子吟哦声,可不仅仅一处而已。
而这上上房的又一妙处,就在于自己在享受的同时还能听到这些在夜里听起来对男人来说极为美妙动听的声音,但凡男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美妙的声音中控制住自己身体里的那团火,进而会想要尽情再尽情地去疼爱今夜撞进他们心间的那头小鹿。
司季夏也是男人,听着这好似从各处涌进耳里来的起伏呜咽声,他只觉这池子里的汤泉不再是温热的,而是滚烫的,灼得他的身体像是有一团热火在烈烈燃烧着,而冬暖故那时而掬捧起洒到肩上的水声就像是浇在他心上的一捧又一捧油,浇得他心中的那团火烧得愈来愈旺。
看着珠帘后那道隐约朦胧正赏着山下景色的纤细人影,司季夏的呼吸愈来愈急促,眸光变得愈来愈黑沉,那黑沉中似卧着一头随时都会冲出来的猛兽,能将那抹纤细的人影吃干抹净般。
入夜的罗城很美,以致冬暖故看着看着便觉不安的心渐渐平缓了下来,看着看着,这恬美的夜色也勾起了她心中的憧憬,使得她将脸枕在了自己搭在池边的臂弯里,唤珠帘另一侧的司季夏道:“平安。”
“嗯。”司季夏应了冬暖故一声,声音低沉得紧,然冬暖故心中正有着美好的憧憬,并未注意到司季夏声音的异常,只微微笑着问他道,“平安你说,我们的家要安在何处好?”
“不要太喧嚣的地方,偏远的小县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冬暖故盯着远方的一处忽明忽暗的灯火,笑得眉眼微弯。
“嗯。”司季夏依旧只是沉沉应了一声,再无其他的话。
冬暖故只当他是没有异议,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微微蹙起了眉道:“排除罗城。”
听冬暖故的语气,是完全不打算考虑把家安在罗城,倒不是她觉得罗城不好,相反,她很是中意罗城这个地方,但她绝不会把她与司季夏的家定在这儿。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这儿有一个夜阁。
“嗯。”司季夏还是只应了她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嗯字,既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问她为何要排除罗城,他的回答,好像很是敷衍,他似乎,很是心不在焉。
在司季夏这应了第三声“嗯”时,冬暖故终于觉察出了他的异样,不再只顾着赏罗城的夜景,而是转过了身,带起一阵“哗”的水声,看向司季夏的方向,微蹙的眉心未舒,问道:“平安可有在听我说话?”
“……嗯。”
“……”冬暖故倏地将眉心拧得紧紧的,正当这时,她只觉下边的客房方向好像传来了什么声音,不由转了问题道,“平安,你可有听到……女子的哭声?”
冬暖故眉心紧拧,眼神有些冷沉,沉默着更为认真地去听这“女子的哭声”,这声音她倒不是此刻才听到,之前在静赏着罗城的夜景时也有听到,不过之前的声音很是细碎,像是女子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又像是猫叫声,和在风拂这漫山的竹枝而发出的飒飒声与珠帘上那些银铃发出的轻响声中让人根本辨不清究竟是呜咽声还是猫叫声。
且冬暖故也未无心去听着声音,而现下她忽然这般问司季夏,仅是因为方才的那一瞬间,那细碎的声音突然拔高,让她辩听得清了那是女子的呜咽哭声,并非猫叫声。
可却又不大像哭声,因为这呜咽声里还带着道不尽的绵软。
这样的呜咽声,反倒像是……
“平安?”然司季夏这回没有应冬暖故,她便无心去想这呜咽声究竟是不是女子在哭,只又重新唤了他一声,语气紧张。
“阿暖……”司季夏终于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嗯”字敷衍,而是轻唤了冬暖故一声,然却正是这一声,让冬暖故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又倏地紧紧拧了起来。
只因司季夏的声音低沉沙哑得有些可怕,带着隐隐的轻颤,好似他仍在强忍着什么极大的痛楚似的。
“平安……很痛苦么?”冬暖故的心突突直跳,忽地抬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珠帘,手颤抖得厉害,震得上边的银铃叮当作响,可她仍在忍,忍着掀开珠帘就去到他身边去的冲动,她不想让他心生任何不安。
“阿暖……我……”司季夏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了,月从云层后露出了半脸,让冬暖故能将珠帘另一侧的司季夏看得更清晰了些,即便还只是一个影廓而已,但她能瞧得清楚司季夏的举动。
只见司季夏紧紧抓按着自己那残断了手臂的右肩,正慢慢往池中蜷下身子。
“哗啦……叮铃——”冬暖故再也顾不得她此刻若是到司季夏面前会不会让他紧张不安,在汤池中站起身,一把将面前的珠帘拨了开,朝司季夏急急走去,此时的她只想握紧他的手想清清楚楚地瞧见他安然无恙而已。
因为太过于急切,致使冬暖故在水中的脚步很是慌乱踉跄,待她急急忙忙慌乱异常地来到司季夏面前时,司季夏整个人都蜷到了汤泉里,泉水没过他的发际线,唯余他墨黑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冬暖故连他的脸都未能瞧清。
“平安!”冬暖故心惊,伸手往水下摸索向司季夏左手的同时在水中蹲下了身,竟也是要将自己整个人也没进水里!
可就在她的下巴堪堪碰到水面时,只听“哗”的一声,一只有力的臂膀环上她的腰,搂抱着她将她从水里稍稍提起,制止了她将自己往水下浸的焦急举动。
因着这举动太过突然,加之冬暖故本就在这汤池中站得不大平稳,她整个人便直直朝前倾去。
然往前倾倒的她不是撞到坚硬的池边,而是撞到了一个热烫的胸膛。
冬暖故慌乱抬头,以为她这糟糕的柔弱身子使得司季夏强忍着痛苦的时候竟还要分出心思来担心她,冬暖故正极度嫌恶自己时,她愣住了。
因为……
司季夏在笑,他颊边的两只小小梨涡里,盈着的不只是温柔,更多的是得意,得逞的笑意。
山下那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女子呜咽声仍浅浅响在夜色里,看着司季夏那漆黑得深沉的眼眸,这一刻,冬暖故忽地听清楚了,那些呜咽之声,并非女子的哭声。
而是——
------题外话------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哦呵呵~
087 缠绵
在听明白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并非女子哭声的那一瞬间,冬暖故也明白了方才在楼下那些大老爷们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哦——”包含的是怎样的意思,自也明白了这上上房里那看似极为累赘的层层浅青色纱帐与这汤池里的多余珠帘究竟是做什么用。
池边有放着几枚银针,司季夏右肩上不见银针,想来是他方才取下放在池边的。
相贴的肌肤,热烫的胸膛,司季夏墨黑深邃的瞳眸、微扬的嘴角及他颊边的两只小小梨涡,让冬暖故突地面红耳赤起来,下意识地双手按在他肩上就要将他推开并站起身,可她的手才按上司季夏的右肩时,司季夏却忽然蹙起了眉,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将她往他怀里的方向更拥进一分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子往她身上倾,使得她的身子可谓是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而冬暖故前一瞬还是面红耳赤地想将司季夏推开,这一瞬她则是不安地抬起了双手贴到司季夏的背上,收紧,将昂起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脸贴着他的鬓发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问道:“平安!?平安很疼?你方才不是为自己施针了么?没有用么?还是我方才按疼了平安?”
“阿暖……”司季夏也用下巴轻轻扣着冬暖故的肩膀,将她搂得紧紧的,贴在他胸膛上的温软使得他心跳加速,眸光更暗沉了几分,用沙哑的声音道,“疼……”
在冬暖故此时未能看到的司季夏的面上,只见他眉心已然舒开,面上非但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反是颊边的两只小梨涡里噙着浅浅的笑意,感受着冬暖故呼在他耳畔的紧张气息及她那因紧张而在他背上上下抚动的温软小手,司季夏只觉着这汤泉滚烫得几乎能将他燃烧起来。
“那要如何才是好?”冬暖故此刻紧张心疼得完全忘了司季夏前一刻还是得逞地浅笑,一心只想着究竟怎样才能让他减少痛苦,“怎办才是好?平安?”
“要阿暖帮我……才好。”司季夏环贴在冬暖故腰上的手只觉满掌心的光洁滑腻,使得他鬼使神差般的将手微微上下移动了动,轻轻摩挲着冬暖故光裸的纤腰,“只有阿暖才能帮我。”
也因着这轻轻微微的滑腻手感,使得司季夏的身子忽地绷紧如弦,也使得冬暖故更不安了,忙道:“我?我该怎么帮平安?”
“阿暖先不要动。”司季夏稍稍吸了一口气,忽而抱着冬暖故转了身,将冬暖故的背抵到了池子边上,他则是轻贴在她身上,将她环在他左边圈起的一方小小天地里,深邃暗沉的眸光灼灼,直视着冬暖故的眼睛,声音低沉且黯哑。
冬暖故被司季夏这突然的飞快举动弄得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在池子里,然司季夏将她的腰箍得紧紧的,在将她转过身的同时以脚扣稳她的腿以让她不会摔倒,冬暖故只觉自己的头脑被司季夏这毫无征兆的举动搅得有些晃,正紧张错愕地抬眸时,撞上的便是司季夏那双燃着灼灼热火的深邃瞳眸。
而此刻,他眼中哪里见着丝毫痛楚之色,有的,只有灼灼的热烫,带着欲望。
冬暖故定定看着司季夏的眼睛,下一瞬,她才悟过来,方才他说疼,竟是骗她的,骗得她平白紧张。
方才他将身子往水里蜷缩是骗她,现下也是骗她。
冬暖故忽地就恼了,抬起手就要将圈贴在她面前的司季夏用力推开,可当她的手才堪堪抬起,便被司季夏擒住了手腕,她即刻抬手另一只手——
可就在这时,司季夏弓下脖子,微微侧头,在冬暖故另一只手就要推上他肩膀的一瞬间稳住了她被这温热的泉水蒸得嫣红的唇,温温的,软软的,带着诱人的馨香,能令司季夏着迷,令他失魂。
司季夏情动之下本是只想轻轻碰一碰冬暖故的唇以让她稍消怒意,因为他知,她的阿暖最最不能抗拒的,便是他的主动,因为他的每一次主动,他都会在阿暖的双颊上见着绯云,也会在她的莹亮的瞳眸里看到羞赧,轻吻阿暖的唇,似乎是能平复她怒意的好办法。
然这一次,司季夏碰上冬暖故那温温软软的唇瓣后想着的却不是即刻离开,而是想要吻深一些,再吻深一些,仿佛冬暖故的唇瓣是人间的极致美味,碰上了,就只会想要将其食下,而不是转身离开。
而冬暖故一手被司季夏擒住手腕,一手则是定在他的肩膀前,在司季夏吻上她唇瓣的那一瞬间便定格在了那儿,正如司季夏心中所想,他的主动,总能让他的阿暖“原谅”他。
司季夏的鼻息与他此刻的体温一般,热烫如火,然他的吻却是很轻,尽管他想要再索取更多,可他的吻只是细细碎碎地覆在冬暖故的唇上唇角,并未深入,极尽的温柔,像是怕会弄疼冬暖故似的。
冬暖故的眼神因着司季夏这细碎温柔的吻而渐渐变得迷离,那本是要将他推开的手转为轻轻抓上他的肩,双颊绯红如日落时天际的霞云,便是连那小小的耳垂都似乎被绯红之色染上,嫣红如红梅点缀。
夜很静,附近女子的吟哦声显得异常的清晰,随着柔柔的夜风飘入冬暖故耳内,使得冬暖故的双颊不再是如绯云,而是如热火燃烧。
直至司季夏觉得他怀里的冬暖故不再恼他,他才缓缓离了她的唇,转为注视着她的眼眸,却是微微抿着唇,不说话。
冬暖故被司季夏吻得满眼只余迷离与羞涩,哪里还见着丝毫的恼怒,然她还是微微蹙起了眉,以质问的口吻问司季夏道:“平安你骗我?”
司季夏不说话,只是将额头抵在她额上,轻轻蹭了蹭,微微扬了扬唇。
冬暖故微怔,随即连微蹙的眉心都解开了。
因为她除了对司季夏的主动没有抵抗力外,对他的笑也没有抵抗力,每每只要司季夏笑,哪怕是微微的,她都觉得整个天都是晴好的。
她喜欢看他笑,司季夏知道这一点,而且是很清楚的知道。
司季夏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会因他的痛而紧张不安、会因他的笑而开心满足的小妻子,看着她眼神迷离的瞳眸,看着她红透的水润双颊,又是忍不住在她的唇上亲了一口,边将她重新搂进怀里边嘴角微弯道:“阿暖可是还要推开我?”
“你——”冬暖故的双颊更红了,才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推开?还是不推开?
冬暖故这张嘴了却又说不出话的模样让司季夏笑得嘴角更弯了些,也将她往自己怀里更拥近一些,让她柔软的身子贴靠到他身上,目光灼灼道:“阿暖,我确实……难受,也确实……只有阿暖能帮我。”
冬暖故现下自然知晓司季夏说的此“帮”并非彼“帮”,因为在温热的汤泉中,她正清楚地感受得到有个什么东西灼烫异常。
此时的月亮已完全从云层后探出了头,正撒着银白的辉光,让冬暖故能清楚地瞧见司季夏眼底的欲望,也让司季夏清清楚楚地看尽他眼前的足以将他所有的情欲都撩拨起的美景。
冬暖故被司季夏这般从未有过的直勾勾的眼神看着,第一反应就是想将自己整个人都往水里藏,奈何司季夏将她的腰搂得紧紧的,只容她稍稍扭动身子,根本不容她离开或是过多的动弹。
司季夏见着冬暖故这般羞赧得竟是想将自己藏起来的着急劲儿,非但未松手,反是将手臂更收紧一分,浅笑道:“阿暖别藏,就算藏到水中我也能看得到阿暖的。”
“……司季夏!”冬暖故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竟是连司季夏的大名都点了,而不是叫他平安。
司季夏微微一怔,旋即还是柔柔笑着应声道:“我在的,阿暖。”
“……”冬暖故狠狠瞪了司季夏一眼,而后用力推着他的身子,要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
司季夏看起来虽然瘦弱单薄,可此时的他在冬暖故面前却像是一块磐石,任冬暖故如何使力都推不开他,末了只能放弃,转为用脚在他膝上踹了一脚。
冬暖故本是想狠狠踹司季夏一脚的,可真的在踹到他腿上的时候,她脚上的力道自然而然地就放轻了,与其说是踹,不如说是轻碰更为准确。
司季夏却是完全不在意冬暖故推他打他或是踢他,末了只是将冬暖故往池边的方向轻压,眸光已由灼灼变为炽热,声音已然因极力克制体内的欲望而变得极为低沉沙哑,只听他还是浅浅笑道:“阿暖出手阔绰地开这一夜七两银子的上上房,难道不是冲着这就是‘上上房’而来的?”
冬暖故又是微微怔了怔,盯着司季夏的眼睛,似乎十分不能相信这样的话会是出自平日里连她稍稍靠近都会紧张不已的司季夏口中似的。
“平安,你……”怎,怎会说得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来?
“阿暖……”见着冬暖故眸中的怔愣,司季夏敛起了嘴角的浅笑,连忙低下了头,抱歉道,“我……对不起,是我轻浮了,冒犯了阿暖。”
司季夏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不敢再看冬暖故的眼睛,甚至松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而后立刻往旁退开了数步,低着头慌张道:“我,我这就走,阿暖……”
阿暖莫要厌恶我。
司季夏此刻心中千万分后悔,他不该与阿暖开那样轻浮的玩笑的,他只是……他只是想逗她笑一笑,不再为他这一向不佳的身子挂心而已。
司季夏退离开冬暖故身旁后胡乱地伸手抓过方才他脱下放在池边的斗篷,背对着冬暖故作势就要离开这汤池。
而就在他站起身将要把斗篷披到肩上来时,忽然伸来一双纤细的手,从后环上了他的腰,随即是温热的柔软贴上了他的背,使得他的身子蓦地僵住,绷紧。
阿暖?
“平安你要去哪儿?”冬暖故将脸贴在司季夏背上,柔声问道。
“我……”他该说什么好?说不在这儿惹阿暖气恼?还是说不在这儿让阿暖不要厌恶他好?
“平安你若走了,我这么阔绰地花了那七两银子开这间上上房还有何用?”冬暖故温柔的话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却是让司季夏的身子突地一颤,绷得更紧了。
这,这是他方才想要逗阿暖开心而说的轻浮话……阿暖她……!?
“阿暖,你……”司季夏错愕,顿了顿后,才不安地轻声问道,“你不嫌恶这样的我吗?”
“傻木头。”冬暖故轻轻笑了,将额头轻靠在了司季夏瘦削的背上,用最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温柔的话,“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嫌恶你?”
相反,她喜欢这样的平安,喜欢这样会与她玩笑的平安,这样的他,让她觉得他与她之间更近了一分,不再仅仅是相敬如宾。
这样的平安,与诡公子是全然不一样的,会说会笑会玩笑,会惊会慌会不安,这样的他,才像是真正活在这个世上的有血有肉的人,才像真正的且只属于她的丈夫。
司季夏怔住,手中拿着的斗篷从他手中掉下,重新掉落到池边上,而后只见他慢慢将手放下,覆到了冬暖故环在他腰上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片刻后,司季夏就着冬暖故的拥抱,缓缓转过了身,与她面对着面,才微微张嘴,便听得冬暖故道:“不许再说抱歉或是对不起的话,我可不想听。”
司季夏注视着冬暖故佯装严肃的面容,少顷,才微微笑道:“好,不说。”
冬暖故这才弯了眉眼,将环在司季夏腰上的双手移到他肩膀上,转为搂着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将身子往前倾,昂起头,吻上司季夏薄薄凉凉的唇。
冬暖故的唇依旧是柔软温热的,才一碰上司季夏的唇,倏地便将他方才被自己掐灭的欲火点燃了起来,并且瞬间燃遍他全身,使得他将冬暖故重新紧紧地拥进怀里,变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这一次,司季夏不再只是细碎轻柔地亲吻着冬暖故的唇瓣及嘴角,而是与她唇齿相依,想要索取更多的馨香与美好。
汤泉里蒸腾而起的白蒙水雾缭绕在他们周身,将他们眸中亦迷离亦深邃的情欲温润,让他们的呼吸皆变得愈来愈急促。
渐渐地,司季夏将身子缓缓朝冬暖故的方向倾压,将她轻轻缓缓地放躺到了铺着鹅卵碎石的汤池边,热烫的身子一碰到冰凉的池边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缩了缩身子,将环在司季夏脖子上的手微微往下收紧一分以让他更贴近她一分,好似以此能她觉得背部传来的凉意驱散似的。
司季夏随即将手撑在她身边,俯下身亲吻她的眉心,温温柔柔。
他湿了水的长发垂在冬暖故肩上脖子上,明明带着湿凉,然垂点在冬暖故身上,却让她觉得是热烫的,能将她的肌肤都温热了。
银亮的月华之下,司季夏的身子近在眼前,他的残缺便毫无保留地清楚映进了冬暖故的眼中。
不是没有见过他的残缺,也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他钉着钢铆钉的残缺右肩,可每一次见到,冬暖故还是觉得像是有针一下一下地扎在她心上一样,莫名生疼。
自然而然的,冬暖故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往下移,移到他的右肩上,轻轻握住了他的右肩。
司季夏的身子猛然一颤,僵硬,却没有逃开,而是不安地看着冬暖故的眼睛,垂敛着眼睑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很丑陋,是吗?”
这样的问题,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敢问。
也只有是她,他才敢这样曝露他的残缺丑陋的身子。
因为他知,这天下间,只有他的阿暖不会嫌弃如怪物一般的他。
“不丑。”冬暖故轻轻抚摸着他的右肩,心疼的眸子里尽是柔情,“在我眼里,平安是最好的。”
最好的……
司季夏的心瞬间绽尽美丽的芍药,妍妍艳艳,日光顶好,景色顶好。
“阿暖……”司季夏的再次微微倾身,再次吻上了冬暖故的嫣红温软的唇瓣。
青丝纠缠,情丝缠绵。
景色太美好太旖旎,旖旎得似乎连顶上苍穹的银月都羞涩了,又悄悄躲回了云层后,却又时而露出小半张脸,像是又想见证这一美好的时刻似的,竟是不舍将眼睛完全捂起来。
女子娇吟,银铃轻响。
最最下边的混合汤池里,那一大群大老爷们说说笑笑着,忽尔听闻有人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唤了旁边的人听他道:“哎哎哎,你们都有没有听说啊,咱们东陵的段氏侯府,全府上下都被贬做了庶民,好像是明日日落之前官府就要将其收封了!”
088 温情
夜风拂进屋子,撩动满屋的曳地纱帐,将屋子里那盏精雕细琢的琉璃灯中逸散出的火光揉得迷蒙细碎,衬着纱帐深处的女子吟哦声与男子偶有的低喘声,满室旖旎。
夜深,人声静,冬暖故被司季夏轻轻圈在怀里,枕着他的左肩半趴在他身上,手轻抓着他的右肩,面上满是未褪尽的红潮,眸中还有共赴云端后的浅浅娇羞,让司季夏只看一眼便又觉得心跳加速,忙抬眸看向别处,手却是将冬暖故往他怀里更搂进一分,将下巴轻搭在她头顶,一下又一下缓缓轻轻地蹭着。
冬暖故发现,司季夏很喜欢用下巴轻蹭她的头顶或额头,轻轻柔柔的感觉,她也很是喜欢,让她觉得这样的司季夏像个想要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欢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孩子。
“阿暖,阿暖……”司季夏的双颊也如冬暖故一般,还覆着一层情潮过后的绯色,眸光柔柔的,眉眼中有满足的浅笑,边用下巴轻蹭着冬暖故的头顶,闻着她发丝里的淡淡幽香,边轻声柔缓地唤着她的名字。
阿暖阿暖,全天之下,只有他这般唤她,他是第一个这般唤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这般唤她的人,此刻就仅仅这样唤着“阿暖”两个字,感觉就能让他觉得温暖知足了似的。
听着司季夏这样似乎如何唤也唤不够的呢喃似的反复两个字,冬暖故轻轻笑了,嗔他道:“傻木头,别老光叫我,说句话嗯?”
“好,说句话。”司季夏也轻轻笑了,嘴角的弧度勾得温柔,又是用下巴蹭了一蹭冬暖故的头顶,稍稍默了默后,用一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后的正经口吻道,“阿暖,我想你。”
回答司季夏的,是冬暖故在他右肩上用力掐了一掐。
下一瞬,司季夏轻轻笑出了声,将冬暖故再搂得紧一些。
他的笑声很轻,却很柔很暖,这轻轻的笑声里,似乎满满的都是幸福的满足。
“平安,今夜开这间房用了七两银子,我们大概还剩多少银钱?你来时带了多少银钱你可算过?”冬暖故在司季夏怀里动了动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忽然想起了很现实很严肃的问题。
“嗯……明日数数……”司季夏回答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前边我问平安的问题,平安还未回答我嗯?”冬暖故心中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司季夏的语气,只问着他道,“我们把家安在哪儿好?”
“嗯……”司季夏黏人似的蹭了蹭冬暖故的额头,答非所问道,“我想阿暖……”
“……”冬暖故拧眉,张了嘴想要斥他,也微微抬了脚想要踹他一脚,然她话还未出口便又合起了嘴,堪堪抬起的脚也重新搭回到司季夏腿上,只从他颈窝里微微抬了头,看向司季夏的脸膛。
却是发现他眼睑轻阖,竟是睡着了。
似乎她就是他的定心丸,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能很快入梦。
他已经许久未曾好好阖过眼了,现下她就在他怀里,他终于可以心安,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闭一回眼了。
冬暖故静静地看着司季夏已然熟睡的面容半晌,抬起手,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轻轻拨了拨,便见着司季夏微微动了动脑袋,下巴又在冬暖故额上轻轻蹭了蹭,未有醒来,依旧睡得很熟。
冬暖故弯起眉眼无声地笑了,而后朝上伸了伸脖子,凑近司季夏的唇,在他微抿的薄唇上轻轻亲了一口,才有重新缩回他颈窝里,声音低低轻轻道:“我也想你,平安,很想,很想。”
没有司季夏在身旁的这段时日里,冬暖故第一次体会到思念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像是不断疯长的野草,拔不尽,除不净,仿佛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见到他才会觉得自己的世界还是晴空,还会有春风拂过,还会有融融暖照。
只是,他终没有食言,虽让她多等了他一个月,他还是来为她这似乎无休止的思念画上了句号。
好开心,好温暖。
这般想着想着,冬暖故满足地笑着往司季夏颈窝里撒娇似的用力蹭了蹭,将他拥得更紧一分。
像是感受到冬暖故这暖融融的贴近似的,入睡了的司季夏嘴角微微扬了扬,似乎即便在梦中,他也是开心满足的模样。
这一夜,司季夏睡得很沉很安心。
这一夜,冬暖故睡得很稳很踏实。
屋外小小竹林里的银铃依旧在夜风中轻响,叮叮铃铃,此一刻,像是引人入眠的缓缓轻歌,让人在这轻缓的声音中安然入眠。
当晨曦在罗城满城满山的竹枝竹叶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晖时,整个罗城笼在汤泉弥散起的白蒙蒙湿气中,恍如仙境。
冬暖故这将近两个月在山上的竹林无所事事,除了练习女红外便是以睡觉居多,没有疲惫,是以几乎日日都是早早醒来,昨日虽走了大半日的山路,然心是满足开心的,倒也不觉得累,是以今日的她也如这些日子一般,早早便醒来了。
冬暖故习惯在醒来时翻个身,今晨也不例外,而今晨当她才稍稍动了动身子,便忽地定在那儿不动了。
只因她身边还躺着个人,躺着一个过了一夜仍是以手为枕将她搂在怀里的司季夏,她之所以不敢动不敢翻身,是因为司季夏还在睡,还未醒,她不想吵醒了他。
冬暖故抬眸定定看着司季夏闭紧的眼睑好一会儿,确定他还在熟睡,才极为缓慢地动了动身子,微微抬起手,轻握住他的左手,慢慢将他枕在她脑袋下的左臂轻轻移开,倒不是因为她这般枕着他的手臂不舒服,而是她这么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夜,他的手臂当是僵硬到发麻才是,当是让他缓缓了。
可冬暖故才微抬起头轻握住司季夏的左手还未来得及将其移开时,司季夏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忽地收紧了手臂,将才稍稍离开他身子的冬暖故重新搂进怀里,与此同时还稍稍翻了翻身,侧压在了冬暖故身上,用下巴在她脸上轻轻蹭了蹭,继续睡着。
冬暖故本是想动,奈何这般被司季夏半压着身子想动也动不了,即便司季夏压得她有些难受,即便这般睡着脖子及腰身已然很是困乏,但为了不吵醒司季夏,她选择这般静静躺着,由着他将她圈紧,孩子似的用下巴在她脸上轻蹭。
罗城早间的空气很是湿凉,司季夏因着翻身使得盖在他身上的薄衾被稍稍往下滑了些,露出了他的右肩及小半身子,冬暖故怕他凉着,便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替他将衾被拉好,不忘替他将挡在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冬暖故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得不会让司季夏觉得有丝毫不适,他依旧睡得安稳,然冬暖故的手抬起了,却放不下了。
只见她的手轻移到了司季夏脸颊边,轻柔缓慢地将掌心贴上了他的脸颊,瞧着司季夏没有反应,她便柔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他很瘦,脸色也很青白,好在的是他面上不见苦痛难受之色,下眼睑处的青灰也淡去了许多,冬暖故还是有些难过有些心疼,不由自主的,她微微朝司季夏的方向歪了歪头,将鼻尖轻抵在他鼻尖上,轻轻一蹭后,稍稍倾歪脑袋,在司季夏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随即,只见司季夏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冬暖故这突然的轻轻一啄让他觉得有些痒痒似的。
冬暖故本是想亲一口司季夏就好,谁知当她看到司季夏微微抿唇时,她的心像是被莫名戳中了尖尖似的,竟让她有一种想再亲他一口的冲动。
恰恰冬暖故没能抑制住这种冲动,使得她再一次凑近了司季夏薄薄的唇,将她的唇瓣又贴了上去。
而这一次,冬暖故吻上司季夏的唇便不舍再离开了,像是他的唇上抹了让她着迷的蜜药一般,非但让她不舍离开,反是让她想要索要更多,像是将司季夏的唇吻上瘾了似的,轻轻抿咬着。
冬暖故的吻愈来愈炽热,她本是不想将司季夏吵醒,可此时的她却只想依着他的唇,依着他的身子,感受他真真实实的存在,永不分开。
司季夏便是在冬暖故这炽热的深情中缓缓睁开了眼,一睁眼便对上冬暖故近在咫尺的莹亮眼眸,她温软的唇就覆在他唇上,她的鼻息就轻拂在他的鼻底,急促又热烫,她的身子更是紧紧贴在他身上,使得司季夏一睁眼便愣住了,耳根骤红。
“阿……”司季夏惊诧地张了张嘴,还不待他唤出冬暖故的名字,冬暖故便忽地翻身压到了他身上,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以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开心道:“平安,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晨曦暖照,司季夏震愕住了,一时间只觉视线有些恍惚,有些回不过神来。
“阿暖……?”这是梦还是现实……?他的阿暖,为何忽然高兴得像个孩子?
冬暖故没有应司季夏,只是笑着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无声地告诉着他这不是他的梦。
这样的角度,司季夏瞧不见冬暖故的脸,但他知,此刻的她,定是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开心的模样。
是什么事情让他的阿暖在这天刚放亮之际便如此开怀?
不过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的阿暖觉得开怀高兴就够了。
司季夏觉得窗外的晨曦跃过了这屋子里的一层又一层纱帐,照到了他心底里,暖洋洋的。
“我也喜欢阿暖的。”司季夏环上冬暖故的肩,在她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也微微弯起了眉眼,回应了冬暖故这大清早便毫无来由的告白,“很喜欢,很喜欢。”
其实便是连冬暖故自己,都不清楚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如此地想要拥抱他,如此如此地想要将他早已明白的她的心意再一次说出口,不是想要强调,也不是非要与他强调什么,她只是觉得开心,开心得只想拥抱着他与他说些话而已。
这般的冬暖故,让司季夏觉得她像是个对他有着深深依赖的小姑娘,一个喜怒哀乐都愿意在他面前展露的可人小姑娘,带给他阳光,带给他温暖,正一点点驱散着他心中的灰暗。
司季夏回应着冬暖故的拥抱与情意,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赤裸的香肩,抚着抚着,他的掌心灼热了起来,身子也在渐渐升温。
因为压在他身上的冬暖故的缘故,因为昨夜缠绵之后他们并未穿衣,此刻的他们,仍是“坦然”相对着,而女子的身体才独有的柔滑此时正如丝绸般覆在他身上,并且还乱蹭着,这如何能不让他觉得身子热烫?
莫说是身子,便是他的心都热烫了起来。
“阿暖莫动,莫动……”冬暖故因为心情晴好如晴空,心里想着美好的事情,使得她高兴得在司季夏身上轻蹭着,蹭得司季夏难耐了起来,不由得抬脚轻轻扣住了她乱动的腿,稍稍用力地按住了她的背,让她不要再这么挠他,他怕他会忍不住的。
冬暖故不是不通晓男女之事的人,她当然知道司季夏让她不要动是因为什么,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司季夏身体上的变化,可她却像就要看着司季夏难耐似的,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是在他身上又蹭了蹭,挑衅似的盯着他的眼睛,笑得霸道道:“就动。”
冬暖故只是现下心情如晴空,很是大好,只想当一个可以和自己的丈夫无理取闹的小娘子,和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
冬暖故喜欢看司季夏笑,还喜欢看他羞赧的模样,紧张的,慌乱的,不安的,纯净得像是最澄澈的山泉,最干净的空气。
可下一瞬,冬暖故便觉得,她似乎……想错了,她的平安可以纯净得像最澄澈的山泉清风,也可以……蔫坏得像一匹狼。
因为就在冬暖故挑衅似的笑吟吟盯着司季夏的眼睛时,司季夏手环着她的肩,左脚扣着她的腿,忽然一个翻身,将本是压在他身上乱动的她轻而易举地压到了他身下,手半撑在她颈边,将她圈在了他制造出的一小片天地里。
而此时的司季夏面上不见丝毫紧张羞赧得想要逃开或是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不安与慌乱,有的只有灼热的目光与轻轻的笑,目光灼灼道:“阿暖再动的话……”
“那我就又要吃掉阿暖了。”
冬暖故微微一怔,还不待反应,司季夏便覆上了她的唇,给她最极尽的疼爱与温柔,在这个安静的晨间,再一次与她深深缠绵。
*
早饭是在客栈楼下大堂用的,冬暖故与司季夏这对小夫妻在客栈里大多数人还未起身时便到了楼下大堂,难免让昨夜见过他们的人又惊讶了,道是这对开了七两一间房的小夫妻居然没有在这种大好的晨间狠狠缠绵一番又一番,竟是这么早早就下来了,难不成他们想错了,这小夫妻俩来开这上上房不是为了那什么什么事?
好像也不是啊,看那俊美公子的面色比昨夜好得太多,没有得雨露滋润的话,是不会有这样的面色的吧?
得得得,别一大早就揣摩别人夫妻俩都做了些什么,咱哥几个谁没媳妇儿,咱和咱媳妇儿晚上该干啥,人小夫妻晚上就干啥,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再漂亮的人也要过日子的,上了床盖了被子还不是一样会脱光了再办事。
“咳咳咳——”司季夏正喝了一口稀饭,忽然就呛住了,轻轻咳嗽了起来。
不是旁边的人说话声音太大,也不是他们看不过眼这住了上上房的小夫妻,只是见着了,难免想要发表一点心中想法而已,虽说现下在厅堂里用早饭的都是些粗人,但他们也晓得讨论别人时要小声的道理,可偏偏司季夏耳力极好,就算他们之间相隔了好几张桌子,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厅堂里别些人说得小声的话。
冬暖故则不一样,冬暖故只顾着给司季夏夹菜,听到他突然咳嗽了起来,忙放下筷子轻轻拍上他的背,关心道:“怎么了平安?”
“无事。”司季夏微微摇了摇头,却在看到冬暖故精致漂亮的小脸时蓦地耳根有些烫,心想着好在阿暖没有听到这样的话。
不过……再漂亮的人也要过日子的,上了床盖了被子还不是一样会脱光了再办事……这样的话听起来是直白了些,不过倒也还真是这个道理。
因为这句话,司季夏看冬暖故的眼神便有些奇怪了起来,似乎单单看着她的脸膛便能联想到什么似的。
“平安?”冬暖故收回手时司季夏正看着她怔怔出神,使得冬暖故不由又唤了他一声,司季夏忙回过神,耳根红透,只听冬暖故又问道,“又难受了么?”
“不,不是。”司季夏忙摇头,说着忙拿起筷子往冬暖故碗里夹了一大夹菜以转移冬暖故的注意力,冬暖故看着他面色无异,便没再问,只轻轻点了点头,低头看向了自己的碗。
只见她看向自己碗里时,只觉眼皮想跳,因为方才司季夏夹着放到她碗里的,是一大块肥得流油的全肥肉。
冬暖故正想说什么时,只听得旁桌的人在道:“哎哎哎,老哥,昨儿个你说的咱东陵的段氏侯府被收封的事,是个咋子回事啊?”
冬暖故拿着筷子正夹着那大块肥肉的手忽地一紧,没有再动筷子,只是认真听着旁桌的人说的话,垂着眼睑,连司季夏都不看。
“哦,这个事啊,羿王爷野心勃勃图谋篡位,但是现在羿王爷被咱的新帝扳倒了不是,那这一直以来帮着羿王爷的人啊什么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的。”那人是糙汉,说出的话也糙,却也在理,是以没人打岔,只听他接着道,“不过咱们的新帝算是对段氏侯府开了恩了,其他那些助长羿王爷野心的官员们可都是抄家问斩的,段氏侯府虽然被收了府贬为庶民,但是没有一人被处死,只有侯爷一人被押解进京了,并且府中钱财也可一并带出府,这段氏侯府等于说只是没了与皇室的联系而已,其他倒也没什么大的改变。”
“不见得没有改变吧,咱们这种粗人外人看着觉得不过是由官转民而已好像没什么关系而已,但段府的人,该是觉得这是他们的一个大坎吧,毕竟段氏侯府是咱南蜀有百年历史的名门了,这么一出事来,怕是没多少个人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吧。”
“受不了还不是要受?自己做的事自己总要担着后果,能留着一条命在已经算是最好了的,现在他们还有整个府的钱财可拿,算是他们有着顶顶顶的好命了。”
“不管他们命好还是不好,今日过后,东陵就再也没有那个曾经整个南蜀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门段氏了,哎……”
“哎,吃饭吃饭,要想知道更多的,到茶楼里去听说书的讲,保证你能听得满意。”
“阿暖怎么不吃?饭菜要凉了。”正当冬暖故听得心有些沉时,司季夏往她碗里夹了一小块瘦肉,把她筷子正紧紧夹着的大块肥肉给夹了出来,放到了他自己碗里。
冬暖故这才抬眸看向司季夏,见着他对她微微一笑后,将视线移开了。
“平安。”冬暖故忽然伸手抓住了司季夏的手,也不管他的手上筷子正夹着菜,只盯着他问道,“要去么?”
司季夏的手轻轻一颤,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冬暖故。
“我陪你一起去。”冬暖故将司季夏的手抓得紧紧的。
司季夏的手再次轻轻颤了颤,缓缓抬眸,重新看向冬暖故,嚅了嚅唇,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什么。
冬暖故像是知晓司季夏这未有出口的话是什么似的,忽尔微微笑了起来,另一只手也一并覆到了司季夏手上,将他的左手轻握在手心里,用肯定的口吻柔笑道,“我陪平安一起去。”
司季夏看着冬暖故的眼睛,看着她瞳眸里那坚定的微笑,心中所有的想法只汇成了一个简单却带着微微颤抖的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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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走了好几天的温馨章节,该转转味道了,以免姑娘们要觉得腻了。
周末愉快,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