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不解风情
沧州城墙极高,还有约摸两三丈的护城河,在这样的夜里,不太容易看得清城墙上的人。可大抵是那人的样子已入了心,陈景往那俯视就一眼,晴岚便认出他来了。可看他僵在那里,久久不动,她不免哭笑不得。
“还不开城门,要让大家在这干等着么?”
娇软的声音,被夜风送来,悦耳动听。
陈景回神儿,反应过来,“快,开城门!”
守城的晋军看见陈景跑过来时的样子,便早已放弃了调侃城下的人。如今得了命令自是不敢再耽搁。很快,厚重的城门在夜风中嚓嚓响着,发出古老而沉闷的声音,门内的火把交映着,往外涌去。
陈景几乎是小跑着下城墙,迎上去的。
一行人只有一辆马车,除了晴岚和丫头银袖,其余人都骑在马上。
想到这万里关山,他们不远而来,陈景便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声音略颤。
“你们,你们怎的来了?”
夏廷赣在这些人里辈分最高,脾气也最大。加上他也算是陈景的老丈人了,不悦地哼一声,瞥过去,“瞧你小子这话问得,不说清楚还不让入城了咋的?”
“没,没有……哪能……”陈景没遇过这阵仗,一时抓急,语无伦次。
夏廷赣看他这般,像是对这女婿满意了,又是一哼。
“还不赶紧前头带路,好吃好喝的奉上,尽问些废话做甚?”
“是是是。各位,里面请。”
陈景尴尬地应诺着,挥手叫来巡夜的兵卒,在前头提着灯笼引路。
这一夜的沧州城,很热闹,人们还在守岁。
夜深了,却不静,路上随处可见未灭的灯火,繁华盛景让人心绪略宽。
“陈大哥!”晴岚看陈景一直走在自己的马车边上,再一次打了帘子,带着些羞意唤他,“你上车来坐会吧?”
陈景偏头,看去。
两人的眸在微光中对视一瞬,那一抹晶亮像被火光倒映,腾地升起,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晴岚的眉眼、笑容,都真实的浮在眼前,陈景却有一些恍惚,做梦一般的恍惚。
“嗯?”晴岚狐疑,“在想什么?”
陈景“哦”一声,尴尬的回神儿。
“不妨事,就这般看着,也挺好。”
分明应说“走着”,他却说看着。看谁?不就是她么?
晴岚面上一臊,瞥一眼含笑不语的银袖,垂下了头。
“你放帘子吧,天冷,莫要受了凉。”
陈景小声吩咐着,说话支吾,面有窘色。
晴岚“嗯”一声,帘子“扑”的放了下去。
两个人分别一年有余,再次见面,都稍稍有些无所适从。
内心都是喜悦的,可面上却是僵硬的,不自在。
马车里的晴岚,小心攥着衣袖,生怕自己长途奔迁的样子太过憔悴,会在陈景的面前失了颜色。陈景则在心里懊恼不已,要是他早知她会来,也不该在出营之前,随便披件衣裳,头发也没梳,恐怕凌乱得很……
“你这些日子,还好吗?”身子贴着马车椽,陈景突然问。
“我很好。”晴岚再次打了帘子,微垂着眼皮,余光扫他黑瘦了不少的脸,“你瘦了,也黑了。在外头打仗,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么?亏你每次信里都说好得很。”
“我是很好的……”陈景嘿嘿一笑,几乎下意识往马车里,再次扫了一遍,带着怪异的侥幸心理,问:“咱们家闺女……也还好吗?”
看他的表情,晴岚便知他有想什么,失望什么。
略略一笑,她道,“这次过来,是临时起意,主要是爹他……”瞄了后背微驼,但气势不小的夏公一眼,晴岚压小了声音,“他闹腾,非得过来。我们不得已,这才安排出行的。咱们闺女还小,路途遥远,不便上路,就没带她。”
夏公闹着要来的?沧州烽火连城,若无目的,他来做甚?
陈景心惊一下,没有再多问。虽然他没有见着女儿有一些失望,但兵荒马乱的年代,孩子留在北平有奶娘看管有好吃好喝的,又安全又舒服,自然比跟着晴岚过来要好得多。
如此一念,他也就释然了。
除夕之夜,可夫妻团聚,已是苦了晴岚,他不能要求更多。
满心欢喜地说着话,不过盏茶工夫,一行人便到了驻地。
营门口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着,在夜风中一荡,又一荡。
灯笼的火光里,有一群人在迎接。最前面的两个,显然是匆匆穿衣出来的赵樽与夏初七。陈景他们还在城门口时,便有兵卒打马走在前面去禀报了。这头他们刚出营,人便到了。
天冷,夏初七身上裹着赵樽的大氅,严严实实得,几乎把脸都遮住了。远远地看见夏廷赣与晴岚一行人过来,她飞快地跑过去,伸长了脖子往马车里瞅。
“晴岚,宝音……来了么?”
晴岚跳下马车,瞧着她期待的视线,有些不落忍。
“小郡主是想来的。可……路太远,又不平。我没让她跟。”
宝音的性子夏初七知道,若是晴岚不让她跟,要不然得偷偷溜走,若不然小家伙不知道得生多久的气,说不定还会哭鼻子。
想到宝音流泪满面的样子,夏初七喜逐颜开的脸,微微一沉。
“哦!”
就一声,就一瞬,她叹口气,又抿抿嘴巴,展颜笑开地招呼着兵卒过来为晴岚拿行李,无所谓的笑道:“是嗳,小孩子呆在王府是最好的了,要真把她带来了,那才让人着急呢。”
“口不对心。”夏廷赣负着手,瞥她一声,“想着女儿,忘了爹。”
夏初七一愣,看着这傲娇的老头儿,“噗”一声,真笑了。
“是是是,爹,外头冷,您老赶紧屋里坐……”
一行人嘻哈着,入了营房,早有热茶暖炉奉上。
久别重逢的亲人,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冷不丁见了面,自是暖意融融。
营房的大帐内,灯火通明。赵樽、夏初七、陈景、晴岚、夏廷赣、道常、元祐等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处,郑二宝、银袖、丙一、丁一等十二天干侍卫,也围在身边伺候聊天,气氛欢欣到了极点。
喝着热茶、吃着小点心,各位聊着这一年多来的景况,聊晋军与南军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聊北平府的人事,聊京师的人事,唏嘘感叹间,只觉物是人非,时日竟是不知不觉溜走。春、夏、秋、冬不停更替,悲、欢、离、合人间常有。喜、怒、哀、乐不断转换……岁月在逝,人亦在变。
沙漏慢慢滑动,不知不觉间,到了午夜。
建章四年的正月初一,到了。
炉火温暖地照着众人庆贺新年的面孔,红扑扑的格外生动。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时不时吹在帐门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可即便已过子时,也无人有困意。
夏初七与众人说笑着,看陈景面色有异,时不时瞄一眼晴岚,欲言又止。而晴岚很少说话,垂着头,一副小心肝儿乱颤的样子,眼皮眨得极快,却不好意思去看陈景……琢磨一下,她恍然大悟。
打了个呵欠,夏初七看着众人笑道。
“今儿时辰不早了,不如,大家先去歇了吧?”
她高声的提议,似乎只有陈景与晴岚二人比较乐意。
其余的人久别相逢,千言万语都没来得及说,怎么甘心去睡?
“无妨无妨,老夫再坐会。”夏廷赣捧着茶盏,满脸红光,似是意犹未尽。
“人世春秋岁岁有,年关从来不重复,不睡也罢。”道常和尚也随声附合。
“守岁嘛,急什么?不守着时辰,梦中的人儿啊,相思哪能入梦来?”元小公爷孤家寡人一个,最是见不得人好。他虽然早已看出陈景着急与晴岚相会,却只当未察,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点心,似笑非笑。
夏初七瞪了元祐一眼,又看了看明显不开窍的两个老头儿,无奈地绞着手,假装贤惠地温婉一笑,把希望交给了赵樽。
“爷,您先头不是说头痛吗?早些着去休息吧?”
只要赵樽不舒服,他要去睡,这些人都不好再留。
她是这么想的,可赵王爷先前出营之前,刚刚吃饱喝足,精神虽有倦怠,但明显也没有睡意。接收到夏初七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一板一眼的点头。
“爷的头不痛了。不过,若是你急着去睡,那爷便陪你睡吧。”
什么叫她急着啊?夏初七觉得这货一定是故意的。
暗自咬着牙,她与他一本正经的目光对视着,低低骂一句“人渣”,便笑吟吟过去为她爹续水,“爹,您这么大老远过来,肯定乏得紧了,不如先去歇着?要说话,明儿有的是时间,反正这几日休战,又是过年,急什么?熬夜老得快,我扶您去吧?”
她在边上“巴拉巴拉”说一堆,夏老头儿总算发现不对劲了。
那陈景看他的眼神儿可怜巴巴的,都快成兔子眼儿了。
很显然,有他这个长辈在,他不去睡,谁也不好意思走。
顺着夏初七的目光把众人扫了一圈,他清咳一声,总算站起身来。
“闺女大了,懂事了。成,老骨头一把,熬不得,去睡喽。”
一边打着呵欠,他一边往外走,就在陈景暗自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回头看了过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似是迷惑之色。
“小子,听说沧州之战,是你主攻的。嗯,老头子很感兴趣。今夜你跟我去睡,咱爷儿俩秉烛夜谈,好好唠唠……”
夏初七惊呆了,嘴张得能塞下一颗煮鸡蛋。
帐内无数的人都看着那老头儿,对他的不解风情感到无可奈何。
夏廷赣奇怪的冷眼一扫,“你们一个二个的,眼睛都不进沙了?这般看我做甚?怎的,让女婿陪我这老头子唠唠,你们都不乐意?”
晴岚“怦怦”乱跳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儿。
看他生了气,她僵硬着一脸的笑,使劲朝陈景挤眼睛。
“陈大哥,还不赶紧扶爹下去安置?”
陈景无可奈何,呜呼哀哉的盯着夏廷赣,默默垂头。
“是。”
~
时下之人视“孝”为上,晴岚是夏初七的妹子,陈景便是夏公的女婿,这会老头子要他陪,他可不能像后世的女婿一样拒绝,还非得要跟人闺女睡一被窝。略带遗憾地跟上夏廷赣的脚步,陈景一步三回头,看着晴岚绞着帕子的手,无奈一叹,大步去了。
留下来的人,面面相觑。
夏初七吁一声,“这老头儿的脑子,看来还有痊愈啊?有问题。”
赵樽冷冷剜她,“他可从来没问题。”
夏初七心里哼哼,凉凉瞥过眸,“哦?你啥时候知道他没问题的?”
赵樽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喉咙一噎,哪里敢告诉她实情?
顿一下,他雍容尊贵的身姿微微一侧,借着喝茶的工夫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待再转头时,模棱两可地低笑一声,道,“若是他有问题,哪里会晓得报复陈景……爷以为,老泰山恐怕还以为先前不给开门的人,是陈景。”
夏初七想想,“噗”的笑了,“这小心眼儿的爹,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啊?也不知道我娘当年咋就看上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了。”
赵樽挑眉,似是随口道,“你娘可没看上他。”
夏初七一愣,“那为啥又嫁了?”
迎上她期待的眼,赵樽盖上茶盖,微微一笑,“这得问你娘。”
“……”胃口被高高调了起来,却得不到结果,夏初七气恼不已。这完全就像看小说看得正当精彩处,作者却突然宣布“此书太监了”一样难受。
可赵十九都不知道的事儿,她又能问谁?
夏初七磨牙冲他做了一个“秋后算账”的鬼脸,又笑吟吟地转过头来,看向晴岚闷闷不乐的脸孔,安慰道,“不要急啊,来日方长,今儿不行,还有明儿嘛。”
晴岚只是想与陈景多聚一会,看他被人叫走,心里有些遗憾。如今被夏初七这么一说,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面色一红,躁得不行。
“王妃,瞧你说的……”
“喊我什么?错了没有?”夏初七做愤怒状。
“姐……”她马上改了口。
“这才对嘛,来,坐过来点,与我说说宝音的事儿。”
看她两姐妹兴致勃勃地聊上了,一晚上没有怎么插话的元小公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大袖里伸出一只净白如玉的手,在瓷盘里捡了一颗花生米丢到嘴里,一边嚼巴着,一边抬手拨了拨发髻,笑得风流倜傥。
“你们聊着吧啊,小爷我出去找找乐子。”
“小心点儿,这沧州城的妹子,野得很。”
夏初七玩笑着,偏头看他一眼,比划了个“叉”的姿势。
元祐状若害怕的抖抖肩膀,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其余人见状,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各自离去了。
赵樽却在这时,突然喊了一声,“丙一……”
丙一小步过来,“爷,您有吩咐?!”
赵樽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还在与晴岚叙话的夏初七,冷冷道,“在营中暖阁里摆上棋盘,泡上好茶,今晚我要与道常大师好好叙一叙。另外,也随便去邀请夏公,看他可有兴趣?”
丙一“呃”一声,完全搞不懂屋子里这些人的想法了。
但在赵樽面前,只有“是”,没有“不是”。
他没有迟疑,答应着,便下去办差了。
夏初七似是懂了赵樽的意思,回头朝他一笑。
“爷,你果然是懂我的——”
赵樽扫她一眼,但笑不语。
晴岚羞涩地瞄着夏初七,眸底带了一抹感谢的意味儿,心里却有如小鹿乱蹿。夏初七哈哈一笑,大方地拍拍她的肩,“不必谢我,谢你姐夫。我们都是过来人,懂得你们的心思。你夫妻二人成婚一年多了,都没有机会说上话,好不容易见着,哪里能让一个老魔头给破坏了?去吧,回屋等着。”
晴岚嘴皮动了动,千言万语想要谢,到底也只一句。
“是……那我姐妹二人,明日再叙。”
“没问题。”夏初七眸底一闪,狡黠的笑着,凑到她耳边揶揄,“去吧,记得洗干净点儿啊。对了,我那里还有些私货,增情益趣的,明儿拿给你……”
“姐……”
晴岚羞臊着脸,头也不敢抬。
“哈哈……”
看着银袖扶了晴岚下去,夏初七腻歪着一脸笑,转头看赵樽。
“爷,你今儿晚上怎的这样识趣,还做起月老来了?”
赵樽一脸平静无波,光影里的眸子深邃难辨。
“你错了,我不是为她。”
“那是为何?”夏初七一头雾水。
她尖尖的下巴微抬着,嫩粉的唇像铺在脸上的两片花瓣,无声无息地撞入了赵樽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眸色一暗,以至于想要出口的正经话,变了样子。
“爷是怕,不差走她,今夜你就得跟她睡了。”
“……”原来如此。
~
当然,赵樽做这事,并非为了“解救”陈景那么简单,也并非为了要与夏初七睡觉那么色丶情,更不仅仅只是为了找夏廷赣与道常喝茶聊天那么单纯。
一个夏廷赣是纵横沙场的老将,平生经历的大小战役无数,最有战争经验。一个道常亦是精通佛道儒学,对兵家之学也极有造诣的能人。他们两个突然从北平赶到沧州,怎么可能是晴岚说的,只因为夏廷赣“年老任性”?
他们信了,赵樽却是不信的。
与南军的战事进行到此,看以晋军节节胜利,实则如入僵局。
在他正需要找到突破口的当儿,他们来了,赵樽自然不会相信是巧合。
这一晚,他们三人在暖阁中喝茶下棋,外面的守备戒备森严,十丈之内,都不许人靠近。夏初七原本也想参与这“三人会议”,但一来她有些困了,二来不想给人她事事掺和的错觉,想了想,便径直去了赵樽的屋里睡下,等他回来。
除夕之夜,火烛格外温暖。
晴岚今夜刚到沧州,一日行了几十里路,虽说一直坐在马车上,但身子也颠簸得很是疲惫。只不过,与夫婿久不见面,即便她再困,也强撑着眼皮等他回来。不一定非得要做些什么,只要能够与他躺一处,感受彼此的气息与温度,也是一年多分离的慰藉。
陈景冒着风雪回屋的时候,有些诧异她在自己房里。
先前他不想跟夏廷赣去,其实并没想过能与晴岚相拥而眠这种好事儿。
毕竟赵樽都以身作则了,王妃整天随军他都是独睡,他凭什么搞特殊?
“你回来了?”晴岚从被子里冒出个头,脸儿红扑扑的。
“你……”陈景小心回头看一眼,压着嗓子,“你怎的在这?军中有规定的,不许与女眷……”
“是殿下允许的。”不待他说完,晴岚打断他,微有嗔意,“你是不惦念我么?自打你新婚之夜出征离去,这都一年多了……我没来也就罢了,我人都来了,你还想赶我走么?”
“哦。”陈景反应过来,“允许的?”
嘿嘿一乐,他自然不会拒绝这等好事,赶紧回身去关好房门,闩上门拴,脱了厚厚的外衣便上去抱着她。贴着她软软温温的身子,他满足地叹了一声,“像做梦一般……”
“嗯。”晴岚看他俊朗的脸,抬手轻抚他下巴。
“累吗?”他低头,看她,眸子有几分缠蜷之意。
晴岚老实的点了点头,“是有些疲惫了,今儿赶太久的路了。”
“那你闭上眼,休息一会。”陈景不忍心折腾她,轻轻把她拥在怀里,一边为她拿捏肩膀、胳膊和腰,一边慢慢与她叙着话,声音温柔、清和,如春风拂面,竟是把晴岚听得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晴岚……?”
陈景手上一顿,看着怀里的姑娘,哭笑不得。
“你……睡着了?”他低头,凑近她的脸,又问了一声。
她嘴皮蠕动一下,没有回应,像是睡得极熟。
“唉,就这样睡着了。”陈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声,无奈地慢慢抽回手,把她摆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拿被子紧紧掖住她,抱在怀里躺了一会儿,可心里就像有无数只臊动的小虫子在爬,搔得他根本睡不着。
拍拍脑门儿,他侧过去背对她。背对她躺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转过来抱住她。抱一会儿,又背过去。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他终于败给了自己,腾地从榻上坐起来,使劲儿搔头发。
这夫人不在身边,想媳妇儿。难受。
这夫人在身边,能看不能吃。更难受。
看着灯火下熟睡的面孔,他好几次都想把她摇醒。
可每每还没做,便后悔了。
他怎能为了逞一时兽性,苦了她?
于是乎,几番挣扎,他终是重重地倒了下去,僵着身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陈大哥……?”
这个动作有些重,睡了半觉的晴岚,被他吵醒了。
迷迷糊糊醒来,她眼前不是北平的屋子,也不是客栈,不是马车,而是在他的身边。可他却离他足有一尺之遥。这是做什么?晴岚愣了一瞬,看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再看看面色尴尬的陈景,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太缺德了,享受完他的伺候,便独自睡去,撂下他一人难受。
呵一声,她强撑着酸涩的眼皮,露出一抹羞涩地笑意。
“我睡过去了,你怎地不唤醒我?”
“唤你做甚?又没什么事,反正都是睡。”
陈景这话说得有些尴尬,比他的脸更窘。
“天不早了,睡吧。”
一个睡字反复说了几次,便不是诚心想睡了。
晴岚与他虽说欢好的次数统共也不足十次,但到底两人孩子都有了,她也是年轻的妇人了,男女间的事知晓不多,却也不少,对他此处的感受也大抵了解。闻言,她轻轻一笑,红着脸儿,靠近他,把手放在他头上。
“你都帮我揉了,我也得帮你揉揉。”
她白软的手儿从他的肩膀上开始,轻轻巧巧的揉着,捏着,力道不轻不重,按说还算专业,可是却摁得陈景心潮起伏,兽血奔腾,一双视线乱瞟着,几乎不敢定格在她的身上,就怕一不小心暴露本质,化身恶狼。
晴岚认真地按着,眼风瞄着他的表情。
“陈大哥,你若是困了,便睡吧,不必管我的,我又不是外人。”
“喔……好……睡了……”
看他分明想得紧,却老实的忍耐着,晴岚忍俊不禁地微咬着唇,转了一个方向,突然轻轻扑在他身上,小声问,“陈大哥,我按得可好?”她的尾音有些低,有些颤,仿佛拖着一抹化不开的春意,而那一只原本在他肩膀上的手,冷不丁往下滑,隔了一层小衣重重握牢他。
“晴岚……你不是累了么?”
陈景本就难受,如今更是几欲爆发。
“我是你的妻子了。”
晴岚答非所问,看着他涨红的脸,无奈的笑。
“我是愿意的……”
她脸儿红红,微微带羞,分明写着“你还不动,到底在等什么”?陈景喉咙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欲念便主宰了思绪,他动作敏捷地抱住她翻身过来,以绝对的征服之姿把她压到下方,低下头,呼吸触上她的脸,温和的声音里,像是带了蜜一样的甜蜜,呼吸声,也一道重过一道。
“好娘子……”
------题外话------
谢谢小媳妇儿们支持,么么哒,月底了,求月票,有票请入碗,换如花锦搔弄一笑——。
ps:推荐贫嘴丫头刚入v新文《风华贵女》,对古文女强有兴趣的妹子,可以瞅瞅。
第328章 春不春
雪后的沧州,银装素裹,笼罩在一片莹白的世界里。
夏初七伸了个懒腰,像只蚕蛹似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打个呵欠,甩甩头,脑子还处于半懵状态。考虑一瞬,她在身侧摸了摸,又往四周看了看,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如她昨夜入睡前的样子。
很明显,赵十九一夜未归。
这货把她弄来,竟让她在除夕独守空房?
夏初七洗漱好出来,便碰到笑吟吟的二宝公公。
郑二宝是一颗开心果,从北平打到现在,不管刀光剑影还是风雪晴天,不论战争胜负,他大多时候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像个弱智似的不知愁烦,腻歪着一张笑脸。
按他的话说,“有吃,有穿,有爷伺候,便是极好的。”
夏初七无法理解他的价值观,却享受着他的价值观。他笑眯眯地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温度适宜的热粥,两颗大白馒头,还有一小碟小咸菜,说是爷吩咐了为她端来的。
摸了摸肚子,夏初七入屋坐下,瞅了瞅饭菜,问他,“爷呢?”
郑二宝白胖胖的脸,像是被笑容腻住了。
“爷还在暖阁里与道常师父和夏公说话。”
“啊?谈了一晚上?”夏初七咬住馒头,想了想,又懒洋洋地瞟他,“他吃了么?”
郑二宝点头,“打早时,我便送过去了。”
“我就知道,不喂饱了他,你是想不起我的。”
“嘿嘿嘿嘿……”郑二宝给她的是一串古怪的笑声。
“弯了!你们都被赵十九给迷弯了!”
“主子,啥叫弯了?”郑二宝不解。
夏初七朝天一看,再低头瞅二宝公公时,严肃了脸,“便是小公爷说的,你家爷是一个能让男人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男人的男人。”
这话有些绕,郑二宝听了个似懂非懂,却笑逐颜开的点头。
“这话对,奴才就是喜欢爷,奴才就是弯了!”
夏初七嘴角微微一抽,“哦”一声,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又重重啃一口馒头,感觉自己的压力很大。不仅要和女人抢赵十九,还得时时提防着男人……真不容易啊。
吃过饭,她原是想去暖阁找赵樽的,郑二宝却说,“主子,爷吩咐过,让您躺着多歇一会儿,昨晚累着了,得补上一个回笼觉才好。反正今儿大年初一,又没有旁的事儿做……”
“大年初一睡懒觉,一年都得懒。”
夏初七晓得赵樽是为了战事伤脑筋,方才找了道常和尚跟她的便宜爹叙话。对于男人的战争情结和热血情结她不是很了解,但遇到志同道同之人,聊起来没完没了,大概便是赵樽这样了。
可他不让她去,她便不去吧。
盯了郑二宝一眼,她懒洋洋起身。
“你收拾吧,我去找月姑姑叙叙旧。”
虽然她与月毓是“老相好”,这件事由她来做估计会有一些困难,但昨晚上她已经答应了赵樽,还把牛都吹上天了,不做也不行了。
阴天的时候,天空格外低压。
走在营地里抬头一看,整个天际就像缠了一块妇人的裹脚布似的,让人气紧得很。夏初七琢磨着与月毓的对话,推门而入。
月毓躬着身子,低头看着脸盆,一动不动,距离近得脸都快要塞到盆儿里去了,那样儿极是认真、专注,不像是在洗脸,倒像是把脸盆当成镜子,借由它来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夏初七微微一笑,唤了声。
“月姑姑……”
从月大姐到月姑姑,她的称呼变了,可脸上的戏谑之意却没变。
月毓像是刚发现她似的,惊了惊,肩膀微抖便转过头来。
“唔……”
看见是她,月毓目有异色。
这些年的沧海桑田,变了月毓,也变了她。
月毓的年龄原就比她大,如今更是憔悴了,苍白了,面色再不复当初的光彩。夏初七却变得容色光亮,细白的皮肤,无半丝细皱,婴儿似的粉嫩,乌黑的头发,玲珑的身段,裁剪有度的衣裳,无一处不精致……在她的脸上,再也寻不到当年鎏年村里那个又小又瘦又黑的村姑影子了。
“怎么,月姑姑,不认识我了?”
夏初七明艳艳的笑着,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你一个人在外头也不容易,我给你拿了些物什来。”
自顾自说着,夏初七放下手上的蒌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放在月毓面前的桌子上,“住在沧州倒也方便,啥都有得卖,这是我吩咐人给你买的。梳子、镜子、换洗衣裳,喏,还儿还我用自制的面膜、密粉,护肤用品,都是好东西啊,我可没给你见外……”
月毓抿着嘴巴瞅着她,声息皆无。
夏初七抬头,嫣然一笑,“别介意,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不得女人变丑。你看这才几年不见,你老得太多了,我都不忍直视……”
这姑娘有心有嘴,对看不入眼的人一般都是直接贬损,行事风格刁钻得让人极为头痛。尤其是月毓,每一次见到她,头痛都得升级。
夏初七看着她苍白的脸,微微蹙眉。
“不高兴啊?你怎的不说话。”
月毓脸一沉,目光里的恨意像刀子似的插过来。
夏初七摸摸鼻子,却笑了,“哦,忘了,你不会说话。”
“……”若是可以,月毓定会杀了她。
女人最郁闷的事,便是在情敌面前丢尽脸面。
月毓也是如此,看着风姿明艳的夏初七,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带着任务来,钻不得,逃不得,还得面对她。
“别生气,不会说话不打紧。”夏初七笑着,坐在她面前的杌子上,又从自己带来的篓子里抽出几本书来,拍了拍,“啪”的扣在桌上。又掏出笔和纸,自言自语般喃喃。
“没有字典的年代太不方便了。等战争结果了,我一定让爷差些人编写一本字典,造福子孙后代……”
月毓当然不知道她说的字典是个什么鬼,但她却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从夏初七的表情与行为,便能够判断出来,她是要让自己通过书上的字,来表达想表达的意思。
“啊……唔啊……”
月毓不再忸怩,大步走了过去。
“你想说什么?”夏初七仔细看着她的嘴,眉头微皱。
没错,她是会唇语的。可月毓的情况不一样。在她的舌头被剪去了之后,不仅吃饭与咀嚼是大问题,她的发音和唇形,甚至嘴巴到下巴的曲线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即便是唇语专家到了她的面前,一时半会也搞不清她到底要说什么。想要懂得,需花时间磨合。
“唔啊啊……”月毓又比又划,极是着急。
夏初七默了默,半猜又悟地问她,“你是想说……贡妃娘娘?”
月毓一愣,面上突然露出喜色,重重点头。
夏初七微眯眸,又问,“是贡妃让你来的?”
月毓紧张地点点头,眉头一蹙,嘴里“唔唔”有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口,像是急于把话说出来,却又表达不了,漂亮的五官因为急躁变了形状,看上去让人不免感慨。
看来她要说的话很重要。
而且她不想告诉自己,只想找赵樽。
夏初七这么猜测着,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想找爷,对不对?”
月毓点头,眸子里露出一抹痛色。
“可爷不想见你,你有什么话只能告诉我。”
“唔……”歪着嘴巴,月毓瞪着她。
“你瞪我也没有用。”夏初七笑道,“月姑姑,我晓得你是为了爷出的京城,可你也应当晓得,如今两军对垒,爷他忙得很,没工夫处理这些小事。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拉倒……”
欲擒故纵是她的拿手好戏。
缓缓提着篓子,她一眼不看月毓,转身便要走。
“啊唔唔……”
果然,她的手臂被月毓拉住了。
摇摇头,月毓的目光里露出企求之色,似是让她不要走。
夏初七斜斜睨着她,冷笑道,“就知道你是聪明人。月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吧,你舌头没了,我耳朵也坏了,在这个营地里,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哑巴的发音。我虽然不知是谁动了你的舌头,但我相信,我们花上一些时间训练,我一定能够懂得你的意思。”
月毓似是考虑了一下,目光凝住了。
良久,她终是不甘的点点头,眉眼情绪极是复杂。
有怨、有恨、有无助……又有不得已的屈从。
夏初七并不在意她怎么看自己,不管她痛恨或是仇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搞清楚月毓出宫的目的。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郑二宝进来泡了茶水。
夏初七拿过几本厚厚的线装书,翻在月毓的面前,又递给她一支笔,“我指着字,你读给我看。若是正好遇到想要说的字或者话,便把它圈出来,我摘抄,一会儿我们再排列组合。这样可以吗?”
这个法子有些笨,但却是她目前能想到的,花费最少时间,快速找到突破口的办法了。整个上午,月毓便在那里翻书,圈字,夏初七便在读她唇语和抄写,偶尔也会问她几句,从她的点头或摇头来猜测与判断。
两个时辰后——
她手上的纸写得密密麻麻,她的嘴巴都快要说酸了。
把摘抄的字进行了一次排列组合,她又从月毓“半残的唇语”里挖空心思地分析,填字,使句子完整,便让她确认。
当肚子“咕咕”叫着抗议时,她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
“贡妃得到消息,应天府城防空虚,晋王乘虚而入,攻占京师。”
也便是说,贡妃得到这样的消息,方才让月毓冒死出宫,向赵樽传达。要赵樽直捣京师,不必在沿途与南军胶着厮杀,从而耗损自身军力。
贡妃为了取信于赵樽,让月毓来传信倒是不奇怪。
因为月毓谁都可能伤害,却绝不可能会害赵樽。
可问题是,到底谁给了贡妃这样的消息?
月毓出宫为什么又没了舌头?那些人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她想知道更多,只可惜,有一些似是月毓故意回避,有一次似是她想说,却又说不明白……
~
时机不等人。
若真如月毓所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夏初七得了消息,没有多耽搁,直接去找赵樽。
她过去的时候,夏廷赣刚刚打着呵欠离去,说是人老了身子不中用,要去补眠。道常大和尚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抵真是修炼成精的方外之人,他宝相庄严,精神矍铄,没有半点疲态,正在兴致勃勃的向赵樽说着什么“风水局”。
夏初七找个位置坐下,看着赵樽凝重的眼。
“你们讨论了一晚上,就在讨论风水?”
赵樽侧眸看她,点点头,“大师所言极是。”
原来道常大和尚与夏廷赣两个老头儿人在北平,闲着没事,整日都在研究晋军与南军的战局。晋军泉城兵败,与南军你来我往的胶着中,显然是被南军拖在了沧州一带。那俩老头便想起了破解之法。
道常大师拿出南晏舆图,算了三天三夜,说是泉城地区是一个天然的风水格局,称为“固若金汤局”,晋军想要由此突破进入应天府很难。
关于风水这个东西,夏初七半信半疑。
相信是因为风水是有些玄理在里面,加上阴山皇陵的遭遇,她虽找不到有力的科学依据来解释,但也总觉得确实有这些超自然的东西存在。尤其风水学,哪怕到了科技十分发达的后世,也在民间广为流传。疑虑却是把战争与风水扯上关系,听来确实有些玄了。
听道常说完,她给面子的“恍然大悟”,然后好奇地问,“那敢问大师,这‘固若金汤’局,可有破解法?”
道常道,“老衲与殿下研究了一夜,发现——”说到这时,大抵是夏初七耐心倾听的态度取悦了他,他摊开已经合拢了的舆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指给夏初七看,“这里是泉城,这是千佛山,看这里,乃是大明糊。这是泰安,这是莱芜,从山峦走势与城镇结构来看,泉城此处,正是固若金汤局的局眼……”
道常与赵樽都是个中内行,可夏初七却完全不懂。
她听了个一头雾水,最后还是只有一句。
“那如何破解这局?”
看了赵樽一眼,道常摇了摇头,“很难。要知道,风水局有先天与后天之分。后天风水局便是阴山皇陵那种,由人为设置。先天的风水局,是自然形成的,老天爷布下的。后天的局易破,先天的难解呀。老衲以为,即便是元昭皇太后在世,恐也为难——”
又听见元昭皇太后的大名,夏初七微微蹙眉。
“她真有那么厉害吗?”
道常手捻指珠,目光微怔,那表情就像突然通灵了似的。
“她与你一样……不若常人。”
“一样?”夏初七被她说糊涂了。
道常佛至心来似的眸子,淡淡扫向她,喊一声“阿弥陀佛”,似乎不想点破天机,只道,“老衲少时查究过元昭皇太后的生辰八字,发现她亦是来自非常之地……”
夏初七懂了!敢情那货也是一个穿越者?
当然,穿越这个词儿道常似乎也不懂。他只是从八字与生辰乃至天相来分析她们是属于“异类”,却并不知后世如何。故而,两个人在这方面没有交流的空间。又听道常夸赞了一会元昭皇太后在堪舆术方面的造诣,夏初七笑了。
“大师,风水什么的,这不是盗墓贼的基本功吗?就像我是一个中医师,识药辨味,基础知识而已,不稀奇,”
盗墓贼?“呃”一声,道常被她噎住,竟无言以对。
这时,沉默许久的赵樽却道,“本王思虑许久,要破天然风水局,却有一法。”
夏初七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赵樽指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画了一个圈。
“绕过泉城,绕过山东地界,直插应天府——”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声,微微一怔,想到了月毓的话。
可不待她说,赵樽又淡淡道,“然而,自开战以来,京师一线的消息,已完全切断,应天府的守备情况,亦知之不详。我们若是贸然深入腹地,很容易被人引入瓮中,到时候,泉城一线的南军往回援,直接系上口袋,我军便将陷入无援之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攻破京师。”
这与擒贼先擒王一个道理,届时京师城破,赵绵泽都下台了,外面驻扎再多兵马都没有用。不过这么想来也属实有些冒险……
可隐隐的,夏初七却觉得这是一个契合的时机。
“爷,先前我找过月毓了,她与我说了些话。”
夏初七把月毓那得来的消息,告诉了赵樽,又蹙眉道,“只是不知,贡妃常居柔仪殿,如何能晓得这样的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值得商榷……”
赵樽手指抵着额头,久久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他突地长长一叹。
“是大牛和二鬼。”
“啊?你如何确定?”
“在这种事上,月毓不会说谎。”
赵樽笃定的样子,让夏初七心里一噎。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但还是酸了一味儿,似笑非笑睨他道,“是啊,十九爷的魅力无人可挡,月姑姑爱慕你那么多年,为你去死都愿意,又怎会带假消息给你?”
当着道常的面儿,赵樽不便哄她,只淡淡瞥她一眼,似是安抚,续而又道,“你也说了,柔仪殿早已与外界隔绝。但洪泰帝还住在那里,虽说病得不能下榻,但余威还在,崔英达也还在。女眷们要去探探病,谁也阻止不了。”
夏初七恍悟,“你是说菁华……或者梓月?”
赵樽默认,“像应天府城防以及兵马布置这种事,必得内行方知。我母妃人虽糊涂,大事却也不敢糊涂。她能信任的人,除了大牛和二鬼,不做第二人选……”
可是仅让月毓一个弱女子独自北行带这么重要的消息,会不会太冒险?
这中间到底还发生过什么,却让他们猜测不出。
想到了那千里之外的故人,赵樽眸子幽幽。
“看来这风水局……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了。”
道常看他,一句道出了问题的关系。
“话虽如此,可晋军如何绕得过泉城?”
想要在南军的地盘上悄无声息的绕过去,一个人两个人倒也容易,若是数十万大军行进,还能完全避开南军的耳目,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赵樽微微抿唇,似略有焦灼。
看她如此,夏初七目光一闪,突地笑了。
“大师,赵十九,我倒有一法。”
道常虽然对她这个人的存在影响了赵樽的风水有些意见,却从来没有小看过她的本事。闻言,他比赵樽询问得更快。
“女施主,何法?”
夏初七不理他,只看赵樽,莞尔道,“离间……或说,反间!”
~
沧州的晋军大营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对于晋军将士来说,有着一件比过年还要快乐的事儿。
往常整个营地里,来来去去都是老爷们儿,就一个妇人存在……还是晋王妃。动不得,吃不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不仅多了一个晴岚,还多了一个月毓。虽然还是动不得,吃不得,但到底可以多看几眼,饱饱眼福。
久不近妇人的男子,心里都是长着草的。
即便他们不会做什么,但看着漂亮姑娘心里也舒坦。
可以说,晴岚与月毓的到来,稳定了军心。
然而这种高兴没有持续两天,营里便突然阴云密布了。
不,简直就是大地震了。
就在月毓到来的第二天早上,晋王与晋王妃便闹了点小别扭,两个人在暖阁里不欢而散。晋军将士都知道这夫妻两个关系极好,见天腻歪得跟一个人似的,连脸都没有红过,看到这情况,也都没往心里去,只道过两日便又好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回闹大发了。
只要有月毓在的地方,夏初七绝对不去。可月毓伺候赵樽习惯了,没事儿总去待着,也不知道赵樽是不是为了跟夏初七赌气,月毓来便来,他不理,也不撵,倒是让月姑姑蹬鼻子上了脸,越发欢畅了。
如此一来,夏初七简直快要气炸了。她心气重,不肯低头,也不肯理赵樽,除了照常去医务营照看伤兵之外,几乎不再踏入有赵樽在的地方。倒是月毓去得更加勤快,为赵樽端茶、倒水、伺候得比往常还要周倒。
------题外话------
二锦感冒了,大鼻涕淌着,有气无力的打滚求票。
月底了,小媳妇儿们,有票就来哦,不要化了哦……
第329章 醉鬼的心思你别猜
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这上头的人抖一抖,下头就炸了窝。私下里,晋军将士们就主子的事儿议论纷纷。
军中大多是男儿,几乎无一例外认为妇人就是小心眼儿,哪怕晋王妃这样的巾帼女英雄也逃不过一个“醋”字。这不,晋王的大丫头,原就是晋王府里的妇人,来照看他的生活起居也是应当的,更何况人家还没了舌头,也是怪可怜的,这王妃作脸作色还作妖,也忒不给晋王的脸子了。
男人的心总是偏向男人的。
他们理解晋王身为男人的无奈,却不能理解女人的酸苦。都一致认为是晋王妃恃宠生娇,享尽宠爱还不够,想要一人独占晋王,实在犯了妇德大忌。
甚至有人遥想,等晋王兵抵皇城,占领京师做了皇帝,还能独她一妇么?晋军无不笑言,绝不可能。甚至还有人闲得无聊,再次拿这个梗,设局打赌。
对于将士们的传言,夏初七听不见,只当不知,整天该吃吃,该睡睡,似是毫不在意。只是赵樽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管入营出营,成日里绷着个冷脸,像是谁都欠了他千儿八百吊钱似的,吓得晋军将士遇到他大气都不敢出,行事更是小心翼翼。
沧州的天空,气氛低沉,若山雨欲来。
谁也没有想到,与南军的烽烟未燃,晋军自个倒像是要把大火烧起来了。
沉闷的日子,好像天都黑得特别早。
夏初七捶着酸软的胳膊,与晴岚两个边说边笑地从医务营里走出来,没几步便碰见挎着篮子到火房过来的月毓。
许是在赵樽那里看到了希望,月大姐面有喜色,眸带秋水,少女含春般的带着一抹狐媚的骚气——当然,这只是夏初七带着偏见的看法。
“看来月毓对爷还没死心啦。”
晴岚拽着她的袖子,低低说了一句,带了些担忧。
“呵呵。”夏初七瞥着月毓,笑得阴阳怪气。
“姐姐……”晴岚眉头微蹙,“你往常总教我如何治男人,说得头头是道,可这几日,你自己却怎生糊涂了?”
夏初七的脸仍看着月毓的背影,没有听见晴岚。
晴岚无奈,拉拽她一把,“姐姐……”
夏初七回头,再听一翻,又“呵呵”怪笑。
“你怎生就糊涂了?”
晴岚这几日与陈景两个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不仅得了些滋味儿,对男女之间的见解,也由生疏到熟稔,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姐姐,依我之见,妇人对男子虽不能时常哄着,惯坏了他,却也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让旁的妇人趁机钻了空子。你看这月毓原就是爷身边的大丫头,好些年没见,往常情分总是有的……你这么放手,让她整日在爷的身边晃悠,长得又这么水灵,难保……”
“停停停——”
夏初七制止了她,眉目烁烁的看来。
“刚才说啥了?再说一遍。”
晴岚一愣,撇撇嘴,才道,“我说男人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被人钻了空子……”
“最后一句。”
“月毓长得水灵?”
“呵呵!”第三次阴阳怪气的笑着,夏初七冷哼一声,斜眯着眼,拿不太友好地视线上上下下打量晴岚,“我说小妞儿,你这是眼神不太好还是你审美疲劳了?就月毓那样的也叫水灵?你是没看见自个面前有一个超级大美女呢?”
晴岚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
“是是是,比起你来,她实在……姿色一般。”
“哼,这还差不多。”夏初七勉为其强的哼哼着,一副吊儿郎当的尖酸刻薄样,指着月毓的脊梁骨,“别瞎想了,你放心吧,赵十九不过看她没了舌头,又是他娘身边的老人儿了,这才格外看重一些,哪有其他的念想?旁人信,我也不信。”
“那是,我也不信。”
晴岚倒不是诚心附合她,而是心里真这么想。
这月毓跟了赵樽那么些年了,要说赵樽对她有啥想头,早些年就该有了,怎会等到现在?虽说营中传得沸沸扬扬,但在晴岚看来,不过只是因为月毓从京师来,又受了些委屈,赵樽顾念着她早些年的情分,对她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姐姐,你不必为这事与爷赌气。更不要与他这般僵持着,互不理睬,他是爷们儿,不好意思主动求和,你去与他下个软,给个台阶,也就好了。”
“我跟他赌气了吗?”夏初不解地七挑眉。
“赌了啊。”晴岚点头,微笑,“对,那不叫赌气,叫撒娇……”
肉麻地拍拍肩膀,夏初七转身便要走。
“行了,我回了,谁兴搭理他。”
低笑一声,晴岚和事佬似的拽住她的胳膊,“你就听我一回吧?咱今儿晚上去殿下那里吃饭。我做了你的妹子,嫁了陈景,还没有好好答谢殿下,这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就当成全我如何?”
夏初七怪怪的看她,“你的主意?”
迎上她洞悉力十足的眼,晴岚一哂,微垂着眼皮,“我与陈大哥说好的,一会儿他会与殿下一道回去。”
夏初七翻个白眼儿,“多事……”
晴岚无奈,一叹,“你看我大老远从北平来,过年过节的,看着你两个这么不得劲儿,我与陈大姐能好久吗?大家都为你俩操着心,你们就各让一步吧。”
以前是夏初七为了晴岚与陈景的婚事煞费苦心,如今一不小心角色互换了,她成了被搓合者,想一想,她觉得也瞒有趣。
~
赵樽与陈景一道,从校场上回来便直接入营,一边走一边说,身上满带风尘仆仆之态。月毓拎了晚膳过来,早早地便侯在屋门口。
看见赵樽,她笑吟吟过去迎着,为他解披风,拍尘土,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那亲近的表情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些年的距离,而她还是他身边那个得力的大丫头。
夏初七走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抱着双臂,她不远不近地看着,眉梢眼底都是嘲弄,“哟喂,晋王殿下好有福分,人未入屋,便有佳人相迎,实在羡煞旁人啦。”
赵樽回头看见是她,脸色微微一沉,“你来了?”
一个你字,极是生硬,并无往日的热络。
夏初七冷哼一声,挑眉,“怎么,我来不得,还是你不欢迎我,或者说,我来了,会打扰到殿下的好事儿?”
这姑娘的话,没有一句不带刺儿。陈景、晴岚、还有闻声出来的郑二宝,几个人互相看着,都为他们着急。倒是月毓面色复杂,即无喜,也无忧,只做旁观。
僵持了一瞬,赵樽微微一叹,走过来拉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不少,“别整天神神叨叨的,犯小心眼子,走吧,一块吃饭。”
他服了软,众人都松了气。
可夏初七脾气实在是倔,话刚看明白,气便不打一处来。她阴阳怪气的呵呵着,猛地甩开赵樽的手。
“谁小心眼子?赵樽,你得把话说明白了,免得营里的兄弟都到处说我不说……是我小心眼子?”
她这咋呼声不小,附近的晋军纷纷凑出头来观看,门口的几个人也都有些尴尬。夫妻吵架,只有二人自己时,很容易便解决了。可若是掺合了旁人,事情便大了,一般难以和解。而且,赵樽的做法算是给足了夏初七的面子,他还那般得理不饶人,像只被踩了脚的驴子似的臭脾气,素实令人招架不住。
“楚七,你不要得寸进尺!”
冷冷看着她,赵樽声色微厉,似是恼怒了。
相处这么多年来,在夏初七的面前,赵樽几乎从来没有说过重话,即便是生气之时,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吼过她。
这一句,便是最重的了。
夏初七一愕,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似的,她冷笑着抬眸,凉凉看他,语气里满是悲伤与难过。
“这是讨厌我了,是不?赵十九,你说我小心眼子,可我倒是想问问你,整天跟这个没有舌头的哑巴在一块,到底什么个意思?你是想收了她?要收她你明说啊!呵呵,不过你的品味也太独特了,太重口了。我还真看不出来,她到底哪里好,是比我好看,还是比我性感?或者说……她比我床上功夫好,会伺候你啊。”
这是不按剧本演了?
听她一句比一句更歹毒的话,赵樽头皮都快麻了。
若不是深知阿七的为人,他都快怀疑是不是真气着了。
默了一瞬,他眉心紧蹙着,重重一叹。
“楚七,你到底是不是个妇人?”
“我不是个妇人,晋王殿下不是最清楚吗?”夏初七冷笑,“当然,我若是长了小鸡鸡…也不会比你差到哪去,更不会由着你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始乱终弃……”
晋王妃说话,向来生猛。
一句“小鸡鸡”震得人心肺酥麻,想笑又不敢笑。
另一句“始乱终弃”搬出来,倒有些让人想入非非。
说到底,这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媒灼之婚。喊她“晋王妃”,不过是在晋王的默许和支持下的一种尊重,或说她与晋王真正的关系,难听点,与侍妾也并无不同。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把男人捧着拍着,以稳固自己的位置,反倒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儿,不给晋王的脸面,实在太过骄悍了。
晋军将士以己度人,也觉得晋王该忍不住了。
但晋王的脾气,明显比他们以为的好了许多,虽然气极,咬牙切齿,也没有大肆怒骂。
“阿七,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我无理取闹!”夏初七古怪的“哈哈”一声,顿住,冷飕飕拿眼风扫他,“赵樽,是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吧?”
赵樽好半晌没有说话。
倏地,他冷冷扫过来,一字一句极是冷漠。
“楚七,硬要论理,她才是旧人。”
“她才是旧人?”
喃喃重复一遍,夏初七看着赵樽脸上的寒意,眼圈唰地一红,泪珠子便滚落出来,断线珠子似的,一大颗一大颗地顺着脸颊淌下,像是伤心到了极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神情破碎而哀婉。
“好,赵樽,你好样儿的!我看明白了,该滚的人……是我。”
晴岚上前一步,挽住她,“姐姐,不要激动……”
“你不要管我。”夏初七像是怒到了极点,推开晴岚,掩面而泣着,径直转身跑开了,那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令人观之动容,好不心酸。
陈景默默抿唇,走到赵樽身侧,“爷,她的性子刚烈了些,但……”
“不必再说了。果然妇人难养!”
赵樽重重一拂袖,转头入内,背影坚毅冷傲。
不远处,元祐翻身下马,大步过来,看着这情况,俊脸一沉,瞥着陈景冷声道,“这是啥情况,劳燕纷飞了?”
“唉!”陈景只叹,无奈。
“天禄有种啊,敢欺负我表妹?”元祐咬着牙哼一声,开始撸袖管。撸了一圈又一圈,撸了一圈再一圈,众人都以为要发生流血事情,元小公爷却叉着腰,指着赵樽的营房门,啐一下。
“小爷喝点酒去,回头再收拾你。”
说罢这厮挽着袖子大步去了……
“嘘”一声,偷偷围观的晋军,低笑四散。
只剩下陈景与晴岚夫妇二人,在风中对望。
~
夏初七与赵樽的战争,闹得如火如荼。再加上小公爷横插一脚,誓护表妹,要与赵樽干到底,更加激化了矛盾,搞得二人像是老死不相往来。纵是陈景、晴岚、郑二宝与丙一这些人费尽口舌,轮着番儿的劝,也劝不住。
晚饭的时候,整个营房静悄悄的。
换了往常闹别扭,挨不住一个时辰,两个人不管是吵是闹还是笑,总归又会腻在一起。
可这回,赵樽门都没有出,更是没有找她的打算。
月毓心里愉快,为赵樽煮茶斟酒,更是殷勤。
听说那娘们儿一直在赵樽屋里,夏初七更是气极攻心,径直跑到火房去,抱了一个大酒坛回来,生着闷气,撒着酒疯,拿筷子把酒坛敲得“砰砰”作响。
“这都什么酒?醉不倒人的,也叫酒吗?”
“滚犊子吧!贱人!矫情的贱人!”
元小公爷叹着气进去的时候,一只碗直直朝他飞来。若非他闪得快,差点儿就砸中了他的脑袋。
吁一声,他把碗倒扣在桌上,撑着双手,低下头。
“表妹,你与天禄玩真的呢?”
夏初七咬着牙,红着眼,冷冷瞟他,“滚!”
“哟,连我都恨上了?”元小公爷不仅没滚,反倒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嘻嘻一笑,“若不然,你看这样可成?反正我未婚,你未嫁,我俩索性在一块过咱的小日子,男欢女爱,气死丫的……”
哼哼一声,夏初七又好气又好笑,嘴角抽搐一下。
“滚不滚?”
“不滚!”元祐丹凤眼微眯,狭长而风流,一句话更是说得涟漪无比,“你想借酒消愁还不简单?这样吧,我们换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去喝。”
“换地方喝?”夏初七撑着额头想了想,突然酸楚的捂住脸蛋儿,带着哭腔道,“不去了,赵十九不会允许我出营的……他不会允许的。”
元小公爷“嗤”一声,“你当他现在还管你呢?”
夏初七一愣,突地抬头,怔怔看他,一脸苦涩,“是啊,他现在才不管我,他现在才不管我呢……赵十九你个混蛋!王八蛋……”
~
悲天抢地的骂声里,元祐与夏初七一前一后出了屋子。两个人谁也没有招呼,更没带侍卫,各骑一匹马往营房的正门走去。
这时候,天已经入夜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郑二宝返回屋子,心急如焚。
“爷,王妃这般出去,会有危险的……”
赵樽烁烁的黑眸,闪着幽暗的光芒。
他一动不动,手指拎着一颗黑子,啪地落下。
“让她去,不管她。”
“唉!老奴这是……”郑二宝耷拉着头,“愁死了。”
~
夏初七晚上基本没有吃东西,出了营房策马一奔,肚子便被颠簸得抗议起来,“咕噜噜”的响。元小公爷似笑非笑地瞥她,她半眯着一双醉眼,摸摸扁扁的肚子,哼哼。
“笑什么,没见过人肚子叫唤?”
元小公爷抬头,看着夜空,久久不语。
今儿天气不好,星辰暗淡,月色无光。
“笑你做甚?”他突地自嘲一笑,“我才是那可笑之人。”
“你可笑?”夏初七不解地侧头看他,突地发现这表哥面色着急有些难看,比她这个“失恋之人”还要难看几分。笑也在笑,风流也是风流,但眉间眸底的阴霾却浓重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
她若有所悟,轻笑道,“这几天没吹笛子?”
元祐不知她何意,浅笑看她,却不吭声。
夏初七哧的一声,“装什么呢?想念人家几年了,天天念叨着早日打到京城去……可战事胶着,泉城难攻,你这心里一直憋闷着吧,找我喝酒,不过是为了自己解忧?”
元祐身子微微一僵。
“放屁,谁想谁啊?她值得么?”
大巴掌拍在马背上,他“驾”一声,一个箭步便冲了老远,分明是不想听夏初七的叨叨了。夏初七摇摇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浓缩成小小的阴影,吐出一口浊气,打马跟了上去。
~
时值正月,又是新年。沧州的灯市上,华光溢彩,夏初七紧跟着元祐的马步,大模大样的从闹市区穿过,去了沧州有名的酒家——雕花楼。
战争时期,酒楼也在从简,连吃食都不像繁华盛世时那么精致。兄妹二人要了个楼上的临窗雅包,搞了一盘足有两三斤的老腊肉和一只腌鸡,又叫了十来坛沧州有名的桃花酒,喝得拍桌子敲碗,好不尽兴。
“喝酒,吃肉,神仙也难走!”
对坐自饮着,两个人没一会儿便喝得有点大了。
元祐撑着额头,打着酒嗝,半眯着眼。
“表妹,在营里我虽护着你,可这儿就咱两个,我得点醒你了……天禄对你……够好了,你别作,小心真把人作没了……哭都来不及。”
夏初七歪头盯着她,一声冷笑。
“不是我的,强求何益?没了就没了。”
元祐呵一声笑,像是颇有感慨,“人啦,作,都喜欢作。不仅作,还偏生喜欢在稀罕的人面前去作。越是稀罕人家啦,就越是作得厉害,疯子似的,人家忍着,受着,凭什么呀?不就是由着你,喜欢着你么?不知足的人啊,是要吃亏,等你后了悔,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这掏心窝子话太实在。
实在得都不像元小公爷放荡的作风了。
夏初七眯了眯眼,也打个酒嗝,托着腮帮嘲笑,“别扯我头上,你这分明就是说自个吧?”
元祐一愣,像是酒气上头,“找打架呢?”
“谁和你打架?”夏初七哼哼着,“别害臊了!表哥,你就承认吧,承认自己喜欢人家有啥大不了的,得多丢你老爷们儿的脸面啊?为了这张脸,你连人都失去了,还在乎什么?”
元祐微张着嘴,手心紧握住酒杯。
夏初七也不管他,自顾自喝着。
寂静中,元小公爷慢慢转头,一双风流眼含着怨,带着伤,遥望窗外连绵不绝的华灯十里,嘴里的声音略有些含糊。
“表妹,你说说,那娘们儿怎那般矫情呢?”
死不悔改的家伙!夏初七摇摇头,知道这厮来劲了,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一句话不回答,只重重揭开酒坛的塞子,深深嗅一口,满脸红光地继续喝。
很显然元小公爷原本也没想要她回答,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借着酒精的力量,将几年来的万般情思,一脑儿地吐了出来。
“妇人之心,实在难测。在山海关,我想了无数个日夜,就是想不通,她当夜问我那话,到底要做什么呢?若是我不那样回答,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夏初七没法回答他。
因为她望着窗外,压根儿没听见。
元祐半趴在桌上,喃喃道:“当初我对她百般戏耍,她恨我入骨。我也以为自己恨她入骨,哪能知晓会有后来的事?她救了天禄,我是感激她的,可她娘的竟爱上了天禄,还想嫁给他……”
“也罢也罢,想嫁天禄也罢。可你说她到底长了颗什么心?头天夜里还与我欢好如斯,不过一夜之间,风雨还未化,她竟调头奔向了赵绵泽的怀抱。半句话都不给我留下,一面都不给见……”
说到此,实在苦涩,他不再碰酒杯,颤抖着手学夏初七的样子抱过酒坛来,仰着脖子便往肚子里灌。清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唇、下巴,一道道流入脖子,绕过那一滑一鼓的喉结,小溪似的钻入了衣裳……
酒入愁肠,愁更愁。
元祐此人看似洒脱不羁,实在心思很重。
人的性格形成与成长环境息息相关。他甫出生便被送入了诚国公府,以皇孙之尊抱养给了别人。有父有母,却不得相认。
元鸿畴父妇对他不薄,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明白个中的感触——不是亲生,永远都不一样。少了一层血缘的牵绊,养父母之情更多的仅仅只是恩情,并没有那种血连着血,筋连着筋的天性相依。
他亲生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去参加葬礼,一个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夜醉秦淮。那女人只是益德太子的一个庶妃,丧事办得并不隆重,但世人也唏嘘,道元小公爷放荡不羁,孝道皆无。
益德太子亡故,举朝皆哀,国丧之礼。
他不得不去参加葬礼,因为那是当朝太子爷。
然而,棺材中躺着的人是他亲生父亲,他给了他生命,他却只能向他执臣子之礼。那一夜,他无法再去宿花醉柳,但并没有像其他臣工那般悲悲切切,他只是冷眼看着赵绵泽披麻带孝,恸痛哀切,也看着赵绵洹跪在棺前,毫无感觉地重重磕头,心却在滴血。
父母皆亡,他却终生也喊不出一声“爹娘”。
无人知晓那种切肤之痛。
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他原本是姓赵的。
很多人也已经忘了,生他者,并未养他,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经历。可他自己,并没有忘。
这般环境下成长的元祐,不懂得爱,也不需要爱。爱是个什么东西?是歌舞优伶的脱衣一笑?还是名门淑媛的含情羞涩?他不屑于这样的爱。
可不屑、不理、不懂,并不能抹去他缺爱的事实。
无人不缺爱,固执如他,骨子里一样会孤独。
哪怕站在千万人中,哪怕身边美人环绕,他的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只有一个感觉——这个世界,仅他一人。
他从来不觉得乌仁潇潇与别的姑娘有何不同。除了脾气大一点,个性一点,比中原女子多了一丝敢爱敢恨的直率,并无不同。但因为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添了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目标——找到她,羞辱她,让她后悔整了他。
向来空洞麻木的人生,有了她的存在,充实了。
因为那一份执着的恨意,他的日子也多了期望。
从京师到辽东,从辽东到漠北,从漠北再到京师,辗转数年,种种纠缠,她的影子慢慢映入他的心中,生了根。他对她有恨,有怨,有恼,有怒,唯除再没有孤独。
他承认,报复她的日子,他是快活的。
可他的快活,停留在了紫金山那一夜的大风雪中。他从没有想过她会以身相许,但他们却真真实实的做了一夜的夫妻。那晚的她,身着大红喜服,在白雪上妖娆成精,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过的,他要对她负责,要娶她,只要他亲自去求洪泰爷,他会同意的。
可等他一觉醒来,风云突变。
她入了宫,成了赵绵泽的皇妃。
像被一个闷雷重重敲中了脑袋,他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他无数次回忆那一夜,总是清晰地记得乌仁曾经问过他的那一句,“元祐,你是不是爱我?打心眼儿里爱的那种?”
他当时为何不答?他不想骗她,因为他也不知。
一直迷离在光怪陆离的世道,他哪知啥叫爱?可等他策马奔到皇城,看着那一扇永远禁锢着她身心的朱漆大门,他却发现心痛得那样厉害。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心中,那个叫孤寂的东西又回来了……
不仅如此,还添了无边无际的暗淡。
每一次从山海关到北平府,他只会探听她的消息。
她成了赵绵泽的宠妃,她怀上了赵绵泽的孩儿,她与赵绵泽的孩儿流产了,她病了,缠绵病榻数月未起,在毓秀宫中几乎足不出户……
他心急如焚,万里河山,隔断了她的消息,却割不断他破碎的梦……终归,他是要回去的。
“这仗打了快要两年了……”元祐低声喃喃,“何时能破京师……她还等着我,嗝……等着我去娶她……亲口说一声爱……爱的……是爱的……”
像个中了邪的疯子似的,元祐喝得有点多,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那摇摇欲坠的样儿,好几次都差点从凳子滑到地上。
若夏初七是清醒的,或许还能规劝他几句。
可失恋人碰上失意人,两个人都醉得不行。
夏初七扯着嘴巴“嘿嘿”笑着,重重拍他的脑袋。
“傻叉,元祐,傻叉……”
“是,我傻,我傻叉啊……”
“聪明,你就是傻!”夏初七呵呵笑个不停,肚子也灌了不少酒,那白皙的脸蛋儿,仿若涂了一抹胭脂,泛着粉嫩的色泽。酒精烧了她的脑袋,她也变得支支吾吾,声音带了哭腔。
“可是……表哥……我比你更傻。呜……更傻……”
低低喃喃着,她借着酒意,索性怯哭起来。
“我连皇后都不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帮他生孩子,随他去北平……他起兵造反,我便跟着他造反。他缺什么,我便帮什么。他肚子饿了,我便洗手做羹汤,他上阵打仗,我便去做医官……”
“可是如今,为了一个哑巴丫头,一个处处与我做对的丫头,他竟赌气不理我,骂我小心眼,说我无理取闹……呵呵呵,如今丫头都比我重要了……你说若是来日他当真做了皇帝,我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呃……爱的,我是爱的……”元小公爷的回答,牛马牛不相及,分明就没有与她在一个次元。
朦胧的醉眼眯了眯,夏初七看着元祐,重重推他。
“表哥,你说……皇帝可不可以只得一妇?”
元祐吃力地抬起头来,傻呵呵的看着她笑,“你,你傻了?傻啦吧叽,做皇帝,怎能只有一个妇人?这天下是他的,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不管他爱不爱,都要占有,都是他的,别人的也是他的……”
大抵想到了赵绵泽对乌仁潇潇,元祐语气里满是怨念……可分明还是不在夏初七的频道上。
但偏生夏初七每一个字都看明白了。
假戏真做,这句话真真儿的击中了她的心脏。
“是啊,最是无情乃帝王……赵十九又怎能例外?这江山,打来何益?抢来何用?……哈哈……我傻,也傻啊……喝吧,喝醉了就不傻了……表哥,我敬你!”
“喝喝……”
她大着舌头,元祐也大着舌头。
她涨红了脸,元祐也涨红着脸,比她更醉。
他大声道:“给小爷等着,等小爷打过泉城,杀了兰子安那狗娘养的……杀入京师去……把她抢回来……抢回来。告诉她,是爱的,爱的……”
“……”夏初七半眯着眼,摇头晃脑,似是醉得整个人都错位了,突然怪异地咯咯笑着指他,“哈哈,兰子安?泉城?嗝,表哥,你傻,你真傻……”
“是,我傻,打泉城……入京师……”
两个人分明在鸡同鸭讲。
夏初七歪着身子,“砰”一声,滑到了桌子底下。
撑着凳子,她伸长脖子看元祐,“打兰子安做甚?你可晓得,兰子安是谁的人……谁的人?哈哈哈……傻啊,你们都傻,都被赵十九玩在股掌之中……”
元祐低头,提她胳膊,“起,起来说。”
“我不起来!”赌气似的甩他手,夏初七索性坐在了地上,“邬,邬成坤三十万大军,兵,兵败北平……兰子安数次对晋军围而不攻……赵十九为何打了耿三友那么多次……打得他落花流水,兰子安还能保存实力?……哈哈哈……傻子,你傻,赵绵泽比你更傻……他怎会是赵十九的对手?哈哈……做皇帝……赵十九要做皇帝喽……”
一个人醉醺醺的念叨着,她又去抓桌子上的酒。
元祐摇了摇头,像是被她说得清醒了几分。
左右看了看,他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嗓子。
“楚七……你小点声,胡,胡说八道什么?”
“滚!懒怠理你。”夏初七拍开他的手,不耐烦的吼吼,“你以为我,我说着玩的?傻得很,你们都傻得很……”
元祐眯着眼,“当真?”
夏初七诡异一笑,“嘘”地竖起手指。
“军中机密,不,不要外传……”
“哦……”元祐敲着自己的头,想了想,又指着她发笑,“你喝多了,一定喝多了。”
“姑奶奶没喝多……你才多……”
“我多……是我多……你也多……来,再多一个……”
酒坛被他两个碰得“嘭嘭”作响。
外面檐下的牛角灯随着夜风在摇晃,树木也迎着北风的节奏在呼呼的摆动。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窗根儿下面,隐隐有一个黑影快速地掠了出去——
------题外话------
月底了呢,小妞儿们快翻口袋,找找月票哈。
么么哒,如花锦先拜谢了。
第330章 刺激
临近午夜,雕花楼食客都散了。
除了二楼夏初七与元祐那间雅包,到处都已熄灯。
那个黑影从窗棂外面绕过,跳入院子,便借助院中高大的树荫遮掩,悄无声息地靠近矮墙,纵身一跳,兔子似的翻过半人高的围墙,快速隐入黑暗的深巷之中。
“咀……”
鸟鸣似的哨声,响在黑夜,略有凄意,也引人注意。
哨声过后,深巷的黑暗尽头慢吞吞走来一人。
粗布的衣裳,头戴斗笠,与沧州城中游荡的游侠没有区别。
“鱼入江湖。”
“趁水和泥!”
一人问,一人答。二人对过暗号,慢慢走近。
他们对视一眼,摊开了手心。
两只手上托着一模一样的鲤鱼哨子,闪着玉质的微光。
从雕花楼出来的黑瘦男子,急声道,“传言陛下,兰子安已降晋逆。”
“消息可靠?”那斗笠男似有吃惊。
“可靠!”黑瘦男子点头,强调,“千真万确,七小姐亲口所言。”
“七小姐?”斗笠男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黑瘦男勾勾手,两个人头碰着头,小声低语着。
这时,深巷的墙边突地传来一道窸窣声。
斗笠男一惊,拔刀侧身,逼近过去,“谁在那里?”
除了墙上一道顽童贴的门神纸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没有人回答他。
斗笠男与瘦子互望一眼,一人蹲身,一人踩上他的背,就要攀上高墙查看究竟,黑暗里却“喵”了一声。一只大黑猫从墙头落下,屁滚尿滚的从他肩膀踩过,像是受到惊吓般,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
夏初七今晚喝得确实不少。但俗话说“酒醉心明白”,究竟她特种兵出身,这更是必要的素质。
从雕花楼头重脚轻回营时,她身子软得几乎整个儿倚在元祐的身上,一步一摇,踉跄不已,看得营房守卫心惊胆战,生怕她与晋王矛盾扩大,火烧到他们的身上。
元祐比她喝得还要多,比她醉得更厉害。
但小公爷到底醉卧酒场多年,比她耐酒性更强。
营门口,晴岚拿着斗篷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
歪歪倒倒地走着,夏初七没听见她说什么,大声唱着,“如果说你真的要走,把我的钱先还给我,留在身上也不能用,我可以把它藏起来……”
“……这,这到底怎的了?”晴岚听她胡言乱语,急得想哭。
夏初七嘻嘻笑着,倒过去挥开她相扶的手,唱得更快乐了,“什么先欠一欠,只是随便说说。你欠我多少钱,你也说不出口……”
“姑奶姐,别唱了。”晴岚叹气,“你没看爷的脸……快黑成锅底了。”看夏初七烂醉如泥,唱得颠三倒四,晴岚心疼地拿衣裳裹紧她的身子,把她扶过来靠在自己身上,“真是作了孽了。”
晴岚刚感叹完,怀里就空了。
只见元祐一把将夏初七扯了过去,风流眼满是深情。
“是真的……我喜欢你的,我爱你,爱的……”
“……”晴岚看着一本正经示爱的元祐,不知原委,简直要急疯了。
“这是都醉了啊?银袖,还有你们几个,站着做甚?快来帮忙扶着啊?”
几个小心翼翼观望的侍卫,生怕听了不该听的会倒霉,先前不敢上来,看晴岚急得发火了,这才涌过来强行把元祐架开,扶了他回去。晴岚松了一口气,与银袖两个一左一右架着夏初七,往她房里走。
“唉,这是喝了多少?”
夏初七听不见,眼前一阵发花,只顾着唱,“……什么天长地久,只是随便说说,你爱我哪一点?你也说不出口。你欠了我的钱,却想要抛弃我……你说你缺德不?啦啦啦啦啦……”
“还唱,还唱?姑奶奶,你要闯大祸了!”
晴岚扶着她,走得香汗淋漓,都恨不得给她跪了。可夏初七难得失态的醉一回,醉生梦死也好,借酒装疯也好,反正酒醉后大唱大闹嘶吼的放松状态,能够发泄情绪,她半醉半醒地一路高唱《爱的初体验》,鬼哭狼嚎的吼歌,响彻了整个晋军大营,闹了个乌烟瘴气。
整个晋军营地都晓得,晋王妃受了刺激,快要疯魔了。
但赵樽营里却灯火未亮,似是无动于衷,没有出来安慰。
如此,人人都觉得……晋王大抵真的受够她了,快要变心了。
~
“去去去,我自个能走……小情郎啊,你也太小看我了,再来几坛酒,我都没事……你们这里的酒算什么……我们那酒,才叫酒呢……”
入了屋,夏初七胡说八道着,推开晴岚,瞪着眼睛找床。
可床没找着,却看见了正襟危坐的夏廷赣。
这老头儿平常比她还要疯疯癫癫,今儿却严肃着脸,难得一本正经。夏初七愣了愣,嘻嘻一笑,歪歪斜斜的走过去,手肘搭在他肩膀上。
“爹,您中邪了?你这武松似的样子……看得我……好紧张。”
“语无伦次,不知所谓!”夏廷赣板住脸,总算有了几分严父的样子,“你说说你,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这副德性在营大模大样的胡言乱语,丢不丢人?”
“嗝?你在骂我?”夏初七腻笑着,翻白眼,“我这么可爱,你还骂?”
“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夏廷赣像是快要崩溃了。
“丢丢丢丢你个去!”
夏初七手肘从他肩膀滑下,“砰”一声重重坐在凳子上,嬉皮笑脸地接过晴岚递来的水,大口大口灌着,然后拿袖子抹了一把嘴,望向夏廷赣。
“说吧夏老头儿,你来找,找我有什么事?”
“老子是来教育你的。”
夏廷赣武将出身,戎马倥偬,在军中待习惯了,说话也铿锵有力,生气时也威严十足。可他没有把夏初七吓住,只把晴岚唬得脊背一僵。
微微一笑,晴岚上前打圆场,“爹,姐姐与殿下置气,心里头不舒坦,多吃了几杯,这会儿脑子糊涂的,她说了什么,你不要与她计较,赶明儿她醒了,定会来向你赔罪……”
“……罪?罪的人姓赵,我罪什么罪?”夏初七不识好歹地瞪她一眼,拍着桌子呱呱乱叫,“小情郎,去,去把姓赵的给逮过来,让姑奶奶教训他一顿,让他有了新人忘旧人……不,有了旧人忘新人……不,这样说好像也不对?”
听她一阵叨叨叨叨叨,夏廷赣似是难以忍耐了。
黑着脸转头,他看向晴岚,“晴岚丫头,你不必理会她,先回去歇着。我与她好好说道说道。”
晴岚一急,“爹……”
夏廷赣虎着脸,“去。”
到底是晚辈,晴岚不敢争辩,咬着下唇,同情地瞥了一眼醉意朦胧的夏初七,终是无奈地福身告辞,领着银袖一步一回头地下去了。
一抹清凉的微风拂来,房间里的灯火,忽闪忽闪。
只剩下父女二人了,夏廷赣却久久不说话。
沉默一会,他看着夏初七半开半合的眼,抚须长叹。
“小七,别装了!没有外人了,就咱爷俩。”
状似醉态地半趴在桌子上,实则上夏初七一直在拿眼瞄她老爹,猜测他留下来要做什么。见状心里“呃”一声,她像是刚刚睡醒般,使劲揉了揉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老爹笑。
“嘿,乱,乱说。哪个说我是装的?”
剜她一眼,夏廷赣不悦地哼一声,气得嘴巴上的胡子直抖,“还在做戏?小七,你说你没事瞒着你爹做什么?……今儿晚上老子把菜刀都磨好了,要去砍了赵樽那小子,道常老儿才迫于无奈地告诉我,你们那个什么离间计……”
“……”刀都磨好了?夏初七无语地想:这件事回头一定得告诉赵十九,让他心里有个怕觉,也让知道知道她也是有老子撑腰的姑娘,往后不要随便欺负她,让心她爹的杀猪刀。
转念,她哧哧一乐,“爹,我就晓得你最疼我。”
夏廷赣受用地哼哼着,深深瞥一眼她醉成了大虾的粉脸。
“我疼你,可你却不爱惜自己。”
“我……”夏初七咂咂嘴,笑得有些莫名,“哪有?”
夏廷赣深深看着她蕴了雾气的眼,重重一叹,“找兰子安而已,何须搞得这样复杂?让我闺女又伤身,又伤心,气死老夫了。”
夏初七一怔,“爹,您是说……?”
夏廷赣浑浊的老眼微微一眯,像是陷入了某种空洞的状态。
好一会,他抿了抿嘴巴,像是经过一番衡量与考虑,喟叹道,“不做也已做了,这般也好。但兹事体大,晋军成败也在此一举,马虎不得……赵绵泽为人缜密,他会不会将计就计,放晋军入瓮,再关门吃掉,尚且不知。”
顿一下,他眼神微暗,“为策万全,老夫会想法子前往聊城,说服兰子安,让他装聋作哑,由着晋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从他驻守的聊城……直入京师。”
老头儿的意思是要把“假降”搞成“真降”?
汗毛一竖,夏初七有种听了天方夜谭的错觉。
“兰子安他又没疯,怎会听你的劝?”
“女儿……”夏廷赣面有晦涩,怜爱地看她,“你果然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年夏氏全家被问斩,爹用免死铁券保你一命,并嘱你前往清岗县找他,你也都忘了?”
前尘旧事夏初七确实所知不多。
不过,那会子她也曾经疑惑过,南晏这么大,夏楚一个深闺女子,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去锦城府……
夏廷赣这么一说,她茅塞顿开。
“这么说来,兰子安与咱们家,有些渊源?”
“嗯。”似是不太乐意提起夏氏灭门之祸,夏廷赣眉心皱起的“川”字更深了几分,语气几近叹息,“前朝末年,朝廷暴政,官吏腐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各地群雄并起,割地称王。兰子安之父,名叫肖同方,与洪泰爷一样,是那时起义大军的领袖之一。那时,我虽追随洪泰帝,但敬重肖同方是条热血汉子,与他也算知己……”
“实际上,当时肖同方所占地盘比洪泰爷广,手下兵马比洪泰爷强,他也比洪泰爷更先为王称帝……但肖同方不若洪泰爷的心智,他性子急,为人浮躁,太过急攻近利,称帝不过三年,便率先挑起战争,最后大败于洪泰爷之手,身死异乡,帝王美梦化为灰烬……”
“肖同方兵败身死时,兰子安尚在他母亲腹中。念及往日情分,为父不忍肖同方断子绝孙……为免兰子安母子死于流兵之手,为父抢在洪泰爷之前,暗地里派人将他母子送入川蜀,安置在锦城府清岗县的鎏年村,便嘱咐他们从此隐名埋姓……”
微顿,他叹,“为父那时没有想到,这小子竟有这般出息,连中三元,入仕为官,并得了赵绵泽重用……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与肖同方旧部有联系,并因为那些陈年旧事,怀恨在心……”
往事,又见往事,夏初七听得都傻眼了。
她,赵樽,赵绵泽,兰子安,东方青玄,李邈,乃至哈萨尔,晴岚,阿木尔,赵如娜,乌仁潇潇……几乎所有的人,都绑在前朝上代的恩怨上……或者说,他们始终在为上一辈的恩怨买单。
怨怨相报的结果,后代,后代的后代,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为父在想,当年是否做错。”她在茫然,夏廷赣却突生感慨。
“错在何处?”夏初七揉着疼痛的太阳穴,慢声问。
“若非我救了兰子安一命,任由洪泰爷斩草除根,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甚至连你也不会有阴山之祸……”
“阴山之祸?”夏初七心里一抽,目光微烁。
夏廷赣看了眼跳动的灯火,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为父当年在东方青玄的兀良汗时,便从他之口得知了此事。女儿,当年阴山之祸,是兰子安借夏廷德之手做下的,引发阴山雪崩的火药,也是他差人所埋,引爆……”
她经历的阴山之劫,竟是兰子安干的?
与夏廷赣互望着,夏初七默不作声。
当年若不是那场雪崩,东方青玄与赵樽不会在那番情势下贸然闯入阴山皇陵。东方青玄不会恰好断去一手,她与赵樽也不会有那样的生生分离,更不会有她后来的入宫报复。若不入宫,她还是景宜郡主,不会成为赵绵泽名义上的皇后……一切的一切,好似因果循环,全部缠绕到了一起。
错?对?巧合?无从分辨。
她幽幽问,“赵十九他可知此事?”
夏廷赣哼哼,“那小子……他能不知?”
说到此,大抵是想到先前磨菜刀时的心情,或者想到了赵樽如此“折腾”他的女儿,夏廷赣老目微暗,看夏初七时,声音也有了变化。
“小七,那小子终将为帝……但你,心可泰然?”
心可泰然?夏初七一愣,“父亲是指?”
夏廷赣别开眼,揉了下额头,“小七,赵樽人品贵重,爹虽骂他,但不可否认,依他之才,开疆扩土,建不世功勋,成千古一帝,都是必然……”
“然而,但凡帝业在身的男子,哪一个不是后宫三千?为皇室开枝散叶,更是帝王之责,你……爹虽不知你这些年有过何种景遇,又怎会变了性子,可爹看得出来,你不是能与人共事一夫的女子……”
夏廷赣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夏初七却懂得。
她曾经以为赵樽夺得了天下,便是终点。
可如今才知,对于他们的感情来说,也许那时才是真正的考验……或说,也是一个终点。
待他高倨帝位,必有三千佳丽,她该如何?
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哆嗦一下,眼皮垂下,没敢去看夏廷赣的眼。
“他说过的,此生独我一人。”
“男子之言,如何信得?”说完,夏廷赣方才想到自己也是男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又道,“傻姑娘,你想过没有,你都为他生儿育女了,他可曾想过要明媒正娶你?连陈景都知晓在出兵之前,大礼娶了晴岚,给她一个名分,而你呢?人人都喊你晋王妃,可你也不过一个非妻非妾的尴尬地位。”
“爹,那是因为……”夏初七想到赵樽对她的承诺,心里一暖,绷了许久的情绪,又松懈了下来,并借着酒劲瞪了她爹一眼,“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晓得。赵十九,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一声,夏廷赣道一句“女生外向”,又审视着夏初七醉意的目光,正色一叹,“女儿,皇室之事,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即便赵樽独你一人之心,他也做不到。自古以来,皇室子嗣是否殷盛,关系到皇族大业的兴衰与延续。他同意,臣下也不会同意……”
夏初七打个酒嗝,摆手,不爱听了。
“他是皇帝,还做不得自己的主?可笑!那做皇帝干啥?不做也罢。”
夏廷赣冷笑,瞥她,“若都像你这般想,天下就太平了。君权与臣权之间,看似君权在上,臣权在下,但臣权对君权的制约,古今皆同。为君者,并不自由,小七,你可懂得?”
夏初七默了。
她知道,夏廷赣说的,都有道理。
自北平起兵以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信念,真正动摇了。
“可箭在弦上,也不能不发了,是吧?”
她微微一叹。只一句话,意识形态便发生了变化。
眼前迫切需要要解决的事儿,才是正经。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想琢磨。在她那个法定一夫一妻制的时代,都有无数的夫妇最终分道扬镳,所以这种事儿,谁也说不清,更不是靠想象可以处理的。
既然无法,那便先行搁置。走一步,算一步。
“好,果然是我夏廷赣的女儿。”
看她思路清晰,并不为儿女情事发愁,这老头儿不知穿越一事,把她所有的优点都归究到了自己强大的基因之上,很是得意的点点头,接着岔到了正事。
“来之前,我与道常老儿谈过,兰子安如今所处的聊城,是‘固若金汤’居的侧翼,虽泉城是局眼,但只要聊城松动,这天然风水局便会发生改变。”
对风水之事,夏初七完全不懂。
一眨一瞎地看着他爹分析,她只觉得这古人实在强大。没有仪器,没有科学实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懂得的天文地理,还有那些流传后世数千年的兵法策略,经史子集……真是不可想象。
夏廷赣看她听得入神,目光隐隐还有崇拜,终于找到了身为人父的自豪感。清嗓子,喝口水,他继续喜形于色地描述,“风水之局,靠气运转,气也是风水形成之源。人气,地气,无一不是如此。当年道常老儿便观赵樽有帝王龙气,方才一意规劝于他,也辅佐于他。人的气,会影响皇朝气运。地的气,也会影响风水格局。那日你看过舆图了,固若金汤局从山脉与水源的延伸态势观之,仿若一只千年老龟,盘踞于此。老龟者寿,有它坐镇山东,南晏气数便不能尽……”
夏廷赣说得口干舌躁,停顿一下,期许地看着女儿。
“可听明白了?”
夏初七回神时,就注意到“老龟”两个字。
她考虑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夏廷赣眉头舒展,“孺子可教也!说说你的领悟。”
“嗯”一声,夏初七严肃脸,“老龟炖汤,大补。爹,饿了。”
~
面对不可教的“孺子”,夏廷赣最后是瞪着眼睛气咻咻离开的。
不过出门后,他却是细心的吩咐人为女儿送了吃食来。
夏初七大口朵颐的补了夜宵,轻轻笑着,打个呵欠蒙头便睡。
她心性儿好,今朝吃饱今朝睡,哪管明朝饿肚皮?
关于如何破风水局,如何策反兰子安,她不想再去操心。她相信她爹和赵十九,还有道常老和尚,定会商量出两全其美之策。她以为,当深巷中那个探子回来报告了消息之后,她的离间计已成,便算功德圆满了。
~
三日后,赵樽派往徐州的探子回来了。
正如春归阁的老板娘所言,月毓是她们从徐州一家名为醉花阁的青楼买来的。卖掉月毓之人,是一个老头,对人称那是她闺女,手上契约完整。
但探子在醉花阁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再次深入打探后发现,那个老头是徐州地带有名的人贩子,专门做些拐卖妇女和儿童之事。
同时探子还探得,月前徐州发生过一次离奇的死亡事件。
据传有四个外地人士,死在徐州通往商丘的官道上,死时全身赤裸,身上所有的物什都不见了,徐州官府至今没有破案,也没有任何的说法。
有当地人传言说,那几个死掉的外地人,原是着商贩打扮,操着一口京师官话,行事神秘,随行的还有一个姑娘。
赵樽将此事与月毓核实,证实了那个姑娘正是她。
那几名在徐州死亡的男子,一个是柔仪殿的太监,另外几个是贡妃派与她南行的侍从。她当时昏了过去,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卖掉她的那个人贩子,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个人贪财,又害怕被官府发现惹来麻烦,索性把她卖到了醉阴楼,但月毓的舌头到底是谁剪掉的,却始终没有结果……对此事,月毓也似乎有所回避。
也就是说,京师来的人都死光了,独活了月毓一个。
大抵是赵绵泽发现柔仪殿少了人,这才派人追至徐州。
那些人以为月毓死了,没想到,却被人贩子救下一命。
可是,从陈大牛与晏二鬼只能把消息传给贡妃,让贡妃想办法传出来便可以看出,他们的身边肯定全是暗探,在赵绵泽严密的监视之下,相对于陈大牛他们而言,赵绵泽对贡妃这个女流之辈,并未严守。
但他却忽略了,妇人虽弱,为母则强。
贡妃为了赵樽,是什么都肯舍弃的。
~
过了正月十五,天气似乎暖和了一些。
休战了这么久,南军见晋军没有动静,又开始小范围的骚扰,在沧州城的几个晋军大营附近勾引、挑逗、游击。面对南军的“欲拒还迎”,晋军有一搭没一搭的反击,你来我往数个回合,都没有形成主力的大规模战役。
这作派,大姑娘谈恋爱似的,矫情!夏初七讽刺。
没错,她心烦,见到烦事就想讽刺。
好些日子没有与赵樽在一起了,这个新年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过得最为憋屈的一年。按说消息用那法子传出去了,月毓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了,她与赵樽“和好”了,也不会影响消息的传递。
但赵樽一直没有动静。
不仅月毓仍在他那里伺候,他也没来找她。
她心里烦着,也不想主动找他“求和”。
可不与他“和好”吧,她心里犯嘀咕,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得劲儿。
赵十九难道就不想她吗?这么久不理会她,偶尔遇到一次,他也只是“相敬如宾”地点点头,远远便走开,脸上就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她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到底是他能够控制情绪,还是他真的对她淡了。
女人的心思,常多揣测。
在又一个满带揣测和思念女儿的噩梦中惊醒,外面已大雪初霁。
今儿是一个好日子,夏初七照常去了医务营。
最近无战事,大家伙儿都不太忙碌,她正心不在焉地与小六说着笑话,小二便兴冲冲地奔了进来。
小二说,刚从北平传了消息来,老孟又当爹了。
九个月前,老孟曾经北平去处理了一次粮草的事故,也就待了一天的时间,他媳妇儿便为他生了第四个孩子,还是一个健康壮实的小子。
感慨了一下老孟的“战斗力”,夏初七心里突地一刺。
她决定今儿主动去找赵十九。
不过,她不是去找他和好的,是去兴师问罪的。
若她没记错,她有三四天没见到他了。
凭什么呀,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却敢这么冷漠待她?
晌午过后,医务营的兵卒与医官们都在打瞌睡,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入营里,很是舒服。夏初七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小二和小六也在“鸡啄米”,悄悄溜出了医务营,往赵樽的住处而去。
可入屋一看,赵樽不在房里,就郑二宝与月毓两个人在。
月毓见到她,微微怔忡,赶紧福身行礼。
看着她红润了不少的漂亮脸蛋,夏初七暗自咬牙后悔。
早知这般,就不该把她做的那些面膜蜜粉护肤品给她了。
多少年不见,月大姐还抢她男人。
她臆想着赵樽看见月毓时心里会有的涟漪,以及全天下男人都有的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尿性,喉咙一堵,脸色越发难看。
“二宝公公,好些日子不见,你变得不少啊?见了我的面,招呼都没了?”
郑二宝紧张地拍了拍脑门,苦着脸看她。
“奴才哪敢啊?奴才是没有想到您会来,这不……没反应过来吗?”
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夏初七瞄一眼局促不安的郑二宝,呵呵一笑,“得了,扯这个就没意思了。往常见了面,一口一个主子,一口一个王妃,如今到底是不同了啊?我这站了半晌儿,水没一口,凳没一张,问候没一句,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你准备换主子了呢?”说罢她瞄向月毓,“你说是吗?月大姐?”
赵樽对她如何,旁人不清楚,月毓心里是清楚的。
她紧张地看着夏初七,绞了绞手帕,转身便去倒水。
夏初七歪着头看她窈窕的背影,笑了一声。
“不必劳烦了,我怕你下毒,哪里敢喝?”
月毓回头看她,眸子里满是委屈与无辜。
夏初七最痛恨别人用这种眼神儿看她,尤其是现在,人人都传她骄妒之时。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欺负了月毓这个善良姑娘似的。
“奴才来吧,奴才伺候王妃习惯了的。”郑二宝看月毓衣角都快绞皱了,腻着一脸的笑意,使眼神儿让她走开,自个躬着身子为夏初七倒了水,又殷勤地过来为她捶肩膀。
“王妃,轻重可还合适?”
以前,郑二宝待她,可没这么客气有礼……换言之,没这么生疏。
大抵是心理在作怪,夏初七怎么看怎么膈应。尤其看郑二宝如此维护月毓,一阵冷笑。
冷不丁拍掉他的手,她回头看向郑二宝瞬间僵硬的白馒头脸。
“不必麻烦公公了,我是来找爷的。他人呢?哪去了?”
“奴才……”郑二宝眉梢一低,支吾着,“奴才不知。”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他眨动不停的眼睫毛,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从洪泰二十五年在清岗县开始,她与郑二宝前前后后也相处有好几年了,对他的为人与性子几乎了如指掌。
这厮说没说谎,她更是一眼看得穿。
敢情如今是瞒着她一个人呢?
“唔啊啊……唔……”
大抵是看郑二宝在她面前吃了瘪,月毓也想要“以情报情”,她与郑二宝对了个眼神,急慌慌过来,把郑二宝倒的温水递到夏初七面前,示意她喝水。
“啊喔……”
夏初七唇角上扬,只定定看她,并不去接。
月毓委屈地垂下眼眸,悻悻地放下水,又侧到她的身边,要为她捏肩膀,那一副伏低做小的可怜样子,对夏初七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刺激得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外人看见,不以为她虐待下人么?
不对,她与郑二宝多年情分,眉来眼去的,她夏初七才是外人。
喉咙上下滑动着,她冷笑一声,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压下火气。
她盯着月毓,避开了她的手,似笑非笑地道,“月大姐何苦折煞我?你是爷的大丫头,我可使唤不起你,你还是歇歇吧。”说罢她又看向恨不得钻地缝的郑二宝,把面前的水杯推到他跟前,笑眯了眼,“二宝公公,你这水啊,往后都不必为我倒了,赶紧的,讨好你的新主子去。”
“王妃,奴才不敢啊……”
二宝公公呻吟着,里外不是人,“咚”的跪下。
“主子,奴才给你磕头了,你甭气着了自个儿的身子……”
看郑二宝如此,月毓白着脸,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像是站立不稳似的,随时可能被风吹跑……迟疑一下,她也跪了下来,磕头在地。
夏初七冷笑着,叹一口气,拍拍身上的衣裳。
“得了,找不到人,我也不陪你们玩了。”
看她如此生气,郑二宝恨不得自扇耳光,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只得哭丧着脸道,“王妃,奴才哪里做错,你告诉奴才,或是罚奴才掌嘴……”
他们越是委屈,夏初七越是生气。
“起来,你们干嘛?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怎么了你呢。我不过是来找你家主子,你们给我做这些戏干啥?呵,可笑!”
她心里窝了气,说话不太客气。
郑二宝吓得都快要咬舌头了,琢磨一下,横心便道,“王妃,你别生气,奴才告诉你,爷是去了……”
他话音未落,月毓突地猛扯一把他的袖子,摇头。
郑二宝一噎,苦着脸瞪她一眼。
月毓慢慢收回了手,似是不再干涉。可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彻底地刺激到了夏初七。她不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但自恃也不是嚣张跋扈的人,尤其对待赵樽身边的人,更是好得不像话。
如此行为,竟成了悍妇?
吐出一口浊气,她什么都不想再听了。
“二公宝宝,什么也不必说了。”她冷冷看着郑二宝,“我看明白了,他的行踪,你们都知道,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是吧?好样儿的,转告你家爷,便说姑娘不奉陪了。此处不留爷,只有留爷处。”
说罢她转身扬长而去。
------题外话------
七月底了,妹子们,手里有月票的,不要存化了啊。么么哒,入二锦的碗里吧。
抱抱抱,多谢啦!
第331章 初七之火
怀揣着满肚子的怒火,夏初七冲入正午的阳光。
找不到赵樽,她心里有些失落,郑二宝的“两面三刀”,她明知有自己臆淫的成分在内,还是为添了堵,被月毓装腔伤势的虐了一回,她有苦难言,也很愤怒。但这所有情绪都不如她连自己男人去了哪里都不知来得失落。
但她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也没有苦情剧女主的柔弱心肠,可以动不动就想出“山路十八弯”来。
爱情是啥样儿她不知道,因为她强大的脑路回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关于爱情应有的模式。可与赵樽生生死死一路走来,百般滋味都尝过了,她相信情浓时的相许并非作假。但女人的忧伤和虐点,跟男人不同,或者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概念。这没有办法,因为男人与女人天生就不属于同一个物种。思维、想法、观念,通通都不同,女人觉得天大的事,在男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古今中外多少悲剧的产生,都源于男女间天性的认知差距。更何况她与赵樽,还隔着跨越时空的观念之别?
所以,哪怕心脏碎成了一瓣一瓣的,她仍然坚信,赵十九爱她。
“阿弥陀佛!”
用佛号做开场白的人,晋军大营中只有一个。
她不冷不热的抬头,果然看见道常。
今儿大和尚好像捯饬过一番,衣裳整洁,鞋履如新,红光满面,看上去宝相庄重。
“大师没有午睡啊?我爹呢?”
夏初七到这边来原就是想找她老爹的,随意地招呼着,便想往夏廷赣的屋子去。
可道常脸色却有些古怪,“女施主,你父亲不在屋里。”
看他的表情,夏初七心生诡异,“哪去了?”
道常垂首,目光闪烁,像是不便言明,“办理军中要务,暂时回不来。”
夏初七明白了,这也是不能说的秘密。
呵呵一声,她道,“行,那我先走了,告辞。”
她要转身,道常却喊住她,“施主,老衲正有事找你?”
夏初七微微眯眼,静静看他,等待下文。
道常知晓她的为人,向来直来直去,也不再绕弯,“女施主,可否入屋详谈?”
夏初七笑了笑,眉梢挑高,“孤男寡女的,恐怕不便。”
道常是南晏有名的高僧,会这般与他说话的女人,除了夏初七,不做第二人选。道常被她噎住,一对浓密的长眉微微垂下,双手合十,终于慢慢地走近她,“有一件事,老衲已在心中酝酿多日,一日没有机会言明。今日正巧遇见,便告之施主也罢。那‘固若金汤局’的局眼在泉城,但决定风水局的因素却不是泉城。”
夏初七哼哼一声,不回答,只着听众。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换了常人估计会说下不去。
可道常哪是常人?淡淡抬眉看她一眼,他严肃着脸,继续道:“老衲曾与女施主说过,你是三才贵格,凤命之身,乃天定赵绵泽为后。你若与他结合,乃是乾坤正道。奈何一夕之间,星辰突变,紫微临照,帝星有二……你越世而来,是你,又非你,坏了天道轮回,与晋王结合,更是悖世之举,如今引天下干戈,更是难合天道……老衲曾奉劝你,放下情孽,方保平安,可你一意孤行……原本以晋王之才,剑指江山并非难事,但因有你,始终举步维艰,这便是天之罚……女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若继续纠缠晋王,他纵破此局,恐也有性命之忧……也就是说,决定因素不在泉城,而在你。”
“呵呵呵呵……”夏初七忍不住想笑。
这道常和尚向来喜欢用玄之又玄的东西来唬弄人,她对他的话从来都持保留态度。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敢情天机都让这老儿参透完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是夏初七。她与赵樽交错在时空,身份错位,道常却真的知晓。
甚至于,连“转世桃花”的谶言,他都知晓。
心里一凛,她重新审视着老和尚的面孔,想着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声音微哑。
“你刚才说的这些,都告诉他了?”
道常面目慈祥,却似有深意。点点头,他道,“帝星之争初启,乱世已至。但自古分分合合,终将天下一统。晋王登基为帝,亦是大势所趋。可但凡男子,如花美眷都是锦上添花之物,何况帝王?你如今连一个丫头都容不下,这番心性,将来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容得下那三宫六院?女施主,你恐有不知,江山之固,非帝王一人之功。若是帝宫风雨飘摇,互相倾轧,岂非又要干戈再起,令朝野不平?若是那般,何来繁华盛世,何来晋王的帝业宏图?”
大男子主义思想,让夏初七痛恨,可她不得不承认,时下的人,与她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即便宠她如赵樽,骨子里也是一样。他们受到文化、传统、观念所制约的东西,永不是她能理解的。比如泉城耿三友的洪泰帝画像,若是依了夏初七的意思,不要说他挂洪泰爷的画像,便是挂玉皇大帝的画像,她也照打不误。
但赵樽不会,这便是鸿沟。一道隔了时空的鸿沟,无法跨越。
念及此,夏初七抿了抿唇,“大师真是抬举我,好像我一女子,竟能翻转乾坤似的。”
道常没有马上回答,他双手合十,面对面看着这个心细如发却俏皮伶俐的女子,遗憾地叹了一声。
“若非天命如此,你确属晋王良配。可世事两难全,女施主自行考虑吧。放眼南晏有万里江山,幅员辽阔,城池千座,国力昌隆,可是,以晋王之才,绝非仅南晏一隅并可满足。他是能征霸天下的大丈夫,岂可为了一个妇人,断送了……”
“大师!”夏初七打断他,面上带笑,“说这些何益?我又不懂。我只想问,他什么态度?”
道常沉默片刻,脸上难得的有了笑意,“依你猜测,他应是什么态度?”
夏初七弯唇,浅笑,“不知。我想听大师说。”
道常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应了我。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夏初七想着赵樽说那话时的表情,面上略略僵硬。
道常捋了一把胡子,观察着她的面色,规劝道:“人之立世,讲究顺应天道。你与晋王,情深,却无缘,天数如此,强求无异。老衲曾为晋王批过八字,他的姻缘……在京师。不论是你,还是月毓,与他而言也不过过眼云烟,你即便束他也无用,他终将……”
“得得得。”夏初七没耐心听他瞎咧咧,只嘲弄一笑,“大师想说,东方阿木尔?”
道常点头叹道,“他二人原是天作之合,也因星辰之变,错过姻缘……”
说到此,他突地念了句“阿弥陀佛”,把话题转开,“不瞒女施主,晋王此番离营前往滨州,亦是为了接从渤海坐船而至的东方姑娘……”
没有情绪地“嗯”一声,夏初七目光微凉,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笑着看他。
“大师,等你来日得道升天了,最好去做月老,免得浪费了天分。”
这似笑非笑的诅咒,噎得道常面色微白,出不得声。
夏初七却笑了,“大师啊,以你之言,就好像赵樽当初娶了阿木尔,就能天下太平了一样。好像他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一样。呵呵,你们这些男人啦,都喜欢把自己的无能推到女人的头上。夏亡了怪妹喜,商亡了怪妲己,西周被灭了怪褒姒,吴亡了怪西施,唐朝衰了怪杨玉杯,明朝亡了怪陈圆圆……男儿即强,可不扛了天下?男儿即强,何不自己生儿育女,要女人做甚。可笑!”
道常看她脸上奚落,竟是久久无语。
夏初七目光一转,看着他再次讽刺,“尤其告诉我这些事儿,是一个和尚,更是笑上加笑。”
道常愣了愣,胡子微微一抖,“女施主,不必介怀,老衲此番也是为了晋王着想。当然,正如当初的星辰异相,若来日晋王称帝,以帝气影响天道,也并非不可能。老衲今日之言,只是想说,你需戒骄戒躁,切勿容不得他妇,让晋王为难……”
容不得他妇?如今大家都是这么想她的么?
既然都这样想,让就让他们想吧,她就这尿性。
夏初七收敛住脸上客套的笑容,轻声道:“大和尚,我眼累,心累,最讨厌说教,告辞。”
看着她甩手离去,道常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发现手心一片汗湿。闭了闭眼,他镇定片刻,转身回了自家的屋子,将一直捏在手上的信纸投入了火炉里,任由它化为灰烬……
看着燃烧的火光,他片刻失神。
好一会儿,他双手合十,垂着头颅轻声道:“佛祖当饶恕弟子,弟子之为,也是为了正天道,顺正道……”
~
夏初七去了医务营,在小二和小六审视的目光追随下,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该交代的东西都交代清楚了,方才大步出营,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回屋坐在床榻上,夏初七安静下来,左思右想。
赵樽去接阿木尔了?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少?
换以前,她打死都不会信。而现在,竟可笑地产生了怀疑。
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让她觉得日子极度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不好受的时候,便会想念亲人……
可她的亲人,好像只剩下宝音了。
回想与赵樽初上北平那些日子,没有战事之前的轻松与自在,她近乎疯狂的痛恨起了战争。
紧紧抱着脑袋,她呻吟一声,滚倒在床上。这些原本就不是她要的啊。
她想轻松,想自由,想与赵樽双宿双飞,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
可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被迫走上了这条路?
想起自己以前一遍一遍对赵樽说“想做皇后”的无奈,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她把赵樽逼上造反这条路的。
也许,道常是对的,赵樽也没错,她自己更没错。
错只错在时空不对,身份也不对。
也罢,这世上没有割舍不了的人,也没有割舍了可以不痛的心。不都说么,一个人一辈子总会有一次无理取闹的任性,做一次想走就走的决定。她性子刚烈,原就我行我素惯了,这些年为了赵樽,她梳剪了自己的羽毛,拔掉了身上的尖刺,到头来,还是无可避免的成了红颜祸水。
既然没有任性过,何不任性一回?
她要回北平,她想她的女儿……强烈的愿望支配着她,手脚已经无意识的行动起来。
等她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时,衣服和细软已经收拾妥当了,装在一个随身的箱笼里。
满满当当的一箱东西,看上去挺多。可说到底,她也只剩下这些家当了。
不管这些年里与赵樽如何笑闹,她的银子,真正攥在手里的并不多。
多少年了?快七年了,她又诓又诈,竟会穷得叮当响。
七年了,她跟了赵樽快七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
他们的七年之痒,看来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凉笑着沉吟片刻,她找出纸笔,坐在床边,想给赵樽留些什么。
可写着,画着,纸上出现的竟是一个标志——红刺特战队的队标。
看着这久违的图案,一种恍如隔世般的窒息感,让她有些找不准自己是谁。
是夏楚?还是夏初七?是赵樽的女人?还是红刺特战兵的军医?
一种没有归属的漂泊感,让她眼圈一红,为免泪水滑下,他抬头偏向窗外。
外面暖烘烘的阳光里,朝她走来的,分明是一个穿着整齐的军装,剪着利索的短发,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军医。
那个是她吗?默默收回目光,她撕掉画了队标的纸,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来。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
……就是遇见你
……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
……陌生又熟悉
……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
……却无法拥抱到你
……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
……但愿认得你眼睛
……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
……身边有怎样风景
……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
……却如此难以忘记
这首歌叫《星月神话》,是她前世唯一看过的一个穿越剧的片尾曲。那个故事的剧情她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只剩下这首歌。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同是穿越的缘故,她要写字的时候,冒入脑子里的便是这首歌的旋律。写完,她长长吐一口气,把纸压在砚台下面,探手入怀,摸出从未离身的桃木镜,又抬起左手,看了看碗上的“锁爱”,叹息一声,终是提着箱笼出了屋子。
冬日的阳光不烈,却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眸。
回头看一眼她住的地方,瞳孔缩了缩,突地产生了距离感。
顿了片刻,她大步去了马厩,光明正大地打马出营。
赵樽不在,这个营中,无人敢阻挡她。
但她的动静闹得太大,还是惊动了许多人。郑二宝痛哭流涕地追了出来,边跑边跪,边跪边磕头,月毓也跟着他慌乱的跑,泪珠子挥洒了一地,小二和小六更是夸张,大喊大叫着跟着她的马屁股追,吃了一嘴的灰尘。除此,还有无数的晋军将士,他们都在喊她,追她……
可看着这样的场景,夏初七觉得更加可笑。
她多像一个任性的,不识大体的无知妒妇?为了与男人赌气,便要离家出走。
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阳光中静静看她的道常。
她知道,她不是在赌气。
晴岚惊叫着,跨上马,飞奔过来。
这么久不见面,她做了陈景的夫人,生了孩子,穿着繁复的华裳,身手还是那么矫健。
“姐姐……”晴岚马术很好,不一会儿已经靠近了夏初七,她呐喊着,声音破碎,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小脸潮红而惶惑,“我的姑奶奶啊……你拿着行李要去哪儿?你等着我,我跟着你去。”
到底还是有人真心为她的。
到底晴岚还是不像郑二宝,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般想着,她好受了一些。
可转念她又想,晴岚跟上来,有几分是因为赵樽的命令?
说到底,她名义是上她的义妹,可也是赵樽的丫头……她与郑二宝一样,当她与赵樽冲突时,会帮谁?她后面这些高声喊叫的人里面,可有一个会在当着赵樽的面,站在她那边?可有一个会不管她做什么,为人如何,就像真正的朋友那般,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目光渐渐模糊,她突然觉得孤独。
明明身边有无数的人,却觉得世界只有自己一个。
她的世界太安静了。听不见,没有半丝声音……其实她已经孤独了很久。
因为有赵十九,她刻意的骗了自己,掩饰着那种孤独。
如今是装不下去了么?
马鞭一扬,“啪”地甩在马背上,她冷笑一声,抽出桃木镜,看着跟在身边的晴岚。
“亲爱的,我数三声,你再不停马,我便让你看看鲜血是什么颜色……”
晴岚一愣,“姐姐……你这是何苦?不管什么事,等爷回来再说,行不行?”
“不行!”
“姐——!”
“别叫姐了,叫天王老子都没用。”
她近来与赵樽闹别扭的事儿,晋军上下无人不知,晴岚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看着夏初七绝决的眼,看着她手上锋利的刀尖,就要划破白皙的肌肤,晴岚吓住了。
“驭”一声,她勒住马儿,留在阳光里,看着夏初七绝尘而去。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王妃……王妃啊……奴才错了啊……奴才错了,不该瞒你……”
“王妃……王妃……”
背后铺天盖地的呐喊声,夏初七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的天地,空旷,冰冷,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她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一个人驰奔在这片天地,看着没有融化的微雪,看山峦河流,江山如画,她知道从此她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王妃之尊,更没有了那个男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江山他的城他的女人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她属于自己,不必再为别人去操心,去难过,不管做什么事,也不用再顾及任何人的心情。
她只是她,一抹来自异世的灵魂。
她终究也只是她,独自一人。
~
天高路远,岁月本长。
在十日以前,在夏廷赣的催促下,赵樽当夜便带了十来名侍卫从沧州出发,到达临邑。
在他到达时,兰子安已经等候了一天一夜。
若没有夏廷赣,赵樽与兰子安两个人,估计除了在战场上,永远也不会说上一句话。而兰子安的“复国梦”,也不会就此断送。
可事情到底发生了逆转,在夏廷赣撮合下,饱读诗书的兰秀才,自是懂得“顺应天道”的道理。更何况,夏廷赣于他有恩,当年他却没有善待他的女儿,也有愧疚。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兰子安动摇了。更何况,夏廷赣只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晋军绕过聊城而已。
赵樽也许诺,事成之后,将肖同方当年称帝的地方,划为兰子安封地,许他异姓王之尊。
如此厚待,赵樽有十足的诚意。
兰子安跟着赵绵泽,守国之将,兵部尚书已是极大,复国之路太漫长,更不现实,能做一个异姓藩王已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更何况,他又如何不懂,以晋军的攻城能力,赵樽如果要攻打聊城,并非不可破。赵樽如今肯坐下来谈,一来也是因为夏廷赣,二来他只是想要减少晋军伤亡而已。
经了一天一夜的商谈,兰子安同意考虑,并在三日后给他结果。
这一次来临邑,收获很大,赵樽很清楚,兰子安考不考虑,从此也再无退路。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收获得多,失去更多。
时光的脚步,无人能够留住。该走的人会走,该传到的消息,也终究会传到。
夏初七纵马离营的消息,传到赵樽的耳朵时,已是五日后的下午。
夕阳正收住它在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赵樽等人拖着疲惫的歇脚,正歇在路边一个荒掉的破旧凉棚里。
赵樽正眺望着远方,琢磨着行程,丁一便疯狂的策马而来。
“殿下,不好了。殿下……出大事了。”
赵樽一凛,下意识起身,“何事这般慌乱?”
丁一翻身下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王妃她……走了。”
赵樽脚下一晃,面色突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听完丁一的讲述,他也想不通,阿七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次,他和夏廷赣来临邑,一路轻车简从,行踪隐秘,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他身边的人,除了道常之外,也无人知晓他去会见兰子安。离开沧州那一晚,子时已过,他没有吵醒夏初七,只修书一封,交给道常,请他代为转达。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就算与他赌气,就算与他闹别扭,就算真的生气了,也该等他回去的。
七年的夫妻,他以为经过了这么多风雨,他与她之间,就算不必明言,也能明白彼此心意。
他以为常挂嘴里的东西,不牢靠,能心有灵犀的,才是亘古。
然而他忽略了,他的阿七到底只是一个女人。女人这种生物,天生便小性。不管她有没有智慧,有没有头脑,都不可避免会胡思乱想,都不可避免在男女之事有刹那的短路,也会钻入牛角尖里与自己过不去。更何况,他又怎会想到……那老和尚根本没有把信交给她?
再者,妇人之心,他身为男子,又如何能懂?
他是男人,不仅仅是夏初七的男人,还是晋军的领袖。无数人都把脑袋拎在手上眼巴巴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决断来换取生存和命运。那一些夏初七看重和在乎的东西,例如月毓之事,在赵樽的大局面前,在山河皇图面前,在动辄死伤数万人的战争面前,简直微不足道,他也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甚至想都不会想到,会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她离营出走。
丁一看着他铁青着脸,沉默不语,脊背都凉了。
“殿下,如今可怎么办?这兵荒马乱的……王妃的耳朵又听不见。”
想到阿七失聪的耳朵,赵樽心如刀绞,一拳打在扎棚子的木桩上。
看着鲜血流下来,他的手,终究颓然放下。
回头,他冷冷扫向众人,“找,给我找。找到她为止。”
丁一担心的眼,迎上他愤怒的面孔,赶紧心惊肉跳的别了开去。
“是,属下遵命。”
丁一骑马要去,背后却传来赵樽的吼声。
“差人去北平府,她……可能会去找宝音。”
那一天,赵樽发了很大的脾气,但从头到尾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所有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除了紧紧跟随在他身侧的丙一,也没有人看见,向来高高在上,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掉半滴眼泪的赵樽,眼眶湿润后,偷偷抬袖抹去……
------题外话------
如花锦碎碎念,月票啊月票啊,妹子们,别忘了把月票给俺啊……
摸摸大!
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
长夜过去,轻风如锉。
太阳缩回了云层,乌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雨了,阴沉,低压。
天儿已经大亮了。晋军营地的将士们在得知赵樽就要回营时,紧张的心情比天更压抑。
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晋王妃赌气离开了,偷偷尾随她的几名侍卫,还没到青县就被她甩掉了。
灰溜溜地回到营里,大家都在等待晋王的雷霆震怒。
可赵樽冷着脸回营,什么也没有说,便屏退了跪得密密麻麻的人,单单只留下了郑二宝与月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赵樽端坐椅上的冷峻身姿,郑二宝跪在地上,肩膀颤抖着,一阵痛哭。
他是了解他家主子爷的,他回来了,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至于到底是什么,郑二宝只是一个奴才,他也闹不明白。
拿袖子抹着眼泪,他痛哭道,“爷,都是奴才不好。呜,那日王妃来找您,问您去了哪里,奴才不敢说……道常大师吩咐过奴才,您去滨州的事,谁也不许说……呜,即便大师不吩咐,奴才也不敢向王妃透露的……后来王妃果然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奴才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对奴才说话……奴才吓住了,想告诉她,又被月毓拉住……呜,奴才错了,是奴才错了……”
絮絮叨叨的话,郑二宝说得零碎,却也清楚。
可赵樽静坐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郑二宝恸哭到这里,冷不丁又哭丧着脸抬头。
“可奴才到底错在哪里,奴才也不懂。呜,下回遇到这种事……爷啊,奴才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
赵樽看了郑二宝一眼,微微眯眸,把脸转向月毓,“你可有话说?”
“呜……啊啊……”月毓跪在地上,根本就说不出话,又急又苦,无助的泪在眼圈里打转。
看赵樽冷冷的眼里闪过的肃杀光芒,郑二宝微微一愣,以为他要把迁怒月毓,一咬牙,抬手一耳光扇在脸上。
“爷,不关她的事,都是奴才……奴才该死。”
打完了,他咧了咧脸,可见赵樽只是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不得不狠下心来,继续掌嘴。
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在脸上“啪啪”作响,他嘴里也不停为月毓开脱。
“爷,奴才该死,奴才,奴才也不晓得说什么,总归……奴才该死。”
郑二宝脸上的皮肤曾经夏初七形容为白馒头,可见其白皙嫩滑,这么一顿嘴巴打下去,很快便浮起了红红的手指印,两边脸都浮肿起来。
“呜啊……”月毓看着他,拼命摇着头,想向赵樽求饶。
可哀哀的哭了几声,看赵樽仍没有动静,她也开始掌嘴。
屋子里一直“啪啪”不停,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听得屋外头的丙一等人,头皮都麻了,生怕一会儿晋王的怒火会烧到他们这边儿来。可今儿的赵樽很不对劲儿,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的看着,约摸掌抠了几十下,他方才慢慢起身。
“郑二宝!”
听他终于喊了自己,郑二宝“哎哟”一声,赶紧停住手。
“爷……奴才挨几个巴掌没事的……”
赵樽冷冷剜他,赤红的眸中写着“自作多情”几个字,却道,“你觉得月毓如何?”
这没头没脑的话很是让人费解。
月毓红肿的脸微微一怔,郑二宝也愕住了。
当年皇城里发生的事儿,夏初七除了告之晴岚与甲一,其余人都不太知情,包括郑二宝。
一知半解的二宝公公,虽然知晓月毓与夏初七的矛盾,但按他简单的脑子来思考,也无非是两个女人抢一个男人的戏码。从同为男人的角度考虑,他始终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一来他觉得依他家主子爷的身份,有几个妇人或者无数个妇人都是正理。二来他与月毓多年交情,当初在皇城虽然有些不痛快,但到底事情过去几年了,月毓又遭此横祸,没有了舌头,也怪可怜的,完全不会再与王妃争宠,只是让她伺候他家主子爷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闹出那么大的事端来。
多少年交情,他怕赵樽真对月毓做什么,便想要一力承担。
愕了一下,他磕头道,“爷,你饶了月毓姑娘吧,她挺好的人啊,对你也是忠心耿耿,您饶了她吧。”
他一个头一个头的磕下去,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樽却突然笑了。
只是这笑,很冷,很冷。
“郑二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脑子虽不太好使,却忠心一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把他又褒又贬的说了一通,赵樽话锋一转,目光像淬了一层凉气,突然从他的身上转到月毓的脸上,沉声道,“从今儿起,便把月毓赏给你,去你房里伺候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震得郑二宝与月毓久久无法回神。
静寂中,郑二宝听见了自己狂热的心跳声。
“爷,您,您没开玩笑吧?月毓是打小伺候您的,奴才是奴才,您才是主子……”
赵樽像是听得烦了,猛一回头盯着他,“你也知道我是主子?”
郑二宝一噎,脊背僵硬着,拼命咽唾沫,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明白了,让月毓伺候他这个奴才,那不仅说明她是奴才的奴才,还在于……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可他一个太监要女人何用,他若是同意了,岂不是误了好端端的姑娘么?
郑二宝没有过女人,虽然是太监,但也想过女人,却压根儿没想过可以拥有月毓这样漂亮的女人。
在经过一番短暂的纠结之后,他终是“咚咚”磕头在地。
“主子,奴才阉人一个,实在受不得主子这番疼爱……”
“受不得?”赵樽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两个人,“让她跟了你,或让她死,你选一个。”
说罢他转头离去,一个字也不再多了。
“主子……”郑二宝跪行了几步,看着离去的赵樽,终是无奈一叹。
转过头,他看向月毓,“月毓你不必难受,等王妃回来了,爷的气也消了,他会收回成命的……”
他安慰着月毓,可这句话连他都不相信,月毓又如何会信?
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了解赵樽的为人,他出口的话,再难改变。
月毓看着赵樽过后被风掠起的帘子在无风而动,紧紧咬着下唇,欲哭无泪。
“月毓姑娘,你甭伤心了……”郑二宝瘪着嘴巴,似乎也要哭了。
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月毓凄凉一笑,从门边收回视线,慢慢看向郑二宝,泪珠子大串大串地滚落。
她知道,在赵樽的心里,爱的,不爱的,从来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没有过半点模糊的界限。
~
晋军营里的冷寂,显得沧州城更为热闹。
赵樽领了几名侍卫从喧闹的街道打马走过,一直奔至沧州有名的水月庙外才停下。
历朝历代,不管战争如何猛烈,庙中中的香火似乎都不曾断绝。
当然,赵樽来水月寺不是为了求神拜佛,助他早日找到夏初七。他是来寻道常的。
在他回营之前,道常便搬到了水月寺居住。
纵观南晏的僧侣,道常当数第一。他不仅有洪泰爷亲封的僧职在身,属实也才华横溢,精通兵儒,与赵樽之间,不仅是忘年之交,他也一直被赵樽视为良师益友,颇受赵樽的敬重与爱戴。当然,在赵樽过往的经历中,道常对他的帮助也不可谓不大。
这个和尚,他有才有德,却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于山水之间,却冒着天下大不韪,参与到了国事之中。然而,他不图名不图利,似乎也不想名传千古,也不要赵樽给予他的任何官职与利益,更没有还俗的意愿。
也是这个和尚,一出巧计,就骗退了夏初七。
庙宇有些破旧,似是许多年都没有修缮过了,刚入了大殿便能嗅到一股子酸腐的味道。
寺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沙弥看见赵樽过来时,低头合十,恭顺地将他引入后面的禅院。
可道道并没有在屋子里修禅,而是盘腿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树旁。面前放了一个楠木棋盘,棋盒中的黑白子都还没有动,他双手合十,宝相庄重,口中喃喃有词,像是在念着经文,听到赵樽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没有睁眼,更没有半分意外,只低低地“阿弥陀佛”。
“你来了。”
赵樽脚下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大师,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让人辩不清情绪。
道常重重一叹,“老衲就知道你会来兴师问罪。”
说到此,他突地抬头,两只悬垂的眼袋边上,满是瘀青红肿,眼睛里也充血似的,红通通一片,像是被人给狠狠揍过一顿。但他面色平静,似是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夏公前脚才走,殿下后脚便来了,阿弥陀佛。老衲已经准备好了。”
他指了指脸,又指着面前的棋盘,那意思是,要打还是要“杀”,随便他了。
赵樽双目缓浅浅一眯。
看来得知女儿不见之后,他的老泰山比他速度还要快,干得干净利索的跑来,直接把道常打了一顿。
沉吟一瞬,他没有坐下来,只盯着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问缘由。”
道常端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他。
“老衲若说为你,也为她,为天下苍生计,你可信?”
赵樽眼波微微一动,“此事你已说过。我也告诉过你,我会处理,你不该擅自做主。”
道常看着赵樽铁青的脸上,隐隐掺杂的杀气,闭上了双眼。
面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当年他在晋王府里见到的那个清冷少年,也不再那么容易说服了。
低喊了一句佛号,他叹息一声,“因果因果,有因有果,老衲也是料中了今日,所以早早搬了出来。但躲不过的,终是躲不过,正如你与七小姐之间的孽缘,总归会有一劫。七小姐悖世之人,只会误你前程,毁你大业。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老衲今日的苦心……阿弥陀佛,殿下若是意难平,动手吧。”
他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赵樽静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秃顶与袈裟。
“你警醒她,却不该激走她,更不该扣押我的书信。那不仅是书信,也是我对大师的信任。”
道常缓缓睁眼,面带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说,她又如何肯离开你?”
赵樽喉结微微滑动着,脑中想到阿七听到那些话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没由来的痛。
道常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色,又是苦叹,“殿下你且抬头。”说罢,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风正盛,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风筝,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顽童在放,隔着寺庙的围墙,远远传来嬉戏的笑声,那些风筝在他们的手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也不知怎的,在风的吹拂下,几只风筝突地缠绕在了一起。顽童们在墙外惊叫,无奈的叫唤,可不论他们怎么扯,风筝也没有法子在空中分开……
“阿弥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风筝缠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线任它飞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让它们分开,如何再上天空,飞得更远?”
赵樽收回视线,莫名的笑了。
冷笑声里,有着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悲愤。
“大师,我很小便会玩风筝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终缠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让它落下来,再重新再飞。落地再扯开的风筝,难保不会受到损坏,无法缝补……”顿了一下,他视线微微一厉,直视着道常,“正如你所为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个人都认为我应当在乎,都认为男儿立世,当以兼济天下,泽被苍生为荣光。可大师你可曾想过,若是没了她,我纵是称霸天下,拥有风光万里,又与何人共赏?”
不留情面地转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视线。
阿七已经走了,现在与道常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担心她,耳朵失聪,行事不便,她会去哪里,会发生什么事?赵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会失态,会失控,会不管不顾。而那样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个人牵着马在沧州城里没有目标的逛了一日,赵樽在黄昏时分方才回营。
营中将士见到他,纷纷低头,谁都不敢去惹一头处于愤怒边缘的狮子,人人都在猜测他到底要压抑到何时才会彻底爆发。可他们似乎都猜错了赵樽,他没有爆发,更没有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个人策马去了一趟沧州附近最高的马骝山,对着远山近峦,大声喊“阿七”之外,他没有做半点与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没有人回答。
阿七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会回答。
认识第七个年头了,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
一种深深的无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过,也许等他回营时,阿七会笑吟吟地过来接他,顺便损他一句。
“总算舍得回来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气或者恼恨地跑过来,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然后破口大骂。
“赵十九,你欠我这么多银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他没有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还清欠她的钱。甚至于,他希望一辈子就这般欠着,这般牵扯不清。
他喜欢欠着她,喜欢看她气得眉头倒竖的小样子,喜欢看她呱呱乱叫着埋怨,喜欢看她为了算计他的银子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更喜欢她简单纯粹地窝在他的怀里,脑袋蹭来蹭去的唤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个时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让他心潮起伏,有一种身为男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他必须让她幸福。
可盼了,终究还是失望。她没有在营里,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更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赵樽这样告诉自己,为了他们的女儿,她肯定会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
这个世上,除了赵樽,估计谁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写这个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来自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他触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遥远世界。
“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
看到这里,他冰冷的视线,登时凝住,握纸的手微微颤抖。
“阿七……你莫要对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给一次机会,莫要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说好的事,都还没有做,你怎么舍得走?”
她说过的,等他为帝,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微服私访,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与众生平等。她还说过,等他为帝,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就有两棵桂花树,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然后装在枕头里,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梦。她说,在她那个时代,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她说,待他为帝,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不仅要发扬海军,还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靓女,看欧洲的猛男,她说,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她还说,待他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会再有甲午海战,不会再有鸦片战争……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关。她还说,她要研制一种新药,彻底治愈他的头风,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成批量的生产,从此之后,各地都要建医院,建学校,科举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培养出一群酸书生,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发展国防。她还说,不仅要重视农耕,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
她说过的许多话,都似天书,是赵樽没有听过的,甚至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并且能够一件件说服他,告诉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从来他都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妇人,她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从无半分缝隙。
可是她走了,没给他半点机会……
赵樽静静的想着,对着那纸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总会有许多的大事要做。为这个而忙,为那个而忙,为整个天下而忙,却在不经易间,就伤害了自己最亲最在乎的那个人。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身边的,从未想过会失去。他从没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拥有的太多,拥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让他忽略了两个人的感情,哪怕有过七年沉淀,有过生死考验,也需要去细心维护。这世上从无永恒不变的东西,更没有不劳而获的情感。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头,看到门口风流倜傥的元小公爷。
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两个酒坛。
“这是那晚,我与表妹喝过的,你要不要来点?”
雪上加霜,伤口洒盐,干这种事儿,让元祐特别愉快。
赵樽目光微动,看他道,“你是来看笑话的?”
元祐笑了起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除了看笑话,我也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赵樽哑然失笑。
“哥们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边,把一坛桃花酒塞他手里,“这是近日我总结出来的,只要喝醉了,便会看见你想看见的人,来,试试吧。”
换了正常时候,赵樽会给他一记冷眼。可这个时候的赵樽,不是不正常么?
若是喝醉便能看见想看见的人。那么,他喝。
酒入喉咙,夜渐渐深了,房中的火烛在忽闪忽闪,他却毫无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脸,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梁,没有半分与夏初七相像。只有被他弄得凌乱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赵樽皱了皱眉头,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着,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里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来,甩在一边,弯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严肃的脸孔与动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禄,你做什么?啧,我躺一下怎么了?”
赵樽没有抬头,只道,“她不喜欢。”
元祐心里一凉,歪头走近,看着他的脸,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禄,这是几?”
赵樽拍开他的手,剜过去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赶紧滚蛋!”
“哎哟妈!”元祐哆嗦一下,“你可吓死我了,我说你的脑子……还好吧?”
赵樽冷冷一哼,并不搭理他。可元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收拾夏初七留下来的纸墨,药瓶,还有那什么面膜、蜜粉等乱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却像看见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受情伤谁没有过啊?可受情伤受得他这么镇定,还镇定得变了性子,像个娘们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没有见过。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灯芯,举到他的面前。
“天禄,你到底在干嘛?”
赵樽半蹲在一个木制柜子前,良久没有动弹。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问,“喂,你中邪了,怎的又发愣了?”
赵樽的身子一动,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他。灯火把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拉长,再拉长,延伸到了墙角,像一抹静止的画,看得元祐心里发瘆,“天禄,你别吓我啊!”
怔愣了好一会儿,赵樽突地低垂下头,“她不会回来了。”
元祐一愣,放下灯烛,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你看见啥了,为啥这么说?”
赵樽看着地上,慢慢地撑着起身,嗓子似有哽咽,“她的钱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翘起,气极想笑,“她要跑路,自然要拿钱啊……大惊小怪。”
赵樽侧眸看着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摊开了手心。
他的手心里,有一把铜制的钥匙。
元祐蹙眉,“什么玩意儿?”
赵樽回答,“钥匙。”
果然被女人抛弃会拉低智商吗?元祐无语地望着他,“我知道是钥匙,我是说……做什么的?”
赵樽眼圈有些泛红,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当,都锁在晋王府里,房契、地契、银票……这把钥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欢钱,很喜欢钱。她说钱可以给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没有钱。若是有一天,没了男人的时候,到底还有钱可以傍身……可是,她却把钥匙留下了。”
这把钥匙,那把锁,对他们而言,很很深的渊源。
因为这是从京师的晋王府带到北平去的。从当年赵樽在阴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师从田富手里接过这把钥匙,接管了晋王府的财产开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里。她随手携带,视若生命……甚至在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时,钥匙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使劲抱住头,赵樽吸了一口气,“她连财都不要了,还会要我吗?”
元祐听着他的话,久久不能出声儿。
认识赵樽二十七年了,他就没有见过他这般不自信的时候。
堂堂晋王……也会怕人家不要他,说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禄,为什么看到你这般,我很想笑?”
他语气里满带戏谑,赵樽却懒得与他磨牙。把钥匙收入怀里,他指着门口。
“你可以滚了!”
他没有抬头,指着门,头却偏在另一侧。
元祐收敛住笑容,看着他,终究没有转过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离开之前,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这仗还打吗?你答应过我的,还打吗?”
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当年他要随他北上,为他鞍前鞍马后,赵樽曾许他一诺,“将他来日登顶庙堂之日,为元祐办一件事”。元祐始终盼着他有朝一日挥师南下,直入京师。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横祸,元祐虽然担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担心赵樽就此放弃南下之途。他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过那潺潺江山,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宫,如何见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娇娘?
风在静静吹。
灯火下,赵樽的脸,半边阴,半边雨。
许久,他声音沙哑地说了一个字。
“打。”
元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静静出了屋子,体贴地为他关上了门,却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默默回过头,看见屋子里的男子,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颓然地坐了下来,紧紧捂着脸,躬下身子。
“阿七,是我错了么?”
一点一点放开握紧门框的手,元祐垂下头。
无声的一笑,他望着天空苍白的月色,大步走过营房,高声唱响。
君行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惜别伤离临行饮酒三两三
一两祝你金银滚滚来
二两祝你清闲乐开怀
三两祝你鸳鸯影成双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万山千水觅良缘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今宵别梦越关山
越关山,是家乡,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关山,是家乡,跋山涉水到金陵,惟愿她平安……
(注1:根据歌曲《性空山》改编。)
------题外话------
大家都说道常是法海转世,如花锦虎躯一震,发现还真是也,啊哈哈~
可否为道常求嫖?别打我——
第333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
南下的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数十万人的命运系于赵樽一人之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想打与不想打的问题了。即便没有他曾经对元祐许下的承诺,也非打不可。作为一名军事掌权者,在军事推进到这个地步时,已经无法回头。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伤亡,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如何早一日拿下这万里江山,并以它为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给她一个受天下人朝贺的大婚之礼。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赵绵泽,说兰子安在临邑私会赵樽,有通晋嫌弃。与此同时,赵绵泽潜在沧州的探子也传递了消息回京,把当日在雕花楼里,夏初七酒后吐出的“真言”禀报了上去。在此之前,赵绵泽对兰子安也并非完全信任,如今两桩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赵绵泽并非昏君,如今两军阵前,讲究“疑人不用”,也最岂临阵换将。
左右权衡后,谁也没料到,赵绵泽却把此事压了下来,未有声张。
这与赵樽、夏初七、道常等人当初制定离间计时的猜测大相径庭。
赵绵泽为人,越发让人思虑不透。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个消息传入了京师,传到了赵绵泽的耳朵里。消息称,晋王妃与晋王彻底闹掰,并在一怒之下,愤然离去,晋王找寻一月有余,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绵泽大惊之余,除了为夏初七的安危担忧之外,对兰子安的信任也终于土崩瓦解。
二月初,赵绵泽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处寻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亲手拟成了一份圣旨,八里百加急,传入聊城。
圣旨上,他并没有对兰子安有任何的指责,甚至于连半句怀疑与质问都没有。只说如今晋逆在沧州一带按兵不动,粮草空虚,后援无力,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太规模的攻击,但朝臣懦弱,无可用之人,勒令兰子安把手上兵马交由耿三友,并马上回京述职。
回京会有什么变数?兰子安隐隐已有猜测。
他知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赵绵泽好言安抚,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这之前,对于要不要让晋军过聊城,为赵樽做嫁衣,兰子安其实也在犹豫。
如今赵绵泽的一道圣旨,也成了压死他理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并不知道赵樽与夏初七等人设下离间之计,只是想到赵绵泽,觉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赵樽这条退路,赵绵泽给他背后一刀,他岂非两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应一般,夏初七的离营自去,看上去只是她与赵樽两个人的感情风波,但对整个政局的影响,却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赵绵泽对兰子安的不信任,让兰子安再无犹豫,也同时毁掉了南军“固若金汤”的防线。
当日,兰子安一面给赵绵泽上书准备返京事宜,一面却传了密信给赵樽。
信上,他只六个字,“君之行,可为。君之诺,切记。”
收到兰子安密信的当夜,晋军数十万人马从沧州入德州境内,蓦峻跨河,经聊城以东的茬平县,急行军数十里地,夜袭东阿县,不过半个小时便大败南军,取得胜利后,晋军半步未停,一口气未歇,继续南下,从东平入汶上,在汶上痛击守城南军,次日辗转曲阜、邹城。因前方有南军主力迎敌,这些城镇只有小股南军,遇到晋军主力,基本都没有回神,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晋军一路南下,屡战屡胜,势如洪浪。
由于兰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护,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应过来时,晋军大部分已南下甚远。
耿三友大惊失色,连夜于泉城发兵,南下追击晋军。
而晋军在皱城稍事休息,主力却继续推进徐州,不理会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时间便是胜利,机会稍纵即逝。任何一个军事将领,都懂得把握战机。
赵樽亲自领兵,铁骑踏着南军还没有睡醒的美梦,横跨整个山东,如同决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晋军马蹄的嘶吼声中,发出了紧张的颤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杀红了眼的晋军战士用鲜血洗成了暗红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战事逆转。
南晏朝臣对于兰子安“滞溜聊城,不仅不返京,还对晋军主力过境一无所知”上书谴责,要求建章帝给予他渎职之罪的严惩。更有甚者,认为应当将他视同于谋逆大罪。
可不等赵绵泽责难的圣旨传到聊城,兰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缘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为由,彻底断绝与南晏朝廷的往来,当夜秘密整肃军队,大举逮捕了南军的死忠之士,便于次日宣告天下,率军降晋。
此举,令天下哗然。
大晏王朝稳于磐石的基业,也似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就在朝臣们远在京师,为了兰子安降晋一事争论不休时,晋军已轻骑过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烟卷起层层乌云,震天的嘶吼染红了河山万里。
战车、炮火、马嘶、旌旗,晋军铺天盖,绞杀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鲜血在空中飞溅,不足三个月,晋军已踏过半壁江山。
在钢刀、铁蹄和炮火之下,对无数个民间家庭来说,将是永远的生离死别。可对于掌权者来说,他们看不见鲜血与离别,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关于死亡与胜负的数据。通讯的落后是古代战争的弊病,等赵绵泽知悉晋军已过宿州时,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历时四个多月的战争,晋军势如破竹。
在他们的铁蹄碾压之下,南军如同陷入了一场噩梦。
但这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持续太久,不仅南军乏了,晋军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晋军驻扎在灵璧,十日未动,成了至沧州开战以来,历时最久的停顿。
也因为这次停顿,让一直在屁股后面吃着灰尘死死追击的耿三友,也到达了灵璧。
无数人都在猜测赵樽突然勒令驻扎灵犀的原因,并为此议论纷纷。因为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如今晋军攻势大好,他一鼓作气直入京师拉赵绵泽下马自己称帝才是王道,停下来与耿三友率领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数月疲乏行军的情况下,不是找死么?
机会是留给聪明人的,战机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连夜往灵璧追来。
沧州之后,晋军面临的一次最大规模战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陈景、丙一等人心里的紧张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晋军的铁蹄看似无坚不摧,但他们却知道……赵樽变了。
在大战面前,他似乎没有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战斗精神。而他仓促停留在灵璧的理由,说来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传信称,曾在灵璧看见过夏初七的身影。
这难保不是敌人施的诡计,就为拖住晋军的行军步伐,让耿三友追上来。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赵樽却似乎信了。
或者说,在历时五个月的寻找之后,只要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赵樽都不想放弃。
随着夏初七离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赵樽平静的面容上,憔悴,阴沉,冷漠,形如罗刹。让他身边的人,无一个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战争中,他拼着的一股子狠劲儿,也在她连续五个月的失联后,涣散了。别人有所不知,但他身边的几个人却知道。他与赵绵泽决战沙场的决心,来自夏初七。他想要拼尽一切夺取江山的勇气,也来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强求他了,能从沧州撑到灵璧,他已经尽力了。”
元祐嘴里咬着一根草,看着河岸上牵马的男人,对着急上火的丙一说。
“小公爷,可……这样下去,怎生是好?”丙一无奈。
“啥意思?”元祐横眼瞥着他,“敢情你以为,除了他就没人会打仗了是不?对付耿三友那小儿,小爷有的是法子。哼哼!别说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养的来了,小爷也照打不误。”
丙一,“……”
元祐眯眼,“你觉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没说。”
元祐“扑”一声,吐出嘴里的草,“那你去劝他吧,反正小爷口水都说干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哄他了,还是没用,懒怠理会了……你且告诉他,几十万人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从北平跟着他打到这里,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个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赵樽一眼,元祐转头离去。
丙一翻个白眼看着天,叹了一口气,祈祷自个儿永远也不要喜欢上哪个女人。
五月了,天渐渐热了起来。这里靠近齐眉山,还算凉爽。河岸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色,赵樽牵着大鸟一个人缓缓走着,一人一马,看着悠闲,实则孤独。正如元祐所说,他心里装着万般烦事,却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戏,造反一途,要么生,要么死,别无选择。不管是他,还是跟着他造反的人,都一样。
放开缰绳,他寻了块绿地,由着大鸟吃草,自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仰头看天。
今儿天气好,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关山万里,看见了那个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骑着马儿,挥鞭在喊,“赵十九,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她嘟着小嘴,扬着微笑,“赵十九,你长得太帅了。我喜欢你。”
她眉眼弯弯,凑上撒娇,“赵十九,你亲亲我啊,你亲亲我嘛。”
“赵十九,你,真,贱!”
“赵十九,我怎么就遇上了你,你会一直对我好的,对不对?”
“赵十九,即便整个天下都要你死,你还有我。”
“赵十九,你还撵不撵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撵,也撵不走我的。”
“赵十九,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
“赵十九,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赵十九……”
“赵十九……”
烈日的骄阳下,他仿入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里。天地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伤神的烂摊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颦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从马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与他无声无息的疯狂……
“嘶嘶……”
这时,大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赵樽托着额头的手垂下,回头看向背后的树丛。
“出来!”
丙一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爷,您火眼金睛,这都发现我了。”
他嬉皮笑脸的讨着巧,可赵樽却面无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轻笑,看天,“今儿天气甚好,殿下龙心大悦否?能不能赏小子说几句话?”
自打赵樽从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时常侍在他左右,为他署理着公事和私务。这些年,不论大事小事繁杂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这会子,他却无力为赵樽分忧,只能卖萌装傻拍马屁了。
他如此乖巧,赵樽果然赏了一句话,“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听到这句话,丙一的头就生痛,嗓子眼儿也发堵。
这是赵樽问得最多的话。也不知怎的,这晋王遇到了晋王妃的事,就像变了个人,让丙一极不适应,又不得不去适应。瞥着赵樽冷肃的面孔,他小媳妇儿似的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也不晓得是哪个生儿子没屁股的家伙造谣说王妃在灵璧。这两日,属下都把灵璧翻了一个颠儿,也没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骗子。”
赵樽眉心微蹙,没有吭声。
丙一以为说服了他,为免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他未雨绸缪,小意地劝。
“殿下,再遇上这种骗子,咱可别再信了……”
赵樽冷眸一抬,直视着他,“你不懂。有人骗我,也是好的。”
“嗯”一声,丙一确实不懂。他快疯了,殿下这算什么话?
赵樽转头,静静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没消息。有人肯骗我,强于连骗子都没了。”
“……”看着他眉间紧皱出的纹路,丙一突地心酸,红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个儿?这五个月,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尽力了。”五个月来,晋军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军严密的封锁线,南下寻人。可是从漠北、到阴山、到北平、到京师,锦城……夏初七待过的地方与没有待过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还与赵绵泽派出的人撞上过,却没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叹息。
“殿下,您也该放下了,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
“大事?”赵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见了,不算大事?那你来教教本王,何谓大事?”
他冷厉无波的声音,吓得丙一心肝一抽,赶紧低头,“属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赵樽从石头上缓缓站起,身上坚硬的甲胄,在阳光照耀下,却闪着刺骨的冷光。
“找!继续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来!”
他话音落,丙了还未领命,远处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紧接着,丁一骑着马疯狂地奔了过来,“报!殿下——紧急军务。”
赵樽深吸一口气,扫向他时,脸上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说!”
丁一铠甲在身,满脸通红,疾步下马,却没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脸和赤红的眼,只低垂着头,大声禀报。
“探子来报,耿三友大军已至灵璧,驻营在十里外的陈家坡,便传令凤阳、淮安及安东卫指挥使,要求他们助战,筹谋在灵璧一举歼敌我军主力——”
赵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晕中,唇角浮上一丝笑容。
“好。”
这一声好颇为怪异,丁一眉头微皱,“殿下,元将军请您回营商议。”
赵樽没有回答,大步过去,翻身上马,一袭黑色的战甲在身,仿若修罗临世。策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锋利的视线闪着冰冷的华光,可憔悴的面孔迎着血红色的夕阳,却像是添了一抹难解的柔情。
“传出消息去,便说南军六十万人马围攻灵璧,赵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惊般“啊”一声,僵在原地,小声叨叨。
“爷是不是疯了?”
战争还没开战,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为了哪般?
瞥着赵樽远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爷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
南北两军对阵灵壁的消息,整个天下都在传扬。
五月底了,北平城这两日经历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雷雨。但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气,烽火衰不了它的灵气,雷雨也挎不了百姓们对战争的关注与政治敏锐性。
淅沥的细雨中,离晋王府最近的一个茶楼里,人满为患。
“……听说了吗?晋王这回阴沟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阵围追堵截,拦在了灵璧那地方!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战神,竟会落到那步田地?叹,可叹,可气!”茶楼中间的桌子上,一个虬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说得眉飞色舞,满脸气愤的红光,“咱晋军一路从沧州杀到灵璧,铁蹄之下,尸横遍野,但说到底,损耗也不少啊,天远地远,又无后援,也无粮道……如今在灵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军的京畿大营,后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关门捶打么?这么前后夹击,我看晋军在劫难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个军事爱好者,他口唾横飞,就像自个儿亲眼见着似的,兴奋无比。
茶楼中人,随着他时而唏嘘,时而叹息,时而担忧,心脏也是怦怦乱跳,提心吊胆,却无人注意倚靠窗边的一个麻脸胖妇。
她是这间茶楼的老板娘,偶尔也会来为客人续水泡茶,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懒洋洋地找个地方倚着,像一只冬眠的蚕蛹。
大抵是长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楼中来的多数是看脸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众人在议论战事,她突然撑着腰身,默默地入了内堂。
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来,“老板娘,怎么回来了,有事?”
胖妇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来了吗?”
杨雪舞微微一怔,看着她的脸色,“昨儿丽娘才传了消息过来,说大当家原本要返程了,却接到哈萨尔太子的消息,说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让她过去拿货……楚七,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大好?”
胖妇人正是乔装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摆手。
“无事!她本就该常常待在那边的,两个人分隔两地,对感情不好。”
自从在通天桥解开了李娇那个死结,李邈与哈萨尔之间早已旧情复燃。
但李邈身系锦宫无数人的生存,过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数时候还是到处漂泊。而且,哈萨尔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论,就论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无皇帝的赐婚或是联姻,他两个也很难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当初赵樽起兵南下时,夏初七曾经向李邈玩笑着许诺,等来日大位即定,自当为韩国公平反昭雪,并恢复李邈的郡主名号,让赵樽颁旨赐婚。
李邈听了,但笑不语。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从晋军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锦宫的名义,捐献给晋军数十万两白银……
除此,还有马匹、粮食、棉被等军资若干……
这里面,自然也有哈萨尔的功劳。比如晋军骑兵使用的马匹,大多来自漠北。
众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马儿,最是剽悍强健。
也便是说,不论李邈还是哈萨尔,都对赵樽与赵绵泽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从内室出来,殷勤地上去为客人续水泡茶,听客人们高谈阔论,说前方战局如何凶险,听他们讨论赵樽要如何才能摆脱僵局,找机会反败为胜,可听来听去,大多都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她微微一笑,脸上并无半分担忧的情绪。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楼打烊,合上了最后一块门板,她才换上一身轻便的裤装,领着杨雪舞,偷偷往晋王府的后门而去。
从沧州回到北平,她并没有马上去晋王府找宝音。
她了解赵樽的行动速度,一定会在她之前派人到达。
只要她去了晋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并没有惯性思维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锦宫的秘密联络点,从而找到李邈,在晋王府不远处住下。
夜半三更时,李邈或杨雪舞也会偶尔带着她潜入府里去看宝音。
女儿已经四岁了,长高了,长大了,小脸儿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却不能光明正大的与她说话,与她玩乐,听她喊一声“阿娘”。
她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宝音熟睡的时候。这一次,也不例外。
杨雪舞守在房外,宝音的奶娘在她的迷药下,睡得呼呼直响。
夏初七站在宝音的床前,挂上帐子,静静地看着她的小脸儿,过了好一会儿,终是坐了下来,手轻轻地抚上去,那奶气的脸儿,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让她的心柔软一片,低低的声音,也像融了蜜糖,满是做娘的怜意。
“宝音,娘该带你走吗?”
“娘想你,每天都想带你走,跟你在一块。可外面到处兵荒马乱的,娘带着你不安全,晋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着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带你离开,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床榻上的纱帐无风而动,熟悉的宝音嘟着嘴,呼着气儿,不会回答她。
可这时,低垂的纱帐边上,却默默走出一个人。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抓住你了。”
那人一袭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么抓?”夏初七撑手站起来,走近,懒洋洋扫他一眼,“我只是来看我的女儿。”
甲一皱眉,“可你想带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却没有禀报给他。”
甲一一默,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生出多余的情绪来。她说得没错,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为宝音好几次告诉他说,晚上做梦梦到娘了,娘与她说了好多话,娘还会亲亲她的脸,亲亲她的额头,娘还会抱着她睡觉。知道了,甲一却没有告诉赵樽,也没有加强防御,甚至故意给她留出方便来。
不过五个月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为什么?”夏初七轻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不为什么。”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愿意,我便不说。”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着,“甲老板,谢谢你。”
宝音屋子里的灯火并不明亮,还带了一层橙黄的光,看上去温暖、和煦。甲一就着光线,默默看着她丰腴了不少的腰身,还有刻意乔装过的脸,眉头微微一皱,“你怀着身子?”
夏初七听不见他的语态是肯定还是疑问,却可以看见他幽暗的眸子里浅浅的忧色。
这个男人是关心她的,不是因为赵樽的关系,仅仅只是因为她自己。
这项认知,让夏初七心绪松缓了许多。她抿抿唇角,潋滟的美眸中波光微动。
她没有否认,上前一步,直视着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变主意吗?要告诉他?”
甲一许久没有动,低头看着她,复杂的眸子中,似有挣扎与踌躇,“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怀着身子,更是让人安不下心来。”顿一下,他像是为了挽留她,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着借口,“再说,殿下在灵璧被围,你就不担心?夏楚,留在府里吧,留下来可以知晓战事,也能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夏初七手臂下垂,抚了抚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板,旁人不了解他,难道你我还不了解吗?”
甲一默了,“你想怎样做?”
夏初七低头,看着床上微微嘟唇的宝音,觉得屋子里的灯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烤得她浑身发汗,脑子里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宝音的爹……她艰难地坐回床沿上,握紧宝音的手,握紧。
“我明儿天亮就走,你不要拦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侧眸,唇角狡黠一弯,眸底有着隐隐的坏笑,“甲老板,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着脸,平静地道,“当年,我与十天干歃血为盟,决定誓死追随晋王之时,便决定了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他。这并非谁应当臣服于谁,应当听命于谁,而是基于男人应有的忠诚。但是今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叹,“你的要求,我没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着他的脸,“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静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价么?”
说罢他低头看着夏初七紧挨着他身子的左手腕,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的锁爱,确属神器。你的身手,比之当日,又敏捷了不少,连我都着了你的道儿。”
先前他只觉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转瞬就消失了,也没有太过注意。可如今整条手臂都麻木了。很显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备的时候,给他扎入了药物……这样防人的她,与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细一想,又似乎,这样子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没有安全感,对谁都有防备之心。甲一跟了她数年,对她了若指掌。她这种高度警戒的状态是她从阴山回京入宫之后有的,却又在赵樽“死而复活”后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她。
迎上甲一审视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银针收回锁爱,莞尔一笑,说得很轻松。
“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自然得机灵着点,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没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床头,便去摸宝音的脸蛋儿,“甲老板,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做成的……”顿了一瞬,她突然脱下鞋子,轻轻睡到了宝音的床上,还无视甲一的存在,轻轻放下帐子,打个呵欠道,“行了,你今儿晚里给我守着吧。等我明早离开,自会把解药给你。”
隔着一层帐子,她听不见帐外男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其实是放松的。
“乖乖,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宝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她陶醉地闭上眼,慢慢挨紧宝音,又把她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轻轻笑着道,“宝音,你喜欢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娘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可好?这样一儿一女,娘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声在里头说着。
甲一始终未动,就像曾经无数次守着她睡觉一样,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并不相信你会给我下什么大不了的毒药。不过是麻药而已,对吧?”
他知道她听不见,一个人说着,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脚榻板上,背靠着床榻,看着烛光中由帐子里倒映出的影子,只觉得这情形,有着一种温馨的气息,一种类似于家的气息,是他喜欢的,一直喜欢的。
静静的,他无声的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
“你啊,还是要去灵璧的。明知是套,你也会钻。……因为,他是赵樽。”
~
北平府一处清深的大宅院里,有一个人工的湖泊。晨起时,薄雾蒙蒙,湖中一个朱漆的亭子里,垂悬着软软的纱帐。轻纱在微风中摆动着,与湖上轻舞的蝴蝶相映成趣。连接湖心亭与柳树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桥。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单手拿剑,在湖畔飞来的柳絮中翩翩舞动。握剑的手,修长白皙;如雪的肌肤,如切如磋;娇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懒洋洋的动作,却舞出了一道绝世姿容。
“三公子!”
如风像是怕惊挠了舞剑的人,过桥的脚步放得极轻。
东方青玄舞剑的手,顿住。回过头,在微光中,他眸底带了期许,“找到她了?”
如风点头,“属下听从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着晋王府,果然见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才离开。”
东方青玄静静立于桥头,看桥下碧波麟麟,目光里却像是涌入了千军万马的厮杀。
“派人跟上没有?”
“嗯”一声,如风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无事,我们……是回兀良汗,还是先向她讨药?”
“讨什么药?”东方青玄呵地笑了声,慢悠悠看向如风的脸。这一转头迎着初晨的光线,方能看见他妖娆美好的面孔上,带了一丝病态的苍白,“准备一下,去灵壁。”
“三公子……”如风惊诧,“灵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还不爱去呢。”东方青玄笑得极妖,“热闹嘛,总是人人都爱的。”
~
茶楼里,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东西。
杨雪舞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还是不要远行了吧?或者等大当家的回来再说?”
“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说雪舞,你怎么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转来转去,头都晕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着肚皮坐了下来,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这么闲,不如你来帮我收拾吧。喏,这些小孩子的衣裳,这个小鞋子,这这这,我的护肤品,都是要带上的……”
杨雪舞嘴里“哦哦”着答应,又问,“要不要多带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好笑,“带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杀人放火抢钱庄。”
杨雪舞“噗哧”一声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带什么了吗?”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带钱,少带人。免得麻烦。”
“话是这么说……”杨雪舞拎着件小衣裳,担忧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当家走时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的……灵璧那边正在打仗,咱们两个女人出门,千里迢迢的,我心里不踏实。”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为咱们去做什么?上阵打仗啊?那里数十万大军,就算带上兄弟,咱也是杂牌军,干不过正规军的。”
杨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帮赵樽,如今听了满不在乎的话,觉得她似乎又没有去见赵樽的意思。
一时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楚七,咱们去做什么?”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板着的脸孔笑开了。
“做贼。”
连日的雷雨后,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湿滑。马车的辘轳碾压过去,青砖缝里的污水,便高高溅出来,把道路压出一轮一轮的痕迹。“咯吱咯吱”的马车滚动声里,杨雪舞男装打扮,坐在车头,拿了根马鞭懒洋洋的挥着,看濛濛细雨中绿油油的枝头,听清晰的马蹄声,看北平城热闹繁华的街景,觉得这样大好的时光跑去战场,简直就是作孽。
叹息着,她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尾随其后,出了城门。
------题外话------
呀,一不小心万更了。妹子们,求票鼓励。
昨儿让大家嫖道常都不愿意,今儿票如花锦可以了嘛。
飞吻送上!大家不必担心,我用节操向大家保证,绝对是he的结局。嗯啦啦。
ps:妹子们请关注二锦新浪微博——姒锦plus,或者微信公众平台——姒锦书友会。微信号:sijin510
关于书的周边,或者小剧场,或者小番外,或者新书等等的一切消息,都会有发布。相信我,跟我走,一路有馍馍。
第334章 心有别!
夏初七简单的吃过饭,又睡了一觉。txt全集下载大抵是心里有了计较,这一觉她睡得极好,不再像怀孕前期那般每天晚上都被乱七八糟的噩梦缠绕,身心疲乏。一觉睡得轻松了,她被杨雪舞喊醒时,打个呵欠,起身穿戴整齐,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白日是大晴天,夜间月朗星繁,虫鸣叽叽。
乡村的夜晚很安静,夏初七在杨雪舞扶携下乘马车往汴河而去。
灵璧县隶属凤阳府,南临淮水,北倚中原,是沿海与内陆的结合部,北上南下的“咽喉地”,离京师距离不远,不仅是兵事重镇,也是粮运的黄金口岸。
夏初七清楚,如今晋军与南军在灵璧对峙,吃亏在后勤。
不管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还是后现代的热武器战争,后勤保障力度都是一支军队决胜的关键,当然,在时下犹为重要。南军要从京师运粮过来很容易。可晋军千里跋涉而来,辎重部队驮着大批粮草行军极为不便,也容易被南军截断粮路。所以,在灵璧每多耗一日,危险也就多一日。
就粮运交通运输而言,灵璧水路优于陆路。
那么南军从京师运粮过来,必经汴河。
夜深人静时,汴河上静悄悄的,夏初七黯然站在河岸,观察着地势,看着河心的灯火,久久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河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个颤。
杨雪舞瞅着她明明灭灭的表情,有点发慎,“楚七,你冷吗?”
“不冷。”夏初七朝她一笑。搓了搓被夜风吹得有点凉意的手臂,她望着皎月下的河面,不轻不重地笑道,“既然要拒绝温暖,就不能怕冷。”
杨雪舞觉得她说得深奥,眼珠子一滑,“楚七,啥意思?”
夏初七笑笑,“意思是,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可以取暖的怀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还怕什么冷啊?”
“……还是不懂。”杨雪舞常年跟着李邈一起,哪知男女情事?
想了想,她把随身带来的薄披风搭在了夏初七身上。
“楚七,你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轻“嗯”一声,夏初七点点头,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发,眉头舒展,瞥向她,一笑:“这世上有难得到我的事儿么?”说罢她想想,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除了赵十九之外。”
杨雪舞果然只听见第一句,她兴奋地问,“快说,什么法子?”
夏初七朝她眨眼,“暂时保密,如今你且去帮我做一件事。联络一些锦宫在宿州或凤阳的兄弟,再找些游侠散勇,便说有一桩大买卖要做。这一回,我要让表姐赚笔大的。”
灵璧之战的传闻越来越多,老百姓说起来都不免有些恐慌,但大抵还是对南军剿灭“叛党”很有信心。就外间知道的消息,如今南军陆续到达灵璧的兵马已是晋军的三倍以上,兵强马壮的,哪怕是再不会打仗的军事将领,都不容易吃败仗了吧?
杨雪舞是信任夏初七的,但总觉得她到底是女流之辈,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能以一人之力领着锦宫的“杂牌军”与南军抗衡。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夏初七却不急不躁,次日晌午过后,她更是细细化了妆,领着杨雪舞在气氛压抑的灵璧县城里到处悠转。
“娘子,我们要去哪?”杨雪舞走得累了,扯扯她的胳膊,担忧不已。
夏初七侧眸看她,轻轻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却不回答,直到又走过一排绸缎铺和面店,她方才努了努嘴,看着前方不远处关着门的店辅,“诺,就这儿。”
“啊,闲印雕刻,裱褙名画?这……做什么?”
夏初七但笑不语,杨雪舞苦着脸,懵了,“楚七,人家关门了,没开张。”
废话!战火都烧到家门口了,这个时候还在开张才奇怪呢?
夏初七侧眸,笑吟吟看她,“去,敲开门。有钱能使鬼推磨。”
杨雪舞连续敲了三遍,店里才有人来开门。店家是一个中年美髯公,留着长长的胡子,看上去极有学识风度。大抵是看夏初七二人衣裳干净整洁,说话斯文有理,他探头往外看了了,客气地把他们迎了进去,嘴里不停絮叨,这仗打得生意都没法做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云云。
夏初七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等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这不,生意来了。”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美髯公看见黄金比看见亲娘还亲,双目一亮,撸着胡子淡笑着,“不知小娘子要刻什么印,要裱什么画儿?”
夏初七笑着摇头,“我只要印,不裱画。”
美髯公伸长脖子听着,脸上满是欣喜。可当他听她说到竟然要刻辎重的堪合章以及南军的官印,吓得脸都青了。那表情像是见了鬼,若不是看在黄金的份上,指定得把她俩轰出去不可。
“小娘子另找他人吧,这种掉脑袋的事,老夫可不敢做。”
夏初七微微一怔。
这办假证刻假章的事,千百年来都有人干,但敢随便刻官印的人,确实不多。尤其是战争时期,除非不要脑袋了,要不然,一锭黄金在面前谁会不要?她笑了笑,再三讲明不会连累他,那美髯公仍是摇头,面色苍白,对她的话避如瘟疫。说到最后,他语气已有不耐,似是分分钟想撵走她们。
夏初七心里一叹,若非必要,她不想做坏人。
可如今看来是由不得她了?对付给钱都不要的人,她该怎么办?她非得把钱塞给他。
慢慢起身,她正准备耍无赖逼他就范,那美髯公背后的门帘里,突然款款出来一个半老徐娘,不到四十的年龄,看上去像是他的夫人。她瞄了夏初七一眼,似有畏惧,然后白着脸对那美髯公耳语了几句。
美髯公面色一变,再转头看夏初七时,苦着脸差点掉泪。
“小娘子,老夫这便为你做…这便为你做。”
出了什么妖蛾子?夏初七默了一瞬,再次坐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却也不问,不耽搁他的工夫。那美髯公有些紧张,但刻印的速度却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一个辎重堪合印,两个南军官印带印绶,以及粮草交接的文书章印,便新鲜出炉了。
夏初七拿起仔细瞧了瞧,与记忆中的对比下,满意的点点头,留下黄金出了门。
她没有径直去停在城门的马车,也没有往回来时的路,而是绕着那店铺子的巷子,转到了后面。果然那里停了一辆马车。熟悉的车帷,还有熟悉的车夫。
如风看见她走过来,愣了一下,支吾,“七,七小姐。”
夏初七笑看着他,“替我谢谢三公子。还有,你们怎么着那店家了?”
如风微微垂眸,“绑了他家孙子,已经放回去了。”
轻“哦”一声,夏初七笑着点点头。对于曾经的锦衣卫来说,东方青玄与如风做这种事儿几乎毫不压力。换了往日,她或许会与东方青玄说几句,但想到阿木尔与他在一起,她便没了兴致,调头便要走。
可没想到,刚一转头,面前就站着一个人。
像是刚刚从背后走过来的,东方青玄面色娇美,情绪不若往常,苍白中略有憔悴。
夏初七顿步,望住他,“感谢的话,我让如风带了,便不说了。”
东方青玄徐徐走近,“我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来的,是有请求。”
有一种人,脸如芙蓉,眼若秋水,一双眼睛就像是会说话,尤其说“请求”的时候,总是让人无法拒绝。夏初七坐上了东方青玄的马车,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宽敞别致的小院,绿柳扶疏,花木掩映,环境格外清幽。
他只住了两天客栈,就有这么好的房子了?老实说,她有些佩服东方青玄,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不会委屈了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享乐生活。
坐下来,她四处看看,“你妹妹不在?”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没有正面回答,“你想看见她?”
“哦,明白了。起舞电子书”因为他不想她们撞见,才特地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可他到底要说什么?夏初七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抱着隆起的小腹,略带疲乏的打个呵欠。
“说罢,你有什么请求?”
东方青玄静静看着她,慢慢探出右手,伸到她面前。
“想请你为我把脉。”
夏初七微微一怔,诧异了。
那日在马车上他愣是不愿意,如今怎会主动找她?
有妖便有异!她狐疑地看着东方青玄,放下水盅,屏气凝神地把手搭在他右腕部,抿紧了嘴唇,许久都没有出声。她的耳边安静一片,可探着东方青玄的脉搏,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心跳激烈,“咚咚”不停,像有一面锣鼓在疯狂敲击,让她几乎压抑不住。
“东方青玄,你为何如今才找我?”
东方青玄轻轻笑着,“早说与晚说,有何区别?”
眯眼看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夏初七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把手收回来。她那日在马上车便觉得东方青玄脸色不对,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如今才发现,他身有残毒,应是潜伏好些年了,已入膏肓。
她咬牙,“你若还能活过两年,记得感谢老天,让你遇见我。”
“还有两年?那敢情好,我记得只剩一年的。”东方青玄笑着,像在玩笑。
“呵呵,你真看得开?那我索性毒死你算了。”夏初七迟疑一下,突地想起赵樽那会子给他的脉象与医案,激灵一下反应了过来,“赵十九有没有让人带药方给你,你有没有服用?”
“赵樽?”东方青玄想了想,似是恍悟一般,瞥了一眼静默的如风,点头,“服了。”
夏初七点点头,面色微沉,“顶着一副破身子,你就不该到处乱跑。”
“是,我的医官也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也说,北地寒苦,不适合养病,这不,我到南方来,就是因为这边水土好,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或者能多活一些年月。”
他把死亡说得很轻松,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说罢看夏初七沉着脸,像是在思考药方的样子,又严肃,又可爱,不由轻轻一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没有猥亵,没有调戏,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极是真诚的看着她。
“小七,我有一个请求。”
“你先前说的请求,不是为你看病?”
东方青玄笑着摇头,“不是,是为其他。因为我不必请求,你也会为我看病。”
“……”夏初七无语地看着他,想到这些年来林林总总的事儿,大抵是漂泊在外的原因,心里一酸,眼眶微微发热,猛地拍开了他的手,“得了,不必说得这么可怜。有我在,你没那么容易死。”
一句“有我在”,听得东方青玄心里一暖,竟是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那好。我相信你。可我还是得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横眉,极爷们儿的瞪他,“你变女人了,还是变太监了?赶紧说呗。”
“我……是这样的,小七,你听我说,千万莫要生气。”像是极难开口,他垂下眼眸,不太敢去看夏初七的脸,“我的妹妹阿木尔,她,她从小喜欢天禄,二十几年了,直到现在,还着魔一样的喜欢着。你知道的,若非张皇后作梗,她早就是晋王妃了。世事无常,她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可怜……”顿一下,他幽叹,“若是我不幸离世,阿木尔便孤苦一人……”
看他绕来绕去没说重点,夏初七突地冷笑打断。
“你想说什么?让赵樽收她做小,还是让她做晋王妃,或是未来的大晏皇后?”
“小七。”看她嘲弄的表情,东方青玄声音一沉,“我并非想让你为难。只是有一点你不可否认,天禄若来日为帝,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也不可能永远空位以待。给阿木尔一个位置,不管是什么样的位置都行。也算了她一愿,我这个做哥哥的,纵死也无憾了。”
了她一愿?
夏初七默默看着东方青玄,许久都没有吭声。
若了去阿木尔的愿望,那便会踩碎她的梦想,二者不可调和。
换以往,她肯定会指着东方青玄的鼻子大骂。但现在她懂了,不是东方青玄的问题,是时下之人观念的问题。更何况,他如今有病在身,作为医生,她骂不出口。
缓缓闭了闭眼,她冷冷一笑,“三公子,你若是为了治病求我,我身为医者,必全力以赴,若是为了给赵十九纳小,不好意思,我做不得主。”像是苦涩,像是无奈,说到此,她轻声道,“我连自己是他的谁都不知,如何担得起你这般重托?自行找他去吧,毕竟阿木尔与他青梅竹马。对他来说,也许并无不可。”
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眼中浮起的水雾。
“小七,对不起。我的请求过分了,你可以不允。”
夏初七不轻不重的哼哼,“无事,反正我允不允,都不影响什么。”
轻幽幽一叹,东方青玄妖娆的眉眼间,若是添了一抹落寞。
沉吟片刻,他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试探般浅问,“今日探子来报,有关于晋王的事情,你可想知?”
听到“晋王”,夏初七脊背不由一僵。
顿了顿,她笑开,“你可愿说?”
东方青玄笑了,“你啊,还是这般性子。”叹一声,他突然沉了脸,“我想我高估他了。”
“嗯?此言何解?”夏初七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东方青玄极为风情的撩了她一眼,深深看住,目光微凝,“我以为他只是苦肉计而已,没有想到,他是真的颓废了。大抵是久不见你,如今晋军四面楚歌,他却整日在营中醉酒,这般下去,主帅无力,军心不稳,晋军必败无疑。”
夏初七心里一沉,许久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好一会儿,才听她笑。
“你似为很关心他?”
东方青玄也笑,“那是,他若死在我前面,我岂不寂寞?”
他声音未落,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推门而入的是如风,他面色沉沉,走近东方青玄时,语气全是担忧,“三公子,有消息了。南军又有二十万援军抵达灵璧,开拔齐眉山一带。耿三友放言,要重现当日楚汉的垓下之战,合围晋军,一举歼灭。”默了一下,他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夏初七,低低道,“晋营有消息传出,说晋王殿下三日未出营房,除了酒水,粒米未进。”
他并没有避着夏初七,所以她一字一句都看清了。
“如风大哥,消息可靠?”
她的声音已有颤意,如风严肃脸,点头,“我也没想到,晋王会如斯执意…”
“呵,他果真要逼我么?”夏初七声音很轻,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个字都落入了东方青玄的耳朵里,他看着她,凤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灵一下,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实不仅仅赵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话,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东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怀上肚子里这胎时,随着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觉得身子更重,比怀着宝音的时候更为辛苦,情绪也大不一样,每晚都是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种东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学,却可以主导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对的,都是对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缩紧,抬头看向东方青玄。
“你先前说请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是赵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现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会不会同意?会不会以此逼我交换?”
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闪,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会。”
她一愣,看着他不吭声。
东方青玄笑了,“这个答案你也不满意?”
夏初七摇头,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冲他笑,“你都不问我要让你做什么?”
氤氲的火光中,她一双黑眸晶莹剔透,若有水光浮动,尖俏精致的小脸上,柔和温柔,有着特有的母性光彩,脸儿比没怀身子时丰腴了许多,却还是那么好看。东方青玄的心脏,一点一点颤动,几乎不能控制。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他凑近她,目光沉沉,声音妩媚,“还有啊,你这个人狡猾得很,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对不对?”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温柔一笑,“夏楚,你并非任性之人,会离赵樽而去,一定另有隐情。不过,你既然不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想劝你,你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战当前,你是想他死么?”
夏初七嘴巴微动,竟无言以对。
一颗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这样啊。
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脸,喟叹一声,探出手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但最终,那只抬起的手,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为什么要关心他是吗?不瞒你说,我这一生,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坏事做尽,并无愧疚。但对天禄……或者说,对你和天禄两个人,我是不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拿我当魔头也好,拿我当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们始终拿我当人,会帮助我,提醒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个人嘲弄般笑着,又道,“世人都说我有非凡的智慧,过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靥满面,却如修罗,下手从不留命……但我也会有忐忑、恐惧、不安、无助……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哪一条才能走得更稳。”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与牵引,他目光越来越沉。
“当然,如今我不必再选择了。只有一条死路!”
坐在她的身边,他像是在向她说,又像在回忆,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杀人,可我总是不得不杀人。如果我不杀人,人便会杀我。我的一生,好像都处于噩梦之中。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与狗争食的颠沛流离,还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小七,这么多年来,我从无一日或忘那些过往。我一直觉得,我是属于黑暗的人,所以我喜着红衣,那样可以为我带来一丝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为我陪葬!”
略一停顿,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脸上,“包括你。”
夏初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与他对视。
片刻,他先笑了。几乎无意识的,他捋了下她腮边的发,“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没有那么恨了,也很少做噩梦了,尤其是与宝音在兀良汗那两年,常常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安安稳稳地睡到天明。那时的梦里,常常出现的是你的脸,虽然你总是凶巴巴,不给我好脸色……但我是喜欢的,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夏初七看着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松缓。
“有你这个朋友,我也很高兴。”
“好。”东方青玄徐徐笑开,狭长的眸子闪着魅惑的光芒,“那我们便做一辈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着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最终也只有一句感慨。
“与一个妖孽做朋友,我这命也够苦的。”
“是,挺苦的。”东方青玄跟着笑,一字一句道,“尤其还是比你长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侧眸,“……”
齐眉山,晋军营地。
夜半时分,是守卫最为严实之时。
连续几日与南军的短兵相接,各有伤亡,但由于营中关于“垓下之战”将在大晏重演的谣言,不免让军心惶惶,难以安定。将士们面上虽不说,可齐眉山即将被晋军合围,晋王却因晋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颓废的消息,仍让他们少了一些斗志。
自古“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打仗靠士气,士气靠将领。
赵樽的不败神话,向来都是晋军将士勇于冲锋陷阵的牢靠基石,他若没了战斗力,底下的人哪里来的胆儿去打仗?
凉爽的夜风中,陈景与元祐披甲佩刀,却一身的热汗。他们在各个大营走了一圈,与将士们说说笑笑,一来稳定军心,二来也顺便让他们知道晋王对灵璧之战,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晋军如今占领了齐眉山的防御要塞,易守难攻,要收拾耿三友那个龟孙子,便是晋王不出手,就他俩也够够的了。
看两位将军英姿焕发,将士们信心大增。
可元祐与陈景的肚子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洒脱是假的,忧心如焚才是真的。
从营里回来,他们去了赵樽的中军大帐。
帐里头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一丝光线都没有。若不是他们目力好,很难发现坐在案几后面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元祐咳嗽一声,扇了扇满帐子的酒气,皱眉走过去。
“天禄,你怎么不点灯?”
说罢他又扭头,低吼,“郑二宝!你死哪去了?”
郑二宝“嗳”了一声,苦巴巴跑进来,瞥着赵樽,嗓子发虚。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说,主子说不要的。”
“嗤”一声,元祐挥手,“滚蛋吧。”
几个人在门口喧哗,赵樽却毫无反应。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元祐摇头叉腰长吁短叹,陈景却是行动主义者,在他嗔怪的时候,已经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吓一跳。只见赵樽枯坐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英挺俊拔的面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气的五官也被忧郁折磨得冷鸷阴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阎王在那儿。他整个人没有生气,没有杀气,只有酒气。
陈景上前,躬身行礼。
“爷,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赵樽不悦地眯了眯眼,声音沙哑,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种不太清醒的酒醉状态中,他并没有看元祐和陈景,拿起手边的酒坛便往嘴里灌。而此时,他身侧的案几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坛又一坛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肃色,而是离愁与疼痛生生薰出来的哀伤。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爷了。”
元祐与他关系不同,在这营中,说话也是最不客气的。他死劲扇着空气里的酒味,一把过去揪过赵樽的胳膊,从他手上抢过酒坛,“嘭”一声摔在地上,然后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头与他对视,“我就奇怪了,天禄,你怎么还没有干脆醉死了事?”
赵樽眯了眯眼,冷冷扫他一眼,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陈景心疼得过去为他拍着后背,元祐却瞪了一眼,放开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赵樽喉咙沙哑,咳得猛烈,好一阵才停下来。
再出口的声音,像从喉间挤出来的,低沉,压抑。
“没有阿七消息吗?”
除了上阵杀敌,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这句话问人。
即便是陈景与元祐早已习惯了他的调调,还是不免唏嘘。
赵樽这一生,决胜千里,算无遗策,从未失过手。但是这一次,他在灵璧使出的苦肉计,却没有奏效,晋王妃愣是无影无踪,半点消息都无。这样的结果,似是击垮了赵樽的信心,他的斗志也一日比一日涣散。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的他,这一仗,分明输了——不是输在耿三友手里,而是他的女人。
看着他半醉半醒却满带期望的眼,他们知道自己的回答,终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性不答。陈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坛,为他倒了一盅热水,又让郑二宝把熬好的汤药端了进来,塞到他的手上。
“爷,吃了药,早些歇吧。”
“不喝。”赵樽嫌弃的摆手,“阿七的药,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药?不苦的是心吧。
陈景暗叹一声,“爷,你这是何苦?”
他在问,赵樽却分明没有听他,他揉着额头,厉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般,神情有些游离,被酒精烧过的大脑,也有短暂的失态。
“我梦见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着自己的脑门儿,无力地坐下来,一动也不动,懒得再与他说半句。
陈景脾气好得多,他探了探汤药的温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药碗塞到他的手里,轻松地道,“王妃哪里会怪爷?我们都知道的,王妃对爷最好。往常这个季节,爷要是不在府里,王妃便会早早开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药,给大家伙都喝。但给爷留的药,都是她亲自去熬的……还有,王妃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厨的,也最烦做那些琐事,但她每日都下厨,明着说是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爷喜欢吃的那一口……还有闲暇时,王妃给小郡主讲的故事,故事里呀,会有怪兽,有魔王,但每次的结局,那些东西都是被爷打死的。小郡主说爷是大英雄,王妃便很开心。在她的心里,爷也是大英雄……”
陈景说得很慢,似乎带了一丝笑意。
可赵樽接过汤碗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他没有喝,黑眸冷冷瞅着陈景,“你竟是比我……知晓得多。”
陈景一愣,带笑的脸收敛住,沉下眉来。
“爷是做大事的人,事情太多,太繁杂。属下那时在北平,整日是闲着的。还有一些事,是属下从晴岚那里听的……这怪不得爷。”
这个解释很合理,却无法说服赵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错失了阿七的世界?这些陈景都知道的事,他却不太清楚。她整日里在忙些什么,他也知之甚少。连陈景都知道阿七给女儿讲了些什么故事,做了些什么菜,给他准备过什么东西,他仍然知之不详。
是,他有他的事,他确实也整日里都在忙,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床笫之欢,他似乎已经有许久没有好好与她交流过了。他的大事是什么,是外面那一排排的战车,一面面的旌旗,一门门的火炮,一列列的队伍和外面一片片的江山?
可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只想每日醒过来,看见阿七在身边,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她会缠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个甜甜的香吻,会在他头痛的时候,为他扎针按摩,会在他难过的时候,讲笑话逗他开心,会为他端来洗脚水,为他泡脚药浴,会告诉他属于她的那个世界的传奇……
几乎不可自抑的,他双手狠狠颤抖。
汤碗里的药,洒了,他连汤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几上,他双手捂着脸,暗叹。
“下去吧,继续找。”
找?上哪里找?王妃若是要来,早就来了。陈景心里感慨,却不忍心打击他,只劝慰道,“爷,灵璧一战极为凶险,但我们仍有胜算。如今离京师只一步之遥,何不夜渡淮水,趁着他们组织兵力合围,一举大破京师……”
“不。”赵樽没有抬头,声音似有哽咽,“我要在这里等她,她会来。”
“爷!”陈景声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銮殿,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还怕找不到她吗?”
灯火闪烁着,一晃,一荡,却许久,没有听到赵樽回答。
夜风吹入,帘子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陈景感叹着,正想要转身离去,赵樽却突地笑了。
“你们不懂,不牵着她的手,我如何走得过金川门?”
陈景默然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元祐侧眸瞥他一会,撑着案几,转身出去了。
“陈景,我们自去吧,留下疯子一人便可。”
风吹来,帘子又合上了,赵樽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阿七,若我真的疯了,便好了!那样,可会少想你一分?”
从寻找她时的满怀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长的等待与更为冷酷的失望,赵樽心里的焦虑感,几乎到达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间最磨人的事情,没有结果的等待,更是一种能让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状态。
苦肉计失效,他觉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仅不要他,她似乎连女儿都不要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对他而言,除了慌乱,还有深深的惧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于这个世间,如今恼了他,她会不会一气之下回了她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该怎样去寻找她?他怕。也是这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怕的。
这些日子,他拿着阿七留下的东西,总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抚摸,就想确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锁爱”的金属光芒依旧冷肃。冷冷的质感里,它闪着寒光,带着杀气。可制造它的人,在哪里?
在阿七离开以前,他是笃定的,阿七此生都不会离开他。或者说,他相信这个世道的任何一个妇人,都不会轻易离开她们的丈夫。因为丈夫是天,是妇人的根本,是妇人的一切。更何况,他自认为对她是体贴的,温存的,而且只她一妇,别无旁人,比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要做得好,与她的关系,更是亲密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然而,这样的他,她还是走了。
说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妇人。
她要的东西,也从来都与别人不一样。
“阿七,你真的对我失望了吗?”
看着锁爱,他喟叹着,脑子里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脸。
几乎情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
“我想你了。很想。”
那多情又动人的笑脸还在他浅醉的眸子里,一颦一笑,都像是真的。他轻轻抿唇,笑容未灭,抬高了手臂要去抓住她,想要紧紧地拥抱她。可终究他还是喝多了,那个影子只存在于他的幻觉,他的阿七根本没有回来过,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和一盏孤灯,什么都没有。
人世间,谁不孤独?
“阿七,我是真的想你了。”
风翻动着案几上的公文,页面卷起的细微响,惊动了他。
他侧眸,外面突然传来丙一的声音。
“殿下,三公子来了!”
东方青玄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灵璧,赵樽很意外。但失去了夏初七的他,任何一种微小的希望都会被他无限放大。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不像往常般在营中等待,而是出门迎了上去。
可惜夜色下的面孔,与东方青玄有几分相似,却不是他。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冷,很失望,甚至带了一丝恼意。
阿木尔情不自禁的哆嗦下,拢了拢衣裳,强自镇定着看见他憔悴的面孔时涌上的万般情绪,也强迫自己不去想数年的分离后再见他容貌的激动,淡淡地一笑,“你想见她吗?她与我哥哥在一起。他们两个在一起,很好,连孩子都有了。”
“拙劣之计。”赵樽冷笑,“这么多年,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阿木尔一侧唇角弯起,“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赵樽看着她,目光冷冽如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就算真的与东方青玄在一起……呵,难道不是因为你哥哥快死了吗?”
天生长了毒舌的赵樽,一本正经说话,也能够把人呛死。
阿木尔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美眸瞄着他,她心潮起伏,终究还是笑了。
“那又如何?为了找到她,你不一样会跟我去吗?”
------题外话------
写完这章特别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都乏了,这酸爽……
(粗粗掐指一算,真的没几章了……来,宝贝妞们,抱头痛哭一下。)
第336章 见别!
春旱不算旱,夏旱才真旱。入了伏的天,许久没有下雨,连菩萨庙里都充斥着大量的浮尘,天空热辣辣的,衣裳穿在身上湿得像淋了一场雨。
泗水县。
破败的寺庙里,屋檐和门方上,处处都是刮痕与破损,这个寺庙空了许久,但今儿菩萨的供桌前,果子小吃和燃着的香烛,却比平常过年时还要多。
夏初七跪在破旧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静默不语。她穿了一身简单素净的衣裳,除了左手腕上的锁爱,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看上去像一朵干净无诟的清凉小花,隆起的肚子和孕气,为她添了几分柔和。
“你在祷告什么?”
她的背后,东方青玄静静站着,似笑非笑。
“我记得你不信神佛,如今倒是虔诚了?”
他说着,可夏初七并未回答。
倒不是因为她入了空灵的四大皆空状态,而是根本就没有听见。是的,她在祷告,也很虔诚。这次跪在菩萨面前,是她两世以来,最虔诚的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有信仰之人,比起没信仰来,其实更容易平和心境。人信的也许不是神,而是为了得到一种平静的解脱。
安静。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庙中的光线越来越暗。
夕阳收了红霞,天空已经暗下来了。
她似是腿脚也跪软了,慢慢撑着腰身起来,却一个踉跄。
杨雪舞在后面等她许久,见状赶紧搀着她。
“楚七,仔细些,摔倒就不好了。”
夏初七看她,浅浅一笑,经过与菩萨的一番“交流”,她情绪似是平静了许多,舒缓的声音如同寺庙里千年不变的木鱼,有点沉闷,却从容不迫,“小舞,都准备好了吗?”
杨雪舞点点头,又脸蛋红红地看了看东方青玄。
“都妥当了,得亏了三公子帮忙。”
夏初七点点头,就着案前早已燃尽的香烛光线,静静地看着东方青玄的脸。也不知为何,今儿的东方青玄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紧绷的五官看上去严肃复杂,充满了不确定。
夏初七扯了扯身上素净宽松的绸服,臃肿的身子慢慢靠近他,目光眯了眯,“怎么了?你有事要对我说?”
她在蒲团上跪了多久,东方青玄就等了多久。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先前想要告诉她的话,说不出口,想说的事儿,也都咽了下去。勉强地笑了笑,他道,“能有什么事说?外面几百号人等着你,你却在这里拜菩萨,也不晓得你是哪里不对了,突然就转了性子,相信起这些神神佛佛的东西来,可不是让人吃惊吗?”
“嗯”一声,夏初七点头,“解释得合情合理。可是……我不信。”一眨不眨地看着东方青玄的面色,她轻轻一笑,“不过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权力,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说罢她侧头,“小舞。”
杨雪舞走过来,“楚七。”
夏初七给了她一个眼神,杨雪舞恍然大悟般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几张写好的方子来,夏初七接过来递到东方青玄的手上,声音很轻,“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也没什么谢你的,这是我重新开的方子,你记得按时抓药吃,后面有什么不对,我也会随时调整。”
东方青玄接过,眉目间,似有惭色。
“阿木尔她其实很可怜,很小就没有了父亲和母亲,养父养母待她虽好,到底不是亲生。她的性子,其实有些像我,倔强,任性,若是认准了的事,便很难回头,阿楚,我……”
看他莫名提起阿木尔,夏初七微微奇怪。
“你做了什么?”
东方青玄抿唇,夏初七又笑了。
“不对,是她做了什么?”
默默看着她的脸,东方青玄喉结微微一滑,语气似是有些为难,却还是在试图为阿木尔的行为解释,“当年张皇后把她与天禄活生生分开,她不得不嫁入东宫,你可知那种痛苦?为了避免与益德太子圆房,她甚至……”
夏初七有点奇怪他今日的絮叨,但提到阿木尔,她情绪并不怎么好,“东方青玄,我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事,你要说什么直接说便是。阿木尔为了避免圆房,害得益德太子得了梅毒,还有赵樽那数任赐婚的王妃,可怜还没过门就死了……这些难道不是你们的功劳?莫说了,我不想听。”
“我……”他想说的话,到底咽了下去。
“好了。”夏初七看着他的眼,“先做正事,可好?”
东方青玄妖治的眉目微闪,似是平复了一下,方才对她笑了笑,“好。走吧。”
“这才对嘛,不要把你东方大都督的风情给弄没了,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可比现在迷人。”她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性子,抱着小腹跨过门槛,嘴角微弯,眸底皎月,像是心情不错。
“东方青玄,谢谢你。”
~
东方青玄说得不错,快面确实已经等了数百人,清一色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个个精神抖擞,看到她出来,纷纷侧目而视。
得了她的吩咐之后,杨雪舞动作很快,而锦宫经了这些年的发展,组织网络也不可同日而语,严密和迅捷了许多。即便这边不是锦宫的大本营,但帮众也不少。加上有银子好办事,就在夏初七跪在破庙里头拜菩萨的时候,人已经集齐在这里了。
“各位兄弟!”夏初七挺着个大肚子,扫着这群人,极有江湖气概地抱拳一揖,然后严肃着脸,定定望向众人道,“今天晚上的行动,我虽然想好了万全之策,但与朝廷争食,与官兵交道,难免会有意外,或者伤亡。人贵惜命,我不会强迫大家随我一同冒险。临走之前,兄弟们先想好,要去要留,随你们便,要走的,我绝无二话。留下来的,今后喝酒吃肉,少不得大家。”
这些都是江湖草寇,但也是血性汉子,几千年传统教育下来的男子,除了忠孝,最讲究“义”字。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常年在军中,随赵樽日久,那份从容自信与淡然,也极有巾帼英姿。
众人听罢,纷纷高喊应合。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打从入锦宫那一日,老子便没有怕过死。”
“是的,娘子发话吧,到底要我们做甚?”
看着他们的回答,夏初七微微蹙眉,瞥向杨雪舞。
“你告诉过他们我是谁?”
杨雪舞摇头,声音极小,“只说是大当家的姐妹。”
夏初七点点头,知道杨雪舞找来的兄弟都是信得过的,眼看也没人露出要离开的意思,她也不再矫情啰嗦,招手让众人过来,就在破庙前的大院围坐一团,然后把今晚的计划给大家伙儿交代清楚了,坐等天黑,外头又有人骑马而来,是东方青玄的侍卫拉古拉,他招呼人过去,从马鞍上搬出好几个大麻袋。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军服,而且是南军的军服。
锦宫的汉子们,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们,今儿也做一回军爷,耀武扬威一把。不知道走到街上,有没有小娘看上咱,弄几个回去暖被窝。”
“哈哈,德行,没见过小娘怎的……”
“大爷就是馋了,馋娘们儿了,如何?”
“哈哈哈,三黑子,看老子穿这身儿,威不威风?”
“威风你个卵!”
一群大老爷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一人领了一套南军军服,也没有入那破庙,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就着火把的光线,脱了外套换了上去。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别看这些人平素流里流气,看上去不怎么正经,但身着甲胄,提上大刀,在夏初七简明扼要的稍稍讲解了坐立行走的姿势之后,再骑上大马,那样子已经与朝廷的官兵无异。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迎着夜风,往汴河码头而去。
为了今晚上的行动,他们做的工作不少。
在这些事情里,东方青玄对她的帮忙不小。
她及不上东方青玄的地方,便是消息的来源。
早年间的锦衣卫谍报网络的习惯,被东方青玄很好的保留了下来,所以在晋军与南军的战争中,很多外界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能很早得到消息。而且,他的消息来源比夏初七通过锦宫来得准确。
从东方青玄那里,她知道今夜有五艘粮运的官船从京师过来,经过泗县,进入灵璧。为了阻止粮运物资到达南军手上,她利用假冒的堪合文书,让南军接粮的队伍在灵璧县的码头等着,然后又以“灵璧县晋逆横行,粮运不安”为由,指使辎重营把官船等在泗县。如今一来,便与南军拉开了几十里地的距离。然后,她带上锦宫的“假南军”堂而皇之地去了泗县码头接粮。
做这种事情,与骗吃骗喝不同,不仅要胆大,心细,还需要对南军辎重工作有相当的了解,方才知晓他们的接洽方式。而这些,夏初七都很擅长。不过,即便南军能想到晋军会抢粮,也不会想到,会有江湖骗子敢骗到朝廷的头上——毕竟泗县如今还在南军的管辖内,晋军的手指还没有伸到这里来。
泗县码头上,这个点儿并不繁忙。
在官船抵达之前,夏初七的“南军”接粮将士,给泗县的县太老爷发了公函,派兵戒严了码头,这会子,码字两侧站着威风凛凛的军队,过往的老百姓偶尔瞧上一眼,便是把脑袋摘下来,也没有人会想到这里的南军全是假的。
夏初七挺着大肚子,自然不能冒充官差。
她坐在离码头约摸十来丈远的马车上。这个地方地势较高,是个小平台,直通官道,平常拉粮运货的马车,都会屯在这儿。
她的身边,坐着东方青玄。
两个人,从坐在这里开始,便没有说话,他默默凝神,像是沉入了半睡,夏初七侧撩开帘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码头上的灯火,等着米入锅。
连日天晴,月光皎洁,天上繁星点点。
地上的渔火,在河风中忽闪勿闪,四周的“南军”安静得如老僧入定。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安定。可夏初七却知道,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很快,这一切都将被打破。
星星点灯,渔火寂寂,半夜时分,汴河上终于有了动静儿。运粮的几艘官船吨位很大,夤夜疾行,划水声很响。官船没有停留,直往码头驶来。近了岸了,船头上灯火大亮,打了旗语,风帆呼啦啦的吹着,辎重将士在甲船上走来走去,似乎在吆喝着什么……到底做贼心虚,岸上假冒南军的锦宫兄弟心里都略略有些紧张。
所幸夏初七早已安排妥当,不需要他们面对。
当初赵樽北伐时,她便在辎重营里呆了两个多月,对他们的粮运交接、武器交接、军队纪律、行事步骤等等都了若指掌。不过与南军交接的工作,普通的锦宫兄弟做不好。所以是如风亲自去干这件事的。他身着南军将领军服,样子不威而福,径直走到码头上,半点都没有引起南军的怀疑。等着官船下了帆,在火炬的燃烧声里,他主动上去与辎重营的运粮指挥官核对了堪合,并在文书上签上了字儿。接着便吩咐将士们卸货。
这一切,干得有条不紊。
若非心知肚明,估计连他们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南军了。
“快点快点!”
“往哪儿搬呢,这边,先放在码头。”
码头上在紧张的忙碌,夏初七目光渐渐迷离,呼吸也越来越紧,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心脏一阵怦怦乱跳。这确实是一次大买卖,五艘船的粮食,得值多少钱?给了赵樽也能暂时缓解晋军危机了。
这时,外面的人脚步杂乱起来。
一个个胡乱的奔跑着,嘴里,似是在吼着什么。
夏初七敛着眉目,从帘子望了出去。
不过片刻工夫,码头上的形势就变了,燃烧的火炬数量也增加了许多。运粮的南军四处乱马着,嘴里在疯狂的嘶吼着什么。在她无声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昏暗而糟乱的画面,因为画面里,出现了大量策马而来的晋军,他们躲开南军的眼线,从灵璧到达泗县,远距离行军,却精神奕奕。
看着乱入的一群人,夏初七眉头微微蹙了蹙,没有慌乱,也没有动弹,脑袋像慢镜头般,一点一点侧开,寻找着画面里的主角。
“杀啊!”
晋军萎靡许久,精神震奋。
“大家注意,不要错杀——”
这是一群虎狼之师,他们大声嘶吼着,摇旗呐喊,杀将上去,而这个时候,南军辎重的将士正与如风侃侃而谈这一路的辛苦,收着他的“辛苦钱”,半点都没有回过神来。
如同一副夜晚灯火下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是战斗版的。码头上厮杀不止,糟乱不停。夏初七微眯着眼,视线终于捕捉到了赵樽的身影。他骑马过来,面色冷魅,左手紧紧攥着缰绳,五官看不清楚,但那桀骜冷漠的姿态,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杀戮方才走到码头来的。他往她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脸上似乎还有鲜血的痕迹,身上的甲胄也好几处破损,样子不若平常光鲜,隐隐还有一点狼狈。可他目光一如往常,烁烁有力,伫立在千军万马中间,如松鹤立在鸡群,威风八面,王者之尊。
他的身后,紧紧跟着阿木尔。
她也骑在马上,长发绾成个少女髻,一袭烟霞色的裙裾迤逦在枣红色的马匹上,身上丝绦随风飘动,在夜色下显得格外俏丽多姿。
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男的俊,女的美,这两个蛮般配。
夏初七感慨着,眸色明灭,似是在笑,却又未笑。
很明显从灵璧到达泗县,赵樽是做好了准备的。与他同来的大多是红刺的精兵,人虽然不比辎重营的人多,但军事素质却完全不一样,加之锦宫的“南军”原本就是假冒,看见晋军来了,杨雪舞一挥手,便蜂拥而散,直接把南军辎重营的人马暴露在了晋军面前。红刺的人大多与夏初七很熟,这番来此,听说是接王妃,个个都是雀跃的,所以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还眉飞色舞,士气高昂。如此一来,晋军胜得毫无悬念。辎重营的兵士原本就不上战场,被赵樽的样子一吓,胆子小的索性跳河逃生,胆子大点的冲上来没了命,剩下的只能跪地求饶,丢盔弃甲地投了降。
前后不过一刻钟,基本就该收拾战场了。
赵樽从头到尾也没有参与晋军与南军的厮杀。
从到达码头开始,他便四顾张望,寻找夏初七的影子。
在他的心里,依她的习惯,定会是“南军”的小兵,身着甲胄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可把那些假冒的南军都看了个遍,他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不由焦躁了。
“人呢?她在哪儿?”
阿木尔手心握紧缰绳,静静走上去,站在他的身侧。
“我只知道她会在这里……”
赵樽没有说话,看着混乱一片的码头,茫然四顾着,不停调转马头,疯了般大吼,“阿七!阿七你在哪儿?你出来!”
东方阿木尔看着他慌乱的面色,抿紧唇,面有凄意。
“阿七!我知道你在……阿七。”赵樽大喊着,突地目光一凝,他看见了身穿南军将校甲胄的杨雪舞。他是见过她的,李邈身边的人,多次随着李邈来晋王府。
如同久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见到了火光,赵樽马不停蹄的疾驰过去,厉声喊住她,“小舞!阿七呢?阿七在哪?”
杨雪舞确实见过赵樽无数次,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赵樽,他也从来都没有认真的打量过她一眼。可以说,认识数年来,这是第一次,赵樽拿这么专注、这么期待、这么富含感情的眼神看她。愣了愣,杨雪舞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么男人的男人,楚七为什么不要啊?
她的心思飘得有些远,有些不靠谱,于是报应来了。
只听得“唰”一声,赵樽的长剑,已经指向了她的脖子。
“说,她在哪?”
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不这么凶就好了。还是东方青玄好接近一点,那么温柔,那么妩媚,那么随和……乱七八糟的想着,杨雪舞收回花痴的表情,咽了咽唾沫,低头小心抹开抵住脖子的剑,指了指停靠在高处那一辆黑漆的马车。
“要杀要剐,找楚七去啊。她在哪儿!”
赵樽冷眸睨着她,心里一喜。
杨雪舞与阿七的交情他知,若不是阿七愿意的,便是杀了她,也未必会告之她的所在。一颗恐惧了许久的心脏,突地一松,像是瞬间被人灌注了力气,他提剑策马,大步往高处的马车而去。
“阿七!”
他速度很快,不过瞬间,已到三丈之内。
“不要过来!”夏初七厉声喊着,从帘子探出头,静静地看着他又惊又喜复杂莫辨的俊脸,轻轻一笑,“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晋王殿下,我辛辛苦苦搞这批粮草,累了几天几夜没合眼,你这这一来,二话不说,便收入囊中了,会不会不太厚道?……算了,谁让咱们也有些交情呢?你若是需要,我让给你便是。记得回头算银子给我。”
数月未见,赵樽满怀欣喜。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愣住,“阿七,你知道我不是为粮草来的。”
夏初七笑着看他,“那是为什么?”
当着无数人的面,赵樽顿了一下,方才道,“为你。”
像这样当众示好的话,换往常赵樽是不会轻易出口的。大男子主义在他的身上有着最原始最深刻的烙印,这一点夏初七比谁都清楚。眸色微微一凝,她与他对视片刻,终是一叹。
“我不想见你。或者说,从我离开晋军营地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决定。你是了解我的,我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晋王殿下,好聚好散方是男儿本色,你带着粮食走吧,从此江湖……不见。”
“为什么?”赵樽冷眸微眯,凝视着她,再往前走。
“赵樽,你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了。”夏初七看着他憔悴的脸,还有脸上不知多少天没有认真刮过的胡子,狠狠蹙着眉头,心里剜心般的疼痛,好不容易才压住烦乱,一字一句认真的说,“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我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子,你不明白吗?”
赵樽是了解夏初七的,至少比别人了解。
他老老实实的勒马停了下来,就站在她一丈开外,把数月寻找的忧心忡忡与焦头烂额的崩溃,都压在了心底,只近贪婪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轻松地一笑。
“阿七,你对我有气,我都知晓。我们回家再说,好吗?要打要罚,我都由着你,你千万不要与我置气,伤了自家身子,好不好?”
夏初七盯着他火把下的俊颜,身子下意识往下缩了缩,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走样的身子,一种仿佛骨子里的不安生,慢慢爬上心来,她害怕他知道,又要逼迫她拿掉孩子,可她不愿意那样,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存活在这个世界的见证。看着他又上前一步,她心底的不确定感觉越发放大,声音厉了不少。
“我让你不要过来。”
“阿七!”赵樽顿步,看见了她身侧的人。
“好久不见了,晋王殿下,久违。”东方青玄一只手搭在夏初七肩膀上,动作无比自然,就像果然是老朋友见面招呼一般,他顺了顺夏初七的头发,又望向赵樽,“她说她不想见你,你没有听见吗?”
冷笑一声,赵樽转开头,一句话也没有与他说,只是凝视着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心里却像钻入了一条毒蛇。那条毒蛇在他心里,在看见东方青玄缠在她发丝上的指头时,一点一点盘紧,咬得他心脏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恨不得拔剑杀了那人,让那属于自己的女人再回到他的怀抱。
但是他不能。
这是他这些日子领悟的。
一个男人从来不能真正的占有任何女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不管多么英明神武,也无法真正的让一个人臣服于另一个人。即便占有身子,也占不了灵魂,能够让两个人紧紧结合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只能是爱与责任,包容与怜惜。
“阿七……”强压着自己不去看东方青玄的脸,他的声音,带了一点难受的沙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随我回去?”
与赵樽相处七年,夏初七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软话。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放下了尊严,放下了脸面,低沉的声音里,几近恳求。她的心脏在一声声呼痛,在疼痛的呻吟,在赵樽面前,她总是这么没有出息,只需三言两语,便可以让她软化下来。与他深情的目光对视着,她几乎就要沉醉在他的温柔里,想要忘记一切地奔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怀抱,让他摸摸她的肚子,摸摸他们共同的孩子……再与他欢欢喜喜一同回家。
但是她不能,不能。
捋了捋头发,她看着他笑了。
这笑容,仿佛隔了九重天,有些飘忽,遥远。
“赵樽,你非得要理由吗?”
“是。”赵樽低哑的嗓子,如同缺水,“我要理由。”
夏初七笑着,带了嘲弄,“我受够了与你在一起,行不行?”
赵樽眯了眯眸子,定定看住她,“我哪里不好?”
夏初七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阿木尔,剥皮抽筋般的疼意再次入心,搅裹得她压抑、难受,却吐不出来,只能笑,一次比一次更开怀的笑。
“哪里不好?好吧,你非要我说的,在我心里,你哪里都不好。我喜欢吃面条,你喜欢吃米饭,我喜欢吃酸的,你喜欢吃辣的,我喜欢穿得少,你却非把我捂得严,我喜欢到处游玩,你却喜欢闷在家里……太多太多的不合适了。我们两个就没有一个地方合适,你难道没有发现?”
静静看她片刻,赵樽像是用足了力气,又上前一步。
“你说的……我都改,可好?”
“不好。”夏初七轻笑,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没听过?再说了,你的爱好如何,性子如何?我都已经不感兴趣了。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欢这样的倾轧纷争,太累心了。赵樽,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你有的是红颜知己,今后你还会有三宫六院,会有无数的女人围上来捧着你,以你为天,她们不会背你之意,不会逆你之行。像我这样的女人,受不了拘束,脾气还好,不好伺候。你便放我离开吧,大家都能得个解脱。”
“呵”一声,赵樽看着他,目光很亮。
“阿七,你又紧张了。你不舍得我的,对不对?”
她紧张的时候,为了镇定,便会说很多话。
这一点,赵樽是清楚她的。
夏初七微愣,却是一笑,“紧张又如何?不是紧张你,只是紧张如何才能摆脱你。”说罢她微微侧目,瞄了一眼似笑非笑的东方青玄,“青玄,我们走吧。粮草不要也罢。”
东方青玄看着她,目光微动,“不说了。”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夏初七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冲赵樽嘲弄一笑,“晋王殿下,灵璧离京师也就几步路了,你都打不过去,你还谈什么亘古,谈什么执着?人的性子都是从事情上体现的,你对事如此,对人又如何不是?”
赵樽目光仿佛生了根,定在她的脸上。看着数月不见却变得有些不敢相认的她,脑子里有一种放空的无奈。说不出为什么,此时的她,仿佛刻意在他们之间砌上了一堵厚厚的墙,生生隔断了他们的过往与情感,就好像那些亲密的往事,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那我问你,你来灵璧,劫了南军官粮,不是为了我吗?”
像是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夏初七愣了愣,“噗”的笑出了声儿,然后指了指立在边上的杨雪舞与如风,“晋王殿下,你眼拙吗?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你劫的不是南军的军粮,而是我与青玄的。呵,若不是你半路杀出来,我们就赚大钱了。算了算了,反正财来财去,就那么回事。军粮归你便是。往后你做了皇帝,莫要与我们为难就好。”
“阿七!”赵樽看着马车里东方青玄若隐若现的面孔,语气又冷硬了几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何苦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即便你不念我的情,难道就不能念在宝音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宝音。两个字重重敲在心上。
看着他努力隐忍的面孔,夏初七迟疑了许久。
夜风袅袅在吹,赵樽看着沉思的她,满怀希望。可最终,她不轻不重的笑着,却给了他一道极为冷漠的嘲讽。
“你错了!为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赵樽,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妻。”
“阿七!”他低吼,心窝抽搐得痛,“在我心里,你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夏初七眸子凉凉地上下扫着他,一角唇角微微翘起,像是不屑,又像是嘲弄,“还有你身为晋军主帅,掌着数十万人的生死,这般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让所有人都来恨我么?晋王殿下,你大概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底,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她们崇拜英雄,崇拜有力量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只会醉生梦死的懦夫,更不是为了一点小事就消沉颓废的男人。这种男人,向来只会让女人瞧不上。”
赵樽面色沉沉,艰难地开口,“阿七,只要你回来……”
“晋王殿下!”夏初七像是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浅浅一笑,“还有一个忠告。男人,因为权力才会光芒万丈,也因为无上的权力才会受女人喜欢,才能得到她们的忠诚。你呀,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头催促,“青玄,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
她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那个怀抱太温柔,那个肩膀太诱人,让她无时无刻不想靠过去,免她颠沛流离之苦,免她独自怀孕之累,免她夜深人静噩梦缠绕的酸……
码头上火把闪动,人群越围越近,却无声无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赵樽没有动弹,大鸟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不安地刨着前蹄。夏初七怔了怔,她知道,大鸟是有灵性的动物,每次有危险的时候,它往往比他们提前知道。
这一次偷偷往泗县劫粮,原是秘密行动,但南军也不全都是傻瓜,接粮之人在灵璧码头久候不到,自然会有所警觉,夏初七不想耽搁时间,引来了南军的围剿,看他还横在马车前,不由烦躁了。
“好了,赵樽,该我的话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阿七!”赵樽面色冷沉,一字一句极是生硬,“我只想知晓真正的原因。”
说一千,道一万,那些他都不相信。
看着他悲怆的面色,夏初七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
不是不爱,也不是不肯爱,而是太爱。
她有千百个理由可以骗他,刺激他放手,但她知道,他是赵十九,睿智腹黑的赵十九,向来都只有他算计人的,哪里能够由着人算计。若没有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她很难离开。
“赵十九,我想你是懂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道,“道常大师的话,你懂,我也懂,那不是骗世哄人的假话,而是真正的大实话。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是命。你逃不开,我也逃不开。再说……”眼风扫了一眼阿木尔,她扯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我也不愿意为了你,降低自己的标准,踩塌自己的底线。”
怔怔望她,赵樽许久才出声。
“这便是你要说的?”
“是。”她咽下唾沫,不敢看他的眼。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夏初七看他如此,心如刀绞,终是软下了声音,“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错在上天没有为我们安排好今生的缘分。赵十九,容我考虑几个月吧。等我考虑清楚了,便会来找你。而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承诺,拿起你的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要让数十万双看着你的眼睛失望。”
“如果,我说不呢?”赵樽双目赤红,灼灼望她。
“那么……”夏初七长长一叹,抚着小腹的手心,已经汗湿,“你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黑漆的马车渐渐远去了,就着火把幽暗的光线,慢慢缩小成了一个黑点。赵樽一袭黑甲,漆如墨色,凌厉的眉眼间,满是伤痛。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力气去阻止她离开,只是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脑子里“嗡嗡”作响,阿七离开时的话,也萦绕在他的耳边。
“是命。”
“……没有缘分。”
“等我数月,考虑一下……”
“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突地,他嘴角颤抖一下,笑了。笑得弯下了坚毅的身子,一道几近凄厉的声音,在他弯腰的动作里从唇间迸发了出来,像野兽濒临死亡之前的悲鸣,也像撕破黑暗天际的利箭。
“阿七!”
“阿七!你回来。”
他在喊,可她听不见,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必须要让她听见。若是没有她,他就算拥有天下,又有什么意义?他猛地抬头,像是发了狂,翻身上马追了出去。一种失去至爱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扑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要抓紧她,抱住她,如同挽留溺水前的最后一根浮木,这样的执念,也成了他沉入黑暗之前的生机。
“你等着我。”
“我定要拿这江山娉你,拿这九州娶你!”
“我偏要让星辰为我改命,要让时空为我逆转。”
“天欲灭我之情,我便灭天!”
“地要让我们分离,我便踏破这土地!”
“阿七……你回来!回来!”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视为神邸的男子疯狂的追逐着马车,仰天大叫着,然后从飞奔的骏马上摔落下来,而他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码头上,荒凉,空绝,久久不散。
------题外话------
这一章,回头可能会有些少量的词字修正……
第336章 情切切,战千里!
马车飞驰而过,泗县的夜间,偶尔几盏灯火,勿明,勿暗。
从码头离开,车内的气氛便一直压抑而低沉。夏初七昏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向命运低头,也可以称之为“认命”,但偏生又没有达到完全认命的程度。若不然,她也不会故意激将赵樽奋进,还与他许下数月之约。
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数月后,她若还能存活于世,便抱着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应了谶言,当真逃不开悖世的命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就这般与他别离,结局便是最好。那样没有了她,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夜风徐徐从车窗拂入,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可夏初七身上却冷气弥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与赵樽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身上的温度便被抽了去。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并不比赵樽少……甚至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孤独世间,她能够感受到的情绪,比他更多。
马车微微晃动,思绪浮浮沉沉间,她并不知道赵樽在背后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不知道他从马上摔落的瞬间,在空中划过了的弧度有多么的孤寂,不会知道大鸟扬起前蹄哀伤的悲鸣着,四脚软倒匍匐在地,拿马嘴在拱着它的主子,更看不见赵樽的衣裳在坚硬的青砖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阿楚……”
东方青玄看着她偏向帘外的脸,轻唤。
看她没动静,他顿了顿,叹息着,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一个布绸铺的檐下挂着灯笼,灯火刹那划过她的脸。
东方青玄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却默默无声。
心里一窒,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递上绢巾。
“你从来不哭的,这是怎了?我记得他‘死’在阴山,你也没哭。”
人在伤的时候,就怕安慰。夏初七强压的情绪在他柔和的安抚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撑了许久的冷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颗颗泪水终于大滴大滴从眼角滑下,滚豆子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哀伤、疼痛钻心,她不停抽泣。
“东方青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哭着,狂飙眼泪。他看她许久,终是一叹,颤抖着手搂了搂她,然后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终于知道,老天让我输给赵樽,并非是慢待了我。”
夏初七吸着鼻子,看着他妖冶美好的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看清,还是表示不懂。
“阿楚……”看着她的泪水,东方青玄并不好受,一颗心抽搐着,仿若被人划破,再洒上盐巴搅拌,慢慢风干,如今反复,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绪倒也淡然了,语气甚至带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自私。阿楚,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残忍,无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该孤独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动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上那么一点,马车在行进中,光线刚好陷入一片灰暗,夏初七吸着鼻子,完全没有看清他的话,不由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了?”
话过了时间,便失了效。
东方青玄莞尔笑笑,“我说你别哭了,哭着丑。”
哭这个事儿夏初七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脸上的液体,跟着苦笑。
“我没有哭,我只是太高兴了。”
东方青玄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没有哭,只是下雨了。”
夏初七每次哭过,脑子便会昏沉涨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轻轻抚摸着,头也跟着低下去,看着隆起的那处,想着她与赵十九的孩儿,脸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没错,我为什么要哭呢?不论如何,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放弃,我的孩子也不会放弃。赵十九他……更不会放弃。”她诡异的笑着侧眸,“东方青玄,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东方青玄看着她光彩照人的侧颜,那离开了还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绪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从心尖处往外蔓出。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怀上了孩儿?”
夏初七在经过短暂的哭泣与失魂落魄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没有赵十九在身边的时候,她很少会让自己失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东方青玄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摆。
“这个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道常那些话,都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出去,万一遭了噩运该怎么办?可她似笑非笑地说出的借口,落入东方青玄的耳朵里,却如同尖利的刀子,活生生割破了他的血管,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冰冷的乱蹿。
可他也懂得,她与赵樽之间的情感,坚固得水都泼不进的。
因了对赵樽的这份情,她可以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不远千里从北平辗转赶到灵璧,不顾自家性命去踩点、侦察、谋划,调动锦宫人马,不仅劫去南军的粮草,给了南军打头一击,她还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诉赵樽,故意把他引到码头来,装着并不知情的样子,把粮草给了他。并且,借用这个机会警醒赵樽,也给了绝望之下的赵樽一个足够支撑的力量。
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很早。
把她安顿好了,东方青玄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去了灵璧的别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笼,鬼火似的发出苍白的光芒。侍卫默默的守在院子周围,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东方阿木尔独自一人等在那里,飘飞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孤月下的仙子。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东方青玄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
可是在院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动弹,只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木尔轻轻侧头,看着他脸上阴冷的沉郁,莞尔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吗?”
原本东方青玄派去通知赵樽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东方青玄的衣裳,扮成他的样子,随了那两名侍卫一道去晋军营地的。事先她没有知会过东方青玄,她了解她哥的脾气,这才急着解释。可说完了,他依旧寒着脸,似是不肯原谅,她终于一叹,慢吞吞地走向他。
“我们兄妹是一样的人,我的心事如何,你是知道的。从小,我们失去太多,得到却太少。从阴山逃出来,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银子,受尽冷遇,颠沛流离在异国他乡,连南晏人的话都听不懂,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哥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告诉过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便是去抢,去夺,也要给我。”
拖动着疲乏的步子,她离东方青玄近了。
“在那些个摸黑逃亡的黑夜里,我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有勇气支撑着跟你逃到京师的。可是哥哥,你变了,从那个夏楚再次回到京师,我发现你就变了,变得不再是你。哥,你告诉我,我那个为了妹妹,不择手段的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东方青玄默默伫立,没有声音。
兄妹两个静静的互望着,同样的楚楚风姿,在月下美若名画。
好一会儿,还是阿木尔开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样子去了晋营,我是试图挑拨他与夏楚的关系,我确实告诉了他那个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也看见了,他不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夏楚那个女人多狠心?对你狠心,对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马来了,他浑身都是鲜血,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们当宝吗?”
讽刺地摇了摇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说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这世间之事,真是可笑。我视若珍宝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凭什么,凭什么?”
“阿木尔。”东方青玄没有责怪,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走近扼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面上沉沉的犹豫了许久,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淡淡道,“我不会再容许你任性了。你要么跟着我,要么我便让拉古拉送你去兀良汗。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阿木尔先前在码头时,看着赵樽摔倒了,她想去扶他,结果却被他狠狠轰走,那郁气如今还在心里,始终不散,如今又听了东方青玄这番话,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怒火噌噌往上冒,柳眉一竖,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冲他低吼起来。
“我不。阿木古郎,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不要我管你?”东方青玄冷笑着,上前一步,逼视着她的眼,“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出现在灵璧?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赵樽会容你活到现在?我若不管你,早在蓟州客栈你派人刺杀夏楚时,便已死无葬身之地。阿木尔,一次又一次,够了。不说他够了,连我都够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
与他灼人的目光对视着,阿木尔倒退一步,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不,你在胡说八道,他怎么会杀我?他明知道是我做的,也舍不得杀我的……”
东方青玄不回答,只拿一种类似于同情的哀婉的复杂目光注视着她,一动也不动。阿木尔肩膀微微一抖,心底已是明白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不由气苦不已,咬着牙又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攥着东方青玄的胳膊。
“哥哥,我比夏楚好看,比她美的,是不是?是不是?”
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孔,许久才笑。
“我不也比赵樽俊?”
阿木尔一愣,却听见他笑说,“那有何用?在他心里,她最美。在她心里,他最俊。”
缓缓抽出被阿木尔攥在手心的袖子,东方青玄长叹一声,转身。
“阿木尔,回头吧,你还年轻。”
阿木尔身子一僵,怔在当场。
看着东方青玄越去越远的背影,她失控般崩溃大哭。
“阿木古郎,哥,你太残忍了!我七岁认识天禄,十岁被赐婚给他,便喜欢上他,我喜欢了他十几岁,为什么要让给夏楚那个贱人?为什么没有人想过要给我机会?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他。呵呵呵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可是,哥哥,你好偏心,你让我回头,那你呢?你为了她,丢了手,连命都快没了,不也无怨无悔?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不再喜欢她,从此忘了她?”
那个颀长的背影在月下,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可他越去越远,没有回头。
阿木尔哭着,喊着,慢慢蹲身,捂着脸痛哭。
“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即便我回头,即便我重新再活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还是会的……”
东方青玄静静站在门板的阴影里,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
“我若是可以重头再来,会对皇家猎场那个一心复仇却又下不得手的东方青玄说,杀了她,一刀杀了她,从此一了百了。既然狠心,何不狠得彻底?若是可以重头再来,我会对清岗县那个想要报复她,想要戏弄赵樽的东方青玄说,既然有恨,何不一刀杀了她,一刀杀了她……”
可是他能重头再来吗?不能。
终究,他还是爱上了她。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她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在他试图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之前,就已经爱得无力自拔,也爱得无能为力。今晚,她对赵樽说,那是命,是上天没有为他们安排好这一段缘分。她却不知,他有多么希望老天也给他安排一段这样的孽缘。哪怕短暂,到底曾经拥有。
而他,似乎每一步都晚了,就差一步。
一步而已……
~
灵璧之战在万众瞩目中,终究还是打响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赵樽,并没有在营中休憩养伤。经了码头之事,他诡异的“神灵附体”了,就像是大醉醒来似的,冷漠似旧,但元气大增,次日晚间便组织起了对灵壁南军的第一次进攻。他亲自率领十五万兵马攻打耿三友的大营,陈景与元祐分别于左右两翼包抄。那时,正在为了粮草被骗劫一事大发雷霆的耿三友,没有想到传闻萎靡不振的赵樽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匆忙披甲应战,耿三友准备不充分,加上军心涣散,终究没有能够实现他战前夸下的海口,重演楚汉相争的“垓下之局”,匆匆战败收兵,退出三十里方得以喘息。
一仗败,数仗皆败。
不过五日时间,耿三友率兵三战赵樽,三战皆负。不仅如此,还有近百个南军重要将校被掳,南军损失之惨重,无法估算。不得己,耿三友只能再次领兵退守淮水以南。
从公平的角度来说,不是耿三友不行,而是他遇到了赵樽。
但是朝廷并不会这么看,原本对耿三友领兵的争议就很大,这次败得这么惨烈,他们只会觉得是他无能。即便是赵绵泽再想一心护他,已是不能。迫于无奈之下,赵绵泽当即下旨,勒令耿三友卸甲回京,由征北军右将军平昌侯龙承福挂帅。
匆匆战事一过,灵璧片片良田土地,处处山林坡岭,都是被马蹄踩过的痕迹。空气中死亡与杀戮的血腥味儿,在久不见雨的旱灾大地上,久久不散。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赵樽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恢复了生机和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狠戾,更加少言寡语,更加冷漠不近人情。
鲜血洗战马,尸骨磨钢刀,赵樽的铁蹄逼近了淮水。
原本耿三友驻扎的淮河防线,是选址极好的。而这里,也几乎成了南军的最后一道屏障。但阵前换将,屡战屡败的南军,已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便是看见晋军的旗帜也会紧张害怕。这样的一支队伍,让他们如何上阵杀敌?
金銮殿上的赵绵泽,数次暴怒,痛阵南军主将无力。接着,他一连下了数道圣旨,从南方各地调兵遣将,想要与晋军大战于淮河。但自灵璧之战起,晋军在赵樽的带领下,如有神助,军心大振,加上北平全线占领,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已如无敌之师。建章四年六月底,数十日血与火的酣战后,南军在淮水,溃不成军,一退再退,赵绵泽纵有满腔报负,奈何天不时,地不时,人不和,不得不屈服在赵樽的铁蹄之下。
七月初,赵樽领兵渡过淮水,攻陷高邮、泰州等地。
七月底,晋军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兵刃嗜血,灰甲雪亮,准备强渡长江。
自此,南晏河山已沦陷大半,南北两军也是“各占半边江山”之势。整个华夏大地,在晋军铁蹄之下,在颤抖,在呻吟。从灵璧到江淮,晋军一路挺进南晏腹地,几乎一马平川。渡江之后,赵樽手上的宝剑,已直指南晏京师。
若干年前,这位赫赫有名的皇十九子晋王赵樽,曾经为了维护这片山河完整,磨刀重甲,横扫八方,血战四野。如今他终于踏着他昔日的战功,沿着昔日的脚印,要杀回他的起点与生养他的地方。
这个时候,晋军人马已近百万。
赵樽也不再是北平起兵时,领着区区数万人的晋逆。
在占领区的百姓口中,他是战神,也是杀人如麻的魔鬼。
赵樽这个名字,响彻天下,从南晏到漠北,四海八荒,无人不恐。
就在晋军试图强渡长江的前一日,正心殿里紧急商榷与权衡后,赵绵泽不得不听从老臣建议,给赵樽送来议和的文书。既然称为“议和”,便是朝廷承认了晋军的地位,在议和文书中,赵绵泽称,“赵只一姓,国是一家。愿与十九皇叔隔长江,分南北,共治大晏。”
天下人哗然,晋军也欢呼。
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是要死人的,很多人都心动了。
打与不打,议与不议?在晋军中引起了第一次争论。
这或许也是赵绵泽做些决定的真正用意,晋军里,总有一些人是不想打的,不想打的与想打的,就会生出矛盾。任何一个组织的瓦解崩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内乱甚为外乱。若是晋军内部有了派系之争,就算不能推毁他们坚固的堡垒,至少可以为赵绵泽调兵援手争取到时间。
近半个月的纷争,闹得沸沸扬扬。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忍无可忍的赵樽,一把撕毁了议和文书。
半身戎马,一路踩着鲜血走到这一日,半壁江山在望,他没法收手。
若是收手,他如何对得住阿七?拿什么来接她回来,娶她过门?
“我的家在江那边,你们的家,也在,亲人在等着你们。杀!”
八月中秋节刚过,晋军大举进攻,从瓜洲强渡过江。此举,晋军是有备有来,可江对岸的情形却截然相反。自洪泰帝得到大位以来,为了巩固赵家江山,为免武夫坐大,他二十几年始终在压抑武将发展,扶持文臣。赵绵泽登基之后,受朝中文臣影响,也继承了他皇爷爷的思想,一直走在“重文轻武”的道路上,谁也没有想到,后果赤裸裸的反嗤了这一出政策。晋军杀来,京师门户大开,朝中却无可用之将,镇江守将在听说赵樽渡江那天,便已经在家里准备行囊投降,晋军过江之后,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顺利收复了镇江一带。
遭到此番重创,南军终成一盘散沙。
由镇江而上,赵樽率军终于杀入京师。
建章四年九月十五,晋王大军直扑金川门。
第338章 起风了!暴风雨要来!
经了三年多的对抗,赵樽终于兵临城下,回到京师。
一路上的风雨与坎珂,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还有那差一点点让晋军内哄崩溃的艰难抉择,若凭史书上简单的几句话,实在完全看不出来其中的险象环生。但亲历过这场战事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无天生的战神,更无永远的常胜将军。每一战,赵樽都没有想象的轻松。每一次胜利,他的脸上也没有欣喜的笑容。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战争除了鲜血,便是残酷。
那一日,听说晋军兵抵京师,城中人奔走相告,哀号恸哭。
在朝廷有心的宣传之下,晋王赵樽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战功彪炳,为国为民的大晏晋王了。他在京师城的老百姓眼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鬼,甚至有人传他失了心性,会饮人血,啖人肉。想到这个魔鬼就要入城,就要占领他们整以存活的土地,掠夺他们生存的基石,老百姓是畏惧的,恐慌的。他们早已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官吏是如何的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也忘记了他们如何舞弊欺民,横行霸道。更忘了当年晋王的步步隐忍与退让,以及他曾为他们的安定做出过怎样气壮山河的举动。他们只知道,造反之人,就是谋逆,为上天所不受。在官府的暗是组织下,城中百姓开始组织集中,讨论怎样抵制晋军,或者干脆以身殉国。
沸沸扬扬的喧嚣中,已没有了平静与理性。
被洗脑的人,是盲目的,也是可悲的。
但也从侧目烘托出,一个盛世王朝的变更,终究不是那么容易和平稳。
除了霸道的血腥占领,似乎真的再无他途。
外间敲锣打鼓,“嗵嗵”直响,夏初七大着肚子坐在城中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面前摆了个小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她手指轻摁着的是一个装订好的小本。她低着头,撸着袖,认真地写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托腮思考,由于耳朵听不见,她完全置身世外,比京师任何一个人都要轻松。
灵璧之战后,她在扬州见到了李邈。
表姐妹二人相见,唏嘘一番世事的无常,她便随了李邈入京。
这个院子,是锦宫的地盘,也是李邈早年置下的私产。
不得不说,血源关系是世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关系。当一个人没有爱情,没有金钱,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只有亲情才会始终如一地留在身边。李邈是她的亲人,助她,护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可看她怀着身孕大着肚子还在东奔西跑,李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然而,她不是没有规劝过,可夏初七一意孤行,非得冒着烽烟回到京师,她劝也是劝不住的。李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夏初七也是个死心眼儿。默默潜回京师,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陈大牛、赵如娜、晏二鬼、赵梓月、傻子、梅子还有她的大哥夏常。这些故旧,她都没有打扰,他们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就待在这所院子里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从他们口中探听晋军的消息,仿佛又回到了怀着宝音躲在魏国公府待产的日子。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为他挖地道。
那个曾经费尽心思挖地道的男人,也不知他们孩儿的存在。
想到这些,她唇角一撩,露出个微笑,又低头写了起来。
杨雪舞合上院门,匆匆走近,蹙眉瞥她一眼,敲了敲案几。
“楚七……”
夏初七发现她的手,抬头笑着,艰难地挪了下臃肿的身子。
“怎么了?挨我表姐骂了?脸色这么难看。”
杨雪舞见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暗叹一声,“据说晋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应天府衙的人,在街口上贴了安民告示,我过去瞅了一眼,告示上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看城里的人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恨晋王,咬牙切齿地喊着说着,要与朝廷共存亡。”
安民告示?夏初七冷笑,朝廷惯用的把戏罢了。
她问,“晋军已经攻城了吗?”
杨雪舞摇头,“好像没有。先前我听人说,晋王大军驻在城外十里,他自己就带了五千铁蹄闯到了金川门前,乖乖,真是霸气死了……我要是嫁了这般英武的男子,才不会跑路呢,便是与他做妾也是甘愿的。”
夏初七心里一沉。
观念的差距便是长长的鸿沟,她没法纠正别人,只自嘲一笑。
“德性!说正事。”
杨雪舞看她面色不愉,吐了吐舌头,又正色道,“晋军还没有攻城,城门外他们的经历官在喊话,说是让城中百姓勿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晋军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什么的……不过我看那样子,晋王估计要与皇帝谈一下。”
谈?他们两个能谈什么?
夏初七的脑子里,不由就想到了柔仪殿的贡妃还有梓月等人。
心里一凛,她转了话锋,问,“我表姐呢?”
杨雪舞蹙眉,“天不亮就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外头闹杂得紧,街面上全是当兵的走来走去,城门口的火炮和投石机都快要堵满了,我这心里头怦怦直跳,不太安生。楚七,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避什么?”夏初七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问她。
杨雪舞撇撇嘴巴,不太放心地看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你这好日子眼看也快到了,我是在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离京师稍稍远点?要不然,等京师沦陷了,你又要生了,可怎么办?”
轻呵一声,夏初七莞尔,“第一,这不叫沦陷,应当叫……光复?第二,赵十九做事你要放心,如今的京师城肯定已是围成了孤岛。我们要走,也走不出去了。第三……”拖着长长的嗓子,她在案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眯眯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便是晋军来了,未必还敢动他家姑奶奶么?”
杨雪舞一愣,还没说完,刚入门的李邈却“噗”一声,笑了出来。
“就你不害臊,你是谁家的姑奶奶?”
夏初七的脑子里条件反射的浮现起那人一身战甲骑着战马腰佩战刀的样子,笑容浅浅。
“就他呗,他家的姑奶奶。”
“好好好,晋王爷家的小姑奶奶。”李邈脸上堆满了笑容,走近她身侧,瞄一眼院门,轻轻揉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说话,又怕她看不见,不得已转过来低头看她,“今儿我见到了三公子,听说你日子近了,他便跟我过来了,你出去见一见?”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瞥她一眼。
“他来有什么用?还能替我生孩子呀?”
李邈轻轻笑着,使劲拧了拧她的肩膀,“小蹄子,嘴坏。”
自打与哈萨尔的感情升温,李邈这性子简直大变,以前从来不笑的一张青水脸,如今是动不动就阳光灿烂,如沐三月春风,看得夏初七摇摇头,感慨不已,“果然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想当初我怎么逗你对你好,你都没半分感动,某些人吧,给你带点吃的,小恩小惠就把你给乐得……”
李邈的脸儿微红,甜蜜一笑。
“行了,别贫了。出去吧,免得人三公子久等,到底他也是关心你。”
“我看呀,不必出去了!某些人脸皮厚着呢。”
夏初七斜着眼,轻瞄着李邈背后的院门,似笑非笑。
外面山河染血,但秋季的夕阳照在黄叶飘飘的院子里,却显得格外幽静。院门口的东方青玄,一袭白袍,玉带飘飘,高贵的料子,细致的针脚,看上去精致美好却无半分胭粉之气。夏初七认识他时,他总是穿一身红衣,妖娆绝艳,如今换上白袍,同样风姿俊朗。秋风瑟瑟吹过,扬起袍角,看上去悠然闲适,添有几分仙气。
“听见有人要让本公子帮着生孩子,这便不请自入了,大当家的勿怪。”东方青玄在夏初七的数月调理后,面上添了红润,神色也康健了许多,云淡风轻的笑容上,妩媚妖冶,风情万种,任是谁也无法责怪。李邈这几个月与他熟了,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含笑请他入座。
可他没有坐,径直走到夏初七案前,低头一笑,“在写什么?”
夏初七合上手里的册子,状似不经意,却是不想让他观看。
随即,她又岔开话题,“原本我就要找你的,没想到你不请自来了。坐吧,我给你把把脉,看病情可有好转。这药吃了有小两月了,得调整一下方子。若不然,等我生了,估计得有些日子不方便。”
她笑着,说得随意,东方青玄的眉头却耷拉了下来。
“不够朋友啊?什么东西,藏藏掖掖。”他瞥一眼她手上册子,冷哼着,坐下来,把手伸了出去。
夏初七但笑不语,只为他切脉。
从灵璧到京师,东方青玄这厮便始终阴云不散。而且作为“朋友”,夏初七还不好意思赶他,毕竟他帮忙的事儿也挺多,更何况,她还答应过要为他保命治病。东方青玄似乎也乐得如此,索性就赖上她了,与她住得不远,偶尔见上一面。她要是有谈性,他便陪她聊。她若是不想说话,他便默默陪在一侧,喝茶静默。偶尔两个人也换些消息,看看病情,几个月的时间,倒真像闺蜜那般处了下来。
若是做朋友,东方青玄绝对合格了。
夏初七暗叹一声,收回手腕,撑起身子,唤了一声杨雪舞。
“嗳,晓得了。”小舞每次看见帅气逼人的三公子,便芳心乱跳,脸色绯红,这么久了仍是改不了这习惯。她低垂着眉,匆匆入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托着一个紫檀的盒子,递到她面前,“楚七……”
“给三公子吧。”夏初七没接,笑着示意她,自个则懒洋洋地倚靠在辅了软垫的椅子上。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看着面前的盒子,“刚来就有礼物收,对我这么好?”
夏初七笑了笑,掌心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朝杨雪舞看了一眼。
“小舞,帮三公子试装一下。”
“嗳!好哩。”杨雪舞答应着,笑吟吟地打开檀木盒子,刹那便有一股子淡淡的幽香传来,她脸上也是堆满了愉快的笑容,“三公子,这是我们家七小姐专门为您做的,这几个月可没少花费心思,你瞧瞧合不合适。”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看着杨雪舞揭开绸布,目光落在了里面静静躺着的一截假肢上,心中似有暖流在涌动,“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杨雪舞抿着嘴巴发笑,“我们都瞒着你呢,这叫惊喜!”
东方青玄眸色微暗,一角嘴唇微微翘起,“是很惊喜。”
“别惊喜了!”夏初七是惯常会破坏气氛的人,她不太在意地笑看着东方青玄,“算你小子运气好,我这几个月闲的发霉,这才弄好的。要不然,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管你。”
几个年头的研究与试验,被她浓缩成了这样一句话。
东方青玄缓缓一笑,知她嘴坏心善,并不争辩。
“行,那本公子便不谢了。”
真正的朋友,其实也无须客气,客气多了,只会让彼此生疏。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说旁的什么,夏初七仔细交代着假肢的装卸与护理,以及磨合期的注意事项,杨雪舞在她的吩咐下,已经替东方青玄挽起了袖子,在如风的协助之下,小心翼翼地替他安装了上去。
从假肢的精细程度便可以看出来,她很用心。
虽说无法达到后世那样的逼真与功能,但她也算暂时满意了。
“感觉怎么样?”
东方青玄试着动了动,目中似有水雾,转向她时那一瞥,美得惊人。
“不错,本公子甚是满意。”
助人高兴,自己也高兴。夏初七看着他面上容光,还有装上了假肢之后不再显得狰狞和残缺的手腕断切面,唇上浮起一抹真诚的笑容,甚至舒心一叹,“那便好,刚开始你可以会不习惯,还会有一些排异的反应,等过了磨合期,会慢慢好起来。以后若是我……还有机会,会为你做更好的。”
这句“若是我还有机会”,听上去略有阴郁。
除了她之外,旁人并不知她生产之险,却能感觉到她的闪烁其词。
“阿楚!”东方青玄静默一瞬,突地唤她,柔柔笑问,“我该怎样回馈你才好?”
夏初七一愣,也笑开,“看着办吧,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
“谈银子太俗气了。”东方青玄微微一笑,眉头突地一扬,“我家先生说,今夜丑时三刻会有罕见的血月食……”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她居住的院子,轻笑道,“我住的栖霞阁,楼顶有一平台,最好观月,邀你同去,当做报答,可好?”
血月食又称红月食,夏初七在后世也曾听说过。不过,当年她在北平晋王府无聊时常翻阅赵樽的藏书,知道古时的人,把血月当成大凶之兆,古书杂记上更有“血月现,气数尽,国之将衰”的说法。总之这不是一个详兆。当然,作为现代人,她了解基本的月食原理,不会把那东西想得那么复杂。
“这个么……”
她抬头看一眼在风中飞舞落下的黄叶,撇了撇嘴巴。
“看这天气,有没有月亮都不知道,还月食哩?”
东方青玄轻抚一下不太习惯的左手腕,眉目敛着,浅浅一笑。
“我那楼顶不仅可观血月食,还可俯瞰京师城。”
比起看血月食来,这个对夏初七自然更有吸引力。
赵樽大军已经到了金川门外,今晚的京师城,注定不会平静。
找一个高处,观满城灯火,静静地看暴风雨的来临,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嫣然一笑,轻轻撩唇,“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秋风凉凉地拂过京畿之地,也毫不吝啬地吹入了沉闷的皇城。
暴风雨之前,皇城里自是不平静。
从今儿早上开始,文武百官和王侯公卿便齐集在奉天殿。七唇八舌,各种谏言,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要硬拼到底的,有人想要迂回一下,有人恳请去金川门与晋王谈判,也有人紧张害怕想要求和的……但时下之人,大多有气节,无数臣子表示,若是京师被攻破,不会惜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晌午过后,众臣散去。
有人去了各大城门守卫,有人商讨如何应敌。
但在这样的时候,建章帝赵绵泽出了奉天殿,却罕见地去了后宫。
梨香院里,风轻轻舔着树叶。风来了,云散了,昏暗的天空,诡异地出现了一抹阳光。
顾阿娇抬头望天,抚着面颊,觉得背心都凉透了。
“小妍,外间的情况怎么样了?”
小妍紧张地垂着手,还未作答,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进来的人正是赵绵泽。顾阿娇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来不及多想,她挤出一个笑容,迎着赵绵泽的方向,福身施礼。
“臣妾参见陛下!”
“免。”赵绵泽抬了抬手,神色复杂地扫她一眼,没有随她进殿,只是立于原处,淡淡睨她,“爱妃,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拜托两个字,用得有些重了。赵绵泽即便此刻被赵樽困在京城,他还是南晏皇帝,以皇帝之尊说这话,不免令顾阿娇脊背更加发凉。微微一愣,她忙不迭欠身,“陛下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臣妾也万死不辞。”
轻轻一哼,赵绵泽脸色有些难看。但略略思考一瞬,他的脸色又柔和了,“爱妃的心思,朕知道。上次的事情,虽非你本意,但到底还是办砸了。”微微一顿,他轻叹,“原本想要诱赵樽入局,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没想到,堂堂大晏,河山万里,竟无可用之将,也无人可与之抗衡,属实是国之悲哀……”
他胸中似有委屈怒火,长声痛斥不已。
顾阿娇微垂着头,没去看他的脸,面上神色莫辨。
赵绵泽说完,唇角弯下,语气再次缓和,“爱妃,最近有没有与宁贵妃来往?”
顾阿娇心里敲着鼓,不知道他会让自己做什么,眉头跳了跳。
“臣妾常去毓秀宫里,与乌仁姐姐说说话。”
赵绵泽点头,“她身子可有好些?”
顾阿娇面色微沉,更是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还是老样子,整日吃着汤药,怕是不大容易好了。眼看又要入冬,臣妾真是担心她……”顿了一下,她小意地试探道,“若是楚七还在,她那病,恐怕也不是问题了。”
楚七二字入耳,赵绵泽心里狠狠一揪。
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找遍了大江南北,她竟是杳无音讯。
他哪知那女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苦涩一笑,他静静看着院中被风轻拂的花木,淡淡道,“在朕面前,你无须伪装善意。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岂能不清楚?你不仅不喜楚七,更不喜乌仁。常去找她,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
顾阿娇心里一紧,赶紧跪下,“臣妾不敢。”
赵绵泽目光沉沉,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面部表情深邃难测。
“爱妃可知,赵樽打到城门口来了?”
顾阿娇肩膀缩了缩,头埋得更低,“臣妾不知。”
赵绵泽眉头微蹙,“那你总该知道,若是他入了城,你会有什么下场吧?当年是你给本王通风报信,才害得他痛失爱女……依了他的脾气,把你千刀万剐,锉骨扬灰都是便宜你了。”
想到赵樽那一张阎王冷脸,顾阿娇身子明显一颤。
赵绵泽看着她,明灭的眸色微微一闪,轻笑道,“不过你不必害怕,朕不是这么容易被他打败的。现在,你再去替朕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好了,大败晋军……往后朕便会好好待你。”
好好待他,若是好吃好住算是好,那便真的是好了。
顾阿娇垂着的眼皮,干涩地嗫嚅下唇,“臣妾领命,陛下请吩咐。”
赵绵泽缓缓笑着,还未开门,外面突然传来阿记的咳嗽声。她提醒了一声,便急匆匆过来,略略扫了顾阿娇一眼,蹙着眉头,小声道,“陛下,柔仪殿……好像不对劲。”
听了这话,赵绵泽面色一变,猛地转过头来盯住她。
“你说什么?”
在赵绵泽的面前,阿记永远默默的垂着头,不敢多看他的容颜。
迟疑片刻,她方才镇定了情绪,禀报道,“陛下,太上皇在柔仪殿养病,属下的人一直不敢靠得太近,怕引起太上皇或是崔公公不悦,责罚下来……但前些日子,属下在外面,总能听见太上皇的咳嗽声。这两日却是不常听见了,属下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
“饭桶!”
赵绵泽冷冷睨着他,不待他说完,便抬步往外走。
“摆驾柔仪殿。”
~
从几年前洪泰爷住进了柔仪殿,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不是他不肯离开,而是他一直病着,再也没有能够起得来床。拖了几年,太医院多少太医都来瞧过了,汤汤水水的,也吃下去不少,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崔英达偶尔感慨时,也会怀念楚七,若是有她在,他家老主子说不定还能好起来。
外面的仗打得热火朝天,柔仪殿里却极是安静。
崔英达知晓赵樽与赵绵泽叔侄反目,南北大战,却也始终闷在肚子里,不敢告诉洪泰帝。
尤其这些几日,赵樽虽然已经逼近京城,但他家老主子的病,似乎更重了不少,他也更不敢吭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洪泰帝的身子早已枯瘦如柴,崔英达看得心痛不已。
“主子,奴才伺候你吃药了……”崔英达佝着身子,把药碗放在床头,拢了拢帐子,正想要喂他吃药,贡妃便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昏暗的寝殿,面上带着轻柔的笑意。
“崔公公,这几日你受累了,本宫来喂,你下去吧。”
往前的几年,贡妃是不搭理洪泰爷的。
即便洪泰爷在病中望穿了秋水,她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便是逼得急了,她偶尔过来,说不上几句话,便气冲冲离去。
可这几日,大抵是皇帝的病沉了,她倒是日日过来伺候着。
崔英达抹了抹眼睛,叹着气“嗳”了一声,放下碗便倒退着出去了。
贡妃在门边定了定,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榻边的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端过案几上的药碗,拿着勺子搅了搅,又轻轻放到唇边吹凉,喝了几口,方才放到他的嘴边。
“光霁,吃药了。”
他像是睡熟了,没有吃下去,乌黑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滑入领子里。贡妃轻轻一叹,起身在崔英达放好的脸盆里拿巾子蘸了温热的水,绞干巾子,方才坐回来,细心地为他擦着嘴角和脖子,那温柔和专注的表情,比任何一个伺候夫君的妇人,都要尽心尽力。
“我知道你醒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轻轻笑着问,洪泰爷面上抽搐几下,终是微微睁开眼。
“唔……唔……”老爷子早已满头白发,嘴巴张着,像是想要说话,可喉咙咕哝有声,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贡妃微微眯着眼,嘴角怪异的一掀,笑着放下巾子,轻柔地伸手,把他的被子拉了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恨我,对不对?是不是恨不得我死?”
洪泰帝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嘴皮颤抖着,眼角隐隐有一点湿意。
“光霁,我今日是不是很好看?”贡妃捋了捋鬓角的头发,仍然带着暖暖的笑意,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即便她容貌老去,但风姿仍是不减,“你猜得没错,我今天是刻意打扮了一番才来见你的。我们的儿子,今日一早,已经兵临城下了。我猜他这会儿,一定在惦记着他娘。呵,光霁,你虽然不喜欢他,可你也是知道,他一直是最懂事孝顺的孩子,比你所有的孩子,都要孝顺……”
静静地说着,她抬起洪泰帝的手,握在掌中。
慢慢的,就像按摩一般,她顺着他掌心的纹身,慢慢揉着。
“这样好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慢待他?你舍得,我也是不舍的。”
她知道他说不出话来,犹自低笑一声,把他粗糙的掌心,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
“为了他,我只好委屈你了。光霁,我不是个好母亲,没有给孩子任何的帮忙,但是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成为我樽儿的拖累。你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你恨我,不应当。若不是你,我又何止如此?”
室内静悄犀的,良久没有声音。
有风吹过来,贡妃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在放开的一瞬,她又突地握紧,红着眼圈,带着笑容。
“趁着现在,你好好看看我吧。看清我的样子。黄泉路上,你也不会认错人……”
------题外话------
小媳妇儿们,那个2015掌门人投票活动,9号就结束了,有上半年(1—6月)订阅满30元的会员,帮忙投二锦都市类《步步惊婚》投一票吧。《步步惊婚》是二锦的完结都市文,票数始终危险着,现在被爆菊中……看到妹子们在辛苦帮我喊票,我心甚暖,也很惭愧。不怪对手强大,只怪自己实力不够。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尽力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便足够,输了,也没有什么。生活本身是一种行路的状态,最重要的是参与过程,而不是结果。能与姐妹们同舟共济,走过医妃这风雨一年,这才是意义本身。
现在,美人儿们唇角上翘,笑一笑,开开心心迎大结局,便可获得如花锦初吻一个,新鲜出炉,热乎乎的……啵!
第339章 人有悲欢
洪泰帝的眼睛倏地瞪大。
一眨不眨地看着贡妃,他浑浊的老眼满是哀恸,身子颤抖着蜷缩一下,冷不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
那只手很大,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与她说什么,喉咙里发出一种咳痰似的“咕咕”声,却一个清楚的字眼都说不出来。贡妃低头看着他的手,厚实的肉没有了,修长的手指也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目光突地有些模糊。
那年当月,他纵马入城,高高骑在马上,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时,她也曾这般仔细地看过他的手。那个时候,这只手是也有茧子,却是充满力量的,那个时候,容光焕发的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喜欢他专注深邃的眼神,喜欢他英俊的长相,心如小鹿乱撞,几乎是一见钟情的,便把手递给了他,想要从此一生跟着他走。
只如今,沧海桑田,一切都颠倒了……
她突地伏低身子,抱住他的头,把脸贴上去,嘤嘤哭泣起来。
“光霁,我以为把手递给你,就是一辈子的……却从未想过,会是我自己亲手害了你。”
洪泰帝脖子僵硬着,上面鼓着的青筋像一条条深深的沟壑。他双目圆瞪,努力看着趴在胸前的妇人,目光里除了空洞,还有一种似是隔了千年万年的悲凉。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
贡妃其实也不能,大多时候,她都是猜不准他的心思的。
她低低的絮叨着,想在这最后时刻,把该说的话都说尽。
“……你说说你,那般睿智英明的人,为何会想不到呢?那天我来伺候你喝药,你应当拒绝才是?”
“你一定不知道,我犹豫了多久才敢做那样的事……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把你害成这副模样,我也是舍不得的。但老十九就要入京了,只要你还能说话,你便不会允许他登基,你便会与赵绵泽站在一起,迫害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永远是他的绊脚石。而我……也是一样。”
轻轻侧头看着床头案几上的药碗,她笑得有些古怪。
“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所以我刚才喂你,你咬着牙关不肯喝。呵,可是有什么用呢?历朝历代的宫廷里,最不缺的便是毒药,最不缺的便是害人的法子……你身上之毒已入膏肓,便是这一口不吃,想来也撑不住几日了。”
盯着洪泰帝,她笑容柔和了几分,“你觉得我狠心吗?我只是跟你学的而已。在你心里,女人与儿子都不若你的江山社稷重要,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心里想的也是你的宝座,想的是马上就要被鲜血染红的江山,想的是老十九会怎样夺你孙儿的皇位,却不会有一丝一毫想到老十九攻城会不会有危险,对也不对?”
“但我是做娘的,在我的心中,儿子最重要。便是你,也不如儿子重要……”
她捋了捋头发,鬓上有几缕白发便在微风中摇曳起来。
“你不要太担心,儿子做了皇帝有什么不好呢?他一样会尊你,敬你,把你供在太庙,让子孙后代都传颂你的不朽功绩。”像是抱得累了,她松开手提了提裙摆,自己坐到他的身侧,靠在床头上,把他枯瘦的身子半搂住,“你也真是的,权势、地位、世人评价,有什么用呢?我就从来不关心。”
像是说得口干了,她沉默了片刻。
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目光里的怨怼,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你为何这样看我?难道你还在怀疑老十九不是你儿子?你这个人就是疑心太重。老十九临去北平前给你的手札确实是张氏亲手所写。”她睨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方才露出笑意,“好了,你不必恨了。老十九是你儿子,你的江山没有败落,还在你儿子的手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依老十九的本事,他不仅不会败了你的江山,反倒会成为一代明主,壮大你打下的基业……光霁,我为你养了这么好的儿子,你难道不欣慰吗?”
洪泰帝嘴巴颤抖着,面部表情极度扭曲,样子也难受。
看上去,并没什么欣慰的感觉。可贡妃似乎也不介意。
她轻轻笑着,端详着他,“不要生气嘛。看把你气得,都不好看了。光霁,时间还早,我为你梳个头,换一身衣服,怎么样?你看你这些日子,瘦成什么样子了,崔英达也真是,都不为你打扮打扮。”
说什么她便要做什么,下床拿了梳子,她又坐在他的身边,专注地为他梳理好满头的乱发,绾成发髻,然后插上一根金光灿灿的簪子,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又翻出他许久没有穿过的龙袍来,温柔地替他换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把他平放在枕头上,自己也躺上去,靠在他的身边,舒心的一叹。
“好了,光霁,我都准备好了。”侧过身子,贡妃静静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柔情的笑意,“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般同床共枕过了?”轻呵一声,她美丽的双眼眨了眨,满是深情,“真好,你终于只是我一个人的了。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你贤惠的皇后,也没有你那些数不清的妃嫔。”
“光霁……”
她的手缠上他的腰,慢慢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刚才你没有看见,那碗汤药,我也喝了。你看,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严格说来,他们两个,不是普通的丈夫与妻子,但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曾经有过比大多数夫妻更为深厚的情感。但儿子兵临城下,二人相对而视,相拥而眠,他却终将死在她的手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洪泰爷胸膛猛烈的起伏着,嘴唇颤抖不停,像是想要喊叫,又像是想要挣扎着坐起,那样子极是痛苦。
他的挣扎,贡妃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像个害羞的少女,声音喃喃,似是回到了与他初识那一日。
“你不高兴吗?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分享你了。若是还有下辈子……下辈子,你不要做皇帝了……你做我的夫,我做你的妻……我们做一对普通平凡的夫妇……我为你生一双儿女,儿子要像老十九,调皮了一点,却聪慧果断,处处都像你……女儿还像我们的梓月,傻傻的,善良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低不可闻。
“不说了,我有些累了,光霁,我先睡了……你不要……吵我……”
像是真的睡着了,她紧紧闭上嘴巴,面色安详,慢慢地没有了呼吸。
“啊……啊……啊……啊……”被她紧紧圈住的洪泰帝,看着她扣紧的眼睛和不再动弹的睫毛,突然目龇欲裂,身子激烈的颤抖着,像是失去控制般挣扎起来,而一直发不出声音的嗓子,也咕哝着发出了破哑的声音,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老眼含泪,高高抬起了手。
可是,他的手还没放下,在空中顿了顿,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一代雄主,就此与世长辞。
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动作,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到底是想要拥抱他最爱的女人,还是想要推开她锁着自己的桎梏。他的双眼,始终是睁着的,目光凝视的地方,是他的女人一如往昔般美好的容颜。他惊惧的表情复杂无名,谁也猜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心痛、怨恨、不舍、还是不甘心。只是在他断气之后,眼窝里盘旋了许久的一滴泪,终是滑了下来,从他的下巴,落在了贡妃的额上。
“陛下——”
“主子啊!”
听见他最后的呐喊,崔英达冲入寝殿,便见到了这惊恐的一幕。
“主子,老奴有罪,老奴来晚了啊!”嘶声呐喊着,崔英达双膝重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那从喉咙里呜咽出来的悲呼声,尖细得像是失去了至亲之人的可怜孩儿,哽咽着,哽咽了一会儿,他终是抬起头来,悲怆地看着榻上的二人,默默抽泣着,走向帝王的榻边,把洪泰爷的手轻轻抬起,慢慢放在了贡妃的腰上,紧紧搂住。
“主子,老奴知道你的心思……老奴都知道的……”
流着泪说完,崔英达仰天痛呼一声,扑向龙榻,抽了鞘里长剑。
那是一把早年间随了洪泰帝南征北战的宝剑,上面曾经沾染过无数敌手的鲜血,为他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
但崔英达选择了它,成了死在这把利刃上的最后一人。
“主子,老奴来陪您了,老奴来伺候您了……”
利刃划过脖子,鲜血溅了出来。很快,“砰!”一声巨响,崔英达的尸体重重倒地,震得寝殿狠狠一颤。
赵绵泽领着阿记等禁军侍卫,便是在这时冲进来的。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一个屋子里,三具尸体,还有满地的鲜血,映红了众人的眼。
赵绵泽嘴皮动了动,怔在当场,许久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
其他人看着这可怕的一幕,也是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今儿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外面阳光大盛。
可赵绵泽的目光里,除了悲伤,便是深深的寒意。
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他慢慢起身,一字一句道,“来人,给朕把他们分开,把太上皇从那个恶毒的妇人身上挪开……”顿了一下,他英俊的面孔怪异的扭曲着,似笑非笑地咬了咬牙,别开了脸,往殿外走去,语气悲怆,空洞,却满腔痛恨,“太上皇驾崩之事,不许声张……遗体先行收敛,等战事结束,与先太皇太后同棺合葬。”
“是,殿下!”
侍卫们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洪泰爷,身子哆嗦着,又问。
“朕下,那……太皇太妃娘娘呢?”
赵绵泽没有回头,冷冷道,“丢入院中枯井。”
“……是。”侍卫默默的,低下了头。
寝殿里的侍卫忙乱一团,急着收敛尸体。阿记却没有动弹,他盯着赵绵泽的背影,看着他脚步虚浮的消失在殿门口,眉头微微一皱,默默跟了上去。赵绵泽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似的,飞快走出柔仪殿,颀长的身子便消失在了墙的转角。阿记迟疑一瞬,方才绕了过去,只一眼,便看见那个身着龙袍的尊贵帝王,一个人蹲在矮墙的角落里,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头默默垂泪。
阿记跟了赵绵泽近十年,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身为帝王,他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手握万里疆域,掌无数人的生死,每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似乎从来没有哭的机会与可能。但他真的在哭,哭得肩膀都忍不住耸动起来,像一个失去了庇护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绵泽这一生,对他最好的人,其实是洪泰帝。从赵绵泽还是皇长孙时,仅几岁的年纪,洪泰帝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因益德太子性子过于仁厚,洪泰帝是把赵绵泽当成后世之主来教养的。洪泰帝之于赵绵泽,甚至比他的父母最为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洪泰帝的突然死亡,他的难过,可想而知。
阿记在墙角站了许久,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默默地抱住他,把他的身子纳入了自己单薄的怀里……身体的接触,属于女性独有的柔软,让赵绵泽微微一愕。
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
“阿记,你好大的胆子!”
阿记看着他赤红的双眼,没有动弹,没有松开,面色温柔,像在哄自己的孩子。
“我是骗了你,一直在骗,可你杀了我又如何?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我骗你的事实。”阿记看着他,“我不怕死,是人都会死的。他们会死,我会死,你也会死。”
赵绵泽气恼地甩手,可阿记抱他的力道很大,他竟然没有甩开。
嘴唇哆嗦一下,他恼羞成怒,“赵樽欺我也就罢了,连你也敢来欺我?真不怕我要你的脑袋。”
大概是气急了眼,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阿记微微一笑,不仅不生气,反倒更加抱紧了他。
“你心里不舒服,你便骂我吧。陛下,不要怕,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永永远远,我都会陪着你。”
人在悲伤的时候,最是软弱与孤独。
这样的时候,也最难拒绝别人的安抚与示好。
赵樽打到城门口了,洪泰帝也死了,赵绵泽的天儿也快要塌了。
他是皇帝,皇帝便是孤家寡人,他纵有妃嫔无数,可他的世界,其实一直是孤独的。
看着阿记温柔似水的眼眸,他的面色慢慢软化下来。
实际上,若非为帝,若非皇权的倾轧,他确实是个斯文有礼的温润男子。
他问,“阿记,你到底是谁?”
阿记抿了抿唇,怜悯的看着他苍白的脸,“陛下,你肯定不认得我。我父亲是洪泰年间的东宫正三品太子宾客洪贤良,曾教过陛下您读书的,小时候我调皮,常常跟了父亲来东宫玩耍,看您读书……”
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赵绵泽眼睛微微一眯,“洪贤良……是你父亲?”
“是。”提起父亲,阿记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红,“我父亲在入东宫之前,曾是魏国公的门生,做过他八年的经历……当年魏国公案发,我父亲也受到了牵连,下狱惨死。原本我们家也是要阖府抄家的……是您在洪泰爷跟前求情,我们一家老小方才得以存活,我也因此逃过一劫……后来,我女扮男装,入得禁军,通过数次残酷的选拔,方才到了您的身边……”
“那么后来呢?”赵绵泽脸色阴郁,轻轻一笑,“当你得知魏国公案其实是我一手促成,你的父亲也是因我之故才会惨死,为什么不报仇?”提起魏国公案,想到他与夏楚之间的种种纠葛与错过,赵绵泽突地怒中心来,一把揪住阿记的领口,嗓子微哑,却声色俱厉。
“这些年你有的是机会,为何不杀了我?”
阿记没有挣扎,抬头看着他,悲凉一笑。
“你不是一个坏人,当年之事,你也只是被夏问秋利用。更何况这些年来,你也遭到了报应,你爱慕着七小姐,却始终得不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爱一个人而得不到是怎样的痛苦了。”转了转眸,再次拿同情的目光看他,“陛下,你也很可怜。”
“可怜?哈哈!”赵绵泽大笑起来,“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你竟敢说朕可怜?”
阿记不想报仇,能够放下,自然不单单因为赵绵泽不是坏人。
看着怒极反笑的男人,她自嘲一笑。
“是,你可怜。与我一样可怜。”
说罢她轻轻滑跪下去,静静抬头看着他。
“属下冲撞龙颜,陛下杀了我吧。”
“杀了你?”赵绵泽胸膛起伏着,一股子怒气在心窝里打转,可是看着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女子,看着她通红的眼底抹不开的悲苦与无奈,他终是没有办法下那道命令,只冷冷一笑,“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阿记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他真的不再追究她的欺瞒和唐突了?
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她心里没由来的涌出一股子欣喜,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
“谢陛下隆恩,属下当誓死追随……”
“死什么死?”赵绵泽重重一哼,“朕死不了,你便死不了。”
阿记“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少女娇羞,可不等她再次谢恩,却发现赵绵泽目光一凉,看着她的背后,脸色刷的一白。阿记回过头,只见背后的柔仪殿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冲上了半空,她懵懂的看着,还未有回过神来,焦玉便从柔仪殿的方向冲了过来。
“陛下……”
“怎么回事?”赵绵泽双目充血般赤红。
“陛下,太皇太妃是早有准备的……我们正准备装殓太上皇遗体,柔仪殿便突然起火……纵火的人是太皇太妃身边的虞姑姑……她在殿里浇了桐油,我们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整个柔仪殿都烧起来了,事发突然,兄弟们只能顾着逃命……”
柔仪殿的方向起了大火,城外必定会有发现。
若是让赵樽知晓贡妃与洪泰帝死亡,其结果不堪设想。
赵绵泽怎么也没有算到,贡妃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看来,能生出赵樽的女人,其实并不傻。
紧紧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方才恢复了镇定。
“那个小丫头呢?”
焦玉知道他问的是丫丫,耷拉着脑袋,他瞄了阿记一眼,声音更低了,“昨儿晚上,柔仪殿的侍女青藤触犯了太皇太妃,被太皇太妃打出了宫去……想来是,想来是,青藤把公主带出宫了……”
“饭桶!”赵绵泽气恼之极,喘着粗气,骂道,“你们统统都是饭桶,怎么看人的?”
他骂的“饭桶”里面,自然包括阿记。可他骂声刚落,阿记却低低说了一句。
“陛下,与焦玉无关,是属下想……公主只是个孩子……”
恍然大悟地般回过头,赵绵泽冷冷看着她,突地抬手一个耳光。
“知道她送走孩子不禀报,你坏了朕的大事,你知不知道?”
阿记双膝跪在地上,默默垂头不吭声。
头顶上他的目光太凉,可她却觉得秋季的晴天,竟是这样的美好。
她犯下这么大的事儿,可她从小仰慕的男人,却只给了她一个耳光,并没有要她的命。
不仅没要她的命,见他离开,她默默跟在他身后,他也没有斥责。
摸了摸火辣辣的面孔,她偷偷一笑,觉得十来个年头了,她第一次靠他的心这么近。
~
“建章四年九月十五,晋王赵樽领兵南下,直逼金川门,京师城危在旦夕,贡妃恐晋王受制于建章帝,在柔仪殿与洪泰帝双双自尽身亡。那一日血月食,京师兵戈四起,天空血色如火……”
洪泰帝的死亡,在后来的说书人眼中,便是这样一段话。据传赵绵泽痛恨贡妃坏了他的大事,当即让侍卫分开了洪泰帝与贡妃紧拥的尸体,并将贡妃与柔仪殿一起付之一炬。后来也不知怎的,也有人谣传说,那天柔仪殿烧的不是贡妃的尸体,而是赵绵泽自丶焚假死逃亡……
一场有成千上万人参与的战事中,数以万计的生命牺牲了,其中到底有多少秘密,后世之人其实根本无法理清。即便是史学家,也只能通过正史、野史、杂记和民间逸闻来推断与猜测。不过,当夜的天空,确实出现了数百年难得一遇的血月食。有人说,是那天皇城的火染红了月亮,也有人说是那天的鲜血染红了月色……但不论人们怎么说,那一天的京城,真的血气冲天……
天儿还未擦黑,奉天殿里便燃起了通亮的灯火。
老皇帝暴毙在柔仪殿,原本赵绵泽有心要隐瞒,但一场大火再次无情的打破了他的计划。整个京师都被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惊动了,老百姓围在皇城根下猜测议论,皇亲国戚和王侯公卿们也是匆匆入宫,了解情况。当时洪泰帝的遗体还没有来得及移出来,火势便大了,贡妃的尸体也仍在殿中,她终究与洪泰帝同时火葬,燃成了一对焦尸。得闻发生这等噩耗,奉天殿里哀恸声阵阵,负责京畿防卫的肃王赵楷与常年卧病在床的宗人令秦王赵构都赶来了,可赵绵泽却没有看见定安侯陈大牛与驸马都尉晏二鬼的身影。
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他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丹墀之上,俯视着台阶下的众臣。
就在一刻钟前,赵樽第三次传话进来了。
他要求赵绵泽打开金川门,容他领兵入内,拜见洪泰帝与贡妃。
若赵绵泽不愿如此,他便会在今夜子时,血洗京城,强行攻城。
奉天殿上压抑紧张的气氛,越发严重。
人人都知,赵樽为何三次传话?很显然也是对宫中的大火有了疑心。
今晨他已兵抵京师,却始终围而不攻,只用武力迫使赵绵泽洞开城门,分明是要让赵绵泽主动下诏退位,目的也是不想在洪泰帝的眼前上演叔侄相残,同室操戈。但若是他知晓贡妃与洪泰帝都死了,自是另当别论了。
众臣正在商议解决之法,焦玉按住腰刀,匆匆入殿。
“陛下,大事不好!”
大抵是这些日子以来听多了噩耗,赵绵泽看着他满脸的焦急,神色却反常地平静。
“没有找到人?”
事急从权,焦玉已顾不得满殿的臣工在场,他摇了摇头,压着嗓子道,“不仅没有找到丫丫小公主,而且接到卢辉来报……定安侯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人,突然人间蒸发了……属下,属下等正在派人寻找。”
“什么?人间蒸发了?”
赵绵泽怔了怔,眉头狠跳着,面色一白,脚步往后一退。
这几年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算计别人,如今才发现这些人没有一个不狡猾。自打赵樽北平起兵,他便命人仔细监视着陈大牛与晏二鬼的动向。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始终安分守己,看来私底下没少给他玩把戏呀?丫丫会突然不见,连他们都消失了,还真是件天大的笑话。但是,即便全天下人都在收拾他,也不如赵如娜的“消失”让他来得痛苦。
他的妹妹,是他世间仅有的亲人了。
笑了两声,他揉了揉青筋暴涨的额头,面色极是难看。
“菁华她竟然舍得,这般对待他哥哥?呵呵……小看陈大牛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们也跟着声讨起定安侯来。可是,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这样的景况下,整个城池都在纷乱之中,老百姓像打慌的兔子似的,没个消停,想要在这节骨眼上找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一败再败,局局都输的赵绵泽,苦笑着,像是心疼难忍,抬手捂着胸口,看着殿上的臣子,长长一叹。
“诸位臣工,你们呢?大敌当前,可有为自己打算?”
老臣们面面相觑,呜咽试着眼角,齐刷刷跪了一地。吕华铭道,“陛下不是雄主,却是仁主,不是圣君,却是明君,打从陛下继位以来,推行仁政,使百姓受益,民生回暖……若非晋逆造反,我大晏自当国运昌隆,千秋万代。背主之事,臣等不屑为之。陛下之恩,臣等也自当永世铭记,若是京师城破,我等不会再苟活于世!”
“若是京师城破,我等不会再苟活于世。”众臣跟着响应。
“还好……朕还有你们……”赵绵泽面色苍白,喃喃说完,抬手让他们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晋逆虽强,众位爱卿也不必长他志气。这京城,朕自有办法让他有来无回。”
他突然急转直下的话,让众臣诧异惊叹,又面带欢喜。
“陛下有何御敌良策?”
赵绵泽高深莫测地一笑,“众位爱卿,且随我一道去金川门,会会朕的十九叔,便会知晓。”
在众臣的跟随下,赵绵泽大步往外走着,低声吩咐身侧的焦玉。
“去看看顾贵人,可有准备好了?”
~
金川门外,赵樽头戴重盔,身系黑色氅子,身姿矫健地骑在高大的战马上,冷漠的容色逆着光线,更显高冷无双。他静静看着日暮往西,从金川门的城楼沉了下去,也越过它注视着柔仪殿的方向,眸子里的波光沉沉浮浮,如万年不化的冰川,要将天地万物冻结其间。
“天禄!”看他若有所思的站了许久,元祐打马上前,催促道,“咱们还要等什么?等赵绵泽主动退位,那是不可能的。你应当知道,再拖下去,只有对我们不利……”
如今大晏的山河并非全在晋军的掌握之下,赵樽南下打的便是时间差,胜就胜在行军速度。若是等赵绵泽从南边的援军赶到,即便同样可以破城,但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同……想到这些事,元祐心急如焚,有些等不及了。
可赵樽却是一口拒绝了,“说好今夜子时,便等到那时!”
骂咧一声,元祐怒极反笑,丹凤眼浅眯着瞪他。
“你跟他守什么诺?本来就撕破了脸的,他不开城门,咱还不能强攻吗?”
赵樽眉头微微一蹙,望住他焦灼的眸子,“少鸿,京师不同他处,强攻不得。”
“不强攻,还能咋办?”像是感受到他的急切,马儿也不安的来回走动起来。元祐气恼地牵着马缰绳,在赵樽的身边走来走去,“从早上抵京到现在,我们围了几个时辰了?你看除去城墙上的守卫越来越多,赵绵泽有下召退伍的意图吗?你这老虎都打到山脚下了,不直接上山称王,更待何时?”
比起赵樽的思虑来,元祐似乎更为着急。他嘴里虽然一句也没有提乌仁潇潇,可心里最为担心的其实是她。乌仁潇潇不同于陈大牛与晏二鬼。他们不论遇到什么危险,到底是男人,有战争经验,懂得自保。可乌仁潇潇一个妇道人家,而且就在赵绵泽的身边,在那个戒备森严的皇城之中,遇上这种事,她该怎么办?
拎着马缰绳转了好几圈,见赵樽仍是一动不动,元祐终是服气了。
“行行行,我知道你在担心你母妃的安危。可天禄你也不想想,若是贡妃可以由着赵绵泽拿捏,依了他的德性,何须等到今日?要是可以,他早拿你娘来逼你退兵了。有洪泰帝在,你母妃便不会有事,放心吧啊!”
“不对。”赵樽淡淡答着,目光定在城墙上在秋风中瑟瑟的旌旗,“宫中大火,肯定有大事。”
稍稍停顿,他抬手捂了捂眼睛,“也不知为何,我这眼皮,跳得厉害。”
“……天禄!”元祐脸都气苦了,“战机稍纵即逝,咱们不能再等。”
赵樽眯了眯眼,雍容尊贵的面孔上,冷静得仿佛神祗,“再等一下。”
元祐仰天一叹,回头看了一眼同样静默不语的陈景和晴岚,耸了耸肩膀,“你是主帅,你看着办吧。”
这时,金川门城墙上突地伸出一个脑袋。那校尉像是有些紧张,声音结结巴巴。
“城外的晋,晋军听好了。陛下有旨,酉时将亲率臣工登临金川门,要与晋王说话!”
赵樽脸色一变,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移动的火花,没有情绪的哼了哼,看向了身侧的陈景与元祐。
“是时候准备了。”顿了一下,他冷冷道,“陈景!”
“属下在!”陈景拱手致礼。
“领五万精兵沿护城河,前往石城门。”
“是!殿下。”千里迢迢来到京师,陈景等的就是这一刻,得了命令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紧紧握了握拳,侧头看着晴岚,正想要劝她回营去等待,却听见她笑吟吟地开口,“殿下,我请令,跟着陈大哥一道去。”
这一路跟过来,晴岚与陈景二人夫唱妇随,关系极是亲密。
换了以往,赵樽是坚决不允许妇人上阵的。
但也不知为何,每次晴岚请命,他都会想起阿七的脸。
妇人也是人,也是可以和男人做一样的事情的。
考虑片刻,他再次妥协的点头,“准了。”
晴岚一喜,与陈景对视一眼,抿唇轻笑,“谢殿下。”
赵樽看他两个如此情深,微微眯了眯眼,深邃的眸子慢慢转开,落在了元祐的脸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少鸿,赵绵泽亲临金川门,是想方设法与我们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不论如何,今夜必须破城。现在你领兵前往定淮门,与陈景和我互相呼应。”
“是。”元祐挺起腰板,声音又激动又兴奋。
长途跋涉了这么久,他就等着今朝了。
赵樽准备破城了,他很快便能见到乌仁了。带了一抹浅笑,他俊朗的面孔高高抬起,看着金川门,唇角扬了扬,调头打马而去。
看着他的背景,赵樽冷冷转身,“老孟!”
“属下在!”老孟屈身半跪于地。
赵樽平静地看着他,低声道,“一旦开战,你领着特战队,想法入城,与大牛取得联系。”
“是。”老孟领命离去。
“丙一!”
“在!”
~
赵绵泽果然说话算话,天入了黑,酉时一到,他便亲率众臣登上了金川门的城墙,一袭明黄的龙袍在火把的光线下闪着威严的光泽。赵樽骑马于金川门下,黑色战甲、黑色战马、黑色披风,于黑压压的晋军人群中,与他遥遥相视。静默一瞬,赵绵泽让宦官张四哈端来了美酒,在杯中满上,第一杯祭了天,第二杯祭了地,第三杯端在手上,迎风致敬赵樽的方向,淡淡开口。
“十九皇叔,我们又见面了。”
赵樽看着城墙上的身影,冷冷一笑。
“是,久违了。”
这是时隔四年后,叔侄俩的第一句对话。
也是历经数年的南北大战后,两个人首次会晤。
当然,也将是最后一次。
~
大战将起,鼓噪了一天的京师城内,更是紧张万分。这一天,京师城都是狼狈的,狼狈得几乎没有了帝都风范。不管口号喊得有多么的激烈,真正敢上阵去真刀真枪与晋军拼杀的百姓还是少数。大多数的人都手无寸铁,躲着藏着想着法子要怎样保家人平安,在乱世中得求存活……
嘈杂的京城,并没有影响夏初七的情绪。
有时候听不见,其实也是好的,至少她的世界很安静。
吃罢晚饭,她便去了东方青玄的栖霞阁。
正如东方青玄所说,那是一处好所在,小楼很高,在楼顶上有一处专门延伸出来的小平台,可极目远眺京师城的夜色。虽是眼下是相军交战的状态,但远远看去,底下这一片屋舍楼阁,仍是繁华璀璨。尤其是皇城的方向,那一片雕栏画栋的宫殿楼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里,更显冷清庄肃。
看着那些熟悉的地方,夏初七懒洋洋半阖着眼,感慨万千。
“早知你这儿这么好,我早就来了。”
东方青玄瞟她一眼,听着楼下街面上来来去去的守卫吆喝声,淡淡一笑。
“如今也不晚。最精彩的也没有错过……”
“嗯”一声,夏初七也不知看见他的话没有,看了一会远处,又静静地看向天空,看着渐渐明亮的月亮,抚了抚脸,侧身拿过椅子上搭着的外袍披在了身上,似笑非笑地摇头道,“观月食也是受罪的,今儿的天气古怪得很,白日那么大的太阳,这会儿却冷得钻心。”
有那么冷么?东方青玄怀疑地蹙了蹙眉,看着她身上厚厚的衣裳。
“你越发怕冷了?”
“是啊。我越发怕冷了。”夏初七吸着鼻子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双手来回搓了搓,像是还冷得很,又把手探到嘴边呵气,“自打怀了这个孩子,我这身子一日比一日怕冷。”她轻笑着,又打趣地瞄了一眼东方青玄单薄的秋裳,“还是三公子帅气逼人,风度翩翩。不像我,穿得像一只熊。”
“不是穿得像熊,而是你的样子就像熊。”
东方青玄笑看她臃肿的身子,戏谑着,耳边再次响过齐刷刷的脚步声。
京师的守卫过去了一批又一批,他们都在往城门赶。
可这样紧张逼仄的气氛,夏初七却完全感应不到。她微侧着头,晶莹的眸子抬起,在静静观察皎洁的月亮。小平台上只有一盏孤灯,光线不是太亮,东方青玄看着她半隐在火光中的脸,蹙了蹙眉头,叫如风去拿了个火盆来放在她身边,又看了她许久,她方才回过神来,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火盆,笑得眉眼弯弯,极是好看。
“这个天儿都生火了啊?”
东方青玄笑着看她,“你不是冷么?”
“好吧,多谢三公子美意了。”夏初七把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见他还是那般笑容浅浅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挑高眉头,笑嗔过去,“奇怪了,这般看我做甚?难不成我又变帅了?”
东方青玄慢慢牵开唇,轻轻笑道,“赵樽今夜便会攻城,他的帝王梦,就要实现了。”顿了顿,他又道,“请问皇后娘娘,您开不开心呢?”
开不开心呢?夏初七鼻子有些酸。
那种酸楚很奇怪,不是痛苦,也不是难受,更不是开心。就像是一件谋划许久的事情,在历尽艰辛之后终于要拨开云雾,到达事先设定的终点时,那种释然与紧张,还有感慨。
考虑一瞬,她突地笑问,“东方青玄,你说做皇帝好不好呢?”
东方青玄沉吟片刻,抬眉望她,缓缓笑开,“有很多好处。至少他可以给你想要的名分。”
“名分……”夏初七低低念叨了一句,面有犹豫之色,“可是帝王的情爱,自古便不能长久。他会是例外吗?”
东方青玄目光巡视着她的面孔,似乎并不太了解她的情绪由何而来,但他却知道,帝王的后宫千百年来都姹紫嫣红,美人儿那样的多,她会有紧张与焦虑也是正常的。不过,他的身份太微妙了,有些话便不好出口。说得太严肃了,怕她往心里去,有了疙瘩。说得太轻松了,又怕她今后遇到事儿会怪他。想了想,他只得玩笑,“不管帝王的情爱能持续多久,但你若是做了皇后,至少可以为他把关,他要纳的妃子,必须经你之手。你若是不愿,再美的人儿也挨不上他的边便是了。这还不好吗?”
这很好吗?夏初七一怔,不由“呵呵”笑了起来。
原来可以亲自为夫婿选女人,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极大的荣宠。
东方青玄看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由蹙眉,“你在笑什么?我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没,没笑什么。这个……你不明白。”夏初七揉了揉笑得酸涩的面颊,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月色下东方青玄更为妖娆的俊颜,不由好奇心大盛,扬眉轻问,“东方青玄,我问你,等你的病好了,回了兀良汗,会娶妻生子吗?”
东方青玄看着她,考虑良久方道,“会。”
夏初七笑了笑,又问,“你也是大汗之尊,会为了绵延子嗣,纳很多姬妾吗?”
东方青玄眸中微光一闪,也笑,“会。”
夏初七想着东方青玄这绝代妖孽被众美环绕的样子,唇角不免微微抽搐一下,突地又敛住了眉目,收起笑容,往前探了探头,严肃地看着他问,“那你会因为与她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们又为你生了孩儿,从此便爱上她们吗?”
这一回,东方青玄许久没有回答。
与她的视线在月光中交织着,他心跳得其实很快。
似乎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看见他展颜笑开了。
“阿楚,男人的爱很少。”
“很少?是何意?”夏初七挑眉。
东方青玄道:“男人不会轻易爱上一个女人,若是他说爱……”
迟疑许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活动了下假肢,嘲弄一笑。
可夏初七却似懂了。她曾听人说过,男人为什么要对女人说爱?其实并非他真的爱上了女人。说“爱”的原因很多,大多是为了泡她,为了与她上床,或者为了增加和谐度,取悦女伴。但实际上,在男人的心底,那种与女人同样观感的爱情并不存在。他们的爱与欲几乎难分,大多只是喜欢,或者在喜欢的基础上,日积月累下来的情分。
吐了口浊气,她不冷不热的笑了笑,正想痛斥男人的无情,东方青玄却凑近过来,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了一句,“但阿楚,男人一旦真正爱上,就不会轻易改变。”
他的眸,比夜空的星子更亮。
亮得让夏初七无法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轻呵一声,她似笑非笑,“女人感性,容易爱上,也很容易放弃爱。男人理性,爱上了,便很难转移,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安?”
默了一瞬,东方青玄点头,“是。阿楚,其实我……真的爱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饱含着情感,但是在这一瞬,夏初七的视线却看向了从他背后匆匆上来的拉古拉。看着他满脑门儿的冷汗,她不由紧张地捂住了小腹,赶在东方青玄之前询问出声。
“拉古拉大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拉古拉斜睨一眼东方青玄僵硬的面孔,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没有犹豫便点了头,“刚得到消息,说赵绵泽绑了晋王妃在城门上,与晋王谈条件……”
晋王妃?夏初七狐疑地看着她,目有郁气,“哪里来的晋王妃?”
拉古拉眉头再次皱起,瞄她的脸,“……据说是您。”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响。
这几个月来,她没有与赵十九联系过,他也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儿。
若是赵绵泽真的让人假扮成她,在那黑灯瞎火的地方,隔得又那么远,赵十九难保会不上当。
“丫的,赵绵泽那个贱人。”
她低低骂咧着,双眼通红地起身,提着裙摆就往楼下走。
“小舞,准备马车,我要去金川门——”
------题外话------
小媳妇儿们,2015掌门人投票活动,今天最后一天了!为免输得太难看,请有上半年(1—6月)订阅满30元的会员,帮忙给都市类《步步惊婚》投一票吧——多谢多谢!(投票链接http://images。/huodong/2015/vote/index。html电脑用户直接输入这个网址投票,手机用户请用浏览器输入此网址进行投票!【请手动把“句号”换成“点”,谢谢】)
ps:1、老规矩,错字先传后改哈。
2、今天更了一万二千二百字,今天晚上的更就没了(一章算双更,不会挨打吧?哈哈),明儿早上早些更,然后,估计就要请假写大结局了。么么哒小媳妇儿!心中感慨万千啦啦啦啦!
第340章 血月食(含结局请假公告)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是一个永载大晏史册的日子。
这一夜,繁星点点的天空,月色皎洁如银,苍穹高远无尘,月光铺洒在京师城的屋宇重楼上,似一个无边无际的笼罩物,驱散了黑暗,为大地添了一抹朦朦胧胧的灰色剪影,似乎散发着一种带了魔力的光芒。
元祐奉赵樽之命领着兵马到达定淮门时,这里已是剑拔弩张之势。但由于南北两军都没有提到进攻的命令,只是在深秋的晚风中,僵峙着,没有丝毫的风吹草动,气氛却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往常的定淮门总是开着的,元祐多少年都没有回京了,但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门口没有半棵树木,古老陈旧的城墙,破损严重的青砖,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元祐记得,他以前曾经无数次从这道门悠哉悠哉的出来,去秦淮河边寻欢作乐,夜会他的红粉知己,虚渡着年少风流的光阴。
如今同样隔着一道门,却成了两个世界。
他在门外,忧心如焚。她在门内,生死不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把他对乌仁的情义逼到了极致。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原点,他的心浮躁不堪。骑在马上,走在万军之中,他时不时瞄上一眼高耸的城墙,心里五味陈杂,恨不得冲锋的命令马上到来。
“什么人?”
背后黑压压的大军中,突然传来的喝声,惊回了他的神智。
听到那边登时便闹哄开了,元祐皱了皱眉,打马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他厉喝。
“元将军,有人从三叉河河壁冒出来,估计是敌军。”
听着营中参将的禀报,元祐定定神,借着火把的关线看了看三叉河的河壁,那里的青砖被人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的人身装南军将校的甲胄,长得极是高大粗壮。
“兄弟们,不杀,是我。”
那人举起双手,嗓门洪亮,声音破空传来,听得元祐心里一惊。
他拍了拍马背,马儿感受到他的急切,蹄声也快了起来。
“大牛!?”
他不太确定的询问声,听得陈大牛“嘿嘿”一笑。他双下双臂,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把脑袋上的头盔取下来,拍了拍复又戴回去,方才望着元祐的方向,咧开了嘴。
“小公爷!”
“公你娘的头啊!”元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飞身下马,小跑过去搂住了陈大牛,那种与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还有在战争中的紧迫感与期待感,让他心情极是复杂,把陈大牛抱得紧紧的,“你他娘的……小爷还以为你死了呢!半点消息都无。”
陈大牛被他强行勒在怀里,龇牙咧嘴地笑。
“放手放手,俺又不是老娘们儿,你搂那么紧干吗?”
“你若是娘们儿,小爷还不幸搂你呢。”嗤笑一声,元祐松开胳膊,笑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揍了一拳,又挑高眉头,戏谑道,“看来这些年驸马爷做着,好吃好喝的养着,也没忘了操练,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又是“嘿嘿”一笑,陈大牛道,“那是,老子哪都硬得很。”
元祐看着他,怔一瞬,终是笑了出来。
南下之路,几年的沧海桑田,历经大大小小数十仗,元祐还能活着到达京师,还能看到陈大牛那张黑脸和憨傻的笑容,还有机会破城去见他心仪的姑娘,他觉得很不容易,也觉得这日子,咋就他娘的这么美?
“得了,大牛,该你小子撒欢!小爷可没这福气了。”
陈大牛看着他笑道,“你也甭羡慕,俺晓得你们在外头吃苦了,专程给你们备了好多牛鞭,鹿鞭,虎鞭,还有鹿茸等等滋补之物,有你的,还有陈景的,便是小爷你这几年掏空了身子,也不打紧。”
元祐正在感慨着与他的相见,却被他想了千里之远,面色耷拉下来,重重咳嗽,“你他娘的,小爷是这样的人么?”
陈大牛黑着脸瞪他,“你不是,谁是?”
“说啥呢?小爷龙精虎猛,用得着这些玩意?”元祐咬牙切齿地看着陈大牛,骂咧了两句,突地发现四周围满了士兵,正懵懂的看着他们。这些人中,有好多是南下之后才收入营中的新兵,大多数都不识得陈大牛,茫然也情有可愿。
好笑的摇了摇头,他反应过来,这会不是与陈大牛叙旧的时候。冲他说了一句“回头小爷再找你算账”,他便拉拽着陈大牛的胳膊,走到边上。
“说说,你怎会从这狗洞里爬出来?”
“狗洞?他奶奶的,你懂不懂,殿下管俺这叫地道。”
得了如花酒肆那个地道的启发,陈大牛与晏二鬼这几年下来,并没有像赵绵泽以为的那样老老实实的混天过日,他们知道,赵樽南下只在早晚,必定有一天要与赵绵泽撕破脸的,于是便早早想好了退路。所以,这一条从京城里挖出来的地道,遮遮掩掩的,用了他们几年的时间。
元祐唏嘘一番,左右看了看,“晏二鬼呢?怎不见人?”
陈大牛拍了拍头,双目圆瞪,骂他,“被你一打岔,俺差点儿忘了正事。二鬼去了营里。这几年,咱们暗中拉拢了一些人,大多是原来跟着殿下的金卫军旧部。当年殿下在北平起事,这些人有心投靠,但南北之间,千山万水阻隔,他们想投无门,咱们便暗中行动。看今儿晚上这动静……俺们组织这人马该发挥余热了,自当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赵绵泽继位之后,不仅重用文臣,对金卫军旧部也多半不肯重用,那些人心里都有怨怼,却敢怒不敢言。而且这些年来,如此政斗之下,只要赵绵泽在位,他们就算拼得头破血流,这辈子要想出头,也基本没有机会。所以在赵樽势头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些人投靠旧主,找好退路,自是明智之选。
只不过,陈大牛和晏二鬼在被赵绵泽监视得那般严密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办成这些大事,着实令元祐惊讶不已。可不待询问,他转念一想,又反应起来了。陈大牛的身边有一个普天之下谁也没有的便利——赵如娜。
想到她,元祐依稀仿佛也想起,那是自己的血亲妹妹。
默了一瞬,他笑问,“你家媳妇儿呢?”
原本乐得开怀的陈大牛,听他提到赵如娜,高大的身子在料峭的冷风中微微怔了怔,脸上才堆起了僵硬的笑容。不过,他似乎不太想细说,目光不着痕迹地别开,看着围在城外这一群黑压压晋军,笑着敷衍道,“回头与你细说。俺这会有急事,要马上求见殿下。他人呢?”
元祐看着他的反应,没有追问,“他在金川门,你有啥事?”
陈大牛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看来,迟疑着皱眉道,“前些日子,俺与媳妇儿出街时,无意看见了锦宫那个大当家的。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偷偷派人尾随,竟发现了楚七……”
“楚七?”元祐惊得眉头一抖,“她怎样了?人在哪?”
陈大牛道,“她怀着身子,一直在京师锦宫的别院。但她没有主动与俺们联系,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俺也没去打扰,更不敢与她接触。不过,今儿宫中大乱,有探子传话来说,是柔仪殿起火了,贡妃与洪泰帝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赵绵泽令人在宫中散布消息,说抓住了晋王妃,俺怀疑其中有诈……”
“我操!”元祐错愕一瞬,猛地调头翻身上马,大声低斥着,拿马鞭指他,“这种事你不早说?还虎鞭,鹿鞭,陈大牛,你他娘的在京师吃香喝辣,果然养傻了。”
“生这么大气?”陈大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楚七怀孕……晋王不知?难道不是晋王把她送入京师的?
他抿唇猜测着,却听元祐向副将吩咐。
“此处军情,一律听他的。”
说罢他勒转马头,又看着陈大牛,“你在这里守着,我的马去金川门快些……若不然,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人还没到,就被人当成敌军抓起来杀了。”说罢他不再墨迹,重重夹了夹马肚子,扬蹄离去。
陈大牛挠了挠脑袋,晓得他说得有理,也不争辩,只匆匆与副将对了个眼神,神经便兴奋了起来……守在京师数年,他几年没上过战争,几年没有闻过这种热血的氛围,自是满心满眼的激动。
~
从栖霞阁出来,夏初七坐在马车上,心绪极不平静。
“楚七,你稳着点,可别激动啊。”杨雪舞坐在她的身边,不停安抚着她的肩膀,又担忧地瞄着她的肚子,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那样子好像怀孕的是人她。
随她们前来的东方青玄,脊背挺直地靠在厢壁,一动也未动。
天已入黑,又是大战之际,城里也不安定,外头时不时有南军跑动极快的脚步声,东方青玄微微阖着眼,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左手宽大的袖摆下,假肢的连接处正在嘶嘶啦啦的疼痛。但他没有吭声,也没有拿手去抚一抚,减轻疼痛感,甚至都没有去看它一眼。在这种草时候,他不能分她的心,他只需要坐在她的身边,让她不会孤独,同时也给她带去安心的力量。
“东方青玄……”
夏初七突然调头,定定看着他。
“我的眼皮……跳得很厉害,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东方青玄睁开眼,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眉头微微一皱。
“那你回去,我去金川门……”
“不行。”夏初七眯了眯眼,看着车窗外白惨惨的月色,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些不对,“我得去,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远远看着,也一定能让他安心,为他带去力量……我相信,他能够感觉得到我。”
安心力量?东方青玄眉梢沉了沉,妖娆一笑:“随你,反正死活与我无关。”
夏初七掀掀唇,笑开,“你先头说有办法靠近金川门,是啥办法?”
东方青玄看着她微抿的唇,“到了就晓得了!”
夏初七眉头紧锁,看着他,略有担忧,“你的身份特殊,不会有事吧?要是被发现,赵绵泽或许不会杀我,毕竟我有利用价值……可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见她在担心自己,东方青玄神色微微一松,语气也更加柔软,那轻轻抿笑的唇,妩媚如花,“放心吧,本公子三头六臂,绝代风华。谁还能杀得了我?”
夏初七轻唔一声,唇边露出微笑,“好,你赢了。”
“停车,你们是谁?!”还没有靠近金川门,外门便传来一道低喝。东方青玄没有掀开车帘,只是喊了一声“如风”,紧接着,那人便过来了,样子极是强横!
“大战当前,此路戒严,不论是谁,一律不许过去。”
“放肆!”如风低喝一声,“唰”地拔刀。
“没看见是谁家的车吗?”
那侍卫眯了眯眼,看着他手上的刀,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可是上头有令……”
“上头?你们上头是谁!”如风理直气壮地大步过去,掏出怀里的腰片,往那禁军头目眼前一扬,“六爷的腰牌识不识得?六爷的人也敢挡?六爷的事儿也敢耽误,是不是不要脑袋了?”
这种事,当兵的人遇上最是难办。上头个个都是爷,得罪了谁都不好。人家是王爷,他是一小兵,还能咋的?看了看腰牌,那几个守卫白了白脸,终是默默的退开,任由马车连带一群侍卫通过。
夏初七虽说听不见,但马车停下也是有察觉的。
紧张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再次转动,她才松了气。
“想不到啊,你太能了!赵楷的腰牌也有?”
“呵呵!”东方青玄笑笑,“你太小看本公子了,当年锦衣卫在京师横行霸道,若是连这点人脉都没有?我还活得动么?不要说金川门,便是本公子如今要去赵绵泽的后宫,也畅通无阻。”
夏初七不晓得他有没有吹牛的成份。
只是吐了吐舌头,然后竖起大拇指。
“你厉害,为你点赞。”
“嗯”一声,东方青玄微仰着如花似玉的脸。
夏初七看着他,却笑了,“我想,你若真去了,来日赵绵泽有了孩儿,也会为你点赞的!”
东方青玄石化,“……”
~
金川门。
这座位于京师城北的老城门,城墙紧厚,素来防守严密。此刻因了南北南军的对峙,更是显得森严而肃杀。赵绵泽身着一袭明黄的袍服,衣袂迎风飘动,他立于城头,凝视着城下赵樽冷峻的身姿,面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十九皇叔,你是朕的宗室长辈,朕素来敬你,更从未慢待你。你如今扯旗造反,兵抵京师,竟是不顾太上皇的身子了吗?即便你什么都不顾及,但好端端的藩王不做,却落个叛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可值不值得?”
他决口不提削藩之事与自己暗中使的坏,说这些义正辞严的话,目的自然只是为了说给金川门的满朝臣工与两军将士听。一个会驭人者,也一般都懂得说话。
赵樽勒着马缰绳,静静而立,不动半分声色。
“赵绵泽,你就这般自信?还有斩我满门的机会?”
赵绵泽轻轻抿唇,讥讽道:“不是朕自信,而是十九叔你太小瞧朕了。且不说正准备入京勤王的上百万兵马,你能不能吃得下,便说……”顿一下,他突然笑了,“朕不是生意人,今儿却想与十九皇叔做笔买卖。拿一个人,换你放手一座城。”
赵樽眉头微动,攥缰的手微微一紧。
“人与城岂可相提并论?你太儿戏。”
赵绵泽微微一笑道:“换了别的人,我或者没有法子保证,可今儿我要与你交易的人却不同。我相信,她不仅仅值一座京师城,便是整个天下,也值得的。”说罢他偏头,拔高了嗓子,“带晋王妃。”
一语皆出,城楼下哗然一片。
赵樽掌心攥出了汗来,但他没有动弹,冷冷凝视着城楼上的动静儿,似是老僧入定,连呼吸声都没有。不多一会儿,一个被反绑着双手,堵着嘴巴,蒙了半边脸的女子影影绰绰的出现在了城垛上。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加上蒙了轻纱,那女子的长相不是太清楚,但是从身高与体型上来看,样子确实像极了夏初七。
赵绵泽负手立于城头,看见赵樽突然僵硬的身子,慢慢走近,抚了抚那女子的脸,把她面颊上的轻纱牵了牵,动作极是温柔,语气也和煦柔软。
“看见没有?你心爱的男人来了。激动吗?”
那女子努力偏着头,身子挣扎着,双目瞪着他。
赵绵泽看着她,微微一笑,放下手,转过头来看向赵樽。
“十九皇叔,看见了她,你是不是便不想做皇帝了呢?”
赵樽居于马上,久久没有动弹,面部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那样子似是在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赵绵泽看了他片刻,微笑着突地转头,“张四哈!”
城墙上的一切是早就准备好的。张四哈得令,应了声“是”。几个太监便过来帮忙,把那反绑的女子架到了一堆高高垒起的柴薪架子上。在那个城墙的垛口,堆放了不少柴薪,柴薪上早已浇好了桐油,像是火刑一般,那油味与柴火味,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赵绵泽目光厉了厉,从一个禁军手里按过火把,举着它走到柴薪的边上,笑着将火把轻轻一舞,看得城墙外的人心惊肉跳。
他道,“十九皇叔,你犯上作乱,罔顾人伦,造反篡位,有违天道。今日之事,你便不要怪朕狠心,既然你们两个爱得死去活来,那朕便给你们一个生死相许机会。你与她,只能活一个,你来选。若是你要她死,你就攻城,若是你不要她死,马上勒令晋军退兵五十里。而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入城来受降。”
城墙上的弓箭手密密麻麻,还有火炮火铳伺候,赵樽单枪匹马进入射程范围会有什么后果,不必用脑子考虑就能知晓。更何况,晋军一旦退后五十里,得退到如何去?等南军援军到了,局势又如何?这样的要求,即便赵樽真的顾及夏初七,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因为那不仅仅干系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无数人的性命。
赵樽冷眸看着他,哼了一声。
“赵绵泽,你能有点大丈夫姿态吗?”
赵绵泽但笑不语,似是等他后话。
赵樽皱眉扫了一眼城墙上的女子,勒着马缰绳上前一步。
“你放了她,我便同意与你商榷隔江而治之事。”
“哈哈,十九皇叔,果然痴情。”赵绵泽冷笑着,回过头去,目光巡视一般落在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盼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还准备拿半壁江山换你?你可高兴?”
那女子倔强的僵硬着头,恨恨看他,双目喷火,像是怨恨不已。但她嘴巴被堵着,嘴里虽“呜呜”有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赵绵泽眉梢一扬,举着的火把又近了近,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了抚她冒着细汗的额头,像是为她拭汗一般,用袖子怜惜的擦了擦,又隔着轻纱慢慢抬起她的下巴,“你该感谢朕,而不是这般瞪着朕。”
那女子眼皮快速眨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剩呜呜声。
赵绵泽微微一笑,火把慢慢垂下,满意地看着赵樽似是又上前走了一步。
“十九皇叔,闲事休叙,我数到十,你若是不照办,我便烧死她……”
垛口很高,城楼下的人仰视着,看不太清楚上面的情况,但柴薪高招着,那女人挣扎扭动的身影仍是令人紧张万分。想到是他们的晋王妃,晋军登时嘈杂起来,无一不是恨得牙根痒痒,但也无一不是劝赵樽不要轻举妄动的。可谁也没有想到,赵樽竟然再次上前一步,表情复杂地睨着那女子,冷眸里似有波光浮现。
“赵绵泽,你不要轻举妄动。京师城已被我围成铁桶,你便是杀了我,杀了她,你也逃不出去。我如今给你一个选择,放了她,弃城投降,我许你后半生荣华富贵,便以亲王之尊,得享天年。”
轻呵一声,赵绵泽笑了。
“十九皇叔好生慷慨,你夺我之妻,夺我之位,夺我之城,夺去我的一切一切,却来好心地许我以亲王之尊,荣华富贵?”他沉沉的声音有些沙哑,破碎,双眼浅眯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不知此刻到底想到了什么,眸底竟隐隐有温润的湿意。
“十!”
他开始喊数了。
“九!”
满场噤声,所有人都屏紧了呼吸。
“八!”
冷风呼呼的吹,天气似乎更凉了几分。
“五!”
城墙上的大晏臣子开始远离柴薪,生怕被波及。
“三!”
当赵绵泽喊到三的时候,他离那堆柴薪更近了,那个被绑在木头架子上的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拼着劲儿的挣扎着,身子扭动像蛇一样,满头的发发全都散乱了下来,完完全全的遮住了脸,一双含泪的眼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
“呜呜……呜呜……”
被烧死的人,皮开肉裂,没有人不害怕。
“二!”赵绵泽沉着嗓了,又重重喊了一声。
“慢着——!”赵樽冷眉微蹙,不着痕迹地朝身侧的丙一使了个眼神,抬头望向城楼,一张俊朗的面上,有着比深秋更为萧瑟的凉意,“赵绵泽,你要的人是我,我过来,任由你处置!你不要伤她。”
“呵……哈哈。”赵绵泽声音满是笑意,“一个换一个,倒也合理!”
有了赵樽在手,晋王自当受制。
这一点,赵绵泽与整个金川门的晋军都知道。
“殿下,不可。”无数人嘶吼起来。
可赵樽抬手阻止,再次迎着城墙上的弓箭走去。
看着他颀长有力的身影越来越近,那木架上的女子更加疯狂了几分。她扭曲着身子,拼命地摇着头,一双赤红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赵樽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神色极是复杂。有冷漠、有阴霾、有肃杀,可他双唇紧抿,半个字都没有再说。
空气似乎凝滞了。
整个金川门,带着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这时,赵樽的背后突地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那人重重地踩着深秋的节奏,从嘈杂惊呼的晋军中穿梭而来,从容地抢过弓箭手的神臂弓,不等赵樽回头,他已快速从他身边掠过,如同一道闪电,他一骑上前,挽弓搭箭,射向了城墙。
“天禄,她不是楚七,她是假的——”
一个“假”字出口,他手上的弓箭已经准确无误地飞向了城墙,也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女子的心脏位置。可他还未收弓,就像中了邪一般,整个人傻傻地立在冷风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低低喃喃着,看着城墙上中箭染血的身子,僵硬如雕塑。
城墙上的女子,拼命的仰着头,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却依稀熟悉……正是存于他记忆中的眼睛。那个被绑在柴薪上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是他日思夜想了几年的女人。
念了几年,想了几年,他却亲自射杀了她。
“不……不是的……”
元祐看着那道影子,突然疯狂地冲了上去,完全不顾南军近在咫尺的满天箭雨,拍马往金川军冲。赵樽冷着的面孔突地变色,猛地拍马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一边为他挡着城墙上射下的羽箭,一边拖着他往回走,嘴里厉声大喝。
“少鸿,你疯了。”
“是,我疯了,我疯了!”元祐双目赤红,几欲垂泪,从来风流倜傥的面孔上,如同厉鬼般苍白。他几乎无意识地喃喃着,挣扎着赵樽的手臂,还要往城门冲,“天禄,是她,是乌仁……是乌仁啊……我真的疯了,我竟然射杀了乌仁……”
“我知道是她!”赵樽冷冷拽住他,回头朝丙一低喝,“杀!”
得令的丙一高扬起手,“杀,掩护殿下。”
这一声“杀”,并不是为了攻城,而为了掩护赵樽与元祐后退。不过一瞬,黑压压的晋军,便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一波波朝金川门涌去。城墙上羽箭纷分,杀声大作,震耳欲聋的声音如同千军万马踏破天地。
柴薪上的乌仁潇潇双目微垂,胸口鲜血汩汩,耳朵里听不太清那些声音。脑子里回荡着的却是那一道疾风似的马蹄声,他由远而近,朝她奔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她心碎。
等了几年,他回来了!可是他却没有认出她。
她甚至于知道赵樽都认出她来了,可是他连多看一眼的耐心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上的弓箭,射向了他,她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大吼,那仿佛心痛的吼声,像失去至亲的猛兽在哀号,但她却想笑……
是的,她很想笑。
他不是应该不在乎这些么?若是一个女人的死,可以换来一场战争的胜利,他不是应当毫不犹豫的选择让她去死吗?可他为什么那般痛苦?是因为是他亲手射杀了她吗?
刚才那一瞬,隔得太远了。
她看不见他的模样,似是憔悴了,但穿着战袍,还是那么风度翩翩。那是一个会勾引小姑娘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她也亲眼看见了他举起的弓,那一刻,她没有眨眼,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坚毅的表情——很英俊!
骑马挽弓那一瞬,他真的很英俊!
她若不是他的射杀目标,若不是堵着嘴,她定会为他欢呼。
可……胸口太痛了,不仅仅是伤口在痛。心,也在痛。
疼痛让她面色发白,扭曲,就连被捆着的双手,也微微抽搐起来。
“想说话么?”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堵住她的嘴了。赵绵泽猛地扯掉了她的面纱,也扯掉了堵嘴的布,举着火把,扬唇笑道,“真是有趣了。没有想到朕的爱妃,竟能让朕的皇叔与朕的皇弟都不顾生死,前来相救。”
轻轻笑着,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爱妃,你给朕说说,你的第一个男人……到底是赵樽,还是元祐?”
他的声音并不小,似乎也没有想要隐瞒这顶绿帽。
可是当这句话从城墙上传出来,却令在场之人心底发紧。
宁贵妃跟着皇帝的时候,竟然已经不是完璧了?这是一个多么劲爆的消息。若换了平常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八卦流言会传出去。但此时,不仅赵绵泽不在乎,在场的人也没法多想。生死面前,一切感受都会让步。
天地俱静,众人屏气凝神。
可乌仁潇潇苍白着脸,却笑了。
“你,你……杀了我吧……不必……辱我……”
“想死?看来没那么容易。”赵绵泽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就像完全看不见她身上的伤口,轻笑道,“再说,朕如何舍得你死?你若是死在朕的手上,哈萨尔岂能善罢甘休?”目不围睛地盯着乌仁的面孔,他又笑,“不过如今,你还是不要轻易死得好。要不然,你死在元祐的手上,你哥也会把这笔账算在他身上。”
“赵……绵泽……”乌仁潇潇有气无力,目光有恨。
赵绵泽却不理会,调头低斥,“传太医!”
城墙上火光烁烁,人影晃来晃去,很快有太医上来了。
很显然,乌仁潇潇还有价值,赵绵泽不会轻易要她死。
而城楼下方,也是乱成了一团。
“乌仁……你坚持住……坚持住!”
元祐疯狂的声音带着呜咽,在夜风中传来,格外清晰。
“那天在紫金山上,你问我的话,我想告诉你,一直想告诉你的。我爱你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爱……所以,我回来了,从北平回来了……打了几年的仗,我就盼着回来接你……乌仁……是我该死……我该死!”他呐喊着,挣扎着,近乎疯魔的状态,“丙一,你放开我,你他娘的放开我……”
两个太医在身边战战兢兢的忙碌着,止血,抢救。
乌仁潇潇无力的耷拉着手臂,闭紧了眼睛,却听清了元祐的话。
“呵。”一声,她喃喃着发笑,一点一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色莫测的赵绵泽,古怪地笑,“你曾说,我们一样可怜。但我……我跟你不一样……我有爱的人……他也一样爱我……赵绵泽……你最可怜……你最可怜……”
“你真不怕朕杀了你?”赵绵泽冷了声音。
“……杀了我吧!”乌仁潇潇喃喃,“杀了我。”
他杀了她,就会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若不然,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元祐疯狂的声音一句句被风声传来,她瘦削的腮边,两行清泪落下,与血水混在一起,染得她雪白的中衣红彤彤一片,极是慎人。
“你舍得死么?盼了这么多年。不可惜。”赵绵泽问着,没有情绪,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甚至于,听上去,那沙哑低沉的声音,问的更像是他自己。
乌仁潇潇听见了,但耷拉着眼皮,她没答。
从赵樽与元祐他们远去北平,已经四年了,他似乎真的盼了许久。
这些年来,她每日数着日子。花开了,花又谢了。燕子飞来了,又飞走了。她日日夜夜的盼望着,偶尔也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脱离那个牢笼。可午夜从噩梦中醒来,她又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建章帝的宠妃,一个破败且不干净的身子。
她恨着,恨着这一切!
可临死能见上一面,也好。
“元祐……”她嘴巴一张一合的蠕动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的月亮,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四年,好长好长的四年……你终是回来了……死在你手里……兴许这便是上天的安排,是我当初欠你的……如此一并还给你了……”
星星一闪一闪,像在眨眼。
月光一视同仁的洒下来,落在她的衣襟。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
他们的相识,他们的相杀,他们短暂的相处,如同一道道黑白色的剪影,一件又一件从她的脑子里滑过。认真说来他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回忆起来,却似乎曾经渡过了无数个春秋冬夏……这样也好。爱、恨、情、仇……都可一笔勾销。
仰起头,她努力寻找北方的星星,想着那一片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她的头慢慢垂下,沉入了黑暗之中……
赵绵泽探了探她的鼻息,冷冷地逼视着太医,“怎么回事?”
老太医白胡子直抖,吓得舌头都捋不顺了,“回,回陛下。贵妃娘娘伤……伤及心脉……恐,恐是治不活了……”
赵绵泽目光一厉,“他死了?”
老太医垂着头,不敢去擦额头的汗,“差,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赵绵泽冷冷剜他一眼,放开乌仁潇潇,再次扬起火把,在空中挥舞一圈,面色在火把中显得有些狰狞。
“十九皇叔,她伤及心脉,怕是治不好了。你们若再不退兵,我便没法为他找太医会治……那她就真的死了!”
乌仁潇潇的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自是不知事态的紧急。
可赵绵泽可以赌,元祐却赌不起,“天禄……回头我再打回来如何?救她……一定要救她!”怆然的低吼着,元祐双手抹着脸,带着哭腔大吼,“表妹……若是我表妹在就好了……楚七!楚七啊!”
一个濒临崩溃的人是疯狂的,也是没有理智的。
亲手射杀了乌仁潇潇,触及了元祐深埋的底线,数年的等待悉数毁于自己之手,喜欢的女人就要死在手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淡然。
赵樽看着他赤红的双眼,慢慢放开他的手。
“他要的是我,不是你们。”
不同意退兵,但他也没有放弃乌仁潇潇不管。
低低“驾”了一声,他策马上前几步,冲着城墙上喊。
“赵绵泽,我过来由你处置,你马上唤太医为她会治……”
轻呵一笑,赵绵泽从城墙上低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赵樽,不咸不淡地讽刺,“朕原本以为十九叔心里只有夏楚一个。如今看来,你这心啦,都分成一瓣一瓣的了。月毓你要管,阿木尔你要管……连朕的贵妃,你也要管。你那般对你,真是错付了。”
冷哼一声,赵樽的手轻轻探至腰间,并不答话。
赵绵泽却突地笑了,“行啊,你过来,只要避得开箭雨,活着入城,朕便马上救她——”高声说完,他扬起火把,示意垛墙上的弓箭手听令,随时准备射杀赵樽。
“准备放箭!”
“是,殿下。”一张张弓弩探出了城墙的垛口,只要赵樽走近,漫天的箭雨都会飞下城楼,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将会被射成筛子。
可就在这时,城里却传来一道清幽的冷哼。
“赵绵泽,你姑奶奶来了,还不快停手?”
这么嚣张跋扈的话,普天下只有一个女人。
赵绵泽面色一僵,几乎是惊喜的调转过头,从高处直直望了下去。只见不知何时,内城墙根下的禁军守卫处,来了一行侍卫和一辆马车,他们与禁军待在一起,已不知多久的时间了。那个说话的女子便是这时从马车上掀帘而下,面容淡定,唇角带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怎么,没见过姑奶奶啊?你们看什么看?”
夏初七骂的是周围失神发呆的禁卫。
他们怎么会想到,那马车里是一个女人?
夏初七的身形已经完全走了样,腆着的大肚子高高翘起,似是随时都有生产的可能。可她似乎半点未觉,一只手懒洋洋地托着肚子,一只手还慢腾腾捋了下头发,优雅的动作,似乎不是大敌当前,而是在走亲戚。
“赵绵泽,你若是不傻,就赶紧让人把乌仁潇潇抬下来,我帮她诊治。你想想,她若是死了,你还能威胁谁啊?而且,我这不在这儿么?我做你的人质,比她更有用处,不是吗?赶紧的,不要再耽误。”
她的阴诡狡诈是出了名儿的,南晏众臣无人敢相信。
可赵绵泽面上竟有惊喜,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从她出现在他眼帘的那一刻起,他脸上都是笑容。
“你总算来了!”
他的回答与她的问题,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可从他的表情与忧伤的语气来看,他似乎等了她千年万年似的,一双迷茫的目光里,含着笑意,还有情意,“小七,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在这种时候,我还能见你一次,我很高兴。”
“你高兴?我可不高兴。”先前夏初七坐在马车上,亲眼目睹了金川门的生死绝恋,虽然她听不见那些声音,却通过杨雪舞的转达也算了解了事情的发展……
赵绵泽竟然会把乌仁扮成自己来威胁赵樽,是她没有料到的。而赵樽分明认出来了不是她,还会心甘情愿的由着他威胁,她其实想到了。但大抵受了赵绵泽那些句的诱导,她心里却有一些奇怪的酸涩。
赵樽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男人,大局当前,他分得清轻重。
往常在营中,连他对她都束手束脚,小心谨慎,便是为了大局不是么?
若不然,她那会儿又如何会气得离营而去?
可是今日他为了乌仁潇潇,愿意放弃性命,也愿意放弃半壁江山。
她知道,乌仁救过赵樽的命。
可就算知道,那种感受也并不美好……
“楚七,赵绵泽在喊你,你怎样了?”杨雪舞捏了捏她的手,又为她转达了一遍。
夏初七这才发现,自己脊背湿透,紧捏着的手心,也全是冷汗。吐出一口浊气,她知道救人要紧,赶紧从乱七八糟的臆想中回过神来,冷笑着瞅过去。
“赵绵泽,这么好的条件,你应是不应?”
赵绵泽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她,似是并不在意乌仁潇潇的死活。单薄的下巴倔强地紧绷,他苍白的脸上是认真且专注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件自己稀罕了许久的绝世珍宝,眼睛一眨不眨,端详了她好久才笑。
“小七,当日你曾问我,可愿意为了你放弃帝业江山,放弃所有的一切,那时候我知道,我放不下,所以我不想骗你。可这几年……我思考了几年,我发现那个位置并不暖和。不仅不暖,还荆棘遍地……”
他的话不仅令夏初七意外,也让所有人意外。
无数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但赵绵泽似乎魔怔了。只盯着她,并没有发现旁人在拿见鬼的眼光看自己,仍是慢吞吞地道,“我若现在告诉你,我愿意为了你放弃,什么都可以放弃……小七,你可愿跟我走?只有你和你,这个天下,这个江山,我都愿意拱手相让给十九叔,只要你……愿意。好不好?”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并非冲动之下,随口吐出的。
可夏初七听了,心底沉了沉,却蹙紧了眉头。
“多谢陛下的厚爱。只可惜,迟了。”
看着赵绵泽在火光下白如纸片的面色,她道,“很多东西都是有保质期的,过了那个期限,它就不贵重了。如今赵樽都兵临城下了,你还有什么资本谈这个?你的皇位,你的江山,本来就不在己手。陛下,不要太可笑,赶紧按我说的做吧,救了乌仁,也是救你自己的性命。”
赵绵泽听着她嘲弄的笑声,一颗心脏似乎被刀片割开,碎裂,一滴滴的鲜血流出来,激得他额角上的青筋,隐隐跳动,面色凄楚,咬着牙齿,连声音也痛苦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小七,你就这般恨我?恨了这么多年,还在恨?”
“不恨,早就不恨你了。只是不想理会你。”夏初七抚了抚躁动不安的肚子,焦灼一下,声音也软了几分,“好了,赵绵泽,你与赵十九到底是叔侄。有什么事,等会儿再坐下来谈,他也不会要你性命。你让我先给乌仁治伤可好?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妃嫔,与你有过夫妻之情……”
“小七!”赵绵泽微微眯眼,声音带着苦笑,似是低入了尘埃,“妃嫔于我而言,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在我的心里,妻子一直是你,也只有你……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夏问秋,后来我时常思考,我对她只是感激多一点……那不是爱……”
“赵绵泽!”夏初七打断他,“如今是咱们谈论这个的时候吗?”
夏初七说罢,余光扫了一眼不太对劲儿的金川城门,咬了咬牙,忍着腹中小家伙蠢蠢欲动的拳打脚踢,不太耐烦地仰着头道,“到底行不行,你说……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她与赵绵泽谈条件的样子,完全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她挖苦讽刺的表情,也让赵绵泽痛苦难堪,没有法子去顾及其他。看他仍是不允不动,夏初七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那我当你默认了,赵绵泽,我……来了?我真的上来了?”
“夏楚!”
赵绵泽突然唤她。
一张脸,白得像个死人。
“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夏初七当然不会上去自投罗网,她只不过在为了金川门前的异动争取时间。轻“嗯”一声,她凝视着赵绵泽,像是考虑了半晌,才道,“你问吧,不过要快点,乌仁支撑不了多久。她若死了,你就完了。”
赵绵泽举着火把的手,紧了紧,脚步却向台阶迈去。
“如果没有赵樽,在你回来之后,我诚心待你,不要江山,也不要皇位,更不要那么多的女人……你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原谅我曾经犯下的错?”
但凡属于假设性质的东西,原本就没有意义。
因为人的生命中,没有如果。
可夏初七为了拖住他,仍是点了点头。
“谁说得清呢?也许会的。”
赵绵泽面上一喜,“那好,你且记住了。”
说罢他冷冷转头,正要命令守城的南军开杀,金川门的城门口突然嘈杂起来,似乎涌入了千军万军,在铺天盖地的吼声里,那一道沉重的大铁门突然“哐哐”打开了。里面的守军一打城门,数以万计的晋军便齐刷刷涌了进来。冲入城门的南军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赵樽。
“阿七!”他低吼一声,往这边杀来。
一个南军将校从斜刺里打马过去,走到他的面前。
他正是身着重甲的晏二鬼,在人群的吼声中,他下马单膝跪地。
“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赵樽来不及与他多说,点点头,示意攻城,便又领着人往夏初七的方向杀去,“阿七!你不要乱跑,在那等我。”
夏初七看见了人群中的他,也看见了他的脸,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她的身侧原本就围满了南军,如今见晋军攻城,南军早已反正过来她是谁,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东方青玄的侍卫与锦宫的兄弟都拼着命与南军厮杀起来。人群之中,接到消息的李邈也领着人赶了过来。
这一晚的金川门,不仅血流成河,也挤成了人海。
“赵十九!”
远远看着人群中的赵樽,夏初七大声喊。
“你小心些,不要管我,我没事。”
“阿七,你看着身边,不要讲话。”赵樽杀着,喊着,马步上的身影近乎疯狂的往这边挤。他的身侧,元祐已经领着兵马往城楼的台阶冲了过去。晏二鬼领来的京畿营将士也跟着他在打头阵。
但是,金川门的南军,基本全是赵绵泽的心腹。
他们食君之禄,亦是死战不休。
“丙一。”赵樽边杀边跑,边跑边喊,语气冷肃,“传令下去,全力攻城,”
“是!”
“告诉城景,从石城门入城,清查余党。”
“是!”
赵樽沉吟着,“唰”地劈开一颗头颅,在鲜血的飞溅中,像是想了一阵,方才回头,蹙着眉头吩咐,“赵绵泽,要活的。留他性命。”
“是!殿下!”
赵樽的人马还在城门口,声音也掩在了巨大的嘈杂声里,赵绵泽在城楼之上,听不清楚下面的话。这个时候,看着突然入城的晋军,他明知道是有叛徒打开了城门,却没有了往昔的燥动,身着龙袍的身子僵硬着,似乎没有难过,也没有痛苦。
人活着,要有目标,有追求。
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生死又有什么意义?
举着柴薪的手微微一颤,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慢吞吞地走向了那一堆高高垒起的柴薪,放下火把,就要把柴火点燃,手臂却是一紧,被人狠狠拽住。
他侧头看去,是阿记惊恐的面颊,“陛下不可!”
赵绵泽手臂一甩,低斥,“滚!”
阿记满头大汗,拽紧了他。在生死关头,她的力道大得堪比男人,“我不滚,我说过的,不论如何,我都要护你周全……”说罢她不顾赵绵泽的反抗,在杂乱的人群之中,大声喊着焦玉和卢辉等人,“保护陛下!”
焦玉赤红着眼睛从侍卫中挤了过来。
“陛下没事吧?”
“暂时没事。”人群的拥堵中,阿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赵绵泽,强行扒掉了他的龙袍,拿了他腰上的玉佩,递给焦玉,几乎是含着眼泪的交代。
“焦大哥,你与陛下身形相似。若不然,我便留下了。”
焦玉懂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套上龙袍,挂上龙印,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阿记一眼,“阿记,你且自去,此处有我……你,你不仅要护着陛下,也要注意自个安危。”
“我省得。”
阿记冲他点点头,与卢辉和几个侍卫强行拽着赵绵泽换上了侍卫服,在大批禁军的掩护之下,从城垛的另外一侧离开。被一群禁军簇拥着的赵绵泽一步三回头。他看着马车边的夏初七。阿记死死拽着他的手,要他离开,看着的人一直是他……可是,却没有任何人看见,那个换上了龙袍的焦玉,看着阿记离去的方向,嘴唇在微微颤抖……
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有情。
即便罪大恶极之人,心底也会有心向往之的那个人。
金川门混乱了一片,除了南军心腹,没有人发现了赵绵泽离开。
焦玉高高抬着火把,大声高喊。
“放箭,放箭,全部给我杀上去!”
他指挥放箭,指挥杀戮,是为了掩护赵绵泽离开。但不论为了什么,他与赵绵泽是不同的。赵绵泽不舍得夏初七死,他却不会不舍得。因为他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人,他也会毫无选择的牺牲掉别人。
死与不死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
危险与否,更没有感觉,他只要他们能够离开。
焦玉的命令之下,那群禁军不要拼的厮杀,往夏初七与东方青玄的马车处杀了过去。远处的晋军不好轻易冲过来,被一群锦宫兄弟和兀良汗侍卫保护在人群中的夏初七焦急不堪,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她左突右闪,低低咬唇,“赵十九!赵十九!”
在这个时候,他便是她坚持的力量。
可是在两个人的中间,隔了无数道的人墙。
赵樽听得见她的声音,可一时半刻却冲不到她的身边,也是焦灼不已。
“阿七,你坚持住!”
一刀一条命,一条命用一刀,他双目赤红,炯炯如神的眸子也似刀芒,看得面前的南军胆怯不已,但是焦玉下了死命令,他们这些人平素得赵绵泽恩惠也最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更何况,在他们的眼中,赵樽是叛党,他们是在为国尽忠。他们洒的热血,可祭天地,可荣子孙,是值得的。
“东方青玄……”
夏初七头昏眼花,肚子开始猛烈的宫缩。
忍了又忍,她终是忍耐不住,扶住东方青玄的胳膊。
“我……我要生了。”
东方青玄回头,猛地搂住她的腰。
“阿楚!……如风。快……打开马车!”
几个人慌乱地打开马车,夏初七也被东方青玄一把塞了进去,他大吼。
“为了他,你便什么都舍得,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这么什么?他没有出口,每次对她怒到了极点,他也总是说不出重话来。
“东方青玄,我要死了……别骂了。”
夏初七天眩地转,胃气上涌,想吐,要呕,眼睛一片发花。
“胡说八道!”东方青玄拂了拂她被汗打湿的额头,气极大吼,“我都没死,你死什么?”
夏初七面前闪着一道道重影,咬着唇,牢牢地盯住他的表情,晃了晃脑袋,觉得脑子似乎都有些不清楚了,“我……赵十九……赵十九呢?”
“阿七!”
“阿七!”
赵樽还在往这边冲,夏初七目光迷糊着,嘴唇一张一合。
“东方青玄,我好像听见了……赵十九的声音……”
东方青玄拢住她的衣裳,气得面色通红,“不要乱动,你幻觉!”
轻轻一笑,夏初七从打开的帘子望出去。外面是漫天的箭雨,是铺天盖地的南北将士,是他们森冷的刀锋与冰冷的甲胄。她咬白了唇,面色苍白如鬼,身子疼得恨不得蜷缩一团。死死掐了一会儿手心,她颤抖着,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东方青玄的手腕,抬起头来,眼睛红若滴血。
“东方青玄……我的孩子……要……要出来了……!”
“杨雪舞!”东方青玄大吼一声。李邈和杨雪舞闻言,从侍卫中围了上来,纷纷高声大叫“楚七”,慌乱不已。她们都没有生产的经验,李邈托着她的肩膀,杨雪舞托着她的腰身,不知从何下手。
“三公子,你且回避。”
考虑了一下,李邈大喊着转头。
东方青玄眉头紧拧,跳下马车,肃杀地挥舞着手上的武器,目赤如火,大声吼道,“护住马车,不许任何人靠近!来一个,杀一个!”
“是,公子。”
夏初七身子轻飘飘的,疼痛得几乎没有了意识。但外头的厮杀声她却奇怪的有了感觉。就好像恢复了一点听力似的,偶尔有,偶尔无。不过,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混沌与空白。腹部的挤压,让她疼痛难当,一双手死死抓住车厢里的软垫,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软垫被她是抓破了,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来,四处飞舞。但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小腹的疼痛感控制了她的大脑,这疼痛,比生宝音更为强烈,更为飘忽。让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名字。
“赵十九……啊……赵十九……”
“阿七!”赵樽重重拍向大鸟的屁股。大鸟嘶叫着,高高扬蹄,从人群中跃起,落在了马车外面。赵樽来不及考虑,冲入马车,一把抱住陷入了半昏迷的夏初七,面上冷肃如魔,“阿七,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
“赵十九!”她喃喃的,虚弱无力。
赵樽只觉手上湿热,借着里头昏暗的光线,他发现满手满血。
“阿七,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想着她怀了孩子不远千里到京师的种种,赵樽手背上的血管狰狞的爆涨着,急火攻心,大喊着,“丙一。快,找稳婆……”
外面的兵戈声未绝,里面只有阵阵沉闷的呻吟声。
夏初七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乱军之中产子。
更没有想过,会生产得这样艰难。九死一生。
第一次生宝音,是赵樽亲自为他接生。这一回,他仍在她的身边。不论李邈和杨雪舞说什么,他都不肯离去,铁青着一张杀人脸,不停的哄着她,不停为她试着咬破的嘴唇上的鲜血,一双冷眸红得仿佛滴血。
“赵十九……我……我……不行了……生不出了……”
赵樽沙哑的声音,已近哽咽。
“你可以的!阿七,你可以的。”
“赵十九……”夏初七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嘴唇了,却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她可以听清他的话,只不停喃喃道,“我……不行了……”
“不!你坚持。”赵樽回头再喊,“快,找稳婆!”
“赵十九!”夏初七耳朵里嗡嗡作响,声音不太清晰,却听见了他的暴喝,想象着他此刻的模样,她闭了闭眼睛,身子一软,从车窗稀开的缝隙中,发现外面的月光似乎越来越黯淡了……
一种仿佛力气就要被抽干的无助感,扼住了她。
死亡的感觉,再一次逼近她的心脏。
她紧紧抓住赵樽的手腕,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我给你唱首……歌吧……”
“闭嘴!”赵樽看她如此辛苦,还要强做镇定,亦是大汗淋漓,在一片白惨惨的昏暗光芒里,两个人对视着,他的脸上不比她更有血色,“阿七,你听着,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坚持,坚持听见没有。”
夏初七无力地扶着他的手,意识越来越游离。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咬着牙,慢慢的唱着,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扯得赵樽心脏嘶拉嘶拉的疼痛。
“好,好听吗?”她问。
“不好听!”赵樽嗓子沙哑,“阿七保存体力,不要唱了。”
“再不唱,我怕没有机会……”她虚弱的说着,再次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
低低唱着,夏初七此时的心里安定的。有赵樽在身边,她并不害怕,即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失,感觉到了力气的殆尽,感觉到自己真正的遇到了难产,她并没有什么委屈,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与他分离,她还没有见到孩子的样子,远在北平的宝音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赵十九……”
她闭上了干涩的嘴,突然睁开了眼。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赵樽微微一愣,“阿七,你糊涂了?”
夏初七半阖着眼睛,带着灿烂的笑,强撑着身子,紧紧拉着他的手,怔了怔,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的手上又有了好多茧子,也变得更加粗糙了,可以想象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忽然的,她很想掉眼泪,那些心里的小计较,小委屈,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便笑着流了泪。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夏楚……也不是楚七……我叫……”
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提气,以便让自己吐字清楚。
“我叫……夏初七……夏天的夏……腊月初七……那个初七……”
赵樽看她落泪,心如刀绞,一边扯着她的衣袖为她拭着泪水,一边轻搂着她安抚,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阿七,你不要说丧气话,你和我们的孩儿都会好好的……稳婆就要来了……你坚持住……”
血污大团大团的从她身下流出……
即便夏初七自己看不见,也知道她在大出血。
有种情绪,叫心里笃定,心里明白。她看着心急如焚的赵樽,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的脸,觉得心里很难过。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难过。
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便要离开他了吗?
“赵十九。”
她梦呓般喊他的名字。
“阿七,我在。”赵樽闭了闭眼睛,心里疼痛难忍。这一刻,他在默默祈求上天。只要让他的阿七没事,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再要求。什么皇权、帝业、江山、社稷他通通都可以抛弃。如果神灵可以为他交换,他可以用他的一切来换她的安康。
夏初七闭了闭眼睛。
“若来世你……遇到一个叫夏初七的女子,那……就是我……”
“阿七,不要说傻话,不要……”赵樽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生怕弄痛了她,“你再用力……用力!为了我,为了宝音,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在问她好不好,她想说“好。”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的手指握住他,无力的紧了紧,像是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神色迷乱地低低喃喃,“我还少一双鞋……新的……新的鞋……”
“阿七!”
看着她退去了血色的脸,赵樽几近疯狂的摇着她。
她像是听不见,只一个人低低喃喃道,“赵十九……把我怀里的镜子……镜子拿出来……”
赵樽咽着唾沫,那种仿佛身体的骨骼被人活生生碾裂的疼痛感,蔓延在他的身上,令他血液逆转,呼吸发紧,一只拿出镜子时的双手,也在颤抖不停。他的手,可以握住江山权柄,握住千军万军,可在这一刻,他却握不住一把镜子。
夏初七看着镜子,嘴唇已煞白。
“……照照……我想美美的……在你面前……”
赵樽的脸很生动,可她却觉得死神在镜子中逼近。
“赵十九……是我太贪心了……你这么好……这么优秀……我却想一人独占你……想来是老天……老天也不容我了……但我……不悔。你若是我的,便只能是我一人的……只能是我一人的……”
“阿七……你不贪心,我是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
她泪眼朦胧中,看着赵樽,仿佛看见了这些年来的世事沧桑,看见了与他的坎坷情路,也看见了他们共度的点点滴滴,这些日子美好……却永不再回来,它们都曾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却即将消散。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些承载了时光的东西,终是会慢慢的逝去。
她喃喃,“赵十九,再见。好像要结束了……”
但愿他从此一生荣华,鲜衣怒马。
但愿他从此平安康健,妻贤子孝。
但愿他从此,忘记一个叫夏初七的女子。
泪水一串串从她眸中落下,她的眼前模糊了,感觉小腹在迅速下坠,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挣扎。
“哇”一声,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可是她泪眼模糊着,看不见面前赵樽的容颜,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散开了,散开了,她身子僵硬着,惊恐不已,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他。
可是她的手还停在半空,便垂了下去。
天上的月亮,在这一刻,红若滴血。
“阿七!”
天地昏暗,苍穹有泪,赵樽声音嘶吼的大吼。
“夏初七……”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耳朵里,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似有,似无。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陌生又熟悉……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
那一年天,赵樽知道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那一年,夏初七二十三岁。
------题外话------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们。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陌生又熟悉。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
突然发现这歌词也适合我们彼此,因书结缘,因书相识,从未见过面,换了身份和姓名也认不得彼此的眼,但我们却有共同的欢笑,共同的泪水,共同的感动……至此大结局之际,如花锦惟愿你们,永远快乐!
有些妹子可能已经知道了,今天这章更了,就请假写大结局了,妹子们等待可能会很辛苦,但请稍安勿躁,大结局应该会在16号上传。
再次感谢妹子们一路的支持、陪伴与守候。
(留一个问题给大家:若是就在这里结局,我会不会挨打?)
第341章 精彩大结局(上)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晋军攻破南晏京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这一晚天有异相,血月当空。如今一来,赵绵泽兵败沉戟,正好衔合了“血月现,气数尽,国之将衰”的大凶之兆。可怜的月食,便再一次无辜的成为了罪魁祸首。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离赵樽洪泰二十七年独闯金川门,差不多五年。
不同的鲜血,洒在相同的青砖地上,沉淀了历史,写出了必然。
那一日的金川门,血光冲天,火光四起,晋军与南军各为其主,杀得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但他们浑然未觉,疯了似的,奋不顾身往前冲,浴血苦了整整一夜,天明方止。但那漫天的杀戮与血腥,嘶吼与哀号中,在夏初七昏过去那一瞬,赵樽似乎都看不见了。
他抱起夏初七,大步上马,冲向了尚有残余南军的皇城。
一路上,凌乱的旌旗,翻倒的马车,逃命的宫娥,惊慌失措的太监,还有看见他的身影,杀将过来的南军,都被他甩在了马后。他仿若邪灵附身,视身外一切于无物,踏过尸横遍野的千步廊,径直杀入了太医院。
京师沦陷太快,太医院的太医们还在打点行装,没有来得及逃散。看着一身鲜血,大步踏过门槛,手提宝剑,身姿矫健的赵樽,这大半夜的,他们吓得颤抖不已,如同见了活阎王,堪堪跪了一地。
“殿下,晋王殿下,饶命,饶命啊。”
鲜血染红了赵樽的甲胄,但他却不是来杀人饮血的。
“救她!快,救她!”
后面两个字,他几乎是呐喊出来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现任院判姓江,是早年间为洪泰爷发妻孝圣皇太后瞧病的太医,后来又在洪泰爷和赵绵泽的身边候诊了数年,不仅在妇女病方面有数十年经验,更懂得看天家皇族疾病的规矩。他看了看左右的同仁都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战战兢兢起身,过去瞅了一眼,蹙眉探向了夏初七的鼻息。
“殿……殿下!”
手一缩,他“扑嗵”跪下,不敢去看赵樽棺材似的冷脸。
“她,她,她已然故去了……”
“胡说八道!”赵樽浑身浴血,连那双深邃的黑眸都似染上了一层血雾。他横眉怒视着江太医,又冷冷扫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众人,出口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上了鬼魅般的冷厉。
“她若死了,你们通通活不成。”
他的话,冷冽的,一本正经的,掷地有声。可江太医宣布了死亡的人,又如何救得活?太医们仓皇四顾,不见南军来援,面色惨白着,把头磕得“咚咚”直响。
“殿下饶命,饶命啊!殿下!”
赵樽双目如同嗜血,理智皆无。他小心地挪了挪夏初七的身子,手上握紧的长剑,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在一道轻微的金铁声响过,细细的剑痕便挂在了江太医的脖子上。伤口处,大滴大滴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剑身缓缓淌下,狰狞得仿若死神逼近。
“说,能不能治?”
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么?
江太医花白的胡子骇得一阵抖动,上下两排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血滴顺着他的脖子淌入了胸口,他却不敢动弹,更不敢去擦拭,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哆嗦回答。
“殿下,老臣……或,或可一试,试……”
“不是试。”赵樽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带了一点悲怆的潮湿,但出口的话,却字字如刀,冷若冰霜,“她死,你们陪葬。”
太医们都是习医之人,平素在宫中行走,很少接触到这么凶神恶煞的人,更何况如今两军交战,原本生死就是瞬间,哪里敢惹这个猩红着眼的晋王殿下?他们面面相觑一眼,小声应着,手慌脚乱地把夏初七扶到临时诊疗的软榻上。
江太医掐住夏初七的“人中穴”,抖抖索索的小心瞄赵樽。
“殿下,老,老臣曾听以前的老院判说过,洪泰爷还未登基前,在九江认识了一个奇人,那人自称是什么古医世家的传人,他为洪泰爷炼有一种九转护心丹……传,传说那丹药极为灵妙,有起生回生之功效,老臣想……”想到已经没了呼吸的王妃,想到自己用了“起死回生”这样掉脑袋的词,江太医打了个冷战,咳嗽着换了说法,“兴许可以用此丹护住王妃心脉。”
九转护心丹?赵樽冷冽的面容,微微一怔。
江太医不是在瞎编乱造,那个丹药确实存在,也确实稀罕,洪泰爷自己也只得一瓶。凑巧的是,早些年他出征时,洪泰爷便把丹药赐给了他,说是关键时候,护他性命。他虽不信丹药灵验,但因那丹药难炼,药材也难寻,或者说,因为那是洪泰爷这些年来,给他的唯一“关爱”,他一直随身带着。洪泰二十四年在清岗县时,夏初七被东方青玄下了媚药抬入他的屋子,差点要了命,当时他便差一点给了她服用。
经了这些年,若非江太医提醒,他差点忘了。
黯淡的瞳孔稍稍有了神采,他对着外面大声喊。
“快传郑二宝,让他把爷的丹药拿来!”
与他想的一样,在他冲入太医院时,丙一等人早已尾随而至。
“是,属下这便去。”
丙一领命下去了,元祐却在这时抱着满身鲜血的乌仁潇潇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大门。
“快,贺安,让贺安来。”
贺安是太医院吏目,曾在东宫行走,做过赵绵泽的主诊太医,尤其擅长外伤科,元祐在人群里慌乱的寻到着,顾不得多说,更顾不得与赵樽叙话,入内便指点要他,贺空自是不敢怠慢,从人群里低头垂目的出来,带着元祐去了隔壁的屋子,为乌仁潇潇检查伤势。
“好险!”
看完箭伤,贺安情不自禁抽了一口凉气。
“如何?”元祐握紧拳头,脸上铁青。
“还好还好,离心脏只差一寸,也不见内伤。虽病气入了脏腑,但外伤好治,就是得花费些时日了……”贺安小意的说着,不敢抬头看他嗜血的眼。心道,今儿的晋军都杀成这样了么?晋王已经够骇人了,但到底冷静,这位爷简直就是个疯子。
“你是说,她死不了?”元祐死死瞪住他。
贺安一愕,噤了声。
这小公爷到底是想她死,还是不想她死?他琢磨不透,不敢乱说。
“老子让你说话。”元祐是个火爆性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贺安僵硬着脖子,偏头看他,结结巴巴,“死,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好。”
元祐悬了许久的心气,松懈下来。
他管不了顾安在不在场,也管不了乌仁潇潇的身份。侧过头来,看着面色苍白的她,双臂抱了抱,颓然地低下头去,埋在她似乎带着淡淡幽香的散乱黑发间,轻轻道,“幸亏我箭术不好,差了那么一寸。你要快快好起来?要不然,谁来找我报仇?”
得了赵樽的命令,郑二宝马不停辞的回了城外晋军营房,拿了丹药又才随着丙一的快马飞驰入太医院。来回奔波不停,他颠簸得身上的肥肉全起了汗颗子,满头满身满是热汗。幸亏他常年贴身照顾赵樽,又时时担心他的安危,不管走哪里,随身的行李里,不仅有九转护心丹,还有夏初七为赵樽配的头风药和跌打金创膏等乱七八糟的玩意……
郑二宝捧着匣子进来,看了一眼苍白着脸的夏初七,声泪俱下。
“主子爷,药,药来了。可,可是……”
在他看来,王妃那模样儿,分明就已经断气了,拿这丹药给了她不是浪费么?往后他家爷用的时候,又如何是好?可他哪知赵樽情绪?
他一眼没看郑二宝,匆匆接过匣子,从里面掏出用丝绸覆盖的青瓷小药瓶,凑到鼻间闻了闻,倒出一粒,撬开夏初七的嘴,刚准备塞入,可考虑一瞬,他又含入自己唇间,然后慢慢低头,用舌头顶入她的嘴,哺喂给她,再抬起她的身子,灌水送服入喉,轻拍后背。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在场的人都僵化了。
江太医目光闪烁不停,顾不得脖子上的伤,伸长脑袋为了保命做最后努力。
“殿下,丹药一共有几粒?”
赵樽没有查看,直接便道出,“一共七粒,还剩六粒。”
“这……”江太医牙齿都快吓松了。他考虑半晌,横下心,准备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恭声道,“殿下,为了给王妃治病,我可能会参照九转护心丹的成分,做成药丸,额外还需要一些珍稀之物和药材……”
“要做什么,你只管去做。”赵樽看定他,“她若死了,你也得死。”
“是是是,老臣知晓,知晓……”江太医结巴着,小心瞄他一眼,又垂首道,“那殿下请自去,这里便交给老臣吧。”说罢看赵樽黑着脸,想他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把二宝公公留下来,便可……”
“不行。”赵樽比任何时候都要固执,回答得斩钉截铁。那黑铁似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似乎把外面的千军万马和即将到手的皇图霸业都丢在了脑后,“我得在这陪着她。”
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鲜血,江太医顶着伤,冒着汗,还是不得不提醒,“殿下,您若在这里,定会影响太医院同仁办,办差……”
赵樽抿唇不语。
可看着那些哆嗦得腿都站不稳的太医,他终究起了身。
走到榻边,他弯腰,抚了抚夏初七白如纸片的脸,柔和了声音。
“阿七,爷先走了。一会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吗?”
榻上紧闭双眼,连睫毛都不会眨动的人,当然更不会回答他。可他似乎也不介意,回头寒着脸吩咐完郑二宝要小心看护,要配合太医们办差,便大步出了太医院。
“孩子……”
神色恍惚的低低念叨了一句,他似乎这时才想起来。
对,阿七肚子里的孩子,李邈抱着的。
他心里一凛,骑马往赶去金川门,可走了不远,就见不远处的青石板上,缓缓走过来一骑。他身上锦袍染满鲜血,玉质般白皙的面孔上,带着复杂的冷笑。而他的臂弯里,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粉嫩的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褶皱,像个小老头似的,并不好看,幼嫩的嘴巴,在轻轻吸吮,似乎还在回味母体中的幸福生活。
“殿下真是健忘,连儿子也忘带了。”
东方青玄嘲笑着走近,在赵樽的冷目注视中,隔着一步之遥,把襁褓丢了过去。赵樽冷眼看他,一把捞过襁褓,紧张地抱在怀里,神色发凉,却不吱声。
见他如此,东方青玄终于没有了嘲讽的力气。
他问,“她怎样了?”
赵樽紧了紧胳膊,把襁褓抱得更稳,却依旧漠然地看着他。两个人四目对视着,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他眼眶血红,黑甲大氅上的鲜血似被风干,那酷烈疏离的样子,不近人情,只有杀气、怒气和王者之气。
“为什么带走她?”
“为什么她怀了身子,你却不告诉我?”
一连两个问题,一句比一句更冷。
东方青玄唇角微勾。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是高贵优雅的贵公子姿态,俊秀妖媚的脸上有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却字字戳着赵樽的心脏。
“我与你不同。她不喜的事,我便不做。”
赵樽冷目微厉,几近咬牙地拔剑。
“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
被他低斥,东方青玄身子微寒,身子往后一倾,看着指在胸前的剑前,“说不过,就动手?你不是这样的人吧?”说罢见赵樽不动不不语,他微笑的面色终是缓缓沉下,顾不得与赵樽斗嘴斗气,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多处受伤,轻轻拨开长剑,定定看着他,“她到底怎么样了?说啊?”
赵樽静静的,除了眸底的寒芒,似乎没有情绪。
“她很好,无须你操心。”
话落他剑柄拍下马背,从东方青玄身侧疾驰而过。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着长剑,宛如天上孤鹰俯冲而下,浴血般杀向了还在持续战斗的金川门。
在鲜血、杀戮和刀光剑影中,他撕开旌旗,把婴儿连同襁褓绑在胸前,满面凄厉,一身冷光,手中长剑被舞的风雨不透,那狼奔豕突的矫健身姿,仿若孤身御敌的雄鹰捕杀猎物。
“儿子,不要害怕。”
夜晚的北风,呼啦啦地吹来,鼓起他的大氅,在夜风中猎猎翻飞。他乌黑冰冷的盔甲前,小小襁褓也溅上了鲜血,可襁褓里的婴孩,悄悄睁了睁美丽的眼睛,又咂咂嘴睡去,仿若身处的不是血腥的兵戎阵地,而是父亲的温暖港湾。
“好样的,身为男子,便得做大丈夫,顶天立地。”
“嗖!”
一道羽箭冲他飞来。
他左臂护着襁褓,侧身闪过,挥舞着长剑,连人带马跃入南军的人群,矫健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手臂张合间,便有一束束狞恶的血线四处飞溅,几具尸体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他的马蹄下。
在他周围三尺内,无人再敢近身。
可像他这般带着刚出生的婴儿杀敌,也太凶险了。
东方青玄跟在他的身后,笑容都僵硬成了冰块。
“赵樽,你疯了?”
赵樽并不理会他,骑着大鸟的身子,已无半分人气,他俯冲上去,提剑捅入了一个南军校尉的胸膛,那人的鲜血溅了出来,落在他怀中婴儿的脖子上,骇得东方青玄面色一变,可赵樽怀里的婴儿仍在沉睡,似乎浑然不觉凶险,赵樽也只是拿手替他抹了抹,并无半分动容。
“好儿子。”
东方青玄眯了眯眼,哭笑不得。
“你这什么爹啊?”
“做我的儿子,就得这样,死亡之前,面不改色。”赵樽的头盔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时束冠已脱,黑发迎风飞起,杀气凛人。在他说话间,长剑挑动,又有几个人命丧他手。他却不理旁人,就像在教儿子杀人似的,冷漠且无情的说,“如今爹带着你杀敌。等爹不在了,你就得靠自己,懂吗?”
东方青玄摸不准他的脉络,更不知夏初七到底什么情况了,妖娆的面上再无笑意。可他转念一想,赵樽还能够这般冷静的出来杀人御敌,那她肯定是没有大碍,心里又稍稍安定,全情投入了与南军的夺城厮杀之中。
破空的兵戈声,铿铿入耳。
嘶吼不断的战场,变成了鲜血的屠宰场。
血红色的天空,许久未变。
脚踩的大地,呼啸般在剧烈的发颤。
飞溅的鲜血中,赵樽抱着孩子的脊背冷硬如山。
东方青玄跟在他身边,妖冶的眼神微眯,淡笑着看他。
“第一次觉得你这么帅,比本公子还帅。”
赵樽并不回答,也不看他,只低头看着襁褓中依旧沉睡的儿子,顽强的挺立着,指挥着晋军手举战刀,一点一点向前推进,野兽似的蚕食着南军的人马。
红月散时,风在长啸,阴云堆积,天空没了星光。
等战事结束,已是天明时分了。
在晋军魔鬼似的血腥攻势下,南军终于溃堤,覆灭。
那一扇金雕玉琢,无数能工巧匠精心修筑出来的皇城,终于毫无保留在了赵樽打开了它的大门,而它,也终将成为这里的主人。晨时的微光斜斜洒下,落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散发着淡淡的朦胧色彩,宫殿屋脊上的神兽们也龇牙咧嘴,看着逆着光走上台阶,面目阴沉的男人。
这条长长的台阶,赵樽曾经走过无数次。
不过他从来没有从正中而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儿一般,每一步踩上去,都沉重如铁。奉天殿门柱上的金箔纸上,有着被刀砍过翻卷而起的金皮,殿前的青砖上,还有无法洗尽的血污。昨晚上的烽火狼烟,似乎还在眼前。
奉天大殿,便是大晏的金銮殿。
一盏盏通亮的灯火,闪着华美的光芒。
尊贵、朦胧、似有杀气。
天还未大亮,人却集得齐整了。
他们都在等着赵樽,等待这历时四年的战争后,最后的王者。
赵樽冷冷扫了一眼大殿中的众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若不是他怀里抱着个婴儿,他那浑身浴血的样子,像足了夜晚出没的鬼魅,冷漠,无情,就像一个没有生气与灵魂的冷血怪物。
殿内人纷纷低头,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大战之后,残局基本收拾了。奉天殿里的人也很复杂。有投诚的武将,有羸弱的文臣,也有身着蟒袍玉带的亲王,更多的是晋军的将领……可赵樽仿若未觉,从大殿中间穿过,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驻足在丹墀之前。逆着光的眸子,扫了一眼上方的九五至尊宝座,他没有登上台阶。
他不言不语,奉天殿登时被死气笼罩。
一场激战,众人之心,早已臣服。
如今宫城紧闭,不得出入,不以他为尊的人,都活不下来。
众臣面色惶惶,不知所措,也对他抱着孩子上殿感到诧异。
死寂中,秦王赵构看着赵樽的背影,突然跪下,以宗人令的身份朗声念道。
“建章帝仁厚恭谦,重贤荐能,惟臣子之谏言为端。然朝有奸佞,致天家亲情于不顾,矫诏离间,误诛诸王,终成国之大患。晋王藩属北平,尊皇考之令,清君侧,诛逆臣,入京勤王,本欲为君分忧,奈何今上受奸人蒙蔽,自尽于金川门……晋王身为洪泰帝嫡子,乃孝圣皇太后所出,功勋卓绝,智勇无匹,继皇帝大位,乃合天之道。”
念完这一串套词,他叩首在地。
“微臣恭请晋王殿下继皇帝位。”
在昨儿夜里,秦王赵构是第一个向赵樽投诚的亲王。他早年便有借赵樽之势图谋天下的野心,奈何有心无胆也无力,为人始终瞻前顾后,以致错失良机,在赵绵泽削藩之初,唇亡齿寒,他也有与北平暗通款曲。不得不说,赵构此人极为聪明,就算先前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念想,可如今时事当前,该放手护命时,他比谁都放得快,不仅如此,还顺理成章的为自己今后谋利。这番话,不仅表示赵樽造反有理,还为赵樽的继位贴上了名正言顺的标签,甚至连赵樽“不合适”的出身,都自做主张的掩饰了过去,可谓尽心尽力,赵樽若不善待他,必会受人诟病。
有人带头,又是皇子,其余的人自然随大流。
赵构话音一落,奉天殿上的文武百官,在晋军侍从冰冷嗜血的刀锋之下,一个个像下饺子似的屈膝跪下,异口同声。
“臣等恭请晋王殿下继皇帝位。”
赵樽背对的视线终于调转了过来。
只是,他冷寂的眸中,并无兴奋的波光,静静地看着他们,过了许久许久,仿佛历尽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思考时光,他方才慢慢抬起脚,走上玉阶,停在了那张似是闪着金光又似是带着血光的龙椅前。凝视着椅子,他没有坐下,目光浮沉了好半晌儿,突然转身,抱着怀里的皇长子,轻轻抬手。
“起。”
一个字,他说得极冷,极为平静。他也没有像旁人那般在称帝之前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一番姿态和表演,直接便“首肯”了,让殿内的人颇为意外。[ 超多好看小说]
只一瞬,众臣又反应过来,重重叩首,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人里,曾有赵绵泽的死忠。
也有人曾经声嘶力竭的诅咒过赵樽逆天篡位不得好死。
但自古成王败寇,他们即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跪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
金川门驾崩的建章帝,柔仪殿里龙驭宾天的洪泰帝与贡妃还没有来得及出殡,大晏的历史便翻开了它崭新的一页,写上了第三个皇帝的名字——赵樽。而他为大晏带来的盛世繁华与八方来朝的大国之势,也终于缓缓拉开了帷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道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浸染着血腥的空气中,被传播了很远很远,传出了奉天大殿,传出了皇城,似乎也传到了遥远的苍穹上空,传入了五湖四海。但赵樽抱着婴孩,坐在那张用鲜血与尸骨堆积起来的至尊龙椅上,俯视众臣,却面无喜色。他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众望所归的任务,脚踩江山,手握皇权,主宰生杀之后,却也无半分快活。山呼声里,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冷峻的侧脸,僵硬的身姿,看上去像极一尊不似活人的雕塑。
好一会儿,他低头,凝视怀里的婴孩,明灭的面上,情绪皆无。
“儿子,看见了吗?这便是人人想要的皇位。”
“快快长大,它终将属于你。”
氤氲的灯光中,小婴儿撇撇嘴,突然“哇哇”的大哭起来。
“得了皇位,为何要哭?你是想要娘吗?不哭,她会回来的。”
他低低喃喃着,小婴儿的啼哭却越来越狠,嘹亮,尖锐,伴随“吾皇万岁”的恭维声,破空而起,仿若是向天地发出的呜咽与悲鸣……
那年那月的京师皇城,滋生过许多的传说。
就在夏初七马车生产之时,金川门城楼上突发大火。那一堆烧了桐油的柴薪燃烧了起来,熊熊的大火引燃了城楼的楼体,冲天的火焰,照亮了京师的半边天。有人亲眼看见身着龙袍的建章皇帝投身火海,可事后,殓尸的细心人却发现,这烧死的建章帝遗骸,身量似乎稍短一点,骨架又更为粗壮了一些。有人说是焚烧造成的遗骸变形,也有人说,其实根本就是李代桃僵,烧死的是侍卫长焦玉,建章帝早已从逃脱。
除了皇帝之事,阵前产子的晋王妃,也是目光的焦点。
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是官方所说的生病,其实当场便血崩死亡了。
还有人说,她是国之祸水,乱国殃民的妖精。这场令生灵涂炭的南北大战,便是因她而起,上天替天行道,这才在血月食之夜,收了她的魂儿去。不过魂没了,肉身尚在。若不然,那些日子里,宫里忙碌的“恒温冰室”与“花药冰棺”,又是什么东西?
也有人说,那是新帝不信天命,非要集天下之珍稀药材,取万吨窖藏之坚冰,以上千能工巧匠之力,在长寿宫中造恒温冰室,制水晶丶冰棺,用以藏她尸身不变。
不过也有人对上述言论嗤之以鼻。
就在金川门之变后的第三日,赵樽就下了旨意,说晋王妃病弱,需要静心休养,长寿宫中,不许任何人前往叨扰与探视。
这些传闻,都是与赵樽与夏初七有关的。
而当天晚上元祐在金川门城楼,抱下赵绵泽的宁贵妃冲入太医院,也是众目睽睽,外间流言自是抵抗不住。不过,一旦事涉元祐,便少了像赵樽那般的严肃的猜测。基本上都是风花雪月,小公爷与先帝宠妃在野外、在秦淮、在山顶、在夕阳下、在寒风中、甚至在宫中苟合的各类版本,越传越香艳,让世人津津乐道。若换了后世,元祐的形象,整一个绯闻男星。
旁人如何猜测天家之事,天家从来无须回应。
再说南晏天下在战后百废待业,皇城里也是一片凄风惨雾,无人顾得上老百姓的喉舌。
赵樽刚刚接手朝政,还未正式行登基大典,但诸事待办,不仅要署理新政,还要操办洪泰帝、贡妃和赵绵泽的丧事,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在夏初七“坐享”花药冰棺沉睡不醒的日子里,他的身边,从郑二宝、丙一、赵梓月、赵如娜、到元祐和大牛等熟识之人…无人不为她担忧祈福,但赵樽自己却极为平静。
在外人看来,他除了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之外,除了拼命透支身体,疯狂地建学办医,快马加鞭地按照夏初七先前的设想改革政体之外,似乎没有过任何变化。
长寿宫里,任何人都无法进入。
也便是说,除了赵樽与几个太医,无人知道夏初七的真实情况。便是那传说的恒温冰室与花药冰棺,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只是传说,无人亲见。
建章四年九月十七,贡妃与洪泰帝的尸体装入了梓棺,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的柔仪殿,赵樽也没有下旨重新修缮,而是任其荒废。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他无法在此时大兴土木,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不过,他虽然被赵构说成了孝圣皇太后的儿子,但私底下,他却密旨把孝圣皇太后从洪泰帝的陵寝里搬了出来,在隔了一座山的另外一边,重新为她修建了一座陵墓。接着,风光大葬了他的亲生父母。
生时贡妃与洪泰爷做不成夫妻,死后却可长眠于地下。
做为儿子,赵樽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们能在九泉之下,应当不会再重演悲苦,只剩欢愉了。
接管大晏内政之后,赵樽还做了一件事——下旨遣散了赵绵泽的后宫中人。没有子嗣的妃嫔也无须依祖制规矩为建章帝生殉,而是送返母家,那些与京师事件有牵连的宫人,在经过甄别之后,也有一部分被遣送出宫,这些宫女太监们,在宫中里蝼蛄般苟活着,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踏出红墙那一日,对赵樽自是三跪九叩感恩戴德。
受了恩惠,有个小太监便透露了一个消息。
一个他先前打死都不敢乱说的消息。
他说,金川门事变时,他曾亲眼看见一群人进了太庙,为首之人,被众人簇拥着,虽然身着禁卫服饰,长得却像极了建章帝。那小太监曾在正心殿外伺候过,虽然没有像张四哈那般近身伺候过皇帝,但也看过他不少回,自是不会认错。
“再说,长得那么好看的禁军,奴才从未见过。”
那个小太监如是说。
对这样的理由,丙一哭笑不得。
“难道小爷我长得不好看看?”
嗔怨完了小太监,丙一向赵樽请旨,以修缮太庙为由,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搜查。终于在赵氏祖宗的灵位下方,发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秘道。
秘道通往宫外,尘封许久的台阶上,有凌乱的脚印。
很显然,赵绵泽确实已经由此逃生。接下来的几日,禁卫军几乎把整个京师城都翻转了过来,挨家挨户的搜查寻找,仍是没有找到赵绵泽的踪迹。
另外,后宫登记在册的妃嫔中,没了踪影的人,还有顾贵人阿娇。
建章帝死于金川门之事,已经广为流传,赵樽自然不会去纠正。他暗中派人寻找赵绵泽,同时屠诛了建章帝的一干幕僚与奸佞之臣,应天府有不服朝廷管制的下辖官吏,也尽数缉拿下狱。
喧闹了许久的宫闱大事,终于落下帷幕。
建章帝到底死了没死,也无人再敢追究。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天换日的京师,迎来了新的气象。
安定民心,捉拿赵绵泽余党,每一件事,赵樽都做得雷厉风行,井井有条。若不是每个午夜梦回里都能看见长寿宫那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孤灯,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他几乎夜不能寐。孤灯长夜,几多悲苦。
建章四年十一月十八。
宜斋醮,赴任,启鑽,除服,纳畜,祭祀。
钦天监言,是一个百无禁忌的大吉日。
寅时,天未见亮,赵樽身着隆重的帝王冕服,于南郊祭天,具卤簿导从,诣太庙,奉上册宝,追尊洪泰帝曰“元圣睿文孝武端毅钦安显功高皇帝”,庙号太祖,追谥贡妃孝慈皇太后,抵告社稷,再着衮冕御奉天殿,行登极礼仪,告祭礼成,即皇帝位,改元永禄,大赦天下。
次日,永禄帝升奉天殿,颁发数道圣旨。
其一,大肆擢升功臣,以元祐与陈景为首的晋军将领,皆有封赏,陈景被封为广武侯,领从一品宣武将军衔,食禄二千五百石。元祐本有爵位在身,没有赘加,却被赏了宠姬十余名,据说他差点当场吐血。陈大牛与晏二鬼身在京畿之地,组织后备军力,打开金川门,迎入晋军,也是大功,皆有不薄的封赏。除之,为了安抚藩王,稳定局势,赵樽将被赵绵泽削藩的诸亲王予以了旧封。
其二,为洪泰朝受冤的魏国公和韩国公平反昭雪。除了他们两家,但凡魏国公案涉及的人,都按冤案处理,给家眷和后人予以补偿优待。至于老魏国公夏廷赣,在南下之战中,劝降兰子安,让晋军过淮水,直入京师畅通无阻,更是功不可没,领吏部尚书一职,专授太子太傅。
其三,册立晋王妃夏氏为皇后。
圣旨云,“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尔夏氏初七,魏国公夏廷赣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顺恭懿之德,济朕于贫窭,扶朕于繁难,数之七载与朕琴瑟和鸣,莫不相欢。今朕钦承大统,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节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承祀于庙,母仪天下,正位中宫……”
魏国公家里,人人皆知只有一女,名唤夏楚。
如今圣旨上来了个次女,众人皆哗然。
可皇帝便是皇帝,他说老魏国公有次女,老魏国公也说他有次女,那便是有次女,谁又敢说人家没有次女?
无数的眼睛都盯着魏国公府,觉得这门楣显赫的好事,到他家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赵樽会宠爱魏国公次女到那般程度。
登基不过三日,赵樽再次颁布了一道震惊天下的圣旨。
“皇后夏氏毓秀勋门,贞淑端懿,宜室宜家,乃女德典范,朕孜孜以求也,今社稷无忧,朕承情之所致,定于礼度之外,享夫妻百年之和,特颁旨废黜祖制,六宫不设妃嫔,惟皇后一人尔。”
废黜六宫这样的举动,往上面数了无数代都没有人这么干过。
圣旨一出,惊天动地,不仅朝野哗然,全天下都在担忧。
皇帝的家事便是臣子的家世,便是国事。皇帝不设妃嫔,比让臣子不准娶媳妇儿还要让他们惶恐紧张,那雪片似的奏疏,一道一道飞往了赵樽的御案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古至今说起,道理是各有各的不同。
但赵樽却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
他说,这宫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银子,开销太大,不设妃嫔,就可以裁减宫人,节约用度,可能省下一大笔银两来发展军务,办学办医,还可提高官员俸禄……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虎威慑住了众臣,还是“提高俸禄”的诱惑力实在太大,除了几个咬着牛筋不认怂的老臣,天天泪流满面的“跪请”,大多数人都默认了他不合常理的举动。
毕竟从洪泰朝来,朝臣的俸禄就极低,好些无法捞到油水的官吏,甚至入不敷出。说到底,皇帝的家务事,其实不如他家的事重要。更何况,赵樽是什么人?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们都明白了。简单四个字——说一不二。
谁若和他做对,没好下场。
不过,圣旨被默认了,可执行却有些难度。
三不五时的,仍有女子被送入后宫。
可她们大多见不到皇帝的面儿,第二日又被送了出去,徒惹了笑话。几次三番之后,在京师民众的议论声里,便有了些异样的猜忌,有人说老魏国公夏廷赣助了今上夺位,皇帝便许了他,让他家闺女独得荣宠,尤其现在皇长子还小,若是今上再纳妃嫔再生子嗣,对皇长子的位置便会有威胁,到时候宫中又将腥风血雨,从夺储大战中走过来的赵樽,肯定不喜这样的结果。当然,除之之外,还有两种更为荒唐的说法。
第一,皇帝有龙阳之癖,分明就不嗜女色。
第二,皇帝在南下的战事中,伤了龙根,早已不能人事。
众说纷纭,版本不一。可不论旁人说什么,夏氏一族从洪泰二十三年抄家灭族到如今,终是爬到了大晏朝权利的巅峰。不仅夏廷赣乃朝中重臣,便是夏常也水涨船高,擢升为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
外面风言风语不断,但赵樽充耳不闻。他继位后,极为勤政,达到了连洪泰帝都没有的新高度。除去每日在长寿宫相陪夏初七的时间,他大多时候都在署理政务。慢慢的,臣子们发现了,新帝除了对待女色之事上比较固执之外,其余方面,他其实也可以广纳谏言,不仅如此,他也给予了臣子们最大的福利待遇。渐渐的,流言平息了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樽做了皇帝,对朝政的弊端那是一件又一件的变,大刀阔斧的砍。
就在废黜六宫之事不久,他又刮起了一阵旋风。
大晏朝没有中书行省,只有六部协同,政务上基本全靠皇帝一人处理,不仅皇帝累,权力平衡方便也不完善。但老臣子们完全不知他们的新皇帝究竟从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竟然要设立“内阁制”。虽然那是一套极为完整的政务体系,但很明显,这样会削弱皇权,究竟利大还是弊大,历朝历代都没有人尝试过。总之,臣子们快被新帝整疯了。
奉天殿上,每日上演着唇枪舌剑,仍是没有结论。
就连老国公夏廷赣都不赞成这什么“内阁制”。
如今,人人都在传夏氏外戚权势过盛,他本该恭顺着皇帝的时候,却偏生要与皇帝作对。说白了,皇帝不忌惮他,他自己反倒忌惮上了自己。
这日退朝,他没有离去,跟着赵樽入了御书房。
“陛下……”夏廷赣看着赵樽面无表情的脸,“老臣有话……”
赵樽坐在御案后面,看着他,不说话,只眼神示意他开口。
看着他冷漠孤傲的身姿,夏廷赣历经三朝,久历沙场,心里却有些发悚,迟疑良久,才拱了一揖,硬着头皮道,“老臣有两件事要说。第一,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无法为陛下传承宗嗣,陛下正当年纪,实在不必这般守着,老臣心里揪揪然,心有愧疚……”
赵樽拧眉,“炔儿不是朕的儿子,不能承继宗嗣?”
他冷言冷语的反问,极有力度,夏廷赣心惊肉跳,赶紧屈膝跪下。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老岳丈!”赵樽放下手上的笔,淡淡打断他,“你不必再说了。如今诸事皆已理顺,明日朕便会遣人前往北平接宝音回京,朕有一子一女,便是大幸,何来宗嗣无望之叹?”
一句“老岳丈”,让夏廷赣伏地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老臣能体会圣心,可百姓不能体,群臣不能体,史官也不能体……陛下历尽艰辛,方才建下这不朽的伟业,怎可因为私德遭人非议?”
“私德?”
赵樽脸上黯淡,轻轻垂下眼睑。
“人死了,旁人说甚,哪需管他?”
夏廷赣为了他的事,急得心肺都快着火了,闻言,重重磕了个头,沉声道,“陛下,废黜六宫此乃一,那内阁制乃是其二,万万不可啊,削弱君权无异于自掘坟墓……”
大抵是找不到什么词来辩驳了,夏廷赣连“自掘坟墓”这样的词都大胆的用上了。可赵樽似是无所谓,看着伏跪磕头的老头子,他冷着脸,终是慢慢走过去,蹲身扶起他,“岳父,若是阿七看见我这般待您,定要骂我不孝了。我是皇帝,也是您的女婿。”
被他扶上椅子坐着,夏廷赣屁股上像长了针,哪里敢正坐?
先前在北平他对赵樽的嫌隙,早已随着赵樽对夏初七和魏国公府的厚待散去了。如今看着这个女婿,他只有怜悯与心疼,想着他过得这日子,他不由老泪纵横,“陛下深情厚义,只可怜我那女儿,没有福分……如今生死不知,却耽误了陛下,这让老臣一族……便是死,也担待不起啊。”
赵樽低头,看着袖口上的金龙纹。
“她没死。”
他说得极慢,像在陈述,更像是在给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赣话没说完,赵樽便打断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儿,也不得探视。”
他死死盯着夏廷赣,一字一顿说得戾气极重,也毫无商量的余地。夏廷赣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泪,不再提让皇帝生气的事了。赵樽目光微冷,慢慢转过身,端起案上郑二宝刚沏的茶水,轻抿一口,眼皮儿久久不抬。
“老岳丈,内阁制只是开始,很快朕便会下旨迁都。”
“迁都?”夏廷赣头皮都麻了,“迁哪儿?”
“北平。”赵樽淡淡回答。
夏廷赣老脸微僵,整个人都呆了。
这皇帝屁股还没坐热,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废黜六宫,组建内阁,迁都北平,哪样不是震古烁今的大事?可他却干得这么坦然,这么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驳。
他在发愣,赵樽脸上却掠过一抹凉色。
“迁都北平,得重建宫殿。朕想在建宫扩殿的同时,修建帝后陵寝。”
“啊?!”夏廷赣这回连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惊地看着赵樽,讷讷道,“陛下,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办。”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赵樽像是醒过了神儿,放冷了轻柔的目光,抬头看向夏廷赣,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赣心里叹口气,默默地退了下去。
从他叩首到离开,赵樽都未再抬头,他似是没有察觉,仍然看着那盏水波微荡的茶水,愣神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从御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线装小本来。
那是李邈交给他的,说是阿七怀着炔儿的时候写下的。
抚着小册子的封皮,他手指轻柔,声音也软。
“阿七,咱们的儿子,叫赵炔。好听吗?”
“不好听是吧?但我也无法。这名是宗人府与钦天监那帮人推算出来的,拟了好长一串名单,我看着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说的,叫个铁蛋狗剩二狗子还好养活些……”
“你看,做皇帝并没有什么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语地对着小册子说了几句,他唇角又牵开。
“你到底要与爷别扭到什么时候?到底要多久才会回来?”
他用的“回来”,不是“醒来”。
郑二宝过来续水,看他入神的样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册子在赵樽身边放了许久,他每日里都会抚摸它,细细观看封皮,想阿七会在里面写些什么,想她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但是,他却从来不打开,更不看里面的内容。
郑二宝不懂,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古怪。
好些时候,他都觉得他家爷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师,要为他家爷驱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爷还要神神叨叨,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便他把赶了出来。
郑二宝觉得再这般下去,他家主子没疯,他肯定得疯了。
赵樽并没有看见进来的郑二宝,也没有看见出去的郑二宝,他的整个思绪都被小册子上的幽香吸引着。愣了一会,他把本子放好,拿过奏疏批阅了几本,又揉起了额头。
御书房里,风起,风过,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绪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书房,去了长寿宫。
幽幽的灯火,闪着昏暗的光芒。长寿宫的光线不太好,但他已经习惯了,每日里都会从这里走进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没有灯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为她,便是他每日醒来,还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温度很低。
在这个季节,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许多。
屋子中间,大团大团的鲜花簇拥中,是一个用整块坚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气阵阵,隐隐有鲜花和中药的味道飘过,棺底静静躺着一个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琼鼻、细眉、粉唇,没有半分变化,精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光滑,细腻,芙蓉色花软缎的轻薄宫装下,还有半截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气色极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体,仿倒像是刚刚睡着了。
在冰室里护理的太医看他进来,请了安,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知道,皇帝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与皇后交谈。
赵樽坐在圆杌上,静静看她闭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叹口气,他没有与她讲面对满朝文武的无奈,也没有对她讲连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郁结,更没有讲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孤独。只是淡定的告诉她宫里宫外的事。比如乌仁潇潇醒转了,身体也好了很多,就是不爱说话,整日沉闷。元祐数次要见她,非说有表妹在,就会有法子了。比如赵如娜与陈大牛也好几次要到长寿宫来看她,比如炔儿常常梦里惊厥,哭闹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说,孩子是想念亲娘了,最好让他见见。比如东方青玄那个无理取闹的人,几次三番要见她,被他阻止后,竟然夜闯长寿宫,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宝音就要从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迁都北平,要重建皇城,还要为他们死后的陵寝大兴土木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热闹,你没瞧见热闹,还整日被我关在这里,辛苦吃药,是不是很委屈?”
这是神色平淡的赵樽。
“你说你真的会有法子相助元祐吗?我看他,也是可怜。”
这是微带叹息的赵樽。
“你上次为我准备的头风药,到底放在哪里了呢?”
这是开始想念的赵樽。
“你再不回来,爷把金库钥匙藏起来了,你可就没银子了。”
这是想要激将的赵樽。
“你说我堂堂一国之君,连个暖床的妇人都没有,是不是很可怜?”
这是准备卖萌的赵樽。
“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菜,越来越难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实在差之甚远。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们的脑袋,再换一批人好了。”
这是撒娇威胁的赵樽。
“宝音要是回来了,要来见阿娘,我可怎么应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独咱的闺女,就是一个老天派来折磨我的恶魔。”
这是六神无主的赵樽。
红烛融化,如同泪滴,烛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赵樽依旧在慢慢的说着,情绪很平静,就像在为孩子讲故事的父亲。夏初七似乎也在静静的倾诉,不动,不语,如画中的人儿,看得到,摸得到,却隔在云端。
“阿七……”
终于,赵樽说完抿紧了唇。
他低头,静静凝视着她倾姿国色的容颜。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过去,捞起她来,紧紧搂在怀里。
“阿七,其实,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
“阿七长大了,该换新鞋了!”
……
“阿七,爷又骗了你。”
……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头痛欲裂,脑袋上就像被人扎了个紧箍咒似的,疼重难忍,身子也虚弱不堪,似是无力支撑,想睡觉,要安安静静的睡觉,可赵十九的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耳边上盘旋。絮叨,啰嗦,这不像赵十九。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太像“唐僧”,可转念想想,她又有些开心,因为她耳朵听得见了。
那声音很清晰,一字不差传过来。
她分明闭着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么?
情绪微缓,她唇角费力的动了动,虚弱地牵出个笑容来。
“赵……十……九……”
她在喊,却没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边上静悄悄的,就连赵十九的声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头一拧,觉得有点不对劲,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她身子一僵,试着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却像有万斤之重,好不容易稀开一条缝,却被一束强烈刺眼的光线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声,再次闭上眼。
这一回,静谧的空间里终于传来“啊”的呐喊。
“快,快叫医生!”
“她醒了,那个植物人醒了。”
医生?植物人,都在说谁?夏初七有点懵。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鼓点,踩在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还有回响。让她有一种做梦感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许多人涌了过来,喧哗的,紧张的,很快,她肩膀一热,有人的紧紧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很温和,却仿若雷电般击在她的头顶。
顾不得灯光的刺眼,她噌地睁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占……色……?”
这两个字,她发音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旧人,她却没有惊喜,没有半分惊喜。在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离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情绪也极是平静。在占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询问里,她没有回答,做梦似的目光巡视般看着屋子里的陈设,看着挂在床头上的点滴液体,看着病房里的一切。电视机、沙发、组合柜……一应现代化的房间摆设,冲击力极大的撞击着她的大脑。
这分明是一个高干病房。
她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惊讶地看着占色,呆呆的,许久未动。
医生和护士在她身上捣鼓着,她有知觉,却像没知觉。
占色紧张的拧了拧眉头,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床边,又惊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说话,就不用说话了。睡了这么久,身子虚着,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折腾了这么久,才把你给弄醒。”
醒了?夏初七脑子转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占色,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声音极哑,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悦耳的声音,“我是睡着了?难道……是我做梦了?”
占色沉吟一下,想着她突然醒转过来不适应环境,微笑着点点头,安慰道,“是啊,你睡着了,睡了好久。现在醒了就好,不要担心了,大家都挂心着你,你们队长今儿才来过,刚走不久。”
醒了就好吗?夏初七偏了偏头,痛苦地闭了闭眼。
高干病房里,年老的主治医生和年轻漂亮的护士们匆匆忙忙,嘘寒问暖,量血压,测心电图,为她做各项检查。可她紧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看着那现代化的仪器闪着烁烁的红灯,看着头顶的电灯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宁可没有醒来,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她僵硬着苍白的脸,红着眼圈,低低问。
“占色,我怎会在医院?”
占色笑着,拍拍她的手,“谁知道你是怎么了?你那天来我家里,拿着那桃木镜研究了一天,然后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等我回来,怎么摇都摇不醒。好家伙,这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把你送到医院……可脑部ct做了,神经功能测了,该做的检查一样没落下,还把宝柒叫来为你摸了骨头,就是没有找出毛病,无法确诊。后来,我们请了国外的脑科专家和神经科专家,也没有查清病源,只说极有可能是脑神经系统出错。姑奶奶,你在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又找不出缘由,差点就请半仙来跳大神了……”
说到这,占色轻笑一声,终是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夏初七昏睡的日子里,她和她的战友们有过的焦虑和担忧,只是无奈地一叹。
“好了,不说那些全都事儿。醒了就好,别的啥都甭想了。”
“占色……谢谢你……不……你们。”
夏初七礼物地道着谢,可神色却极是木然。
她看着占色,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这样的时空转换。
睁开眼睛之前,她在金川门前,看赵樽与赵绵泽兵戎相见,看乌仁潇潇命悬一线,看东方青玄与李邈为了她勇杀南军,看赵樽骑着大鸟飞到身边,看他红着眼睛努力她产下麟儿……
下一瞬,她怎么可以躺在医院,面前的占色也这般栩栩如生?
艰难的张了张嘴,她伸出手,“占色,你掐我一下。”
占色一愣,“你怎么了?”
夏初七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占色“噗”的笑了,在她手上拍打一下。
“傻了你?我不是真的,谁在和你讲话?”
手上的触感,温热,真实。夏初七激灵一下,身子僵住了,
刚开始看见占色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像身处异时空里,她无数次梦见占色那样。
可如今确定了占色的真实,她惊恐的发现——占色不是梦,那么,她脑子里关于赵樽,关于大晏,关于异时空的一切才是梦。
只是梦吗?一个个片段,像水波的涟漪,荡漾在她的脑子里。
听着仪器的“嘀嘀”声,她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她与赵樽走过了七年。整整七个年头,从洪泰二十四年到建章四年,他们有那么多的经历与酸甜苦辣,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与花前月下,怎么会就是假的呢?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想看清楚赵樽的脸,想在臆想中确定他真实的存在。很清楚民,他高冷尊贵的面孔一如往常,清贵冷鸷,如同记忆。
可这样子的他,再没法子出现了吗?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揪着被子,面色慌乱,苍白。
就像被梦魇住了突然醒转过来,呆呆的,不知身处何方……
“不,不可能的。”
脑子里在狂乱的呐喊着,她突然像是失心疯似的,挣扎着推开面前笑眯眯的护士小姐,猛地扯脱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跳下床,光着脚丫子就扑向了窗边。
“初七——”占色吓一跳,赶紧过去扶她。
可她却没有动,更没有冲动的跳楼。
她静静看着窗外,整个人傻傻的。
这是一幢高层的医院,窗外的天空,月色皎洁,偶有几颗繁星点缀。这会子似是刚刚入夜,城市里灯火璀璨,一片纸迷金醉的霓虹,现代化的建筑物高耸入云,在月色下泛着一种浅淡的莹光。就在医院的对方,便是京都有名的大饭店,楼下,是川流不息的汽车,独属于国际化大都市的景致,浮在她惊诧的眼球上,让她扶着窗户的手臂,微微颤抖不停。
“不……不可能。”
听她喃喃,占色扶住她,不明所以。
“怎的激动成这副模样儿?医生还没检查完,来,咱回床上躺着。”
夏初七没有动弹,也没有力气挣扎,她只是手脚哆嗦着看着面前的一切,除了面容呆怔以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一样苍白的脸,一样无神的眸子,一样发白的嘴唇,一样齐肩而凌乱的短发。
“初七……初七,在想什么?”
占色的呼喊,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在……原来我一直在。”
她闭了闭眼,颓然地倒在病床上,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诡异的梦,一个她不想醒来的梦。
赵十九是假的,宝音也是假的,东方青玄更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身体似有剜心般的疼痛。
嗓子眼堵塞着,鼻子酸涩着,她却哭不住半滴泪来。
大悲无泪,大伤无言,她知道,她不能哭,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担她的疼痛,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感受。湿着眼眶,她的目光从病房雪白的墙转向黑乎乎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外面的暮色,又转回头来,强自镇定地看着占色。
“亲爱的,我睡了有,有多久?”
“算算啊,差不多七个月。”占色唇角仍有笑。
“七个月?七年……”夏初七恍惚着,低声喃喃,“原来现实的七个月,就是梦里的七年……可为什么有这样的梦……为什么……”
她的反常,终于让占色产生了警觉。
眼睛眯了眯,她俯身下来,定定地看着夏初七的脸。
“初七,你哪儿不舒服?脑子疼不疼?”
夏初七藏在被子里的身子微微一缩,摇了摇头,有些不敢接触占色温柔的眼,却又摆脱不了关于梦境与现实的束缚与折磨。轻声的,她忍不住,又问:“占色,你相信一个人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占色怔住了,“啥意思,不行,我得找脑科医院来。”
“不,不要。”夏初七抿了抿干涩的唇,阻止了占色,轻轻叹口气,看着她见鬼似的表情,心里的绝望与恐惧在一点点加剧。
“你可是不信?呵,我都不信,又如何能让你信。”
她明显不同于现代人的语感,怔住了占色。她没有回答,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回答,夏初七就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几乎带着恳求的换了话题。
“占色,镜子呢?那个桃木镜呢?”
占色目光里的疑惑在加剧。
但她没有多说,瞥了夏初七一眼,便掀开了她的枕头,从枕头下掏出桃木镜来,塞在她枯瘦的掌心里,“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这镜子,昏迷过去了,还死死抓住不放。我好不容易才从你手里抢出来的。后来治了那么久,看你还是不醒,我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接着道,“就有点迷信了,听人说镜子会摄魂,赶紧把它放你枕头底下,盼着把你给招回来。”
夏初七顾不得听她说什么,只是紧紧抓住桃木镜。
看着它,看着镜子里完全不同于夏楚的面孔,她惊慌失措地抽开了镜柄。
镜柄里的那一把小刀还在,桃木镜也还是桃木镜。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变化,唯一的不同的,她不再是夏楚,只是夏初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嘴唇颤抖着,她梦呓般反复喃喃,那只握住桃木镜镜柄的手背上,由于激动和用力,青筋都鼓胀了出来,一条条好像蚯蚓,憔悴得令人心疼。
“初七,初七?你到底怎么了?”占色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和的安抚。
“占色……”夏初七轻轻侧头,看着她,目光迷茫一片,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逆流。她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她的生命中流失,永不再来。
而命运就像给她开了个玩笑,在梦里给了她一段痛彻心扉的爱情,却给了她一个极度荒诞的结果。原来,只是梦,只是梦而已。赵樽也好,赵绵泽也好,东方青玄也好,大牛哥,菁华,晴岚,李邈,哈萨尔……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真的只是梦吗?”
看着掌心的桃木镜,她似幻似真的喃喃着,麻木的脑袋刺痛。
窗外的夜风,温柔得拂了过来,吹散了她的头发,就仿佛是赵十九的手,带着清幽的兰桂清香,在慢慢捋顺她的头发。
太真实了,那实在太真实了。
敲了敲脑袋,她强自提神,问道,“占色,今天是什么日子?”
占色静静注意着她,“十月二十八日。”
她又问:“农历呢?”
她什么时候关注农历了?
占色瞥一眼她古怪的视线,低头查看手机,“九月十六。”
夏初七目光一凉,“九月十六?与金川门之变同一天。果然是梦吗?”
占色越发觉得她奇怪,“你这梦做得,什么金川门?丫是梦到南京了?”拍拍她的肩膀,占色低下身子,笑吟吟的调侃,“老实交代,梦里有没有肌肉猛男?”
换以前,夏初七肯定与她对侃。
可今儿,她神色木讷得,搓了搓额头,还在自言自语。
“血月食,桃木镜……与血月食可有关系?”
占色听她胡言乱语,叹口中气,走过去关上窗户,回头微笑道,“今儿是有红月食没错,可别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些传说都是骗人的。行了,你就乖乖的消停会儿吧,让人听见,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明亮的灯光落在占色的脸上,她说话时的嘴一张一合,她眉梢轻扬,唇角微勾,每一个动作都生动而逼真,却让夏初七很想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在梦里,她觉得自己与赵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如今看着长发飘飘,穿着时尚连衣裙,化着淡淡的妆容,高贵漂亮得极有时代感的占色时,她却可悲的发现,她与占色才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她的心已经偏离了这个世道,却无法向占色诉说梦里那些仿若真实的场景,无法告诉她那些金戈铁马与烽火狼烟,更无法告诉她,自己遇到过那样的一个男人,疼她,宠她,待她如珠如宝,也遇到过一群那样的人,与她是朋友,是敌人,与她一起经历了那样一段传奇似的故事。
她不能说出来,人家会把她当疯子。
白惨惨的灯光下,她清瘦的脸,白如纸片儿。
占色心疼地安慰着她,“别想太多了,先把身体养好,都等着你归队呢。上回你接诊的那个野战军二毛二,看上你了,请阵子来医院瞧你,碰见你叔伯,赵先生觉得小伙子人不错,让我张罗着给你做媒呢。”
归队?野战军中校?
一个个信息砸入大脑,夏初七想到那身军装,却宛如隔世。
目光涣散的盯住占色,她苦笑,“占色,我怕是归不了队了。”
占色抿着唇,奇怪的望着她,等待下文。
可夏初七呆呆看着灯火,神思早已飘荡不见。她的脑子里没有二毛二,没有归队的概念,她看见的是晋王府门前的大石狮和“文武官员在此下马”的石柱,看见的是那个男人打马过来,黑色滚金边的大氅迎风袂袂,看见的是他的手,执了她的,一同走过小雨沥沥的芭蕉林,走过大雪纷飞的漠北荒原,也看见了他的书房里,一个棋秤,一壶清茶,两只棋筒,那个叫夏楚的女子拎着白子在笑,她的面前,坐了一个面色冷峻,蟒袍玉带,眼神温柔似水的高贵男子。
赵十九……
赵十九……
默默念叨一遍,她嘴角微动,还是不肯相信。
抚着桃木镜的背面,她抬头看向占色,又问起了自己的疑惑。
“占色,你那个桃木镜是哪里来的?”
占色看她的注意力还在镜子上,不由拧眉发笑。
“初七,你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大仙儿来驱邪了?”
夏初七也在笑,不过,是红着眼圈苦笑,“是,我中邪了,迷上了桃木镜。”
占色轻轻一叹,拿她无奈,笑道,“那桃木镜是我父亲的遗物。”
夏初七与占色同为金篆五术的后人,对她父亲的事情也知道一些。那是一个在国内都有名气的老和尚,不过,他却已经过逝了。夏初七不免遗憾,浑身上下都像不得劲儿似的,除了疲倦,还有无力……
“占伯伯故去了,这便找不到出处了么?”
听见她文绉绉的语调,想到过世的父亲,占色搓了搓脸,呻吟一声,怀疑是自己中邪了,“我服了你了,怎的睡一觉醒来,说个话,搞得像古人似的?”
“……”夏初七抿着唇,看着她不敢再说话。
占色笑了,“得了,算你运气好,我父亲早年便有收藏古董的习惯,出家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不仅如此,他吧还有一个嗜号,每寻找一件珍品,就会细心地为它贴上标签,备注上年代,来源……”
夏初七眼皮一跳,神经活络了,眼泪都差点乐出来。
她激动地扑过去,紧紧抓住占色的胳膊。
“快,快告诉我……镜子来自哪里?”
占色今儿完全摸不清这姑娘的情绪,无奈之下,只得反握住她的手,双眉微皱着,出声安慰,“好久没有碰那些东西,我得回去查一查。初七,我说你先休息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很头疼也?”
夏初七眼波微敛,松开了手。
“哦,那便劳您费心了。”
“……”听她这样讲话,占色要崩溃了。
可夏初七却像流离在现实之外,“亲爱的,越快越好啊。”
一段时光,一个梦境。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夏初七仍是弄不清真假。
三天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合眼,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赵十九,还有她的宝音和那个不知是儿是女的婴儿……三日子后,她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吃强撑着起来吃了些东西,一个人去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
拿着自己的手机,拎着自己的包,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再一次融入了那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看街上的姑娘穿着时尚的秋冬装,吃着零食,挽着男友的手大步走过斑马线,她头痛欲裂,几乎失控。
纸醉金迷的城市,是属于现实的。
那些高远旷古的景致,真的远离了她的梦。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下来了,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污染上这个城市的上空,充满了阴霾。她呆呆地提着包,走过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中间,在《小苹果》炫酷的音乐节奏中,坐在了街角的石凳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她的脸,白苍苍的毫无血色。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头上静静抠着,抠出了血痕都不自知。
霓虹闪烁,热闹非凡。
这样的城市,是她在梦中时,常常想念的。
可是如今坐在这里,她却像缺失了什么……不,是缺失了全部。
抬起头,她望住远方那一颗像极了星星的灯,低低喃喃:“赵十九,你真的没有存在过吗?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可是,你若在漠北,我能去漠北找你,你若在辽东,我能去辽东找你,你若在京师,我便去京师找你。现如今,你却偏在我的梦里,我能去哪里找你?”
“不,就算是梦,我也要找。”
在边上几个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中,她腾地起身冲了出去。
自从入伍加入了红刺特战队做军医,她就一直住在部队宿舍。这些日子在医院里治疗,她的单身宿舍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扫过来,窗台上,桌椅上,床铺上,到处都是灰尘。但她就像没有看见,在营里一群人关心的询问与惊诧的置疑中,发疯似的冲到了里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接上电源,打开了百度。
她输入:穿越……
跳出来的是一大堆穿越网络小说和电视剧。
她输入:时空。
跳出来的是各种看不明白的三次元解释。
她输入:大晏。
跳出来的是北宋词人晏殊。
她在网上胡乱的寻找着,甚至输入了百慕大,海底金字塔等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来寻找蛛丝马迹,可惜一无所谓。但她却发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个世界太大太多,有着许许多多离奇得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事儿。
最后,她累了,外面的战友还在庆祝着她的苏醒,可深深的无力感却逼得她疲乏地趴在桌子上,强压心里的悲凉,想要再次沉入那个似幻似真的梦中。
可没有用,莫说她不好深睡,便是睡着了,便是梦见了,醒过来还是现代化的天地。拿着桃木镜,她翻来覆去的看,凭着自己的记忆,重复上一次陷入梦中的动作和说过的话……可不论她怎样努力,仍然还坐在宿舍里,什么都没有变化,她还是夏初七,也再无法去那个梦中的异时空。
夏初七变了。
红刺医疗队的战友都在议论,说她从苏醒过来,整个人都变了样子。
沉默寡言,时常拿着个镜子发神,唤她也常常没有反应。
夏初七知道自己的样子,会让人发悚。
她也想过改掉,可她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这样子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做特战队的军医完成任务了。
尽管队里没有赶她,但她还是在苏醒过来的第七日,主动打了报告,申请退役。出于安全与她身体状况的考虑,领导很快便给了批复,上面只有几个字:同意,好好休养。
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她搬出了红刺特战队的宿舍。可是,走出营区的大门,她悲哀的发现,在京都这个大城市里,她没有住房,似乎也没有安稳的地方可去。工作了这些年,她的银行卡上有些积蓄,可以够她生活几年,但那也不能带给她实际意义上的安全感。
没有赵十九的地方,一切都无意义。
无家可归的孤独感与沮丧感,让她顶着阳光,提着两个军绿色的行李包,看着天,站在营区的门口,久久不会动弹。
“吱——”
一辆红色的maserati停在面前,轻轻按着喇叭,笑眯眯看她。
“初七,上车。”
夏初七半眯着眼,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
“占色……你不欠我的,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瞧你说得,咱姐妹儿的感情,就这么生分啊?”实事上,对于占色来说,像夏初七这样一个在医学领域有着长远发展的军医,搞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又是在她家里出的事儿,她还是有些愧疚的。更何况,她们同为金篆五术的后人,继承了祖宗传承上千年的东西,这种关系,虽没有血源那么近,却也不比血源关系浅。
“还是不了,我随便找个房子住着。”夏初七并不动弹。
占色蹙了蹙眉,在阳光下观察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短短七个月的时间,这姑娘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以前的夏初七活泼俏丽,大大咧咧,天塌下来了都不怕,整一个军营女汉子。如今的她,就像少了些什么……对,没了灵魂。虽然她站在那里,却像一个行尸走肉似的,三魂六魄都离了身体,与人交流的只剩一抹游魂。
叹了口气,她笑着施出杀手锏。
“你不去我那里,是不想知道桃木镜的来源了?”
夏初七目光一亮,顿时恢复了活气,“你找到了?”
占色笑着点点头,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行李塞进去。
“初七,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有权家人,还有你叔伯……”
“谢谢。”夏初七呆呆的,心神早已飘走。
根据占色的和尚父亲占子书记录,桃木镜是他在鄂市伊金霍洛旗的一个古董店里买来的。当时,他一眼相中了这面桃木镜,那个古董店的老板并没有收她的高价。不仅如此,反对他的慧眼识珠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动,以超低的价格转手给了他。大抵因为“惺惺相惜”,这记买镜的记录,他写得很详细,事后却没有对桃木镜的生产年代等做过鉴定。
有一点线索,总比没有好。夏初七从占色家出来,托以前医学院的同学找了个相熟的鉴宝专家。那个专家对着放大镜左看右看,分析说,像桃木的材质与作工像是明初的东西,但镜面却分明是有了玻璃之后产生的渡银的玻璃镜子,那个时代不可能有这样的生产技术……
于是乎,专家最后用不怎么友好的眼神瞄了她一眼,给了二字鉴定。
“赝品。”
夏初七急慌慌道,“那万一是现代人穿越过去发明的呢?”
专家抚了抚没了头发的“秃顶”,古怪地瞥着她,静静地离开了。
又一次被人当成疯子,夏初七欲哭无泪。
左思右想,她决定去鄂市。
一来是想找那个古董店,二来因为鄂市离阴山很近。
对于阴山,她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
不管她那个梦是不是真的,她都想去看看。
脱下了军装,成了无业游民的她,做什么事都方便。当天晚上她在携程订了机票,次日大早赶到京都国际机场,直飞鄂市,再转车到达了伊金霍洛旗。这里是一个旅游地,地处呼市、包市、鄂市的“金三角”腹地,有着湛蓝的天空与清新的空气。终于靠近了阴山山脉,呼吸着不同梦境里的空气,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什么是梦,什么是醒的错觉。
那是一家叫“墨家九号”的古董店。
有点奇怪的店名,有着古色古香的门头,还贴了一副笔风遒劲的楹联。
“夏鼎秦砖传千古,墨家九号觅良缘。”
千古良缘?轻呵一声,夏初七喜欢上了这副楹联。不仅因为那副字的字体,让她有点似曾相识的即视感,也因为对古董店的老板有了好奇心。
据占子书所写,古董店的老板是一个年轻不大的姑娘。
可夏初七推开厚实的实木门进去的时候,接待她的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瘦小伙子。他年纪不大,脸上有个这个年纪的男人特有的红疙瘩,样子有些腼腆,说起古董来却是一套又一套,有模有样。
夏初七仔细一问,原来是考古专业科班出身的。
这间店以前的店主,与他原来是同学,虽然他没说,可夏初七看得出来,这家伙一定是那位姑娘的追求者。夏初七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桃木镜。
“老板,你帮我看看,这个是赝品吗?”
小伙子戴着眼镜的眸子,微微一闪,接过桃木镜,仔细端详着。
“不是赝品。”
夏初七面色一喜,接着追问,“是什么时代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知确切的朝代。”小伙子腼腆的笑了笑,推了推镜框,支支吾吾地道,“要是换了以前见到它,我肯定会回答你,它是赝品。因为这个镜面的工艺,几乎可以与现代艺术品媲美了。但是……”说到此处,他略为迟疑,似乎有些不想完全说明内情,但在夏初七迫切的目光盯视下,还是道了些原委,“在墨九的收藏里,就有类似的古董。你这面镜子,是不是在这个店里买的?”
“墨九?”夏初七没有否认,只轻声询问。
“嗯。”小伙子点头“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大家都叫她墨九。”
“那她去了哪里?”夏初七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小伙子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会这么无奈了。这不,我帮她守了两年的店,也寻不到她的人,还找不到她家人。家里把手续都办好了,催着去美国留学。我正准备把店面盘出去,盘给有缘的人,帮她守着店,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店还在……”
夏初七是过来人,看得出他寻不到那姑娘的惆怅,也不再深究,只问关键。
“那小哥,你可知墨九收藏的古董,都是哪里来的?”
这一回,小伙子倒是爽快了不少,提起墨九,更是滔滔不绝,“墨九是个奇人,她与我同一个专业,但她上课便翘课,却不会挂科,学识也丰富无数倍。不仅对考古学有研究,还懂得机关奇巧之术,似乎是无师自通的,在我们同学里,就数她能干……”他再次停顿一下,像是不想说,又像是憋了许久终于看到桃木镜有了倾诉的欲望,考虑了一会儿,方才绕过柜台,关上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门,朝夏初七招招手,让她去里屋。
年轻男女这样的做法,有些暧昧,普通姑娘不敢。
可现在,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夏初七也丝毫无惧。
抓过凳子上的挎包,她跟着小伙子入了里屋。
没有想到里面竟是一个储藏室,里面紫檀木的货架上摆放了不少瓶瓶罐罐的东西,还有大大小小无数个抽屉。那些东西,看上去都像是有些年份了,如果都是正品,那墨九可真是了不得了。但如今的夏初七,对钱财没有欲望,加上见识过晋王的家底,这些都不算事。
她拧眉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小伙子笑着看她,招招手,拉出其中一个抽屉。
“你看,这里还有几件与你类似的古董。”
夏初七一惊,凑过去看看,果然里面还有一铜制的镜子,一个花梨木的镜子,一个紫檀木的镜子,外形看上去确实与桃木镜有些类似。
“这些都哪里来的?”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伙子目光闪烁着,像是犹豫,“都是墨九的。”
对于墨九这个人,夏初七愈发好奇。可惜,如今人都不见了,她又如何能够询问?而且,从逻辑上来分析,也不排除它们真是赝品,是墨九恶作剧的可能。
想一想,她鼻子又有些酸了。
私心底她真的不希望它是赝品。若是赝品,证明她只是拿着桃木镜做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甚至可以确定,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爱她如命的赵樽。那只是她相亲不成发的一场花痴。
可是,她到底要醉到什么程度,才能一梦七个月?
“同学,你……想要盘下店面吗?”
看来小伙子把她当成有缘人了,还把穿着休闲服的她,看成了大学生。
夏初七没有那么多的钱盘店面,也没有照看好一个古董店的能力和精力。她只是有些不舍得那些镜子。瞄了一眼小伙子,她低下头,目光轻抚过那些镜子,无意落在了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上。
“小哥,这个可以借我看看吗?”
小伙子一愣,想了想,递给了她,“你看吧。”
夏初七是被笔记本表皮上的一个“缘”字吸引住的。
她道了谢,翻开本子,扉页上的笔迹与诗句,再次惊住了她。
“风华笔墨,后丶庭尘埃。便天光云影,不予徘徊。纵三千里河山,忆四十年蓬莱。青丝染霜,镜鸾沉彩。此情长存,此景犹在!”
这个词她记得很清楚,是阴山皇陵惊室墙壁上的字,这笔迹更是她看过无数次的,皇陵里那个盗墓贼……不,元昭皇后的笔迹,与外面的楹联乃同一个人所书。怪不得她先前觉得楹联的字体熟悉。
目光微微发红,她握着本子的双手,几乎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墨九,更没有见过她的笔迹,若是那一切真的是做梦,怎会梦得那般巧合?
“小哥……”
她目光切切地抓住小伙子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找到墨九?可以吗?”
小伙子挣脱不开她铁爪似的手,惊惧于她龇目的样子,摇了摇头,满面通红。
“同学,我要是能找到她,又何苦在鄂市等这两年?真的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看着他无奈的样子,夏初七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肩膀颤抖着,终于控制不住,有点泪崩。为了尽量多打听消息,她小声问,“小哥,我看你有些支吾,是不是不方便说?比如,墨九她学的是考古,其实她还兼职盗墓对不对?”
小伙子脸腾的一红,“你瞎说什么?墨九不会的。她才不会。”
不会么?看着本上熟悉的字体,夏初七的目光渐渐模糊。她不再相信那是一个梦,而是更加确定,这世上有超自然之力,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它就存在于朗朗宇宙之中……而且她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那个墨九,就是阴山皇陵的总设计师,制作机关模型的元昭皇后。
“同学,你到底要不要盘下店面?”
小伙子看她发呆,还在询问。
可夏初七的世界里,只剩一片茫然。
她拎着包,抓住镜子,拿走了人家的本子,六神无主地走出了“墨家九号”。
外面的光线,依旧明亮,可她却像陷入了一个泥潭。
找不到出路,无法挣扎,还不肯死心与绝望。
“同学,喂,同学,本子,把那本子还给我……”
小伙子追出来的时候,脑子里天眩地转的夏初七,软倒在了古董店的门口。
陷入黑暗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找到墨九,也一定要找到赵樽……”
------题外话------
终于爬上来了,字数有点多,错字完全没法校正,眼睛快瞎了,容后再查。
另外和小媳妇儿们说一下,大结局(下)应该会在19号全部放出。
现在大结局下已经写了一半的样子,不过还没来得及校正。我猜,大家一定会狠狠表扬我的。
么么哒,摸摸大,愉快的看文吧。巴唧!
第342章 精彩大结局(下)高潮!
过了冬月,入夜便寒。热门
晚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京师城的上空,扫去旧时明月,迎来新的星光,抹去厚实的黑幕,陡留一抹剑寒光影划过之后淡淡血腥。
历史翻到了永禄朝。皇帝宝座上的人,换成了赵樽。
一子定乾坤,一剑换江山。斗转星移四载,便换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骂的,有喜的,有叹的……功过是非,且由后人评说。当下只说烽烟过后,寒鸦声里,历经惊涛骇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运筹帷幄的永禄帝执耳尔,但骨子里并未真正的风平浪静。
隐隐狼烟,并未全灭。
冬月底,赵樽接到了两份奏折。
第一份,与赵绵泽有关。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载的建章帝,并非简单的人物。南北大战时,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当初兰子友阵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连败于赵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诟病。
赵樽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职,招他回京。可实际上,他私心里还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厮回京后,便交权卸甲,辞官归田,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淡出了众人视线的人,却被赵绵泽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员辽阔,领土极广,赵樽登基,但并未占领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边之外,西南边也有数个军事重镇,屯有约摸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赵绵泽的王命旗牌。
那时,晋军逼近京师,赵绵泽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负重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组织起了号称八十万的勤王军队。他曾跟过赵樽南征,对西南边的地势及军队卫所极是熟悉。
只不过,他还是棋差一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援,赵樽便破了京师城,称了帝。
耿三友不信赵绵泽在金川门驾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带,往北推进。一面也在私底下寻找赵绵泽。没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师出无名,做不得体面事。不过,打着寻找建章帝,剿灭逆党,光复京师的旗号,他倒也是得到西南边无数赵绵泽余党响应,搞得风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关于北狄的。
时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凉难过冬,北狄蠢蠢欲动,在嘉峪关一带,抢劫平民过冬财物,稍遇反抗便杀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与南晏订有盟约,平静了四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异动,很大原因与赵樽称帝有关。众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萨尔,而是六子巴根。当初在通天桥,巴根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赵樽弄死了,还霸气侧漏的告之众人“要报仇,找赵樽”,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暂时隐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赵樽内忧外患,他大抵想乘着赵樽根基未牢,找点事。
两件事,都是令人焦头烂额的大事。皇帝确实不是那么好做的。天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一步走错,不仅影响自身执政能力,还会影响国力与国运,甚至会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责与谩骂,史书上也永远都是不光彩的一笔。
从华盖殿出来,赵樽并没有去长寿宫。
烦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见阿七。
他换上便服,领着郑二宝偷偷出了宫。
不过说是“偷偷”,皇城的禁军仍是知晓皇帝出了宫。且不说赵樽挺拔颀长,气宇昂轩,雍容无双,便是二宝公公也有极高的辨识度。这厮长得又白又胖,抖着一身肥肉,跟着赵樽小跑,一路躬着腰,一路腻歪着脸叫“主子爷”,想不被人识破都难。
这皇城里头的主子爷只有一个。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郑二宝便是典型的猪队友。
不过,赵樽与赵绵泽为人完全不同。赵绵泽永远随和谦逊,看上去仁厚温和好接近,也不会随便处罚宫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赵樽登基后虽然也没有杀过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经历便是一段血淋淋的传奇,若无避免,谁也不愿意面对他,只要看见,就恨不得自动回避三尺开外。所以,禁卫军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郑二宝也有许久未出宫,样子也有些欢实。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屁颠屁颠的,一会指着这边的商铺,一会指着那边的茶楼,兴奋得满脸红光。可赵樽骑在马上,半个字都无。他黑眸深深,静静地看着恢复了生机与繁华的京师大街,面无表情,看上去整个人都很正常,其实却没有活气,极不正常。
“爷,咱去哪儿哩?”郑二宝小声问。
“锦绣楼。”赵樽淡淡回答。
“啊”一声,郑二宝惊得忘记了走路,猛地回过头来。
这厮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刚好被耍帅的大鸟撞到脑袋。
“嘶”的呼痛一声,他苦巴巴地摸着额头看赵樽,“爷……您苦了这般久,开窍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锦绣楼的姑娘……怕不干净哩……再说了,若是被人瞧见,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观察着赵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着,奴才这便去为您安排?您喜欢胖点的?瘦点的?腰细的?胸大的?还是……”
“舌头痒了?!”赵樽拧眉,听不下去了。
“哦!奴才晓得了。奴才晓得爷喜欢什么样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儿,郑二宝自以为很懂事的抿嘴笑乐着,又想当然地道:“不过主子,与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赵樽脸更黑了,他又一脸贱笑,“不过么,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这么大的天下,找出十个八个的,想来也不难……”
“郑二宝!”
赵樽斜视着他,声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宝公公小意的腆着脸,笑着凑近。
“再多说一个字,爷便割了你舌头。”
赵樽威胁人的时候,并不会面露凶光,满是戾气。相反,他很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但是郑二宝却知道,他不喜欢说假,若是真惹恼了他,说割人的舌头便真的会割舌头。
“主子恕罪,恕罪。”郑二宝轻轻扇了一巴掌自个儿的脸,欲哭无泪地扁着嘴巴,“锦绣楼就锦绣楼吧。只要您喜欢,什么姑娘都成……”
他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前头牵着马。
赵樽也懒得理会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前方。
他却锦绣楼自然不是去找青楼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两个月前,京师城破之日,李邈与锦宫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给他阿七手书的小册子时,曾要求见阿七,赵樽没有应允,她一怒之下,从此便不见了人。后来,赵樽为韩国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没有过什么动静,更不要说前来谢恩了。不过,尽管她心里有怨气,赵樽却不往心去。他始终记得,阿七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与哈萨尔太子。
可如今契机来了,他却寻不着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这些事,郑二宝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大太监天天跟着赵樽,但生性单蠢,并没有学到他的半点智慧。用元小公爷的话说,全身上下除了一个“忠”字,便没了半分优点。但赵樽却说,这便是他最大的优点。
这不,刚入锦绣楼,二宝公公又犯傻了。从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中间挤上楼,他乍一看见暖阁里坐着的几位爷,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捡不回来了。依他的智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会同时在这里候着他家爷。常混欢场的元小公爷在倒也不奇,可连陈景、陈大牛、甚至东方青玄都在,那便说不过去了。
“嘿嘿,几位爷,都来逛窑子哩。”他笑眯眯打着招呼,那几位原本带笑的爷,却怔住了。当日在重译楼,夏初七便是这般说的。
二宝公公冷了场,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难道奴才又说错了?”
赵樽低头看他一眼,怒其不争,“滚出去!”
“哦哦,奴才这便滚,这便滚。”
郑二宝抖着肥肉圆润地滚出去了,赵樽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坐在暖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看陈景几个人要起身揖礼,抬手微按,沉声道,“在外面不必拘礼。学学三公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东方青玄正优雅地喝茶,闻言斜过妖冶的凤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当内人的,如今却是生分了?”
赵樽头痛的扫他一眼,似乎没心情与他调侃,揉了揉额头,扫向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说吧?”
他猜得没错,这几个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达锦绣楼的。眼看被赵樽拆穿了,他们也不觉得别扭,只是笑笑便岔了过去。
寒暄几句,陈大牛与陈景同时起身,朝他揖了一礼,都想要说话。可互相看看,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果然都是姓陈的同家,那样子看得赵樽眉头直蹙。
“坐下吧,可是为了征讨之事?”
没错,这两个人都是为了领兵出战,跑来主动请缨的,当然,追到锦绣楼来了,还有旁的事情。
陈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陈景婚后性子开朗不少,唇角也是带笑,“果然属牛的,脸皮够厚。”
陈大牛“嗳”一声,双目圆瞪,指着他,“说啥呢?皮子痒了?”
陈景赶紧举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听陛下定夺吧。”
这个时候,杨雪舞刚好领了两个绾着风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纱裙的小姑娘过来上茶,看了这几位爷们儿,笑吟吟地道,“诸位,我们大当家的说了,她今日事忙,便不来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着,回头账都计她头上。”
词儿听上去客套有礼,其实李邈就是不想见他们。
几个人纳闷一瞬,大抵都知道缘由——赵樽不让她见夏初七。
不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赵樽道,“看见没有?天禄,你惹众怒了。不瞒你说,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请缨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来寻你晦气的。宫里不方便,这里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且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见见表妹?”
东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凤眸,显然与元祐意思一样。便是陈大牛与陈景也发散了专注的目光过来。显然,他们对夏初七常居长寿宫,足不出户,都有了疑惑。可赵樽不为所动,只淡淡看向杨雪舞,“杨姑娘,替我多谢大当家的。”
“陛下……”杨雪舞脚软了软,“严重了。应当的,应当的。”
赵樽并不回应她,只慢吞吞地从大袖中掏出一方纸笺来,递给杨雪舞,“麻烦把这个转交给大当家的,便说上头所写,全是阿七的意思。”
杨雪舞狐疑地接过,又笑着与众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阁里,又恢复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陈景与陈大牛争着要出征打仗,东方青玄与元祐则是想方设法要从赵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赵樽静静坐着,拿着白瓷的茶盏,慢悠悠喝着,一双略带郁意的眸子,不温不火地盯着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压迫的气息,终于让他们住了嘴,拿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一动不动。
气氛有些诡异。
赵樽视线冷冷一宛,用茶盖掸着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们都说完了?”
陈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赵樽冷冷道,“不让。”
陈景暗笑不已,陈大牛却苦着脸,一脸询问,“为啥?”
赵樽视线凉凉,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备打北狄,准备与他们和亲。”
和亲?几个人只考虑一瞬,便豁然开朗。陈大牛哈哈大笑,直叹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竖了竖指拇,东方青玄则是嘲弄一笑,没有开口。陈景做着布景,没有表情,却问出了关键,“北边不打,那南边儿呢?”
赵樽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南边必须得打,但我不会用大牛。”说到此,他侧过视线,看向陈大牛一脸崩溃的表情,喟叹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妇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陈大牛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这两个月来,他与菁华之间是有些别扭。
京师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赵如娜从密道带走,再回头组织京畿降军,在关键时候打开金川军,迎入晋军,可以说是对赵绵泽极为致命的一击,而且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却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赵如娜。如今,赵绵泽“自尽身亡于金川门”,赵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不过,她没有找陈大牛闹过,骂过。甚至,连没有埋怨都无。
但是她除了客套与礼节的相处,也不怎么理会他。
这样的赵如娜,让陈大牛很崩溃。
他宁愿她痛哭一场,再狠狠打他一顿,也比让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务事让赵樽和这些兄弟们都晓得了,陈大牛有些别扭,“劳陛下挂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没啥。正是因为俺媳妇儿别扭着,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兴许她在家担心俺,一下就想开了。”顿一下,他搓下眉心,声音软了不少,“说来这件事,俺是有些对不住她,唉!”
看他这般,众人都默默不语。
在这个五彩纷呈的人世间,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往往并无定义。
有的,只在于看问题的人所处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忧旁人的忧伤。
眼看气氛尴尬,陈景轻咳一声,朝赵樽揖礼道,“陛下,还是末将去吧?如今,小公爷忙着照顾未来的国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刚出生,也走不开。倒是我,不仅有过独自南征的经验,与耿三友也曾有过数次交锋,对他的行事风格极为了解,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对,确实他最是合适不过。
赵樽点点头,“如此也好。明日朝会,朕便颁旨南征。”
“多谢陛下。”陈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当即兴奋道,“末将必不负众望。”
众人安静了一瞬。
陈景想了想,突地柔软了声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将听说你让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有个不请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并接来?这丫头都三岁了,我这个做爹的,还未见过她的面……”轻轻一叹,他敛眉补充道,“若是战事顺利,等我从南边回来,还能与她吃上过年的团圆饭。”
历时四年的战争,对每个人来说,命运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与跌宕。赵樽是,陈景又何尝不是?他与晴岚想念女儿久矣。但这两个月在京师,他们并没有闲着,时不时会有赵绵泽余党作乱。这样的形势下,相比起政局稳定的北平来说,京师要危险得多。再加上从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关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们没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时候了。
对此,赵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让甲一亲自送回。”
想到甲一,几个人纷纷叹息,“甲一驻守北平四年,是时候让他回来看看了。”
可赵樽却道,“我让他回来,不仅仅是看看的,还有要事委任。”
陈景、大牛与元祐三个都狐疑地看他,赵樽却把视线转向了东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务署理起来,政令上处处受制。有一帮朝臣在建章朝时习惯了溜须拍马,阳逢阴违,也极不好办。”顿了一瞬,他再次拿过几上茶盏,轻轻抿一口,眼皮半垂道,“连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锦衣卫也该复置了。他回来,正好为我做这事。”
复置锦衣卫?暖阁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东方青玄的眸底却有一点温润的湿意。
锦衣卫这个机构,是他曾经亲手建立起来的,有着他的心血与荣光,他也为此付出过数载光阴。虽然他已经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锦衣卫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种情怀,能看着锦衣卫重建,也是一种欣慰。
当然,赵樽要重置锦衣卫不是为了东方青玄。
锦衣卫这个机构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有着其他机构无法取代的职能。
接下来,几个人吃着茶,说着锦衣卫复置的事与朝廷上的事儿,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时光。
这一天晚上,也是从赵樽登基以来,他们的首次相聚。不是在庄重肃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过,那种不同与往的拘束感,还是存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洪泰朝的历史,那个时候的魏国公、韩国公还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个不是洪泰爷推翻前朝统治时浴血奋强的兄弟?他们一起打江山,夺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又哪会不情深?可最终,为了帝业江山的稳固,洪泰爷不也狠心把他们都宰了么?
“天禄……”元祐看赵樽沉默许久未吭声,突然看他,“我说,我在外头还像以前这般叫你,会不会有不妥的地方?”
赵樽“嗯”一声,像是刚回过神来,扫他一眼。
“我说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轻笑出来。
“懂了。可是还有啊?我以后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会怎样待我?不会杀头吧?”
赵樽面无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润了润嘴巴,摇头失笑,“猜不着。”
赵樽看了看帘子外面依稀飘过的衣香鬓影,脸上淡定如常,“把你丢到锦绣楼,让这儿的姑娘轮着睡你一遍。”
也许是他说得太正经了,众人好久没有反应过来。静默一会之后,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憋得实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声,指着元小公爷笑个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时候,元小公爷脾气也是极好的。他轻轻捏着下巴,笑吟吟看着落井下石的几个人,等他们笑够了,才若无其事的敛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当同甘共苦,有这样的好事,我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众人再笑。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些压抑。
如今这一个由赵樽亲口主导的笑话,自是应景除郁,除了赵樽自己,大家都乐呵起来了。
气氛变好了,元祐的胆儿也大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逮住赵樽又问,“天禄,我这些天心里老不踏实。你给我托个底儿呗,我表妹到底什么情况?病得是有多厉害?”说罢,看赵樽面色幽暗难看,他敛住笑容,叹口气,认真道,“我们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说你这般瞒着,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么?说出来,大家伙儿想想法子,集思广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赵樽眉心拧成结,可还是那句话,“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没好气地看着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为何不让见人?再说了,依她的臭脾气,能在宫里闷着?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见她,她出月了也会憋不住找我的。天禄,你别隐瞒我们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几个人心里想问的。
大家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住赵樽。可他显然没有合作精神,几乎没有考虑,便懒洋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不温不火地问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这句话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两颗脑袋,也不敢乱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赵樽,“你。”
赵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过桌上的巾帽,往头上一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身大步离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还是感慨。这一阵子,外面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们心里也越发不踏实,可长寿宫守得仿若铁桶,他们谁也见不着人,不知赵樽底细,便心生忧色。
眼看气氛压抑下来,陈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话,“小公爷为啥不趁着先头陛下高兴时,让他把宁贵妃赏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说什么呢?”
陈大牛在京师待了四年,说“宁贵妃”习惯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满是愧色,“俺错了,不是宁贵妃,是乌仁公主。”
元祐此人说怒就怒,说笑又笑了。哼一声,他懒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笑道,“这还差不多,算是你亲兄弟。只不过,兄弟你不懂啊,我这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人家根本就不兴搭理我。我天天腆着脸,也惹人心烦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总有法子应付这些破事儿。”
陈大牛本就想岔来那个沉重的话题,他又绕上去了。
无奈地笑了笑,陈大牛有点“江郎才尽”了。
凑过头去,他小声道:“小公爷,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听听?”
元祐斜斜剜眼,鄙视地瞅着他,“你若是有法子,会被人揣下床两个月还爬不上去?”
“呃”一声,陈大牛噎住了,“不提这茬儿你会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觉自愿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辩解,元祐拍打着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惧内,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陈大牛与陈景也忍不住发笑起来。然而,等几个人笑完了,回过神儿来才发现,东方青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这厮向来性子古怪,生人难近,他们都是晓得的。而且,他们也知他滞留在南晏京师两个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见上她一面。看他对夏初七执着如此,几个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对他有什么误会与不满,也随着金川门那日,消散了。
“金川门那天,这厮可没少出力。”陈景点头叹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声,极有感触,“郎有情,妹无意,做什么都白搭。”
陈大牛拧紧眉头,不扯东方青玄,只同情看着元祐,打击报复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爷先甭管旁人,回去使点劲,趁着陛下与北狄联姻,说不准有戏。”
“去,你还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来说小爷吧。”元祐白他一眼,顽笑几句,想到与乌仁潇潇之间的种种纠葛,又扯着嘴唇喝茶苦笑,叹道,“更何况,若是一纸圣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现在。女人心,硬起来,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愿意,你便是八抬大轿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顿的。”
陈景看着这“不幸福”的哥俩,强插了一句嘴,“这倒……未必。”
元祐转头向他,“喔唷,很懂的样子,你来说说?”
陈景似乎很有经验,凝神正色道,“妇人与男子不同,只重当下感受。在她们面前,你得有个诚意。你说像你这般,整天端得像个大爷样,摆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态,她如何肯跟你?乌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强,加上……”说到此,他停顿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伤口,“反正你自己晓得便成,改改这臭脾气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点戾气,“说话能不甩半句么?”
陈景眸子一暗,问,“那我说了,可不准置气?”
元祐为了乌仁潇潇的事儿,正求救无门,急需鸡汤,自是点头不已。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你都听不见,那我还说甚?”陈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虑一瞬,方道,“乌仁公主毕竟跟过赵绵泽四年,对女子来说,贞节事大,又重口舌议论。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严与礼数,将后半生相托?”
元祐没好说乌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却把陈景的话听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摆架子,做大爷呗?”
陈景点头,温和道,“妇人心软,很多事,几句软语便过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脸面。”
元祐再次点头,“便是学大牛那样儿呗,在她面前装怂?”
陈景一愣,看着陈大牛满面通红,笑着点头,“算是。”
“那好办!装怂还不是小事一桩?”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谢了,兄弟,今儿请你两个喝酒,咱仨,不醉不归。谁也不许装怂。”
“……”陈景无语看他。
与晴岚结婚之后,陈景属实是暖男。平素里,他对晴岚极好,便是洗脚水也会亲自为她端去,伺候得尽心尽力。当然,这也仅限于小夫妻俩在闺房之中。在他老陈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样做,只会为晴岚招来祸端。如今的将军府里,虽然晴岚名义上是皇后娘娘的义妹,老魏国公的干女儿,可虽然没了门第之见,婆媳仍是天敌,互相总是不对眼。
吃着小酒,哥仨唠着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儿。
等他们从锦绣楼出来时,外面已淅沥下起了小雨。
陈景居住的大将军府,位于京师南郊,是一座御赐的崭新宅院,院子别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别大,却被布置得极为温馨。尤其这会儿快到腊月了,家里已开始置办年货,看上去更是有几分和暖的“家味儿”。晴岚正在屋子里清点东西,看见陈景回来,赶紧过去为他接下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她皱鼻子道,“吃酒了?”
陈景点头,“与大牛与元祐俩,一高兴,多吃了几盅。”
晴岚抿唇笑了笑,没有追问,又望向里间,冲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头生闷气,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陈景皱眉问。
“今儿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问为啥不把囡囡带回来给她瞅瞅。”晴岚微微垂眸,道,“我与她解释过了,可老人家愣说是我……是我把她孙女藏起来了,就是避着她。还说咱俩办喜事也没经她与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劲。你去说吧,反正我说了,她也不肯听的。”
陈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边,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岚抿唇,一笑,“没什么,去吧。我去把灶上为你熬的粥端来,你在那里没吃什么东西吧?”
说罢她要抽手,陈景却握住不放,目光里带了一些少见的促狭。晴岚浅笑横他一眼,听见里面老太太又在开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听见儿子回来了,却没有马上去看她,又开始作妖了,赶紧推他一把。
“快去,别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陈景低下头,仔细瞅着她白净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仅没有放手,反倒将她往怀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让我抱抱。”
晴岚闻到他满嘴酒气,不知原委,咬着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还是在锦绣楼被哪个姑娘迷了魂,劲头没过?”
陈景轻笑一声,放开她,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脸,目光一沉。
“晴岚,我要南征了。”
晴岚的笑声戛然而止,停顿一瞬,方问,“何时出发?”
陈景摇头,严肃道,“明日陛下才会宣旨,加上备战……怎么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揽了揽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也会把咱囡囡接回京师,你在家等着闺女,再等我喜讯?如何?”
晴岚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陈景一愣,这时,里屋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咳嗽声,想来是不耐烦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牵怒晴岚,低头,在她唇角飞快一吻。
“好了,快去给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说罢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岚眼圈却红了,“陈大哥——”
陈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默默不语。其实他知道晴岚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两个人从大婚开始,就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妇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贵荣华,也还没有过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归期也无定期,任是谁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晴岚,你与我的心,都是一样。陛下对我们,恩同再造。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战事一响,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冲在前面。”
牵了牵嘴角,晴岚笑了。
“你误会,我只是想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
陈景冲她一笑,“好,不分开。”
小雨沥沥时,最是伤情。
这天晚上,旧友欢聚,吃酒吃多的人,不仅有陈景,还有陈大牛。
别看他开了一间如花酒肆,但平常从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气,还是在锦绣楼里被元祐给激将的,这位盛传“惧内”的定安侯,胆儿突然肥了,不仅没有回他的偏房,还径直冲入了赵如娜的屋子,借着酒劲儿,朝她呵呵发笑。
“媳妇儿,俺,俺回来了……”
外面下了雨,风也大,有些冷,赵如娜生了火炉,正在一片温情暖意里静静看书。听到陈大牛大着嗓门儿的吼声,看一眼他红着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书本,唤了绿儿端汤备水,方才略带涩意地过去扶他。
“侯爷,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陈大牛声音闷闷的,打外面回来,受了些凉意,如今小媳妇儿在身侧,屋子里还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着酒劲儿,他嘿嘿笑着,搂住赵如娜便不放,“媳妇儿,这都小两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处都是冷的……浑身不舒坦,你就可怜可怜俺吧,让俺搬回来睡?”
赵如娜略略垂头,“侯爷,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雾的双瞳,也有淡淡的红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够好。
屋里只有一盏烛火,一个炭盆,光线极弱,衬得她的脸也尖,肌也白,样子好不可怜。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陈大牛也是知道的。对于赵绵泽之事,他对赵如娜有愧,却不好告诉他赵绵泽有可能还活着。
毕竟人死了,她只会难受一阵,也就接受了现实,若是她知道赵绵泽可能会流落在外,那她只会永远安不下心来了。考虑一下,他情绪复杂的拢住她的腰,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媳妇儿,是俺不好。俺那时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窍了,怕你担心,这才没有提早告诉你,俺该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赵如娜垂头不语。
陈大牛搂在她腰上的手,轻轻往上抚着。
“你看,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陈大牛是个大老爷们儿,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平日里连喷嚏都少打,哪里会生病?赵如娜又怎会不知他在装疯卖傻,借题发挥?可他真的想错了,她的心里,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头发,她摇头道,“候爷,你知道的,哥哥刚刚去了,我,我实在提不起心肠伺候你。”
“娜娜……”陈大牛唤她小名,目光发红,“你天天撵俺,你就提得起心肠么?”
赵如娜泪儿在眼里一滚,润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撵你,我只是不想饶过自己。”
或者说,她是在想,陈大牛对哥哥做的事,由她来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宽恕。从九月十六那日开始,她便一直吃斋念佛,为赵绵泽祈祷极乐往生。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赵绵泽之死与陈大牛有直接关系,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想让陈大牛在身边,要不然心里别扭。
陈大牛已经认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经书,叹了一口气。
“媳妇儿,其实,俺这般死皮赖脸缠着你,也不是单单想睡你。”
“……”他说得这么直接,赵如娜绷了许久的脸,有些俏红,“那你想做甚?”
陈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侧的发丝,声音很低,却也很真诚,“俺虽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赵绵泽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兄长。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若真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整日与俺寻欢作乐,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妇儿?”他又搂紧了她,轻轻吐气,“娜娜,你的有情有义,俺是极爱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责……若是害死你兄长,真有什么罪过,便让俺来背负,可好?”
谁说他真的是大老粗?
这货其实很会哄女人,而且越来越会哄。
听着听着,赵如娜眼眶更湿,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陈大牛面前,她始终装得很平淡,很无所谓,其实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个难受,不仅来自赵绵泽的死,曾氏时常的冷嘲热讽,以及她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
而是来自于,她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要知道,同类,才能相依。同义,方才相亲。
如今整个大晏朝都在庆贺赵樽的胜利,定安侯府也是赵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对于陈大牛的家人来说,意义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赵绵泽当政时期,定安侯府虽然一样显贵荣华,但是那“贵”,来自菁华长公主的身份,换到后世的说法,他们家多少有点吃软饭。而且,陈大牛被赵绵泽整整困于京师四年,有俸禄,却无职务。身为将军,却无兵权。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脚,有人跟踪,不得半分自由,与软禁无异。他虽然没有向她埋怨过,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大男人,其实心里始终是憋着劲儿的。而他为什么要憋着,为什么肯憋着,完全是为了她赵如娜。若非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陈景一样真刀真枪与赵绵泽干。
然而,陈大牛会理解她,陈家人却不会。
赵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样显贵荣华,陈家人一夕之间,扬眉吐气翻了身,那姿态自是不一样。虽然陈大牛早就嘱咐过不许嚼她舌根,可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家长里短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根本顾不过来。那些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的,酸她的,损她的,每日里总有那么几句。
但这些,都不算事。
她最难受的是,她没有同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与她一样为赵绵泽难过的人。
即便是绿儿也只会欢笑,开心于侯爷的扬眉吐气。
私心底,赵如娜也为陈大牛重获自由开心,但这并不妨碍她为赵绵泽难过。
也为她自己……赵绵泽唯一的妹妹难过。
“夫人,侯爷,水备好了。”
绿儿笑吟吟进来,看到两个人相拥沉默,愣了愣,赶紧低下头。
“奴婢先去外头候着……”说罢,蹬蹬跑远了。
人的心性都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绿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陈大牛,但那时的绿儿年纪小,仰慕里有许多是基于少女情怀,崇敬英雄。少女情怀总是诗,诗即梦幻,在实际面前,不堪一击。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满二十那年,终是与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对了眼。赵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为自己断了一指,便做主为他们主了婚,还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妆,风风光光让她出了阁。可这姑娘与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当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两年,她生了个胖小子,小夫妻俩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对陈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断了那种念想。
“侯爷。”看绿儿出去了,赵如娜回过神来,推了推陈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让绿儿把温好的鸡汤放到你房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妇儿……”陈大牛拉着她的手,不放。
赵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静静看他,目光柔和。
“侯爷还有吩咐?”
四目相对,凝视良久,陈大牛终于败下阵来。
他是个粗人,脾气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赵如娜跟前,他就是横不起来,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软成了绕指柔。重重一叹,他无奈问,“要多久,你才肯让俺回房?”
赵如娜性子温良,不常与他赌气,她也知道从礼教上来讲,这般逆着夫婿,还一直没有生养,陈大牛没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义。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为她顶了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骗他,是怎样想的,便怎样说。
提了提裙摆,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爷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陈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谁都清楚,赵如娜的骄傲。
这种骄傲,不仅仅是出身皇室,从小体面尊贵的长公主骄傲。而是她的个性,她的风华,她的诗书,她的才气,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这样子的她,配给他陈大牛,本就是下嫁,这些年为了他,便是受尽冷眼,她也不曾放弃过这种骄傲。
正是因为骄傲,她也从来没有跪过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赶紧俯身拽她。
“菁华,你起来,没事给俺下跪做啥?”
赵如娜固执得紧,就是不肯起来,“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该跪的。”
“菁华……”陈大牛眉头打着结,心疼不已,“你别这般,你说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让俺走俺就走,你说啥时候俺才能回来,俺就俺时候回来。你别这样……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气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800]
可赵如娜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坚毅。
“侯爷,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说啥?”陈大牛像听了天书,嘴角抽搐几下,满脸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疯了?俺怎会休弃了你?祖姑奶奶,别犯傻了,起来说话好不好?”
赵如娜柔着眸,语气却极是镇定,像是慎重考虑过,“侯爷,你听我说幸完。一来我心里这道坎,一时半会过不去。二来我与你成婚五载有余,却未有所出,实是对不住你们老陈家,我自请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滞着,陈大牛喉咙上下一阵滑动,情绪不稳。
“快别瞎说了,俺陈大牛娶媳妇儿,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俺早就说过了,有没有孩儿没甚关系。且不说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便是真的没有子嗣,回头在俺哥那里抱养个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赶紧给俺起来,莫要让人听了去,没得笑话。”
“侯爷,我是认真的。”赵如娜抬头,红着眼看他,“你不必担心太多,我离了家会去灵岩庵落发,常伴青灯,静过一生,必不会辱没了侯府门楣,让侯爷没了脸面……”
“你个犟婆娘,你说些啥呢?”陈大牛这回真气眼了,不与她文绉绉说道,一把将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撑手在她身侧,瞪着双铜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赵如娜,你给俺听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这辈子便算是与俺绑一块了。下回再敢说啥下堂落发的话,看俺不办了你。”
“……”他一旦发狠,赵如娜就没法子了。
这人有时候,也是横竖都不讲道理的人。
“还有!”陈大牛道,“你若敢趁着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离开,或是去出了劳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赵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陈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给你看。”
“……”
赵如娜是知书达理的女子,陈大牛却是粗犷实在的汉子。但平日里,这般撒泼耍赖的陈大牛却不常见,却实实在在地震住了赵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两个人在一块,偏生能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终是都软了下来。
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两个。
一是赵樽继位,为他们的家庭角色带来的颠倒性转换。
二便是赵如娜没有生养。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对的人也不是陈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个没有生养的妇人,还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说得狗血喷头,若不是赵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气死了。
“侯爷,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发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国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过她的休闲日子,倒也乐得自在。
“赵如娜,怎么没傻死你?不过你倒提醒俺了,赶明儿便向陛下请旨,把她扫出去。”压在她身上,陈大牛呼吸便有些重,两个月没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气方刚的男子,憋了这么久,哪里受得住?
赵如娜面赤如火,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在说认真的,为了孩子……”
听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大牛当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怀里一裹,便粗声粗气的吼,“你再给爷们儿说一个试试?”
“……”赵如娜只看他,不说。
“再说啊?!”他冷哼,样子很生气。
“说了,你待如何?”赵如娜看他孩子气的样子,情绪稍缓。
“试试你便晓得了。”陈大牛绷不住冷脸了,嘿嘿一笑,挠她腋下痒痒。
“呵……”赵如娜怕痒,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动,可她这副身娇体柔的模样儿,香喷喷的落入了陈大牛的怀,那简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没得救了。
陈大牛自个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的大脑,便搂住她的身子滚倒在了榻上,气喘吁吁间,二人衣裳也未褪尽,便直入正题,赵如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陈大牛!”她低低饮泣。
“俺在!媳妇儿,莫生气了。”
“你这不是欺负人么?呜……”
“……不敢,俺等下还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着,在她耳朵轻笑,“不过你晓得的,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这身子可就毁了。莫说今后还得造小子,还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无赖!”
“嘿嘿,媳妇儿,你莫置气,俺错了,是俺不好!”
一边认错一边做,这人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
赵如娜气咻咻一哼,到底没法子在这时撵他。可看她松口,那厮就更加不客气了,拉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裹,便滚出了一个被翻红浪,鸳鸯互戏。榻下的炭盆里,闪着温暖的火光,两个人的眼睛,在红艳艳的光线下互视着,格外柔和,情义饱满,那是一种鱼与水的相知与相融。
好一会儿,陈大牛终是跑完了人生独有的节奏,粗糙的手触到她的脸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泪,心疼地把她抱入怀里,轻轻吻了吻,道:“媳妇儿,没了兄长,你还有夫婿。俺先头说,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亏。俺不会离你而去,你这辈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红着脸儿饮泣,陈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叹,他又下了底线。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会再去说道。若是她们再惹俺媳妇儿不高兴,索性分家算了。”
“侯爷……”赵如娜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陈大牛是个孝子,孝顺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这样的话,他能说出来,便是考虑好的。
可他已经背上了“惧内”的笑名,她又怎能让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
赵如娜扑入他的怀里,鼻音极重,“我不值得的,侯爷。”
“谁说你不值得?”陈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紧着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妇儿。”胸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陈大牛没有去为她拭泪,也没有扳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只是轻声哄道,“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了,就舒坦了。”
“呜,侯爷……”
赵如娜终于失态地抱紧他,大哭出声。
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作为皇帝公主,不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伤心多难过,她也从不会歇斯底里痛哭。但这一刻,她情感的大坝崩溃了,泪水便如同滚滚的潮水,发泄般流淌了出来。人在难过的时候,兴许不会哭,但在亲人面前,却大多都会宣泄。
有时候,哭也是需要一种安全感作为依托的。
陈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垒,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陈大牛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让你哭,你还真哭?”他嘿嘿乐着,“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肿了,明儿俺娘看见了,嘿,那得一乐,准以为她儿子总算翻身,镇压了儿媳妇。”
“噗”一声,赵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陈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显得俺媳妇儿聪慧?”
赵如娜抹了抹眼泪,收起了情绪,“你倒是学贫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陈大牛低头,“俺洗好了,睡哪儿?”
赵如娜偏头,“看你表现……”
陈大牛一愣,哈哈大笑着,从她身上起来。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风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爱。有一些暖,也叫爱。
时光未老,事情便不会完。
被一场夺位之战改变了命运的人,又何止元祐与乌仁潇潇,陈大牛与赵如娜……每一件大事的发生,都会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他们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更会不时与别人的轨道重合,与命运的大齿轮紧紧咬合一起,走向时光的终端。
只不过,有些故事,在画上句号之前,总是残酷的。
陈景与晴岚在夫妻恩爱,陈大牛与赵如娜也琴琵和鸣,可登临了九五之位的赵樽,却孤家寡人一个,游荡在深夜的长街短巷。他是这个城池的王,是这个天下的王,可淋着小雨,牵着大鸟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上的蟠龙皂靴都湿透了,方才站在了晋王府的门口。
他许久不曾回来过了。
从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不敢面对。
皇城对她与阿七来说,其实是陌生的地方。
但这座晋王府邸,却有着太多与他们相关的旧物,旧事,旧梦。
“主子,要进去吗?”郑二宝看他不动,大着胆子问。
“嗯。”赵樽回答得简单,话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经四载风霜,晋王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些年来,在城南这个黄金地带,又新添了许多王侯新贵的大宅子,但这座府邸因为一个叫着赵樽的男子,依旧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贵气、霸气和王者之气。
赵樽抚了抚大鸟的头,把缰绳递给郑二宝,从侧门而入。
晋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宫之变时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头,都是赵樽北上之前找来看守宅子的,与赵樽没有实际接触过。大晚上的,乍一看见当今天子回府,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噤声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阴风扫了命去。
下着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树,树荫繁茂,如同华盖之顶,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壮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线,把院子显得更加清寂且阴暗。赵樽在院门静立片刻,摆手让众人退下,一个人慢吞吞推开了那一扇久别的大门。
静谧的房间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只可惜,已没了当年的人。
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很干净,也很整洁,却无半分活人气。
赵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顾,只轻轻揉着额头发呆。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摆向和位置。
闭上眼,似有笑声在耳,似有人影在侧。
“赵十九,你个混蛋!”
“赵十九,我饿了……好饿。”
“赵十九……你快过来,快点呀!”
她的一颦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跷腿,她破口大骂,她哈哈大笑,她乖时像个孩子似的在他怀里撒娇,她皮时会吊着他的脖子耍无赖,她讨厌时会令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气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愤怒磨牙,她痛就龇牙……是的,她其实最怕痛。可是她却忍着生生撕裂的疼痛,为他诞下了一双麟儿。
赵樽望上抬头,让眼窝中不小心流下的温热液体回流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静悄悄的,他走到那张金丝檀木的小圆桌边上,翻找出当年的棋秤来。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说过,总有一日,你要胜了爷,还要在棋秤上摆出一个字儿来羞辱爷么?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他们下了无数次棋,可夏初七从未赢过一次。
每次输了,她就咬牙切齿,约他下次再战。
可下次,她还输,她每一次都在输,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她却不知,他就爱她看那样生气。
生气的她很真实。真实的性子,像个真实的人。对他这种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人人都懂得装点面孔,用微笑掩饰心机的人来说,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触碰到一种真正的纯粹与简单,才能感觉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你若回来,我便让你赢一次,可好?”
空气里是潮湿的气流,没有任何声音。
静谧与无声,是孤独对人最冷酷的嘲讽。
一瞬不眨地看着棋秤,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声音传入耳朵,他才惊得回过神,双手揉了揉额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见细雨中等候的郑二宝时,他的样子平静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见半点悲伤。
“回宫罢。”
郑二宝抹了抹脑门上的雨水,迎了上来,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说有急事……等许久了。”
“谁?”赵樽问。
“三公子,让您去见见他。”郑二宝把头垂到了极低。
重重一哼,赵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过去。”
晋王府的花厅里,几个小丫头候在门口。
赵樽进去时,并没有见到东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个头上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安静地虚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优雅。一双捧着茶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轻轻滑动间,那活色生香的姿态,配上那一身软缎包裹出来的玲珑身子,便是绝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头之好。
可赵樽一愣,铁青着脸,侧头瞪向了郑二宝。
“掌嘴五十,罚俸一年!”
郑二宝呜一声,苦着脸,“奴才晓得错了,但奴才忧心主子……”
“滚!”赵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这便滚,这便滚。”郑二宝缩了脖子,赶紧退了下去,自己去墙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声音很是响亮,可他是宫中老人了,最是懂得个中技巧,装腔作势的“哎哟”叫唤着,他其实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为了主子想要叹息。
“陛下!”
阿木尔看赵樽在门口不动,放下茶碗,屈膝行礼。
“妾身参见陛下。”
赵樽冷肃的脸上,没有表情,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调。
“皇嫂有事,找郑二宝去办便可。这般私下见朕,是想陷朕于不义?”
阿木尔微微一怔,尴尬片刻,紧张地捋捋头上的面纱,把一张瓷白的脸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翦水桃花似的眼睛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
“陛下,过去的事,是阿木尔的不对,望请原谅。”
她道了歉,可赵樽并不进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尔满满的情义在他冰冷的视线里,慢慢瓦解,脸上的笑容也终是冻住,变成了惆怅的一叹,“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仅我哥跟着忧心,我这颗心,也甚为不安……不管我与她过去有多少恩怨,都过去了。只如今……实不忍心看你为了她,这般慢待自己,我……”
一个人自说自语,也是需要勇气的。
没有得到赵樽的回应,阿木尔的情绪在紧张与激动之间反复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断,窘迫得俏脸通红,艰难地补充道,“我今日来,是想说,若你不嫌,我其实……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为后,不求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为奴为婢,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饮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脏狂烈地跳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吗?陛下,好吗?”
赵樽看她良久,突地牵了牵嘴角,冷笑,“滚!”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他转身便走。
阿木尔深情厚义的倾诉,换得这般结果,耳根一烫,脸儿臊到极点。要知道,为了见到他,她做了许久的准备。调养身体,护理容貌,寻找机会……为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至自己的尊严,踩在了脚下。可他却这般无情,不仅不给她机会,眼中除了嫌弃,便是厌恶。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个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认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尔向来自视甚高,脑子里刹那划过的几个标签给了她极大的信心。眼看赵樽袍角一摆,就要离开门槛,她孤注一掷般猛冲了过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赵樽何许人也?他不想让人近身,谁又能近得了?
他眉头一蹙,迅速侧身……
阿木尔伸在半空的手没了支撑点,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个收势不住,绣花鞋踢到高高的门槛,身子不稳便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栽了出去,下巴重重着地,全身俯扑在地,极是狼狈。
大抵这个动作太“勾人”,候在门口的丫头们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还令人好受一些,压抑的笑声才更像嘲笑,更会让人觉得羞辱。阿木尔又急又臊,抬头看一眼赵樽疏离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赵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东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会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执着,或者说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这种认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会盖天灭地,不论因由。但凡不喜欢她的人都是蠢货,都没有眼光。可是,当一个人伪装出来的华丽外表被赤裸的现实撕碎之后,人性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便会活生生浮现。阿木尔这个昔日人人称讼的名门淑媛,终于揭去了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优雅端庄,不管不顾地挡在了赵樽面前,带着哭腔的控诉,形同撒泼。
“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她哪里好?论容貌,论才情,论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呜,你们都瞎了眼了,为什么都要喜欢她,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为我早些年弃你另嫁,你一直怀恨在心?”
这般强词夺理的追问,只有被宠坏的阿木尔才能问出。
院里的丫头,都止住笑,低下了头。
她们不熟悉赵樽,却看见了他脸上的冷鸷。
即便在一丈开外,她们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尔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闹不休。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为了等着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水?……呜……我又没让你封我为妃为嫔,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为奴为婢?赵樽的脑子里,下意识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阴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没有温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给我一个理由?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可好?”阿木尔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那些尊贵的、清冷的,高傲的,对外人不屑一顾的情绪再没了半分。就像一只请求恩宠的小绵羊,别扭地抿着嘴巴,在静静等待他的答案。
赵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冻结成了一柄尖锐的冰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甩袖,大步离去。
人世间最无情的拒绝,便是沉默。
阿木尔脸色发白,咬着下唇,心脏像被钢针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总算悟了……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无机会。这个男人就像中邪一般,为了她不顾三纲五常,为了她废黜六宫,为了她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更悲哀的是,就是这个对别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给她半分温暖,不给她半张好脸,她仍然喜欢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东方青玄冷冷的声音。
阿木尔回头,看着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见了?”
东方青玄轻笑,“是,看见了,你摔得很狼狈。”
阿木尔眸子一红,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滑下,“你看见了,为何不肯出来为我说话,不肯扶我一把?凭你与他的交情,让我入宫做个奴婢……他会同意的。”
“他不会同意。”
“为什么?!”大吼着,阿木尔有点歇斯底里。
“因为我不是他爹。”东方青玄开了个玩笑,唇角的妖娆之气,更显俊美,“再说,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呜。你们……呜,你们……”
东方青玄微微抿唇,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步步走近,驻足在她面前,审视了好一会才递上一张洁净的帕子,缓缓道,“阿木尔,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过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听,怎能怪我?”
阿木尔满脸泪痕,“哥哥,连你也不能理解我?”
东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带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尔拼命摇头,泪水滚滚落下,“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从此,从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师……哪怕远远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东方青玄沉默,好一会儿,摆袖,优雅转身。
“随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着他的背影,阿木尔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一种无望的悲苦,冷得她渐身满是凉意。呜咽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东方青玄站住了,却没有转头。
阿木尔问他,“阿木古郎,还会不会帮我?”
东方青玄轻轻回答,“不会。这是最后一次。”
阿木尔身子猛地顿住,一颗心脏像是冻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气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没有了哥哥,该怎么办?若是失去哥哥的庇护,她还能如何活?她没有亲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亲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着东方青玄的背影,哑着嗓子发笑。
“你不把我当妹妹了么?”
东方青玄缓缓转身,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
“阿木尔,好自为之……”
他带着叹息的嘱咐散在了空气中,阿木尔却久久未动。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头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双手慢慢攥紧,在冬日的夜风中,脊背仿佛被冻僵成了冰柱。
“若是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何意义?纵有荣光万丈,其实也只是一个寡妇,寡妇……”
次日是小朝会,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时。赵樽早早起来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换往常没有大事时,常着朝会的规矩走个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没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开小差,和学生上课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时再起烽烟,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处置。赵樽稳坐龙椅上,看着殿里一群炸不软的老油条,面无表情地问,“北方闹匪,南方闹叛,百姓也在闹粮荒。不知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来说,臣子们总结了法子,窃窃私语的讨论一会儿,便综合上前奏报。或是有独倒见解的臣子,便自领功劳,向皇帝献计献策,以示对得起那份俸禄。可今儿讨论半晌,也无人出列,兵分两北,对如今的大晏来说,讨伐无力,顾了头,便顾不得尾,实在难办。
淡淡扫了一圈臣工,赵樽望向静默的夏廷赣。
“老国公,你怎么看?”
夏廷赣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北方闹匪之事,与北狄戾气有关,可想法子先行安抚,等缓过劲来,再回头收拾。而南患其实才是朝廷极不安定的因素。必须派兵讨伐之,方能固国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么流言,众人皆知。
朝廷虽然诏令说建章帝死了,还为他大为了丧事,但民间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在早已离宫生还,还在南边组织了旧部,要打到京师来,与赵樽再起干戈。不仅外面,眼下,便是宫里也有人私传,说建章帝其实是与顾贵人一起离开的。若不然,顾贵人哪里去了?
流言虽是流言,但总有人会信,便是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们信了,心便会浮躁,对赵樽的忠心,也就会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众臣,赵樽牵了牵唇角,“老国公所言有理。”说罢,他缓缓看向班列右侧的武将,如同点将似的那么一扫,不待开口,陈景便稳稳从中出来,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头,单膝磕地。
“陛下,末将愿领兵往南,讨伐匪逆。”
陈景说罢低下头,没有再动弹。
“陛下,末将也愿前往讨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来。
“陛下,末将等也愿前往讨逆。”
接着,又有几个武将纷纷出列,表示决心。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他从晋军中提拔上来的。
赵樽微微眯眸,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看着殿内的众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的,其实赵樽还未完全摸清。这些人都太圆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个刷功劳的大好事,做为武将,本就应当自告奋勇上前杀敌,那些不吭声儿装聋作哑的人,只有两类。一是贪生怕死,二是事不关己。第一类养不得,第二类容不得。
一念至此,赵樽抬了抬手。
“广武侯智勇双全,乃当朝虎将,前往平乱再是合适不过。如今,便由广武侯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挂帅中军。”
话罢,殿上赞声不绝,和气一团。
圣旨其实是早就拟好的,只要照着念上一番便成。可谁也没有想到,等郑二宝念完了南征的圣旨,赵樽却淡淡地看向武将的行列,不温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动请缨的人,官升一级,食禄涨三级。其余众者,官降一级,食禄降三级。”
赵樽为人素来酷烈,但这般凭着一个决定便定了这么多人的仕途,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简单思来,极是草率,可仔细一想,也是有理。身为武将,不愿为国出征,养来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静静的,领了赏的人与受了罚的人,谢恩的谢恩,告罪的告罪,却无人敢说三道四。
这便是铁血皇帝的好处,说一,就无二。
紧接着,为解北狄之危,赵樽颁布了第二道圣旨。
鉴于与北狄的睦邻关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许姻亲。将临安公主之长女,清惠郡主李邈许给北狄太子哈萨尔为妻。一个郡主便想嫁给人家的太子做正妃,这有些不合逻辑。朝臣们私里认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疯了,若不敢肯定不会应允,这分明就没有诚意,带着侮辱,还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无先前的“冷血镇压”,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对意见,但那么多武将都降了职,罚了俸,这会儿子臣工们对这个皇帝的脾性彻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着他去折腾,纷纷拍着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了事儿。
赵樽无疑是英明的。
他这个决定没有多久,就得到了应验。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骚扰南晏边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则也认为赵绵泽还会有翻身的余地,而且乌仁和乌兰两个女儿都嫁给赵绵泽了,作为“岳丈”,他若没点姿态,似乎也说不过去。二来,从他的角度考虑,就算他不与赵樽为敌,赵樽也得与他为敌。何不先下手为强?
一多个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书,北狄皇帝考虑了三日应允了。
手书里,赵樽极有诚意地告诉了他赵绵泽的死亡以及乌仁潇潇的现状。而且,南晏主动提出联姻,便是为了屏除旧怨,不会再与北狄算账。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谁又愿意劳民伤财?虽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点瞧不起人,但拒婚了无数次的哈萨尔,这回却坚持己见,非娶那个郡主不可。几重压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问题。不仅显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国姿态,还成全了哈萨尔与李邈这对苦命的鸳鸯,赵樽一箭三雕,干得极是漂亮。不,应说是一箭四雕,此举做为赵樽继位以来的头等“国家重事”,他处理得干净漂亮,也对他的执政力度有着充分的肯定。
两个月后,北狄递上国书,要与南晏永禄朝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时为了以示诚意,北狄哈萨尔太子将会亲临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桩姻缘,两处相思,三年等待,四载苦熬终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桩。
神仙眷恋的事儿,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且说陈景领旨之后,当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营点兵点将,筹备西南平乱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军启程。
赵樽身着乌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南郊祭天,为南征军送行。陈景在三军阵前起誓,“不平南患,绝不还朝。”南征大军远去了,此行声势浩大,实数三十万,号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对赵绵泽余党的清扫。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陈景还负有寻找赵绵泽的私密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陈景反对过,晴岚还是随同南去了。
他夫妻历尽四年风霜战事,已为一体,难以分离。
不过,晴岚的举动,倒是得到了陈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将军出征,那有带家眷的道理?为了免得军中将士议论,晴岚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陈景的参将,在军中行走,除了几个相熟的人,谁也不知她是广武侯夫人本尊。
约摸半个月的水陆行军,陈景一行人到达汉江,三日后,向朝廷发出第一封捷报,在这里,陈景所率兵马悄无声息地拿下驻扎的散乱南军,几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些南军在赵樽称帝后,原就无心战斗,如今朝廷之师到来,无须几个回合,便作鸟兽散。
捷报上短短几个字,看上去轻松。
可一路行军的苦和收复南军占区所付出的代价,却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为陈景会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驻扎的金沙江沿线,可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个月后,一道丧报却从南征军紧急传入了京师——陈景所率南征军进入川谕,在南军守卫严密的顺庆府,连破多个城镇后,直至眉州、雅州,继续推入宁番卫。此时,南征军已与耿三友有过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领的全是赵绵泽最后的精锐之师,战斗力极强,加上他有着与晋军四年的战斗经验,早已是沙场战将,他组织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军与官员,以及从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肃,大举哀兵之旗,宣传晋王作乱,逆天篡位,进行大规模洗脑,甚至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同情与支持。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耿三友在这一带,如鱼得水,时战时退,时挠时袭,数个回合,与南征军各有胜负。如此兜兜转转,南征军一路追击入宁番,陈景布局于此,正准备与耿三友大决战之际,却突然发生了一阵意外。
有斥候来报,在通往乌那的长河西鱼通宁远发现了赵绵泽的贵人顾氏,她与一个丫头相伴,包着大头巾,行事遮遮掩掩,暂未发现与耿三友所率部接触,不过不排除赵绵泽就在通宁远的可能。陈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也凛了心肠。他让人拿着顾氏的画像去通宁远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结论,据当地百姓说,确实见过此女出现。
简单的战争局势,变得微妙而复杂了。
但能够发现顾阿娇的踪迹,那也是好事,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绵泽。
陈景大喜过望之下,嘱咐副将在宁番与耿三友周旋,当晚便率领五万人夜入通宁远。
却没有想到,这是耿三友为他摆的一个局。
等他察觉到不妙时,已误入耿三友大军的包围圈,再无退路。
陈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与耿三友大军激烈奋战了三天三夜,仍是没有等到援军的到来。陈景与部将战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从城楼摔下,当场阵亡。
一代名将,殒在川蜀,含恨而终。
接到奏报那一日,京师城的上空,乌云不散。
没有人会相信陈景真的死在了通宁远,死在了耿三友的诡计之下。他那样勇武的一员虎将,历经十来年的沙场考验,都没有出事,却在小小一个通宁远翻了船?不仅众人不信,便是赵樽也不敢相信。从陈景考上武状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随在赵樽身侧,数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战,一身风霜,如今他登基为帝,陈景正该享受富贵荣华的时候,却战死了,让他情何以堪?
随着丧报回来的,还有一封陈景大战之前写下的绝笔。
“刀未缺,弓未断,人未亡,吾必一战到底,以吾之血护大晏朗朗乾坤。通宁远事败,三万将士含恨成殇,吾乃大罪是也。臣陈景,遥跪陛下,恳请责罚……然,吾之妻晴岚受了重伤,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为护之。”
赵樽看完丧报,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走到了当初的演武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景的地方,当时的武状元,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立挫群雄,勇武无匹……而这些只是其次,陈景冷静的头脑,为人的忠厚,还有面对强敌时的镇定,才是赵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过,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武考之后,陈景会找上门来,主动要求跟他一块干。
他记得当时只问了一句,“理由?”
陈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顶天立地英雄。”
他还说,“殿下的事迹我听得很多,心里头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状元之前,我自知没有随你左右的资格……请殿下收下我吧。”
赵樽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时候,洪泰帝让他习武,却有意无意地抑止他学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养可上战场的将领,不要争王夺位的野心王。十几岁便上阵杀敌,他也没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让那个高居龙椅上的亲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够被陈景这样的人物奉为英雄,赵樽心下有的,是一种“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陈景随了他近十年。
他是赵樽的侍卫长,也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留给他的人。
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过,有过风雨,有过患难,有过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许他爵位,给他封妻荫子,他却没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个儿子承他功劳也好。
宽敞的演武场上,北风吹得赵樽衣袂飘飘,他紧扼的拳头上青筋突显。
面上冷硬如铁,心却如血在滴。
好一会儿,在冷风中,他问,“广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随同前来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脸,还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泪来。
“当日陈景前往通宁远,晴岚也一路跟去了。魏将军听闻消息,率兵赶去援助时,通宁远已是一片狼藉,他并未见到人。只是有侥幸逃脱的将士证言,他亲眼看见广武侯中箭之后……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随他跳下城楼。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义厚,将他们遗体从乱尸中找出,合葬在通宁远。”
陈景死了,晴岚也死了。
赵樽阖上眼,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没有动弹。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皇朝基业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价?
丙一没有听见他说话,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节哀……”
赵樽仍旧没有睁眼,冷寂如冰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轻轻抬了抬手,龙袍上的金龙爪子,张牙舞爪地在风中发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静一静。”
那一日,皇帝一个人在演武场待到落晚方回。
当日夜里,便有圣旨下来。旨意内容,总结就一个字——杀。
陈景与晴岚之死,是继夏初七出事之后,对赵樽的又一大打击,也似乎踩塌了赵樽对赵绵泽余党的最后底线。次日,赵樽调集数十万京畿大军,由定安侯陈大牛亲自领兵,以报复似的军事行动越过山峦,踏过平原,到达金沙江一线,完全以灭绝似的杀戮方式,遇人便杀,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军任何形式的投降与告饶。整整三日,通宁远与宁番各地尸横遍野,哀鸿阵阵。这一仗,也成为了永禄朝最大的一次杀戮,造成了无数的无辜者死亡。由此,赵樽“酷烈、凶残,嗜杀”的恶名更是板上钉钉的写入了后世的历史,也成了时下的老百姓畏惧与诅咒他的缘由。
有野史云,当时陈大牛手下兵卒杀人杀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宁远之屠十日后,陈大牛终于遭遇了耿三友。
这是时隔数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见面。
他们相识于战场,却也结束在战场。
陈大牛是一个执行命令极为僵化的人,不会因为任何私心与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陈景,甚至不怕赵樽,但他偏偏怕陈大牛。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死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陈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难。从很多前年开始,他便是洪泰帝培养的哨子,他受命于赵绵泽,也忠于赵绵泽,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对陈大牛,这个曾经一心一意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脏炼成了石头一样的坚硬,也不得不软化。
此战,陈大牛单枪匹马,闯入耿三友大阵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无可避,战又战不过,不得不领着残部,节节败退。陈大牛边追边战,大军所到之处,一律夷为平地,“为陈景复仇”的怒火,不仅烧着他的心,也烧着南征军将士的心。鲜血蒙住了日月,杀戮淹没了都城,经过半个月的恐怖战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边,退无可退。
迎着冬日的寒风,他看着陈大牛,于江边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遗言。
“大牛,这一生为国尽忠,我死而无憾。来生,我还做你兄弟。”
耿三友尸身倒地,鲜血流入金沙江,染红了一片江水。
余下赵绵泽的精锐残部为免被屠杀,纷纷投江自尽。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续了许久。
自古成王败寇,于耿三友,于陈大牛而言,只是各为其主,并无私怨。
选择不同,立场不同,结果就不同,甚至于,也并无对错。
金沙江边上,陈大牛慢慢下马,托住了耿三友的尸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儿,他浑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没有哭过,却在耿三友的坟冢前放声大哭。
哀嚎声直入长空,那悲怆的呐喊,不知是为妄死在通宁远的陈景夫妇,还是给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残局时,陈大牛清点了耿三友的遗物。
没有想到,却发现了一封赵绵泽的手书。
大抵意思,是让耿三友整肃西南各部,准备反攻应天府。
为了以示对他的信任与恩宠,他许诺大战胜利之后,给耿三友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还专程赐给耿三友一个绝世佳人,让侍从从京师送来——她便是顾阿娇。虽说顾氏确实长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赵绵泽也不会轻易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人。这中间确实有些缘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译楼见过做侑酒女的顾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顾阿娇便出事了。
后来,赵绵泽指使顾阿娇,通过乌仁潇潇之口,把京师城防空虚,晋军可直入应天府的消息,巧妙地传入柔仪殿,便故意放月毓出应天府,前往北边,想要引晋军入兰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杀。为了做得逼真,他还派人绞去了月毓的舌头。却不料,被赵樽将计就计,阵前与夏廷赣一起策反了兰子安,导致行动失败。
在晋军大举攻入京师之前,赵绵泽心知大势已去,但还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赵绵泽对顾氏本就无情,为了笼络耿三友,他一边封官许愿,一边又顺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头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顾阿娇,自是感恩戴德,觉得皇帝不拿他当外人,他守的不仅是赵绵泽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顾阿娇的出现,也导致了陈景折戟通宁远。
陈大牛唏嘘万分。
金沙江一战后,他私下派人寻找赵绵泽与顾氏,自己却领兵一路西进南下,马蹄踏遍了云、贵、川等地……这样一只杀人如麻的军队,是令人生畏的。尽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军便人性化了,不再随便杀人,但所到之处,南军仍是避让不已,无人敢与他正面过招。定安侯所率军队,由此成为了一支魔鬼军队,几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凯歌,杀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绝,马嘶万里。如此一来,这一片翻滚着血腥味的大地上,盘踞了数年的建章朝政府与军队,终是退败,一个又一个城镇,被纳入赵樽麾下,由永禄朝廷管辖。
然而,陈大牛并未由此收手。
他率领的京军铁蹄,继续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据野史记载,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寻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历时数月,除了在临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顾阿娇之外,赵绵泽始终踪迹全无。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为了大晏历史上最重要的谜团之一。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只说京师应天府。
陈景的报丧传入京师的第三日,甲一便从北平返京了。
这时,时令已近除夕,京师城华灯溢彩,炮仗不断,都在等着那一餐团圆饭。
甲一带回来的人,除了宝音公主之外,还有晴岚与陈景的女儿,小名儿囡囡,大名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陈景为她取。赵樽在华盖殿见到了甲一,也见了那个三岁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内向,腼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紧张,扯着宝音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两个小丫头在北平生活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信赖的小伙伴儿。
六岁的宝音是个懂事的丫头,尤其在囡囡面前,她俨然就是个大姐姐。一手牵着囡囡,一手拎了个绣着荷叶边的小包,屁股后头还跟了一只小狐狸,小模样儿俏皮好看,胆子不小,气势也不弱,在看见赵樽的第一眼,她并未认出他来,下意识便拦在囡囡跟前,想要保护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忆起来了。放开囡囡,丢了小包,蝴蝶似的飞扑到赵樽的怀里。
“阿爹,真的是宝音的阿爹,阿爹,宝音想死你了……”
“乖,回来就好。”赵樽抚着她的头,声音喑哑。
宝音咯咯笑着,抱住赵樽的腿蹭来蹭去,撒着娇。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着,小眉头紧紧蹙起,“阿娘呢?宝音来了,阿娘怎么不来接我?”
赵樽眉心一拧,没有回答。
却让奶娘把炔儿跑过来,弯腰递给宝音看。
“宝音,这是弟弟,他叫炔儿。”
几个月的炔儿,眉目已长得很是俊秀,那小眉头小眼睛小嘴巴,机灵得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看得六岁的宝音心性大起,马上便忘了刚才的问题,也忘记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着炔儿襁褓,便自得其乐的逗弄起来。
赵樽这才直起身,冲呆呆发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岁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着下唇,条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怀里。奶娘瞄一眼赵樽,紧张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声儿教道,“小姐,快给陛下请安。说,陛下万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时,没有那么多的礼数,平常很得自由,看着这肃穆的大殿,看着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几次嘴巴,还是没有出口。
看得出来她不如宝音顽劣,性子也淑静许多。
奶娘还要说什么,赵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过去,他蹲在囡囡身边,看着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来,喉咙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后跟着宝音,叫阿爹吧。”
一个时辰之后,永禄帝在华盖殿下旨,收广武侯陈景之女为义女,册封为通宁公主,赐名为岚。从即日起,通宁公主陈岚养在宫中,与宝音公主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让人带宝音与囡囡下去安置了,赵樽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别,两个人也是首次见面。
那时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变化,但彼此间最基本的情分与默契还在。
“坐吧。”赵樽对甲一的态度,似是比旁人更为亲和。
可甲一对赵樽的态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顺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没有坐,只是问:“在路上便听说了,王妃如今怎样了?”
赵樽眉头一蹙,继续回答这个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属下对不住你。”
赵樽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满是愧色的脸上,却极为平静。不待他请罪,便轻点问道,“她去过北平,也见过你的?”
没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惊,续而沮丧,“我若是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容她离开晋王府自去。这件事,我千不该,万也不该,都是我的错。请陛下责罚。”
赵樽屏气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却抬手让他起来,淡淡道,“责罚若是有用,我第一个责罚的人,便是自己。”揉着额头,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说,阿七的脾气,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决心的事,谁又阻止得了?”
这是实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认。
他缓缓起身,静静立在赵樽面前,似是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到底跟着赵樽日久,他能看得出来,赵樽不想再提这件事。
担忧着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拧起,却沉默了。
赵樽淡淡看他一眼,“宝音还不知情吧?”
甲一道,“属下没有告诉公主。”
赵樽赞许地点点头,“孩子还小,便不要说了,免得她跟着瞎掺和。还有囡囡和陈家二老那里,陈景与晴岚的事,也先不要说,等等吧……”
甲一再次点头,“好。”
他是个执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说的“捧场王子”。上头吩咐什么,他一概点头称好,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辩诉。赵樽叹口气,看着他素净的袍子上沾染的风尘,还有当年在阴山皇陵受伤后至今没有完全褪去伤疤的黑脸,眉头蹙了蹙,突然开口,问得有些莫名。
“今时不同往日了,魏国公府也已平反,你可愿恢复身份?”
“多谢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绪没变,只眸色越来越深,“从当年田富把我救下开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么人。”
赵樽看着他,他也回看过来。
一张不带感情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有固执。
赵樽喟叹,“这些年,你让我为你保密,我便连阿七也未告之……”又是迟疑一瞬,他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国公。”
御书房里静了一会。
这个问题,甲一似乎很难回答。在夜刚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发凉,一双手也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犹豫,像是在挣扎,又像仅仅只是为了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静道。
“当年阖府那么多人,就一张免死铁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选择妹妹,让我去死,我无怨无悔。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他骗我说,一定会有人救我的,阿楚没有来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狱下了大牢,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救我……行刑那天,京师大雨倾盆,雷声震耳,我还是抱着希望的,可上了刑场,我才知道,他骗了我,他只是骗我。”
提及往事,总是令人唏嘘。
一个在生死关头,被父亲放弃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与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够领会的。甲一不是别人,他是魏国公夏廷赣的儿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当年魏国公府全家抄斩之时,夏廷赣不保亲生儿子,却用仅有的一张开国功臣“免死铁券”换了女儿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哗然。
时人重视香火传承,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
不过也有人猜测,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三奇贵格,凤命之身”,夏廷赣这是想等女儿将来母仪天下,翻身昭雪呢?不过那时候的夏楚,特别招赵绵泽厌恶,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凤命之人,这事儿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赵樽脸上的表情,被灯火衬得明明灭灭。
等甲一说完,他方才慢慢看着随风摇摆的帘角,轻轻一叹。
“他没有骗你。”
甲一微愣,“你在说甚?”
赵樽道,“我说老魏国公他没有骗你。”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的承诺,想到那些尘封了许久的陈年旧事,赵樽考虑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说会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发不解,“我不懂……当年,我在临刑之前被田富买通了行刑官换走,侥幸活命。田富只说是晋王常兵领兵打仗,杀戮过多,他为了替殿下积德纳福,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证,他都没有说过与魏国公府有丝毫干系。后来我也想过,你与魏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如何会受他所托救我下来?”
赵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个秘密,我瞒了你许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停顿,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霾,“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甲一一头雾水,“什么秘密?”
赵樽道,“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见过益德太子赵柘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眉目慈爱的尊贵男子,每次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没有半点天皇贵胄的孤傲之气。小时候,益德太子还赏过他许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为什么要救我?”
赵樽眉目一沉,“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甲一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樽平静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述了那个故事。
当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还未出阁时,便才冠天下,也艳冠天下,不仅赵柘与夏廷赣对她情有独钟,便是赵构当年也甘拜她裙下为臣。那会子,连年征战,大晏还未建国,洪泰帝还在大肆招兵买马,夏廷赣俨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员虎将,深受洪泰帝器重。赵柘与夏廷赣同时爱慕李氏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晓。可这事儿闹腾了不久,赵拓却另娶了赵绵洹(傻子)的母亲常氏为妻。不出两个月,李氏便嫁给了夏廷赣,七月产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称帝,册赵柘为皇太子,常氏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个时候常氏还未生皇长孙赵绵洹。夏廷赣也被封为魏国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国公夫人。据闻,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令朝野称羡,渐渐的,李氏与太子赵柘之间的陈年旧事,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野,也几乎无人知晓夏弈的身世。
说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长孙。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极是难破。
过去的种种,如今知晓,甲一无法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语。
赵樽问,“如今,你可要恢复身份?”
望着房梁上的雕龙刻凤,甲一笑了,“那有什么意思呢?”
赵樽抿唇不语。
甲一目光闪烁着,转头问他,“做皇帝好吗?”
赵樽静静回视,许久未答。御书房里的光线很暗,赵樽的面孔又刚好逆着光,脸上的情绪更是看不分明。好一会儿,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额头,道,“此事容后再议吧,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也是好的。不过,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给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着他,不问,只等他开口。
赵樽睨着他的眉目,“重建锦衣卫,恢复锦衣卫职能。”
“为什么只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赵樽唇角微掀,“因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松缓下来,“好。”
永禄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废止的锦衣卫,继轰轰烈烈的灭亡之后,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重置了。永禄朝锦衣卫的制度,基本与洪泰朝相似,只是人员基本大换血,首批锦衣卫头目,大多以赵樽的“十天干”为底子,再在红刺特战队及军中选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脸上带着暗疤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称“甲某”,别人只能叫他“指挥使大人”,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来,有什么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为他的神秘,还有他与人不熟,也就没有了朝堂上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裙带关系网,做起事来,也才更加的得心应手。
重置的锦衣卫,继续了洪泰帝的铁血之政,在永禄初年的皇权倾轧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只短短数月,便令京师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肃清吏治,让京师的空气焕然一新。
永禄元年正月,这边锦衣卫事务闹得满城风雨,南边的捷报也频频传入京师。但眼看就要开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计,除了有孩子在营中参战的,其余的人,对战争并没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对于日夜思念的人来说,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长。
定安侯府,赵如娜担忧着陈大牛,每日都过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岚,没有与陈景并肩御敌的本事,只能在一个个漆黑的暗夜,为他祈祷,等待天亮。
这一日,久居深宅的赵如娜,接到了一封从南方递来的家书。通过这些年的培养,陈大牛已略略识得几个字了,但写字是断断不行的,每一次家书上,他若写字,都令人不忍直视,只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当赵如娜微笑着轻轻拆开封缄,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开信件时,她惊诧地发现了遒劲有力的熟悉字体。
“愚兄安好,妹勿念。记得添衣,多食,照顾身子,余生安康。”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赵如娜眼圈一红,心中阴霾,终是驱散一半。噙着眼泪微笑着,她点燃火烛,把手笺放上去,让它化为了灰烬。而这件事,也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秘密。
双手合十,她对着西南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着,添衣,多食,照顾自己,侯爷要平安归来,身子康健。”
深宅妇人,最是无奈,她看不见她的男人领着潮水一般的大军南下御敌的英武,也看不见她的哥哥仓皇南逃时的狼狈不堪,她只能无奈地把心愿交给上天,愿每一个她关心的人,都平安、喜乐。
绿儿看她单薄的身影,走了过去,“夫人,侯爷有没有说,啥时候班师回朝?”
赵如娜没有回头,眉头轻轻松开,拭了拭眼泪的泪意,“打完了仗,他就会回来了。”
绿儿扁了扁嘴巴,叹息,“侯爷再不回来,只怕老夫人又该找夫人的麻烦了。”
赵如娜轻轻笑着,“千年的婆媳,万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烦,那才怪了。”
绿儿看她心情好,也跟着笑,“还是夫人脾性好,要换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绿儿。”赵如娜黑眸浅眯,突然换了话题,微笑道,“去借我寻个大夫来。”
绿儿大睁着一双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吗?”
赵如娜缓缓转身,抱了抱自己单薄的身子,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风中,显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没来了,差了大夫来瞧瞧。”
绿儿惊愕一下,愣愣看着她。半晌儿,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惊又喜,“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这姑娘语无伦次地跑出去了,赵如娜脸上微笑未变,掌心轻轻抚上了小腹,“侯爷,但愿你赶得及回来看孩子出生。”
两个月后,永禄元年三月。
陈大牛没有回来,却差人把在临安抓住的顾阿娇押解回了京师。
顾阿娇身份特殊,又事涉赵绵泽,干系众多内幕,赵樽没有让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丁一。当日,顾阿娇便被丁一押入了锦衣卫诏狱,从此,再没有出来。
不过,乌仁潇潇却在几日后,前去探望过一次顾阿娇。
诏狱暗黄的灯火下,不知顾阿娇与她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乌仁潇潇脸色极差,晕倒在了诏狱门口的台阶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软轿抬回去的。
自从京师城破,赵绵泽的宁贵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来的乌仁潇潇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里养病。她受伤颇重,这些日子才基本好,气色也好了许多,但心里有事,整日愁云惨雾,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几次三番央求,并告之她哈萨尔就要来京师接亲,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床上时,她已经醒过来了。
元祐看着她黯淡的眸光,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由皱眉,“那贱人和你说什么了?”
乌仁潇潇拨开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没事,无须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顿一瞬,缓缓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陈景过世前的交代,他心里一苦,叹口气,收敛住了大爷脾气,唇角始终挂着笑,“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说了一半,他大抵意识到自己学不来陈景,不由拍拍头,自嘲的讥诮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惯小爷,就这么地吧。看来小爷无论做啥都是错的,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风月,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没劲!”
乌仁潇潇直勾勾看着帐顶,冷笑不语。
元祐最受不得她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讽刺,却就是不吭声。
他冷哼,又道,“我晓得,你不就是觉得被赵绵泽糟蹋过,配不上我么?”冲口而口,看乌仁潇潇登时沉了脸,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么意思,我没觉得你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乌仁潇潇目中空旷,声音疏冷。
“这话对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脸上,有些难看。
“你他娘的……拽什么拽?”
乌仁潇潇瞥他一眼,别开脸,不再说话。那表情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劲儿。元祐知道她心里别扭,又厚着脸皮在她床边坐下来,执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么拽就怎么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讨教几招惧内功夫,也做你家养的小猫猫成不成?”
同样哄人的话,陈大牛说来是憨,陈景说来是暖,元祐说出来就是风流暧昧……完全一副玩笑样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总能给人一种不正经的错觉。
其实这也怪不得乌仁。
从头到尾,这厮就这纨绔劲儿,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乌仁潇潇从他掌中收回手,攥紧,没有力气和他扯这些风花雪月,只是轻轻抚了抚胸前的伤口,微微侧身,唇角抿了抿,认真道,“小公爷,你那日伤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并不怪你,你更不必因为歉疚,就处处迁就于我。我更不是在与你闹别扭……”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开元祐火气旺盛的眼眸,自嘲道,“这世上的女子很多,乌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个白眼儿,又去逮她手,“胡说,小爷说你配,谁敢说不配?”
乌仁潇潇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声,冷笑,“你觉着我是啥心思?”
乌仁潇潇看他,“是内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这么以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难道不是?”乌仁回头正视他,“你想要我?不是吗?”
不是羞涩的男女情事,只是坦然与简简单的一个“要”字,却把元祐听得丹凤眼一眯,慎重点点头,“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别数载,这么多个日夜,他怎会不想?
但这位纵横风月的爷们儿,其实半点不懂妇人之心。
可以说比起陈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乌仁潇潇看着他一双暗灼的眸子里闪动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来的梗塞,轻轻一笑,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时日无多,等我哥哥来了,我便会离开这里,再聚,恐无他期。珍惜当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总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爷当成面首了是吧?”
“这要这般以为,也可。”乌仁潇潇挑眉,并不解释心底的酸楚。
“好样的,乌仁潇潇,故意恶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两条腿盘在她身侧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挑向她领口薄薄的衣料,不轻不重地滑动着,出口的声音,邪恶里带了一丝不满,“不过这样也成啊,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甭管是面首还是啥,小爷都肯。”
乌仁潇潇没有料到,这样都撵不走他,眉梢微动。
“元祐,你就不能要点脸?”
元祐浅浅一笑,单手拥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面前,脸面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妇人面前,脸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温柔地笑了笑,他俯身过去,轻轻将她推在榻上,火一样的眸子里,满是柔情的光华,如水波划过,“那么,女王大人,喜欢本面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有依据的。元祐大爷做惯了,从来没有哄过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浅笑着,着实也让人产生不了恶感。乌仁潇潇盯着他的脸,身子越缩越后,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云外。
“元祐,咱们能好好说话么?”
“可以啊,你说,我听。”元祐挑开她领口,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在灯光下,带着一种旖旎的,氤氲的,柔美的质感,极是让他怜惜与心疼。心里一荡,他性起,俯首在她锁骨一咬。
“乌仁,别置气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我们从头再来,可好?看过这么多的生死,如今方觉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来的时光,当珍之重之才是。”
这么有感悟力的话,往常元祐是说不出来的。果然是世事沧桑最炼人,褪去了青涩的浮华,如今的元小公爷,已是有担当的大男人了。乌仁潇潇看着他严肃的脸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上他清隽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门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那天疯狂时的呐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无“嗯”一声,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目光巡视着她的脸,又主导了话语权,“我先前的话,你还没回答,怎的又来问我?”
乌仁潇潇眉头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当初的乌仁。”
元祐轻唔一声,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乌仁潇潇轻叹一声,“你不要一时兴起,误了终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样与诚国公交代,又怎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嗤”一声,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爷我了。”颇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顺着乌仁的头发,“小爷岁数有多大,便被人说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记住,人活着,是为自己。”
乌仁潇潇被堵得哑口无言。
元祐低头,情真意切,“不问旁的,你只问你的心,可愿跟我试一试?”
“试一试?”乌仁潇潇扬了扬苍白的唇。
“对。我不会迫你。只想你给我一次机会。不如这样,以你兄长到京之日为截止,在这期间内,我若是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绝不拦你。若是我没有,届时便请你兄台与陛下为我们做主,可好?”
乌仁潇潇白着脸,看他唇角恶劣地浅笑,心知这并不公平。
哈萨尔从哈拉和林过来,最多两个月,时间太短,若是他连两个月都受不了,那还算男人么?不过,这又算很公平,因为那是他态度的体现,也是他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说,不要对没有尝试的事情轻易下结论。这几年,她深深领悟了这句话,也为那些年少青葱的固执和对爱的执着付出了代价。即便那时是好心一片,终究也让自己蒙了尘埃。
静默中,她的视线,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为我喜欢你,打心眼儿里喜欢的那种喜欢。”
芙蓉暖帐,丽影成双,这般的场面,让乌仁潇潇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应与你试试,你会怎样待我?”
她娇憨的模样儿,仿若又回到了当年,元祐视线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脸,眸子里一片柔软,“待你好,让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从流底滑过,乌仁潇潇眸底微润。
“怎样待我好?”
“陪你吃饭,玩耍,听你的话,逗你开心。”
“怎样让我快活?”
“陪你睡觉,嗯,你懂得的?”
乌仁潇潇面色一僵,轻轻唤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爷激荡在风花雪月的漩涡里,乌仁潇潇却面色微变,目光悲切,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身子微微发颤,声音也似带了哭腔,“我们曾有一个孩子的……”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儿,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难当,“但它死了,是顾阿娇做的,是她亲口承认的。”
元祐怔了片刻,听得她泣不成声的呜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揽住她的身子,温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着,安抚着,却又有些不解,“……我那时听闻了消息,还以为是……”
“是他的孩子?”乌仁潇潇苦笑道,“孩儿六个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长得像一座小山似的……”这么多年的独自忍耐,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对着肚子比划了一下,“长了这么大,这么高……他是个儿子,产下来时便死了……都是我……那时信着顾阿娇……”
“乖,不要伤心了。”元祐紧紧圈住她,不停安慰,“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的,我告诉你啊,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儿……小爷还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叹道,乌仁潇潇看着他的脸,久久不动。
时世移转,人事多变,原以为永世不能再见的人,如今就躺在身边,她却还可以向他倾诉失子之痛,这也许便是上天给她的恩惠了。
确实,当珍之,当重之。
缓缓闭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般,软绵绵叹了一声。
“好,我们试一试吧。”
除了顾阿娇入诏狱,等待着无限的刑讯之外,永禄元年三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萨尔入京接亲,并口头应允了元祐与乌仁潇潇的婚事,说回京便禀报父皇,再行操办。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师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东方青玄终于告别了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临去之前,赵樽单独见了他,地点选在了晋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圆,两个男人都喝了一点酒。
隔着小窗,赏着月色,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东方青玄是红着眼圈离开的,赵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离开。次日一早,天未见亮,东方青玄领着兀良汗侍卫便离开了京师。但东方阿木尔却以益德太子之妻,赵樽皇嫂之尊,滞留在了大晏。
历时数月,京师风云与宫闱纷争似是画上了句号。
但赵樽却一日比一日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永禄元年朝廷刚刚缓过劲儿来之时。
这个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禄帝,突然兴起了迁都的打算。
他连宫中用度都嫌浪费,如今迁都得耗费多少库银?一开始,仍然是群臣反对,但赵樽执政与赵绵泽不同……你可以有意见,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听你的意见。大朝会、小朝会,数次针锋相对之后,众臣再次被这个寡言少语,却招招见血封喉的皇帝给说服了。
北平作为北方的防御重镇,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从应天府调兵,太过被动。
“天子守国门,御敌于北平”,成了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宫城要重修,还要同时修筑帝后陵寝,这都是耗费工期的事情,圣旨颁布下去,工期计划也都报上来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宫城耗时究竟多久,谁也不敢保证。只是,赵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宫城与皇陵草图,赵樽心绪不宁的去了长寿宫。
冰室内的帷帐,垂得低低的。
与外间的阳光与绿树,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参见陛下。”冰室内的太医跪地请安。
赵樽没有穿龙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减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气度,仍是让人看他一眼,便会心生惧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属,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药拿来,朕亲自伺候。”
“是,陛下。”
太医后退着出去了,冰室里安静了下来。
“阿七,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却无人回答。
在烛火的光影中,花药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衬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数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动,美好,没有半丝改变。赵樽静静坐在杌子上,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眉头紧紧拧着,又舒展开,舒展开了,又轻轻拧起,心绪似乎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紧紧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没有温度,他的手,却柔暖如故。
赵樽抿紧了唇,声音满是怜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来呢?要犟到什么时候?”
棺中的女子并不动弹,日复一日的静默着,脸上似是带了轻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头,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晓你怕冷,爷却把你放在这。你就不生气?”
往常阿七生气的时候,便会跳起来打他。
可她睡着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他。
赵樽眉头渐渐拧起,这一回再没有松开。
江太医入屋时,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几次勇气才走了上去,颤着声道,“陛下,娘娘的药……来了。”
轻“嗯”一声,赵樽伸手去接。
那太医松开手,退到边上,手心紧紧攥成了拳头。
长寿宫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敢说的秘密。
他们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实,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当天便已断气,如今只是用昂贵的药材与九转护心丹的药力相结合,护住她的尸身不坏。但说到底,还是一具尸体。所谓的“暖心肺,保凤身,延年寿”的托辞,是他们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愿被他们糊弄。
对,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复一日的欺骗自己。
至于江太医,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并不知道何时会掉了脑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说话,“陛下,娘娘气血受损,体虚气弱,臣等新配了一个养身良方,今天的汤药,便是新的尝试。”
赵樽并不抬头,“嗯”一声,嗓音沙哑,“江太医,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当保重龙体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来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来,怕不得心疼难受。”
江太医常年在宫中行走,很会说话。
赵樽微侧过头,目光从夏初七脸上扫过,又看向他。
“江太医,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的皇后,已经死了?”
难道不是么?老头儿吓得腿脚一软,却不敢承认。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觉得……娘娘一时半会不,不会醒……”
“她会醒的。你们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灵护体的,她也不会……不会抛弃朕的。”赵樽说罢,探了探汤药碗的温度,亲自含在汤水在嘴里,一点一点哺入夏初七的嘴里,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顺着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着似的,一双眸子里满是温柔。
“阿七,你只是暂时离开的,对不对?”
他温柔的哺着药,轻声说着,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样。
江太医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种见鬼似的错觉,令他身子都是凉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凉。
这个皇帝……疯了,他真的是疯了。
“阿七,快点回来。”望定那个不会说话的尸体,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来,爷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把剩下的药哺给她,等汤药顺着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过郑二宝递上的盐水,帮她漱口,让她吐掉,再细心为她擦去唇边的水渍与药渍,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般,慢腾腾将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后,看着她俏丽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只得噎下。
“你不想听我,那些事,我便不说来叨扰你了。”
浅浅一叹,他怜爱地俯身为她捋了捋鬓发,凑到她的面前,柔声道,“既然你还没有原谅我,便继续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处理政务了,等我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长,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来还有许久,我们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侧的郑二宝,眼泪却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呜……主子爷……娘娘她……她……呜……”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赵樽也不爱听。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夏初七的唇,“我们永不会分离,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郑二宝低泣着,拿袖子抹眼泪儿,却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发现,只几个月的时间,他家主子爷的脸上,憔悴得仿若经了无数个流年的侵蚀。
“呜……”他终于崩溃,长声痛哭。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号”的古董店晕倒后,夏初七怎么回的京都都不知道。当她从噩梦中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占色家大别墅的床上,夜色笼罩了落地窗,她紧紧抱着枕头,满脸都是泪水,那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占色…我又给你添麻烦,是你把我捡回来的?”
一个“捡”字,逗乐了占色。
她为夏初七倒了一杯温水,塞到她手上,“那个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机上翻到我电话,通知了我。我这才飞去鄂市带你回来的,我找周益来看过了,说你只是气血虚,劳心倦怠,累的,没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没事啊。”
休息能好么?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着茶盏苦笑。
“占色,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天晚上,就在这间有着大落地窗的房间里,夏初七偎在软软的枕头上,向占色讲述了那个梦……一个关于爱情,友情,生死与离别的离奇梦境。在那些金戈铁马与滚滚硝烟里,占色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尔还为故事落泪。夏初七突然感动起来,一种找到了诉说的感觉,让她嘴巴不停地说了整整一夜,后来,她说累了,便睡着了。
后来的后来,她发疯似的满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动用关系查户籍,在网上发贴寻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寻找。
只可惜,庞大的户籍系统,没有能提供给她任何帮助。
也就是说,墨九的本名,也许就不叫墨九。
她发的贴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时间漫漫溜走,她日夜颠倒,思绪混乱,要么整天整天的满街寻找,要么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觉,整个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终于受不了她了,几个月后,她强制性地把夏初七带到了京师某著名大学的心理实验室。
“好好坐着,吕教授很快就来。”
实验室里,摆放了一排排的书,密密麻麻的书,看得人很累眼,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克星。
夏初七脑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为她的精神出问题了。
是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她病了……还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孤独,一种不被人了解的,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融入现代世情的孤独,一种想念赵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独,啃咬着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吕教授是在十五分钟后推门进来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发福,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干练、精神,与夏初七脸上的沧桑和憔悴相比,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微愣一下,她随和的看向占色。
“先给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温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温暖,夏初七没有拒绝,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谢。
吕教授是国内心理学泰斗,催眠专家,从事教学和心理研究数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患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夏初七这样的——正常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与占色交流过,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况,但是根据她的经验,患有沉迷梦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这个女孩儿只是憔悴伤感,却并无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虑一瞬,她温暖的笑了笑,“与我说说吧,你的梦。”
让她倾诉,是放松心情进行催眠治疗的首要因素,与治疗的效果也息息相关,这似乎是必要的步骤。可夏初七笑了笑,指头轻轻抚着水杯壁,却笑眯眯地反问,“占色不是都对你说了?教授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吕教授愣了一下,又亲和地笑笑,“人的大脑是极为神奇的所在,其实我们并没有不信……或者你的潜意识,真的残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你不要排斥科学,也许我可能用科学的办法,为你解开谜底?”
夏初七深锁的眉头微松,“你没把我当神经病?”
吕教授一笑,“哪里会有你这么可爱的神经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吕教授有意无意把桌布的一盏台灯调成了容易引起人视觉疲劳的浅色调,又侧过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书架留给了夏初七的直视面,又把一个正在“嘀嗒嘀嗒”跳动的小闹钟放在台上。
“你先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梦里那个他的?”
夏初七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却抵不住倾诉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为批了个‘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的命数,我根本不信……后来看上她家的一个桃木镜,她说是古董,我看那镜面与现代工艺没区别,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你见到了什么?”吕教授问。
“我见到一个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杀我,我身上被粗麻绳捆绑着……”
“是他救了你吗?”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时钟的“嘀咕”声和吕教授引导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与赵樽的种种说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讲到那些美好的,她脸上会浮出笑意,讲到伤感的,她脸上会有忧色,讲到她生子的凶险,以及对赵樽金川门事变之后的担心,她脸上的恐惧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占色默默不语,吕教授也沉默了。
兴许是情绪没有抵触,很快夏初七便进入了浅度催眠状态,话题也在吕教授的引导下,渐渐深入。但不论问什么,她的回答有逻辑,有条理,并无丝毫漏洞……这就和普通的梦境有了本质的区别。吕教授微微笑着,突然问,“你很爱他吧?”
“我很爱他。”夏初七浅阖的眼睑,轻轻眨动着,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吕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见到他吗?”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吕教授温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吗?”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吕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时钟拿近,停顿片刻又柔和道,“你现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觉了……等你睡着了,就可以见到他……见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叙旧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头偏到左侧,你想一下,你到了那个古代的小村庄,有个妇人,她叫范氏,她在骂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镜,你是特种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着,就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们……你不想与她们纠缠,你想快点见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见到他……”
“好……”她喃喃,似无意识,却照着在做。
吕教授接着说,“你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你睡了,睡着了……”
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回,夏初七没了声音。
“她睡过去了。”占色轻轻一叹,“这是深度催眠状态?”
“是的。”吕教授转头看着她,“不过,你确定要为她洗去这段记忆?”
占色皱眉考虑了许久,无奈道,“她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不吃不睡神魂无主……老师,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做一场梦,就变成了这样?”
吕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占色点头,“是啊,希望等她醒来,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吕教授看着时钟的指针,一字一句严肃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闭负向记忆,并无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会怎样。”
占色不安地考虑一瞬,“不成功,也不会比她现在更糟糕吧?”
看着夏初七蜡黄憔悴的面孔,吕教授点头,“姑且一试吧。”
夏初七觉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个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头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转,旋转,在不停的旋转……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呕吐,却吐出来。她的耳边,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环着,让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她睡着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挣扎。挣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过,她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自己在飞机前拍照,看见自己站在坦克上,叉着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见自己拎着医药箱跟着部队辗转进入深山老林军事演习……慢慢的,她看见自己拿起了桃木镜,看见自己软倒在沙发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身子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赵十九……真的可以看见赵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梦千年依旧清澈,那片没有被污染的天空高远湛蓝。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吕教授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夏初七激动得嘴皮颤抖着,几近喃喃,“看见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芦苇丛中,身上受着伤,老孙头正在为他清洗伤口……可他伤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吕教授看她身子蜷缩,起伏,却不去动她,静静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梦里,你忘记他好吗?从这里开始,忘记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优渥的薪酬,有令人称羡的医术,有亲如兄弟的战友,这里还有现代化的文明……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见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导,可夏初七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抵触越发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吕教授额头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疗数百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在深度催眠状态还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与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没有父母,没有……”
吕教授拭了拭汗水,看着“嘀嗒嘀嗒”的时钟,“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们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着你……你必须忘掉他,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着,说到占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紧接着,她突地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的家在晋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喃喃着,她的声音终于听不清了,这时,偏向左侧的头,也突然没了动静。
吕教授一惊,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样子,不太对!”
天空里乌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师长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颜色。夏初七看见了万家灯火,看见了正在修缮的金川门,看着了黑漆漆的宫中小巷里,有一对正在偷情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看见了华盖殿的灯火未灭,看见赵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却如一条游荡在大海里的鱼,看得见漫天海水,却无法呼喊,也无法到达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识,却没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卷走,不敢乱动,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牵着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书房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宝音公主,矮的是皇长子赵炔。
炔儿被宝音牵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宫娥嬷嬷,他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主子,大气都不敢出。御书房门口值守的丙一与郑二宝没有阻挡,殷勤地为小主子推开了门。
宝音笑着把炔儿牵到门槛口,又低头看着他,小声嘱咐道,“父皇正在批阅奏疏,一会儿咱们见了他,父皇要是生气,你记得说……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样子才来的,知道吗?”
小小的炔儿约摸两岁左右,跨过门槛都不太稳当,却重重点头。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头姐姐给你做吃的。”宝音摸了摸弟弟的脸,满脸喜色。
兄妹两个跨过门槛,正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便听见赵樽的声音,“进来吧,在门口作甚?”
宝音“咯咯”笑着,牵着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过去。炔儿腿短,跑不过她,被强行扯了一个踉跄,“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终还是双手撑着地,笨拙地爬了起来,在赵樽蹙眉的注视中,吸着鼻子走过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现下是永禄二年,炔儿两岁了。
夏初七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绪,想要发泄出来,想要高声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怀疑自己彻底变成了一抹游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拥抱这一切了。
御书房里,氤氲的灯火下,赵樽的侧脸仍是那么尊贵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凿成,俊气得比世间儿郎都要阳刚上几分。他脸上的冷漠,也在看见宝音和炔儿时,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宫人,他先把宝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问,“炔儿为什么不哭?”
炔儿畏惧地看一眼宝音,小嘴巴扁着,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说,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会回来了……娘喜欢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赵樽面色一黯,看向宝音。
宝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咕哝道,“父皇,是你说的呀,娘不在的时候,长姐为母,要照顾弟弟,也要教导弟弟……我这不是教他做男子汉么?”
看赵樽脸色仍是难看,她转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错了,不该诅咒娘。”
一声寻常百姓的“爹”,果然让赵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宝音的头。
“我告诉过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没事的。为什么要这样教弟弟?”
宝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红了,扁着嘴巴道,“她们都说,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变的……是国之祸水……这才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们,他们还说……”
赵樽眉头拧得死紧,“还说什么?”
宝音扁着嘴巴抽搐几下,“哇”一声大哭。
“还说炔儿是祸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说八道!看朕不剪了他们的舌头!”赵樽面有厉色,可吼完了,怕吓着儿女,又伸手把宝音搂过来,与炔儿一起抱在怀里,贴着他们的身子,久久不语。儿女小小的,软软的,还不能立世,他们需要依靠着他才能活着,他们还离不开他,生在皇室,他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如何抵御得住风雨?头慢慢低下,赵樽闭上眼,紧紧了胳膊,父子(女)三个紧紧搂成一团。
他沉声道,“你们的阿娘不是祸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们的阿娘,她根本就没死,她只是生病,喜欢睡觉,每天都要睡觉。所以没有办法来看你们,你们暂时也不能影响她休息,知道吗?”
宝音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许久许久才小声道。
“可是,宝音想娘了,有时候,宝音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爹,宝音想去看看娘……”
说罢她轻轻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脑袋靠在赵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从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赵樽陈放在花药冰棺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宝音和炔儿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是为了瞒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给他们一个企盼,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向世人、向孩子,圆这样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谎言。
他看着一双小儿女,哑着嗓子商量,“等你们再长大点,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着姐姐,宝音却小有心计。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樽眉心一皱,对儿女有点束手无策。
“等到宝音出嫁的时候,可好?”
宝音今天八岁,虚岁已是九岁,时下的姑娘都早熟,对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点点。考虑一瞬,她瞄着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可以嫁给阿木古郎吗?”
“……”提到东方青玄,赵樽头痛了,“宝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宝音扁着小嘴,却答非所问,“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吗?”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还挺多。赵樽又好气又无奈。这些年来,东方青玄与宝音一直有联系,毕竟做了两年的“父女”,他感念东方青玄对宝音和炔儿都曾有过再生之恩,也始终默许着这种行为,但如今宝音的思想,分明与东方青玄的父爱不同。
女儿还小,他不知怎样解释。
但在儿女面前,他也不惯撒谎。
“还没有。大妃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得仔细找人品贵重的才行。”
“哦”一声,宝音问,“那宝音人品不贵重吗?”
“……贵。”赵樽叹息,“很贵。”
“宝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宝音是公主。”赵樽对女儿,只有附合。
“阿嬷说,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宝音嘟着小嘴,又强调了一遍,“还有,宝音问过阿木古郎,他爱不爱宝音。阿木古郎回信说,他爱宝音。爹,宝音也爱阿木古郎。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婚配呢?”
赵樽眉头紧拧着,想着漠北的东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宝音,这个爱,分很多种的。阿木古郎对你的爱,是像阿爹一样的爱……”
宝音蹙眉,歪着脑袋看她,“可阿娘说过的,爹是只有一个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宝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么人?”
与孩子讲道理,与对牛弹琴差不多。
尤其这句话直戳赵樽的软肋,让他登时没了脾气,无奈低叹。
“阿七……我该怎样教育女儿才好?”
宝音看他爹苦闷的样子,晶莹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揽住弟弟,齐齐偎进了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么让宝音亲自去问阿娘可好?”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原点。
宝音聪慧,完全继承了阿七的俏皮与伶牙俐齿,脑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发瞒不住。
考虑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宝音道,“为什么要等三年?”
赵樽顺顺她的头发,“等三年,我们便会回家,北平那个家。会把阿娘带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阿娘了。而且那个时候,你们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着你们,会更喜欢。”
宝音不太相信的睨着他,“真的么?”
赵樽点头,“真的,我保证。”
“好吧!”宝音伸了尾指,“拉钩。”
赵樽把手伸了过去,与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宝音想了想,又把炔儿的小手牵过来,与赵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个人紧紧勾缠住,她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期盼,然后像个特别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诉炔儿。
“弟弟,快快长大!等你长到五岁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炔儿似懂非懂,重重点头,又狠狠摇头。
“炔儿乖的,炔儿不会哭。”
夏初七看着他们在御书房小声窃窃,悲喜交加,感受着他们,却怎么也融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挣扎,不能呐喊,不能动弹,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初七,听见时钟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快回来……”
似乎有人在唤她,可她听不见,听清了也不想理会。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见赵十九和她的儿女了,就会忘掉这一切,就会连梦都没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强烈的意志力,让她扭曲着再次挣扎起来。
“……我宁做游魂,不做人。”
吕教授看着椅子上满头大汗的姑娘,双手捧住了面颊。
占色也惊慌失措,喃喃自语,“怎么办?老师,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催眠她,试图洗去她的记忆,她却无法进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们试图唤醒她时,她却沉入了更深的梦里,再也不能醒来…
吕教授撑着额头,面色煞白,“我再想想办法。”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春复一春,一年复一年。
欣欣向荣的万物,在永禄盛世蓬勃生长。赵樽继位后,巩固北方边防,大力发展农耕,兴修水利,疏通运河,减轻税负,编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国富民强,疆域辽阔,俨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华盛世。
天地间,锦绣一片。
寰宇里,壮丽河山。
永禄五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达京师,北平皇城宫殿已初具规模,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史上之最。同时那历时四年的帝后陵寝,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应天府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离赵樽登基为帝,已过去五年。
那一日,永禄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迁都北平,便改北平为北京。
那一日,也终将成为过去……
永禄五年三月底,满载着京师皇室、重臣与货物的官船,一辆一辆地驶入了河道。有心人发现,相传恩爱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辆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巨型凤辇。自始至终,皇后都未露面,有人传说,凤辇里装着的,是一口花药冰棺……
平息了许久的流言,再一次传得沸沸扬扬。
可赵樽并不理会,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禄五年九月,历时数月的搬迁后,新京事务,基本理顺。其时,宝音虚岁十一,炔儿也六岁了……可花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却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美貌如初,肌肤白皙,宛若少女,没有一点变化。
赵樽坐在冰棺边上,一口一口哺着她吃药,唇边露出笑意,“阿七,爷都老了,你还是这般娇俏的模样。”
“你说,等你回来,爷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宝音昨儿又吵着要见你……姑娘长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聪慧,还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岁,文能提笔做诗,武能弯弓射箭,字儿也写得有模有样,国策朝论,也样样在理。朝内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说,将来他必成国之圣君,想来会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随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对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样的一抹魂,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他。习惯了看他对她说话,“如今国事平顺,孩子也大了,有他两个舅舅和外公看着,还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个个都是顶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国泰民安,山河稳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你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我?”
“你说过会等我一起,打杀孟婆,不忘前世,下辈子还做夫妻的……”
“彼时的诺言,你可还记得?”
静静地,看着冰室里熬尽的油灯,他说了许久,抹了抹眼,喟叹着起了身。
“郑二宝!”
郑二宝小心翼翼进来,低头,不敢看冰棺,“主子。”
赵樽淡淡看他,满眼的血丝,眸底略有湿润。
“去御书房,为朕备上笔墨。”
郑二宝“嗳”一声,照做了,自去。
赵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冻结了。
空旷,静寂,连顶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无法拥抱他,她在她的梦里,看着他走出冰室,看着他进了御书房,遣退了郑二宝,一个人凝神半晌,铺平黄色的帛绢,一字一字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之命登极以来,兵戈匪患不断、灾荒祸乱连年,民生凋敝……汲汲营营五载,督六部,设内阁,勤于政务,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国运昌隆,疆域东起高句,西据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碛,物阜民丰,兵精将广,正是‘固国本,立元储’之时……皇长子赵炔,天资聪慧,品性端方,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统……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禄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他又写,“皇后夏氏,为朕之所爱,可配享太庙,与朕同荣。”
他还写了很多,各种人事安排,各种给炔儿的指点……
夏初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写这些。他才三十五岁,正当创基立业的大好年华,怎么写得就像遗书似的?——“遗书”两个字突地崩入脑子,她惊愕了。
她正待再看,宝音却突地跑了进来,欢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宝音长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额头的细汗让看她起来很真实,一点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只可惜,宝音看不见她。她嘟着嘴,笑眯眯地问赵樽,“什么军国大事,要劳你女儿大驾光临?”
这性子!赵樽唇角微牵,“你与袂儿,过几日就能见到母后了。”
“真的?”宝音张大嘴,不敢置信。
赵樽点头,但笑不语。
“太好了!”宝音拍着手,灿烂的笑,“我这就去找炔儿。”
赵樽看着女儿的身影,扬了扬眉,静了一瞬,笑了,“阿七,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还心心念念着东方青玄,可怎么办?写圣旨的时候,我犹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缘,无须圣旨。若是无缘,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宝音又拉了炔儿跑了进来。
六岁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汉的样子,俊气的外表,冷漠的气质,模样像他,脾气也像极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赵樽缓缓弯腰,把儿子抱了过来。
袂儿愣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
赵樽拿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痒痒,笑了起来,“父皇……父皇……”这孩子背负着“儿生母死”的传言,平常寡言少语,今日这般笑,已是难得,“痒,痒,父皇放儿臣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统了。
赵樽看着炔儿,又看一眼宝音,把他两个拉到面前。
“炔儿,宝音,你们答应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帮扶,互相照顾。好吗?”
宝音笑吟吟的,心情颇好,“那是自然,长姐为母,宝音记得的。”
炔儿拧拧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点点头,“儿臣是男子汉,自当照顾长姐。”
“好儿子。”赵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托负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别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片繁花似锦。他淡淡笑道,“去罢,等册封典礼完了,就能看见娘了。”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京师城万人空巷。
宫中,礼乐喧天,锣鼓齐鸣,郑二宝在承天门宣读圣旨,册封皇长子赵炔为皇太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大典。这是天家的头等大事,册封之礼,遵循祖制,极尽奢华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大晏及各臣属国,纷纷遣使来贺,百姓也在民间自发组织庆典,贺大晏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整个京师,一片繁华热闹。
可他们的喜悦似是照不进冰室,那里一样透凉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盘旋着,低空飞过。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赵樽坐在花药冰棺前,身侧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数年调养,依旧绝色芳华,似乎比他还要康健。赵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如今想来,这首诗,竟像是母妃为我所写……阿七,你以为呢?”
赵樽磁性绵长的声音,极是好听。
混着宫中的礼乐入耳,夏初七听见了,却无力挣扎。
赵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还会做皇帝。他与宝音都会好好的……阿七,是时候了。”
他闻着茯百酒幽幽的香气,慢慢从怀里掏一本小册子。
“等了五年,终于能看这个东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这五个没有你的年头?”幽深的眸,闪过一抹悲凉,他抚了抚她的发,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刚满三十。可如今,我的头发,快白了。”
翻开小册子,赵樽慢慢看着。
一行又一行,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那是夏初七在京师待产时写下的,她称之为《孕儿日记》。有苦有乐,有悲有苦,但大多时候,她是欢愉的。他的阿七总是这般乐观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笑着应对,比起她来,他常感汗颜。他不在的时侯,她可以笑着入宫为他复仇,可如今换到她不在了,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总是长不起来……你见过怀孕妇人还在瘦的吗?我就是……与怀宝音时不同,我有一种感觉,早晚会离你而去……赵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师时,我却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玫瑰糕,手艺比以前好多了,样子好看,口味也不错,我真想把它带到营中来,让你尝尝……可赵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吗?”
“赵十九,天凉了,你有没有加衣,有没有吃饱饭?”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坏了,表姐骂了我一顿,说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与你之间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坚持下去的。赵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你……”
“今天墙角的花儿开了,都说有事,我却一直打喷嚏,我觉得是你在想我……”
“赵十九,是你在想我吗?反正……我很想你。”
“赵十九,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见人,尤其是熟人……因为,我怕人家问起你……怕你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会崩溃一样的想念……然后奋不顾身。”
“赵十九,你在想我吗?”
“……想,阿七,我很想你。”赵樽的手指,死死抠着小册子,页面上抠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没有察觉,“阿七,我也害怕见人。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无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宝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会需要旁人来同情?”
他拿着小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来我也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
兴许是疼痛难忍,他下陷的眼窝处,有一滴泪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来,我只能来找你。”说罢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过来,拔开了塞子。
赵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赵樽的行为时,夏初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动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着脖子,鼓着喉结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种无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经。痛,她很痛,像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经,意识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臊动、在沸腾,视线渐渐模糊,画面像隔了一层玻璃,影影绰绰……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还是她要被他气疯了?
这个为她遮风挡雨,坚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赵十九……赵十九……
她心里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可为什么她会痛?她不是没有感觉吗?为什么身上会痛?
僵硬一瞬,她看见他浅浅一笑,半跪在棺边,为她换上一双缀满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脚,吻了吻,然后摆平她的身子,浑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紧紧搂住她。
“阿七,等着,爷来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传入鼻端,夏初七崩溃般大喊着,以为自己很大声。可实际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骇,她气若游丝,其有身体在绝望中有一丝丝的颤抖。
赵樽看着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贵,一如往常,可她绝望的悲呼着,喊不出声,也无法阻止他双唇慢慢变成乌紫。
学医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赵……十……九……”她哑着声,悲鸣。
很轻,很细,几不可闻,她几乎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让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而他,只是眉头蹙了下,没有动弹。
夏初七破哑着声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动。但是,她却知道,她回来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许是赵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间,刺激了她潜意识的爆发,她的灵魂终于着了陆。
可是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她这破身子,仍是动不了,一点也不能动。
两行清泪滑下,她想杀了自己。
“赵…十九,为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赵樽不动,不语,嘴唇越来越乌青,一点动静都无。
“我回来了,赵十九……我回来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着,除了流泪和小声饮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冻成了冰块。此时,冰室墙角的沙漏,细沙在静静流淌。而二十一世纪吕教授的心理实验室里,时钟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绕着圈儿的秒钟,也不再动弹了。
“赵十九……”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
一下……
两下……
三下……她试了无数下,慢慢的,手指头终于能动了,胳膊也慢慢地动了,可身子虚软无力,她根本无法晃动赵樽凝结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躯。
哆嗦一下,她泪珠串串落下。
“赵十九,我回来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边搭向他的脉息,为他诊治,一边与他说话,试图唤起他与她同样的意志力,“你别走,先别走,听我说说话,好吗?……我在大晏认识一个叫赵十九的男人,他与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们约好共走奈何桥,要为彼此一诺,守护终生。但是,我不小心与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住。
那一只把脉的手,也僵在赵樽的腕上。
咚……咚……咚……
细若游丝的,但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脉搏颤动,充满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像在打颤,像在悲鸣,随着一声嗔怒从齿缝中流出……
“赵!十!九!……”
赵樽喉头一鲠,慢慢的,试探着抚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声音哑哑的,又哭又笑,“骗我。”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埋下的脸,笑意深深地贴着她的面颊,摩挲着,摩挲着,声线黯沉、沙哑,一字一字都带颤意。
“骂吧,爷的阿七,又能骂人了……”
【全书完,新书11月11日发布】
------题外话------
总算敲出了“全文完”三个字。
此刻如花锦心里……很复杂,很感恩。
想想这一年的经历,足够我再写一本书了。但大结局了,诸事皆划上句号。
剧终,人散,就此打住吧。
大结局不会让每个人都满意,但我尽力了。我只是普通写手,写我喜欢的故事,寻找同样喜欢故事的同类,并从中获得乐趣、肯定以及让我生活度日的酬劳,没有太高大上的诉求,也写不出倾国倾城的文字。能有你们正版支持,风雨同舟,便是我最大的幸运。
题外话字数有限。鞠躬,再鞠躬,再鞠躬……感谢,但不送洞房。
ps:新书会在11月11日发布(若未发,也有公告),到时大家若还记得,回来看看。
另:为了主线故事紧凑,副线未有详述,会有少量番外补充,约在一周后。
下一站再见,爱我的,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