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烽火与峰回
兰子安先下邀战帖,彬彬有礼的样子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如今却趁着赵樽攻打居庸关的时候进攻北平城,想要一口气端掉赵樽的老底,这兵法用得极好。
即可围,又可打。
“围”是围魏救赵,即便他打不下北平城,也可借此缓解居庸关之危。“打”是釜底抽薪,若是拿下北平城,就是断掉了赵樽的退路,哪怕居庸关丢了,赵樽也只能偏居一隅,想要南下扩张,更为艰难。
迟疑一瞬,他冷冷道,“传令陈将军,死守北平。”
传令兵拱手低头,“属下遵命!”
说罢他打马离去。
夏初七看着那夜幕之下飞奔而去的马屁股,眸色微微一沉,回头睨向赵樽,“兰子安打北平了?”传令兵的话,她先前看得不是很清楚,需要向他确认。
“是。”赵樽淡淡回答。
夏初七呵一声,笑了。
“你说对了,兰子安还真是个牛人。”
“嗯。”打从北平祭旗起兵以来,晋军一路过关斩将,似乎战无不胜,但赵樽从未小看过一直蜗居霸县的兰子安。
“那如今怎办,可要回援北平?”夏初七想到还在晋王府的小宝音,心里有些突突,落不到实处,“若不然,我先回去?”
“不必——”赵樽黑眸微眯,看着她,突地掀唇,“亏得阿七机灵,设计弄走了哈萨尔。若不然,我们要拿下居庸关,还得费些功夫……如今没有了他,居庸关很快得破。”
哈萨尔在赵樽心里,是个厉害的对手。
在战前,他有预计过,若是北狄参战,要想拿下居庸关恐会费些工夫。如今没有了哈萨尔,这战自然好打了许多……至于北平城那边,他相信陈景的实力,即便兰子安在人数上远胜于北平守卫,但他想在短时间内拿下北平城也是不易。至少,等他夺下居庸关再回援北平是可行的。
“原来你都知道了。”夏初七眸子生辉,朝他一笑,“我说过,我会帮你大忙的。赵十九,你莫要嫌我手段低劣……”
“不嫌。”
“真的?”夏初七微惊。
赵樽冷眸微眯,“能执天下之牛耳者,必不择手段。”
夏初七喔了一声,心里话:这厮该不会一直在默默看着她对哈萨尔使坏,然后一个人偷偷乐呵着去了一个对手吧?
瞄着他漫不经心的眼神,她突觉这种可能性极大。
苦巴巴撇下嘴,她有一种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的沮丧感。
“赵十九,你太无耻了!”
赵樽面色表情,“不无耻,我还是赵樽?”
“好吧,你赢了。”夏初七挑高眉头,“我帮了你,还不快夸夸我?!”
看着面前执意跟他上战场的女人,赵樽心窝子里热了热,当着万千将士的面,伸臂过去握住她的手,与她并排坐在马上,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说感谢,却尽在不言中。
恋人之间,有时无需言语。只要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可以传递给彼此的力量,也将“此战必胜”的信念点燃。
夏初七笑,“都看着你呢,开打吧。”
温暖的力量从她的手上传递过来,在赵樽的手心化开,就像寒冷的冬季在火炉上烤火,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他道:“好。”
夏初七抽回手,静静看着他。
他身上黑金的战甲闪着肃杀的光芒,高扬的大氅在风中扑扑作响,仿若一只桀骜的鹰隼,冷漠、杀气凛然。而他身后潮水一般看不到尽头的晋军将士,则是他进攻城池的尖利钢刀。
这是他的天下。
也是一个风云际会的饕餮盛宴。
他面前的居庸关,是横在他面前的一个跨栏。跨过去将会是荣光万丈,跨不过去,便有可能尸骨成堆。不论如何,这一役,终将用鲜血来堆积。
“我会陪着你。”
赵樽点头,目光凉凉地看向面前陈旧斑驳城墙,还有城墙上如同鬼火一般的火把和火把底下完全看不见面孔的南军,慢慢拔出佩剑,抬高手,冷冷一喝。
“进攻!”
一声令下,三军沸腾。
这一刻他们等待了许久,从起兵到蚕食掉北平府大大小小的城镇,再加上备战居庸关,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生死面前,胜负未定,多余的言语已无作用,有的只有从晋军兵阵中如同排山倒海一般传来的嘶声呐喊。
“冲啊!”
“杀!杀!杀!”
冲与杀都是一种力量。
步军、骑兵、弓兵、炮兵……各司其职,在马嘶声和喊杀声里,往前冲去。震天的号角“呜呜”作响,低沉的、肃杀的、带着硝烟味儿的声音,振奋着人心。这一刻,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他们要的是撞开那扇门,爬上那堵墙,占领那座城。
“预备!”
神机大营的指挥高高扬着手上的小旗,炮兵填炮,对准了前方的城墙,那火炮黑乎乎的洞口,像野兽一样张开了血盆大口。
“放!”
指挥旗一落下,火炮瞬时击出。
“砰砰”的爆炸声,炸向了城墙。
天地仿佛也被震动,浓烟滚滚,袭上了半空。
居庸关城墙上,惨叫声入耳,鲜血顺着古旧的墙体落下,染红了灰败斑驳的石料,渗入、再渗入,成为了一种痕迹,将永恒地诉说着这一战的沧桑。
“杀啊!”
“杀杀杀!”
炮击声里,步兵、骑兵协同往前推进。磨亮的刀枪、疯狂的战马、猎猎的纛旗,居庸关风起云涌,嘶吼震天,“晋”字旗在排列整齐的晋军大部队中间,带着烁人的力量,引领着晋军山呼海啸的往前冲击,如同一波波奔腾的潮水,黑压压涌向居庸关。
这是一场预料中的死战。
而进攻之战,破门时死亡率最高。可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入城墙上守军的耳朵里,不是勇气和力量,而是惊惧与恐怖。
晋军神勇,他们早有耳闻。但他们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威力的火器。每一次炮响,整个城墙都在震动。如同地震一般,墙体剧烈的摇晃着,似乎下一瞬就会倒塌。
终于,他们明白了,那些南军的城池为什么会在晋军的火炮和铁蹄之下,以飞一般的速度投降归顺——那分明就不是火器,而是神器。
“报告大将军,快要守不住了。”
火器的光线,映红了城墙。
也映红了居庸关守将傅宗源的脸。
看着跑步前来报信的参将,他铁青着一张老脸,死死瞪着他,两只眼睛在火炮爆炸时激起的强烈光线中,仿佛也在燃烧。
“饭桶,一群饭桶!”
几名将校纷纷低下头,答不上话来。
“伍通,快,向盟友救援。”
傅宗源在呐喊,声音却被淹没在炮声里。
“是!大将军——”顶着震天的炮响,那叫伍通的参将“噔噔”往台阶下跑去,可他还没有走下城楼,便见台阶上匆匆上来一人,越过他的身躯,单膝跪在傅宗源的脚下。
“禀大将军,北狄哈萨尔太子被人掳走……北狄拉古将军传信来说,他们正在想方设法援救太子,暂时无法驰援居庸关,请大将军多多保重,务必死守,等待他们……”
“放屁!”傅宗源打断了他的话。
晋军都打到大门口了,这个时候让他们抵住,等待他们,他拿什么来抵住?骂咧了几句,傅宗源摆了摆手,一个人走向城楼,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看着在炮击下倒地的一具一具尸体,还有东倒西歪的战旗,心里的恐惧升腾到了极点。
傅宗源能坐到居庸关守将的位置,并不是因为他懂得钻研,经商赚的银子多去贿赂买官来的。实际上,他早年间曾是洪泰爷麾下的一部百夫长,不说身经百战,但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过不少,却从无这一刻那般害怕。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他也怕。可他不想退,也不想降。
然而,在魔鬼一般的火力攻击下,厚重的城池也不知能抵几时,居庸关的天险也不知能护他几日。如今的情形来看,他即便想要为国尽忠,与晋军殊死一战,也已经无力回天。
看着被炮火映红的天际,他长叹一声。
“大晏完了。”
他叹声止,周围一片静寂。
这样的想法不止他有,将校们都有。
喊杀声里,伍通第一个站了出来。
“大将军,我愿誓死守城,不降晋军。”
边上的将校面面相觑一眼,也单膝跪地,誓声道。
“我等也与将军一起,誓死守城。”
傅宗源看着面前这些一腔热血想要效忠朝廷的将校,浑浊的眼神儿微微一顿,末了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脚步踉跄的向前几步。
“没用了,大晏完了!完了!得落入晋逆之手了!”
“大将军!”几个将校异口同声。
傅宗源没有理会,他慢慢地撩开战袍下摆,“扑通”跪了下来,看着南方,嘴里喃喃有声:“洪泰爷,你看见没有?大晏完了!完了呀!老臣,老臣愧对于你。”
远在京师的洪泰爷自然不会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安静了片刻,一双浑浊的眼睛微阖着,面容呆滞片刻,突然怪异的一笑。
“如此,也好。”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臭名昭著的只爱财不爱国的商场将军,话音一落,突地拔出佩剑,以极快的速度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傅将军!”
离他最近的伍通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可惜,晚了一步。汩汩的鲜血从他脖子上流出,滑上他的战袍,也溅在青砖的地面上,狰狞无比……
“大将军!”
傅宗源圆瞪的双眸无法闭上,他还没有落气。
手指动了动,他张开嘴,费力的吐出了一句话。
“告诉李大当家的,那笔生意做……做不成了。”
“……大将军!”
伍通半跪在地上,微微一愣,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恼。傅宗源怕死,又不怕死。或者说,他只怕死在赵樽的手上。他不降不叛,似有风骨,却也不敢打,竟然自刎而亡,骨气尽失。他看上去爱国,却更爱财,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不与军情和国事有关,更没有交代半句他死了之后居庸关如何守卫……
“伍将军,是战……还是降?”
一名年轻的参将走近,看着傅宗源的尸体喃喃。
城还没破,战也还没有打完,甚至于胜负都未分,可守将却因为害怕先行自刎了,这样的战事写入历史都将成为一个千古笑料。
伍通慢腾腾的起身,看着天际的浓烟滚滚,也看了一眼不负责任的傅宗源,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不战,不降!”
“不战,也不降?”那年轻的参将极是疑惑。
伍通点点头,慢慢道出一个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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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炮虽猛,但厚实的夯土城墙也极为坚固。
居庸关作为北方咽喉之地,执天险之便利,数年来为防御北方外敌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便此时晋军火力密集,攻势威猛,但“守城易,攻城难”,一时半刻也攻不破。
“伍将军有令,开城门,跑!”
一个“跑”字的命令下达,居庸关的守卫便疯了。他们丢弃战车,脱下盔甲,如同一群溃散的蚁群,争先恐后地往通往关外的城门口跑去,生恐脚步慢了,会成为晋军炮火下的亡魂。
“殿下,他们在往关外撤离!”一名兵士飞快奔向赵樽,大喊出声。
赵樽高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还在往下密集射出的弓箭,皱了皱眉头,面色微微一变,回头冷声厉喝。
“丙一!”
丙一听令,打马上前,“殿下,属下在!”
赵樽冷冷眯眸,朝高高的城墙一望,“喊话!”
“是!”丙一狠狠抹了一把脸,打马往城墙的方向走了几步,拔高嗓子大声喊:“居庸关里的人听着,你我都是大晏子民,同根而生,无内外之别,无恩仇宿怨……都是当兵拿饷,只为在乱世活命,都不容易,你们开城投降,晋军不杀不掳,任由你等去留……”
丙一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
可在炮火中,传入城墙上已十分的微弱。
或者说,由于从众的心理,惊恐的守城兵士已无法分辨此时最好的做法。他们在慌乱之下,仿佛一群逃难的平民,只能被动地跟着伍通往去向关外的城门涌……
可惜,那扇城门外,并不安全。
夜幕之下,火把闪着昏暗的光芒,就在那一圈圈中氤氲的光线中,外面有一群黑压压的兵卒堵住路口。
那些人身着重甲,腰上马刀锋利,骑着战马整齐的排列在城门外,人数多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娘也!兀良汗的人?”
有人低低抽气出声儿,声音里满是惊恐。
“是,是兀良汗的鞑子——”
原来兀良汗的人马早已埋汰在居庸关外,就等南晏军队打开城门逃命时涌入。
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居庸关已是守不住,兀良汗是要与晋军对阵,还是想要如何?
来不及多想,一个兵士吓得屁滚尿滚地奔向伍通。
“伍将军,兀良汗的人来,来了!”
“什么?”伍通双眼微微一眯,面上像是惊恐,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骑马上前,看着不远处火把带出来的一片烟雾,也看着那个懒洋洋骑在战马上的男人,仿佛看见了漫天的血光。
“伍将军,我们投降吧!”
有南军兵士大声的喊叫起来。比起赵樽,他们更害怕兀良汗的鞑子。
“对啊,伍将军,我们投降晋王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做俘虏,总比做死人好一点。
听着兵士们一声声的呐喊,伍通的面上阴晴不定,“来不及了。”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兀良汗的兵马已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们冲入关门,仿佛疯子一般见人就杀,挥刀就砍。
傅宗源一死,守卫的南军已成一盘散沙,而伍通原本就是东方青玄的人,大开城门就为迎他入城。
没有了指挥官,本就乱成一团的南军丢盔弃甲,逃也不掉,退也退不了,只有被动挨打。
“杀!杀光他们——”
兀良汗大阵中,东方青玄妩媚的凤眼带着嗜血的光芒,看着那一扇洞开的城门,莞尔一笑。
“夺下居庸关,给晋王送一个大礼!”
冷风还在呼啸着烈烈地吹,在兀良汗的大部队冲入关门时,战局终于转变了他原有的方向。
如此一来,居庸关便如同饼中的一块馅。
赵樽在南,他在北。
短兵相接,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然而,比起赵樽来说,这边已大开城门。东方青玄完全可以抢在赵樽之前,拿下居庸关……
~
同一个时间点,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做的事也不同。
就在居庸关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时,在离居庸关不过十余里地的山坳子里,却温暖如春风拂过。
远处的火炮声,清晰可见。
若是换了往日,哈萨尔定会心绪不宁。
可是此刻,他看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她浅浅呼吸着,躺在他的胸前,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从他的肩上洒开,撩得他心思起伏不定。
此时的她,是安静的。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没有冷漠,没有疏离,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微弯唇角上甚至带了一点浅浅的笑痕。
回味着先前那场酣畅淋漓的男欢女爱,他的一颗心,宁静得宛如面前的山峦。外间的生死搏斗,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也都淡了。
别人激烈交火又如何?别人不死不休又如何?
他的纵情挥洒,只愿与她而已。
一瞬不眨的看着她,他的胸口柔情涌动,满满的充实。
那是一种极为奇怪的反应——
没了李邈,无论他得到多少,心里都只有孤寂。
有了李邈,就算他失去了全天下,也觉得满足。
目光静静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与她的过往。
穹窿山上,她在草丛中吃着包子,心满意足的低低发笑……
水井台边,她揉着手腕,回头看他,那一眼,妩媚生动,让他记了数年……
漠北的草原上,她窝在他的怀里,一起奔马狂奔……
曾经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想着那些甜蜜美好的过往,心狠狠的痛着,以为此生与她再无交集。却万万没有想到,终于有了今天——她又睡在了他的怀里。
“嗯……”
怀里,突地传来一道梦呓般的呻吟。
他低头,目光柔柔,“你醒了?”
李邈激灵灵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哈萨尔为什么又会在这里,等稍稍回神,她“嘶”了一声,发现浑身上下痛得像散了骨头似的。
再一回想,她腾地烧红了脸……
就在那悬崖之上,她竟然与他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那一刻,她到底为什么会忍不住,到底为什么会放纵情绪,到底为什么会由着他为所欲为,又到底为什么要与他死死缠绵甚至主动迎合,她已经说不清了。
情绪,只是莫名的情绪。
不,是该死的难耐的不可按压的情绪。
与他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她暗吸一口气,推开他的胳膊,努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无所谓地坐起,整理着身上褶皱的衣裳,淡声道,“你自由了,回吧。我也自由了,该回了。”
哈萨尔蹙眉看着她,良久不做声。
天空上还是黑沉沉一片,他的心在黑暗中刺痛。
“既然你我都自由了,为何不能一起回?”
李邈狠狠揉了揉额头,脑子有一点混乱,有一点焦灼,还有一点惶惑。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想先前自己的浪荡,更理不清此时怦怦直跳的心到底在怎么想,只想逃,想逃得远远的。
“沙漠,我们回不了,放彼此自由吧。”
“为什么?”他情绪很淡,嗓子干哑。
“因为……”她转过头去,刚刚说出两个字,远处突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她心里一凛,半眯半开的双眼猛地睁大,紧张地望向哈萨尔。
“居庸关开战了?”
“是,开战了。”哈萨尔点头,“又如何?”
“你……怎么办?你的天下,你的城,还有你的江山?”
“无妨!”哈萨尔自嘲一笑,“你睡着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我的天下,我的城,我的江山,我的皇位,都不如一个你。再说,我不是不打,我是无法打,我是被迫的……邈儿,是你胁持了我不是吗?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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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绝境缠绵
这样的话从哈萨尔嘴里说出,无疑是动听的。
李邈从未见过这样无赖的他,隐在黑暗中的脸微微发烫。
想到楚七的捉弄,想到昨夜颠狂的混乱,她还理不清楚情绪,除了想要逃离这般尴尬的处境,另一个想法,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被巴根趁机攻击,影响前程。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谁胁持了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不要。”哈萨尔低笑一声。
李邈目光一睨,想要嗤他,却看见他起伏不停的胸膛,还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和那一只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的耳环。
“看好吗?”哈萨尔微微侧头,对上她的眼。
李邈怔住,心里羞臊一下,想从他的怀里脱离,可身子刚刚一动,腰身便被他扼紧。
“你放开我——”
她挣扎着,声音发哑。但那只手不仅没有发,反从她的腰际慢慢往上移动,让她不由自主快起昏迷之前的疯狂,更是难堪不已。
哈萨尔慵懒地勾唇,“我再也不放。”
似是得了耍无赖的乐子,他越发无赖。
李邈挣脱不开,看着他的笑脸,又气又恨。
“再不把手拿开,我剁了你。”
他动作不疾不徐,“剁了我,也不放。”
李邈眉头蹙得紧紧的,与他灼热的目光交战了几个来回,只能无可奈何的别开头去,不再搭理他。可看她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却越浓,得寸进尺似的,猛地低下头来,嘴唇从他的发顶开始,慢慢往下,吻上她的额,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脸,她的耳朵,她的唇……
“邈儿,我们好好过吧……”
李邈的心脏在狂乱的跳动。
先前在悬崖上时,她的脑子有些糟乱,过程有一点像做梦,虽然疯狂,但感受却不太清晰。但这一刻不同,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他热吻,那感觉像温水滚过身子,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他一直在吻,吸吮着她的唇,天昏地暗般吻了许久,仍是不放。
荡漾在她唇上的他的唇,依稀只有两个字。
“邈儿……”
李邈被动承受着,也被动地感受着他的渴望。
她知道,他属实等了她许久,许久……
可到底有多久了?昏暗的天地间,感受慢慢模糊,只有冷风最为真切。她默默地依在他的怀里,在他唇齿的辗转间,数着过去的日子,竟是想不起来两个人到底分离了多久……
可越是数那些日子,心脏越是抽搐。
那感觉……仿佛是痛?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沉迷在深吻中的模样,似乎回到了两人偷尝禁果那一晚……那是他第一次是吻她。也是在那一晚,她把自己交给了他。那时他的眉眼,他英俊的脸庞,无一处不是欢愉。
此时的他,不是彼时的他。
可此时的他,又像极了彼时的他。
咽了咽从他口中渡过来的津沫,她张开嘴,呼吸了一口气,推向他的胸膛,“沙漠……你听我说。”
他再次压下头颅,靠近她的唇。
“我知道你的意思,邈儿,不必再说,我自有决断。”
李邈心口怦然一动,缓缓眯起眼,双手扼紧他的下巴,不让他温热的呼吸喷到脸上,也不让他火热的双唇再落下来,影响她的思考。
居庸关一战,如火如荼。他身居太子之位,也肩负着北狄的使命,身边有无法的政敌想要找到机会致他于死地,他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与她偷偷躲在这里儿女情长?
尤其这件事,是楚七做的。
楚七是她的表妹,楚七做的事,该由她来负责。
她道:“沙漠,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做。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在这件事上,是楚七胡闹了。但她只是为了她的男人,也情非得已,你莫要怪她。不过,你做你应该做的事,哪怕是敌对的关系,楚七也不会怪你。”
“楚七是为了她的男人……”哈萨尔呵的一笑,重复一遍,落在她腰上的手往上一移,猛地抓紧她的肩膀,强迫她抬头面对着自己,“那邈儿你告诉我,你违背楚七的初衷,就这样放我回去,可是为了你的男人?”
心里一震,李邈紧紧抿着唇,迟疑一下,“不是。”
她没有承认,可那短暂的迟疑,对于哈萨尔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福音。
他唇角轻松的扬起,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更紧。
“邈儿,你不想我为难,可是我……”可是什么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只一双深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邈,仿佛经过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思量与权衡,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既护我,我也要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李邈眼皮微微一跳,满脸不解。
哈萨尔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低笑一声,双手松开,把她绷紧的身子纳入怀里,紧紧拥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轻松,却如有千斤之重。
“为了你,我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冒天下之大不韪?几个字入耳,李邈心脏剧烈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抬头,审视他幽深的眼。
“傻瓜,不要这样看我。”哈萨尔掌心扼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微微往下一按,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用力搂紧她柔软的腰,那力道之大,似是恨不得把她的腰身掐断,又似是想把她完完整整的纳入自己的骨血。
“我曾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想要……”
她的问话,被他吞入了嘴里。
一个深深的亲吻也彻底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挣扎了,却逃不开他火一样的热情,那带着补偿之力的热吻,一直在她的唇间辗转,辗转,一直辗转到她的下巴,再沿路亲吻到锁骨……
然而,就在她难耐的“嘶”声起,仰着脖子双阖着朦胧的双眼想要更多时,他却低声一笑,从她白皙的脖子上抬起头来。
“我要去谢媒。”
~
居庸关。
兀良汗的人马,海潮一般嘶吼着冲入城门。
他们挥舞着马刀,吆喝着听不懂的语言,虎狼般悍勇地冲入溃散的南军中间。看上去混乱,可他们的阵型却半点未散。骑兵冲锋,步兵策应,盾兵护卫……有条不紊地一边往前推进,一边疯狂的杀戮,仿若一群来自黑暗的秃鹰扑腾着翅膀在啸傲的呐喊,袭击他们到嘴边的猎物,把崇山峻岭中的居庸关,炼制得宛如人间地狱。
北风很冷,厚重的盔甲与刀枪撞出一道道破碎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声音。
那样的画面无法用言词来形容。
都说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如今东方青玄要去与赵樽打架,赵绵泽的居庸关南军也在遭殃。逃跑中的南军兵士对于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不知所措,即便他们想要投降,也没有机会了。兀良汗的人就像疯子一样,见到人就吹,好些人还没有把“投降”说出口,脑袋已经滚落在地上。
居庸关无数的兵士成了刀下亡魂。
疯了,兀良汗疯了。
刺骨的北风中,一排排鲜活的生命成了一具具的尸体,混乱的局势如同烈火烹油,无人能够改变。入关的兀良汗像席卷天地的狂风巨浪,铺天盖地地扫向南军的队伍,最终那个范围越缩越小……
这是南晏的第一道军事重镇,这是漠北各族挺进南晏的门户,数十年来,北狄屡攻不下的居庸关城池,在嘶吼,在哭泣,在呐喊,最终,却只能无奈地接受它新的宿命——臣服于东方青玄的铁蹄之下。
北风在呜咽,大地在震动。
还未入城的晋军,听着里面的巨变,却无力回天。
兀良汗早有预谋,速度太快。南军被混入了奸细,也败得太快。想傅宗源十五万人马,真正死在赵樽手里的不过九牛一毛,兀良汗凭着不足十万的人马,把南军践踏得惨不忍睹……
在血腥的杀戮面前,要么反抗,要么投降。
这样惨烈的屠杀,让人胆战心惊。不过短短时间,南军死的死,降的降,整个居庸关都成了东方青玄的瓮中之物,那些不服气的人都死在了马蹄与钢刀之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谁也不会想到,当晋军与南军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东方青玄没有动,当北狄想要驰援居庸关的时候,东方青玄没有动,甚至当赵樽兵临城下的时候,东方青玄也没有动。可他却长了一双猫头鹰般的眼,伺机扑上来,矛头稳、准、狠的掳夺了胜利果实,拿下了北狄数十年来都没法破灭的居庸关,以极少的人数,扫荡了在赵樽的攻势下完全丧失战斗力的南军,成了居庸关的新任主宰。
赵樽骁勇擅战,有勇有谋,却恪守游戏规则。
但东方青玄不一样,他只求结果,不管过程……为达目的,可以不策手段。
城池外面,丙一眼圈发红,咬牙的声音满是恨意。
“殿下,夺城的人是东方青玄。”
赵樽紧抿着嘴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勒住马缰的手微微一紧,一双冷鸷的黑眸鹰隼般扫向了突然静寂的四周,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肃杀的寒意。
“人来杀人,佛来杀佛——”
他话音一起,周围突地响过一道抽气声。
“殿下,快看——”丙一低声喊道。
赵樽漫不经心地抬头。
只见高高的城墙之上,突地亮起了一片火光。在火光之中,东方青玄鹤立鸡群一般被兀良汗的将校簇拥着,优雅,飘逸,面带微笑,如同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若不是老天亲眼看着,谁也不敢相信,就是这个男人,一个“杀”字,让鲜血染红了居庸关的青砖。
“晋王殿下,久违了!”
东方青玄轻柔的声音冲破肃杀的夜色传了过来。
城墙下方,一阵静默。
晋军里面,有无数人认识东方青玄,也有无数人听过他的声音。但声音虽相似,面孔却看得不是太清……有人奇怪,有人疑惑,却无人出声儿,也不敢确定。
赵樽冷肃的脸,比冰霜更凉。
“大汗安生日子不想过了?”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殿下莫要误会,我原本只想历练一下兀良汗的战斗力……打了此处,发现三打一的戏码唱错了调儿。既然哈萨尔错过了,我就不能错过。”
赵樽目光如剑,剜了过去,“你以为凭你之力,可以守住居庸关?”
东方青玄沉吟半晌,摸了摸下巴,莞尔道,“兴许会守不住,但凭着居庸关之险,总能拖你十天半个月……届时,拿不拿得下居庸关且不说,你的北平城……怕是守不住了吧?”
赵樽冷哼,“哈萨尔若来守关,我会为他准备半月之期。至于你……你觉得可以?”
毫不理会他的奚落,东方青玄“呵”一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城墙下架着的火炮,抬起宽袖,轻轻一指,“我有什么不可以?你有的,我未必没有。”
他说罢,像在指挥似的,抬起的手猛地往下一压,这时,只听见“轰”的一声,城里响过一声剧烈的炮击……
赵樽面色微微一变,东方青玄的笑颜更是恶劣了几分。
“晋王殿下,兀良汗的火炮,威力不比晋军差吧?”
赵樽冷冷眯眸,看着城墙上被重新插上的兀良汗旗幡,唇角掠过一抹不着痕迹的冷笑。
距离太远,东方青玄看不清他的表情,犹自笑道,“殿下是不是好奇我如何会有这般强大的火器?说来么,告诉你也无妨……”他的视线微微一转,看向骑马伫立在赵樽身侧的小女人,笑得媚气无比。
“还多亏了阿楚。”
从东方青玄出现开始,夏初七便已经看见他了。
但是由于距离的关系,她能看见赵樽的话,却看不见东方青玄的话。
这会子她看赵樽变了脸色,心里便跟着发沉。
一皱眉,她低低问,“赵十九,那厮说了什么?”
赵樽安抚地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眸色淡然地望向东方青玄,“大汗的偷窃能力很强,但离间伎俩,还有待提高。俗话说,胜者王,败者寇。既然你占了城,出了招,我们便在这居庸关比划比划也好。”
“晋王殿下果然霸气,分明就是必输的仗,还要打下去。”
东方青玄笑得眉眼弯弯。要知道,论人,兀良汗原本驻扎在居庸关外的人马就不比晋军少太多,论火器,晋军的火器技术虽然强大,但远远不若后世的威力,更何况,兀良汗相比也不逊色多少。加上居庸关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城远比攻城易,就算势均力敌,赵樽也只能吃亏。
两军对峙着,天地仿佛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之中。
天上的弯月发出惨白的银光,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令人作呕。
东方青玄看着城下的赵樽,打破了沉默。
“晋王殿下,我倒有一个双赢的提议。”
“说!”赵樽的眸底,宛如蕴了千年的冰封。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江山美人,你选一个。”
对他的话,赵樽似乎并不意外,也跟着笑了。
“大汗可知,数年前,也有人让我选过,你猜结果如何?”
东方青玄仍然在笑,“如何?”
赵樽打马上前两步,冷冷的目光如同肃杀的刀锋。
“江山美人,本王都要。”
“回答甚好!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调侃一句,又严肃地正色道,“殿下应当清楚,如今的形势对你不利。你我之间的输赢结果且不论,就论时间……我耗得起,你却耗不起。北平城要是丢了,你没有退路。我即便输了,还有兀良汗十二部……”
说到此,他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放不下美人儿,那么我劝你,还是回守北平吧。”
赵樽冷肃的眸中,掠过了一丝笑意,“我若是鱼与熊掌都要呢?”
东方青玄静静看着他,“你不听我,会后悔的。”
赵樽还未答话,一直在分辨他唇形的夏初七突地上前。
“赵十九……”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让我跟他去,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他不会怎么样我的。他说得对,形势对我们太为不利了,尤其我们的宝音在北平,确实与他耗不起……”
“阿七,我此生最讨厌受人威胁。”赵樽目光凉凉地望住她,语气极为低沉,默一瞬,突地冷冷一笑,“有人想拿整个江山来换你,我都不换,更何况区区一个居庸关?你放心,此一战,必胜。”
“可是赵十九……”
“没有可是!我赵樽若是拿妻换城,枉为男儿。”赵樽声音冷厉,说罢不再理会她,调转马头,挥剑沉声。
“晋军将士听令,继续攻城!攻必克,守必胜。”
“是!”
“攻必克,守必胜!”
嘹亮的冲锋号角再一次回应在昏暗的天地之间,只不过这一次,对手换了人。他不再是贪财胆小的傅宗源,而是悍勇无匹的兀良汗……还有极为了解赵樽战法的东方青玄。
若干年前,当两个少年在庭院舞剑,临风把酒之时,谁也不会想到,在未来某一个惨淡的月色下,会有这样一场殊死的恶战。
~
就在居庸关饱受锋镝之苦时,北平城也笼罩在一片金革之声里。
厚重的城墙上,“嗖”一声响,一名持弓的守卫被偷袭而来的神臂弓射中,凌空摔落下去,那一支冷箭当胸穿透身体,直直地射向一丈外的墙体,猛烈碰撞后,“叮”的落在青砖上。
箭杆上带着那兵士的鲜血,还有一封书信。
“陈将军,你看——”
离那支箭不过寸余的兵卒吓得白了脸。
等箭停了下来,他方才小心翼翼的蹲身,取下信函,递给陈景。
“……是兰子安的手书。”
兰子安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凡事都喜欢走过场。这一封洋洋洒洒千言信,是劝降陈景来的,语气极是委婉,言词也很恳切,只可惜,秀才遇到兵,完全没用。陈景黑着脸只看了一眼,大抵意思看明白了,便“撕拉”一声扯碎,由着它片片飞出城墙,飘落在空中。
“传令下去,死守北平!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一句话,简洁,力量,气概十足,顿时激起热血无数。
“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呼啸的北风,呼啦啦的吹动着旌旗,却淹不住北平守卫的呐喊,也淹不出城外成千上万的南军呐喊着攻城的声音。
这已经是南军第三次冲击北平城了。
都说打仗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南军前两次攻城都无功而返,气势却没有丝毫的减弱。这一次似乎准备得更为充分,攻势也较之前面更为猛烈。
不得不承认,兰子安虽是书生,却自有一套带兵之法。
相较于攻城的南军,此时北平城守军的兵力悬殊极大。
从人数上来说,南军几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从攻城的气势上来说,兰子安训练后的这一支南军,似乎一点儿也不比晋军差。从装备上来说,南军除了火器稍微弱了一些,装备也极为精良,骑兵猛,步兵烈,弓兵精,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上次北平一役的残兵败将,而是精挑细选的精锐之师。
陈景觉得,这兰子安的心思,难以琢磨。
他有这样的本事,若是一心为赵绵泽保江山,为何不趁早利用邬成坤攻城时的三十万大军做做文章,一鼓作气,彻底摧毁晋军主力?反倒让邬成坤在北平栽了大跟头,把小命都搭上去了,甚至于害得赵绵泽几乎完全失去了北平的控制力了,方才出来重整旗鼓?
可是,若他不是一心为赵绵泽保江山,又何苦在这个时候围攻北平,以解居庸关之危?
他不懂,也没有时间给他考虑。
在这个新的对手面前,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兰子安的攻城能力,比他想象的厉害了许多。
在他的指挥之下,攻城的南军,如决堤的江河一般,滚滚涌来,一波又一波,疲软便通,休息后再来……好在北平这座古城,坚固的城墙自有它的抵制之道,加之陈景早就架在城墙上的火炮,每一次都把南军的攻击冲散在城下。
在陈景看来,兰子安就像一只兔子。
每一次进攻都是这样,来得快,也去得也快。
又一次冲锋,他约摸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眼看无望一次突破北平城门,那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如同潮水一般涌退了下去。可他们与以前战败的南军不一样,即便是败退,仍是保持着昂然的姿态,并无半分颓然……
他知道,这是兰子安想要保存实力的打法。
懂得审时度势,不在晋军强大的火器下做无谓的牺牲,而是拼人力拼时间与敌人耗……单从这一点上看,兰子安比邬成坤精明了不知多少。
从古至今的战役都是这般,打一打,得歇一歇,修整一下。
当北平城浸入一片沉寂之中时,天空已微微泛白。
同一时间,居庸关也已经平静了下来。
一轮同样惨白的月光,照着两个不同的战场。
可两个战场上,却有着一样的结果——僵持。
东方青玄的兀良汗兵马比起赵樽的晋军从整体势力来看,还是要稍逊一筹,但他们想要越过晋军入关南下,基本没有可能。可正如东方青玄说的,赵樽想要在短时间之内攻破关门,把他们打出关外去,也不容易。
如今他们拼的便是时间。
兀良汗在北边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可兰子安在北平却捅了赵樽背后一刀,若是陈景抵不住,那么赵樽将失去了大后方的根基,也失去了战略上的主动性。
按常理来说,赵樽此时应当退去保北平。
但是,他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居庸关,不仅这一个多月的仗白打了,东方青玄还会成为他长久的隐患。从此,他倨关而守,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扑过来,咬住他的尾巴,吃他的胜利果实。
背后有虎,还是一支凶残的老虎,对于赵樽来说,很是头痛。尤其东方青玄此人,惯常利用敌人的漏洞做大文章,再用极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利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他不能退去的理由——
若是他此刻退离,指不定整个昌平一线都会覆灭。
紧接着,东方青玄的战火,很快就会烧遍北边大地……
他相信,东方青玄有这样的野心。
他也害怕,东方青玄的嗜血杀戮。
不管他与赵绵泽内战如何,南晏的国土不能丢,南晏的老百姓也不能枉死。
若不然,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
次日,两边的战场,都处在平静中的肃杀里。
一直到入夜,都风平浪静。
天儿完全黑下来时,黑沉沉的天幕中,风声冷厉,冷雨微飘,似乎在酝酿着下一场更为激烈的战斗。
陈景站在城墙上,按着腰刀极目远眺片刻,调转头来,对身侧几位将校道,“诸位先行回去,抓紧时间歇息,养精蓄锐!”
“是,陈将军。”
一干人退下了,陈景独自在风口上站了一会儿,慢慢往阶下走去。
~
晋王府。
小雨沥沥,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印着陈景的脚步。
他没有在前殿逗留,径直往后殿而去。
还没有迈过门槛,便听见里面传来小宝音稚气的笑声。
“晴姨,今日为啥没有人放鞭炮?”
陈景一怔,反应过来是小宝音把炮声当成鞭炮了,嘴唇不由微微一抽。屋子里,晴岚也轻笑一声,听情绪似乎没有受到北平城被围攻的影响,淡然的声线仿若天籁般传来,让陈景入府之前的浮躁之气一扫而空。
“鞭炮声那般响,小郡主不害怕吗?”
宝音娇声娇气地哼了一声,“宝音才不会怕呢。”
晴岚似乎有些意外,挑高尾音“哦”一声,笑意徐徐如春风,“小郡主的胆子真大,奴婢好生佩服。可一般小孩子都是怕鞭炮的,我们家小郡主为什么会不怕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小宝音很难回答。
她搂住晴岚的脖子,仰着小脸儿想了想,方才大声道,“因为宝音的阿爹是战神,宝音的阿娘是战神的媳妇儿,宝音的阿木古郎是战神中的战神……”
不管说什么,她总会提到阿木古郎。
都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了,与夏初七当初设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小小的孩儿根本就没有忘记东方青玄。不仅没有忘记,而且字里行间,阿木古郎与她的阿爹和阿娘在她的地位,分明是一样的。
想到此,晴岚不禁唏嘘一声。
她尚未答话,门口便传来陈景的声音。
“小郡主说得对,战神的女儿何惧鞭炮?”
晴岚心里一怔,下意识的转过身来,纤细的身影在灯火下,带着一种柔柔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看向陈景的眼波,完全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眼神儿——缠绕了无数的柔肠,即便不发一言,却似有万千的牵挂。
“陈叔叔——”
小宝音尖着嗓子一唤,小小的身影便风一般卷了过去。
抱住陈景的双腿,她仰着小脑袋,笑眯眯地问,“可是我阿爹和阿娘回来了?”
陈景抚了抚她兴致勃勃的小脸蛋儿,淡淡瞄了晴岚一眼,方才弯腰把宝音抱了起来,走向那一张铺了软垫的南官椅,把小家伙儿放上去坐着。
“过几日就回来了,小郡主要乖乖的等。”
“哦”了一声,小宝音撇了撇嘴,似乎若有所悟的一叹。
“大人惯会欺骗小孩儿的……”
陈景和晴岚一怔,对视一眼,都摇头发笑。
笑声是一种最为神奇的东西,总能给人一种潜在的力量。
屋子里的沉郁散去了,晴岚放松了情绪,款款走近,为陈景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看着他飞扬入鬢的剑眉,疲惫的脸色,担忧的眸光便定住了。
“陈大哥,外头的情况可还好?”
陈景点点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茶水,瞄了宝音一眼,朝晴岚使一个眼神,等两个人一起走到边上,方才压低了声音。
“兰子安这厮比我预想的厉害,若是殿下在居庸关久攻不下,来不及回援北平,恐是……”
说到此,他抿唇停住,似有迟疑。
晴岚心里一凛,“恐会如何?”
陈景不敢说“北平城凶多吉少”,害怕影响她的情绪,只是凝住眸子,淡声道,“倒也不会如何。殿下在走之前,就已经吩咐过。若是北平情况有变,你就带着小郡主从地道离开,暂时躲藏。”
稍稍一顿,他眉头蹙紧,“今日休战了一天,兰子安一定会在今夜有所行动,依我判断,会是一场总攻……晴岚姑娘,你马上带着二宝公公和小郡主离开,我拨一些侍卫给你,你带着他们从地道离开,前往密云方向,那里是晋军辖地,暂时可保安全。”
晴岚微微一怔,“你呢?”
陈景紧握的拳头松开,按住腰上的佩刀,目光坚毅的望向她。
“殿下将北平交予我,我必与北平共存亡。”
“陈大哥……”晴岚喉咙一硬,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
她与他向来都是一样的人,忠诚,有信仰。今日若是换了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不能劝陈景,也不想劝陈景。他们从来都不怕死,若是可以为了主子去死,那将是他们的荣耀。
但她还是想留下来,与他同生共死。
“殿下的安排万无一失,即便没有我在,小郡主也会安然无恙,陈大哥,我想……”
“晴岚姑娘,大局之前,切莫儿女情长。”陈景像是知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锐利的视线巡视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极为缓慢。
“你我若有来日,定当共剪西窗之烛……”
他交代遗言一样的话,骇得晴岚呼吸一窒。
她定定望住他,好久无法出声。
陈景耷拉下眉,瞄了一眼宝音的方向,见小丫头没有看过来,偷偷伸手过去,握住了晴岚的手,与她对视着,面上并没有小儿女的懵懂涩意,有的只有如同战友一般的坚定表情。
“北平是晋军的后方,背水一战,我惟有以命回报殿下,你懂我的。”
“我懂。”晴岚声音微微哽咽。
窗棂处拂入的夜风,似乎比往常更凉,透过晴岚薄薄的衣袖,激得她浑身冒出一串鸡皮疙瘩,脑子似乎也瞬间失去了思考之力,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扑上去,紧紧圈住陈景的腰,重重呼吸。
“陈大哥,你定要保重。”
“我会的。”陈景抬起手,终是圈住她的腰。
晴岚一笑,突地踮起脚,抬目与他对视。
“你随我出去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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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柔光照铁衣
晴岚松开陈景的腰,出门把郑二宝喊进来看着独自玩耍的小宝音,便低垂眼睑,一眼也没有看陈景,径直迈了小碎步往外走。那逶迤的留仙裙裾摆出来的风情,让刚进门的二宝公公张嘴愣一下,朝陈景猛眨眼,一脸奸笑。
“快去呀。”
陈景不知所措,目送晴岚的背影离开视线,方才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踏着雨湿的青石板,慢慢踱入甬道。细雨轻柔地落在甬道两侧的屋檐上,晕出一圈小小的涟漪,为静谧的夜添了一种古怪的情绪。
府中的人都已入睡,甬道很安静。
陈景保持着与晴岚约十余步的距离,默默跟随着,脑子有些放空。可甬道尽头,跨过一扇镂花朱漆的拱门,竟到了晴岚的闺房。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迈入房里,陈景微微一愣。
“晴岚姑娘……”
晴岚顿步,纤细的身影慢慢调转,头却是垂下的,“你怎么了?”
“我……”陈景语气踌躇,与她四目相对时,似是更加不好意思,紧张的攥起了拳头,“姑娘家的屋子,我不方便入内,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还烦请你跑一趟,我在这里等你便是。”
晴岚唇角一扬,像是笑了。
可仔细一看,她又没笑,只是目光微微一闪。
“这样东西不方便拿出来,也不方便被人瞧见。”
陈景眸子一眯,疑惑更甚,“可是我…”
“别可是了。”晴岚倒回来几步,拽过他的胳膊要往里拉。
拉拽间,感觉到他身子绷得紧紧,她不由好笑。
“进来吧,我还会吃了你不成?我说你这人也是古板得紧,当下不比常时,大战当前,何来男女之防?更何况,你我二人既然相互心许,又何苦计较这许多?”
她说得坦然,反倒令陈景这大老爷们儿意识到自个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不如人家姑娘。眉梢微微一跳,他面有微红,略带羞臊,却也不再挣扎,由着晴岚拖着他的手往里走。
两个人靠得很近,女子身上软温的、清香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
长常身处军营,陈景长期与男子打交道,对这种女儿家的馨香与柔软,天生没有抵抗力,只觉得那股子气息像沾了仙气儿似的,不时从鼻尖钻入体内,带来一股股酥麻躁动的情绪,按捺也按捺不住,心跳得很快,如那次在存心殿一般,忍不住想要抱她。
察觉到自己不堪的念头,陈景的脸臊得更厉害。
一入门,他便飞快抽回手,不敢去看那一张床榻前垂着的珠帘。
“晴岚姑娘,在这说罢。”
“你急什么?”晴岚抿嘴而笑。
“你是个清白大姑娘,我待得太久,未必瓜田李下。”陈景面颊一红,声音略有干哑。
“呵,如今说这个,你不嫌晚了么?”晴岚似笑非笑地抬头,一眨不眨看着他,声音柔若春水,“那一日在存心殿,你那般待我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不清白了。”
“喔”一声,陈景头垂得更低,声音有点张巴。
“我,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晴岚紧紧盯住他不放,“那你准备如何负责?”
陈景微沉的眼子猛地抬起,近距离地扫着晴岚白细的脸。
他很想说,要娶她过门,让她为他生儿育女,两个人一起活一辈子,死了还埋在一个土坑里。他也很想说,他这辈子除了她谁也不会再娶了,更不会学别的男子纳姬妾无数,他只想一心一意的对她,就像殿下那般……可尽管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他却生性不是浪漫风情之人,张了几次嘴,还是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
“我会好好活着,会对你负责……”
心里一叹,晴岚知道对陈景这样的男子本就不该奢望他会在离别之能说出什么动听的话来。而且时间来不及,她也不想再与他纠结着扯这些不切实际的虚幻东西。
她想的是实实在在的给予。
咬了咬下唇,她盯他一眼,下定了决心。
“要负责你得听我的。”
“哦。”陈景认命的上前一步,“你说。”
晴岚眨眼,“你跟我进来……”说罢她转身入内。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一串晃动的珠帘里,陈景呆怔了许久。
晴岚到底要给他什么?他不是太清楚,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可哪怕他明知道三更半夜的待在姑娘闺房里不对,明知道这样下去兴许会毁掉她的闺誉,但马上就要离别的伤感情绪,棉花似的塞在他的心窝里,令他难以割舍,难以放下,那一双脚就像不听使唤似的,尴尬一会,还是跟了进去。
轻“扑”一声,珠帘荡出一抹风情的弧度。
珠帘里面是她的卧房,光线很暗,但却如风吹海棠,香风阵阵。
他目光微眯,心怦怦不止地想要寻找那抹身影。
可不等他看得太清楚,一个白花花的人影便扑了过来,猴儿似的灵巧矫健地紧紧攀伏在他的身上,带着香气的声音,从怀里幽幽传来。
“陈大哥,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我自己。”
此时深秋,天已经很凉,屋子里未生暖炉,陈景身上的战袍,带着风尘、血腥还有雨水浸过的寒潮,在相贴时为她柔柔暖暖的身子带去了一片凉意。晴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身子哆嗦一下,把他抱得更紧。
“抱紧我,我冷……”
美人儿送抱,事发突然,陈景完全呆怔了。
他傻了许久,愣愣的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温暖的身子再一次紧紧贴上来,他的思绪才从放空的状态中拉回。
猛地低头,他看着只及得上自己肩膀的姑娘,光滑的雪肩,细白的脖子,那掩在氤氲阴影里的半边脸儿,还有他虽然不敢去触碰,却可以明显察觉到的她的火滚以及她身上不同与男子的细腻与温柔……哪怕隔了一层衣襟,仍是熨了他的身,熨了他的心,熨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疯狂的涌动。
他应该推开她的。理智这么告诉他。
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紧紧圈住了她腻白的腰身,把那温丶软的一团密不透风地裹入了自个怀里,还为自己找了一个极为蹩脚的理由——她冷,只是抱一抱。
“陈大哥,谢谢你。”
身子暖和了,晴岚吸一下鼻子,满足的一叹。
在她做这个大胆的举动之前是有过犹豫与惶惑的。
甚至于,她有预想过,若是陈景生硬地拒绝了她,她应当怎样找台阶下来,不至于太丢脸。几番徘徊不定,可想到北平城的烽烟,她还是把自己的退路直接斩断,先入屋子褪了全身的衣物,无一丝阻挡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勇敢地扑到他的身上,将女儿家所有的矜持与羞涩都抛到了脑后。
“如今我这般,便不再清白的了。你若不要我,我除了死,别无他途……”
“晴岚姑娘,不是这样的……”
她的决绝,让陈景心里发抽。
“你快穿好衣服,我,我先出去……”
“……姑娘家的衣服,脱容易,穿却不易。”晴岚微微眯眼。
陈景再一次傻住了。
在这之前,他是有想过的。北平城危在旦夕,若是他不幸身亡,晴岚该怎么办?所以他注意保持与她的距离,可他哪里会想到,看着温温弱弱,端庄守礼的姑娘,竟会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看他皱眉沉默,晴岚轻呵一声,更深的圈紧了他。
“你不必诧异,跟着王妃的人,总归都有些不正常的。尤其是我,跟她日久,耳濡目染也学了些她做人的道理。早些时候,我偶尔不以为然,可最后却发现,她常常是对的……所以,你即便嫌弃我,我也要这样做。”
“我没有嫌弃你!”陈景赶紧否认,“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听他好不容易说出句好听的,晴岚心里乐开了花。
“嗯,心疼便好。王妃说得对,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方好。生死一线之间,连明日都不知有没有,哪里还讲究那么多规矩?再且,我已当你是我夫,若是失去你,我守着贞节何用?失去你,这世间男子,我哪怕再清白,这世上,谁又能让我多看一眼,谁又肯多看我一眼?”
她细声细气,侃侃而谈,陈景搂着她的双臂越来越紧。
风幽幽的吹,她偎得越来越紧。
两个人的身子都有些颤抖、哆嗦,可他分明比她更紧张。
“晴岚姑娘,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轻易糟害了你。若是那般,我与牲畜何异?”
察觉他并不强烈的抵抗,晴岚唇一扬,抬起头来,碧水清池似的眼紧紧盯住他,身子似有似无地在他怀里扭了扭,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低低道,“我冷呢……抱我过去……”
陈景呼吸加重,身子绷硬。
晴岚吸了吸鼻子,像是添了受凉的鼻音。
“真的好冷,这大冬的天儿……”
想她光着身子吹了这么久的冷风,都冻得生病了,陈景一脸歉意,几乎没再思考,便将她拦腰一抱,紧紧裹入怀里,一直走到那绣着精致紫罗兰,满带女儿香的榻前,方才闭着眼睛把她放下去,扯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我外间候着,你穿好衣服出来我们再说。”
说完他便要转身,可晴岚哪里能由他?
身手利索的扑过来,她喊一声“陈景”,便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精瘦的腰身。
“不许走!”
只有在这个时候,陈景才会想起她其实也是一个不俗功夫的姑娘,而不是像外表看着那么柔弱。心里微微一叹,他低头看一眼环在腰上那一截白莲藕似的胳膊,深幽的眸中跳跃的火焰已无法遮掩。
他也不想走,可他不能伤害她。
“晴岚姑娘,你对陈某的心意,陈某知之甚详……可你是好人家的闺女,陈某无媒无娉,如何敢轻易轻薄了你?”
“呆不呆?!”近朱者赤,久与夏初七一起的晴岚,学了她几分黠意。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若我说,我允许你轻薄呢,喜欢你轻薄呢?”
“我……”陈景还想分辨,可晴岚低笑一声,却从榻上跪坐起来,一双环在他腰上的手一点点抬起,往上移动,抚到他的肩膀,又慢慢往下滑动,从腰线入腹,声音娇得仿若夜莺儿在歌唱。
“其实,我只是想亲你。”
“……”陈景心脏怦怦直跳。
“只是亲你,你都不愿意么?”
姑娘委屈的声音,激得陈景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道德廉耻,都不及身上凶猛的渴望来得强烈。以至于,他分明有满身的力量,却没有半点抗拒的能力。不知何时,只能由着她扳转身子,对上她湿漉漉的一双眼,在她暖暖的笑容下,低下头去,吻上那一张他想了许久的唇。
只是亲一下而已,要分别了……只是亲一下。
又一次,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借口,却没法说服自己的心。
从与晴岚第一次见面起,陈景对这个姑娘就是有好感的。
只不过,那时彼此都年少,他满腔的热血都用在建功立业上面,不曾顾念过半分儿女情长。几年下来,他被动地看着她在身边来,从身边去,也被动地看着她温暖的笑容,偶尔回眸的一瞥,或者公事化的一句嘘寒问暖。
那些片刻,他从不觉得在脑子里有多深刻的印象,然而,当四片火烫的唇在这氤氲的灯火下,以这般急切的方式融在一处,契合地吻在一处时,那过往种种,那些他不经意看见的,未曾刻意记忆的,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却一个个都涌上心来。
原来,那个姑娘,她灿若云霞,温暖,柔和,并不强势,可一言一行,却早已入心,是他自己的家人一般,都烙在了骨子里。
陈景并不是一个轻浮易躁的男子,尤其大战当前,他肩负重任从未有一刻松懈,也不敢有半分逾越本职的念想……但此刻,即便明知千不该,万也不该,却在她火一般狂烈的细吻下,让忍耐力与克制力都见了鬼。
他轻喔着,深深吻住她。比她的吻,更为激灼。
那情形,仿佛一个行走在沙漠的旅人,跋涉在她的唇上,渴望着她那一片绿洲。又仿佛一个沉疴经年的病人,只有在她的甜美的甘露里,方能寻到那求生的良药。
气喘吁吁中,陈景一口一口亲着她,喉咙上下滑动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好了,晴岚姑娘,我真得走了,若不然,我怕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晴岚羞涩地吸一口气,昂头笑望他。
“不好的事?你不早就做了?存心殿。”
陈景眸光一暗,想到自己那次在存心殿的荒唐,稍稍有些气紧,原就粗急的呼吸,比之先前更甚几分,“那一次是我不好,我脑子发热,一时冲动,如今战事迫近,我更不该……”他紧紧搂她一下,说不出的惭愧,“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
晴岚心里有些想笑。
拿存心殿来激他,她不过为了迫他就范。
她又何曾怪过他?或者说,她原本就在期待他。
南下夺位,这战线多长,战事多久谁也不知。
早一日与心爱的人修成正事,得偿所愿,那才是正经事——这是楚七的名言。
她软着嗓子问:“你后悔亲我了?”
陈景呼呼喘着气,目光定在她脸上,摇头,“我不是后悔,我是觉得自己这般是……糟践了你。”
晴岚扯了扯嘴唇,“既然糟践了我,你就得补偿。”
“如何补偿?”陈景一惊,声音更为低哑。
“你猜猜看,我要什么?”晴岚捧着他的脸,笑得愈发好看。
他怔怔望她,样子带了点懵懂的憨直,只是摇头。
“我要你。”得寸进尺的吐着细气说了这么一嘴,晴岚不等他回应,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便往后一倒。她本就功夫不俗,借了巧劲又是突然袭击,陈景收势不住便猛地栽倒她的身上,与她一起重重倒在榻上。
姑娘家玲珑的曲线,弧度美好的身子被他压在底下,本就令他心慌意乱,更何况晴岚先手一招,完了还扯过被子往他身上一裹,便与他双双裹在了被窝里,如同那戏水的鸳鸯,交丶颈喘过不停。
他要反抗,除非与她动武。
陈景无奈,只能撑着被子,吸气,“你别这般!”
晴岚低笑一声,“我哪般?”她的手探向他的领口,见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像是在深深呼吸,又像是在控制情绪,不由一顿,垂下手来,低叹一句。
“陈大哥,你可是厌了我?”
“不是。”陈景急忙否认。
“既然不是,为何这般抵触我?”晴岚说完便掀开被子,放开了手,转身趴在被子上,一动也不动。陈景松了口气,原本想要翻身而起,却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
他心里一窒,偏过头去,看她陷在软被里的半张脸,带了浅浅的泪痕,不由蹙紧了眉头,探手把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见她哭得更狠,泪流满面。
女儿是水做的,不过一眨眼,便哭得这样厉害?
陈景从未见识过,更是不知所措,“晴岚姑娘……你别哭。”
看他好端端一个能文能武的男子,在姑娘面前却这么呆傻,晴岚心里无奈,嘴上却吸着气的娇嗔,“不让我哭,为啥不快点给我擦泪?”
“哦”一声,陈景若有所悟,拎过被角来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哄她,“你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一会儿若是让小郡主见着,非得笑话你不可。”
“由她笑话呗。”原本晴岚只是压抑的哭,陈景这么一哄,她彻底哭泣起来,“反正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是活不成的了,还怕被人笑话么?你这一走,我把小郡主送出了北平,不管是投井、上吊还是跳河,总归只能奔着死去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楚七的拿手戏,她借用一下,用得毫无压力。
果然把陈景吓得够呛,竖起指头便发誓。
“我绝无此意,更不敢始乱终弃,我只是……”
晴岚弱弱地抬头,苦巴巴地盯着他的眼。
“可你这般抽身离去,却不屑碰我,我还如何活得成?”
闭了闭眼,他想要争辩,想要解释,可在梨花带雨的姑娘面前,尤其还是自个喜欢的、轻薄过的姑娘面前,他真是半分脾气都没有。在她义无反顾的给予时,他的理智与情感其实一直都在博弈。
可最终,理智败给了情感。
战争是残酷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未来。
今夜还可拥抱,明日又会如何?
一旦错过,有可能就是永恒的死亡……
他抱着她的双臂狠狠一紧,把她的身子揽过来,头满在她披散着乌黑秀发的肩窝里,声音带了一丝颤意。
“你不要自暴自弃,我依你便是。”
“果真?”晴岚停止抽泣,拿眼睨他。
“果真。”陈景点点头,看着她破涕为笑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人的提防都用在外人面前,在自己亲密的人面前却会化为乌有。
他微笑着为她擦干眼泪,思考一下,腼腆地道,“只是此事,我没有做过,生疏得紧,恐会令你失望……”
姑娘的大胆都是有限的。
前一刻晴岚还像一个勇士,这一刻红着脸便成了羞涩的闺中女儿。
她挪了挪地方,往榻里坐了坐,拉被子裹住自己,“你先上来。”
“哦。”陈景老实地点头,问,“要先脱衣裳再上来么?”
“……”这诡异的问题,难住了晴岚。
她古怪地盯着陈景的脸,原本想要忸怩一下,让他先把外头的战袍脱掉,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却不期然看见他眸底一闪而过的微弱光芒。那是一种戏谑的、促狭的、还有一丝小小得意的情绪——不像陈景本分的性子,倒有一点像她家爷整楚七时的样子。
看来不仅楚七会传染她,他家爷也会传染陈景。
意识到自己被他的老实骗住了,晴岚一窘,羞臊不已,猛地抓过被子盖住了脑袋,“爱脱不脱。”
“害羞了?”半晌儿,被子外传来他沉沉的声音。
紧接着,在一阵窸窣声里,他重重的身子覆过来,撩她的被子。
晴岚心里揣着的小鹿,再一次活蹦乱跳起来。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抓紧被子,不让他近身,可到底还是觉得那样太矫情了,只能默默抿着唇,看着他俊逸的面孔慢慢出现在面前,也由着他带着薄茧的大手抚上她的脸庞,带了一丝凉气,顺着她面颊的方向往下,滑到耳廓,一下又一下,怜爱地撩着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肩颈。
“晴岚!”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嗯。”微眯着眼,她看着他,目光满是温情。
屋子里的烛火在轻轻摇曳,两个人互视着,没有再说话。唇相贴,心相近,在外间沥沥作响的细雨里,晴岚感受着他的细腻与温柔,心慌气短地低喘着气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从未有被人探索过的身子在痉丶挛、战栗与试探间,与他亲密无间的紧紧相拥,契合得仿若天生……
~
斜风细雨,楼台锁雾。
天际黑压压的暮色在微雨中,没有半分光线。
深秋的北平府,凉风瑟瑟地击打着窗棂,吹得帘子呼啦啦作响。
屋子外面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压抑,战场气息极浓。
屋子里面没有暖炉却宛若春季,两个人划了一尾小舟漂在风平浪静的汪洋大海里,一荡,又一荡,没有战争、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有的只是满目的繁花似锦,有的只是彼此满足的呼吸,还有时不时轻响在室内的两个名字——
“晴岚。”
“陈景。”
从他们口中溢出的名字,是迷恋的,沉醉的,混乱的、
每一次出口的名字,似乎还着浅浅的呜咽与低呤。
“陈景……你要好好活着。”她没有忘记嘱咐这句话。
每一次随着他的探入,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好,我会活着,你也是。我们都活着。”
乱世风云里,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看着她满意的笑容,他眼睛一闭,缓缓沉身,与她更为紧密的交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低喘出声,重重伏在她身上时,外面传来一道低喊。
“晴岚姑娘,陈将军有没有在这儿?”
灯火摇晃下,两个人的脸,同时一变。
能找到这里来,肯定是大事儿。看来陈景预料对了。
她羞涩地拉上被子,他转头,冷冷问,“何事?”
外头的人,似乎没有想到他真的在这里,低咕了一句“二宝公公果然没骗我”,然后拔高嗓子大声道,“禀将军,有紧急军情送到!”
“说!”
“斥侯来报,南军营地从子时起便异动频繁,子时三刻,兰子安纠集了大批人马,恐是要夜袭北平——”
“知道了。”
军情便是命令,陈景几乎没有多想,眉头一皱,便匆匆起身坐起。他的身子一离开,晴岚受了风,身子哆嗦一下,双臂抱着肩膀,也跟着起来,拿了一件衣服草草裹着自己,便跟过去为他穿衣束甲。
“我来帮你。”
“不必!”陈景转身握住她的手,目光一顿,千言万语只剩一句话,“你马上带小郡主走,注意安全。”
晴岚喉咙一噎,“好。”慢慢地,她放开手,看着他整理好衣物匆匆离去,脚步声从近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她方才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低低吐出两个字。
“保重。”
~
居庸关,天儿还未亮。
休战的时间里,崇山峻岭间,极为安静。
与兀良汗在初次交锋之后,未分胜负,但双方都精疲,需要喘息与休整。
夏初七单独住一个帐篷,大半夜起来寻赵樽不见,听人说他巡夜去了,呵了呵冻着的手,在箱笼中找了一件他的大氅,挽在臂弯里,便往外头走。
这样的夜,她睡不着。
她猜,他也一定睡不着,才出去的。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不时遇到值夜的巡逻兵士。他们手上举着火把,五人一组,按既定的巡逻路线走动着,为这个静谧的夜添了一丝不平常的烽火硝烟……
找了好几个地方,夏初七都没有见着赵樽,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乌蒙蒙的皎月,走在戒备森严的营中,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感觉无法解释,就像第六感似的,搅得人心神不宁。
问了几个人,她终于知晓晋王殿下出营了。
这样危险的地方,他大半夜出去做什么?
夏初七一个人踱步到营门口,刚要探头去看,就见赵樽骑了马进来。
没有丙一,也没有任何一个侍卫,他只有一个人。
看她拿着大氅静静站在门口,赵樽微微一愣。
“阿七?”
她默默不语,只拿眼瞅他。大抵见着她有些意外,他的目光里闪过一抹不自然的光芒,跟着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走过来,侧眸看她。
“天这么冷,大半夜的,你怎么起来了?”
夏初七审视着他,默默把大氅递过去与他披了,并肩往大帐走——
“你出去做什么了?”她低声问。
赵樽眉头一蹙,把马缰绳丢给闻讯前来的丙一,远睨一眼居庸关的方向,“哈萨尔差人递了信来。”
夏初七一惊,“他怎么说?”
赵樽缓缓蹙眉,“他要与我合围居庸关,逼退东方青玄。”
这样的结果,对夏初七来说,其实也是有些意外的。哈萨尔喜欢李邈没有错,但男人都看重事情,在这世上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皇图霸业的男人,实在少之又少。可以说,千万里中难觅一个。
暗自为李邈高兴一瞬,她眉头却紧紧蹙着,无法松开。
“可是,你拒绝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赵樽唇角一扬,拍了拍她的头,“知我者,阿七也。”
“废话不是?”夏初七轻声一笑,“那如何攻城,你可有计较了?”
赵樽盯她半晌儿,终是抬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揽了她慢慢往前走,“这一仗不好打,居庸关易守难攻,东方青玄为人又奸猾,他倨关而守,只需耗着时日,便可得胜。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夏初七接过来,与他相视一笑,神情极为狡黠,赵樽眼睛一亮,却见她唇角一扬,哼了哼。
“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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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瓮中捉鳖
所谓“瓮中捉鳖”,重点在于两个字——
一个瓮,一个鳖。
如何把居庸关变成一个“瓮”,又如何把东方青玄变成一只鳖?一句话说来容易,做来却很难。换了一日之前,赵樽没有绝对的把握,也不敢轻易尝试,反倒分散了兵力,被东方青玄牵涉。
不过,在哈萨尔“归顺”了李邈之后,这件事的难度便降低了。
居庸关易守难攻有天险,但这一道天险也是相互作用的。它能够护住东方青玄,也能够困住他。一旦后路被切断,城中断了粮草,他在居庸关能撑上多久?
夏初七与赵樽在帐外商谈了一会,顺便了解了一下李邈与哈萨尔的事情,并就“捉鳖”一事达成了共识,心照不宣的一笑,便各自回营去了。
任何军事行动,看的是速度。
今天晚上,便是最好的时机。
赵樽没有迟疑,唤了丙一来,让他召集晋军将校,一同前往中军大帐,连夜制定“捉鳖”计划,并为捉鳖行动做前期先导。于是乎,当北平城被兰子安点燃的硝烟笼罩在一片阴霾中时,居庸关的崇山峻岭中,也有晋军的红刺特战队在偷偷行动……
这晚上的事,夏初七没有直接参与。
做了这么久的“军医”,她如今的主要职责是负责晋军的医疗保障。虽然在大事上面还是会去关心赵十九,也会偷偷向他了解战事的进展。但她却不想给人一种“妇道人家把手伸得太长”的感觉,更不想损害了赵樽的赫赫威名,能回避时,她都尽量回避,做足小妇人姿态。
回了自家的小帐篷,她一个人歇息。
外头的北风一直在吹,可她的世界却静谧得没有半分响动。
战事条件有限,即便是她的身份,独自一个的帐篷还是很小,放置了一些东西,就显得拥挤杂乱。帐篷里面也没有床,她与所有的晋军将士一样,都是席地铺被而眠。
今儿在医务营累了一天,她其实很累了。
但忧心着赵樽那边的情况,她心里太过紧张,躺了许久都没法子入眠。索性起来把暖炉挪到面前,把被子披在身上,盘腿坐在褥子上,半阖着眼睛想事情。
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在她脑子里盘旋。
在关里的东方青玄,在关外的李邈、哈萨尔,在山海关的元祐,在北平城的晴岚、陈景,还有她的便宜爹和最心爱的小闺女宝音,在南晏京师的梓月、二鬼、大牛、娜娜……甚至阿木尔和赵绵泽,都像片段似的轮番在她的脑子转动。
北平会不会有事?居庸关能不能拿下?
一场战争下来,到底会改变多少?
有太多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她都没有法子猜测和预料。只是突然觉得先前她考虑得太过简单。如今战争才开始,便有这样多的麻烦,要一路打到应天府去,会经历些什么?那大大小小的战役里,又会有多少人死亡,会发生些什么意外?她与赵十九,能不能顺利走到最后?
想想,不免心惊胆战。
想想,她想撩开帘子冲出去找他。
可再想想,她还是忍了——男人做事,她最应该给他稳定的情绪。
红红的火炭,照在她的脸上,映出暖烘烘的光线。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托着腮帮打起了盹儿。
梦里……一片糟乱。
赵樽撩帘入帐的时候,她既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毫无反应地低垂着脑袋,一下一下的点着,如同小鸡啄米。赵樽眯了眯眼,带着夜露的身躯颀长得宛如一尊孤冷的雕塑,在微弱的光线里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看了她好一会,也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一眼自个身上冰冷冰的盔甲,蹙着眉头一一脱去,往她走了几步,又搓了搓手,放到炉火上,把掌心烤热了,方才小心翼翼走过去,轻轻抱起她躺下,为她盖上被子。
夏初七原本就是浅眠,激灵一下便睁开了眼。
“赵十九?你来了?”
打个哈欠,她稍稍清醒一些,流着泪摇了摇头,晃着脑袋换了一个说法,“不对啊,你怎的来这里了?”
平素赵樽是不会入她的帐篷的。在战争时期,为了给手底下的将士们做表率,他不仅不会与她同眠,甚至都不会在人前与她太过于亲热,永远绷着一张僵尸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她当成普通的兵士。
这会子他脸上若有似无的柔波,还有眸底脉脉的温情,也只有在他两个私底下,夏初七才有机会看见。
“为何不好好睡觉,坐在这里做甚?”抚着她的脸,他答非所问。
夏初七抹了抹呵欠带来的眼泪,看着他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晴,猜到他肯定是一宿没睡,不由心疼地皱了皱眉。
“我么……”
拖曳着嗓子,她偏头朝他背后瞅了一眼,突然嘿嘿一笑,猛地弹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睨着他,换了一个不那么严肃的话题。
“我喜欢这样睡,练坐功你懂不懂?倒是你,晋王殿下,今儿钻到我的帐篷里来,不怕你那些属下看见了心里不舒坦,想女人想心慌了一溜烟儿跑了,不帮你打仗?”
原本是一件严肃的事儿,被她这么一说,就变了味。
而这,也是夏初七独有的本事。
赵樽哭笑不得,轻叹着拎她鼻子,“瞎说什么?那叫军纪。军纪不严,如何带兵?”
“哼”一声,夏初七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求着你来?”
“阿七……”赵樽迟疑道:“我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与他冷肃的眉眼一交流,夏初七登时正色了脸,“何事?”
“不好说。”赵樽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让他这般情绪化的事,会是什么?
夏初七脑子充血,激灵一下,脊背都僵硬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不放,“是不是宝音出事了?”
赵樽摇了摇头,冷抿着唇瞧她,一声不吭。
不是宝音出事?夏初七高悬的心脏,已经放下了一半。
“那是什么?北平城失守了?”
赵樽仍是摇头,目光还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另一半的心也放下了,夏初七轻“喔”一声,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又枕着胳膊躺回了褥子上,“既然都不是,那只能是你更年期提前了。”
更年期是什么赵樽显然不知。
不过看她没了猜测的热情,他似乎也没了吊胃口的劲儿,为她掖了掖被角,他顺势躺下来,倒在她的身边儿,鼻声重重的一哼。
“那睡吧。昨晚一宿没睡,我困了。”
啥意思?他专程睡觉来的?
夏初七不喜欢被人吊胃口,可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应当不是什么紧要的坏事儿,心下便释然了几分。可哼一声,她仍是侧过身来要与他理论。
然刚转一个头,她纤细的腰身就被他勒了过去,紧紧扣入他怀,一股子独属于赵十九的温暖气息便从他的呼吸里轻轻柔柔地滑入她的脖子里,激得她身上登时冒出一串串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咯咯一笑,撑着他的肩膀往后退。
“赵十九,你先把话说完再睡。”
赵樽轻嗯一声,尾调破碎在她的发端。
“困!”
一个字说完,他手臂又紧了紧。
“喂!”夏初七笑着推他。可手在半空中,便停了下来。
那紧紧抱住她的男人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快要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肯定没有好好睡过,大抵是精神高度集中的日子久了,他也神经衰弱,很难入睡,这才想要暂时放松一下,跑到她这里来找慰藉……或者说,找一个他可以安心睡觉的地儿。
夏初七心里又酸、又涩,又暖。
她一直觉得,只要有赵十九在的地方,她就可以安生睡觉。
原来,有这种感觉的人不仅是她,他也一样。
一种被心爱的男人需要的满足感,充斥在她的心窝里。她的手温柔地滑下去,圈在他的肩背上,一下下轻拍着,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熟睡中还紧蹙着眉头的男人,直到听见他细微的鼾声,自个才轻轻闭上眼睛。
两个人相处这些年来,不论发生大小事情,都是赵十九在她的面前遮风挡雨。夏初七承认作为女人她是幸福的。而且,她也甘于这样的幸福。兴许在前世时迫于社会与生存的压力,她还有过女强的梦想,但直打来到异世遇上赵十九,她便甘于做他的小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辅床暖被……
这样的想法,她知道很没出息。
可她就是心甘情愿。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叱咤风云的。尤其这两年来,她的心性变了许多,性子也收敛了不少。曾经那些没心没肺,阴损邪恶的小心思,随着她为人母为人妻的生命进程也在慢慢褪变,身上那些尖利的棱角,也终于被一一磨去。有时候她回想起清凌河边,咬着芦苇凫水而下那个女人,都模糊得不像她自己了。甚至于,要不是看见那一把桃木镜,她都会怀疑以前的日子,仅仅只是一场梦。
“阿七……”
腰上突地一紧,她抬头,看见了赵樽梦呓般的声音。
“嗯。”她紧紧回搂着他,声音很浅,“快睡。”
也不知赵樽到底睡着了没有,那眉目间蕴藏的冰霜似是更沉重了几分。一双紧搂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但他没有睁眼,做梦一般喃喃,“做了个梦。”
这么短的时间,都做梦了?还梦醒了?
夏初七有些想笑,凑近他的脸,仔细瞧。
“梦见啥了?梦中可有我?”
赵樽喔一声,似是思考了许久才徐徐出口,“梦见我母妃做的玫瑰糕了。在柔仪殿那个似水亭下,有一片玫瑰园,是父皇专门为她种植的。她人俗,就喜欢玫瑰,父皇也不嫌她俗,便为她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品种,每每玫瑰开时,那玫瑰园便风姿独绰,艳丽非常。”
说到喜欢玫瑰的贡妃,夏初七便想到了喜欢牡丹的张皇后。
帝王之爱是多么神奇?他可以送结发妻子牡丹,以示尊荣,也可以给心爱的女人一片玫瑰园,代表他的爱情。可到底他爱谁,谁又能知晓?
想到远在京师的那些人,夏初七抚了抚赵樽的背,没有说话。
他犹自道:“母妃会在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亲手把它摘下来,再把花瓣一片一片扯下,放入精美的琉璃器皿里,等它风干做糕点……父皇总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他说,等花快谢时,再摘不是更好?何苦独撷于芳香时,可惜了。”
在说这些话时,赵樽的面色很平静,除了眼睫偶尔眨动一下,那波浪不惊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只是在随意与妻子唠着家常……
夏初七心知,战事烽火中,他终是担心贡妃了。
至于他有没有想念他那个心狠的父皇,她就不得而知。
看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和事,不仅牵引着她,也有他。
默了一会,她心绪复杂地紧了紧手,抱住赵樽精瘦的腰身。
“你父皇问时,你母妃怎么说的?”
赵樽道:“她从来不对父皇说缘由,只是笑。”
轻“哦”一下,夏初七微眯着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唇,笑道,“我猜她是联想到了自己吧?女人如花,你母妃便是花中极品。有花堪折时便得折,花期如梦,谁知盛开时不摘,会不会被风吹雨打?”
她完全在胡说八道,东扯西扯,可赵樽竟是认同的嗯了一声。
“阿七,等居庸关战事告一段落,你给我做玫瑰糕吃。”
半带严肃半带请求的声音,夏初七不常在赵十九嘴里听见。
也不知为什么,心脏微抽一下,这一刻,她非常的心痛他。
曾经她听人说过,不管男人长到多少岁,骨子里都住着一个孩子,都会有孩子气的一面。做他们的女人,不仅要在受他们保护的时候,放下架子,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人,也得在适当的时候,安慰他,鼓励他,做他们母亲一样的女人,给他母性的温暖。
她抬手,第一次抚上赵樽的头,像拍小宝音那般。
“好。”
慢吞吞的,她抽掉他的发簪,解开他的束发,缓缓道:“不管外面发生什么,现在你啥也别想了。好好闭上眼睛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你想吃玫瑰糕,我便为你做玫瑰糕,你想吃核桃酥,我便为你做核桃酥。这一辈子,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做你的厨子。”
她的声音很温柔,赵樽没有睁开眼,但眼睫的眨动速度,却快了很多。看得出来,他很是动容,一只扼在她腰的手,也动情地紧紧扼住了她。一个个细碎的吻,像融入了阳光的温暖,从她的发角开始,到眉梢,到眼围,到鼻尖,一点一点地吞食着她,触碰着她,小心翼翼的对待着她,仿佛在怜惜世间最为贵重的珍宝。
“赵十九……”
被他这般对待,夏初七有些情不自禁。
那出口的声音,仿若细碎的低呤……
“你别这般,外面有守卫。”
赵樽嗯一声,呼吸杂乱无章,紧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
“阿七……”他不想做什么,只想抱抱她,解解馋,可一搂之下,从丹田处熊熊燃起的火焰,顷刻间便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怀里的女子,就像那惑人的茯百酒,闻之生香,触之上瘾,即便他那般用力地抱住她,还是觉得不够,不够,还想要更多,更多……那针刺般的渴望蜇在心底,不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已是不能满足他的焦灼。
他的手心捂上了她的嘴。
“乖,别出声。”
“嗯?”夏初七瞪大了眼睛。
不出声儿是个什么概念?她还没有想明白,那原就辅在地上的褥子已是他翻腾得不成样子,褶皱成了一团,脑子嗡嗡的,嘴巴被他厚实温暖的大手捂着,在分明外头有侍卫有巡逻兵还有无数帐篷的情况下,她紧张得心尖绞绞着,怦怦直跳,反倒平添了一抹与往常不一样的感受,或说刺激。
“阿七……”
他低低唤他,滚烫的肌肤切割着她。
“你想我做皇帝吗?”
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样严肃话来,夏初七微微诧异。
这一边办私事一边谈国事,是他们的情爱之旅快遭遇滑铁卢了么?
她想抗议他的不专心,可被他轻捂着的嘴却不能说话,只能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瞪他,一直瞪他。他似有感受到什么,微眯着深邃的眼,与她对视着,气喘吁吁的声音里,突地带出一抹轻笑。
“生气了?”
他额头一颗汗滑下来,滚入她的脖子里,她下意识哆嗦一下,嘴里唔唔有声,可口不能言,只能看着他无奈的拧动。他舒爽的嗯一声,沙哑的声音带着一抹叹息,突地冒出一句。
“阿七,我不想做皇帝。”
夏初七一愣,看着他,她想说什么,可口不能言,双手只能无奈地抓牢掌心的褥子,在他突然情绪化一般的情感暴发中,重重呼吸着,清晰地感觉着他的存在,也感觉着他与她同样的动情欢愉……
可喘声里,他说得仍是国事,“阿七,你我再无退路了,这乱臣贼子之名,我背定了,你会不会嫌弃于我?”
嫌弃?夏初七身子一震,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松开她的嘴巴,一双幽暗的眸底,闪着灼灼的光。
“阿七,不管来日如何,我永是当初的赵十九。你看清楚我。”
心里狠狠一窒,夏初七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这一刻,在这与他契合的一刻,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她突然明白他了。在她看来打一个天下夺一个江山并不需要背负任何的公众道义,更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赵樽与她不一样,他从小受的教育,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与她都不一样。在他看来,他是在造反,他谋的江山,他谋的天下,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赵十九……”
她紧紧搂住他的肩背,与他深深相合。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么爱她……
回头已经无路,如果他的负疚感总是落不下去,如果这“造反”的叛逆之罪一定要有人来背负,她希望是她自己。做乱世妖姬也好,做千夫所指的红颜祸水也好,她都不在乎,只要他能稍稍轻松一点。
“赵十九,我想你做皇帝,很想很想。”
赵樽身子微微一顿,再次暴发出新一轮的热情。
她低低哦哦的声音,破碎一般被他碎在持续的亲吻里。
一句一句,她说得很缓,也很不容易才出口。
“你想啊……你做了皇帝,我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底下所有的妇人都不如我尊贵……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得看我的脸色,我说天是黑的,没有人敢说是白的,我说地球是方的,没有人敢说是圆的……做皇帝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做皇后是好的,极好的,我要做,一定要做——”
“好。”赵樽吸气,沙哑出声,“做皇帝。”
~
天明大亮的时候,晋军再次对居庸关发动了攻击。
空中的孤鹰在悲切的哀鸣,天地仿若都卷在了阴霾之中。
比起前两日的相互试探,这一次的攻击更为猛烈。火炮火铳、弓弩箭矢,弓兵,骑兵,步兵,盾兵,御着各自的阵型,铺天盖地地压向了居庸关的城门,那盔甲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在清晨的霞光中带着嗜血的光芒。
“鞑子小儿,唤你们大汗出来——”
兵临城下,赵樽却未直接进攻。
“哈哈哈!”
城墙上的兀良汗兵卒,嘲弄的大笑。
“赵樽,尔个鼠辈,有本事攻入城来,大清早的咂咂呼呼,有何作为?不要说南下夺位,我看你连这小小的居庸关都打不下来。我呸!”
先前喊话的人是丙一,闻言不由怒目一视。
“你个王八糕子,敢瞧不上我们殿下,老子……”
“丙一!”赵樽呵止了他,摊出手,“拿来。”
丙一愣了一下,打马过去,把一支神臂弓递到他的手上。
赵樽紧紧抿着唇,一个字都没有多说,抬手,拉弓,射箭……那身姿的弧度宛如天神临现,极是好看,只不过下一瞬,“嗖”一声响过,他手上的箭尖竟然飞上城墙,直接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啊!”
惨叫天,打破了寂静。
那一道人影,从城墙上摔了下来,溅出一片狰狞的鲜血。
赵樽收回弓箭,立于马上,杀了人之后那镇定的表情和平静无波的面孔,比煞气临人时更为可怖……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屏紧了呼吸,气氛诡异得落针可闻。
这般远的距离,换了旁人射不到。
兀良汗那兵卒,正是算准了射程,方才那样大胆。
哪里晓得,一时的口舌之快,会殒了性命?
气氛很静,落针可闻。
赵樽看着那具尸体,淡淡道,“告诉你们大汗,我赵樽想做的事,无人可挡。今日前来,是为念旧,对他网开一面。三个时辰之内,若不退出居庸关,别怪我无情……”
虽说他刚才杀了人,暂时震住了一些人,可他的话还是让兀良汗的守将莫名其妙。如今的情形,分明就是他久攻不下居庸关,为何反倒过来威胁他们了?
一个大胡子将校摸了摸脖子,上前大声吼道。
“晋王殿下神武,本将早有耳闻,可这席话未必太夸夸其谈,自视过高了。废话不多说了,不如就等你拿下居庸关再找我们大汗说道吧?”
赵樽看着他,突地一笑。
是真的,他笑了,“居庸关已成一座孤城,不知关内的粮草,够吃几日?不知你们大汗晓不晓得,那傅宗源贪财到家,在战前便把城中储粮倒卖一空?依我估计,最多还能撑上十日……不知届时,大汗拿什么来让你们活命?”
“啊”一声,那大胡子抽了一口冷气。
“你胡说八道!”
赵樽一笑,冷冽的嘴角掠过一抹冷冷的肃杀。
“三个时辰内,我只围不攻。让你们大汗赶紧收拾回老家。否则,我会让兀良汗的历史,再一次改写——”
第314章 穷途
唰唰唰——
吃惊的、惶惑的、不安的、紧张的……成千上万双不同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立于黑色战马之上,目光无波无澜的赵樽。
他的话来得太突然,让人不敢置信。
可他冷肃的神色,却让人不由得从心底里相信了。
城中无粮,是真的?居庸关已成孤城,也是真的?若是不撤兵,被晋军困死在这里,那么兀良汗的历史将会改写,自然更会是真的。
“快,快去禀报大汗!”大胡子将校第一个反应过来,按着腰刀大喊一声。
可他话音一落,台阶下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不必禀报了。”
几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有力而坚毅,在北风中传得很远,不仅吸引了兀良汗人的目光,也传入了城下数十丈开外的晋军耳朵里。
“侍卫长?”有人低喊。
“他说的是真的。”那声音又道。
兀良汗立在居庸关城墙上的将校和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由着那个个一步一步走上来,再走向城墙边,看着赵樽缓缓道:“晋王殿下见谅,我们大汗身子不舒服,无法见客,也无法撤兵,可否改日再说?”
他是如风。但在兀良汗,无人知晓他的本名。
晋军里头也有不少人认得他。
几乎霎时,下头便传来低低的抽气声。而那一日关于兀良汗的大汗阿木古郎与东方青玄极为相似的传闻,似乎也由此坐实了。
赵樽目光冷冽地看着城墙上的如风,唇角一掀。
“大汗身子不舒服,为何不回兀良汗去养着?这居庸关苦寒之地,缺医少药,可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如风皱眉道,“病来如山倒,谁也不想的。烦请殿下再宽限些日子。”
北平府的硝烟都快要染红整个北边的天空了,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如风却说让赵樽宽限几日,对赵樽来说,这话与戏弄有何区别?
他冷冷一笑,握缰手紧了又紧,“若是大汗实在病得走不动,到时候,本王只能让人抬着他出居庸关了。”
抬着出去的,只能是尸体。
他话里的肃杀与冷意,如风自是懂得。
“殿下……”如风神色凉凉的,似是蕴藏了几分悲切,又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不待他说完,赵樽却已不耐烦地冷声打断了他,“只能三个时辰,给你们离开的机会。否认,便坐等饿死吧。”
他不讲情面地黑着脸时,目光冷漠,杀气极重,所到之处,众人皆脊背生凉。如风垂下头,脸有些涨红。
“殿下,大汗是真的病了……”
赵樽道:“他病与不病,与本王何干?”
冷冷的话一出,场上安静了下来。
如风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词的人,愣了愣,他看着赵樽冷漠无情的面孔,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里,带了一抹无可奈何,“既然殿下坚持如此,那我等确无出路,便只能听从殿下的安排了。”
说罢他突地回过头,沉沉地道,“诸位将军,大汗口谕,从现在开始,你等都听我指挥,马上撤兵出北门,撤回居庸关外三十里驻扎。”
“啊!”场上一阵吃惊的抽气。
如风的视线,不疾不徐地扫过他们不解的面孔,又补充了一句,“大汗还说,撤离之时,不得与晋军发生冲突。”
兀良汗的将校都知道如风是大汗身边之人。
可是大汗好不容易设计占领了居庸关,如今若是单凭赵樽几句话就被唬住,在一炮未放,一刀未砍的情况下撤出,完全不符合东方青玄的性格,令人匪夷所思。
一时间,将校们面面相觑。
“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就这样撤兵,岂不是便宜了南晏那般畜生?”
小小的议论声里,有人终是向如风提了出来。
“侍卫长,可否让我等面见大汗?”
如风抿紧嘴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大汗有令,撤兵!”
那个腰牌是东方青玄的大汗之令,见它如见本尊。可撤兵这么大的事儿,即便如风有腰牌在手,那些人一时半会还是难以下决断。
他们怔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反驳也不执行。
“侍卫长,容我多一句嘴。”那个大胡子将校是个胆儿大的,见旁人都不敢说话,上前拱手道,“这句话可能不太中听,但兹事体大,我又不得不说。”
顿一下,他看着如风微微变色的脸,蹙眉道:“人尽皆知你是南晏人,又与晋王关系匪浅,这种军务大事,若非面见大汗,由大汗亲口下令,我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还请侍卫长原谅则个——”
大胡子这人看着粗莽,可话糙理不糙,一番话出口很快便引起了周围几名将校的响应。他们一致认为,要撤兵可以,但必须见到东方青玄本人再说——
如风为难地抿着嘴巴,看了城下的赵樽一眼。
“那……好。”
他古怪的神色,引发了无数人的猜测。
不仅兀良汗的怀疑,就连晋军都有人怀疑如风是不是晋王的人了。
僵持一瞬,兀良汗几句将校并肩往城楼下大步走去。如风回头,再次对赵樽点头,“还请殿下稍做等待。让将军们面见了大汗,便可撤兵了。”
赵樽漫不经心地拂一下被大风吹到前面的披风,冷冷看着他,“不论你等如何,只有三个时辰。”
“是,我会转告大汗的。”
如风低头,恭喜的拱手,也退了下去。
北风从山野中吹过来,微微透着冷意。
居庸关这一座孤城,城里城外都是一片萧瑟之态。
巍峨古朴的城墙,在一片战争阴霾的笼罩下,带着一种狰狞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让天空变得低矮而压抑。赵樽黑色的大氅迎着风在猎猎翻飞,骑在黑色的马背上,他脊背挺直着,如同一株古松,一动也不动。
但凡能够和平解决,就没有人愿意流血牺牲。故而,在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场上是安静的,也是轻松的。晋军将士都希望兀良汗能老老实实滚出居庸关,而不需要自己真刀真枪地再去拼杀一场。
对赵樽来说,也是如此。
与赵绵泽的战争才开始,保存实力很紧要。
而且北平城危在旦夕,争取时间更紧要。
丙一勒了勒马缰绳,上前几步,走到离赵樽一臂之遥的右后方,停下马步,摸着鼻子嘻嘻一笑,“殿下这一招好厉害,几句话就让他们乖乖滚蛋了。只是……属下也有些迷糊,像居庸关粮草只够使用十日这样的机密之事,恐怕连兀良汗的普通校领都不知情,您是怎么晓得的?”
他的好奇也是别人的好奇。
身侧好几个将军目光跟着看了过来。
可赵樽唇角噙着笑,只淡淡扫了丙一一眼,只留下一句。
“想知道?进去问东方青玄。”
丙一面颊抽搐下,僵住了。
“别啊,我这会儿进去不是找死么?”
赵樽哼一声,不再看他,一双凉凉的眸子关注着居庸关城里的动静儿,不再理会他的询问。实际上,他并不是想要瞒住丙一,而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不方便说出缘由。
傅宗源倒卖军粮的事,是李邈告诉他的。
昨夜他独自离营,他便是去见了李邈与哈萨尔。
那两个人是偷偷从小路过来的,样子别别扭扭的,相处的气氛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但是他们两个对他与东方青玄之间的纷争倒是看法一致——都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到底是亲戚,胳膊肘儿总不会往外弯。
更紧要的是,李邈告之了他这件事情。
当然,李邈并非职业间谍,她根本不能判断军粮的数量与城中兵马的用度。
她只是告诉赵樽,先前她入居庸关与傅宗源接洽时的具体事宜,包括他们拟定要交易的粮草数量,配送方式等等……然后,赵樽根据对傅宗源本人的了解,半猜半懵,大抵确定了这件事,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丙一侧眸看着他,眉梢又挑了起来。
“殿下,还有一事……”
赵樽眼风一扫,冷冷剜他,“你事这么多?”
嘿嘿一乐,丙一道,“昨晚行动时我值夜,不是没有参与么?”
赵樽轻哼,“那就闭上嘴!”
“哦……”丙一一叹,退下了。
为了完成“捉鳖”行动,赵樽昨夜做的事自然不止这一桩。想要把居庸关变成了个“瓮”,把东方青玄困在里面,首先便要切断他的后方补给。他派出的红刺特战队早已绕过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扑向了兀良汗到居庸关的补给之路,也居天险之便,阻住了东方青玄北逃的路。
在傅宗源驻守居庸关时,北狄与兀良汗是一左一右居于关外以北,只要他切断兀良汗的路,另一侧又有哈萨尔相阻,那么,东方青玄的处境就会极是被动。
除了接受赵樽的提议,他没有更好的法子。
当然,对于赵樽来说,最好的是歼灭。
但是,一来东方青玄是个硬茬子。都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若是与他硬撞硬,对晋军的兵力损伤亦是不小。二来从时间上讲,他属实也耗不过东方青玄,即便只是十天。
“殿下!”
呼呼的寒风中,城墙上再一次出现如风的身影。
“大汗已经允了,兀良汗正在准备撤兵,还请殿下稍候。”
微微眯着眼,赵樽看着如风,点点头。
“侍卫长辛苦!”
与他对视一眼,如风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
“殿下……”
他又一次欲言又止。
可赵樽却微微侧头,一个字也不再与他多说。
看着他被冷风吹得飞扬而起的披风,一丝凉气伴着烈烈的杀气从如风的脚底升起,直达他的脊背……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默默地退下了。
时光易老,世事易变。
有很多情分和记忆,在一点一点溜走的时光中,已然慢慢变得暗淡,物是人非。千不想,万不想,到底他还是走到了赵樽的对立面。尽管他情非得已,可再解释什么,都只显多余。
再且,赵樽这样的人,也不需他解释。
不得不说,兀良汗不仅兵力强大,执行力度也很强。
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在翻飞的旌旗下,里头吆喝着整队撤兵的声音便震天的传了出来。与他们入主居庸关的时候一样,虽然是撤退,可是声势不减,那气壮山河的样子,宛如征战得胜的凯旋队伍,哪有半分灰溜溜逃离的意味儿?
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也未必太儿戏了。
即便是孩童之间争抢个玩具,也不能这么作罢。
赵樽冷冷抿着唇,生硬的脊背僵硬着,目光凝重起来。
听着里头战马的嘶鸣声,与他同样关注着动向的丙一,再一次走上前来,瞄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低喃一句。
“殿下,你说那些王八糕子,会不会使诈?”
赵樽肃杀的面色上,略有阴霾,却没回答。
没有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丙一又摸着鼻子问了一声,“尤其东方青玄那个鸟人,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那天占城时,他还神采奕奕的,这说病就病了?病得也太巧了吧?”
自言自语一下,他目光一亮,“不对,真的不太对。都说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这厮不可能那么容易一病不起,而且还病重得起床出现一下都不行……”
“丙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樽突地调转马头,一双幽冷的眸子在猎猎的寒风中,像两把镌了刀锋的冰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低沉的声音里,也带出一种令人惊惧的森寒。
“你负责在此督促兀良汗撤离,甲一速度与我回营——”
三军阵前,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丙一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不待他反应过来,赵樽那一人一马已经飞奔出去数丈有余,他询问的时间都没有。
殿下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真是东方青玄那厮搞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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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营地。
自打赵樽率兵离去之后,夏初七便去了医务营。
医务营的存在,原本就是晋王殿下给她的“格外恩宠”,她不仅极为看重,也一直身体力行,半丝都不敢懈怠。因为她知道,晋军里面,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这个医疗队起到的作用,用来审视赵樽拔出那么大一笔“专项资金”到底值不值得。
除了陪赵樽,她余下的时间,全都扑在了医务营里。
最开始,大家伙儿还觉得她一个女子,而且还是晋王的女人,入营来也不过三分热情罢了,不会待得长久的。但这些日子下来,大家看她不仅医术高明,医德也是无双。不仅对伤兵病员一视同仁,平素与他们打成一片,更是没有半点尊卑之念,让几个老大夫都敬佩不已。
歇了一日没开战,今日新增的伤兵少。
夏初七与几个老大夫一道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便把现在营中的伤兵伤口都处理好了。做好这些事,她又嘱咐他们几个详细地做好医疗档案,方才打了个呵欠,走到医务营的后灶,去看小二和小六两个熬汤药。
“王妃——”看到她红着眼圈进来,小二心疼地撇撇嘴巴,率先起身,把扇柴火的扇子递给她,“你莫不是眼睛不舒服了?怎的这样红?”
夏初七奇怪地看了一眼扇子。
然后,接过来,敲在小二的头上。
“晓得我眼睛不舒服,还把扇子递我?”
小二无辜地摸了摸头,“王妃不是最喜欢扇风点火么?”
“我去!”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好笑地道:“会不会说话你,谁喜欢扇风点火了?”
小二委屈的撇了撇唇,偏头看着一直在发笑的小六,“小六你说是不是?王妃每次来不都抢扇子,抢着扇火么?”
“你懂个啥?!”小六狠狠瞪他一眼,看着坐下来拿着扇子一边扇火,一边托腮打盹的夏初七,大着嗓子道,“咱王妃那不叫扇风点火,而叫扇阴风点鬼火——”
夏初七低垂着脑袋,哪里能听见他们在编排她的不是?
昨儿晚上,她一宿没有睡好,快要天亮时又被赵十九折腾了两回,身子原就有些疲惫,加上外头天冷,手脚冻得僵硬得很,这才想到在灶膛前来烤一烤,顺便嗅一嗅中药的味儿,舒服一下。
她一下一下的扇着风,闭着眼,便有了睡意。
那两小子调戏了她一会儿,又互相调戏了一会儿,正准备往木桶里舀熬好的汤药,外间便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小二,小六,你们在吗?”
小二看一眼闭着眼的夏初七,嗓子小了几分。
“啥事儿?”
外头的人道,“又来了几个伤患,人手不够。”
“靠!”小二与小六互看一眼,在冻僵的手上呵了一口气,扯着嗓门道:“人手不够不能叫别人啊?这种小事儿都来找我们,用你们来干嘛?”
说罢,他捅了捅小六的腰,“快点舀,舀好了我帮你把木桶抬到门外,然后回来守着王妃睡觉。你完事儿顺便去看看那般家伙忙些什么,不要让他们来吵着王妃睡觉。”
小六也心痛夏初七,不舍得打扰。
“走!”
因了他两个是夏初七的亲兵,这些日子没有随老孟去前线,却是随了夏初七来医疗队,一方面为她打打下手,做点老大夫们干不了的粗活儿,另一方面老孟的目的还是让他们保护夏初七——她耳朵不好的事,在营中其实是一个秘密。除了一些极为亲近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小二和小六恰好是知道内情的人。
所以他们在这里,也是夏初七的耳朵。
天儿有些冷,火炉烤得夏初七很舒服,人也昏昏欲睡,她完全不知道小二和小六的议论,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只一个人扶着额头,脑袋一垂一垂的点头,正在思考医疗队里有几味常备药材缺了,得想法子再弄点回来,脸颊上突然有一种冷风刮过的寒意。
在热的地方遇凉,感觉最为清晰。
几乎下意识的,她睁开眼睛回头看去。
帘子果然被人掀开了,有一股子冷风灌进来。
在冷风的源头,一个人噙着笑容站到了她的面前。他一身晋军兵士的盔甲,胳膊上系了一个医疗队兵士专有的袖套,颀长挺拔的身姿迎风而立,一双邪魅深邃的凤眸里带了一抹浅淡的笑痕,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她是医生,仔细观之,并可以见到他面上有浅浅的青痕,像是病气过体似的,瞧着不太自然。
“吵醒你了?”他弯唇一笑。
夏初七微眯着眼,冷笑。
“好大的胆子,你不怕我喊人?”
“不怕。”东方青玄左边的断臂轻轻垂着,右手重重扣在了她的肩膀上,出口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叹息,又似是满带深情。
“我知道不该来的。可是太想你,实在熬不住了。”
夏初七肩膀一颤,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何必说得这般肉麻?呵……”
笑声一过,她抬头望着他,冷冷问,“小二呢?”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笑了笑,顺手捋一下她的头发,“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前提是,你得跟我走。”
夏初七眼睛一弯,看着他时,莫名的掠过一抹笑意,那笑容像是穿越了时光,又想是扼杀了岁月。冷冷的,无一丝温和。
“到底是锦衣卫的大都督出身,搞这些阴的、暗的、不要脸的事,无人能出其右了。”
“你乐意怎么说我都行——”东方青玄低低一笑,顺势把她从圆杌子上抱起来,手臂一紧,一勒,就把她重重搂在怀里,低头,在她发间深深呼吸了一口,“阿楚,你可有想过我,哪怕一瞬?”
夏初七臊红了脸,猛地推他。
“想你啊,想你去死。”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的声音微微沙哑,但确实是笑着的,“你会得偿所愿的。不过在此之前,为了我兀良汗十余万人的生死,你得跟我走一趟。”
“什么意思?”夏初七一惊,“你要带我去哪?”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迷离的眸子蛊惑一般紧盯着她。
“到了你便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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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末路(一)
时至季秋,原本应是天高气爽的季节。然前几日的阴雨,让天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整个天际变得沉闷而压抑。
马匹飞驰着,四只蹄子交替着陷在下雨后松软的路面上,踩出的泥星子飞溅老高,一点一点像开花似的蘸到了夏初七的裙摆上。
可她似是未觉。
她看着道路两侧飞驰而过的景物,眼底有浓重的阴霾情绪。
好一派萧瑟之景!
路边上,枯萎的树叶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被北风吹得一荡一荡,诉说着荒凉。兵荒马乱的日子久了,农田上的耕地荒芜一片,只有野草在顽强的生长,原本该劳作在田地里的农夫们早已举家搬迁,偶尔有几只小麻雀不知人间疾苦,在庄稼地里,在芦草房上啄啄停停,停停啄啄。
“战争,毁的是多少人的家园。”
她若有所思的感慨着,纯属无奈。
“看不下去了?你不也没有阻止赵樽南下。”
身后的男人,低低冒了一句,轻哼声里带了一丝浅浅的嘲弄。只可惜,对于一个聋子来说,不论他怎样讽刺,都是徒劳。
夏初七听不见东方青玄的声音,她的目光仍是看着荒废的田地,看被马儿惊得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的麻雀,心里像堵了棉花,一紧,一窒,呼吸困难。
“东方青玄,你占据居庸关,仅仅只是想要占据这一片南晏的领土,还是想要带兵南下,与赵樽一较高下,夺下南晏江山,甚至天下?”
说完这句话,她转回了头。
东方青玄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没有回答,只是策马的速度更快,面色也更为清冷。
过了一会儿,直到马儿狂奔出数十丈,他才轻笑一声。
“弱肉强食,只为生存。”
“生存?”夏初七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唇型,目光一哂,“这般说,属实也有道理。人都是自私的,漠北苦寒,不适合人居,你想要带着族人入关,也是人之常情。可就是你做事的手法,为何总这般让人不屑?”
东方青玄低头,目光凉凉看她,不答。
她仰着头,道,“你晓得我最喜欢赵十九什么吗?他一生戎马倥偬,手上沾的鲜血也不少。但他要杀要剐,都坦坦荡荡,从不屑做那些阴损之事。比起你来,他严肃了一点,冷漠了一点,迂腐了一点,也顽固了一点,但他这样的处世方式,却偏生可以让人觉得更为踏实一点。嗯,大抵与‘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道理。而你——”
拖曳着轻缓的嗓子,她似叹似悟。
“你们如何各自为政,我并无怪你之意。只是在想,恐是当年在锦衣卫的作派习惯了,你做事实在偏激,比如那一日的居庸关……若是赵十九先入城,死的人,会少很多很少……”
东方青玄唇角一勾。
“你可知为什么吗?只有一个原因。”
“嗯?”夏初七飞扬的眉,像两条旖旎的柳枝,瞧得东方青玄怦然心动,缓缓笑开,“因为赵樽是南晏人,而我不是。”
“这有何区别?”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阿楚,你不公平。你怎么不提赵樽当年在乌那杀了多少人?你也说他戎马倥偬一生,尸横遍野的时候,难道少了吗?”
“……”也许是吧?
但赵十九确实是尊重对手的。
下意识的,夏初七想起了赵樽在卢龙塞死亡的将士碑上提得那首挽联——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粉身碎骨遁万骑以砥社稷。
那是不一样的,赵十九从不轻贱人命。
“东方青玄……”
她想争辩,话未出口,东方青玄显然已知她要说什么,只冷嘲着哼一声,双腿夹向马肚子。
“驾——”
如今是大白天,两个人都身着晋军的军服,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极是引人注目。好在东方青玄对地方似是很熟悉,挑的路线也很隐蔽,走了许久,一个人烟都没有遇到。
山风袅袅中,许久,二人再无交流。
约摸又行了十来里路,夏初七被马儿颠覆得有些受不住了,捂着胸口在坚持了一会儿,眼看四野还是荒山,似乎还没有到地方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甚,语气也焦灼起来。
“东方青玄,你到底带我去哪?”
“到了便知。”他还是那句话。
“你的目的。”她恨声,问得简洁。
“要你。”东方青玄一笑,回答得也干脆利落。
“你撒谎!”夏初七怎会相们这样的鬼话?
东方青玄笑哼一声,不辩解,不回答。
正在这时,“嗖——”的一声响过,他目光一厉,转头看向边上的山野丛林,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人,出来!”
说出来便出来,不过眨眼工夫,窸窸窣窣的树叶儿磨擦声里,利索得奔出了数十名身穿北狄军服的人,他们口中吆喝着“抓住这两个南狗”,便斜刺里冲出来拦截马匹。
这个地方离北狄驻营地不远。
很显然这些人把他们当成南晏人了。
东方青玄不想多生事端,眉头一蹙,用蒙语高声道,“诸位同胞,我们并非南晏人,乱世求生,在南晏过不下去了,这才偷了这身衣服,求个活路回漠北……”
他标准的蒙族话,让那些人微微一怔。
也就是在这一瞬,东方青玄右手突地探入怀里,再次扬起来时,一颗黑不溜啾的东西脱手而去,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炸响,紧跟着便升腾起一股股浓雾似的白色粉末……
“咳咳咳——”
那些人始料未及,挥手扇烟。
“好好享受着,再会。”
东方青玄带着楚七,不想与这些人纠缠,打马厉喝一声,人与马便疾风般奔驰出去。马儿受惊,狂乱地“嘶”声吼着,撒丫子跑得极快。
“他娘的南狗,抓住他们!”
后头,传来阵阵的喊杀声。
东方青玄低头看一眼夏初七,紧了紧她的腰。
“他们追上来了!抓紧我,小心些。”
整个过程中,夏初七一直未动声色。
先前紧张时她都没有怕,何况是这会儿?他们骑在马上,而那些北狄人……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步行的。
回头看一眼东方青玄的目光,她突地一笑,“老实说,我真有些佩服你的学习能力了。你刚才甩的火霹雳,原本是我的专利,却被你盗用去了,一两银子的技术支持费都没给我。还有兀良汗的火炮与火铳,先进程度竟然与晋军的相差无几。”
目光冷一下,她视线冷飕飕定在他英俊的脸上,“我倒是很想知道,大都督当年借由职务之便,到底在晋军里,或者说在我的兵工作坊里,安插了多少细作,方才能偷得那些图纸……?”
从那日看到兀良汗的火炮时,她便对此耿耿于怀。
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莫名被盗用,她却找不到源头。要知道,事涉机密,那些火器的制造图纸,除了兵工作坊里极少数的匠人和赵樽身边几个亲随,旁人根本就没有法子接触得到。
东方青玄到底怎样得到的?
默一下,她脑子一转,突地恍然大悟。
“是如风,对不对?”
兀良汗如今的火器配置与北伐时她与元祐在开平府研发的程度相当。她记得,当时的如风,还是赵樽的人,是“十天干”的乙一,是乙字卫之首,而且与赵樽身边的亲随都有结义之情,很容易获得这些旁人接触不到的高阶军事机密。
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出旁人来了。
想到此,看他不答,她自顾自苦笑一声。
“他对你倒是情深义重。背主、泄密、叛国,普天下男儿都不敢做的事,他都做齐活了,完全致自身性命与声名于不顾……呵,我倒是没有想明白,东方青玄,你何德何能让他如此?”
东方青玄抿紧唇,低头扫她一眼,没有回答。
微微眯眼,夏初七戏谑的勾起唇。
“莫不是他对你有断袖之情?”
东方青玄眉心蹙一下,正想说话,头顶上突地传来“砰”声响,仿若火药的爆炸之声。他来不及抬头确认,本能地抱住夏初七的腰身从马上跃下,飞快地滚入了附近的荒草之中。
“嘭——叭——”
一前一后两道沉闷的爆响声里,他的坐骑凄厉地惨叫着,倒在了地上,痛苦的四肢抽搐。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埋好的炸药把泥土和滚石炸飞,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狠狠地砸在了马身上。那匹马儿成了可怜的牺牲品,前蹄在泥泞上刨了两下,口中吐着白色的泡沫,慢慢没了声音。
夏初七后背上冒出涔涔冷汗,湿了衣裳。
“我的娘……”
就差那么一点,被砸死的人就是她们了。
可这附近根本就没有见到人啊?怎会有炸药?
她狐疑地看着东方青玄,他却没有看她,凤眸浅眯着观察地型,像是在审视什么似的,一动也未动。良久,才莞尔一笑。
“通天桥到了。”
通天桥?夏初七顺着他的目光,往草丛外面看,这才发现他们趴着的地方,是一个斜坡面,再往下便是两座山峰间的沟壑。而离他们落脚地约摸十余丈的地方,有一座一米左右的木桥。桥身连接着南北两座山峦,桥的两侧有几条粗铁链,铁链上套着木板,铁绳的绳头深深地嵌在桥边的一块巨石上。从周围的环境观察,似乎这是一条连通南北的必经之路。
几乎下意识的,她反应了过来。
这里便是兀良汗到居庸关的补给线,也是赵樽安排“瓮中捉鳖”的战略要地。
红刺!一定是红刺特战队在这附近。
来不及想那么许多,她心里一喜,张开嘴便要喊,可还未出声,腰上一紧,身子被他勒住,嘴也被他捂紧了。
东方青玄低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阿楚可真是粗心,难道你忘记那个傻货了?不顾他的生命安全?”
夏初七双目一瞪,闭上了嘴。
东方青玄嘴里那个傻货指的是小二。从医务营出来,她便没有瞧见他,东方青玄也不与她细说,只告诉她小二暂时无性命之忧。也正是因为此,她不得不乖乖做了他的俘虏……
娇目一冷,她咬牙。
“东方青玄,你别逼我太甚。我虽不想伯仁而我而死,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兵的安危罢了。逼得狠了,你即便杀了他,又与我何干?大不了往后我与他多烧几炷香……”
“不,你不会。”东方青玄脸上笑意,温和,浅淡,像是在与知己谈天,极是轻松,“你若是不在意,又怎会随我走这么远?”
看她冷着脸不吭声,他低头,靠她更近,带了一丝笑意,“在入晋军营地时,我也有些担忧,怕你会不管不顾……可实际上,不管过去多少年,阿楚,你还是当初那个阿楚,我所料不差。”
“卑鄙!”夏初七怒目而视,恨不得咬死他。
“呵”一声,东方青玄只笑,并不辩解。
“我是卑鄙,可你等会就会看到,你的赵十九,并不比我高尚多少……”
他话音刚刚落下,他们来时的路上,便传来一阵阵马蹄声,震天动地的响,像是大部队在迁徙拔营,激得山谷里回音凛冽……
很快,排列整齐的兀良汗人便出现在眼前。
东方青玄右手紧紧一握,目光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只等那些将士走近时,他方才冷笑一声,勒住夏初七的身子从草丛里爬起,睨着桥的方向,目光带着刀锋一般的锐利。
“你们听好了,放兀良汗的人安全过去。”
一句简单的话,随风回荡在山谷间。
“大汗?”
“大汗——!”
从居庸关撤退的兀良汗先头部队看见东方青玄的身影,面上纷纷露出不敢置信的喜色,有的人,甚至呜咽起来。
谁都知道,他们这般灰溜溜的撤离居庸关有点灰头土脸。被赵樽逼到那个份上,他们心里都憋着气,但是上头下了命令,他们却不得不退。如今在这个地方见到首领,压抑的火气上来了,自是开始叫阵。
“大汗没事,太好了……”
“大汗,我们打回去吧,那帮狗娘养的东西,太欺负人了!”
“对!对,带着弟兄们打回去。”
一声又一声呐喊,响彻云霄。
东方青玄看着他们,却没有动弹。静静立了一瞬,他那只没有了左手的臂膀轻轻抬起,在胸口处捂了捂,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感觉一般,面色暗了暗,喉结往下一滑,然后轻轻摆手。
“速度过桥!”
“大汗!”兀良汗人显然还不服气。
“过桥!”东方青玄加重了语气。
那言词之间,冷厉十足。大抵是太过心急,又仿佛是愤怒之下导致气血不稳,扯到了内腑,他声音一落,一丝鲜血便从唇角溢出。
“大汗——?”有人惊慌的喊叫起来。
夏初七被东方青玄置于身前,背对着他,既看不到他唇角的鲜血,也听不见兀良汗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目光静静地巡视着面前浓郁的山谷丛林,猜测着红刺特战队的人马,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老孟他们看到她被东方青玄胁持,会做什么反应?
东方青玄抬起袖子擦干唇角的血丝,半阖着带着青痕的眸子,看着眼前的兵马,双眼有些迷离,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但命令声仍是杀气凛人。
“传我之令,迅速过桥。”
过了这座桥,便是兀良汗的地盘了。
兀良汗人总算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看着杀机四伏的山谷,拉古拉走到队列之前,看着东方青玄虚弱的面孔,眼圈一红,率先拱手执礼。
“属下遵命!”
回头,他招手。
“大汗有令,迅速过桥!”
率先赶到的是兀良汗的先遣队伍,并非居庸关撤退时的全部主力,他们一行行排列整齐地往那木桥行去。桥身在负重之下,摇摇晃晃,像是一个迟暮之年的老者,发出哮喘般的“咯吱”声。
夏初七脊背上凉了一下,突地明白东方青玄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这里来了——若是赵樽在此处伏击兀良汗,完全有办法让他们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若没有她在这里,这些人可能都会死。
但是……
想到那可能性,她突地一笑,回头看他。
“都说世人最喜以己度人,果不其然。”
东方青玄扫她一眼,“何意?”
夏初七目光一眯,视线缓缓从他脸上挪开,望向了从桥上过去的兀良汗人,声音很冷,“你的心思阴毒,换了是你一定会在这里打伏击,致对方于死地。于是,你便料定赵十九也会这么做。但是你猜错他了。”
东方青玄目光凉凉,轻嘲一笑。
“你道先前的炮击,由何而来?我的马,又怎样死的?”
“肯定不是他。”夏初七迎着风,微微眯目,“东方青玄,亏你与他多年朋友,竟是这般不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为了早日攻陷居庸关,他会在此埋汰,断你后路补给,但那只是为了逼你撤兵,你若是诚心退离,他断断不会赶尽杀绝。”
东方青玄娇娆的面孔,微微一变。
“你就这般了解他?凭什么?”
夏初七回视着他,一眨不眨。
“就凭他是我男人。”
东方青玄一怔,目光似有苦涩。
顿了片刻,他正待说话,只见大军行过的木桥边上,突地冒出一股浓烟,接着便是“轰轰”的火药炸响,正在撤离的兀良汗人始料未及,有好些人未及反应过来,脑袋和四肢便分了家,一些零碎的器官被炸得飞向天空。
山地间,哀嚎四起。
夏初七心脏一缩,“怎么回事?”
东方青玄妖艳的唇角,阴冷冷一哂,“看见了吗?你不是说他不会?”他猛地扼紧她的腰,把她的身子往前推了一把,大声对着山谷喊话。
“晋军听好,你们王妃在此,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
可四周除了兀良汗兵士的惨叫,没有人回答。
静寂了片刻,东方青玄一愣,半搂着夏初七,笑了。
“难道你们连你们王妃的命都不顾了?”
“……王妃!”像是刚刚看清楚真的是夏初七本人,在通天桥侧的至高处树丛中,突地冒出一个脑袋来。
夏初七听不见他的声音,却从那人钢盔上套着的一簇树藤伪装瞧出来,是红刺的人。
“让他们过去吧!”她大声喊。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都不忍心这么多的人,死在这通天桥上。战争已经够残酷了,少枉死一条性命,也算是为她和赵十九积德。
那个从掩体里冒出来的脑袋,正是老孟。
“王妃,你没事吧?狗娘养的,好像中套了,有点不对啊。那炸药并非我下的命令……”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通天桥头,再次传来“砰”的一道爆炸声。
老孟一惊,大吼。
“谁他娘的干的?”
不是兀良汗的人,也不是晋军的人,那是谁?
“哈哈哈——”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突地传来另一道笑声,阴辣异常。
“这么热闹的场面,怎能没有本王在?”
他“嗡嗡”的回音响在空谷,激是天际的孤鹰恐惧地凄声叫着,飞快地掠了过去。夏初七虽然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却顺着东方青玄的视线,看见了从背后滚滚而来的北狄兵士,还有人群之中一个身穿北狄甲胄的男子。
她不认识他。
距离太远,她也看不见他的话。
北狄兵,为什么会在此处布局?
而且他们的动机,似乎是想把兀良汗与他们一网打尽?若是哈萨尔的命令,不至于连她的性命都不顾及的……他不怕李邈与他拼命吗?
一时间,她想不明白。
东方青玄睨着那人和他身后的兵马,目光里有恼意,也有笑意,“我道是谁,原来是六皇子殿下……等久了吧?只不知,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六皇子正是哈萨尔的死对头,北狄六王爷巴根。
巴根笑道,“我八弟仁厚,屯兵在居庸关外,坐壁上观,却不想在好戏来时,被人掳去了,至今未归,导致北狄失去战机,让你兀良汗白白捡了这个大便宜。弟无力,兄助之,既然我八弟无法回营备战,本王自然要为北狄尽一份心的。”
目光缓缓扫过来,他看了夏初七一眼,又看向东方青玄。
“大汗这两年来,在漠北没少与北狄为难,新仇旧怨,今日就一并解决了吧。恐怕你们不知,此处不仅有晋军的火器炸药,也有北狄早早埋好的……哈哈哈,晋军的王妃在此,他们投鼠忌器,无法作为,只能看本王发威了。”
说罢,他高高扬手。
“杀!把他们通通杀光——”
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原本兀良汗与晋军拼得你死我活,但一出“瓮中捉鳖”的逼迫,倒底没有变成血淋淋的厮杀,如今北狄掺与进来,战争直接升级。撤退的兀良汗人被北狄人拦腰一阵冲击,顿时乱了阵脚。
世上最好打的兵是什么兵?便是撤退时的兵。
北狄早有准备,杀声起,士气足,冲上去便是猛打猛追。而兀良汗的人马一部分已经过了桥,另一部分正挤在桥上,还有一部分在桥的这头,偏生桥身狭窄,道路不通,前面的人没法回援后头的人,捅挤不堪中被人冲下来,加上火药的爆炸,不须多想,直接便见劣势。
眼看一群北狄人冲过来,东方青玄左臂勒住夏初七的腰,右手扬刀一劈,便把凑得最近的一个北狄兵的脑袋劈开了一半。
“桥上的人,后退——”
他的命令声,与那北狄兵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肃杀而凄厉,喊声里,那人的脑浆和鲜血,红红白白的一同溅出,飞过夏初七的面前,显得极是狰狞恐怖。既然她早已见惯了惨烈的画面,胃里也忍不住翻腾着,“呕”了一声。
“杀啊!”
“保护大汗!”
“护驾——护驾——”
“兄弟们,王妃在那狗日的手上,大家小心些……”
“摸过去,救王妃!”
三方人马一起杀仗,就像滚水里煮鸡蛋似的,“咕噜咕噜”嘈杂成一团。红刺的人马原本只是为了打伏击,没有想到北狄人会插上一脚,纵是有先进火器与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但正如巴根所说,夏初七在人群之中,他们投鼠忌器,实在施展不开。
喊杀声连绵不绝。
狭窄的通天桥头,混杂一片。
红刺特战队在人群里游走,就想靠近夏初七,兀良汗人已经过桥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被北狄人围堵厮杀,却挤不过来桥帮忙,怒吼声和撕叫混成一片,北狄人目标明确,径直杀向东方青玄。
东方青玄早已杀红了眼睛。
但对方人多势众,他身边的兵士越来越少。
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一切,夏初七咬了咬嘴唇,双目炯炯的观察着,就想寻一个机会开溜。可目光所及之处,到底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黑压压的人头。人挤着人,刀枪碰撞,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机会。
“六皇子,太子殿下在往这边赶。”
巴根的马侧,一个人走近,低声请示。
“现在怎么办?”
巴根冷笑,“他来了又如何?一样回天乏力。”
说罢他默了一瞬,睨向夏初七的位置,浅眯着眼,“看见那个女人没有?”
“那个女人怎么了?”
“杀掉!”巴根阴恻恻的笑道,“杀掉她,不论是赵樽还是阿木古郎……都会把帐算在北狄的头上,算在哈萨尔的头上……加上这次的事情,他这个太子之位,恐怕坐不牢了……”
“得令!”
一只孤鹰嗷叫着飞过天际。
那人手上的弓箭也瞄准了夏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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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这本来是一个大章,还有一段,没有写完,明儿再更了……么么哒!
第316章 末路(二)
“死了?”
夏初七发出的声音是这样。
“死不了。”
赵樽告诉她的事实是这样。
“不都说祸害留千年?”
夏初七听不见他的话,目光看着桥下浓雾,喃喃着,脑子里仍是做梦一般的感觉。那一种熟悉的人突然死亡时带来的震撼,刺挠着她的头脑。那种情绪很奇怪,在当时无法及理清,更说不出是痛快、是惋惜、还是伤感……
“楚七!”
看她发怔,赵樽腾出一只手扳过她的脸,面对自己。
“嗯?”夏初七眨眨眼。
赵樽脸有些黑,“爷好看吗?”
夏初七一头雾水,完全跟上他的节奏,条件反射地点头,“帅!”
他又问:“我好看还是东方青玄好看?”
“呃?”夏初七眯眼,“你。”
赵樽满意的唔一声,搂紧她的腰,严肃着脸,“那便结了,长得丑的人,阎王也不会收。”
夏初七目光怔了怔,未及反应,只见面前光影一晃,赵樽已托着她转身,背靠铁索,直立于通天桥上。
“东方青玄若要死,定是我杀的。”
前后两句话,完全不搭调,但东方青玄的安危却是交代清楚了。只是夏初七满心古怪,看着他明明灭灭的眸子,总觉这厮是有一点小小的醋味儿,可仔细一辨,又似是没有。
“赵十九,你生气么?”
一只乌鸦飞来,“呱”一声,从她的头顶掠过,又扑腾着翅膀飞走。赵樽瞄一眼乌鸦,又瞄向她,深邃的眼底波光闪过,如桥下潭水升腾的雾气。
“气。”
“哦。”夏初七垂下头,“是我不好,让你担心。”
赵樽探手,把她的下巴抬起,定定看她,“气你不懂自私。”
她眸有水雾,“爷……”
赵樽抿唇,“这世上,不会有你比更重要的人。你要善待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以自己安危为先。”
心底蓦地一抽,夏初七怔怔看他。
“放心吧,我不会死,也死不成。我有丈夫有孩儿,还有那样多的钱,要是我死了,你便会为宝音纳后娘,便会有别的女人住我房子用我银子睡我男人还揍我孩子……”
“……”赵樽眸底一深。
“只是,赵十九……”夏初七叹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放松的情绪,“这次战争比我预想的残酷了许多。我虽没有死,但每天,每一天,都会看见许多无辜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尤其今天,看到那些人死去,我……”
赵樽托着她,慢慢往桥头走,“生死有命,你不必想太多。如此这般也好,与北狄、与兀良汗的恩怨,可一并在通天桥解决。”
“还有,从古至今,任何与利益和权力相关的斗争,都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白骨堆砌……阿七,你要习惯。”
要习惯。
只要仗还得打,她就得习惯。
窄细的铁索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山谷里幽冷的风拂得他黑色的披风“扑扑”不停,他袖口上精致的绣线在夏初七的眼中被不断放大,放大……直到慢慢模糊,她才发现自己眼眶湿润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赵樽眉一蹙,没有回答。夏初七只觉托着她身子的那只手,力量更重,她紧紧依靠着的那个人,身子也更加温暖,就连这逼仄狭窄的山谷,也瞬间开阔……
“殿下,仔细脚下。”
桥头上,传来老孟担忧的声音。
“是啊,殿下小心。”
拉拽着铁索的兵士们也在低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此时的通天桥头,局势与先头已经完全不一样。
随着哈萨尔与晋军的到来,疯狂的北狄人安静了下来;兀良汗群龙无首,东方青玄的亲信拉古拉也顾不得与人干仗,正在组织人下去营救,晋军则是关注着赵樽与夏初七的安危……
三方人马,停止了厮杀。
只是现场的气氛,仍是低压,凝重。
看着赵樽搂着夏初七从铁索上缓缓过来,巴根身不由己的后退了一步,喉咙似是被人扼住,恐惧感莫名抓住了他的心。虽然赵樽到现在也没有说什么,但他却仿佛正在被野兽逼近。
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要他的命……
这项认知,凉了他的心脏,让他本能的想要逃离,想要找到庇护……于是,一退再退,这个一刻钟前还声嘶力竭地喊着要杀人灭口的六皇子,褪去了嚣张的气势,小心翼翼的靠近哈萨尔。
“八弟……”他目露请求之意,“此番赵樽攻我盟友,还掳你以胁,六哥实是看不过眼,这才在此拦截,想要为你报仇雪恨……”
哈萨尔冷冷看他,不吭声。
一个人生气发怒时不可怕,毕竟那时还有情绪可查,当他不言不语让人琢磨不透心思时,对人造成的心理压力才是巨大的——更何况,如今巴根有死亡的威胁。若是哈萨尔不护他,赵樽必定会要他命。
不能死,他不想死。
巴根看一眼周围的人,审视着哈萨尔的脸色,又近了一步,试图游说:“八弟,晋军人数不多,兀良汗人这会自顾不暇,只要你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全歼在此……赵樽一死,当今之世,谁还是你的对手,南晏又有何人能抵挡你的铁骑?”
不得不说,巴根不傻。不仅不傻,还相当有头脑。至少他懂得把握人性。任何一个手握兵权,且有政治报负的男人,都不会错失这样大好的良机。
可哈萨尔阴冷的脸上,却只有一抹嘲意。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落井下石,非我本性。”
巴根眉梢一沉,“八弟!”
哈萨尔离巴根很近,个头也比他高。审视着他惊乱的脸,他略一偏头,了然的一笑,“巴根,你自求多福吧。”
巴根神色一凛,目光下意识望向赵樽。
就在片刻工夫,铁索桥上的赵樽,离桥头越来越近——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不足两丈……
看着赵樽稳稳落地,巴根阴冷冷的脸上,苍白一片,心里的焦灼与恐慌也到达了极点。
这里有三国的将士,人数众多,
可除了几名亲随,他再无旁人。
归根结底,他能求助的人,只有哈萨尔。
“八弟,你我是同胞兄弟。”他低喊着,嗓音略颤。
可不待哈萨尔回答,一直不言不语的李邈,却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他没我。”
这句话有些突兀,除了哈萨尔估计也没有人能够听懂。这句话也有些任性,当今世上除了李邈,估计任何人在哈萨尔面前说来,都会被人当成一个笑话——铁血无情的哈萨尔,岂会怕一个女人威胁?
哈萨尔微微一愣。
在这么多北狄人的面前,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即便他与巴根是数年政敌,在北狄斗得你死我敌,他还真不能把巴根怎样,甚至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还得违心地护他安危。
可李邈难得对他提出要求,他不想拒绝。
他迟疑那一瞬,眼看李邈脸色不好,夏初七从赵樽怀里挣脱出来,搓了搓毫无血色的面颊,怪异地挤出一抹微笑来。
“表姐,不是我说你,你做人怎能这样霸道?”
李邈眉头一蹙,不解地看她。
可夏初七的脸上,除了微笑什么都没有。
夏初七这个人的性子,李邈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她不喜欢巴根是一定的,一般情况下,她若是肯为自己讨厌的人说好话,只有一个可能——她要整他。
抿了抿唇角,她只看着夏初七,不吭声。
夏初七环顾着四周,又朝她莞尔一笑,“表姐,你与我表姐夫两个人有情有义,这里谁不知晓?没错,我表姐夫爱你宠你,可你也不能让我表姐夫难做不是?不管怎么说,六殿下也是表姐夫的亲生哥哥……”
李邈不晓得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儿一眯,斜睨着她,“楚儿你别管这事,反正我见不得这些糟乱的东西……惹不起,躲得起。”
“糟乱什么呀?”夏初七眼珠子一转,当着无数人的面,竟是莫名其妙的规劝了起来,“虽说当年在汝宁,六殿下做了一些对不住你的事,但做人留一线,为了我表姐夫,你好歹得为他留一条生路嘛。”
汝宁?李邈心头一沉。
那年那月的汝宁之行,汝宁那个客栈,是她此生永远的痛。
就是在那个客栈,她深爱的男人睡了她的亲生妹妹。而且,就在她的隔壁,在她熟睡之时,从此让她错失姻缘,一辈子遗憾……
心里揪痛一下,她越发不懂夏初七了。
冷着脸,她索性不回答,继续听下文。
她在看夏初七,夏初七却没有看她。
在众人同样惊愕的目光中,她定定地看着巴根,也没有错过他脸上一晃而过的慌乱。
“唉,这事儿闹得,真是难办了。”清咳一声,夏初七一个人唱着大戏,唇角挑过一抹坏坏的笑,瞥向赵十九,笑问,“赵十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赵樽向来晓得他阿七的古灵精怪。
她的问题,他能不答?
“讲!”
一个字,语气有些凉,夏初七不由偷偷竖拇指。
“真酷!”
她叹一句,继续清嗓子,咳道:“我问你,若是你的亲生哥哥睡了你的女人……”看赵樽面色一变,她嘻嘻一笑,摆手,“不对不对,是睡了你女人的妹妹,却把这事儿赖在你的头上,害得你女人误会你,离开你,一别数年,你说你会怎样对待那个亲生哥哥?”
她若有所指的话,惊住的不是赵樽。
而是巴根、李邈和哈萨尔,以及无数一头雾水的人……
这样的可能,李邈和哈萨尔在私心里不是没有想过,甚至于这样盼望过。但他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哈萨尔对汝宁的事,深入的调查过,那晚上巴根并未在客栈出现。
巴根面色也是一变,狠狠指着她。
“你,一派胡言!”
夏初七“咦”了一声,怪异地看他,“我说什么话,关你啥事儿?我有说六殿下你吗?难不成这种事儿,你曾经干过?干吗反应这么大?”
巴根此时唯一的生存指望就是哈萨尔,故而看见哈萨尔脸色极是难看,目光甚至隐隐浮现出杀气,他登时急红了眼,想要解释。
“我没有睡过那个女人。”
夏初七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六殿下,这种丑事儿我原本不想说,可你非得冒头,那我索性就把你一刀切了。当年汝宁之事,你真当谁不晓得呢?李娇分明就是你睡的,你却把这事儿赖在我表姐夫的头上,害得他与我表姐劳燕分飞,天涯各路,一生痛苦,你说你这样的人渣……”
顿一下,她侧头,笑吟吟看赵樽。
“赵十九,这样的人渣该不该杀?”
赵樽冷眼,“该!”
夏初七挤眉弄眼,朝他点头,“说得好。”续而,她又看向巴根,“听见没有,我家爷说了,你这样的人渣就该杀了……”
她退开一步,瞄向赵樽。
“爷,交给你了。”
赵樽哪会不晓得她长着什么鬼心眼子?远远地与哈萨尔对视一眼,他微微眯眼,侧头看向甲一,冷冷道,“此人截路于此,杀我之人,污我之誉,还要陷我于不义……杀!”
“属下遵命。”
听见甲一与老孟等人异口同声的沉喝,再看哈萨尔没有表情的冷脸,巴根心脏抽搐着,急红了眼圈儿。他往树丛退后一步,示意几个亲信过来助他。
可树倒猢狲散是古今不变的真理。
人都是自私的,真正心甘情愿地为他人殒己命的忠义之人,并不多。此地,晋军、兀良汗人、北狄人……人人都不待见巴根,他那几个亲随又怎敢轻易上前,丢掉自己的性命?
看到那些人装死,只当看不见自己,巴根脸都绿了。堂堂六皇子,在晋军举弓瞄来时,踩着湿漉漉的草地一滑,竟是差点摔倒,样子狼狈之极。
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人,最是受不得大风大浪,看着晋军越逼越近,他腿脚一阵发软,几近哀求地看向哈萨尔。
“八弟,你听我说,那个女人在胡说八道。我没有做过,我真的没有睡过李娇,更没有想过要把此事栽到你的头上……”
哈萨尔不答,只冷眼看他。
巴根紧张的咽一口唾沫,磨了磨牙,又瞄了一眼哈萨尔身边默然而立的李邈,讨好地道,“当年之事,我也知晓一些,我便说了吧……”
“等等等等等……”
看着他阴恻恻的面孔,夏初七突地叫停。
“谁喜欢听你说什么?赵十九,动手。”
李邈、哈萨尔、还有几个知情人都有些发愣。她这般逼迫巴根,不就是心存侥幸,想从他嘴里探听些什么吗?为什么事到临头,他却不让巴根说了?
“我要说!”生死面前,无人淡定,巴根白着脸,更急切了几分。
“不必你说。”夏初七声色俱厉,“哼,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就知道是你——”
“不,八弟,不是我,你听我说……”巴根急切地望住哈萨尔,像是在望向一个保命灵符,眼切切的样子,憋得夏初七差一点破功。
她阻止他,自有深意。
开始他急着要说,未必肯说真相。
激他一下,他应当不会再说谎了。
哼一下,见巴根狠狠看过来,她却板着脸瞥向赵樽,使眼神儿道,“赵十九,这种人奸猾得紧,你切记住,但凡他有一言不实,你便让人动手。”
赵樽俊脸紧绷,样子比她还要严肃。
“我杀人,你放心。”
“呃……”夏初七垂下了眼皮。
她不敢再与赵樽一本正经的眼神对视了,若不然,她一定会忍不住笑场……不得不说,赵十九这厮是天生的影帝,比她的表演本事强多了。
众人皆不语,聚点成了巴根。后者心脏怦怦跳动着,看向一支支瞄准了自己脑袋的弓箭,绝望地闭了闭眼,颤着嘴唇看着哈萨尔开了口。
“那一年在汝宁,你为了把这个女人带回哈拉和林,联络旧部,被我知晓,便故意前来会你。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却一言不和,差点动手,你可还记得?”
“那时,我忌惮你,从知晓你进入汝宁开始,便暗中派人一路尾随你……”
“那一日,我的人亲眼看见那女人买通了店小二去醉阴楼买药,也亲眼看见小二在你的酒中下药……我虽未没有阻止,可确实也未有参与。更没有睡过李娇那个女人……”
夏初七冷哼一声,“你还在撒谎!”
她打断巴根的话,寒着脸上前一步。
“前因后果如何,在阿巴嘎时,李娇都告诉我了。分明就是你与她通奸,合着伙儿来陷害我表姐夫。我且问你,李娇若不是你睡的,那床上的血迹哪来的?……六殿下,事到临头了,你还想狡辩,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说罢她转头看赵樽,“该你了。”
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大喇喇在人前说什么“床上血迹”,赵樽脸颊微微一抽,黑着脸偏头。
“甲一!”
“是。”甲一也是腹黑主儿,抬高弓箭便要射,“殿下,我杀人,你放心。”
“……”夏初七很想笑,但不得不装高冷范儿,冷冷瞥着巴根。
“不,不要啊,真的不是我。”巴根吓得脚一软,求助地看着面上变幻不停的哈萨尔,“八弟,你信我,我真的没有与那李娇通奸……床上那血迹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我的人看见店小二把你扶入她的房间,惊诧之下,偷偷捅破窗户纸窥视,看见你醉得不省人事,李娇那妇人摇你不醒,一咬牙,便自己用手破了身……”
“吁”一声,夏初七抽了口凉气。
那时十四岁的李娇,竟然这么有胆儿?
果然狠得下心对付自己的人,才是厉害主儿。
但不管怎样,到底是明白了真相。她兴奋地眨了眨眼,看向李邈……可李邈眼睫毛轻轻颤着,面色苍白,表情呆滞,眸光一时阴,一时阳,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真的释怀了。倒是哈萨尔,雨过天晴一般,眸底的惊喜,根本掩饰不了。
“六哥,谢谢你。”
这声“六哥”喊得很真诚。
这一声“谢”也一样真诚。
虽然他很清楚是夏初七玩弄手段诈了巴根,但人的心在被事情逼至绝境时,但凡有一丝曙光,都会心存感激——至少,巴根今日的释疑,解去了可能会困扰他与李邈一生的难题。
然而,巴根却没机会接受他的谢意了。
他话音一落,便见一支冷箭从晋军中间疾射过来,正中巴根起伏不停的胸膛……
“六哥?”哈萨尔抢步过去,想要扶他。
巴根回头,脸上带着死亡的惧色,一眨不眨地盯着哈萨尔的面孔,喉咙“咕噜”一声,“砰”地栽倒地上,嘴里的鲜血“噗”地喷洒出来,溅了一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痛苦让巴根的面孔扭曲变形,但一双怒目却大睁着,仿若喷火似地看向了赵樽面无表情的脸。似是不解,似是仇恨,似是无辜,又似是不敢置信……
“你们……言而无信。”
“不。”甲一手执弓箭,严肃道:“这叫过河拆桥。”
是的,那致命的一箭,是甲一射的。
寂静中,他的脸上一本正经,仿佛不是刚杀了人,而是做了一件什么治病救人的好事儿,弓箭放出去了,还“好心”的与人解释。
末了,他收弓,看赵樽。
“我说过,我杀人,你放心。”
赵樽目光烁烁,眉梢微微一跳,像是想笑,却未笑,身上嗜杀的气息慢慢收敛,目光冷冷瞥一眼垂死挣扎的巴根,大袖一摆,凉凉看向哈萨尔。
“太子殿下,实在抱歉。在本王这里,不论情分,只有快意恩仇。不管对方是谁,但凡辱我之妇,便是与我为敌,我必不容他。”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生生的威压。
尽管晋军的人数并不比北狄人多,却让北狄人脊背一阵阵泛寒。
威严这种东西,可带来绝对的震慑力。即便他话不多,却似乎天生便有那王者般的霸道。即便他话不多,那慑人的气场却无人可比……普天下,也惟有赵樽一人,即便独立于敌人的千军万马之前,也从不输一分颜色。
“晋王殿下……”
哈萨尔与他对视着,两个同样骄傲的男人,眼波流转间,似是完成了某种交易和对话。顿一下,他方才蹙眉看向巴根没了呼吸的尸体,眼神里似是百感交集。
“你这般做,让我很为难。”
赵樽冷漠的神色不变,唇角不着痕迹的一勾,慢悠悠望向目瞪口呆,似是随时准备作战的北狄人。
“听好了,巴根是我杀。要报仇,找赵樽。”
说罢他伸出手臂,习惯性把夏初七的腰身往臂弯一搂,托起她来便放在大鸟的背上,随即扫了甲一一眼,自己也翻身坐在她身后,双腿夹一下马肚子,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回居庸关!”
晋军看他离开了,但与北狄和兀良汗似乎没有要再干一架的意思,也迅速组织人马撤离通天桥。
事情很诡异。
但真的发生了。
人数众多的北狄人与兀良汗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带着女人离去,没有去拦,更没有追杀。
一方面,正在组织营救东方青玄的兀良汗人顾不得他,不可能去追。另一方面,哈萨尔不下令,北狄人也不想动……
~
整个过程,李邈的情绪都是滞后的。
静静地站在哈萨尔的身边,她听见了巴根的话,看见了巴根的死,也看见了飞奔而去的赵樽与夏初七还有陆续撤离通天桥的晋军人马……
她想有一点反应。
比如微笑着与楚儿道个别。
比如说几句知晓事实真相的看法。
比如紧紧拥抱一下被误会了多年的哈萨尔。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手脚与口舌都仿佛僵硬了一般。直到哈萨尔低下头,熟悉温和的面孔慢慢靠近她的脸,呼吸暖暖的喷在她的脸上,她方才回过神儿,猛地抬头看他。
“我……沙漠,我不知道原来……”
哈萨尔搂了搂她的肩膀。
“乖,什么都不必再说。”
“沙漠……”李邈喉咙哽咽,“原来都是李娇做下的恶事,她是我妹妹,是我没有管教好她,我替她害臊,是我……害得你这些年一直负疚……”
哈萨尔认真听着,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表达懊丧,一直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他才微微笑着,轻柔地理了理她身上的青布男直身。
“从明儿起,可否换成女装?”
李邈不解地“嗯”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样的要求,在这件严肃的事情面前,似乎有些突兀。但仔细一想,又恰如其分。
别了情,她换上了男装。
释了怀,不该再着红妆吗?
可不过,这般的亲昵,在弄清前尘旧事后,让她有些不太适应。这些年来,她早已忘了如何笑,也忘了如何向心爱的男子表达爱意,这些对正常人来说很简单情绪,对她来说,因为陌生,所以僵硬。
“好。”
哽咽着,她只吐出这一个字。
哈萨尔理解地握紧她的手,像握着稀世珍宝,“抱歉的话,不必说,蹉跎的岁月,也不必提。走了这么远的路,弯了这么多的弯,等了这么多年,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都没有重病,没有大灾,还可以拥抱,便是上苍垂怜。”
“嗯。”她重重点头。
他笑,“世上无大事,只要心相许。”
世上无大事,只要心相许?
李邈嘴唇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
“乖!”哈萨尔顺势拥紧她,一边使眼神儿让胡和鲁等看热闹的北狄兵准备撤离通天桥,一边儿慢悠悠把她抱上马背,低低道:“你情绪不稳,不要说话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一觉醒来,天便晴了。”
李邈面色凄凄,艰难地咽唾沫。
“沙漠,这件事……都是我,这样的结果,让我迷茫……我是错的,想到这些年的误会,我便喘不过气来……我竟是错的……原来我竟是错的……”
看她仍旧语无伦次,面带阴郁之色,哈萨尔不动声色地弯腰,取下马鞍上面放置的羊皮袋,拔开塞子递给她,“喝口水。”
“沙漠……”她喉咙一哑。
“喝水。”他坚持。
李邈无奈,被他握住手,灌了一肚子水,脑子昏乎乎的,做梦般被他抱在怀里,头靠在他手臂上,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光错位感。
“我们去哪儿?”她微阖着眼,不敢面对他。
“回家。”他在她耳边低语。
“沙漠……这些年我对你,是不是很不好?”李邈身子软绵绵的,半趴在他的怀里,想到她的冷漠,她的无视,她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他一次比一次更为失望的眼神儿,还有他一次次从煎熬与绝望中爬起来,仍旧义无反顾的等她,心便抽痛。
红尘熙熙,难得一心人。
红尘攘攘,更难得空等侯。
但这些,哈萨尔他都做到了。
愧疚之心,深深剜痛了她的心。
看他不答话,目光沉沉地望向天际,她又弱弱地补充,“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待你很不好,是不是很可恨?”
“是。”哈萨尔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放手?”她幽幽问。
“有。”哈萨尔的下巴搁在了她肩上。
“可为什么,你最终还是在原地等候?”她眼圈酸涩,几乎泣不成声。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他。
“邈儿……”他喟叹一声,把她的头从怀里抬起,让她面对着自己,看着她的眼睛道:“因为你曾说过,若是我们有一天走散了,找不到对方了,便在原地多等一等。只要等下去,走失的一方,定会回来寻找他的伴侣。”
李邈眼圈红红,嘴唇下耷着,眸底滚动着湿意。
“沙漠……”
他的指腹移向她的眼角。
摩挲着,沙哑的声音,宛如叹息。
“这些年,你并未离开,只是走散。”
“沙漠……”她有了哭音。
他道:“每当我想放弃时,我便会想,你只是与我走散了,终究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因为你说过的,我们不仅是爱人,还是彼此的生命与信仰。为了你,即便孤寂一生,即便这个死结永生永世也解不开,我也会等你,这世上,也只有你,让我心甘情愿等待。”
一滴泪,从李邈眼角滑落。
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哭过。
曾经,流泪让她觉得可耻,懦弱。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哭,想要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用以哀悼她与哈萨尔痛失的青春,还有那些再也补不回来的岁月。
“呜……呜沙漠……呜……”
想哭,她便再也忍不住。
像个孩子似的,她趴在他怀里痛哭不止。
“哭吧,我喜欢听你哭。”
看惯了她僵尸般的脸,此时的哈萨尔,轻轻顺着她的脊背,脸上带着快活的笑意……他是真的喜欢这般,喜欢听她哭得沙哑的嗓音,喜欢看她因为悲伤而一抖一抖的肩膀。
“呜……我伤心,你还笑?”
他轻笑一声,低头去吻她的鬢发,吻她流泪的面颊,一点一点吻起,舌尖在泪水淡淡的苦涩味儿里流连,不舍离开。
“邈儿,吃的是泪,为何却像酒?”
“嗯?”李邈抽泣着,不知何意。
“我想,我是醉了。”他紧紧环住她温软的身子,宽厚的掌心在她瘦削的后背轻抚着,脸上的笑意,有着梦境一般的不真切感。
“可是沙漠,我不能原谅自己……正如我那块玉……其实分开了,便不再圆满了,不管怎么合,都没有用了。”
她还在抽泣。哈萨尔看着她苍白的面上,点点垂下的泪滴,还有,眨动的睫毛间被湿意蕴染得朦胧的眸色,心里暖融融的,一种微妙的喜悦,微妙的快活,微妙的幸福感,袭击了他的心脏,以至于过往种种,伤悲也好,痛苦也罢,都如一阵轻风,一拂而过,再无痕迹。
叹一声,他拍着她笑。
“邈儿,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圆满。难道你忘了,那块玉,合在一起,是‘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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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桥的烽烟散去了。
北风呼啸中,夏初七撑着腰涩的腰,叹息不止。
“赵十九,你不该把我弄走的,我感觉我会错过些什么……比如我表姐脸上的精彩,可惜了可惜。”
赵樽低头,睨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
“你的样子,比她精彩。”
“呃”一声,夏初七微挑的唇角上,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他披风的系带。
“不,精彩的不是我,是人生。”
“……这样多感触?”
“必须的,我最喜欢思考人生和理想。”
夏初七笑着说完,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影,山与山之间缭绕的雾气,还有被北风卷起的树叶,在舞蹈似的摇摇摆摆,仿若名家丫丫电子书的一副明媚山水画,很美。
赵樽不答,天地间一片寂静。
这个画面,便显得有些诡异。
夏初七侧头,看他披风猎猎翻飞,看他俊朗的下巴比山峦更为深邃美好,眨了眨眼,轻轻抚摸了一下大鸟的后背,嫣然一笑,冷不丁跨过一只腿,从马背上转身,正面与赵樽对坐着,在他怀里吸一口气,紧紧搂向他的腰。
“赵十九,我有话对你讲。”
这么深情?赵樽手臂一紧,抱住她,“嗯?”
“谢谢你!”她唇上露出一抹甜笑。
“谢我做甚?”他脸色一沉,并不好看。
这姑娘说谢,必有诈!他悬起了心脏。
夏初七知他心意,莞尔一笑,像只乖顺的小猫儿似的把脸贴过去,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蹭了蹭,带着讨好的小表情,抬头轻笑。
“有很多的谢,一直想说,却没有说。谢谢你属于我,谢谢你无论何时都会给我最大的尊重,谢谢你对我永远的不离不弃,谢谢你容许我的胡闹,谢谢你包容我的情感,谢谢你替我表姐夫除去他最大的劲敌,谢谢你……谢谢你虽然从来不说什么,却始终在我身边,默默爱我,顾我,宠我,怜惜我,给我最自由的空间与呼吸,让我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属于自己的女人……”
“嘶!”赵樽肌肉有些发麻。
“嚏——”正在奔跑的大鸟,像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打了一个响鼻,使劲儿甩了甩它的大脑袋,那样子,像是也听不下去这么肉麻的话了。
连马都在嘲笑她?夏初七扁着嘴,敲了敲大鸟的脑袋。
“喂,我说的是真的!”
“嚏!”大鸟又打一个响鼻。
夏初七恼羞成怒,“大鸟,你一定是母的。”
“……”赵樽无奈地看着她,一张冰封的俊脸,慢慢融化,终于,忍不住低笑一声,拍拍她的头,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对着她额头的绒发说了一句。
“你是我赵樽的妇人,自然是要宠的。”
夏初七只觉得额头上有温热的气流在涌动,但看不见他的嘴唇,不晓得他说了什么,不由着急的挣扎出他的魔爪,蹙眉瞅他。
“赵十九,你刚才说什么了?”
“你猜?”他笑。
“一定骂我,才不敢让我看见。”她也笑。
赵樽眉梢一挑,点头,“爷说,不必感谢了。爷收了你,权当为民除害,也算功德无量。”
夏初七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先是浅笑,然后双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垂着头低低闷笑,再然后,双臂蛇一般缠过去,紧紧勾住他的脖子,缠上去,吻在他的耳垂上。
“赵十九,我爱你。”
赵樽脸一烫,有些烧,“后面有人。”
夏初七听不见他,只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不容他挣脱,一个浅浅的吻慢慢加深,舌尖调皮的往他耳窝探去,一点一点舔丶吻,激得他身子哆嗦一下,僵硬着,最终无奈地扯过披风来,把她整个人覆盖,反手抱紧她。
“祸水啊!”
“哈哈哈……”
“还笑,爷在骂你。”
“算你有眼光!我就要做你的祸水。”
“……阿七脸皮之厚,天下无敌。”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居庸关的山峦之间,伴着袅袅的雾气,像山上暖暖的溪流,在抚慰它们亘古的寂寞……
直到多年之后,夏初七都忘不掉那一日的欢乐,不仅仅因为她与赵十九,还因为解开了李邈与哈萨尔的结,促了一桩姻缘,便是积了一次福。
而且,从那一日起,随着居庸关大捷,北平地区的全域占领,她的生命,或说她与赵十九的爱情,也终于驶向了下一个阶段。
是结束,又是新的开始——
------题外话------
1、昨天的章节,有妹子问,为什么知道桥下不危险,一开始不跳。
作者答:因为那个“不危险”,只是相对于东方青玄而言,而不是夏初七。
东方是有武功底子的,夏初七却没有。(这里作者没有交代清楚,在昨天那章的正文添补了一句。)
2、错字等下修改……
3、万更呢,亘古不变的求嫖啊求嫖,如花锦辣么傻缺,你们舍得不掏口袋么?
第318章 收服 赵樽之德
居庸关。
秋已深,一片荒凉色。漫天卷起的黄沙压沉了天际。兀良汗撤离,高悬城墙上的晋军纛旗,迎风“扑扑”直响。
有风声,却无人声。整个居庸关城池,死寂一片。若不是城门还未洗尽的鲜血,几乎看不出来,就在不久前这里才发生过两军将士生与死的较量。
赵樽带着夏初七骑马到达时,天已擦黑。
二人还未入城,便见到站立在城门外不远的一人一骑。他身着兀良汗的将校甲胄,瘦削的身形挺拔、坚毅,稳重得如同像那城墙的夯土,似乎已然站了一千年之久,在风中定成了一尊雕像。
城墙上,城门处到处都是晋军哨兵。
他一个兀良汗人立在那里,便显得有些突兀,画风也极为不搭。但几名晋军士兵只偶尔瞅他一眼,却无人上前过问。
因为他在这里等,是丙一同意的。
也因为,他要等的人是赵樽。
兀良汗大军都撤退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
赵樽远远睨着他,放缓马度,慢慢踱了过去,一直停在离他三尺左右,方才停下。昏暗的光线中,二人对视,片刻之后,如风先开口。
“殿下……可还安康?”
他话里的后面几个字,略有迟疑。
“他没事。”赵樽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幽深的眸凝视着如风,目光却似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望向他身后厚实的城墙上刀砍枪戳的斑驳痕迹。
“本王还有要事待办,有话直说。”
如风身子微僵,怔了怔,瞄向他身前的夏初七,眉头一蹙,似是有些犹豫,“殿下,我此番留下来,确是有事告之。”
他的眼神儿表达得很明白,接下来说的内容,不想让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包括夏初七都不能。
唇一弯,夏初七笑了。
“如风大哥啥时候对我这么见外了?”
对她的调侃,如风略有窘意,低头拱手告罪。
“望王妃海涵,实有不得已。”
“呵”一声,夏初七飞他一眼,懂事儿的跳下马,拍了拍大鸟的背,严肃脸看赵樽,“北平那边儿一直没有确切消息传来,你且快着些。”
知她担心女儿和北平城里的人了,赵樽点点头,侧眸瞥向不远处静静而立的甲一,吩咐道,“带王妃入城休息片刻,你先去营中点兵,准备出发北平,我稍后到。”
“是!殿下。”
甲一默然垂首领命。
退下时,他似乎不经意抬头,看了如风一眼。
如风的目光,也不偏不倚的看着他。
可,二人的目光仅在空中交集一瞬,便各自岔开,没有人一句话的交流,脸上也没有半分不妥的情绪。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曾经歃血为盟的兄弟之情,到底还是生分了。甚至……结束了。
“丙一胆很大,敢留下你。”看夏初七与甲一身影入了城门,赵樽才回过头来,冷冷看向如风,“说罢,到底何事?”
如风微阖的眼神从甲一与夏初七的背影上收回,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即便在这样的光线下,也可见憔悴与疲惫,那头顶红缨在风中摆动着,比他的声音更为苍凉。
“是我请求丙一的,殿下勿要责罚他。”
看赵樽不动声色,他微微垂目,似是难以启齿。
“有件事殿下恐怕不知,大汗他……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赵樽瞳孔微微一缩,眸底深邃了几分,却未插言。如风撩他一眼,继续道:“两年前在京师浦口码头,他中毒落江,伤及内腑,虽终年服药,却一直余毒未清,无法康愈,尤其大汗性子倔,常常不听属下之言,拒绝吃药……前些日子,大夫说,再这般拖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年。”
三年……
赵樽浅浅牵唇,“他的死与活,与我何干?”
对他冷漠的话,如风并不意外。
到底以前是他的主子,赵樽性子如何,如风还是了解的,典型的外冷内热,侠义心肠。而且他眼下说这些事,原本也没有想过要赵樽有什么表态。他要说,想说,只是憋得太久,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可以倾诉。
“殿下明鉴,一个阳寿不久的人,对天下不会有太大的野心。他派兵驻扎居庸关外,本意也非与你为难。若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受点要挟,便撤兵居庸关……”
轻哼一声,赵樽但笑不语。
如风瞄一眼,便知他的意思。
谁都知道东方青玄是受了赵樽要挟才撤兵的。
而且,既然他无心占领,又为何抢关?
如风一叹,解释道:“他这般做的目的有二。其一,兀良汗成立大汗国时日不长,内政疲软,外政羸弱,他若故去,恐会四分五裂,他欲借此机会练兵马树武行,让人不敢相欺,也为汗国培养人才。其二,殿下若领兵南下,后方便会空虚,居庸关的安危也是晋军根基的重要保障。可北狄虎视眈眈,你守?如何守?又有多少兵力来守?”
缓了缓,他凝目注视赵樽的冷脸。
“殿下,据我所知,晋军兵力总共不过十来万,若耗在北边防线上了,还能有多少人随你南下抗衡赵绵泽?要知道,南晏朝廷可有上百万兵力。若你不管北边防线,那无异于抢玉米丢芝麻,打一个地方,丢一个地方,难有建树!”
赵樽冷笑,握着马缰的食指,漫不经心的敲击着,懒洋洋问,“他告诉你的?占领居庸关是为我守后方?”
如风摇头,面有涩意。
“他没有说过,但我就是知晓。”
“唔!”一声,赵樽缓缓牵开嘴角,冷硬的面孔上,是淡然,是从容,也是疏离,“看来你还不了解东方青玄,至少不如我了解……他私心里,还是肖想着我的妇人。”
如风微微一愣。
他嗅到从赵樽的方向吹来的微风里,依稀夹杂着一股子淡淡的醋酸味儿,心里便明白了……
这些年来,东方青玄与赵樽两个对楚七的情义,他都了若指掌。身为男人,自然也理解东方青玄“求而不得”的心结。他不说,是因为不便说。
说到底,他只是下属,是外人。
微微叹一口气,如风不便久留,勒马往前一步,垂首道,“今日我等在此,不仅是为了告诉殿下这些事,也算是……与您正式道别。还有,麻烦殿下帮我给兄弟们带个话。是乙一对不住您,也对不住他们……从今往后,请他们当我死了。”
赵樽眸子一凉,睨着他苍凉的面孔。
“你早就死了。”
说罢他不再看如风僵硬的表情,重重拍一下马背,从他身侧疾驰而过,穿过城门守卫持刀挽箭的森严戒备,径直入城,一袭黑色大氅在北风中高高扬起,翻飞出一种冷肃且不可接近的弧线。
召见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由内而外凉透。
与赵樽相熟之人,他外表冷漠,但极好相处。
而被他排斥在外的人,他一句话都不乐意说。
很显然,从此,赵樽不再当他是自己人了。
~
与城门外的冷寂不同,城中一片嘈杂。
刚拿下的城池,百废待兴。
今夜回防北平的晋军先锋营已在甲一的指挥下出发了,居庸关的防务,丙一还在处理。瑟瑟发凉的北风中,处处都在备战状态。
“杀了我吧!老夫赤胆忠心,不怕死。”
“乳毛小儿,你若胆敢放走老夫,来日老夫定当替皇上领兵讨伐!你们这些逆贼,逆贼——”
赵樽高高骑在马上,远远地便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声嘶力竭的大吼。他微微蹙眉,只见丙一正在与一个老儿理论。
他们的面前,围了一群晋军将士。
除此,还有一大群没法子跟随兀良汗撤离,不得不第二次做俘虏的南军将士。
“哈哈哈,杀啊,你们这些孬种!”
“还有你们,你们这些懦夫,堂堂天朝将士,食君之禄,先降兀良汗,再降反军……耻辱啊耻辱!愧对父母,愧对君上啊!”
那厮一句比一句高昂,视死如归的样子,看上去凛冽异常。丙一先得了赵樽的命令,不能慢待居庸关投诚的南军将士,所以入城便是安抚。可好端端的,遇上这么一个难搞的老头子,他头皮都快炸了。
“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来人啦,给老子拉下去,狠狠的揍,看他的君上会不会来救他。愚蠢!”
丙一恼了,那老儿笑得更厉害。
“哈哈哈哈,南军将士们,你们都看清了吗?这才是晋军的真面目,他们顶着仁厚之名,诓你们投诚,用你们的血肉之躯与朝廷抗衡,一旦你们死去,不仅要背上反贼的骂名,父老妻儿也无人来管,甚至这些忤逆的反贼回头就有可能把你们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哈哈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啦……”
这老头子的煽动能力挺强!
看到为数众多的南军变了脸,似有反抗之意,丙一恨不得咬死他。
“还愣着干甚,拖下去,打!”
“慢着!”火把的尽头,赵樽冷着脸骑马过来,不疾不徐地瞄了那老儿一眼,问,“可是居庸关把总尚弘图尚将军?”
那老儿白着脸,被两名晋军反剪着手,看到赵樽过来,审视一下,“啐”的吐出一口痰。
“老夫正是,居庸关把总尚弘图,你个小儿,有种杀了老夫,来啊,老夫不怕你们。”
把总,南晏正七品武官。
一个七品官吏对整个朝廷的官员系统来说,确实太小太低层,他们平素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上峰大员,更别提王爷。故而,即便赵樽先前到过居庸关阵前,但此时身着将军甲胄,那尚弘图又在气愤之中,根本就认不出来他就是赵樽。
重重的挣扎,他还在大肆辱骂。
“反贼,你们这些反贼。”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看,赵樽逆臣贼子,枉顾天道,起兵造反……为何不诛他,为何不诛他啊!”
静静的,除了他的吼声,只有风声。
那些认得赵樽的晋军,都为尚老头捏了一把汗,心里衬度道:死是要死的,只是不晓得该是扒皮还是抽筋了。
然而,赵樽却面无表情。
等他骂得口干舌躁,重重喘气时,才慢悠悠过去。
“骂舒坦了?”
“哼”一声,尚弘图虽是一介武夫,也多少有点见识,只看面前这男子尊贵雍容的气度和那不声不响却似能杀人于无形的煞气,便知他不简单。
但一颗爱国心,让他高高昂起了头。
“舒坦了,来吧!”
赵樽朝丙一使个眼神儿。
“放开他。”
“殿下!”丙一急眼了。
“本王说放开他。”赵樽声音更冷。
一句“本王”,震住了丙一,也惊住了尚弘图。几乎同一时刻,那些跃跃欲试的南军气焰落了下去,而晋军为了护他,也慢慢围拢过来。
赵樽微微一笑,视线扫过尚弘图的脸,又望向他背后成千上万的南军将士,声音很浅,却自有一股威慑之力。
“诸位,从现在起,要走之人,自去库房领一贯钱离去,从此好自为之,若再回南军,下次战场相见,刀枪无眼,生死与人无忧。不走的人,留下便是兄弟,喝酒吃肉,少不了你们,但谁若再敢蓄意闹事,一律杀无赦。”
他恩威并用,尺度精准。
那些南军先前能投降兀良汗,自是不想死。从兀良汗的俘虏,变成了晋军的俘虏,相比之下,待遇分明好了许多。
更何况,跟着赵樽岂不是比兀良汗好?
银子拿着,走不走得出门,有没有命花都不知道,谁又敢去拿?南军众人对视一眼,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我等誓死效忠晋王殿下。”
尚弘图从呆怔中缓过劲儿来,脑子有些乱。不得不说,赵樽的反应大出他的意料,在这之前,他以为赵樽是满脸横肉,杀戮奸戾之人,如今一看,不仅是翩翩美男,且心胸宽广,对辱骂一笑置之,对将士也极好,不由有些怀疑自己的看法了。
但人都活一张脸,他也不肯认输。
哼一声,他横眼看着赵樽。
“逆贼,不必假惺惺的了,你笼络得了他们,却骗不了老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谁说本王要杀你?”赵樽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随之又扫了一眼高高插在城头的“晋”字旗,淡淡道,“你也领钱走人吧。”
尚弘图一愣,怒视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呸,乱臣贼子!谁要你的臭钱?”
赵樽微微眯眼,骑马走到他面前,停下。
“本王身为皇子,自问忠君爱国,事父至孝,多年来,南征北战,未敢半分懈怠。可朝廷如何待我?飞鸟未尽,便藏良弓。狡兔未尽,要烹走狗…尚将军,我敬你有忠义之心,既往不咎。但你若逼我太甚,我亦留不得你。”
给了一颗糖,他又挥上了鞭子。
一软一硬,让人心生怯意。
尚弘图下意识退一步,“老夫不怕死。”
赵樽冷冷看他,“不,没有人不怕死。若非无奈,你为何敢死?同理,若非逼于无奈,本王又何苦冒着生死之险,担这大逆之罪?”
“老夫……”
尚弘图看着他冷肃的面孔,双膝突地有些发软,眼圈也有些红,语气更是淡下不少。
“老夫不管你那许多,总归老夫是本地人士,在居庸关做把总十五年之久了……生死存亡,都要在居庸关的,你看着办吧!”
这老头儿!
赵樽眉梢微皱,唇角扬起。
“即如此,本王到有一个另外的好法子,让你永留居庸关。”
尚弘图不解地看他。
赵樽道,“你既然熟悉居庸关防务,又心甘情愿留下,那便继续在居庸关任职吧。”说罢他缓缓扫一圈众人,在他们狐疑的目光注视下,又出一言,“朝廷当初不会识人,让傅宗源那种奸商做了居庸关守将,尚将军如此人物,却只是一名把总。本王以为,实在可惜,以你之才,之德,当得主将之职。”
“啊”一声,现场无数人抽气。
尚弘图也是大惊,嘴巴都合不上!
“晋王殿下……”
不知不觉换了的称呼,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从一心寻死的阶下囚,到居庸关守将,他根本没有回过神儿来。实际上,尚弘图此人有抱负,有胆实,也习文善武,却偏生不会走关系,不会讨好上司,混了一辈子,都这把岁数了,还只是一名七品芝麻官,本就有些不得志。
如今大好机会在面前,一面是死,为了那个一辈子都见不到面儿的皇帝,将失去所有。一面是生,从此将荣华富贵,大展宏图。
他虽然不敢肯定赵樽一定会胜,但凭着他这把年纪的经验,就是觉得京师那个年轻的帝王,一定不可能是赵樽的对手。一个关于人生决择的命题摆在他面前,任何一个思路清晰的人都懂得选择。
尚弘图嘴唇颤抖着,重重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臣多谢殿下不杀之恩,提携之德……从此,这居庸关,有老臣在一日,就无人敢踏足一步。除非,他们从老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赵樽双眸微微一眯。
“好。交给你了。”
淡淡一句话说完,他骑马从尚弘图身侧掠过。
留在当场的,除了呼呼的北风,还有无数人对赵樽的深深拜服。赵樽之能,有目同赌,而赵樽任贤任能的德行,也由今日得以体现,并通过他们的嘴巴,传扬出去,传遍天下,以至于从此的南下之路,顺当了许多。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投降的南军将领会担心他过河拆桥。
赵樽没有在居庸关久留。
北平城,连营的烽火未灭,他担心的事情,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更没有得到结果。故而,稍事修整,他再次带着夏初七踏上了前往北平之路。
建章二年九月初八。
夏初七随赵樽到达北平城。
然而,这座千古名都与她走时已经大不一样,饱受战火摧残的城墙,依旧高高耸立,犹如威猛的雄狮猛兽,用坚硬的臂膀护卫着北平城的百姓。但是,城墙的青砖与夯土渗入的血迹却再也洗刷不掉,那些被刀枪砍过的痕迹,被火器炸过的残垣,也无一处不是在诉着说它经过的沧桑巨变。
他们到达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城门口的广场上,停放着无数的尸体。
他们用简单的粗布裹着,一具又一具,有专门的兵士在清理和核对身份。那些尸体密密麻麻地紧挨着,有南军的人,也有晋军的人,还有北平城的老百姓……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或者还曾经你死我活的厮杀,如今却静静躺在一起,并且将永远躺在一起。
正如赵樽所说,每一件权力和斗争的结果,都是用鲜血和白骨堆砌而就的。战争、政治、皇权本身与他们无关,可他们却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为一段传奇之路书写了一页篇章。
“参见晋王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陈景领着排列整齐的北平守军候在城门口,跪迎赵樽的到来。此时,离战争结束不过一个时辰,鲜血还有,沧桑未解,陈景的眼圈乌黑,胡子拉碴,身上的战袍又破又脏,在夜晚的冷风中,浑身上身都泛着疲惫之色。
“辛苦了。”赵樽眉头紧蹙。
“不辛苦了。”陈景使劲儿拂了拂战袍的下摆,率先站起,指挥将士们各司其职,散场离去。
接着,他迎上赵樽欣慰的目光,拱手禀报。
“殿下,这次北平城能在九死一生中得已保存,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多亏我们守城将士和北平城的老百姓,不畏生死,与敌抗衡……还有,真是多亏了夏公啊。”说罢他侧过头去,寻找先前还站在他身边儿看热闹的夏廷赣。
可这会子哪里还有人?
敞开的城门处,只有一个微驼的背影在默默地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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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烽火行,闺中乐
夏初七看着她的便宜爹,心里不由一酸。
这老头儿往常与她不亲厚,并无多少父女之情,但见到他乌龟壳似的背,憔悴、单薄、苍老的面孔,她的神经还是受到了刺激。
不仅心疼了,还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错觉——这老头儿是为了她专程出城迎接的。他一直在担心她的安慰,如今是见她安然无恙了,所以才离去了。
可是,他的病……
难道已经康复了?
带着疑惑,她望向陈景。
陈景没顾上她,叹了一口气,还在向赵樽禀报军情,“那日晚间,兰子安率主力南军大举进犯北平,同时从永定、右安、左安、西便、东便几个城门发动攻击。兰子安所率南军兵力是北平守军的数倍,不足两个时辰,永定门几次差点被破,我领着守军与百姓在城中疲于奔命……”
“情势极为凶险,我都做好了死战北平的准备了,没想到,夏公却与道常大师一道过来了。平常看他疯疯癫癫,却一语道破天机——与其被人牵着鼻子头,不如主动一点。晋军想要以少胜多,最有效的一招是声东击西……”
当个时候陈景被兰子安逼得杀红了眼,情切之下,并未想那么多,只一味想要拿命去守卫城池,却忘了赵樽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最好的防守,是攻击。
在夏廷赣半疯半癫的提醒下,凌晨时分,陈景组织了十天干的精锐一百多人,另挑了三千守卫做为精兵大队,由他亲自带领,向兰子安所在的永定门发动了攻击。
在夏廷赣的要求,陈景允许了他披甲上阵。
这一员老将,阔别战场多年,再一次打响了北平防卫战,也打了兰子安一个措手不及。一来他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晋军还会主动出城来战。二来更没有想到出战的人会有夏廷赣。
陈景与“十天干”本就神勇,加上夏廷赣的突然出现,兰子安不知冲出永定门的兵马有多少,当即乱了阵角,勒令其余几个城门的人马支援主帅,于是,原本进攻的节奏受到影响,场面极是混乱。
趁着南军短暂的惊慌,陈景的精锐队伍,一直游击作战,专挑他们的弱点打,兰子安派兵在南,他们便在北,兰子安在西,他们便在东,不为战胜歼灭,只为牵制,攻其几面,时而突击,时而退守……如此一来,借着北平城坚固的城墙与灵活机动的打法,守军终于等到了甲一从居庸关带兵驰援……
“甲一领援兵到时,南军早已疲乏,我与甲一里应外合,将兰子安夹在中间猛追猛打……兰子安为保存实力,迅速撤退……这一仗,虽然我军伤亡不小,但南军也损失惨重。我估计短时间内,他们组织不了有效的进攻了。”
想到那嘶吼、咆哮与鲜血,陈景眉头一直在颤。
若单从字面上听,无法理解战争的残酷。
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方才体会生死一线的惊险。
陈景述诉时,赵樽一直抿唇不语,眸底幽光,勿闪勿现。夏初七总觉得这“战情”有哪里不对劲儿……尤其那兰子安,她总觉得不是一般人。
叹一声,陈景又自罪道,“殿下,北平守卫战之前,属下自恃战争经验丰富,颇为自傲,并不把书生义气的兰子安放在眼里,差一点酿成大错……这次,亏得有夏公力挽狂澜。如今想来,我仍是不得不佩服夏公,姜还是老的辣啊,夏公勇武,名不虚传。”
夏初七听着陈景的褒讼,脸上带着微笑,只觉得那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瞬间高大起来,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可遮风挡雨,让她找到一种“有爹”的自豪感……
只是不知,这爹……何时才能认她。
这些日子的经历,让陈景感触极多,言词间便有一点滔滔不绝的意思。夏初七心里惦记着宝音,在人群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蹙了几次眉,方才打断了他,问及了重点。
“陈大哥,宝音呢?”
陈景面色略略一沉,支吾一下。
“晴岚呢,二宝公公呢?”
看他脸色不好看,夏初七不等他说完,又语气急切地追问一句。那激动的样子,似是恨不得拽住陈景的胳膊摇晃几下才甘心。
赵樽探手揽住她的肩膀,揉了揉,示意她冷静一点,然后才问陈景,“孩子哪去了?”
想到那晚与晴岚间的“情事种种”,陈景微微垂眸,脸颊臊了臊,歉意道,“殿下,王妃,那晚北平危在旦夕,属下没有把握能以少于数倍的兵力守住城池,也不敢拿小郡主的性命开玩笑。在大战之前,便让晴岚姑娘领着小郡主去了密云……”
去了密云?
这么说,是与他们错过了?
夏初七紧缩的心脏微微一松。不过,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但想念女儿的心情也因为见不到面,在一点点飙长,让她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去密云。
“宝音会没事的,你回府休息,我派人去接。”赵樽安慰地拍拍她。
说罢他转头向陈景交代了几句,又嘱咐甲一差人去密云找宝音,便半揽着神思不守的夏初七回晋王府。一路上,夫妻两个想到女儿,虽然都刻意压抑,但气氛仍是有些凝滞。
父母之心,惦念是免不了的。
晋王府还是老样子,府中的仆役得知赵樽回来,早已洒扫庭院,擦拭门楣,把阖府上下整饬得窗明几净,再无战乱之时随处可见的杂乱无章。
“奴婢恭请晋王殿下安——”
“恭请晋王妃安!”
一水儿的晋王府属官、长随、仆役、丫头、婆子们都在端礼门前站着,垂头束手,欢天喜地地恭贺他们的主子平安归来。可扫了众人一圈,夏初七心里绷着的弦却松不上来,只敷衍地笑了笑,免了众人的大礼。
礼数毕,赵樽要去承运殿办事,她没什么心情与人说话,自个儿调头便往后殿去。
“阿爹,阿娘——”
这时,在两个肥胖丰硕的婆子中间,突地挤出一个小脑袋。紧接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拖着一只小小的狐狸,生生挤了出来,吐出一口气。
“晴岚姨姨说,这叫惊喜!”
小丫头自言自语着,看赵樽瞧着她发愣,而夏初七根本就没有反应,扁了扁嘴巴,屁颠屁颠地往夏初七追去。
“阿娘,在这儿,宝音在这儿……”
她在后头追,夏初七却在往走前,步子迈得极大。她一直喊,一直追,夏初七便一直走,不停留。
郑二宝“哎哟”一声,喊了出来。
“王妃!”
王府仆役甲乙丙丁也纷纷开口。
“王妃,小郡主在这儿……”
那画面……喜感,滑稽,也令人心酸。
一直在找女儿的人,女儿就在背后却听不见。
终于,众人发现不对,纷纷闭上了嘴。小宝音小短腿儿追不上,嗓子喊累了,也气馁了,半蹲下身子,扶住小膝盖,无奈地摸了摸在身侧跳来跳去的狐狸脑袋。
“唉!”
学着大人的模样儿感叹了一声,她又无奈地回头去看赵樽情绪难测的脸,扁起了小嘴巴。
“说爱我,说要我,却听不见我……是她。”
她的手,指着夏初七的背影。
“说想我,说念我,却绷着脸不理我……是你。”
她的手指头挪了个方向,又指向了赵樽。
“哼!有爹娘如此,宝音之痛也……”
半躬着小身子,她小脑袋摇晃着,对于把她忽略得极为彻底的爹娘,深深地无奈了。想了想,又蹲身把小狐儿抱起来,苦巴巴的叹。
“走吧,狐儿妹妹,我们去找晴岚姨姨去……”
小丫头话音刚落,突地一阵疾风过来。
她“啊”的张大了小嘴巴,瞥着冷不丁抱住自己的男人,还来不及反应,小脑门儿上就被他重重亲了一口。
赵樽把她抱起,举在脖子上骑好。
“走,闺女,带你追娘去!”
“阿爹……”小宝音眨眨眼,回过神来,低头看一眼被赵樽嫌弃得丢在地上“嘎嘎”叫着一路追跑的小狐狸,奇怪地摸了摸自个的脑门,奶声奶气地咕哝。
“你亲了我?你亲了我?”
赵樽,“……”
宝音碎碎念,“怎么办?你亲了我,怎能亲我?”
赵樽,“我是你爹!”
宝音小眉头一蹙,再次碎碎念,“不,不能亲我,你亲了我……阿爹也不可亲的……亲了便要负责的……”
赵樽:“谁教你的?”
宝音:“阿娘啊……”
赵樽:“……”
这都怎么教女儿的?
赵樽听着姑娘诉苦,头皮都快炸了。
好在,他的脚步比夏初七快了许多,很快便举着骑在脖子上的宝音,绕到夏初七的面前,并成功挡住了她的路。
夏初七差一点没把魂儿吓掉。
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她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幻觉?
她眼睛看着宝音,一脸狐疑,可宝音却还沉浸在那一个“亲亲”里,满脸的苦楚,“阿娘……我被亲了……被阿爹亲了……”
夏初七:“……”
无语地翻个白眼,她总算回了神儿。
她蹙着眉头看一眼累得直喘粗气儿的白毛狐狸,把问题丢给了赵樽,“宝音怎么会在府里?不是说去了密云?”
赵樽把宝音从脖子上放下来,无奈的抿唇。
“你问我,我也不知。”
小宝音小脸儿一耷拉,扁嘴巴。
“你们两个……果然嫌弃我。”
正常情况下,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他们不是应该高兴么?晴岚姨姨说,要给他们惊喜的啊?可为何他们两个一直讨论的是她为什么在这儿?小宝音可怜巴巴的嘟着嘴,看父母互相注视着,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一种“我是多余的”颓废感油然而生。
“嗳!阿爹,阿娘,谁来看我一眼?”
她踮脚,再踮脚,小身子跳起来,想要引起关注。
“阿爹,阿娘……”
“谁来看看我啊……”
夏初七的角度是完全听不见,而赵樽是听见了,却绷着个脸,关切地看着她的反应,愣是没有去看自家女儿,一直等到可怜的宝音“呱呱”乱叫,他方才解除了冰封模式,笑呵呵把她抱起,塞在夏初七怀里。
“你先回去,问晴岚便知了。”
看着他转头离去,宝音耷拉着脑袋。
“……我是多余的。”
夏初七哄着女儿回到后殿时,不仅晴岚在,夏廷赣也在。那夏老头儿就蹲在她的房门口,捉住奔跑在前的白狐狸玩耍。一会敲它头,一会儿摸它肚子,愣是把狐狸玩成了一只宠物狗。
可他头也不抬,就像没有看见她。
夏初七一怔,看向笑吟吟过来的晴岚。
“美人儿,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平安回来了,晴岚担忧了许久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这会儿她的心情亦是愉悦的。
“来,我抱。”她从夏初七怀里接过宝音,放在地上,嘱咐她去找狐儿玩,这才轻轻笑着解释。
“夏公说,兰子安此人心机叵测,难免不在府外拦截,若是我们贸然出府逃命,那才是羊入虎口……越是危险之地,才越是安全。”
夏初七“呃”一声。
这么精妙的论调,是痴傻之人有的?
前在出战北平,后有建议晴岚。
她这个便宜爹,藏得深啦。
挑了挑眉头,她懒洋洋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夏廷赣。可他似是未觉,怪怪地笑着,与宝音两个玩得起劲,似乎丝毫都没有听见她们正在议论自己。
蹙一下眉,她又问晴岚。
“为何陈大哥说你们去了密云,连他都不知道?”
听到陈景的名字,晴岚的眼神儿有些闪烁,情绪也极是微妙,似是在害羞,又似是蕴含了无尽的温暖。
“是夏公不让说的,我们没有离开晋王府,就躲藏在王府地道中,就连府里的人都不知情。夏公说,即便北平沦陷,小郡主也不至于被敌人捉住,用来要挟殿下和您……只要我们藏好了,最坏的打算,至少会有机会等到殿下回援……”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
看着“又痴又傻”的夏廷赣,她哼哼一声,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这人的身体肯定是康复了。
但既然他不想承认,她也不想拆穿他。
暗自思量一阵,她上前几步,莞尔一笑,甜甜地道,“女儿多谢爹爹护着宝音。”
一声“爹”出口,她分明发现夏廷赣苍老的身子微微一僵,分明就有反应,却偏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头冷冷瞥她一下,又继续玩狐狸。
夏初七暗笑一声,弯腰半搂着宝音,指着夏廷赣,笑吟吟地道,“乖女,快叫外祖父,说多谢外祖父的救命之恩。”
“外祖父,多谢外祖父——”宝音奶声奶气地重复着,突地小脸儿一怔,张大小嘴巴,朝夏老头儿扑了过去,“呀,外祖父……狐儿不吃鱼的……狐儿是狐儿……狐儿不是猫……”
夏初七微微一愣。
随即,看祖孙俩争执起来,又不免哈哈大笑。
……笑声中,得了实惠的白狐狸,吃得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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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一战,兰子安吃了瘪,率领主力军在赵樽的逼压之下,且战且退,再一次退到了霸县老巢。
接下来,赵樽用了十来日的时间,把整个北平府的南军残余清理了个底儿朝天,即便那些逃到荒山上“占山为王做土匪”的也没有放过。一路打到山海关,据说,一直驻守在山海关的守将元祐,在晋军兵临城下时,很是悲苦地“反抗”了一番,一个人“呜呜咽咽”的吹了一夜的笛子,也就磨磨叽叽的投降了……
元祐一降,山海关的十余万兵马,也就顺理成章的归顺了晋军。至此,晋军人马已扩至三十万人。北平府也成了晋军的大本营和根据地。
从赵樽再一次回到北平城开始,北平府便暂时进入了军管时代,一切以备战为中心,但秩序良好,稳定。在夏初七的大力主张与游说下,很快恢复了农耕和工商,那些举家老小南逃的百姓,听说北平吃得饱,穿得暖,晋军还给发过冬的衣裳和粮食,又纷纷背着儿女,牵着猪羊,带着家狗回到了老家,一时间,北平府热闹繁华,俨然成了一个独丶立于南晏北边的小朝廷……
到达北平的第五日,赵樽便接到消息,从通天桥上跌落的东方青玄,落入深潭水中,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便在大夫的救治下,苏醒了过来。除了身子略为虚弱,咳嗽得厉害,并无生命之忧。
只是通天桥一战,兀良汗损失惨重,不仅被北狄砍杀较多,当时落入桥底的人,也并非人人都有东方青玄那样好命,幸存之人并不多……探子来报,在额尔古休憩了三两日后,东方青玄便返回了国都。
赵樽并没有告诉夏初七关于东方青玄身体的问题,但是随着兀良汗的情报一并到达的,还有一份这两年来东方青玄的脉案与医案记录。这是如风故意传递过来给他的。
如风的意思如何,赵樽很清楚。
当天晚上,从营房回府,他把东西交给了夏初七……只不过,他没有告诉她脉案的主人是东方青玄。
另一面,北狄也不平静。
在通天桥被射杀的巴根,是北狄皇帝的命根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这个儿子培置势力,以便他有足够的力量抗衡太子哈萨尔……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当爹的偏心,老天爷却不偏心,巴根典型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在通天桥死得莫名其妙,北狄皇帝连真正的死因都不是很清楚……他得到的消息里,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被赵樽仇杀。
仇杀?什么仇?他一头雾水。
北狄与南晏是友盟之邦,若赵樽还是南晏朝廷的赵樽,北狄大可以找赵绵泽撕上一撕,要点赔款什么的,可如今赵樽起兵反了,他就算直接找到赵绵泽,也只能得到一个无可奈何的回复——气有何用?有本事,把赵樽给打死啊。
如果可能,北狄皇帝一定想打死赵樽。
然而这想法仍然没有什么卵用,北狄与南晏打了这些年的仗,国库早已耗得空了它肥硕的肚皮,国朝之中将帅也难找,除了一个哈萨尔,其余人不要说入关征战,估计看见赵樽的人,首先便会在气势上先下半城……
于是乎在卧床三五日后,北狄皇帝按住疼痛的心脏,传旨给了太子哈萨尔,对他在居庸关事件中“机智地躲开了晋军与兀良汗的对战,为北狄保存了势力的英勇行为”给予了五百八十四个字的隆重褒赞。
弱肉强食,原始的法则。
至此,天下人的眼光,都望向了北平。
北狄在观望,兀良汗在观望,周边的小国也在观望……远在南晏京师的赵绵泽,自然更是密切关注。除了连夜派遣六十万大军开往河间府一带,用以阻止赵樽南下,便借势北上诛讨晋军叛逆之外,有人说,他还有一道秘旨传给了霸县的兰子安……
秘旨的内容如何,无人可知。
但南北对峙之局已然拉开,天下的好战分子都兴奋得热血沸腾。可就在众人眼窝发热之时,赵樽却冷静的留守在北平。
历史的车轮停下,进入了短暂的战争休眠期。
晋军需要修养生息,赵樽根本不急马上发动南下的攻势。成日里,他除了操练兵马,准备粮草、马匹、兵备、火器之外,偶尔也会接洽潜入北平投诚的南军中人,同时,也与宁王赵析两个秘密地“风花雪月”了好几次,以示兄弟二人共同进退。有人也传言,远在京师的秦王赵构,在九月底也派了心腹北上,秘密见了赵樽,表明态度……
烽烟北平城,转眼寒露渡。
秋风过境去,又逢大雪归。
时气过了“大雪”,时日已至冬月。
北方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漠北草原下起了雪,不管是北狄还是兀良汗都顾着过冬,暂时收敛起了入关的想法。但休憩了一个多月的晋军将士,却兵强马壮,队伍日益壮大,蠢蠢欲动起来。
冬月初三,赵樽正式向南晏朝廷下了战书,准备于冬月初五日进攻离北平府最近的南晏驻地——霸县。
平息了一个多月的战火,又要点燃。
夏初七得到消息,一个人站在永安门的城楼上,看着南方久久没有说话。这些日子,赵十九军务繁忙,她是一个喜欢闹热的人,除了品茗看书时能安静一会儿,总是带着宝音到处疯跑。
这样没有战争的日子,太安逸了,她舍不得破坏,甚至于她很想让赵樽索性在北平府自立为王,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算了。
可这样的念头,并不现实。
赵绵泽的六十万大军,就屯在河间府一带。赵樽与赵绵泽叔侄二人摩拳擦掌了这么久,矛盾早已激化到极点,兵戈免不了,鲜血更停不住,宝座之上,只能有一人为尊。
你不打人,人要打你。
你不杀人,那就等死——
城楼之上,风声猎猎,居高可望远,她这般站着,可以看见整个天空。城楼下,晋军将士们身着厚重的甲胄,迈着整齐的步伐走来走去,进入了大战之前的紧张战备状态。
飞雪在北风的呼啸中,冷冷刮过她的脸。
一时间,她有些迷茫。
“喂……喂……看这里……”
青砖垒砌的角落里,长胡子白头发的夏廷赣不停朝夏初七招手,神色极是古怪。夏初七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还是在一个巡守兵士的提醒下方才转头的。
“爹……?”她吃惊不已。
“过来,过来!”夏廷赣笑着招手。
这些日子来,他们父女两个的关系亲厚了许多,但不论她怎么要求,这夏老头儿该邋遢还邋遢,该装傻还装傻,她准备的新衣服,他根本就不穿,胡子也不剔,头发也经常脏得打结……夏初七对他无奈,却管不了。
提着裙裾,她走过去。
“咋了?”
夏廷赣冲她挤挤眼睛,又招手。
“来,来,你跟我来——”
“搞什么鬼?”夏初七嘴里嘟囔着,对这个便宜爹却没有抵抗力,跟着他下了城楼的台阶,感慨不已:“果然,能收拾一个无赖的,永远是另一个无赖。”
“……”夏老头翻白眼儿。
一路上,他拽着她说“来,来,来”,夏初七不知道要“来”哪里,更没有想到头,一“来”,就“来”了那么远。两个人一道上了马车回了晋王府,夏老头儿还未消停,拽着她偷偷往晴岚的居处去。
今儿她去了镇上,没有让晴岚跟随。
她心疼晴岚的辛苦,今儿相当于放她的假……只是,老头儿把她叫来做什么?
走到晴岚的门外,她正准备推门,却被夏老头儿拦住了。
“嘘——”他冲她做手势。
看着这个“返老还童”的便宜爹,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点了点头便闭上了嘴。夏老头儿也没有理会她,径直拿手指沾了口水,捅破了人家晴岚的窗户纸……
“爹!”
夏初七无声的喊着口型,惊诧地看着他。
夏老头儿不回答,却挪开身子,示意她往里看。
夏初七带着一种做贼的心虚感,狐疑地探过头去,从窗户纸的破洞望里望。
没有想到,陈景也在?
她可以看见陈景在晴岚的屋子里,两个人倒是没有乱来,规矩得很,中间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晴岚一边与陈景说着话,一边拿着勺子在搅拌……
“陈大哥,我有个事……”她似是欲言又止。
“嗯?”陈景关注着面前的食物,似乎没有听见她话里的踌躇,淡淡地问道,“何事?你说。”
看热闹的人最是心焦,夏初七躲在门外,不知夏老头儿何意,急切得紧,可晴岚却久久没说到重点,只是扯东扯西的一边唠着家常,唠着她家爷,她家王妃,一边儿肉麻地为陈景夹菜,盛汤,目光楚楚地看他,那一股子爱慕劲儿,瞧得夏初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些日子,晴岚与陈景的关系进步神速,她是知晓的,不知道的是具体到了哪一步。她想,难不成夏老头儿不知情,这才好奇的拽他来看?
这老爹,也忒八卦了。
不能再看了,会长针眼儿!
“吁!”地暗叹一声,她正要缩头拽着夏老头儿离开,不在这里做丢人现眼的事儿,却见里头的晴岚突地抬头,眸中添了一抹慌乱之意。
“陈大哥,我……”
夏初七一怔。
小两口儿躲起来谈恋爱不奇怪。
可好端端的晴岚慌成这样就奇怪了。
她离开的身姿顿住,又偷偷把眼睛凑了过去,一眨不眨地看着晴岚的嘴巴,生怕错过要点——
可至少停顿了有一分钟,她方才看见晴岚尴尬地咬着下唇,看向陈景时,涨红了白生生的面颊,似慌,似乱,又似无助的低低道,“我,你的身子不大好了……”
身子不大好了?
不仅陈景不明白,夏初七也没看明白。
难道是生病了?她微眯着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
陈景紧张地放下筷子,怔怔看了看她的面色,满是担忧的询问。可晴岚像是一直在一种两难的处境中挣扎,垂着眼睑琢磨了好久,方才鼓起勇气直视着他,臊红着脸,压低嗓子喃喃。
“我,我癸水没来……”
第320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晴岚屋子里的帘子,被微风吹得轻轻摆动。一层笼罩在她与陈景之间的愁云,几乎霎时弥漫出来,透过窗户纸的小洞,吹在了夏初七的脸上。
骨头缝一凉,她看不下去了。
忍着差一点出口的喷嚏,她捂着鼻子,没有去打扰着急上火的晴岚与陈景二人,领着“八卦老爹”便从那个院子退了出来。
“喂……”夏廷赣脚步迟疑,喊她。
夏初七偏头,蹙眉看过去。
“我是你女,不是喂。”
“看见什么了?”夏廷赣摸着花白的胡子,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上,有一抹得意之色。好像在说“看,这样的秘密,都被我晓得了,快来夸我啊夸我啊。”
夏初七审视着他,打个喷嚏,泄气的垂下手。
“自己去玩,没空搭理你了。”
换了正常父母,不是这般的相处。但这父母两个都不是正常人,互相对视一眼,夏老头儿“哼”一声,扫她一眼,翻着眼皮儿,把两只手往身后一背,便哼着小曲儿走去找他的道常大师了。
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俨然一个“八卦综合症患者”八卦完了之后的释放情绪,看得夏初七直皱眉。
老爹圆满了,她却心神不宁。
她知道晴岚与陈景两个有情,但晴岚这姑娘虽然是丫头之身,却有一个保守的小姐性,加上陈景为人多少带了一些木讷迟钝,就算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眉来眼去的好着,她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有勇气跨越那封建社会的底线。
但如今,不出事儿已经出了。
这个时候的夏初七,就像一个孩子出事之后的家长,想的是怎样去解决——晴岚怀了身子,这种事便瞒不住了,用不了多久,肚子就会显形。
可是,再过两日,南下的烽烟便将点燃,到时候,陈景必定会上战场,这一战夺位之战打下来,估计没个三年五载都结束不了……到时候,让晴岚未婚生育么?
若换了她,这倒是小事儿。
因为她不害臊,也不怕别人说。
但晴岚与她不同,依时下人的观念,她根本就承受不住流言蜚语的袭击,且不说旁人,便是晋王府里那些丫头婆子嚼的舌根子和唾沫,估计都能把那姑娘淹死。
可目前怎办?晴岚无父无母,陈景的家人又在京师,两个无父母之命,无媒灼之言,更不可能有“三书六礼”的婚媒,想要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似乎真的很难办。
闷闷不乐的思量着,转眼天便入了黑。
纠结半天,她回屋接了小宝音与狐儿,径直去了厨房。这些日子,她再次恢复了“厨娘”的身份,每天为宝音做吃的,几乎累成了狗。
“又是厨子,又是娘,我容易么?”
唉声叹气地做着事儿,她一直在诉苦。当然,她带着女儿过来,虽然美其名曰是从小培养宝音的淑女气质,其实是想让女儿看见她做大厨的辛苦,然后“良心发现”的心疼她娘,主动说不要她再做菜了。
小宝音确实很感动。
白嫩嫩的小脸上,红扑扑的,满是同情之色,一双映着灶膛火光的乌黑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水汪汪的波光。
“阿娘,你太爱宝音了……”
“知道了吧?”夏初七严肃着脸看女儿,心里话儿:快说啊快说啊,快说不要娘做菜了啊。
“阿娘,等宝音长大了,也要做好吃的给您吃……”宝音眼巴巴的看着她,那眼睛里全是崇拜啊。
“哦呵呵,好。”夏初七欣慰地点着头,心里话儿:等你长大能做菜那得多久,到时候你娘做菜做得手长茧了人成了黄脸婆了你爹也找后娘了……
“阿爹也像宝音一样爱阿娘。”
宝音小孩子心性,一句话又扯到了天边。
夏初七无言以对,僵硬地笑着,心里只有一句话“快说啊快说啊,不要你娘做菜啊。”
可宝音看着她,撇了撇嘴,却道:“阿爹好几日没回了,估计也是想念阿娘的吃食……阿娘,我们为阿爹做吃送去吧?”
好有孝心,好有爱心的小屁孩儿。
可是,女儿怎么可以为了她爹来压榨她的劳动力?难道她看不到她有多么辛苦多么苦憋么?
夏初七咬牙,吹胡子瞪眼。
“宝音!你到底是谁生的?”
宝音水雾似的秋瞳一眨,委屈瞅她。
可没有想到,她绞着手指默了片刻,说了一句更让夏初七吐血的话,“……是阿木古郎生的。”
“……”
夏初七差点被口水呛死。
一双眼睛刀子般剜向女儿,她磨了磨牙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展眉一笑,就着沾了面粉的手指,在宝音的鼻头上刮了刮。
“哈哈,想到办法了。”
“呃……”宝音无辜的看她。
有这样阴阳不定的娘,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心里有了计较,夏初七马上雨过天晴。她吩咐厨娘剖了几条鲫鱼,去药堂拣了几味药材,除了做宝音爱吃的菜,顺便还煲了一个“妊娠安胎汤”,炒了两个赵樽爱吃的菜,让厨娘帮忙用食盒装了。
“好,大功告成。”
出了灶房,她把女儿送回屋交代奶娘,一个人哼着曲子,拎着食盒,提起裙摆便上了马车,悠哉悠哉要出府。
离开后殿的时候,她碰着了晴岚。
晴岚看到她在府里,极是诧异。
“王妃,你不是去了漷阴镇?”
“是呀。”夏初七笑眯眯的瞄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她的小腹,又道:“今儿原本是约好了小公爷一道去兵工作坊看新一批火器的,可那厮比我快,我去的时候,他已经领了东西走了。我也没啥事儿了,闲得无聊就回来了。”
晴岚“哦”一声,赶紧上去。
“回来了,怎的不叫奴婢来伺候着?您……这是要出门儿?”
夏初七看她脸上分明有浅浅的郁色,还在强颜欢笑,不由牵了牵嘴角,一笑,“紧张什么?我不是说了放你假么?放假的时候,你便好好玩,不必伺候我,我好手好脚的,大活人一个,要谁伺候……”
“可是你的耳朵?”晴岚是想说这句话的。可瞥着夏初七明媚的笑容,又咽下了这扫兴的话,转而又问,“你这是要上哪去,奴婢陪着您……”
“不必了。”夏初七拍拍她的手,“你回屋歇着去吧,天气冷了,你也要多注意身子。哦对了,我刚才在灶上煲了汤,给爷送去一些,还留下一半给你,让黄嫂端你屋去了,你记得趁热喝啊?”
看着远去的马车,晴岚心里有些莫名。
楚七待她不薄,可以说比亲生姊妹还要亲近,但是楚七又特别懒,也不喜欢做些矫情的面子事儿。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特地为晴岚送过吃的……今儿为何特别为她留汤?
掌心情不自禁捂上小腹,晴岚目光带着浅忧。
没名没分地跟着陈景,她其实不在意。
可若是有了孩儿又另当别论了,人活一世,就争个脸面。她可以不计较,但她的孩子若是这样出生,就是野孩子,就算今后陈景再娶她,也会有挡不住的蜚短流长……她该怎么办?要还是不要?
“王妃——”
几乎下意识的,她追了过去。
这世上,除了楚七,她再无可求助的人了。
可是她好不容易鼓气了勇气,马车里的人却没有回应,四个车辘轳“吱吱”转动着,越去越远。
晴岚苦笑一声。
她怎么忘了,楚七是听不见的。
~
晋军大营。
赵樽这几日一直在这里度过。
吃在营中,住在营中,晚上也凑合着睡在营中。
三天没有回府,他一直在做大战前的准备。冬月初五,晋军就要全面进攻霸县。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让他头痛的事儿,便是粮草。
对于如今的晋军来说,大肆扩充兵力的结果,在外人看来,似乎风生水起,势力强大,但只有赵樽这个当家人才知道到底有多难。
从古到今,军需便是一支军队战斗力最主要的保障。尤其眼下入了冬,不管是人还是马,对物资的需求都会加倍,加上兵力的扩大……
他揉着额头,许久不曾发作的头痛症,又有了苗头。
“天禄,你看看我这把火铳如何?像不像表妹说的那个,那个什么五四手枪?”
元祐手里拿着一把短柄的火铳,从外形看去已经初具后世五四手枪的雏形。他似是很满意,一边拿白色的棉布擦拭,一边轻轻吹着气,样子比对他女人还要怜爱。
“……”
赵樽默默翻着案几上的塘报,没有回答。
“天禄,霸县这一仗,让小爷我上如何?这些日子,看你们哥几个打得热火朝天,小爷我却在山海关坐冷板凳,手心痒痒得不行,憋都快要憋屈死了……嗯,正好我试试这手枪。”元祐一个人自顾自说着,眉飞色舞。
“……”
赵樽手上的塘报又翻了一页。
“嗳,小爷我投降之事,实是迫于无奈的,谁都晓得,你天禄是我的真爱,即便这样,我也并非在第一时间就投诚于你,而是不得已臣服在你强大的武力压制之下的……嗯,这么一想,赵绵泽大抵不会牵连诚国公府了吧?”元祐手上的棉巾子擦着火铳弹管,声音里添了一些担忧,没了笑容。
“……”
赵樽黑漆漆的面孔,仍无反应。
他的眸,看着塘报上的字眼儿。
又似乎,没有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回,元祐睨着他,终是不耐了。“啪”一声,他把火铳放在炕桌上,跳下地来,微眯着细长的丹凤眼,一步一步走近赵樽,然后慢慢低头,直视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孔。
“天禄……”
“嗯?”赵樽抬头。
“呼……”元祐一口热气呵向赵樽的脸。
“我呸呸呸——”
赵樽没有想到会受袭击,扇着气,冷冷剜他。
“回去坐好。”
“你让我坐,我便坐了?”元祐笑意吟吟,手指意态闲闲的敲在他的案几上,“在想什么?想我表妹了吧?小爷刚才入营里可的人说了,你这几日吃住都在营中,这是想要抛妻弃子,还是要做和尚?漂亮娇妇搁在家里,可不安全啊……若是你顾不上,我这个做表哥的,倒是不介意帮你……”
“少鸿!”赵樽冷冷低喝着,上下打量他倜傥风流的身姿,警告的目光里,添了一抹奇怪的审视,“你晓得营中将士都说你什么么?”
“什么?”元祐不解。
“说你把漷阴镇的兵工作坊当成自家的茶馆了。新式火器还未让人瞧见,你便拉走,装备在了自己军中,其他人用的都是淘汰下来的……”
“我操!”元祐怒了,“谁说的!?污蔑我!”
赵樽还未吭声儿,门口就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
元祐侧头一看,竟然是老孟。
“你?”
“对,我。”老孟老实地挠了挠脑袋,没敢直接去瞅小公爷杀气腾腾的眼睛,只恭顺地朝赵樽施了礼,垂头道,“殿下,红刺特战队的兄弟们,都与我一样想法,想让小公爷把新式火器配到我们队上……你晓得,我们是打惯了头阵的,霸县这一战至关重要,还是由我们与先锋营的兄弟打配合……小公爷嘛,刚刚降了晋军,便领头进攻南军,不妥!”
“格老子的。”元祐恼得不行,“有何不妥?”
“小公爷,咱们晋军如今有几十个营,营中龙蛇混杂,有降的,有叛的,有新入的,有投诚的,谁也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人……恕我直言,依您的身份,当时还是稳妥一点,以免皇帝借机向诚国公府发难……”
“放屁!”元祐打断他,“老子管他那么多?自打两年前自请到山海关,我早就做好了与赵绵泽撕破脸的准备……投降之前,我就想过了,我爹他老了,又是朝中元老,如今大战在即,正是皇帝笼络人心的时候,他心里有恨,也不能把我爹怎样。这一仗,小爷必须打头阵。”
“小公爷,不行,不妥当啊。”
“老孟,找打是吧?”
“来吧!”老孟抡袖子,偏着头对他,“照这儿打,反正我老脸一张……打破没关系,只要你能出气。”
“……”元祐静静怒视着他。
良久,他无奈地翻着白眼,终于忍不住笑着,一个拳头捶在老孟的肩膀上,“没看出来啊,你这老小子,倒是一个有脾气的。”
其实他心底何尝不晓得,老孟以争新式火器为名,到中军帐里来找赵樽的目的,也是为了在霸县打头阵。
霸县为何不同?因为那里驻着兰子安。
如今的晋军中,再也无人再小看那个酸秀才了。
而且打主场和打客场不同,进攻与防守更是不同的概念,兰子安攻北平不成,但防守霸县未必不行。更何况,赵绵泽的援军号称六十万之众,只是听听数目,都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了……
这一仗,难。这一仗,也险。
所以他们都争着去冒险。
听了他俩表态,赵樽放下搪报,看向元祐。
“回头把火器拔一半给红刺。”
“凭啥啊?”元祐一听,晓得赵樽已经确认了先锋的人选,当场便急眼了。可老孟却高兴了,一挺钢铁似的胸膛,“砰砰”的大巴掌拍着,硬梆梆地说,“就凭我们红刺的单兵能力最强。”
“单兵能力,呵,又跟小爷整这个?”元小公爷不服气,摩拳擦掌地抡了抡拳头,朝老孟招手,“走,出去,我两个单独练练!”
“少鸿!别闹了!”不等他两个干上,赵樽发话了。
他不带情绪的眼,从老孟的脸上掠过,最终又落到了元祐的脸上,漫不经心的道,“刚刚投降于我,你没事别咂咂乎乎的,去,再吹几晚的笛子。”
“嗯?”元祐微张嘴巴,“……”
“按我说的去做。”赵樽别开头去,对元祐各种小眼神儿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向老孟交代进攻霸县的战前侦察与特种作战……
元祐坐着冷板凳,听来听去,总算发现了,自个儿都“投降”了,这仗敢情还是没他什么事儿?
虽然他明知道赵樽是为了他着想,以免赵绵泽对付他京中亲眷,可还是不解恨,垂着眼皮儿看人,像谁都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殿下,王妃过来了。”
外头突然传来的声音,对元祐来说,简直就是福音。他屁股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一个箭步便往外冲。
“表妹是最了解我的……”
“少鸿!”赵樽冷冷看着她,“敢叫苦试试?”
元祐从来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京师时,他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金銮殿上都敢拆赵绵泽的台,却独独怕死了赵樽板着脸的严肃表情。
赵樽决定了的事儿,是没人能更改的。
即便是楚七,也不能。
回头瞥一眼赵樽,他杵在了当场。
等夏初七撩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般古怪的气氛。老孟已经愉快的离去了,赵樽与元祐两个各坐在一个位置,互不理睬。尤其是元祐,像是跟小情儿赌气似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哟嗬!”夏初七乐了,“这是做什么?”
赵樽微抬下巴,冷峻的脸上没有情绪。一句话都不说,那表情又像是不屑于与元祐计较,起身接过夏初七手上的食盒,又拉住她的手,在自个的掌心里捂了捂,轻轻掸去她头上的飞雪,为她解开外面的斗篷,亲自挂好。
“来,喝口热水。”
把茶盏里温着的水递给她,赵樽眉头有些蹙。
“大冷的天儿,你怎的过来了?”
夏初七呵了呵手,又瞥了元祐一眼,没有直道来意,只是好奇地笑,“你两个不对劲儿啊,闹别扭了?”
“没有。”赵樽一口否认。
“废话不是?很明显的啊。”元祐气咻咻地微眯着眼,看着发笑的夏初七,喉结滑动了几次想要开口让她帮忙说情,还是碍于赵樽的威严咽下话。
“没什么了,看他不顺眼而已。”
顿一下,他睨向食盒,“我看看你带什么吃的了?”
这厮是个不客气的,赵樽得罪了他,他便跟赵樽的食盒干上了。也不管夏初七与赵樽是什么表情,大喇喇走过去,揭开食盒,拿出里面的瓷碗筷子和小菜,又拿了一把勺子,自个儿盛了一碗汤,就喝了起来……
“味道不错!”
一边吃,他一边赞,样子极是得意。
夏初七瞧得瞪大了眼,“表哥……”
元祐抬起眼皮儿,扫他一眼,“怎么,吃你点儿东西而已,你就膈应了。是是是,我晓得你是给某人做的,我就吃了怎么样?”
丫这是存心找碴儿嘛。
可找碴儿这种事儿,她与赵十九才是最擅长的呀。
夏初七紧着唇,看他把整碗汤都喝了下去。
“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这汤有问题……”
“有毒?”元祐分明不信。又盛了一碗,似是非得把赵樽那一份喝光光不可。
夏初七羞涩的瞄了赵樽一眼,小声儿道:“毒是没有,只是这汤……其实是为怀孕妇人准备的……养护胎儿用的……我自己吃的……”
“嗯?”元祐被整多了,自然不信,上下扫着她的小腹,似笑非笑,“你怀上了?”
夏初七微垂着头,像是不好意思。赵樽冷着的面孔柔情了许多,扶她坐下来,专业表演帝再次附身,“说你几次了?怀着身子,不要劳累,多将息着自己,在府中待着便好,非要来陪我吃饭……”
他责怪得有模有样,夏初七也娇羞无限,两口子那表情分明不像做假……元祐桃花一般明艳的脸色,登时变青了。
放下勺子,他捂着肚皮。
“这汤……男人吃了会死吗?”
“不会。”夏初七摇头。
“那会怎样?”
“会……怀孕。”夏初七板着脸逗他,一脸严肃,“我上次生了宝音身子不好,这好不容易怀上了,自然得好好养胎,所以用的也不是寻常的药材……这药材养胎有效,但也霸道,会改变人的生殖系统功能,喝得多了,你做为男子的性征便没有了,会一点一点长出女子的…”
“哇!”一声,元祐冲了出去。
夏初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小旋风一般的移动速度,愣了愣,“哈哈”暴笑个不停。等她好不容易住了声,再转头时,便对上了赵十九漆色一般的冷眼。
她无辜的扁嘴,揉了揉面颊。
“是你闺女硬要我给你带吃的……”
直接把事儿推到宝音身上,夏初七理直气壮。
赵樽哼了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大冬天的,这么远的路,你太胡闹!”
知道他怜惜自己,夏初七心里暖了暖,笑道:“我寻思你这些日子为了备战,也没有回府,营里的伙食我是晓得的,没有油荤……”
说罢她抬起冰冷的双手,在他脸上“温柔”的抚了抚,觉得还不够暖和,又顺着他的脖子,探入他热乎乎的衣领中,那温暖让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好暖和,值。”
“说正事。”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看他黑着脸看自己,歪了歪嘴巴,“想让你帮点小忙而已,这么看我做甚?”
“小忙?”赵樽把她探入衣襟的手捞出来,握在掌心里,正色道,“说罢,出什么事了。”
夏初七撇了撇嘴,“这都看得出来?”
赵樽哼哼,不答。
看一眼他严肃的脸,夏初七笑眯眯道:“真的是小事儿,我只是想请你帮晴岚与陈景两个主持一场婚礼。有了你出面儿,他两个也不会名不正,言不顺的在一起了……”
赵樽盯着她,并不搭言。
在他极具洞悉力的目光注视下,夏初七微微眯了眯眼,无奈的一叹,“好吧,我实话实说了,要不是晴岚怀上了,也是不必这样着急的。你看,这马上要打仗了……”
“你也知道要打仗了?”赵樽语气很冷。
“是啊。”夏初七无辜的看他,“知道要打仗了,怕来不及嘛。”除了怕来不及,她更知道,真实的战争不同于演习,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举行婚礼什么的,听上去很浪漫,但实在不合时宜,很容易影响正常的军队秩序,影响晋军与南军的作战。
这也是她一开始难以启齿的原因。
“荒唐!”赵樽果断冷下了脸。
“哪有荒唐啊,情到深处……嘛。”夏初七小心翼翼地拿眼儿去瞄他的表情,又歪着头,笑吟吟道,“晋王殿下,您当是最懂得的才对?情之所致,谁管得住自己?”
“……”赵樽脸色还是难看。
“嘿嘿嘿。”夏初七讨好的顺着他的手背,慢慢摩挲着,放软了语气,“我晓得我家爷恩义分明,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为此影响了军心……但是咱们换一个角度想,正是因为是战前婚礼,才能让士兵更有聚集力对不对?”
一个人编着理由,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你想想,爱的力量是巨大的。爱是什么,那就是战斗力啊。晋军兄弟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他们看到温馨的,有爱的场面,会不会想家人,为了家人,会不会拼死一战?”
看他不吭声,只盯着自己,夏初七无奈一叹。
“好吧,再换一个角度想,这怀都怀上了,若是你不给他两个把事儿解决了,陈景在战场上能安心吗?他可是你的一员虎将……怎样做对你更好,你自己考量……”
“阿七,事情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道呀……”夏初七看他面色松动了,乖巧地朝他挤了挤眼睛,“若是容易办的事,我能找你么?我家爷是什么人啦,怎么可能办那些简单的事儿?太没水准了嘛。”
看她巧笑倩兮的恭维自己,赵樽想笑,终是没有笑出来。冷绷着一张脸,云淡风轻地拂一下袍角,瞄她。
“你也难得求我什么……好。准了。”
夏初七怔了怔,回过味儿来,登时喜形于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可惜,感谢的话还未出口,他却又说,“但办婚事的钱,得你出。”
夏初七一愣,随即笑着挽他手。
“我出的,不就是你出的?”
“爷的意思是……”赵樽看着她腻歪着笑的脸儿,轻轻抬手,拍了拍,又揉了揉,捏了捏,方才凉凉道:“用阿七的私房钱。”
夏初七头上有三条黑线滑下。
眯眼看着面前雍容尊贵却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她突然有一种受骗上当,被人卖了还数钱的感觉……但想想自己与晴岚多年的情谊,花点钱倒是没有什么的,也就咽下了那一口老血,笑眯眯的点头。
“爷是当家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真的?”赵樽挑眉。
“什么蒸的煮的?”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厮也太会挑字眼子了,夏初七看他烁烁发光的眼,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却又不好当场反悔,只能再一次含着鲜血,重重点头微笑。
“自然,你家阿七温良贤淑,最是体贴。”
说罢她害怕继续中招,起身便要走,“好了,我今儿过来是专程为了这件事找你帮忙的,既然你同意了,我便先回去筹备了。时间紧,任务重,晴岚与陈景与咱们的关系又铁,他们的婚事不能草草了事,虽然是战时,也得……喂,你在做什么?”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惊喊出声的。
赵樽唇角微勾,掌心顺着她的腰线,摩挲着,挠了挠她,突地拽往她往怀里一捞,抱起来,转身便将她放坐在大班椅上。
“阿七……”
撑着扶手,他低头,直视着她,沉沉一笑。
“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哪里能走?”
“……”
敢情为了晴岚嫁个人,她赔了夫人还得折兵,出了银子还得出力,卖了口舌还得卖丶身啦?
翻了个大白眼儿,夏初七真想捶他脑门儿。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赵十九。”
“你说什么来的?温良,贤淑?”
“我……”好吧,自打嘴巴的事,夏初七也不太会做。僵硬着笑,她戳戳他的肩膀,指了指坐着的大班椅,“冷,这里冷……回头你回了府……”
她不想吃这亏,可晋王殿下似乎心情颇好,不论她说什么,都不给她起身的机会,一只手仿佛挠痒似的抚着她,灼热的吻便雨点般落在了她的额上,唇上,慢慢地压低到她敏感的耳侧,一句磁性低哑的声音,性感得差一点把她骨头弄酥。
“不怕,爷不脱你衣——”
------题外话------
呃,看了《爸爸3》,一不小心又去复习了一遍《蓝宇》,然后我腐啊腐的,差一点写成元祐与赵樽好了。咳咳咳,好不容易才找着调儿……
第321章 醉后失态
在夏初七心里,赵十九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承诺不脱她的衣,结果确实没有脱。
只不过,他解了她的裤——
营外的北风呼呼在吹,营中火炉里红通通的炭火,映着氤氲着无限温情的画面,罗衣散乱,鬓发轻飞,画中的女子细瓷般细白的赤足搭在男子墨黑的披风上,黑与白分明的对此,如同他们两个大与小的身材对比,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兴许是天儿太凉,兴许是少于在办公的案几上办这样的事儿,夏初七哆嗦着身子,喉管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身子瑟缩着,像是在某种虚空的境界,竟然若有似无地听见了几道模糊的声音……
幻觉,一定是幻觉。
等某人吃饱喝足,她才收拾碗筷和食盒悻悻地离营。回到晋王府时,已是腰酸背痛腿抽筋,恨不得直接面见周公……但她却不得不强撑身子,继续干活。
夏初七向来很懒,可以拖两日的事儿,她绝对可以拖出三日来,但今日已是冬月初三,她一日都拖不得了,得连夜安排正事——晴岚与陈景的大婚事宜。
冬月初五晋军攻打霸县,婚礼必须在明日。
人刚从马车上跳下来,她便找了王府的管家黄山伯,再由他牵头,发动了晋王府阖府上下的全部劳动力,分工合作……
在开“员工大会”时,她有意避开了晴岚。
故而,在接下来的筹备环节中,晴岚自己也被吆喝起来,跑前跑后的忙活,却压根儿就不知道办的是自己的喜事……
夏初七只告诉她说,菩萨给自己托了梦,霸县的大战要开打了,为了保祐晋军的胜利与减少伤亡,得在战前大办一场形式上的婚宴,用来冲喜……
冲喜这事儿有点玄!
但既然是菩萨说的,那便是真的。
晴岚亲自去找喜婆、量喜服、贴“囍”字、扎喜灯……忙上忙下,除了偶尔觉得府中人的眼神儿有些怪异之外,她完全没有怀疑一本正经的楚七会骗她。
晋王府要办喜事儿了!
这消息是大晚上传出来的,因为没有事先的铺垫,来得太突然,登时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
深夜未眠的人们,在青楼、酒肆、茶馆之中,议论得热火朝天,大呼荒唐之余,也将信将疑……
早已关门闭户就寝了的店铺,也没有逃过折腾。成衣店,首饰店,杂货店,绸缎庄……一个个点着灯笼,重新开了店辅。
“听说了吗?晋王妃明儿要大摆喜宴!”
“听说了吗?晋王妃明儿要大摆喜宴!晋王府门口的流水席,谁都可以去吃……”
“听说了吗?晋王妃明儿要大摆喜宴!晋王府门口的流水席,要摆十里,谁都可以去吃……”
“听说了吗?晋王妃明儿要大摆喜宴!晋王府门口的流水席,要摆十里,整整摆上三天,谁都可以去吃……”
一个个添油加醋的流言传了出去,说什么的人都有,但他们太不了解晋王妃了,除了“晋王府要办喜事儿了”是真的,其余大多都是假的。
大晚上筹备喜宴,急是急了点,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法则,放之古今皆准。有了钱,新郎新娘的衣饰连夜就赶制了出来,晋王府隆重的布置也一样不缺,大红的“囍”字,耀花了人眼。
整个晚上,王府里无人入睡。人人累得汗流浃背,就连小宝音都高兴得手舞足蹈,带着小狐狸四处乱跑,没少添乱……
晴岚也是一夜未眠。
她忙前忙后,一直忙到寅时许,方才稍稍歇了一口气儿。这时,夏初七正好差了二宝公公过来唤她回房去有事相商。
她急急回屋,却没有想到,自家的屋子已经完全变了样,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完全淹没在了一片喜色之中。
“这……”她愣住了,不敢迈步。
“恭喜晴岚姑娘——”丫头婆子们捂嘴偷笑着,一个个喜上眉梢,全都围拢了上来道喜。喜婆拉着她的手,交代东,交代西,小丫头们则为笑着准备温水,为她沐浴更衣。
每个人都在忙碌,她却愣得不知所已。
原来今儿要出嫁的人是她自己。
“王妃……”她哽咽了。
不需要说太多,一切因由她都明白了。
但心脏怦怦乱跳着,却不知如何表达感激。
“不要谢我啊。”打了个呵欠,夏初七揉揉眼睛,笑逐颜开地过去,拿手肘子蹭了蹭她的胳膊,“别墨迹了,赶紧去沐浴,完了出来试试嫁袍,要是不合身,现在改还来得及……”
“王妃,我……”晴岚看着她,眼眶湿润着。
“你现在只能回答我一个字。”夏初七目光烁烁,“说好。”
“好。”晴岚垂下了眼眸。
背过身时,她也偷偷揉了揉眼睛。
~
这一场婚礼来得很突然。
不仅晋王府与北平城,整个晋军都轰动了。
可量,由于赵樽在晨起时颁发了一道亲笔手谕,即便大家伙儿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除了祝福之外,也无人敢说三道四。
在赵樽的手谕里,晋王妃认了贴身丫头晴岚做妹妹,但晴岚年岁不小了,晋王妃操心她的终身大事,把她许给了年岁同样不小的陈景,并且要在南下之前,把他们两个的婚事办了。
这事儿说不合理,确实不合理。
但偏生又挑不出毛病,于是,变得合情合理。
晋军在北平府的将校,都到了晋王府上喝喜酒。
没错,新房就准备在晋王府里。夏初七把陈景先前居住的别院找人重新贴了窗纸,挂上红绸,红灯笼,点上红烛,铺上红床,一个温馨的喜房便布置了出来,且像模像样。
坐在散去了喧嚣的闺房里,晴岚谢过了指点婚仪的喜婆,再转脸看向夏初七时,一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莫名添了一抹复杂的愁绪。
“王妃,我成了婚,还如何伺候你?”
出嫁从夫,这是必须遵从的道理。
以前,晴岚可以与夏初七寸步不离,近身伺候着她的衣食住行。但是从明日开始,她便再也做不得夏初七的贴身丫头了。因为,陈景好歹也是晋军的大将军,嫁了她,晴岚便是将军夫人,如何还能做晋王妃的奴婢?
她眸底的不舍之情,显而易见。
“别酸了!”夏初七瞥着她,抿了抿唇,笑了,“谁要你伺候?你这丫头,比主子还厉害,整天管东管西的,我早就烦透你了,巴不得把你嫁掉。如今好了,陈大哥肯要你,我求之不得……”
“王妃……”晴岚眸底已有泪意。
“好了好了。”夏初七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过去,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像安抚自家妹妹似的抚了抚,笑着道,“怪不得都说出嫁的闺女,嫁前都会哭得不行,看你这样子,我总算懂了……丑不丑?”
“……”晴岚拼命吸鼻子,不让泪水流下。
“哎哟,小姑奶奶,我求你了,别酸我了……你且放心吧,不管你在不在身边,我都吃得好穿得暖,与你的感情,也不会生分……等咱的爷们儿打到京师,到时候,咱俩还得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嗯?”
晴岚看她又比又画的样子,特滑稽,有些想笑,可喉咙像塞了棉花,扁了扁嘴,还是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往下落。
“王妃,你对奴婢的再生之德……”
“叫姐姐!反了你了!”夏初七义正辞严。
晴岚微微一愣,“姐姐……?”
“当然,哈哈!你多了一个姐了。”
等晓得真相,晴岚的眼睛更是红得不像样子。
做了晋王妃的妹妹,她便成了晋王的小姨子,这个身份,对于无父无母的她来说,无异于恩赐。要知道,一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是很难不在婆家受气的。
陈景家里,人丁兴旺,虽然他们暂时不住在一起,可往后还是免不了会与他的家人相处。想她若是以一个丫头的身份嫁给陈景,陈家人一定会觉得她高攀,会瞧不上她的门弟,到时候,她在婆家如何抬头?
楚七从来不说好听的。
可她却把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王妃……姐姐……”撩起大红嫁袍的衣摆,晴岚虔诚地扶了夏初七坐在上首的位置,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去,朝她磕了几个响头。
“晴岚这辈子能够伺候你,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很好好事,积了德……王妃,若是可以,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永生永世做您的奴婢……”
“得了喂你!”夏初七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她擦了擦眼,莞尔一笑,过去扶她,“你磕这几个头我生受了,都怕折寿,你若再酸下去,回头我不得少活多少年?晴岚,你听我说,没有人天生就该伺候别人的,你是与我是一样的人,我们是平等的,若说感激,该我来感激你。这几年,你巴心巴肝的待我,我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快要成懒猪了……”
“王妃,那是我应当的……”
“好了。”夏初七瞄了边上手足无措的喜婆一眼,轻轻拿绢子擦了擦她的脸,“你看,这一落泪,没有楚楚可怜,倒是搞得像花猫似的,还得花时间重新补妆,喜婆心肝都在抽痛了……”
“呵”一声,晴岚破涕为笑。
夏初七扶她起身,瞄向她的小腹,低低在她耳边说了一嘴,“你若是真有心感激我,便替我好好照顾我的侄儿子……嗯?”
晴岚身子一僵,惊住了,“你都知道?”
夏初七眨眨眼,笑话她,“若不然呢?你当真以为是我嫌弃你了,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想到这件事自己一直瞒着她,晴岚心有愧意,微微垂眸,便想要解释,“王妃,我与陈大哥……不是诚心要隐瞒,只是当时,事发突然,我们情非得已……”
“我懂,我都懂。”
夏初七笑吟吟挤了挤眼睛,便转了话题。
“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我哪能不清楚?得了,你不要想太多,乖乖坐下,平心静气,等着陈大哥来娶你吧。我得出去忙活,今儿来的客人不少,想明儿就得打仗了,我得让大家伙儿把战前婚礼给玩好了呀……”
晴岚蹙眉,有些怀疑她真的会懂了。
分明她就是误会她与陈景是……情难自禁。
还有,婚礼……她真的是为了玩?
~
冬天夜长日短,寅时过了,天儿还没亮。
换了往常这时,夏初七还赖在床上“埋藏青春”,可从昨日夜忙到今日晨光初现,她才从战斗一线退下来。回到屋里,听乐礼在敲锣打鼓地试调子,她打了一个大哈欠,坐在靠窗的椅上假寐。
晴岚要嫁了……
她感觉不像是嫁妹,而是有一种嫁女的感觉。
舍不得,不舍得,还……累死、累活啊!
天儿刚泛白时,一层白霜便蒙上了窗纸,冷风吹得窗棂子咯咯作响。赵樽从营中回府时,好多晋军高级将校也跟着到了,婚宴大席摆在前殿,没有传说中的流水席,但是夏初七派了府中仆役在晋王府门口给前来道贺的老百姓发喜糖……
赵樽与将校们寒暄了几句,便由丙一陪着,回后殿换衣服。
他刚踏入房门,就看见夏初七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睡得呼呼的。
“阿七……?”
他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回应。
“竟是睡在风口上!”
他眯眸一凝,走过去抱起她,掂了掂,只觉这身子似乎又沉了许多,不由摇了摇头,“猪!”
原本他是怕她冻着,想将她抱到床上休息一会儿,可他步子刚迈出去,手臂就被她紧紧抓住了。
“大胆毛贼,敢占姑奶奶便宜……不要命了你?”
她没有睁开眼睛,样子懵懂,像是在做梦。
赵樽淡淡睨着她,面颊微微抽搐一下,紧了紧抱她的手臂,低头贴到她的耳根上,柔声道,“小姐莫恼,看你睡得太熟,方才敢大胆唐突。若是小姐不愿,这便将她放下……”
说得柔,他做得却刚。
话音一落,装睡的夏初七便觉得身子在往下掉——这厮说的是放她下去,可做的分明就是丢她下去。
猛地勾紧他的脖子,她笑吟吟睁眼。
“哟,原来是樽爷啊?见笑了见笑了……既然是您老人家,要轻薄就轻薄吧,要占便宜就占便宜吧,我是不会反抗的……”
赵樽本来就是逗她,哪里会真的丢?见她白生生的小脸上,两侧的眼圈都泛着暗青色,不由蹙了蹙眉,放她在床上,拿大拇指揉了揉,心痛的道:“昨晚一宿没睡?”
“没。”夏初七猛地摇头。
“可怜的,乖,躺下眯一会。”
赵樽说着便要去扯被子来盖住她的身子,可夏初七却不让他走,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问,“爷,你当真觉着我可怜?”
赵樽点头。
她又乖巧的眨眼,“你当真觉得心痛我?”
赵樽再点头。
“欧啦!”夏初七苦巴巴的脸色一变,顿时心情大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早这样想不就得了?我是好人,为了不让你心痛,决定成全你,嗯,婚宴的银子,我们两人分摊,一人一半。这样才像恩爱夫妻嘛。”
赵樽眉头一沉,凝着她。
“阿七考虑好了?”
“嗯?”夏初七笑眯眯看他。
“分摊是对的,可是……”赵樽低头,定定地看着她,黑眸里似有流光闪过,语气淡淡的,“爷听说你诈了陈景一大笔银子……他把积蓄都给了你做彩礼,就差卖底裤讨媳妇儿了,他那些银子哪去了?”
“去!”夏初七眉梢一挑,猛地坐起,一根手指头戳他的胸膛,像是喜欢那温度,她索性又从他衣领摸进去,等冰冷的手贴上了他,方才轻笑,“讨媳妇儿不该花钱么?我是新娘子的姐姐,让他给彩礼不是很正常?”
“嗯。有道理。”
赵樽冷不丁捉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轻轻一划,刮得她痒痒的缩回手,他才一本正经地道,“旁人不知,爷却晓得,阿七认晴岚做妹妹,便是为了拿陈景的礼金。”
“哇哦!”夏初七想否认,可撇撇嘴巴,还是笑了,“算你懂我——”默了片刻,她微微眯眼,狡黠地睨着他,又勾肩搭背的半搂了过去,“不得不说,咱家爷果然英明神武,连这个都晓得。可是,啊哈哈。怎么样吧?我就是拿了,怎么样,怎么样?”
“拿得好。可是阿七,我们是夫妻,那赃款是不是也得……”赵樽严肃地把她身子扳过来,顺势把她往榻上压,那字里行间的意思,若是她不肯分赃,他便要办了她,“嗯,阿七看着办吧。”
“啊!”夏初七愣住。
“你在挑逗爷?”
“啊!”
“那便怪不得我了。”
“啊!”
房里传来一道比一道高的喊声,比杀猪还厉害。
郑二宝正准备送茶水进来,听着这“白日宣淫”的豪放气氛,顿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考虑了良久,终于闭了闭眼睛,一跺脚,转身走了。
却不知道,夏初七正被人摁在榻上挠痒痒……
~
冬月初四。
宜破土、启鑽、安葬、纳采、嫁娶、入宅、祭祀、求嗣、求财、出行、移徙纳财、招赘、纳婿……总而言之,今儿是一个好日子。
择来的日,不如撞来的日。
翻了老皇历,夏初七很满意。
所谓“婚礼”,在时下也是“昏礼”,也就是说,迎亲的队伍得黄昏时候方到。新郎倌陈景骑着马到晋王府门前时,天已经入了黑,小厮持着大红灯笼在前方开道,一路吆喝着,在喜婆的指点下,严格按照婚俗习惯迎入了新女婿……
当然,战时一切从简。
由于新郎和新娘都住在晋王府里,所以迎亲的队伍实际上也就绕着晋王府所在的街道走了两圈,抬着花轿颠上一颠,吹吹打打地依习俗迈门槛,跨火盆,听主婚人致贺辞……到了正堂时,身着凤冠霞帔、脑袋上戴了大红盖头的晴岚,按着礼数拜了夏廷赣,改口称了爹,算是拜过了高堂,然后便由喜娘和一个叫银袖的小姑娘陪着入了洞房。
大婚礼成了。
鞭炮声声,礼乐齐鸣,响彻云霄。
宾客云聚的婚宴厅里,披红挂彩,红毡铺地,一片的大红喜色,人人的眼睛里都喜气洋洋。虽说如今在打仗,生活拮据了点,但宴席上的菜式也算丰富,该有的大婚礼数一样都没少,晋军将领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开怀痛饮着,闹腾得极是厉害。那一片欢欣鼓舞里,似乎半点都没有明日便要开赴霸县的战争感受。
堂上,歌舞女伎们,载歌载舞……
席上,祝酒的、行令的、大声喧哗的,婚宴热闹非凡。
大抵是战争让他们的神经绷得太久,这一放松,大家伙儿便都有些放纵。
尤其是元祐,不是自己成婚,却喝得比新郎倌陈景还要多。
最诡异的是,元小公爷在大醉之后,不仅把自个儿身上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取下来交给陈景,还把在北平府置办的一座五进的私人府邸送给了陈景做贺礼。据说第二日醒来,小公爷捶胸顿足气苦一番,痛得心肝儿直抽痛,原本想厚着脸皮找陈景要回来,奈何却不得不马上开赴霸县……
除了小公爷醉后失态之外,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儿特别多。
比如二宝公公也高兴得多喝了几杯,一路唱着昆曲名句《牡丹亭》,乐呵呵地滚入了茅坑,亏得两个小厮去小解,方才把他救起来,若不然,这千古一宦就得活活淹死在茅坑里,写祭文都要难倒人。
又比如,小宝音的狐儿偷吃鱼骨头卡住了喉,学了狗叫又学狼叫,在院子里呼啦啦跑了好几十圈儿,最后累趴了,可怜巴巴的跑到夏初七面前求助……却被小宝音一个巴掌拍在头上,就拍掉了骨头,得了救……
另外便是赵樽临去大营之前,专程跑到后殿里询问有些半醉的夏初七,问上次托给她的那些脉案医档,可有想到解毒的法子……
夏初七觉得这厮有些奇怪。
在大喜的日子提这个,不是扫兴么?
又转念又一想,能让赵樽亲自过问的人,绝不是平常人。
真的像他所说,只是一个不怎么来往的朋友?
信了他就有鬼了!
夏初七心里腹诽不已,但医者仁心还是有的,她把压在妆台首饰盒下的两个方子拿了出来,塞给了赵樽,只说让他先试效果……
赵樽眉目烁烁的去了,夏初七半醉着在屋子里转了几大圈,正在琢磨那人到底是谁,外头便传来金袖的声音。
“王妃,甲侍卫长喝多了……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样子怪吓人的……”
金袖是新拔来伺候夏初七的丫头,与伺候晴岚的银袖是孪生姐妹,长得极是相似,原本她两个是在灶房里做烧火丫头的。因夏初七常去灶上为宝音做死的,一来二去便与她们混得熟了,她觉得这双胞胎姐妹长得娇俏,嘴巴也甜,做事勤快,早就准备提拔到房里来,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借了晴岚这事儿,正好。
初入王妃的房里伺候,金袖极是兴奋,做事更是勤快了几分,烦事都来禀报。可夏初七揉了揉额头,头皮都快炸了。
“甲一也喝多了?甲一……”
“甲一啊…”
在她撕心裂肺地喊到第五声时,甲一黑着脸进来了,只是默默垂着头。
“嗯。王妃叫我?”
夏初七看他闷闷的,黑脸有些泛红,便晓得也是吃了不少酒。甲一与陈景是结义兄弟,遇上这样的喜事儿,自然是免不了多吃酒的。
可他的心情似乎有点糟?
“你是葵水来了,不舒服?”夏初七调侃。
“……”
“你没有来葵水,所以怀上了,不舒服?”
“……”
看他不声不响,半眼都不看自己,夏初七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大开脑洞,托着下巴猜测着,“莫不是你也喜欢晴岚?见她嫁给了你的结义兄弟陈景,心里难受了,是也不是?”
甲一面颊僵硬地一跳,僵在原地,像看怪物似的瞅她一眼,拱手道,“若是无事,属下先退下。王妃歇着吧,天快亮了——”
不对啊,与她这么客气?有鬼。
甲一与她的关系不同寻常,也不像旁人那般客气,除非在人前不得不顾及尊卑的时候,若不然,他很少私底下与她这般生疏的……
莫不是人人多吃了几杯,都会变一个性子?
“啧!”
看看慢慢合上的门,夏初七瞥向金袖。
“我饿了……”
“王妃,奴婢去给你……”
“不必!”夏初七打断她,唇边带着笑意,努了努嘴,“跟上去,看看甲老板……做啥呢!”
院子外头,月色溶溶,倾泻在竹林芭蕉之上,极是安静。
可甲一默默地走出房间,出了夏初七居住的院子,便只是在附近的几个院子里走了走,像是在随意散步似的,他脊背挺得端正,并不东张西望,更没有鬼鬼祟祟……除了走到夏廷赣居住的屋子时,听见那个老头儿与酒肉和尚道常两个在高声讨论“国破山河在”的辩证唯物观时,稍稍烦躁的停顿了片刻,并无半分反常……
第322章 谋局初显!
大晚黑的喝了喜酒,有人掉了茅坑,有人送了豪宅,有人卡了喉咙,有人在院子里胡乱奔走……而夏初七领着金袖躲在树丛背后吹着冷风,偷窥甲一,脑子半懵半醒,觉得自己也醉了。
若是她这样被人看见,会不会以为她也不正常?
这般想着,悲催的事情果然落到了她头上。正在被她“侦察”的甲一突然径直朝她走来,拨开抖着积雪的树枝,目光炯炯看她。
“吃了多少酒,醉成这德性了?”
“我没醉!”夏初七低低嗤着,回视着他把自个当成疯子的眼神儿,又想笑又好气,但总不好意思告诉他说“我是为了跟踪你才趴在树丛里的吧?”
她摸着鼻子,半醉地红着脸玩笑,“我想去灶上喝点儿醋,解解酒,看到你一个人在院子里撒欢儿,便过来瞧瞧……喂,你没啥事吧?”
撒欢是她常用来形容小狐狸的词。
听她把自己与畜生同视,甲一黑了脸。
“瞧什么?可瞧仔细了?”
“仔细了。”夏初七点头,又瞥金袖,“你瞧仔细了吗?”
这是她惯用的招数,喜欢找话题同盟。
甲一了然的哼哼,不等金袖说话,便凝上了她不怀好意的小眼神儿,“天冷,王妃喝了醋便回去歇了吧,若不然,明儿你跟着殿下撵路去霸县时,又没精神。”
丫说话太不动听了!什么叫她“撵路”?
看着今儿格外阴阳怪气的甲一,夏初七喝得有些晕乎的脑子里,有一股子把他脑子掰开来看看内容的冲动。
“不去喝醋了?那你留下吧,我先走了。”甲一冷淡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只可惜,夏初七没有听见。她只是看见他了转身,猛地拉住他,嘿嘿一乐,强压下涌上喉咙的酒气,似笑非笑。
“甲老板,看陈大哥成了婚,你是不是也有成家的打算了?”
甲一眉梢一扬,“王妃要为我说媒?”
夏初七笑着点点头,“有何不可,反正你年岁也不小了……嗯,是差不多了……回头我要把你们十天干,通通给配上。”
“配上”这两个字,用得很生硬。甲一咀嚼着,满脸酒气顿时成了悲愤气,他黑着脸,定定看着她,“不劳王妃操心了,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缘分?缘分是个什么鬼?”
吹了冷风,夏初七脑子似是更晕了。想到做媒,她兴奋地围着甲一转了一圈儿,将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个够,就像在菜市场看估价销售的猪肉似的,满意地点头。
“还是不错的,不错,不错……”
她很愉快,甲一却很不耐。
似乎是看她喝多了,左右也是理论不清,他紧紧抿着嘴巴,不等她说完,重重哼了哼,转身便走。
“喂!”夏初七耷拉下脸,不悦地瞪他,“我说甲老板,你如今越发长脾气了啊?难道你忘了,答应过我家爷什么事?又对我许过什么诺?你说你会保护我的,寸步不离的保护,还要永远忠诚于我,听我的话……”
“有吗?”甲一挑眉。
“哼哼,当然。”夏初七脑子半迷糊状态,酒品也不太好,话就更多了些,“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上下着鹅毛般的大雪,闪电在噼啪,雷声在轰隆……你当时站在我的面前,嗯,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不记得了。”甲一冷冷的。
“呵,真是反了你了。当初我不想你寸步不离吧,你非得逼我这只公鸡下蛋,见天儿跟着烦得很。现在我要你留下来说几句话吧,你却想离我远远的,生分得紧。甲老板,你是欺负我人老实呢,还是欠收拾呢?”
她似是愤慨得很,说着便要抡袖管与甲一切磋比划几下,可甲一对她太了解,即便她喝了酒,还是夏初七,根本就是闹着玩的。他不耐烦地抓紧她的手腕,黑沉的面孔往下一低。
“早说过,你打不过我。”
“打不过我也要打!打不过我不会咬啊。”夏初七半肚子的酒水不是白喝的,多多少少还是左右了一些她的神经,胆儿比平常大了,声音也比平常尖锐了,扑过去便要打他。可地面有雪,她鞋子一滑,人便不受控制的栽了过去,嘴巴不偏不倚地咬到了甲一的胸口。
甲一始料未及,被咬了个正着。
“夏楚!”
他低呼一声,未及推开她,突听边上传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似是从风里传来的节奏。沉稳、有力,明明很轻,却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口。
激灵灵转头,他看向了从风雪中走来的人。
“殿下……?”
若夏初七是个正常人,肯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赵樽,可她不是不正常么?不仅耳朵不正常,还喝了酒。
她背向赵樽,发现咬得甲一傻住了,得意地嗤嗤一笑,撑着他的胸膛便要推他,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她打滑的鞋底上再次一溜,身子便投怀送抱似的再次扑在了甲一身上。为了平衡身姿不至于摔倒,她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他。
“我说甲老板,你到底会不会挨打啊?”
“不会。”看着走过来的赵樽,甲一身子都僵硬了。
“那我便教教你,挨打的正确姿势。”夏初七拽着甲一的身子,还没有来得及教授呢,鼻尖便突然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馨香味儿。
很熟悉,熟悉得她心惊肉跳。
猛地张开嘴,她转头,见鬼般看着那个男人。
“赵十九,你怎的又回来了?”
站在风雪之中,赵樽轮廓分明的五官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灯光下似乎平添了一抹深邃的阴影。静静地盯着他们俩,他眸若幽潭,情绪皆无。
夏初七自己感受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她要去打甲一,脚滑了,身子扑在了甲一的身上。而这一切,都是甲一挨打姿势不正确引起的。
赵樽看见的版本却是这样的:她与甲一两个低低说着什么,她像是被逗得很开心,笑得肩膀直抖动,甲一想要离开,她突然上前拉住他,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甲一还要走,她扑了上去,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虽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赵樽许久未动。
风声,在沉静中呜咽。飞雪,在凄声里飘荡。
初入王妃房里伺候的金袖吓得手足无措,上下牙齿冷得敲敲着,差点儿咬到了舌头。
“殿下,殿下……”
赵樽在喜宴上喝得也不少,不过酒品显然比夏初七好了许多,虽说神色有些不愉快,但面色却很冷静……只不过,从甲一的角度看,冷得似是过分了一些。
无奈地清了清嗓子,他避开赵樽冷冽的视线,垂首,目光始终望着脚尖,“殿下,王妃吃多了酒,属下正要送她回去。”
“嗯。”赵樽不冷不热,不知在想什么。
“喂,赵十九,你怎么了?”
夏初七在军营混久了,女汉子心性儿严重,加上与甲一很熟,也知道赵樽从不介意甲一与她接近,所以根本没有男女之念,对于赵樽的反应,也毫不知情。腻歪着走过去,她笑吟吟揽住赵樽的手腕,想了想,又伸出另一只手揽住甲一的胳膊,雪白的脸上,写满的全是“哥俩儿好啊,战友情啊”,舌头打滑地笑。
“你回来得正好,洞房还没闹呢?我们先去闹洞房,再去喝一杯。如此良辰美景……正适时饮酒做诗……”
做诗?甲一怀疑地瞄她,沉默。
赵樽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把她放在甲一臂弯的手拉了回来,然后将自个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的肩膀上,掖了掖领子,沉声道,“闹不成洞房了。”
“那你回来做甚?”夏初七奇怪。
他道:“我在营中清点人马,做战前准备。可备好一切,却突地发现掉了一样东西,赶紧回来取。”
“少了东西?”夏初七眯眼,“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拿。”
“你。”赵樽低头,不再解释,拦腰将她抱起,在红烦乱映出的旖旎光影里,把她挣扎不停地身子按在怀里,侧头看向眉目沉沉的甲一。
“这次你留守北平。”
“殿下……”甲一微微一惊。
“即便是你,也得注意距离。”赵樽莫名其妙地吩咐一句,像是没有看见他的不情愿,凉凉的目光扫视一眼,便抱着怀里酒香味儿极重的姑娘大步离去了。
甲一向前跨了几步,原本想要辩解,可看着他冷肃的背影,终是停下了脚步,懊恼地使劲儿搓额头。
原本陈景新婚燕尔,是他留守北平的。
可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大地震,晋王吃了味儿,他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甲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搓搓冰冷的面颊,对着月亮,无奈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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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里的热闹,一直未散。大红的灯笼,喧哗的宾客,悠扬的乐曲,混合着清幽飘远的酒香味儿,在这个风雪的夜里,醉了天地,迷了月亮。
这一晚上是陈景的洞房花烛夜。
可是,他好不容易打发了猛烈灌酒的兄弟,留着几分清醒入了洞房,揭了盖头,吃了合卺酒,还没有来得及做新郎倌该做的事,便接到了紧急军令,让他立即回营备战。
晴岚:“……”
陈景:“……”
两人对视着,都不敢置信。
片刻,晴岚先开口,“陈大哥,殿下不是说,咱们新婚,让你留守北平城么?而且北平的防务你也是熟门熟路的,怎会突地改变了主意?”
陈景哪里晓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他摇头,严肃道:“殿下的心思,惯常让人猜测不透,他既然这样安排,便自有他的打算……”
顿一下,他看着面前身怀有孕的新婚娇妻,面上略带歉意,可是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肚子里打了一晚上的腹稿,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晴岚姑娘……”
“还叫姑娘?”晴岚面色通红。
“那叫……娘子?”他老实的征求意见。
“……”好生硬。
“媳妇儿?”陈景迟疑的说着,脑子里是陈大牛嘿嘿傻笑着乱入的即视感,不巧,晴岚的脑子里也是陈大牛青州话的声音,还有他痴痴望着赵如娜唤媳妇儿的画面……
二人对视一眼,似是心有灵犀,同时轻笑出声。陈景望了一眼喜床上的大红被褥,半搂着她的肩膀,沉了声。
“来不及了,我得走。”
晴岚轻“嗯”一声,拔了拔自己繁复的大红嫁袍,起身为他脱下带着酒气的新郎服。
“我来帮你更衣。”
没了新婚燕尔,没有柔情蜜意,她心里叹息着,无可奈何地为陈景脱下喜服,重系战袍,戴上缨盔,挎上战刀,然后目送他一步三回头的迈出了新房。
“阿爹是坏人……”躲在角落里准备闹洞房的小宝音抱着狐儿,对抖抖擞擞的二宝公公说。
“小郡主,你知道得太多了。”郑二宝拍拍脑门儿,无奈地弯腰抱起宝音和她的狐狸,也有些懊恼。
还洞房,啥好戏也没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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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二章冬月初五,雪。
陈景领先锋营五万余人与老孟的红刺特战队率先开赴永清,与在京畿南大门的涿州和固安驻守的晋军一道,往霸县推进。只一日,所率部丛便与主动出兵的兰子安在南孟镇迎头碰上。
战书早下,时间也刚好,两军人马没有废话,号角一吹,烽火连营,嘶声呐喊着直接干上了。
兰子安早有准备,他敢于上前相迎,自有计较。在南孟镇上,他早已扎好了口子,设下伏兵十万,就等晋军钻入圈子。
却没有想到,赵樽早有预见,在陈景正面迎敌之时,老孟带着红刺特战队绕过南孟,从结冰的牤牛河上偷偷潜入,奇兵突袭了城防空虚的霸县县城。
特种作战是新型的战法,兰子安根本没有想到会被敌人轻易绕到身后,还搞了自家的大本营。事发突然,他略略慌了手脚,待领兵回援时,又遭遇了晋军涿州与固安部的左右夹击,在历经四个时辰的抵抗之后,南军不得不退,可晋军却猛追猛打。由此,兰子安不得不弃掉霸县,退至保定府雄州。
雄州可战可守,城防极严。
在这里,他与赵绵泽派遣的征北大将军耿三友顺利会了师。
赵绵泽会派耿三友领六十万人出战,是整个南晏朝廷的臣工都没有想到的。在南晏的武将之中,耿三友只算三流之下,若不是陈大牛,无人知晓耿三友。
但赵绵泽弃用梁文龙、元鸿畴、陈大牛、晏二鬼这些有战争经验的将领,任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都没有单独领过兵马作战的耿三友,还一领便是六十万大军,着急让人惊掉了下巴。
耿三友有无本事,无人知晓。
但耿三友没有领兵经验,却人人皆知。
时下都是正面战场,战争经验对一支军队的胜利到底有多重要,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很清楚。更何况,面对赫赫有名的战胜大将军王赵樽,即便是北狄哈萨尔之流都得提高警觉,方可一战,何况是耿三友?
耿三友领兵入保定府时,举朝哗然。
无数的文臣武将在奉天殿上冒着生命危险直谏赵绵泽,要求更换征北军的主帅。按他们的理论,即便元鸿畴、陈大牛与晏二鬼这些人与赵樽有暧昧不明的关系,皇帝有忌讳,但梁国公徐文龙却不会如此。
在洪泰朝夺储之争时,徐文龙确实是赵樽党。
但举朝上下都知,他是皇亲,他的亲生母亲是洪泰皇帝的亲生姐姐,当年他力挺赵樽只是为了南晏的江山社稷,并无私心。如今赵樽造反,便是与朝廷作对,梁文龙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若是由他领兵,必定会全力以赴,与赵樽殊死一战。
大臣们认为,只有让徐文龙领兵,再加上南军多出晋军无数倍的军力,方可牢牢压制赵樽。
奏疏雪片似的飞入正心殿。
但谁也没有想到,向来温和听政,耐心采纳臣工谏言的赵绵泽,这一次却相当固执,连续驳回数道奏折,一意孤行地把主帅之位给了耿三友,便下旨称,谁若干扰军政大事,一概以乱党论处。
如此一来,无人认可,却也无人反驳。
只是老臣们私底下都叹息,南晏危矣!
兰子安与众人的想法大抵一致,看着耿三友这么个粗鲁的莽夫糙汉,作为南晏最有文化的人,他心里只剩冷笑。
在他看来,同样是粗鲁莽夫,但陈大牛粗中有“细”,这位耿三友,恐怕粗里只剩下一个“莽”字了。
“耿将军,晋逆大军不日便将沿途往雄州而来,不知你作何打算?”
耿三友坐在帅位上,崭新的披风连半点褶皱都没有,一张略显年轻的面孔上,浓眉大眼,倒也显得意气风发。
“兰大人,霸县十五万大军,也只坚持了四个时辰便显败局,如今到雄州,军心定受影响,若是与赵樽硬碰硬,定是讨不了好的。”
看他尽说无用的废话,兰子安哂笑。
“耿将军所言有理。”
耿三友像是看穿了他的不满与敷衍,哈哈大笑着,话锋一转,“不过,赵樽虽勇,但到底兵力较少,且他匆忙起事,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后援没后援,除了拥有精良的火器之外,他还有什么?若是战事长久耗下去,他又如何拖得过我南晏大军?”
兰子安微微眯眼,“你是说……?”
耿三友笑道:“依我之意,对付赵樽,就一‘拖’字决。”
“拖?”兰子安蹙眉。
“对,拖。”耿三友点点头。
与他对视片刻,兰子安心脏往下沉了沉,突然想收回先前的想法了——果然人不可貌相,这耿三友竟是个肚子里有货的。
先前他与晋军对阵,之所以会打不过就退的原因,也在于一个“拖”字,这拖字也是他如今能想到的对付赵樽的唯一一个好法子。
正如耿三友所说,若是硬碰硬,南军不是晋军的对手,他们能做的,便是坚持打持久战,耗光赵樽的钱粮,以南晏天朝大国源源不绝的后勤保障能力来拖着赵樽,在这北方大地上与他玩猫捉老鼠,以逸待劳……
一念至此,兰子安僵硬的面孔缓了缓,拱手微笑,“恕兰某直言,之前兰某与旁人一样,直觉耿将军无领兵经验,恐非北征良将。但今日听闻一个‘拖’字,兰某不得不对耿将军刮目相看,失敬失敬!”
“好说。”耿三友笑着摆摆手,突地凝目,“兰大人,你道这良策是何人所想?”
兰子安一愣,“何人?”
耿三友哈哈一笑,“定安侯,陈大牛。”
“什么?”兰子安抿紧了嘴。
耿三友看穿他心里的怀疑,朗声笑道,“我与定安侯是兄弟,这一点,想必兰大人知晓。以前我在与他讨论兵法之时,曾经感慨过,普天之下,何人能制住晋王铁蹄,何人又能挡住晋王挥师?那个时候,定安侯便道,想要制晋王,唯有一拖,方可试试。我先前那些话,便是出自定安侯之口。”
兰子安恍然大悟。
几乎突然的,他就明白了赵绵泽为何要一心孤行的启用耿三友。试想一下,臣工们能想到的东西,赵绵泽自然也想得到,可臣工们想不到的,他也已经想到了。
若论南晏武将,除了赵樽,当数陈大牛最为厉害。
不仅如此,陈大牛还非常了解赵樽。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了解”二字,有时比多出千军万马还要管用——而“了解”二字,也可以嫁接到耿三友身上。
耿三友了解陈大牛,正如陈大牛了解赵樽。
“呵,有意思。”兰子安淡淡一笑,起身为耿三友茶盏里续了水,抬起眼眸时,眸底波光微微乍现,“咱们的皇帝陛下,何尝又不是一个运筹帷幄之人?”
“那是那是。”耿三友抱拳还他续水之礼,又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用“官方语言”对赵绵泽进行了一番全方位大范围的褒赞之后,突地压沉声音。
“兰大人,陛下还有一言要我转达。”
兰子安轻“哦”一声,静听下文。
耿三友目光微眯,“陛下的密旨,要兰大人仔细参悟……”
兰子安心里一怔。
接着,他抬手,喝茶,笑了。
“看来耿将军此行的任务,不仅要‘拖’赵樽,还要替陛下对我行监督之职呢?”
~
霸县攻克。
赵樽于冬月初七晚间到达县城。
战后的晋军队伍修整了三日。其后,陈景领命继续挥师南下,乘胜追击,五日后,晋军在霸州地区的地方军屯,收编了南军约两万余人。
晋军往南“收割”的路上,在雄州遇到了兰子安与耿三友重新布置的防守。只一日下来,便发现敌人换了防守之法。
南军不再像先前那般猛打猛冲,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战斗精髓,且战且退,打不赢就跑,跑远了又回来挑逗,与晋军在霸县、雄州、涿州、固定一线的纵深处来回攻击,竟暂时性的牵涉了南下的晋军。
战场上风云变幻,层出不穷。
这形势看上去,像是晋军大出风头。
但实际损失,南晏的损失却不大。
在风雪冰封的北地上,晋军的后防线便是补济线。相比起拥有万里山河的南晏土地,晋军的大本营北平府苦寒了多年,如何能与江南鱼米之乡比?
打仗是打钱,打仗也是打粮。
几番胶着间,夏初七教给了赵樽一个南军战术的新名词——“游击战”。对此,他深以为然。
但敌有张良计,他也有过墙梯。
十一月初,历时一个多月的你来我往之后,赵樽终于找到突破口,组织起了一场对整个霸县、雄州地区的合围。以陈景为中路主力,以南征中首次披甲上阵的元祐为左翼,自己领兵八万做右翼攻击,分三路往南推进,遥相呼应,连破南军二十三座大营,完成了对保定府范围的大面积占领。
这是两军对垒以来的首次大战,前后约持续了一个多月。据后来的史料统计,在这场大战中,晋军统共伤亡人数不足三万,而南军的伤亡和降晋人数却直逼十万。合围的胜利,是晋军南下的首次大规模胜利。这一战,也让赵樽在这场战争的历史舞台完成了华丽转身,从最开始被南军迎头攻击的被动挨打和防御局势,变成了主动出击。
这一日,是腊月十六。
一晃眼儿,又要过年了,呼啸的北风卷着大雪,笼罩了冀州。晋军将领陈景、元祐,与赵樽三方兵马汇合于武邑县。烽火连营的日子数月有余,胜利合师的晋军拉回了青州酒,杀了猪宰了羊,要在这晚犒劳将士。
南晏军队,似是“兵败如山倒”,大军已退至东昌府。
天下哗然,都说南晏朝廷快要覆灭了。
过了冀州,待德州一破,东昌府也将抵不住。到时候,南晏在北边的防线便被彻底打乱,赵樽也将与赵绵泽呈南北对立之势,各占半壁江山……
一把锋利的刀子,悬在了赵绵泽的头顶上。
飞雪连天的南晏土地上,晋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武邑县的火光还没有熄灭,全城正在戒严。
入驻的晋军,穿梭在关门闭户的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的喊着话,安抚老百姓。战时的混乱之局,已持续太久,老百姓心有惧意,有钱的人早已卷了细软南逃,没钱的人不得已留下来,却吓得不敢开门,纷纷避走……
盛世繁华,俱化苍凉。
整个城市,死一般寂静。
夏初七头戴风雪帽,身披墨色斗篷,骑在高头大马上,与赵樽随风猎猎的大氅相映一处,眸中带着比呼啸的风雪还要冷冽的气息。
“赵十九,今儿晚上的庆功宴,我可以喝酒吗?”望向赵樽之时,她眸中闪着的盈盈秋水,褪去了战争的冷漠,又添了柔情。
赵樽凝视着她,“好。”
夏初七看着狼藉的城镇,笑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赵樽点点头,与她四目对视。
从三个月的战打得有多艰难,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南军能玩出有现代理念的“游击战”来,是夏初七始料未及的。当然,他们更不知道那是出自陈大牛之口。一个又一个的险境,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对决,他们好不容易捱到了今天的胜利,实在太需要用喝酒之乐来缓解心里的不适。
胜利了,总算胜利了。
马蹄声“嘚嘚”穿过城市……
他们到达营地时,营门口的泥地上,还残留着一摊摊显目的鲜血。丢弃的战车,染血的盔甲,破损的战旗,也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搁在路边上,没有来得及收拾,处处都带着一种战后的萧条之态。
“……看来大家都累了,不想干活。”
夏初七调侃着,侧头看向赵樽。
赵樽没有回答,赤红的眸子半阖着。
这样子的他,夏初七突地有些不忍细看。寒风飞舞,白雪凄迷,在这一片苍茫的土地上,倒下的不仅仅是尸体,流出的也不仅仅是鲜血,哭泣的更不仅仅只有无助与绝望。
赵樽,这个被世人称之会“不败战神”的男人,看着破碎的山河和饱受烽烟的城镇,此刻的眸底,并无半分戾气。
战争因他而起,这是赵十九的心结。
夏初七伸手过去,抚了抚他冰冷的战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冷硬的面孔,一字一顿道,“赵十九,我们是军人,战争不是只有流血和牺牲,还有明天的更好,更美……”
她安抚赵樽,他却握紧她的手,淡淡轻言。
“天似是更冷了,你明儿记得再添件衣裳。”
她关注着城镇的变化,他却只关注她的冷暖?
得到晋王殿下这样的关照,夏初七心里是暖的。今儿打了大胜仗,她心里也是愉快的。这姑娘一愉快吧,在战争中碎成了玻璃渣渣的心脏,顷刻间便得到了治愈。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赵十九,晚上我为你下厨。”
喊完这一句豪言壮语,她的人还没有走到火房,便已经开始后悔了。从晋军的医务队长和晋王妃的神坛上“咕嘟”一下,沦落为火头兵,她这不是自我糟蹋么?
犯傻啊!
军营里的火房不像晋王府的灶房,配料不齐,食材不全,一应炊具都相当的简陋,若不是“为赵十九做饭”的爱意在支撑,她一定会不要脸的撒丫子就跑路。
“水来了,小二,快帮我卸下担子……”
小六担着水,大喊着入了灶房。
他与小二两个人是夏初七的军营跟班,只要夏初七在医务营,他们两个便在医务营。如今夏初七跑来做了火头兵,他们也成了火头兵。
小二奚落,“担这点水,看把你累得,一头汗。”
小六回嘴,“尽说风凉话,有本事,回头你试试?”
哼一声,小二朝他挤了挤眼睛,又得意的走到夏初七面前,笑眯眯的歪着脑袋瞅她。
“王妃,水回来了,倒在哪里?”
对于这个弱智的问题,夏初七很伤心。
“水缸啊,小子。”
狠狠瞪他一眼,夏初七扬了扬手上的菜刀,然后在菜板上切得“哚哚”作响,好像很忙的样子,心里却腹诽了自己一万次,又腹诽了更傻的小二和小手一万次。
“小二,快帮帮我啊,你愣着做什么?”
小六提着桶,怪叫着,小二这才擦了手跑过去帮忙倒水。自从上次医务营里被东方青玄制住用来威胁夏初七之后,他只要与她一道出来任务,便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盯住她不放。
“受不了你。”小六嗔着,抬高了木桶往水缸里倒。
“我也受不了你。”小二帮衬着他,扶着桶沿,毫不客气的反击,两个人合着用力,一桶清水便慢慢入了缸。
“等等——”
夏初七突地调过头,面色极其古怪。
“怎么了?”
小二和小六怔怔的看着她,傻了片刻,却只她突然拿着菜刀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神色恍惚的样子,就像中邪了似的……
小六吓得直哆嗦,赶紧甩掉水桶。
“王妃饶命!饶命啊!要杀你就杀小二。”
小二面色一白,也吓得够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高举双手,“王妃杀不得啊杀不得,若你要杀,就杀小六好了。我是无辜的啊,还有我比他长得帅啊,死了可惜……”
“闭嘴!”夏初七挥了挥菜刀,在那两个二货紧张的抽气声里,慢慢地蹲身,将头伸向了注了清水的水缸,眯上眼,深深一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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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火候
夏初七闭着的眼久久未睁,低下的头也没有抬起,她的注意力似乎全部落在荡着涟漪的水缸里。那表情,那动作,让火房里生出几分紧张的压抑来。
跪在地上的小二,伸长脖子,朝小六使眼色。
“你上,问问去?”
小二缩了缩脑袋,瞪他,“你怎么不上?”
“我怕!”
“我也怕。”
吼闹着,两个人互相瞪视片刻,都不敢轻易上去打扰老僧入定般的夏初七,最终,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伸出右手来,用了他们解释争端的惯常手法——剪刀石头布,输了的去做。
“剪刀!石头!布!”
三轮比划结束,小二苦着脸从地上爬起。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夏初七背后,咽了口分泌旺盛的唾沫,轻轻抬手,拍在她的背上。
“王妃……招魂了……”
夏初七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头。
小二眯了眯眼,知道他家王妃的耳朵不好,手上加重了力气,重重在她肩膀上一拍,“王妃,回魂了!”
“哇——”夏初七猛地转头,扬起菜刀,朝他一瞪,“你打我做甚?吓死我了。”
小二委屈的耷拉下眼皮儿,尽量避开她手上菜刀的锋芒,歪着脖子小声道,“看你盯着水缸不说话,小六让我来问问,怕你是中邪了。”
分明是他所想,却赖在小六身上。
小六翻着白眼儿,苦憋得说不出话。
好在夏初七早知这兄弟两个的调调,也不以为意。她慢腾腾放下菜刀,朝两个呆瓜招了招手,坐到灶膛边的柴火凳上,拿火钳子刨了刨灶膛里拥堵的灰,淡淡道:“小六,你仔细给我说说,在哪里担的水,是谁让你去担的水,为什么要去担那口井的水,担水的时候,可有遇到异常之事?”
担水便就是担水,哪里能担出这么多毛病?
小六觉得小二说得对,王妃可能真的是中邪了。
可他肚子里寻思着这话,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老老实实的蹲在夏初七的身边,一边儿为她捡着柴火往灶膛里塞,一边儿把担水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夏初七屡次追问细节。
好几次,还反复问了几次。
她反常的样子,吓得小六结巴不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总算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连担水之前他撒过尿没有洗手的事儿,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你个龌龊鬼!再也不敢吃这水了。”
小二做恶心状,朝小六吐了吐舌头,看夏初七再次默默无语,赶紧收敛住玩笑,正经问,“王妃,您是不是觉着那水有问题?”
夏初七抿了抿嘴,瞥他一眼,对小六道,“看见没有?往后少吃多想,向小二学学。你看,这跟着我没多少日子嘛,脑瓜子就灵活了。”
这是在夸小二啊,还是在夸她自己?
小二挠着脑袋,琢磨着这事,小六却惊叫一声。
“这么说,真是水有问题?”
想到那可能性,小六脊背都生出一层冷汗来。
“完了,完了,小二,我死定了……”
要知道,晋军对于饮用水源是有严格制度的,再加上在战前夏初七特地写了一个医疗保障应急预案,并对军营疫病的防治和用水的管理更加的细化过。所以,外人想要在晋军的水源里下毒,并没有那么容易。
晋军使用井水之前,要经过三道工序。
第一,大军一到,饮用水源便有专门的兵士看守。
第二,在井水使用之前,会由军中的大夫取水察看,有无异常。
第三,用动物试毒,没有问题了方才使用。
也就是说,如果那水缸里的水有问题,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小六了。看着夏初七不像在玩笑的严肃脸,小六摸着自己的脖子,想到锋利的刀子捅进去时的感受,脸都白了。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
“王妃救我,我没有下毒,我没有啊……”
“起来!动不动就跪。”夏初七瞥着他,头有些大,对这呆瓜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我有说是你担的水被人下了药?有说是你干的么?你这么急着认罪,傻不傻?”
小六一愣,苦瓜脸登时变成向灿烂的日葵脸。
“嘿嘿嘿!”他扶着灶台站起来,拍了拍还有些虚软的腿脚,笑眯眯地看着夏初七,“老大,你最帅了,老大,你最美了,老大,你最可爱了,老大,你最会明察秋毫了。”
他们都隶属于红刺特战队,所以私底下偶尔也叫夏初七为老大,这会子小六恨不得把马屁拍得“啪啪”响,自然是喊她最为亲近的称呼了。
只可惜他们的老大,分明就没有听见。
她目光注视着灶膛,眼珠子良久不动,眸底两簇火焰烁烁跳动着,闪着复杂着的幽光。
“老大?”小六捅她。
“王妃?”小二也怯怯地捅她。
“烦死了,别碰我。”夏初七拂开这两个人的爪子,腾地站起身来,什么也不解释,只是指了指锅台,“小六,继续烧火,小二,去找火头兵来,让他们赶紧做饭,老子没兴趣做了。”
小二“啊”一声,嘴巴张开久久合不拢。
“还要继续做?”
“不做,你们吃什么?”夏初七瞪回去。
“可是……水,水不是有问题?”
“是呀。”夏初七点头,奇怪地反问,“有问题如何,难道这么多人就都不吃饭了吗?”
“……”小二和小六同时耷下脑袋,更呆了。
夏初七叹一口气,淡声道:“水有问题是一定的,但是我察看过了,药物不足以致命,只是普通的泄药,且分量不重,若少量食用,对人身根本无碍。所以咱营里的军医才没有察觉出来。放心吧,即便吃得多,也最多不过拉拉肚子……”
“不要吧!拉肚子也不好受。”小二苦着脸憋屈。
“噗,瞧你的熊样儿,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个啥?记住啊,等会儿吩咐火头兵,不管做什么菜,必须把水烧滚,经过高温烹煮之后,就没问题了。”夏初七交代完,目光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又生硬了不少,“另外,水源有问题的事,不许外泄。”
“为何不能说?”小二抽气,“这么大的事……”
“正是因为事情很大,才不能说出去造成恐慌,乱了军心,谁负责呀?”夏初七曲指敲了敲他的脑袋,又扫了小六一眼,警告的眼睛格外严厉,“要是走露了风声,我要你们的脑袋。”
~
从火房出来,夏初七径直往赵樽的大营去。
晋军自从入了武邑县城,便暂时接管了武邑的行政,这会子城里仍是戒严的时间,城门早就已经关闭了,老百姓不能随意进出。所以,她想,水源的问题,只能是出在晋军自己人之中。
那个人应是深知晋军对水源的控制,所以方才使用这种毒性并不强烈的药,方能让医务营的军医察觉不出,还能经过动物试毒的程序。
可如此一来,都毒不死人,他们到底图个啥?
她闷头想着事儿,刚踏入门槛,赵樽便大步迎了过来,“阿七,你回来了?”
“怎么了?有事啊?”
夏初七很想说,她许久没见赵十九对她这么热情了。今儿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表妹,出事了。”回答她的人,却不是赵樽,而是坐在椅子上比赵樽紧张得多的元小公爷。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她没有说,只是问,“到底什么事儿?怎的慌成这样?”
元祐叹一声,道:“你进来之前,我刚接到哨兵传来的消息。说是武邑县城里,好多老百姓出现了腹痛腹泄的情况,有些小孩子更为严重,拉得呼吸困难,胸闷,窒息,有人谣传说是瘟疫……”
瘟疫?夏初七心里冷笑。
果然,她的猜想得到了应验。
可不等她接上话,门外再次传来紧张的喊声。
“报——!”
赵樽面色一凛,“进来。”
疾步进来的人是急得一脑门冷汗的丙一。
瞥着夏初七也在,他稍愣了一下,方才拱手施礼道:“殿下,不好了,又有消失传来。不仅武邑县城,就连附近的张庄、肖桥头、龙店、乃至远一点的武强县和阜城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如今染上瘟疫的人数在不停增多,甚至连牲畜也没能幸免,好多乡村的猪羊鸡鸭,都染上了病,来势汹汹啊……”
“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丙一话音刚落,又有侍卫进来。紧接着,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禀报赵樽,染病的情况大抵都差不多,也就是说,武邑县附近和晋军走过或占领的城镇,基本上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疫情……
“看来敌人早有准备啊。”
待侍卫都下去了,夏初七方才有机会把灶房里发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赵樽与元祐,并把自己的猜想一并托出。
“赵十九,绝对不是瘟疫,而是人为。”
赵樽面色沉沉,并不意思。
元祐瞥着他这大闷驴子,有些按捺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向来风雅的声音也冷厉了几分。
“我就说嘛,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该病的不该病的都病了,人病了,牲口也病了,还他娘的都病得这么突然?狗娘养的,一定是兰子安在暗地里捣鬼。小爷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有这么下作的手段……”
元小公爷“噼里啪啦”放连珠炮似的不停发泄着愤怒,赵樽却冷着脸,久久没有吭声儿。等元祐消停了下来,他方才看着夏初七道,“下毒之人明知晋军对饮水控制极严,还要这样做,分明就不是单单为了让晋军中毒……”
“而是为了晋战区的百姓。”夏初七接了过来。
“嗯,很快……”赵樽接着说。
“很快他们的企图就会浮出水面。”夏初七又一次接了下去。
看他俩一唱一合,元祐快要急死了。
“得了你们俩,只说如今我们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赵樽低低一笑,憋他。
“哦。啊?”元祐惊了,“由着人家药咱们?”
“煮鸭子还得图个火候呢。”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走过去拿起案几上的茶盏,凑到鼻端闻了闻,塞到元祐手里,“火候未到,你急什么?来,喝点水,压压惊。”
“不不不不不……”元祐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半点也不敢再碰那茶盏里的水了,“表妹你太狠了啊,明知水里有毒,还拿给我喝?”
“烧滚了的水,没事。”夏初七失笑,看他缩着手,避如虎狼的样子,摇了摇头,“若不然你怎么办?再也不喝水了?小公爷,若是我猜得不错,这附近所有的水源都有这东西,你不吃,那就渴死吧。”
“所有的?”元祐接过茶盏,象征性的抿了抿,放下,“我说,表妹,别卖关子了,肚子里有货你就一口气吐出来。你这样子,想我打你?”
“你敢!”夏初七眉梢一挑,见他赶紧捂住嘴巴,不由又笑了起来,轻声道,“你想想啊,这么大范围的投药,若是单单指着晋军里的几个细作肯定办不到。我以为,这药应当是在南军撤退之前,就弄好的。”
元祐放开嘴巴,更是不解。
“啥意思,他们那会投药,不是药自个吗?”
夏初七看着元祐,揉了揉脑袋,一脸“你的智商很困难”的遗憾,不再吭声儿了。这时,边上的赵樽似是看不下去,淡淡瞥着他道,“若是此药并非直接下在井里,而是埋在水井的周围呢?”
“正是此意。”夏初七哈哈大笑着,给了赵樽一个心有灵犀的热络眼神儿,解释道,“这样一来,药物就不会马上与水井里的水融在一起,得有一个时间和过程……下了雪,雪化成水,药物融解之后才会慢慢随着地下水的渗透,融入井里。而且,这样做保持药性的时间,会比直接在水井投毒更长。”
“太他娘的无耻了!”元小公爷脑袋气得快炸开了。他再次拍桌子,溅得茶盏砰砰直响,“最无耻的是,兰子安这下作货居然能想出这么损的招儿来,还让小爷没有想到,实在可恶。”
“……”夏初七看着他,静静的。
“看我做甚?”元祐斜睨丹凤眼,端的是好看。
夏初七叹息,“表哥,我懂你的,你的智商从来不在头上。”
“在哪?”元祐问。
“在脚板上……咳!”夏初七扫了一眼他,不再与他玩笑,又看向赵樽,“赵十九,估计更无耻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赵樽冷眸微眯,点头,“是。”
夏初七无奈的吐气,“那只能走着瞧了。”
赵樽轻“嗯”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夏初七笑了,“没错!走吧,今儿晚上还有庆功宴呢,咱们早早过去,你是领导,还得讲话不是?当然,还有那青州酒,肯定是没有毒的……”
他两个说得意味深长,元祐似懂非懂。
一个人在边上磨了半天牙,他悻悻跟了上去。
~
武邑县城突然出现疫病,赵樽出了营,并没有马上去“赴宴”,而是对军中下了一道紧急命令。第一,饮用水源要更加严格的把关。第二,火房里准备给将士的食物,一律必须经过高温烹煮,方能食用。第三,晋军将士不得随意食用生水,水果也不能再吃……
因了疫情的不断扩大,夏初七原本要小二和小六保守的消息,再也无法的摁下,还是在晋军中间传扬了开来。
这一晚的庆功宴,也因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原本的烤羊肉变成了煮羊肉,原本的炒青菜变成了煮青菜。味道变了,心情也变了,晋军将士吃饭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也是第一次,这些如狼似虎的勇士们,几乎个个碗里都剩了饭菜,也没人像往常一样大喊大叫“再添饭,吃不饱”。
整个晚上,夏初七与赵樽都没有去睡。
准备治病的药材,熬制汤药,吩咐人往周边城镇发散预警与治疗之法,即便他们只是用嘴说,不用亲自动手,也忙得焦头烂额。
不到天亮,武邑附近发生疫病的事儿,便传遍了整个北方大地,并随着那呼啸的风雪一道,传遍了整个大晏王朝乃至天下。
天亮时,晋军营里摆了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大锅里头,全是煮沸了的汤药,那中药的味儿很浓,两三里路都闻得见。晋军将士大清早就敲锣打鼓地挨家挨户去宣传,让家里有病人的百姓,自个端着碗到营门口去排队领药。
最开始,没有人响应。
但城中的药铺早就满员了,且普通人也瞧不起病。无奈之下,那些因了害怕晋军而关门闭户的老百姓,不得不到营里来求药。
夏初七的医务营忙活坏了。
实际上,医务营里真正的大夫原本就只有几个。大部分人都是临时从兵员里抽调出来的,或者因为本身就是伤兵,无法上战场,这才自学自助来帮忙的人。对这些人来说,包扎伤口,消毒喂药还好办,这番面对老百姓们半信半疑的东问西问,就极是费劲儿了。
因为他不仅要治病,还得为他们治心。
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传闻,说来势汹汹的疫病是晋军带来的,是老天爷对赵樽“枉顾天伦,逆天造反,徒增杀戮”的警告。若是晋军再继续往南打下去,必然会惹得天怒人怨。到时候,就不只是“小疫”这般简单了,恐怕所有人都得为赵樽的“欺天灭地”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些谣言,在老百姓中间被编排得有模有样,一传十,十传百,版本众多,但大抵意思都相同,反正都是赵樽作的孽,遭了天谴。
“气死小爷我了,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
元小公爷长得优雅高贵,可脾气却不太好。看赵樽听了谣传不为所动,他却按捺不住了,“唰地”拔出腰刀,便要冲出去。
“等着啊,小爷去与他们理论理论。”
赵樽冷冷剜他,“你要怎样?”
元祐看了看手上的腰刀,“理论啊。”
“理论?”赵樽哼一声,“你是准备把人都杀光?得,就算你把武邑县的老百姓都杀光了,还有武县呢,阜城呢,还有整个大晏呢?或者是,你有办法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尽,堵住谣言?”
夏初七刚从外头进来,便看到这情形。
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她笑着走过去拍拍元祐的胳膊,同情的道,“唉,长点心吧。我知你对赵十九是真爱,听不得他被人捣毁,但也不能如此鲁莽呀?”
“真爱个鬼!”元祐脸都青了,“好心没好报,你两口子,都一个鸟德性,就知道欺负小爷。”
哼一声,元祐收回刀,闷闷坐了回去。
“说吧,你们是怎么个想法?”
夏初七与赵樽互视一眼,抿嘴一乐,赶紧上前笑着安慰,“事情也不难解决,谣言怎么来的,咱就怎么给它打脸回去。只要让老百姓相信,是南军蓄意下毒,栽赃嫁祸,不就可以辟谣了。”
“对啊。”元祐拍了拍脑门,“这个简单,交给我去办,你不是说毒药肯定在水井周围么,只要我们当着他们的面儿挖出药源来,不就一清二楚了?”
“聪明……”夏初七莞尔,补充,“了一次。”
“俗话说,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赵樽淡淡瞥了瞥元祐,又望向夏初七,那眉目间满是凝重之色,“南军原就想要拖住咱们,与我军在冀州打持久战。如今往井水里下药的做法,倒是合情合理,可兰子安为人心思缜密,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又怎肯让我们轻易如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元祐笑道。
“此中一定……有诈!”夏初七蹙眉道。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可内容却南辕北辙。
看赵樽敛着冷眸赞许地朝夏初七点点头,元小公爷扁着嘴巴,无奈的摊手。
“哎!我还是太单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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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来了,瘟疫来了,晋王要受到天罚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乱传谣传的人。
武邑城破,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原就是一件震撼心灵与扭转命运的大事儿。更何况,数千年的皇权洗脑告诉过他们:皇帝是天定的,犯上作乱是不对的,造反更是有大罪的。
故而,对于这些谣传,他们深信不疑。
虽然他们对晋军,有惊恐,有畏惧,但还是忍不住人类传承下来的“是非体质”,哭喊爹娘地四处去做免费宣传。
武邑县离晋军营地最近的一口井,在城隍庙外。
破旧的建筑,灰败的祭台,这老城隍庙看上去有些年分了。可庙子里供奉城隍老爷的香灰还是新的,看得出来,此处原本香火鼎盛,即便经了战争,菩萨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永远地受着世人的供奉。
“父老乡亲们,这里这里,跟上我。”
“梆”一声,夏初七提着锣鼓,重重一敲。
“来来来,这里啊这里,马上就到了。”
又敲了一声,她偏头看了一眼跟着来的元小公爷,示意他指挥兵士维护秩序,并且吸引更多的人来观看。
“来来来,快到了啊!跟上跟上!”
一群被她从晋军营里门口一路吆喝过来的人慢慢围拢,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扶着老人,有的手上拿着药碗,纷纷看着夏初七,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听到晋军在号召,说是晋王妃要亲自问一问菩萨,到底为了什么要祸害世人,为什么要让武邑的百姓跟着遭殃。并且,晋王妃有法子让菩萨开口。
人都是好奇的,他们虽然对晋军有怨,对晋军的说法也不太相信,但还是呼朋唤友,扶老携幼的聚到了城隍庙外头的井台边上。
“她就是晋王妃?”路人甲说。
“真年轻!真好看。”路人乙说。
“是啊,可她能有什么本事,让菩萨开口说话?”路人丙表示了疑惑,“莫不是虚张声势一番,故意糊弄咱们吧。”
“糊弄便糊弄,能看到晋王妃,糊弄也成。”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年轻人,你小命不要了?不怕菩萨怪罪你?”
“菩萨大善,才不会怪我,看看晋王妃怎么了?”
“别闹了,听她怎样自圆其说吧。”
围观的百姓对着夏初七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夏初七享受着明星般的待遇,倒也不急不躁,拎着一面小鼓站在井口边的青石上,先拿脚刮了刮鞋底上的雪泥,方才默默扫视着众人,又“梆”的敲了一声。
“父老乡亲们,听我说啊。这老城隍庙的菩萨最是灵验,因为他们也吃这口井里的水,所以,刚才我站在这井口边上,便已经与菩萨通过话了。”
“啊,这样也行?”元祐对她露出古怪的口型。
清了清嗓子,夏初七完全没有看见他,犹自板着一本正经的面孔,虔诚地朝城隍庙拜了拜,又正色道,“城隍老爷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并非是染了疫病,也并非是老天惩罚,与晋王起兵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那是为什么?”人群里有人小声质问。
夏初七笑道:“此非病,而是毒。有人故意给井水下毒,用以污蔑晋王,不仅毒害大家的身子,还利用你们来传播谣言,实在可恶之极……”
人群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多人都持怀疑态度,却不敢质问晋王妃。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位蓄了花白长胡子看上去较有学识的老夫子在人群里高声道,“晋王妃,你说是城隍老爷告之你的,便是城隍老爷告之你的了吗?我们为何要信你?”
“这个很简单啊。”夏初七环视众人,笑着道,“城隍老爷告诉我,致病的毒药就埋在井口附近。这仅这口井有,其余的水井也有……等一下我差人当众挖出来你们就知道了。若是你们还觉得不肯相信,也可以照我说的法子,在你们常用的水井边上挖掘,总能找出端倪来……”
说罢她微微眯眼,侧头指挥元祐。
“挖!”
元祐也转头,“挖!”
“是,王妃。小公爷。”
晋军将士早就受够了百姓的议论,看到他们敬尊的王妃一直被人质疑,更是迫不及待,拿着锄头,便开始在井台边上挖掘起来。虽然他们并不知具体藏毒的位点,但人多力量大,而且南军要把药物渗入水井,埋药的地方离水井也不会太远。
“加把劲,兄弟们!”
喊着“呼儿嘿哟”,晋军将士甩着胳膊挖起来。
他们首先锁定的范围是井口周围一丈内。
一层,又一层。
他们不停的往下深挖。
井台边上围拢的众,议论的嗡嗡有声,伴着锄头在泥地里挖出的咚咚声,晋军将士重重的喘气声,还有一些冷得直呵气的声音……
水井边上的几个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晋军分工合作,各占一角,在小心翼翼的寻找。
夏初七也丢了小鼓,瞪大双眼在看。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药还没有挖到,一名晋军兵士落下的锄头却“当”的一声弹了回来,像是铁器挖到了硬物,振得他手腕一麻,“哎哟”一声叫唤起来。
“王妃,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他一声喊叫,引来了无数人的关注。
夏初七微微蹙眉,神经也兴奋起来。
有发现,总比没有发现好。
她拎起过长的裙摆,走到喊话的兵士身边,望着被深深翻开的土地,又抬起头来,笑眯眯扫了一眼那满头大汗的兵士,沉了声音。
“挖!接着挖!”
那兵士得了命令,赶紧招呼旁边的人。
“来来来,先挖我这里,这下面有东西……”
几名晋军兵卒赶紧围拢过来,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速度极快地刨土。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等硬物上方的浮土刨开,下面露出来的却并非什么毒药,而是一尊横卧的菩萨。
这都不打紧,最令人惊诧的是,那尊菩萨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方石圭,石圭上面刻着几个大字。
“晋逆无道,误国误民,苍天有恨,降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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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了!昨天晚上脑波刺拉刺拉乍现,突然很想写现代文了,各种权老五的梗在脑子里乱窜……啊啊啊,可我原本准备写医妃姐妹篇的……脑电波串了线,真是太可怕了——
ps:错字先发文再修,见谅啊!谁让我有一双美丽的毒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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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出人意料
天空黑沉沉一片,即便泉城的灯火一盏连着一盏,闪着十里光华,挂着千种喜气,也被这逼仄之感有些低压。
狂风夹裹着点点雪花,“呼啦啦”刮在大地上,静默着还未吐牙的枯枝在冷风中猛烈地晃动着,如同在野兽的血盆大口中挣扎……
建章三年的除夕,便是在大雪纷纷中到来的。
从建章二年到建章三年,一年多的时间,南下的战事一直未停。虽史书上仅有短短几句,但对于亲历这次战争的人来说,却是道不尽的血腥、杀戮与生死。
武邑县“瘟疫”之事在夏初七巧计之下,侥幸过了关。而赵樽“受天之命”,南下清君侧是乃人间正道的传闻,便广泛流于民间,也为晋军的屡战屡胜,以及晋军人马的快速扩张,提供了生长的沃土。
建章三年二月。
赵樽令元祐、陈景各率十万大军与南军激战于雄县,胜。尔后,两军在容城,定兴等地数次交锋。
耿三军和兰子安带领下的南军,与当初北平邬成坤领军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数次突破晋军防线,尤其定兴城一战中,耿三友射中陈景右臂,若非拉克申率泰安卫精锐骑兵冒险突入阵中,后果不敢想象。
晋军险胜。
然而,在定兴受挫的耿三友不仅没有仓皇败退,反倒率残兵绕到晋军的背后,与兰子安左右夹击,迫使早已排成“掎角之势”的晋军铁三角不得不转道驰援。
此一战,持续两月有余,战况十分激烈,晋军虽然小胜,却也受到了起兵以来最大的一次冲击。
战后,元祐笑言,“人不可貌相”。
当初耿三友在金卫军中,可谓不声不响,老实巴交。谁也没有想到,他随了陈大牛十余年,不仅性子与他有些像,在作战方面,竟也得了陈大牛真传。有勇,且有谋。
晋军定兴险胜后,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就地修整。
建章三年四月,南军在耿三友带领下,退击德州。
按理来说,有着庞大国体支持的南军,即便小吃了几回败战,也不应该会一败涂地。但此时,屡屡败仗的消息传入南晏京师,朝廷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声音。
臣工们各执己见,他们并不亲见前线的艰难,对赵绵泽任用耿三友为大将军颇有微词,屡上奏疏,要求皇帝撤换耿三友,改派徐文龙征北。
面对朝臣的巨大压力,赵绵泽再一次传诏,派徐文龙率兵三十万,连夜开赴泉城,驰援耿三友。但徐为副,耿为正,赵绵泽仍是固执己见对耿三友抱有信心,甚至传令敕封耿三友为“平晋大将军”。
然而,朝局的复杂多变,会直接影响军中。
实际上也并非人人都是伯乐,都能识得千里马。
当南晏朝廷上的风声传入南军之中,耿三友麾下的多名将领也对他不信,不满。如此一来,使得耿三友每有军令下达,执行命令的力度就不够,行动力也极为迟缓。晋军就此抓住战机,在德州一战中力挫耿三友南军主力。
耿三友再次败了个灰头土脸,在中军帐大发雷霆,高呼“有负圣恩”,气愤得几欲发狂,但面对被整个天下“神化”了的赵樽,他眼看南军兵败如山倒,却无可奈何,无法力挽狂澜,不得不再次逃至泉城。
相比于耿三友的焦躁,兰子安显得沉稳了许多。
在连续数月的激战中,他原本从邬成坤手中接过的二十来万兵马,始终损伤不大,保存了稳固的势力,且一直随了耿三友围点打援,期间有好几个漂亮的辅攻。
建章三年六月,赵樽一鼓作气,连败南军数坐城邑,便亲率十五万晋军,进攻泉城的耿三友。
此时,徐文龙所率三十万兵马,被元祐拖住脚步在章丘,陈景则与兰子安对阵于齐河。一败再败的耿三友深知泉城一战,干系自己在朝廷和在赵绵泽心中的地位。若是再败,除了自刎谢罪,他已无退路。
思虑再三,他连夜造访布政使严守苛,动员他的力量,号召全城百姓防守晋王,并制定了“克晋之策三大条”,发誓要“死守泉城”。
后世史载,其三大条中,最不要脸的便是将洪泰皇帝的画像高悬于城墙之上,当赵樽领兵到泉城城下时,为免打了亲老子的脸,引来天下人谩骂,不得不放弃使用晋军攻城的精锐火器,改为人力强攻。
以血肉之躯对抗坚固的城墙,加上赵樽的投鼠忌器,晋军越战越疲,南军却乘此良势,边修补城墙,边派出小股兵员骚扰晋军,打得极有章法。
泉城一战,赵樽围城三月,久攻不下。
南军士气大振,兰子安趁机派兵切断了晋军粮道,赵樽无奈之下,下达了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北撤命令。
徐文龙领兵入泉城,耿三友趁势北伐,收复德州诸地,并屯兵于德州,加固城防,与晋军南北对峙。
泉城大捷,德州收复,振奋了南晏朝廷,那些原本置疑赵绵泽的大臣也闭上嘴。据闻,赵绵泽得到消息开怀大笑,当夜便在宫中大宴臣工,且大肆嘉奖耿三友和南军将领,封耿三友为“平北侯”,并派人将其亲眷接至京师,赐宅赏银无数。
在麟德殿的庆功宴之前,赵绵泽派人至定安侯府,请定安侯陈相与长公主赵如娜夫妇务必赴宴。但晚间,仅有长公主赵如娜一人盛妆赴宴。
席上,她含笑举杯,遥敬赵绵泽,直道“恭喜皇兄觅得良将”。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似乎并未有外界传闻的感情影响。
不过,有人说,当夜称病不去赴宴的陈大牛,邀请了同样没有去赴宴的晏二鬼一同到如花酒肆吃饭。从不贪杯的定安侯与晏二鬼,在如花酒肆里大醉了一场。
席间,铁骨铮铮的定安侯数次泪如雨下,抹泪痛哭,甚至于当场失态地向北跪拜叩头,给晋王请罪。
当年北伐战争时,他与耿三友同为正副将。兄弟十几年,他二人情意甚笃,耿三友常常向他请教兵法。那个时候,赵樽领兵势如破竹,一路打到漠北,未尝败绩,耿三友每每对晋王崇敬叹服不已,常有感慨:这世间,何人可治晋王,何法能治晋王?
他因了对耿三的信任,不慎大放厥词。将赵樽带兵之法和赵樽为人至“孝”的弱点,一一分析与耿三友。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想到,数年之后,会因为自己当初之言,导致晋军在泉城兵败,南下受挫,毁了赵樽一世英名。
陈大牛悔恨不已,自抠耳光。若非晏二鬼阻止,醉态之下的他,差一点举刀自刎……
深夜时分,从宫中赴宴归来的长公主赵如娜,把软轿停在了如花酒肆的门口。长公主屏退了丫头,独自一人拎裙入内。
半盏茶的工夫后,晏二鬼脚步踉跄地由侍卫扶着从酒肆里出来,而长公主赵如娜,一夜未出。
不知她到底如何安抚的定安侯。这一晚的如花酒肆,灯火通明,偶尔酒坛的敲击之人与莺鸣般的呻吟破碎传出。
待天明,夫妇二人一同回侯府时,有说有笑,仿佛昨夜如花酒肆内的鬼哭狼嚎和“春意浓浓”只是一场幻觉。不过,长公主卸夫有方,定安侯的惧内之谣,又为百姓间添了一个香艳的笑料。
若干年后,当夏初七与赵如娜窗前静坐,再提起泉城之战时,赵如娜笑着说起如花酒肆之事,夏初七只道了一句“大牛哥,这个没节操的。见色忘义!”
建章三年十一月,久守德州的耿三友见晋军久不南攻,向朝廷请旨北伐,赵绵泽有了前一战的信心,加上心急除去赵樽这个心头大患,得回心爱的女人,允了耿三友所奏。
然而,屡战屡胜的神话,不属于耿三友。
南军攻入沧州,晋军却早摆好了口袋。
沧州一战,南军再次大败。
耿三友后悔之已,直叹生生不出赵樽。就用兵一余,赵樽当得是神人,他不仅攻得起,守得起,也等得起。这一战后,晋军势如破竹,从沧州一路攻入大名一带,屡次大败南军。
由此,赵樽战神之名,再一次威震四方。
晋军的捷报,频传传入北方大地,军中将士极为振奋。
然而,夏初七却发现,赵樽的脸上并不见笑容。
不仅如此,她还明常见他有忧意。
夏初七经年累月的陪在他身侧,不问,心里却雪亮。
从北平开始,战争持续已一年有余,看上去像是晋军一路大胜,但纵观整个战局,南晏朝廷仍是占具了优势。家大业大的人,就是能打持久战。南晏兵源多,粮草足,土地广,后续有力。在短时间内,晋军若无法破京师。那么,长久的耗下去,吃亏的还是晋军。
除夕到了。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不管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就在南北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时,因为除夕的到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南军与晋军同时选择了休战,败给了老祖宗的传统。
这是战时难得的休憩状态。
建章三年腊月二十八,除夕,雪。
刚刚遭遇了战争洗劫的沧州城,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里,即便头上悬着刀光剑影,老百姓们仍是喜乐融融,放鞭炮,挂灯笼,穿新衣,祭拜祖宗,辞旧迎新。
华灯初上的街道,一片透光,流光溢彩。
夏初七携了赵樽的手漫步在人群之中,抿着嘴巴,四顾张望着,看着灯火通明的沧州城和鳞次栉比的商铺,久久没有吭声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晋军的战后安抚工作做得不错。沧州之战结束不过短短的时日,沧州城的老百姓似乎就已经褪去了战争的阴影,也不再惧怕晋军了,过起了与原先一般无二的悠闲生活。
如此,甚好。
也不负了他们费的心力。
夏初七想着,轻轻一笑,握紧了赵樽的胳膊。
这条街是沧州最大的一条主街,原先就极为热闹,适逢今儿除夕晚上,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一年多战争的烽烟之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繁华盛景。
“春归阁!”
三个烫金的字,吸引了夏初七的注意力。
“这就是沧州有名的春归阁?”
她喃喃着,抬头看去。一抹带着暧昧色彩的垂帘从窗口落下,与檐下挂着的大灯灯笼相映着,在冷风中一摇一摆。帘内传来的莺声燕语,悦耳撩人。丝竹声里,伙计在吆喝,姑娘在娇笑,客人在开怀,偶有一两个怀抱琵琶的娇美身姿,从帘后的灯光中映出,皮影戏似的,瞧得她心里痒痒。
“赵十九……”
夏初七摇着赵樽的胳膊,目光像长了勾子。
可她声音还未落下,赵樽黑着脸打断了,“不行。”
夏初七“咦”一声,“你晓得我要说甚?”
赵樽冷哼,“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爷怎不知?”
“呃”一声,夏初七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一个把眼珠子摁回眼眶的搞怪动作,看着风雪中赵十九冷肃的面孔,突地吡吡一笑,凑近了偎在他身边,小声问,“我问你哦,你到底有没有去过青楼?”
“……”某人选择性不回答。
“那就是去过。”夏初七眯眼。
“哼!”某人拽着她的手便要走。
“矫情啥啊?去过我又不怪你。”夏初七拉紧他的手,大步往春归阁的大门去。赵樽看着她身上的男装,想到她出营时执意换上的表情,突然有一种中计的感觉。
“你早有预谋?”
“嘿嘿,听说这儿今晚有歌舞表演?”
“……无聊。”
“不不不,太有聊了。暖香、春阁、留人醉啊!哈哈哈,赵十九,看看公子我帅不帅气?”
“……”
时下的青楼,尤其是上档次的青楼,便不像后世以为的那样,里面全是卖丶身的娼妓。其实,青楼里有好多惊才绝艳的美人儿。她们吟诗诵词、弹琴唱曲,无一不精,确实也有值得人欣赏的地方。
在一个没有春节联欢晚会还远离家乡的孤独年夜,夏初七想:能到青楼里看看节目表演,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消遣。
看他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春归阁门前迎接的姑娘抿嘴笑了起来,香帕一甩,娇俏的走近。
“二位公子,里面请。”
“好说好说……”夏初七打着哈哈,听着姑娘娇媚的声音,朝赵樽挤眼睛,“看这美人儿,骨头都给爷喊酥了。”
赵十九毫无反应,目不斜视,夏初七不由咧嘴一笑,拽着他的胳膊大步往里,自来熟的东瞅西瞅,“表哥,既来之,则安之,大方点嘛。”
表哥……?
赵樽嘴角跳动一下,不由就想到了元祐。
这时,诡异的事发现了。下一瞬,元祐的声音真就从二楼的屋子里传了下来,“喜娘,给小爷换一个好看歌舞的包房。”
赵樽眉头一皱,反抓住夏初七的胳膊,冷着脸径直从楼梯上了二楼,一路上,引来姑娘们的连声惊叫,他却似是未见,在夏初七尴尬的连连赔笑中,他直接入屋拉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目光落在那个半倚在软榻上听曲的风流公子身上,一言不发。
“天禄……表,表弟?”
一代煞神从天而降,元祐什么感受?
他懒洋洋的身子腾地直起,手一抖,杯中的酒差一点就洒了。似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们两个,元祐尴尬的咳了一声,放下酒杯,摆手示意屋子里的两个姑娘退下,方才正儿八经地起身拱手作揖。
“二位公子,怎的也有雅兴,青楼听曲?”
不知道男人在风月场所遇见熟人,是不是都像元祐这么别扭,反正夏初七看到他强装的镇定下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有些憋不住想笑。
“表哥……”
冷哼一声,她绷着个脸。
“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说你好呢?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怎么做得出来?晋军可是有严令的,禁止眠花宿柳,嫖娼狎妓。你倒好,明知故犯。”
“我……哪有狎妓?小爷是来看歌舞的。这都素几年了,听个小曲儿咋啦?”元祐斜睨着她,辩解完了,眼珠子一转,突地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你这分明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且说说,你俩又怎会来了?”
“哼,我们是尾随你来的。为的就是教育你的思想,并挽救你的灵魂……于水深火热之中。”
夏初七板着脸,说罢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赵十九,再次轻咳着压下笑意,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元祐。
“表哥啊,我早就奉劝过你的,做人要诚实,要厚道。你说说你,先前劣迹斑斑,污染了秦淮河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沧州城也不放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这么难吗?早个正经女人陪着你就这么难么?怎么就教你不听呢……”
她老气横秋的说到这里,突地拽着赵樽坐了下来。
“唉!你自己说吧,坏了军规,打算怎么办。”
元祐被她语重心长的一顿鞭挞,初时感觉自己似乎真是十恶不赦了一样,可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他突地反应了过来。
“真有你的。”
哼一声,他坐下,喝茶,漫不经心的瞥她。
“说吧,表妹,又想诓我多少银子?”
“……瞧你说得。”夏初七脸上笑开了花,“我是这样的人么?你这话,太伤害我弱小的心灵了。表哥,我这般做,真的只是为了你好……嗯,不如这样好了,你违反军规的事儿,咱就不计较了。不过今儿晚上春归阁的费用,你全包,你再另行补偿我一百两,如何?”
元祐“啊”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顿一下,他呻吟着看向赵樽。
“天禄……你评评理?”
赵樽面无表情,淡淡看着他,一身芝兰玉树般的光华,并没有被他身上朴素的衣装所掩盖,一股子冷峻的俊气中,隐隐透出的尊贵雍容,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少鸿,你是不愿?”
“当然不愿啊……”元祐再次哀号。
“那好。”赵樽面色微沉,剜他一眼,“你既不愿听她,那便听我,如何?”
“成。”元祐鸡啄鸡似的点头。
赵樽道:“今儿晚上,到春归阁的晋军将士所有费用,你一人全包。”
“啊……啥啥意思?!”
元小公爷欲哭无泪,一知半解。
这时,不等赵樽解释,包房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等元小公爷打了帘子去看,只见外面除了笑意满脸的丙一之外,还有十几个晋军将校。他们原本在楼下等着看表演,先前看见赵樽与夏初七入内,赶紧夹着尾巴躲了起来,却被丙一给一一揪了出来。
其实,军中男儿去青楼,这几乎是每支军队都屡禁不止的事儿。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儿,只要做得不过分,下至士兵,上至将军,大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领兵之人更是明白,男人这个物种,正常的需求无法满足之时,便很容易滋生事端,尤其是在他们空闲的时候,如今他们出来看看姑娘,解解眼馋,也是稳定军心……
只不过,他们不敢面对赵樽。
却没有想到,晋王竟然帮他们把费用问题都想好了,狠狠敲了小公爷一笑。他们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于是乎,春归阁中最大的、位置最好的、最奢华的一个包房里,便成了元小公爷的包场。罩灯影影绰绰,丝竹绵绵绕绕,坐在这间包房里,可以用最好的视角看到楼下的歌舞表演台子,而且元小公爷“财大气粗”,叫了春归阁里最好的酒、时令水果与下酒的小菜,摆了满满一大桌,映着坊中的红灯笼,不仅有寻欢之乐,还有十足的年味儿。
酒过三巡,个个面红耳赤,一杯接一杯的朝元小公爷敬酒致谢。
“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公爷,今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来日入了京师,兄弟们再请……”
这不废话么?入了京师,何年何月?
元祐一肚子苦水,脸上挂着僵笑。看着一坛又一坛见了底儿的酒,想到自个儿兜儿里的银子,再看看波澜不惊的赵樽,他都快哭出来了。
“既是知己,不必千杯,情谊也在。”
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不想让人喝了。
可这些人心里懂了,嘴上都装不懂。
“哈哈哈。那哪成?喝啊!得继续喝。”
“今日除夕夜,好不容易得了清闲,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看着他们兴奋的脸,元祐暗自咬牙,“你们这帮孙子啊……”
丙一托着腮,侧眸,“小公爷在说甚?”
元祐一愣,随即哈哈僵笑,转头看向楼下,随手一指,“喏,我在说楼上那小姑娘的琵琶弹得不错……”
不得不说,这些男人也奇葩,来的时候原本都是为了看姑娘的,可有了酒,有了兄弟,早把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被元祐一提醒,方才有人随着看去。
只可惜,他们没有发现哪个小姑娘的琵琶好,倒是发现楼下有一个身姿玲珑的侑酒姑娘,被一群寻欢的客人调戏着,像是极不情愿,忸忸怩怩的,始终垂着头,手上的绢儿都快要绞出水来了。
“他娘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夏初七笑,“放开那姑娘,让你去?”
“嘿嘿!差不多这意思。”
几个老爷们儿笑了笑,倒是没有多少调侃之意。只叹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姑娘出来养家糊口也挺不容易,便换了话题,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元祐的酒坛上。
夏初七对姑娘不感兴趣,对酒的兴趣也不大。只是喝着喝着,也不知怎的,越发想念起在北平的女儿来。
喝下一杯,再灌一杯,在元祐苦哈哈的眼神下,她道,“赵十九,你猜猜,宝音这会儿在做什么?”
赵樽从始至终都尽职尽责的喝着酒,在替元小公爷烧着银子,不曾注意楼下的歌舞,也不曾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会子听了夏初七的感慨,面色稍稍一沉,也有些想念闺女了。
但顺着她的话,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放鞭炮?”
夏初七还苦着脸。
“剪窗花?”
夏初七摇头,眼圈突地一红。
“一年多了,也不知长大了多少,真想抱抱她……”
赵樽眸子微眯,从桌下偷偷握紧她的手。
“等渡过淮水,休整一段时日,我差人把她接过来。”
“不,还是不要了。”想到宝音的小脸蛋儿,夏初七目光有些飘散,眼圈红通通的,极是愧疚,“日子不太平,到处都在闹匪患,她在北平府里头,才是最安全的……不要接她来了。”
顿了顿,她又垂下眸子,低低道,“赵十九,难怪宝音上次传信说,我们不是她的亲生爹娘,不如她的阿木古郎。仔细想来,从她出生到现在,我们陪在她身边的时间,真的是太少太少……她没有长歪,真是万幸。”
赵樽嘴皮动了动,眸色沉沉看她。
终究,他没有说让彼此伤神的话,只笑着戏谑道,“姑娘还小,你别这般早下定论。她今儿不长歪,万一明儿长歪了呢?”
夏初七一愣,果然破涕为笑,“哪有你这样做爹的?就喜欢打击自家闺女。”赵樽也跟着发笑,夏初七与他对视一眼,桌下相握的手,十指紧扣,见身边的爷们儿都在看楼下的歌舞,她小了声音。
“赵十九,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日。”
赵樽微微蹙眉,“不会很久的……”
“但愿。”夏初七点头,又去拿酒杯。
“阿七……少喝些。”看她有些情绪化,赵樽便知晓是吃了酒的原因,虽是过节,他也不想看她酒后难受,赶紧从她手上抢下酒杯,正待说些什么,突听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还隐隐有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
“呜……呜……呜……”
这春归阁是沧州城最大最奢华的青楼。一般来说,经营这类场所的人,非白即黑,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赵樽如今领兵驻扎沧州,若非必要,他不愿与“地头蛇”交恶,因此一开始便没有管,这会子看楼下骚动起来,考虑一瞬,终是蹙紧眉头。
“丙一,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夏初七醉眼惺忪,透过华灯荟萃的楼阁和喧哗的人群,也慢条斯理地望了下去。不巧,那个惹恼了客人,被伙计反剪着双手的浓妆姑娘,咬着下唇倔强的呜咽着,像是不肯依从。
无数人在起哄,姑娘的脸,时隐时现。
可夏初七头皮麻了麻,隐隐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是谁呢?揉着额头,她脑子里突地冒出一个人来。三年多不见,夏初七有些拿不准。而且那人原该在京师才对,怎的会出现在沧州青楼?
揉了揉眼睛,她再一次凝目看去。
这一回,那姑娘悲怆的视线也嗖地望了过来。
她激灵灵一下,酒全醒了。
“赵十九,不对!那个女人是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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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吃小醋,治大国
月毓早些年就是晋王府中人,这里认识她的人不少。但自打她入宫跟随贡妃到现在,实则已许多年过去了。人随着年纪增长,会有相貌上的变化,加之她脸上的妆容极浓,又被拥在人群里,时常低着头,故而没有被人认出,直到夏初七喊了一嗓子,众人才恍悟。
“呀!”
“是啊,可不就是月毓?”
赵樽面色微沉,侧眸看向身侧拿着酒杯发愣的年轻男子。
“丁一,去把老板找来!”
“是。”丁一退出了包房。
与丁一同样受命下楼的丙一,径直奔向月毓。可几句话下来,便引来了表演大堂里的骚乱。要知道,有经济实力来这种地方玩耍的男人,无一都是在沧州有点脸面的人。人家看上的姑娘,怎能轻易让人带走?
即便他们愿意,楼里的打手也不愿意。
在人群的推搡里,丙一不亮明身份,只好亮了腰上的刀。人都欺软怕硬,不愿意惹上硬茬子。客人见他面露凶色,戾气极重,悻悻住了手。但楼里的打手拿了老板的钱财,岂肯轻易让他带走姑娘,坏了春归阁的规矩?
“你混哪条道儿的,敢在春归阁撒野?不要命了。”
一个头领模样的粗莽汉子,上来就要推丙一。
“我混……你大爷家的!”丙一扼紧他的手腕,一拉,一拧,只听得“嚓”一声脆声,便响起那厮杀猪似的叫嚎声。丙一松手放开他,冷冷扫着几个想要围上来,又有些胆怯的打手,勾出一抹笑,从怀里掏出银票,砸在那厮身上。
“拿银子去交差,莫要惹恼了你爷爷,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打手看他如此嚣张,身手又好,且是包房里的贵客。互望一眼,终是弯腰捡起银票,不敢开口,由着他把月毓拽上了楼。
从丙一出现解围到跟着他入包房,月毓只顾着呜呜咽咽的垂泪,一句话都没有说。即便看见赵樽在座,她惊讶之余,除了捂着脸喜极而泣之外,仍然无话。
“月毓,你怎会在沧州?”
不等赵樽问,元祐率先开了口。
“呜……呜……唔……”
月毓咬唇抽泣着,使劲儿摇着头,泪水流得更为厉害,一串串像珠子似的往脸上淌,却还是不肯开口。
元小公爷本就急性,喝了点小酒的他,更是不耐烦,巴掌“啪”的拍到了桌子上,“你倒是说啊?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事情原委?”
他的想法,也是众人的想法。
月毓一直在宫中,在贡妃身边。此地离京千里开外,若不是宫中有变故,她如何会在这里?她有变故,那么贡妃……对,大家关心的便是贡妃。
只可惜,不论他们怎么询问,那月毓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除了摇头,就是哭泣,愣是不说话。
夏初七与月毓之间向来有嫌隙,所以月毓上楼后,她一直保持沉默,只当冷眼旁观,如今看着这形势,她瞄着月毓脸上的泪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
“月大姐,我问你一句,若我说得对,你就点头,若不对,你就摇头。”
月毓一愣,含着泪,点头。
夏初七唇角微抿,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话来,对不对?”
听完她的话,月毓“唔”一声,眼泪哗哗的,流得更狠,嘴里“喔喔”有声,脑袋则拼命的点……夏初七喉咙一塞,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上前扼住她的下巴。
“张嘴!”
月毓瞄了赵樽一眼,哭着摇头。
“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及什么?”夏初七不耐烦看她这样,将她下巴抬高,用力扼住嘴角两侧,迫使她张大了嘴。
里面,只有一截残缺的舌头。
月毓竟然被人剪了舌头?
“爷,老板娘来了!”这时,丁一推门而入。
春归阁的老板娘是一个女人。当然,这是废话。准确一点说,是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腻歪着白胖胖的笑脸,她入房愣了一下,笑吟吟“哟”一声,香风便扫了过来。
“各位公子,妾身不知月娘是你们中意的人,这才让她去楼下侑酒,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元祐轻笑一声,丹凤眼一撩。
“一句莫怪,就算了?”
“呵呵,公子提醒得好,得罪了贵客,是应当赔罪的。今晚上各位在春归阁的消费,算妾身的,只盼公子们消消气,好好赏歌赏舞,玩得尽兴。”
这老板娘是个会来事儿的人,也见过些世面。她虽然不晓得赵樽等人的身份,可进门一看在座的这些男人,心脏当即就悬了起来。
且不说为首的赵樽和元祐长得相貌堂堂,一身惹人侧目的皇族贵气,就说他们身边的这些人,穿得似是简单随意,但衣裳的质地、裁剪、缝制,都极有品位。而且,绝不像沧州本地的公子哥,一个个油头粉面,单看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就绝非常人。
那么,在沧州地界,这样的人还有谁?
她虽不知赵樽本人会在,但十有八九是晋军中人。
这些人她惹不起,只好花钱消灾。
老板娘免了单,对旁人来说没所谓,可元祐心里却笑得开了花,一双丹凤眼斜睨着,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老板娘,实不相瞒,我们也并非看中了这姑娘,只是见不得你们逼良为娼而已。”
青楼在时下虽是合法经营,逼良为娼的事儿更是屡见不鲜,但这种私底下的勾当,都不会摆在台面上……老板娘听了这话,心里直呼不好,额头上便冒出冷汗来。
“公子真会开玩笑,我们是正经生意人,春归阁做得更是正当买卖,哪里敢做这等缺德事儿?”
元祐似笑非笑地瞥了月毓一眼,“那你和小爷说道说道,不是逼良为娼,又是怎么回事儿?”
面对着这只笑面虎,老板娘并不轻松,她掏出手绢子拭了拭汗水,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元祐与赵樽的表情,脸上阴晴不定的犹豫了一会,方才支吾着出声。
“公子,不知我家月娘与你们是何干系?”
元祐“噗”一声,笑了。
“与我倒是没什么干系,可我却晓得,她与宫里的娘娘有些关系……老板娘,兹事体大,你若是不说实话,可担待得后果?”
宫里头的娘娘?沧州离京这么远,何时与娘娘扯上干系了?老板娘面色“唰”的一变,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那丝苍白。但她到底见多识广,泥鳅似的滑得很,只一顿,“哎哟”一声,就又笑开了花。
“这位公子,您可别吓唬妾身了。月毓的身份我虽不太知情,但她的来路,确是正当的。”
“正当?如何正当?”
老板娘额头的汗更密了,笑容也有些僵硬,“不瞒您说,月娘到春归阁不过五六日,是我家阿宝从徐州一家花楼里买来的,使了二十两银子的大价钱呢。真金白银买个哑巴,可心疼死我了,好在模样儿娇俏。到了楼里,也有不少客人看上,就是脾气拧得很,唉!这般待客,早晚把春归阁给我败了不可……”
“说重点?”
“重点?”老板娘一愣,“哦哦,阿宝说,她在徐州的花楼里,就是不肯听话,方才被人弄坏了舌头。到了沧州,开始我也嫌弃,可钱也花了,我寻思着让她出来历练历练,女人嘛,总得过那一关……公子,我可没有逼迫她,人家亲爹卖的闺女呢,卖身契都转给我了……”
老板娘话还没有说完,春归阁的管家就进来了,他呈上月毓的卖身契,抖抖索索的样子,似是很害怕,不敢拿正眼看赵樽等人。
赵樽拿过卖身契,看了看便放回案上。
“少鸿……”
“嗯?”元祐不解的看他。
赵樽起身,瞄了一眼卖身契,“把人带走。”
“啊,你是说……”
好不容易老板娘免了他今晚的开销,如今却要为月毓花赎身的钱?元祐大惊失色的看着他,心肝肺都快炸了。他这辈子常在风月场所混,但至今没有为青楼女子赎过身。这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竟然是被人敲诈的?
看着丙一等人幸灾乐祸的样子,元小公爷阴恻恻笑。
“行啊,没问题。赵天禄,就凭我两个的关系,你的女人……我帮你赎身也无可厚非,银子你就不必还了。”
狠啊!小公爷这简直就是绝妙的杀着。
一句“你的女人”就把赵樽推入了一个有可能会遭受万恶惩罚的危险之中。说罢,看赵樽脸色不好看,他还得意地拍拍夏初七的肩膀。
“表妹,等着我啊,替天禄赎了女人,一道走。”
夏初七唇角微勾,就像先前的话没有看见。
“好呀。”
赵樽眼风扫着她,未见她有半分不高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哼哼着鄙视地扫了元祐一眼,大袖一摆,面无表情地走在了前面。
夏初七也哼哼一声,鄙视地看了一眼元祐,跟了上去……
只可怜元祐愣在当场,咬牙切齿。
~
回到晋军营地,赵樽便派人前往徐州调查情况了。月毓一路尾随他们回来,似是有话要对赵樽说,脸上焦急无比。
奈何她舌头被剪,哪怕又比又划,急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样子,瞧着也有些可怜。
夏初七叹一口气,安慰了几句,让她先下去休息,天大的事儿也得等天亮了再说,可月毓似是不肯离开,看着赵樽又是叩头又是抹泪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般,那一股久别重逢的可怜劲儿,让夏初七看着极为膈应。
不得已,她“亲自”领她下去安顿了。
没法子,她是妒妇。
元祐先前的话,提醒了她,这月毓是赵樽的通房大丫头,即便他们没有睡过,但总归会让人觉得她是赵樽的女人。尤其在时下没有节操观念的大男人眼里,更是不会觉得赵樽多一个女人有什么打紧。
她想:不能让他们经常相处。
月毓似乎有些日子没睡好觉了,入了房间不待夏初七多说什么,她便栽倒在床上,一眼没有看她,衣裳都没有换,便闭上眼呼呼大睡了,那狼狈不堪的样子,让夏初七心里唏嘘。
想当初在清岗,她初见月毓,曾惊为天人。
漂亮的脸蛋儿,端正的举止,一看便是大家闺秀,根本就不像一个丫头。那个时的她,独管着晋王府后院,深信自己会成为赵樽的女人,脸上永远挂着春风般的和煦色彩,让晋王府中人人称讼。
然世事多变,人易殇。
斗转星移不过数载,月毓竟走到了今天。
从月毓的屋子出来,她踏着除夕的夜露,吸了一口冷气,平静着心绪,方才呵着手踏入赵樽的房间。
屋子的火炉里,木炭“滋滋”的,红艳艳燃烧着,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赵樽独自坐在正对门口的大班椅上,面前摆了副棋杆,面色略略暗沉。
“她睡了?”看她进来,他淡淡问。
夏初七挑眉,不轻不轻地“嗯”一声。
“舌头可有得治?”他又问。
“呵”的轻笑一声,夏初七半眯着眼,扭着水蛇似的腰身慢慢走近,古怪地看着他的脸,“赵十九,你诚心膈应我呢?就算老子医术无双,也不能找一根猪尾巴给她接上做舌头吧?”
“……”
樽爷素来英明神武,却也是一个男人。
天底下的男人,几乎都不懂女人那点小心思。
他不解她为什么火气这么大,轻轻拉她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把她冰冷的双手握在掌心,一边搓揉着,一边奇怪地问,“阿七晚上没吃饱?”
她不是没有吃饱,是气得太饱。
夏初七看他不明所以的样子,抿着唇不吭声。
他又猜,“是想念宝音了?”
“哼”一声,她不置可否。
“也不是?那么……是想爷了?”
丫要不要这么自恋?夏初七很不想把自己小肚鸡肠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所以,她希望赵樽自己能发现对月毓的关心,惹到她不高兴了。
然后,理解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猜来猜去,赵十九仍是不知她为何要生气。
“难不成……是月事来了?”
夏初七忍无可忍,嘴里嘿嘿着,目光阴恻恻扫着他,“想知道啊?是你和你的女人惹我了,怎么着?要替我报仇,去杀了她,还是杀了自己?”
吃醋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
即便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天外飞醋,赵樽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恍然大悟的瞥着她,他低笑一笑,揽紧了她的腰。
“傻子,为这事也值得生气?爷不是顾及她,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何好端端的,会从京师跑到了沧州。更紧要的是……”
顿了顿,他的目光略为深邃。
可看着跳着火光的木炭,却久久不语。
炉上的木炭燃烧了一半,燃烧过的部分,散着一团团白色的细灰,可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却是另外一张脸。三年前,他离开京师时,那张脸曾经那样温柔的看过他,叮嘱过他……
那时,他是晋王,是洪泰帝的儿子。如今他是乱臣贼子,是朝廷的敌人。那个金銮殿上的人,会拿她怎样?他那个爹到底能不能保护好她?
“不要担心了。”夏初七像是知晓了他在想什么似的,静静看着他,从他掌中抽回手,安慰地捏了捏,忘了与他置气,只叹道,“洪泰爷虽卧病在床,管不了政务。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赵绵泽便不敢当着他的面把你母妃怎样。要不然,也不会这仗都打了一年多,她也没有音讯。”
“赵十九,有时没有音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赵樽僵硬的面孔微微变暖。
可握紧她的手,他还是没有说话。
夏初七知道自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不是圣母,虽然也会担心贡妃,但与赵十九的担忧之情,肯定是不一样的,程度也会少很多。
思考一下,她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道,“赵十九,怪不得人人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赵樽低头,看着她娇艳的唇,“何意?”
夏初七撇嘴,笑得狡黠,“月毓说不出来话,不是还可以写吗?”
赵樽目光微凝,“她不会写字。”
“啊?”夏初七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置信,“月毓居然不会写字?”
“是的。”赵樽道,“她会认一些字,却不会写。”
乍然听见这么悲摧的消息,夏初七好不容易松缓下来的情绪,顿时又变得颓然了。她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月姑姑这么才高八斗的人,竟然不会写字……
不过,即便不会写,只要会认,倒也是有法子的……就是会稍微麻烦一点。
眼皮耷拉着,她寻思着询问月毓的法子,脑袋越垂越低。慢慢的,整个身子都倒在了赵樽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天太晚,夜太黑,怀抱太暖,她想不睡都不成。
“阿七……”
赵樽低低唤了一声,推推她,见她毫无动静,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地叹息一声,“上辈子定是猪变的,说睡就睡。”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到自己榻上,拉过被子来为她盖好。又坐回了大班椅上,情绪不稳地拿过温在炉上的酒,慢慢地喝。
~
夏初七背对着他,听不见他的动静,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却清楚他这此刻焦躁的心情——毕竟事关他娘啊。
怎么安慰他呢?
犹豫了一会儿,她睁开装睡的眼睛,眉头皱了皱,突然狠狠吸一下鼻子,幽幽一叹。
赵樽的听觉何其敏锐?
冷不丁转过头去,他见她捂在被子里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像是在压抑着哭泣声儿似的,不由一惊。
阿七很少哭的。这是怎了?赵樽面色微变,丢下酒壶,大步过去坐在榻边,把她和被子一起抱过来拢到怀里,“阿七,别哭……”
夏初七垂着头,肩膀耸动着,样子委屈。
“呜……别管我,管你的月丫头去……”
赵樽眉心一拧,安抚地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扳起她的头来,面对自己,“不要瞎说,你……在笑?”
夏初七唇角一咧,“是呀。你以为我在哭?”
“你个小混蛋!”
赵樽睨着她狐狸般狡黠的眼,无奈一叹。
“说罢,你要我怎样?”
“要你和我睡觉。”夏初七说得极是认真,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他上来,“赵十九,我独守空房这么久了,难得今儿是除夕,过年了,你都不肯陪陪我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色微暗,可怜巴巴的蹙着眉,那模样儿太虐心,看得赵樽不免心痛,自觉亏欠于她,再顾不得其他,脱去外袍,便在她身侧躺了下来,安抚的抚着她的肩膀。
“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这不叫委屈,是冷落。”夏初七满意的哼哼着,依偎过去,贴紧他的身子,舒服地喟叹一声,“你身上真暖和。”
“暖和就好。”赵樽道,“值几两银子?”
“噗,你还要不要脸了?”夏初七嗔怪地瞪他一眼,突地又软了声音,嘟囔着委屈起来,“赵十九,这年过得……憋屈死了。”
“对不起,阿七……”小妇人娇娇的身子在怀里,赵樽不免心潮起伏,一颗心也从对贡妃的担忧里收回,“很快便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的事,也一定能做到。”
“嗯,我相信你。”夏初七挪了挪肩膀,寻了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双臂紧紧缠在他腰上,抬着下巴,严肃地看着他。
“你晓得的,我等着你成为这天下主宰那一日,已经很久。嗯,还有,你说要用天底下最重的聘礼来迎娶我……我要做皇后。对,做皇后,打怪兽。到时候,我们家的宝音也可以趾高气扬的做皇二代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赵樽低头,注视着她的眼。
“你真喜欢这样?”
夏初七笑了,“当然啊,谁不想?”
看她这样儿,赵樽有些好笑,紧了紧她的腰,喟叹一声,“阿七,下次说谎时,不要眨眼……你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了。”
“……”
夏初七翻个白眼,拍他手,“讨厌。”
她的“演技”不如赵樽,最大的毛病就是在撒谎的时候会眨眼睛。只不过,除了赵樽之外,旁人倒也未曾发现,
“其实……”她又道,“做皇后嘛,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喜欢。湖光山色虽好,可没有权力,也就没有实力去拥有。这世间万物,原就是相辅相成的,没有绝对的自由,更没有绝对的完美。”
“说得对。我也是近来才悟通这理。”
轻轻唉一声,夏初七伸了伸胳膊,“……如果今儿晚上我能梦见宝音喊声娘,目前来说,就感觉很完美了。”
“好。爷助你做好梦。”他说这话时,声音略微低哑,夏初七以为他是逗她,没有想到,身上冷不丁一沉,那厮竟然重重地压了上来。
她没有准备,“呃”一声,重重喘口气,便去推他。可他低笑一声,却是不肯,一只手束了她的双手,往上一压,未及她反应,俊脸就贴了上去。
唇上一热,他温柔的吻,绵缠着与她相触。夏初七大睁的双眼慢慢闭上,屋子里的气氛变了,画风也变了。氤氲、旖旎,暖暖得让人如坠美梦。
“赵十九……”
气喘吁吁中,夏初七柔声道,“我有条件。”
“……”这时有条件,是要某人的命。
“你若肯唤我一声好听的,我便让哑巴开口。”
这样的条件,也是要某人的命。
他凑近,啃她耳朵,啃她唇,然后双手捧起她的脸来,专注地盯着她,几个字说得似是隔了千山万水,呵出的灼灼气息,几乎淹没了夏初七的神经与感官。
“哑巴如何开口?”
“那你不必管。”夏初七呼哧呼哧着,对他的热情里有一些招架不住,腰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嘤咛一声,“快嘛,唤一声好听的?”
“唤啥?”赵樽目光像点了火苗,嗖嗖地燃烧着深邃的眸底,声音也像那炉上的木炭,暗沉,低哑,像是猛兽出笼之前的痛苦挣扎,“快说。”
她眨眼,“唤一声,阿七心肝……肉肉……”
“咳咳咳!”赵樽忍俊不禁,咳嗽几声,恶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阿七,你若再在办事时玩笑,小心爷……”
“怎样?收拾我?”夏初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软了。”
“哈哈哈!”夏初七朗声笑着,齿如瓠犀,在暖融啧的火光下闪着玉质般的光洁,“赵十九,你来真的呢?你不怕被手下兄弟听见了?”
“不怕!”
“嗯?过年了,胆儿也肥了呢?”
对上她晶亮的眼,赵樽冷峻的脸上浮出怪异的一笑,夏初七未及反应,嘴便被他捂住了。厚实的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在她娇嫩的唇上摩挲着,低头时,暗灼的眸,生出兴味的幽光,磁性的嗓,带着低哑的颤。
“这样便不会听见了……”
“唔……”夏初七指着他的身后。
“烛……台……先吹……灯……”
在他的掌中,她的声音含含糊糊,赵樽却似是懂了,回头看一眼因了除夕之夜专程点上的红烛,眸底生出浅浅的柔情。
“燃着吧,爷想仔细看着你。”
~
“啪!”一声,烛台倒了。
火苗点着了帐子,迅速蔓延开来,映亮了整个天际。陈景瞪大双眼,看着面前的火光冲天,大声叫喊着,便要往火中冲去。
“陈大哥——”晴岚吓住了,过来拦他。
他嘶声呐喊着,“放开我,王妃还在里面。”
晴岚脸色一变,“你的心里就只有王妃吗?”
陈景一怔,正想要回答她不是,身子就像被一股子强大的力量吸入了漩涡,慢慢地往下沉。可转眼间,大火竟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烧得他浑身疼痛,目眦欲裂。
“快跑……你快跑……”
他艰难地喊着,让晴岚快点跑。
可她却没有动,温柔的眸子,古怪的看着他,轻轻笑着,“你都死了,我跑有何意?活着又有何意?赵大哥,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吧。”
她的声音,颤抖着,终究被卷入了漫天的大火之中。她的人也扑了过来,与他紧紧相拥。他想推她,救她,可是大火起,即便他殚精竭虑,也回天乏术……
“你好傻……晴岚,你好傻……”
一句话哽咽在喉间,他心痛得像滴血。
“啪”一声,火花又是一爆,他猛地睁眼。
烛台上的火光,在幽幽闪烁,面前哪里有大火,哪里又有晴岚?谁也没有。只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案几边上打盹。
那可怕的一幕,只是梦境。
“呼!”他双手合十,闭眼做了一个“阿弥陀佛”,感谢老天让自己醒了过来。
他轻轻揉了揉额头,想要起身去睡觉。可先前的梦境太过真实,她含泪的眼似乎还在眼前晃动,驱走了他的睡意。
转眼他离开北平已一年有余。他与晴岚的孩子已经出生。是一个女孩儿,得到消息时,他很高兴。因为女孩儿可以给小郡主做伴,往后也可以长长久久的陪在小郡主的身边——正如他之于晋王,晴岚之于王妃。他们的女儿,也会是一样。
只是,他还没有见过闺女。
小小的孩儿,会长成什么样子?
一个个念头,涌上心来,陈景有些烦躁。
他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但是,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的心脏却似乎在一寸寸剥离。他疯狂的想念起了远在京师的晴岚和他们的女儿。
新婚之夜,他便离开了身怀六甲的她。
她不仅没有新郎的陪伴,还要独自一人承受分娩之痛,不仅得不到丈夫的关爱,还要反过来让他不要担心。
娶妻如此,陈景是庆幸的。
今天晚上,她在做什么?带着女儿与小郡主一起剪窗花守岁,还是领着两个丫头在院子里燃爆竹。
她可有想他,可有怨他?
了无睡意,他出了房间,默默走在营房的小道上。一边抬头看着雪光上的皎月,一边拼尽所有的思绪,努力在脑子里拼凑女儿的样子——小小的脸,粉嘟嘟的嘴,她长得会像谁多一些?
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晴岚?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张开双臂。
很想,很想抱一抱他们母女。
可北平,在千里之外。月不圆,人也不圆。
颓然地垂下手臂,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迎了冬夜的冷风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近了沧州城门。
这是在战时,兰子安与耿三友之流奸险狡诈,当所有人都松懈的时候,也许会是最危险的时候。所以,今天晚上的晋军,看似都在过节,其实岗哨比之往常更为严格。
陈景还未走到城门,便听见一声厉喝。
“什么人?”
陈景从暗处走近,“我。”
那哨兵一见是他,赶紧拱手致礼,“陈将军。”
陈景点头,“辛苦了!有什么事吧?”
那人摇摇头,还未开口,便听见不远处的城墙上有兵士吆喝起来,“做什么的?停下停下。宵禁了,不许靠近,不能入城——”
陈景闲着也是闲着,面色沉了沉,越过那兵卒,三步并着两步,疾步往城墙的台阶走去。
外间的夜色里,有一行人。
老的,小的,还有孩子。他们行色匆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老头儿,有些不耐烦守卫的态度,大声吼了回来。
“赶紧开门,我入城找我女婿的。”
这老头疯癫似的回答,让城墙上的晋军守卫哭笑不得。有人笑道:“找女婿怎的找到这来了?你女婿谁啊?”
“我女婿?”那老头儿哼一声,“赵樽啊。”
“哈哈哈!”城墙上几名兵卒笑了起来,有人更是笑得弓下了腰,“老倌儿,你怎的不说,你女婿是赵绵泽啊?”
“我呸!”那老头哼哼,不满地嗤他,“赵绵泽那厮,千想万想要给我做女婿,老头子我还看不上他哩……”
“哈哈哈……”
又是一阵狂笑,城墙上登时欢乐起来。
除夕之夜,遇上这么一个活宝,让枯燥无聊的守军,高兴得紧,脾气也比平常好得多,“老先生,你们回去吧,到处都在打仗呢,不要到处跑,危险得很……”
“闭嘴!”
陈景斜插里蹿了上来,阻止了那个守军的调侃。
然后,他大步过去,趴在垛墙上,往下望去。
只见寒风之中,有一辆黑漆的马车。马车的边上有几个骑马的便装侍卫。与守军说话的老头儿穿得稀奇古怪,正是夏廷赣。他身边打着“阿弥陀佛”的佛号,悠闲看人逗乐的老和尚,正是道常。
这时,车帘子一撩,露出了一张脸来。
“夏公,夜深了,不要玩笑了,拿令牌与他。”
陈景一怔,犹如中邪般僵在了风中。
马车里的人是……晴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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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了哦,小媳妇儿们兜儿里有月票的,砸在二锦锅里吧。
嗯嗯嗯,流着口水,星星眼看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