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关心则乱,爱则计较
夏初七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流氓,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会被东方青玄给耍了流氓。更没有想到东方青玄的流氓行为会被赵樽给当场“逮”到。
惊乱之中,她只顾着挣扎,反抗。
由于耳朵听不见,她是在看见夹着风声袭来的冷拳时,才发现赵樽的。
“赵十九——!”
她惊愕地喊了一声,又惊又喜。
赵樽冷脸黑沉,目眦欲裂,手上青筋暴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个拳头打过来,他揪住东方青玄的衣领将他掀翻在地,又把自家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盖在夏初七的身上,而后对准东方青玄漂亮的脸,便狠狠揍了下去。
一个又一个老拳,雨点似的,密集而狠戾。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
瞬间的变故,东方青玄似是并不意外。
被赵樽侧甩在地,他一个侧翻便弹起身来,出手反击。
赵樽不言,他也不语。两个男人目燃怒火,左突右冲,缠斗一处,却没有人理会从地上拢着衣服的夏初七。似是愤怒到了极点,赵樽眸露杀机,每一记拳头都往东方青玄的要害招呼过去,那一双幽冷幽冷的眸子,带着狂乱的肃杀,似是恨不得把他戳穿。
男人间的敌意与厮杀,是简单粗暴的。二人你来我往之间,这个狭小逼仄的山洞便被他两个堵得水泄不通。夏初七抿紧唇,眉头蹙紧,不得不缩到角落,以免影响赵樽的发挥。
东方青玄说过,他打不过赵樽。
以前如是,这一次也如是。
再者他似是有所保留,十来个回合下来,便成了一个移动活靶,只能由着赵樽收拾了。地上的泥土潮湿、松软,有些打滑。两个人这般打架的结果,便是东方青玄一袭白色的中衣上满是泥泞,狼狈不堪,赵樽身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又一个勾拳出手,东方青玄“噗”一声,鲜血从嘴里喷出。
他猛一弯腰,一口鲜血便吐在了泥地上。
“厉害——”
像是笑了一下,他的身体无力瘫软下去。
赵樽却未解气,不给他起身的机会,抢步上前,紧紧扼住他的咽管。
“东方青玄,你该死!”
他阴沉的眸,冷冽的面孔,肃杀而冷漠。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容却扩大了,笑得那一抹鲜血似乎都带着邪气。
“晋王殿下,你来得也太巧,你就不能再稍等片刻?”
死到临头了,还敢激他?赵樽扼住他脖子的手紧了又紧,一双如鹰隼般的眸子里杀气越来越重。可两个人对视许久,他却没有再掐下去,反倒阴沉着脸慢慢松开手,慢吞吞站起来,立在东方青玄面前。
“起来!”
东方青玄浅浅一笑,看着他森冷的面孔,一只手抚着地面,借着腰力慢慢站起,可大抵是身体吃痛,他忍不住“嘶”声呼痛一下,方才颤歪歪站起,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漫不经心地笑。
“不杀我了?”
赵樽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瞥一下夏初七,又懒洋洋叹息。
“就知你会舍不得。”
赵樽紧紧抿着唇,给他一个漠然的冷眼。与大多数男人一样,赵樽也会有情绪化的时候。高兴了言论幽默腹黑,不高兴时寡言少语。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怒到极点的时候,其实是一句话都没有。
东方青玄自然是了解他的。
看赵樽沉默,他眉眼一弯,笑道,“你别生气嘛,我与阿楚两个只是情到浓处…”
“唰”一声,不等他说完,赵樽猛地拔出腰上长剑。
他颀长的身影在幽幽的光线下,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的光芒,身上沾了泥的黑袍吸了照壁上的光线,也像是添了一抹狰狞的戾气。
“拔刀!”
短短两个字,有力,短促,也冷漠,几乎是从他喉咙口挤出来的……那是一种人类从原始社会便带出来的,雄性动物之间争夺配偶时最原始的杀气与戾气。
刀尖,指着东方青玄的心脏。
看他不动,赵樽又重复一句。
“是男人的,就拔刀。”
东方青玄呵一声,拢了拢身上的白色中衣,又嫌弃地蹙了蹙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浅笑,“天禄,你说你这个人就是改不掉毛病?迂腐,讲规矩,为何不一刀结果了我?现在怎的,让我拔刀?是要与我公平决斗。”
赵樽冷冷看他,刀尖向前送出几寸。
“不是公平决斗,是给你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情绪,把狂风暴雨狠狠压抑。没有男人碰到这种事情能够冷静,赵樽也不例外。夏初七静静的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除了心疼,还是心疼。普通男人都不可容忍的事儿……何况他是赵十九,是骄傲如斯的赵十九?
静谧中,三个人都没有声息。
东方青玄咳嗽一下,一只手抚着胸口,喉结上下一滑,像是把将要出口的鲜血咽了回去,却没有去拿放在石墩上的腰刀,唇角挂着一抹刺目的笑意,回视着赵樽,眸中光芒一闪。
“不打,我不打过你。”
这语气,像一个赖皮的孩子。
在情敌面前这般说,正常男人都会觉得颜面大扫。
可东方青玄是正常人么?显然不是。
看着他面上的笑,赵樽眸子幽幽闪烁,如深冷的潭水,探不见底。
“你既然一心找死,我只能成全。”
“怎会是找死?我才舍不得死!”东方青玄就像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浅笑着迎上他黑幽的冷眸,语气淡然,闲适而慵懒,就像调戏了他的女人只是一件喝茶吃饭的家常之事,“你看,我与阿楚两个困在这个地底,未知天日,未知前路,我寂寞,她惶恐,大家都不安,我替你安慰安慰她……你应当感激我才是?”
冷风幽幽拂过。
说了这般无耻的话,东方青玄照样笑得自在。
可赵樽却反常地没有动气,冷眸里染着赤红的光,锋利得半丝温度都无。
“东方青玄,自今日起……”
说到此处,他顿住,嘴角紧紧一抿,阴冷的面上带着肃杀之气,握剑的手扬了起来……
“想明白了?”
东方青玄的声音微微拔高。
“想杀了我?”
赵樽眯起眼睛,没有回答他,只是扬剑手速度加快,扬起,落下,其势凛冽如风,可落下时吹掉的却不是东方青玄的脑袋,剑尖也也没有直接捅入他的胸膛……而是切下了他自己袍角的下摆。
割袍,便是断义。
东方青玄心里一窒。
一种无端的凉意从脊背蹿起。他皱了皱眉。
这些年来不论他与赵樽有什么恩怨,如何敌对,甚至无数次你生我死的交锋,赵樽从未有过“割袍断义”的举动。他们两个人曾经是朋友,他们之间,或许角度不同、政治立场不同,哪怕最终将成为敌人,但最初的那份情义还在,彼此虽然不说,心底也是看重和在乎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危险来临时,两个人可以不必多说便默契合作的原因。
无疑,东方青玄的行为触到了赵樽的底线。
尤其在他明知那是他底线的情况下,还要触碰……赵樽便是真的绝决了。
割了袍,没有捅他。东方青玄知道,这一次赵樽不会杀他。
可是他的剑,切下的是袍角,其实比杀他更为锐利。
东方青玄嘴角的笑意隐去了,默了许久,唇角才轻轻一扬。
“天禄,我们都不再是孩童,更不再是打一架又可以握手言和的年纪。你我之间,早晚为敌。如此也好……”
话音一落,他猛地一个转身,只在眨眼之间,便抽出他放在边上的腰刀。刀一出鞘,他却不是像赵樽那般割向自家袍角,而是猛地划向自己的左手臂,在淋漓飞溅的鲜血中,他似是不知道疼痛,轻舔一下唇角,凤眸里带着一种嗜血般的疯狂,笑得妖孽而狂肆。
“你割袍,我歃血,从此你我,情义两决绝。”
他割的是那一只残手,那残手上面的鲜血,便显得尤其刺目红猩。
赵樽一动未动,笔直地站着,目光凉凉凝视着他。
过了良久,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似乎也没有了再与他动手的打算。
抿着唇,他不言不语地从东方青玄身侧大步过去,伸手拉过怔怔发呆的夏初七,小心翼翼地为她索好外袍,裹紧她的身体,然后半搂着她,一声未吭地转身往照壁绕了出去,贴着那只可容半人的石壁行去……
事情发生得很快,从东方青玄的突然发难,到赵樽掠入山洞,到他胖揍东方青玄,再到两个人割袍断义,歃血绝交,夏初七的脑子一直有点儿发懵。
“赵十九?”
她低低一唤,赵樽便侧过眸来,抚了抚她的头。
然后,他没看她脸,只把她的头摁过来,置于胸前。
“阿七,无事了。”
“嗯”一声,夏初七看着他抿紧的唇,不知如何启齿。
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虽不明白东方青玄为什么会突然“兽性大发”,却很清楚,他一定是故意做给赵樽看的,很显然的是赵樽也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虽然听不见赵樽进来,可东方青玄一定会听得见动静儿。
那么他突然的变化,原本就是想要与赵樽从此划清界限?还是他另有所图?
她猜不到,心有疑惑,想问赵樽,却不好开口。
有些事情,不管是当真也好,做戏也好,都是男人的脸面。
男人都害怕被人打脸,何况是赵十九这样的男人?
想一想万恶的封建制度,想想他是封建制度的一个王爷,夏初七更加心疼他,心疼他的隐忍。
“赵十九……”
她反扭去握他的手,带着一种讨好的小意。
“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我没有被他怎么样的,他就是装腔作势……”
她这样讲的目的,原本是想让赵樽平衡一点,不会再觉得那么委屈,可是聪明于她,却忽略了爱情这种东西最原始的伤害属性。假以时日,等事过境迁,她再才解释,赵樽或者可以淡然一笑,但是眼下……分明不是时候。
“没有怎样?你还要怎样?或是你期待他怎样?”冷冷打断她,赵樽心里的酸味到达极点,一种大男人的威严被挑战的错觉,让他有点儿压不住火,尽管他知道没有她并没有错。
“我哪有这个意思?”夏初七眉梢一挑,也有些委屈。
“阿七!”赵樽眸子一暗,放在她腰上的手一紧,“你对东方青玄如何,我清楚。他待你如何,我也清楚。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提。”
夏初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那种被误解的感觉,棉花似的堵着她的喉管。
想说,想解释,自尊却不允许。
她根本就只是想安慰他,不想他觉得没有面子,并非为了帮东方青玄说话。可他不仅不理解她的初衷,还这般的误会,语意尖酸,让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大概是两个人长久以来建立的默契与信任,让他们把神经都放得太松,稍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觉得对方的不信任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代与古代,闷骚与明骚,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教育……让两个人的思想发生了碰撞。
面颊微微一动,夏初七冷笑一声。
“那我这般不洁的妇人,是不是该被拉去浸猪笼?”
赵樽身子一僵,低下头来,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儿上掩不住的委屈,心窝一塞,很有一种要把她揽在怀里,好好哄一哄的冲动。可先前那一幕,就像魔咒似的不停在他的脑子里闪现,想到她被东方青玄压在身上,想到她白晃晃的肩膀和纤细的锁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不为旁的,只是吃味,他也抹不下那面子。
“浸猪笼对你有用?又非头一次。”
他原本是无心之举,只不过把当初的夏楚“痴恋”着兰秀才的事儿一并加入脑子里,再发酵,一句尖锐的话便冲口而出了。
不管多么睿智的男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且,用情越深,疼痛便越大,伤人也越狠。
“赵樽!”往事被他翻出来,夏初七低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齿间尝到一股子腥甜味儿,她才缓缓松开,凉凉一笑,“好吧,爱怎样都成,随你意。”
俏目一片赤红,她看着冷静,可声音却有些哽咽。
说罢,她狠狠甩开赵樽的手,便大步往前。可外间凶险,赵樽哪里容她独自离去?他伸手扼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狠狠一束,一言不发地搂住她的腰身,便将她整个儿的抱起来,冷冽的声音里,寻不到一丝正常人的情绪。
“不想死,就不要乱跑。”
夏初七生着气,挣扎几下挣扎不开,只一声冷笑。
“死与不死,都是我的事。”
冷眸一扫,赵樽道,“你是本王的妻,你的事,何时由你做主?”
他不再看她,极快地贴近从照壁出来的一处石壁。这个时候夏初七才发现,那原本长了青苔上的石壁上,从上到下凿了一排小孔,小孔的外面,还有一条从上面垂下来的粗绳。极目望去,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绳子到底有多长……
大家都是在皇陵里头,赵樽要准备这样的东西,不仅要凿石壁,还要找绳子,那得多不容易?她知道赵樽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她,心下意识便软了,想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气氛,可他分明不想理会她,看她张嘴便黑着脸扭开了。
她没了出口的勇气。
赵樽一只手拽着绳子,试了试承载力。
“过来!”
他说完,把绳子的底端缠在她的腰间。
然后再把她拴在自己的背上,双手覆着凿出的小孔,一级一级像爬梯子似的,往上攀爬。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触,呼吸可闻,却许久无言。
作为后世的特种兵,夏初七其实没有那么弱,可到这个时代,一个崇尚武力的时代,加上不管到哪里,都有赵樽无微不至的柯护,她发现自己那点本事,似乎在慢慢退化……这个石壁很高,很陡,她抬头都望不到顶,赵樽驮着她走得很稳,很慢,却并不吃力。
气氛低压,二人之间仿佛笼了一层烟云,令人窒息。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若非亲身体验,夏初七很难用言语表述。
有尴尬,有无奈,也有赌气……还有一种淡淡的傲娇。
壁虎似的,爬着,往上爬着,仿佛一个漫长的世纪,夏初七终于看见了上头的火光。
“殿下!是殿下上来了。”
陈景、晴岚、甲一等一群南晏的侍卫惊喜的叫喊着,兴奋起来。可如风与拉古拉两个互视一眼,等赵樽抱住夏初七跃上石壁顶上之时,赶紧往下一瞅。
“殿下,可有见到大汗?”
赵樽扫了如风一眼,一个字都无。
原本还想再问的话,被如风咽了回去,他了解赵樽的为人,见状心里一凛,便大抵知道他肯定与东方青玄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赵樽不至于见死不救。如风不敢再问,与拉古拉两个人低声商量一下,便速度极快地顺着那条绳子往下滑去……
晴岚看着沉默不语夏初七,愣了一下,扑过来拉住她的手,喜极而泣。
“王妃,你没事吧?”
夏初七微微一笑,抿着唇摇头。
“没事就好。”晴岚扬起唇,看她脸色不对,又狐疑的皱眉,“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夏初七唇角一勾,重重握下她的手,“没有什么?你们呢,有没有遇到危险?”
她随口问着,望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先前困住他们的那个塔殿,而且根本就像在一处山顶。头上也不再是阴山皇陵里面永远的黑暗,有朗星,有繁星,还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青草味儿……
怎么回事?她大吃一惊。
“晴岚,你们已经出了陵墓?”
“是啊。”晴岚看她不解,瞄了赵樽一眼,目光里满是难掩的崇拜,“你与大都督从塔殿滑下之后,殿下便通过机关模型找到了法子解局……嗯,好像殿下说过,那是一个风水局。”
“风水局?”
“嗯。”晴岚重重点头,似懂非懂的扬眉想了想,“殿下好像说,你与大都督落下去的地方,是风水局里的艮位。在你们下陷之后,殿下为了寻你两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九生一死,方才把风水局中剩下的乾、兑、离、震、巽、坎几个局破解掉……”
晴岚不懂得机关,说得很简略。但夏初七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却可以根据她的描述感受得出来,在她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在底下出不来虽然着急,却远远不如赵樽在外面的紧张与急迫。
晴岚看她发怔,又道,“还有,殿下说后殿有一千零八十局,都是迷宫结构,困住我们的那个塔殿便是第一千零七十七……风水局。在这个局破解之后,元昭皇太后留了一个极为诡异的选择题。”
夏初七挑了挑眉,有不解,却不意外。
那个盗墓贼最喜欢给人出选择题,而且也最喜欢让人为难了。
“什么样的选择题?”
晴岚道:“若想要再一次开启艮位入口,便得完全放弃一千零八十局的闯关……”
也就是说,要么选择出局,放弃最后一关。要么便放弃在艮位下陷的人,继续进入一千零八十局,获得大量的金银财宝。在无数的钱财面前,估计很多人都会犹豫,但是赵樽最终还是放弃了起兵突然的大量宝藏,而选择了再一次开启艮位……
心里一抽,夏初七抚着额。
“想不到,我这么值钱。”
晴岚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天生的敏感。对她与赵樽之间古怪的相处气氛,此时已有所察觉。瞥了远处的赵樽一眼,她扯了扯夏初七的衣袖,压着嗓子道,“王妃,殿下待你,你是晓得有多好的。我是一个丫头,有些话不好说,但是这两日来,找不到你,殿下没吃一口,没喝一口,眼睛都没有闭一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般,拼命让人凿石壁,搓长绳,更是不顾危险,亲自下去寻你……你就不要与他置气了。”
一瞬间,像是被醋洗了眼睛,夏初七鼻子酸酸的,心窝也酸酸的。
“傻姑娘,不是我生他的气,是他在生我的气。还有……”她顿一下,侧目瞥向赵樽,却只看见他英挺伟岸的身躯和半张情绪不明的侧脸。
暗叹一声,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我与他之间,其实没有误会。若今日困于地下的人是他,我也一样会这般做。”
关心则乱,在乎则急,爱则计较……她与赵樽之间没有不信任,甚至没有任何问题,生气只因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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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别扭的烽烟!
不管多大的事情,不管掀起过多大的风雨,最归都会归于平淡。
阴山皇陵里暗无天日的黑暗,与外头萧瑟的风,潮湿的草,咻咻不止的夏虫比较起来,仿若两个世界,让人有做了一场梦的错觉。那一千零八十局迷宫似的地底,只存在了记忆里。
元昭皇太后的“阴险狡诈”,夏初七再一次领教到了。
以前她觉得自个儿够无耻了,可是那人比起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总会给人希望,让人带着希望一关又一关的闯下去。她会在每一个关口给人提醒,忽悠得人团团转,可却在最后的关头,给人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让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却又不会真正的要人性命,只会让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怎么进来的,再怎么出去,除了一身的狼狈,别无收获。
想想,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都不知该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但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估计想拿她的钱,难!
回去的路上,夏初七想到赵十九为她放弃的,好几次想问他关于东方青玄说的那个事……宝藏去向,到底他可知晓?可惜,从阴山北坡下来,他一直黑着一张脸,冷冰冰的脸上挂着“勿近、勿扰”几个大字,她完全没法出口。
他们是落晚时分回到嘎查村的。
夕阳碎金似的光线下,牧民们正在三三两两赶羊入圈。
在微醺的暖风中,一个精致的小人儿从远处奔了过来。
“阿娘——”
这一道童稚的、嫩细的,长长的呼喊,便是世间最美的语音。
“小郡主,你慢点!”
二宝公公顶着个毡帐,跑在小丫头的身后,白白胖胖脸上满是汗水。看来这几日照顾宝音,他没有少操劳,两只眼圈都黑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近了。
“宝音!”
夏初七眼窝一酸,蹲身张开双臂,把小跑过来的宝音纳入了怀里。如同拥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紧紧拥住小丫头,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嗅着她身上孩儿的淡淡奶香,只觉心里那些压抑的不痛快都化为了乌有……
阳光刺过来,她微微一眯眼,缓了一口气。
“宝音,怎的不喊你爹?”为免赵十九吃醋,她捏捏小丫头的胳膊,提醒她。
“爹?”宝音似是不解,“哪有爹?”
“呵”一声,夏初七以为小丫头还在记仇,牵着她的手起身,便回头看去,想让宝音与赵十九亲热一下。可下一瞬,她却愣住了。
一群侍卫正扛着入陵时准备的器械,纷纷散去。
而她想让宝音喊的那个人,却只留给了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心“嗖”的一凉,夏初七眼眶一湿。
她的耳朵听不见,对于背后的动静完全不知。可她一直以为赵十九会像往常一样,走在她的身后,默默保护着她的,哪怕两个人之间没有说话,但那份默契一定会在。
可他竟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她,她的身边只有默然无语的晴岚。
夏初七与赵十九相识七年,相爱七年,从来没有像这般闹个别扭。哪怕她再豁达,再没心没肺,心里也不免一塞,微微感叹命运的无常与滑稽。
“阿娘!”小宝音看她久久不动,拉了拉她的衣襟。
“嗯?”夏初七低头看她一眼,又蹲身下来,搂住她勉强一笑,“没事,你爹可能有事,先去忙了,我们回帐去吧?等晚上他回来,再罚他好好亲我们家宝音。”
“我……不是问爹。”宝音的小脸儿上粉嘟嘟的,在阳光下更显细白如瓷。
“哦?那我家宝儿是怎么了?”夏初七捏捏她的鼻头,似笑非笑。
“宝音想问……阿娘,你有没有见到阿木古郎?”小宝音偷偷瞄着她的脸色,问得小心翼翼,似是怕触怒了她。
夏初七一怔,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见上。”
她原本是想把事情糊弄过去,小孩子念叨一下也就过去了。可宝音明显太过想念东方青玄,与她的感情也不是普通的好。闻言小嘴巴一撅,便有些不依不挠。
“阿爹说了的,阿木古郎就要来了的,怎会没有见到?”
宝音这孩子不是父母宠大的,比同龄孩子更加早熟、智慧,而且还敏感。只要大人有一点点的情绪不对,她便可以感知得到。
“阿娘,我要叫阿木古郎,你带我去见阿木古郎。”
撒娇是孩子的天性,宝音似哭不哭的扁着嘴,不停摇着夏初七。
看她执拗的眉目,还有那小表情,竟与赵十九一样一样的。夏初七眉头一蹙,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觉得有些累,紧紧牵着女儿的手,强笑着哄她道:“宝音乖,娘这几日去打大魔王,身子有些乏了,等娘回头休息好了,再与宝音说说,可以吗?”
“不可以!”宝音小眉头一蹙,生气地甩开她的手。可看她面色一变,估计又怕惹她生气,哼哼一下,又小意的拉住她的手,再一次撒娇,“那好么……阿娘去休息,我去问阿爹……是阿爹说的,阿木古郎要来的,阿爹不会骗人!”
小丫头行动力极强,说完就跑,一阵风儿似的。
“小郡主……”郑二宝捏了一把汗,便要去追。
“宝音!”夏初七赶在他面前,苦笑着把宝音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揉了揉,低叹,“你听娘说,可好?!”
“我不听,我要找阿爹!”
这丫头不是犟的,而是非常的犟。
夏初七头都大了。在这样的时候,让宝音去找东方青玄,那无异于火上浇油。皇陵里头发生的事儿,赵十九那性子,没有直接把东方青玄生啖入口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再让宝音去见他?
……更何况,在他们离开阴山之时,虽说如风已经把东方青玄弄了上来,但他那一身的伤和狼狈,又岂是宝音能见的?
想了想,她道,“宝音,阿古木郎是来了的,但他有急事,又赶着回去了。”
宝音扁了扁嘴巴,撅起小嘴,眼圈儿都红了,“你撒谎!”
“我……”夏初七的笑容明显有些僵硬,“娘怎么会撒谎?”抱住宝音软软的身子,她又诱哄道,“明儿娘给宝音做好吃的行不行?宝音想吃什么?来,告诉娘,想吃什么,娘就能做什么!”
娘俩相处的时间不长,夏初七却知道宝音是个典型的吃货。
她原想转移小姑娘的注意力,可很明显,比起吃来,东方青玄在她心里更重。
“不吃!”
宝音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着,话题依旧围绕着东方青玄,小声里甚至添了一丝哽咽。
“你在骗我……阿木古郎若是来了,不会不来看宝音的。他一定想宝音了……”
“他没有。”夏初七狠心道,“阿木古郎又不是你什么人,他怎会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宝音看她虎着脸,听他这般说,“哇”一声,泪珠子滚出来了。
“呜……我要阿木古郎,我要阿木古郎……”
入陵那几日,夏初七与宝音相处得很好。
她相信,女儿一定会慢慢忘记东方青玄的。
看宝音提起他的时间少了,她还以为小丫头对他已经淡了。
可是那显然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宝音与东方青玄的感情,深得她甚至有一点小小的嫉妒了。这是她的女儿啊,怎么不能更亲娘呢?
先前她为了不加深与赵樽之间的矛盾,不想女儿继续提起东方青玄,但如今看到女儿伤心成这样儿,泪珠子都成串了,心里一痛,又有些不舍了。
“好了好了,我们宝音不哭了。”
她把吸着鼻子抽泣的宝音抱起来,朝边上的晴岚使了一个眼神儿,示意她配合自己,然后一边往毡帐走,一边儿给女儿编故事。
“娘刚才与你玩笑的,阿木古郎最喜欢宝音,他确实是来过的,她来看宝音的时候,宝音睡熟了,一直没有醒过来……阿木古郎舍不得唤醒你,又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等着宝音。于是,他便托娘给宝音说,要宝音好好听话,等你长到……”
说到此处,她歪头看着宝音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副想听下文的样子,莞尔一笑,腾出一只手,抬起来,比了比自己的额头,笑吟吟地道:“等宝音长到这么高了,阿木古郎就会来看你了。”
“真的吗?”宝音扭着小脸儿,偷偷瞟她。
“自然是真的。”
“不骗人?”
“呵,娘什么时候撒过谎?”
看她一本正经的撒谎还说不撒谎,晴岚寒了一下,赶紧上前。
“是的,小郡主,阿木古郎告诉王妃的时候,我也有听见。”
一个人的话,会让人怀疑。可两个人的话,便添加了说服力。
宝音原本年纪就小,哪里有心眼?看晴岚说得煞有介事,她相信了,一双红红的眼眶里闪过一抹喜悦的光彩,撅着的小嘴巴也变成了一个含笑的弯弯弧度,小手伸出来便紧紧抱住夏初七的脖子,凑过去在她脸上“吧唧”一口。
“阿娘,我要快快长大……”
“嗯。”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
“等宝音长到阿娘那般高,便是阿木古郎不来找宝音,宝音也可找他。”
“……”
夏初七无奈地看着女儿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心里突突一下,冷不丁想起两年前与东方青玄开过的玩笑。那时,她曾戏谑说,今后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如今阴差阳错,宝音出生后,被他抚养了两年,还生出这般情感来,莫不要一语成谶吧?
她的心肝儿,突地一凉。
那样的孽缘,玩笑一下可以,要成了真就不好玩了。
“阿娘,宝音说得不对吗?”宝音看着她忽明忽暗的脸,不解的仰着小脸。
夏初七回过神来,“噗哧”一笑,暗嘲自己的杞人忧天。
她的宝音只有两岁。
一个两岁的孩子,记忆总归会淡去。
过一阵子,兴许她会连阿木古郎是谁都忘了。
~
回到嘎查村,他们这支“商队”便开始准备返程的事了。
这一回来阴山,他们耽搁的时间不短。在这些日子,南晏的事态发展也一日比一日严峻。就在他们进入阴山皇陵的前一天,赵樽才得到消息,赵绵泽派往辽东阻止李良骥的三十万大军,正分兵三路往北平府进发,不日便可到达。而赵绵泽撤藩之心,随着藩王们的一个接一个倒台,更是澎涨了不少。如今的天下,他的眼中钉只有一个,便是赵樽。
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兵抵北平府向赵樽发难?
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而这也是全天下人都在关注的焦点。
要知道,李良骥早已迫于高句国的压力归顺了大晏。如今他突然与大晏为难,还与高句相厌……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让自己腹背受敌,他的行为如今是真的,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李良骥不傻,这般行为,谁知是不是得了赵绵泽的授意?
帝王之心不可猜,江山面前无小事。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嘎查村的牧民,生活还是那般悠闲。但南晏“商队”,气氛却凝重起来。从回来开始,赵樽一直都在忙碌,片时工夫都没有回到与夏初七居住的毡帐,甚至于,连宝音他都没有回来瞧上一眼。
夏初七知道他心里还在膈应。
这一晚的夜饭,是夏初七亲自下的灶房。为了讨好丈夫和女儿,她费尽心机做了一桌子菜,结果赵樽只托了陈景过来说了一声,说他还有要事安排,将就与将士们在大帐吃了,晚上就不过来了。
这是要与她分居?
夏初七咬牙切齿,末了,只剩无奈。
这些年,两个人熟悉得宛如左手与右手,她怎会不知赵十九的心思?
看陈景闪烁的目光和支吾的声音,她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便挥手让他自去了。
不过她也留了一手,派出了她的必杀技——晴岚去打听消息。
结果没想到,美人计都不管用。
陈景这厮对赵樽那是一等一的忠诚。
他只对晴岚说,殿下无事,确实是在忙,走不开。
男人当以大事为重,夏初七懂。在确认不是晴岚被陈景反施了“美男计”之后,她把桌子上的饭菜用食盒盛了,让郑二宝带着宝音过去给赵樽送过去。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郑二宝又领着宝音回来了。
郑二宝一声不吭,头都不敢抬起看她,什么也说不出。
好在,宝音如今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宝音说:阿爹抱了她坐在腿上,阿爹还亲了她的脸,阿爹还握了她的手,阿爹还喂了她吃饭,阿爹还问了她的话。
……可是,她嘴里的阿爹确一句都没有提到她的阿娘。
丫狠心起来,可是真的狠啊?
想想赵十九平素对她的宠与迁就,夏初七心肝脾胃肾都酸了。
一个长期被男人捧到心尖尖上宠着的姑娘,对于突如其来的冷漠,最是受不得。
夏初七趴在桌子上,看着凉掉的饭菜,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与脚似乎都不在灵活了,她以前的洒脱没有了,以前的乐观也没有了,整个人像陷入了一种类似于“失恋”般的怅惘中,心脏就是落不到实处。长期以来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她像是被人挖了心肝一般,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了情绪。
桐油灯亮在毡帐的时候,她哄睡了宝音,赵樽果然没有回来。
独自一人铺了床,她窝在被子里,心思沉浮,不知何去睡去的。
一个漫长的夜,帐外的夜虫叽叽不已。
深夜里,她反复醒了几次,迷迷糊糊中,仍是空枕。
天亮时分,她冷不丁清醒过来,下意识摸向身侧。
身侧没有人,赵樽睡过的位置,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温度。
他竟是一夜未归!
从一开始闹别扭时的笃定,到现在完全不确定,夏初七心里抽抽了。
难道是她想错了?她以为赵樽只是暂时的心里不舒坦,虽然他在意这件事,但一定是相信她的,也不会真正的不理她。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回,他竟然是玩真的。
在时下的封建制度中,他贵为王爷,发生这种事,还是亲眼看见,她估计换了平常的妇人,该被男人下堂了。他如今什么都没有做,也是仁至义尽了……
她一直知道,赵十九是个骨子里迂腐的人,向来恪守封建礼教……
看来这事儿,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看不开。
丫不会真的休了她吧?
拥被而起,她闷闷的想着,脊背上凉凉的。
不对啊!她根本就不会“被下堂”,因为,她压根儿就没上过堂。
说来说去,赵十九就根本没有娶过她。
苦逼地抿了抿嘴,夏初七使劲儿挠着满头的乱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想了许久,又猛地抬头,对着帐门古怪的一笑,精神抖擞地伸了个懒腰,决定放弃“尊严”,好好发挥她一百二十八种美食的诱惑,收服老公与女儿。
赵十九是爱她的,她很确定。
她也是爱赵十九的,她更确实。
既然两个人彼此相爱,何苦这般折腾?
不就是下软么,不就是装孙子么?她会。
特地从箱笼里挑了一件水色好点的芙蓉花云锦交领小袍,她对着桃木镜好好捯饬了一番,描了眉,点了唇,方才信心百倍的出了帐子。
今日天晴,阳光极为灿烂。
她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晴岚,却看见二宝公公屁滚尿流地过来了。
“王妃,不好了——”
夏初七皱眉看着他,在他说到第三遍“不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情。
“怎么了?二宝公公?是宝音又欺负你了?”
她快步过去,想知道事情原委,可郑二宝大概跑得太快,气喘吁吁的捂着胸口,竟是好半晌儿都说不出话来。
“王……王妃……是……是……”
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需要他来说话了。夏初七顺着他跑过来的方向,看见一群数十名北狄将士大剌剌地骑马入了嘎查村,朝着他们的方向奔了过来。他们面色不太好看,似是带着恼意,胯下战马的蹄子高高扬起,踩踏到村民的毡帐也浑不在意。
天儿刚亮,就迎来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嘎查村的牧民吓得骚乱起来。
他们惊恐地四处奔走着,个个面如土色,躲着不敢冒头。
距离那些人越来越近,黑压压的甲胄带着冷气压迫而来。
夏初七听不见牧民的惊呼,听不见马蹄的沉重,只能看见面面相觑的牧民们惊恐的眼神儿……还个走在北狄将士最前那人的面孔。
“胡和鲁?”
夏初七面色一缓,认清了领头之人,大喊了一声。
那人头上戴着重盔,但五官清晰的露在外面,听了她的声音,他目光凉凉地望了过来,待看清是她,他速度极快地勒住了马绳,“驭”了一声。
“……七小姐?”
看他唤着旧时称呼,夏初七也兴奋起来。
“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这句话问得有点儿“废”,在这个三不管的“阴山地区”,北狄人如此大张旗鼓的策马而来,还带着怒气……除了与阴山皇陵枉死的一万多兵卒有关之外,还能因为什么?
果然,胡和鲁面色一沉,似是很难回答,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迂回的回答。
“我是陪太子殿下来的!”
哈萨尔?哈萨尔也来了?想到哈萨尔,夏初七脑子里首先闪出的几个标签便是李邈、大耳环、还有那一双与东方青玄类似的淡琥珀色的眸子。
哈萨尔亲自从哈拉和林来,只能证明一件事——事情大发了。
北狄死了那么多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这事儿,会不会被他全算在赵樽的头上?
她僵硬的一笑,“太子殿下人呢?”
“太子殿下去了晋王的帐中,我也正准备赶去!”果然交情这东西,古往今来最是有用。胡和鲁与她有些交情,说罢思考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七小姐,阴山之事……太子殿下已然得知,如今陛下大怒,举国上下哗然……恐怕已是不能善了……”
不能善了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开战。
一开战,便会是大混战。
熄灭了这么久的烽火,看来终究要燃起来了。
夏初七点点头,习惯像男人那般向胡和鲁作了一揖。
“多谢告之。”
胡和鲁回礼一下,又道,“还有一事。”
“嗯。”夏初七笑看着他,“何事?”
左右看了看,胡和鲁道,“南晏皇帝派出的辽东征讨师,快到北平府了……”
“这个我知。”所谓的辽东征讨师,便是赵绵泽以征讨在辽东“为非作歹”的李良骥为由,派往辽东的兵马,而胡和鲁这般说的意思,肯定是北狄人也知晓赵绵泽的真正目的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层胡和鲁不好明说的意思。
赵绵泽有可能与哈萨尔接触过,想把赵樽包成夹心饼干……
这场战,还没有开始打,赵樽就已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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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团圆的日子,妹子们却在为二锦操心……
矫情的话不多说,你们护我,爱我,帮助我,我都记在心底……
第294章 赵樽心里的爪子。
从胡和鲁那里得到最新的消息,夏初七晓得了哈萨尔与赵樽在帐中议事,便没有去打扰。告别了胡和鲁,她从马棚里牵出坐骑,把小宝音甩在马背上,带着晴岚和非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的郑二宝,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子。
一路上,夏初七沉默不语。
除了小宝音叽叽叽喳喳,晴岚与郑二宝两个也少了话。
气氛怪异地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夏初七方才牵着马停了下来。
“就这里了。”
“王妃,我们到这里来做甚?”晴岚走过来,踮着脚尖把小宝音从马背上抱下来,顺着夏初七的视线,看向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小河,还有河床上一片嫩绿的色彩,不明所以地相询。
夏初七捏捏宝音的脸,笑吟吟回答,“遛马。”
“遛马?”晴岚眉头微微一蹙,“跑这么远……就为遛马?”
夏初七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完全无污染的新鲜空气,轻轻一笑。
“顺便来找一些野菜,回头给宝音和爷做野菜饺子。”
由于地理的原因,草原人只重畜牧业,几乎全无耕种。因此蔬菜这种东西鲜少出现在牧民们的饭桌上。在嘎查村这么久了,夏初七他们这个南晏“商队”能吃到的蔬菜,也是屈指可数那几种利于储藏的。
她知道,赵樽是真的在忙。
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得他一人解决,做为他的女人,她如今能做的,便是为他准备一桌好菜。
“哦”一声,晴岚悟了,心底却不免叹息。
从陈景那里,她能得到第一手信息。昨儿晚上赵樽没有回帐,而是一个人窝在大帐里的大班椅上将就睡了一个晚上。他们都知道,爷一直宠着王妃,宠到了骨子里,心尖上,而且都宠了这么多年了,不管多大的风浪两个人都闯过来了,从没有见他们红过脸,这一回从皇陵出来,为什么就变得这般奇怪?
她不能理解,甚至不敢相信。
可主子的事儿,她也不好多问,只能默默跟随……一起采野菜。
这个季节阴山地区气候炎热,雨水也极为充沛,一片鲜绿鲜绿的野生植物,看着妖娆而怡人。夏初七是古医传人,对草药的识别比旁人厉害,对野菜也是一样。有许多可以入药的植物,其实也都可以吃的。尤其令她欣喜的是,河床上面潮湿的草丛里,还有一些可以食用的蘑菇菌类。
她相信这种没有污染,纯天然的野生菌比她后世吃到那些人工培养出来的菌类味道会更鲜美,不管是煮汤还是剁碎了包饺子,味道都能不错。
草原上,遇不见人,一片空旷幽远。
一边采着野菜,寻找着菌子,她一边规划着午餐。
小宝音出来玩耍,很是兴奋,寻找野菜也像在草地上打滚,一不注意她便滚倒在草地上,或者随便揪出一撮草,小嘴巴就兴奋地叫“阿娘阿娘,我找到了”,结果等夏初七去看,根本就不是能吃的,只能哭笑不得。
为了不打击宝音的积极性,她采的野菜,也一并被放入了竹篾篮子里,让晴岚进行第二次甄别,宝音得了鼓励,玩得更是不亦乐乎。整整一个上午,“三个女人”沿着河床边走边找,郑二宝便在背后唉声叹气地抹汗水。
当太阳高高升起在天空时,夏初七看了看篮子里的战利品,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了个“ok”的手势,慢慢拎着篮子与晴岚一起走到河边,蹲身下来,洗野菜和菌子。
清冽的河水,嫩白的小手,碧绿的野菜,玩水的宝音、着急的郑二宝,浅笑的晴岚,边上的景色把夏初七看得格外舒心,而把她一同入景的画面,也落在了远处斜坡上的男人眼中,变成了一副精致唯美的风景画。
“大汗!”看着怔怔而立的男人,如风小心翼翼地上前,手搭在马鬃上,抚了抚,目光也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远处的小河,低低劝慰:“太阳大了,回去吧!”
东方青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噙笑的眸子,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再等等。”
“唉!”如风似是幽幽一叹。
两个人静静地站立了许久,一直没有动弹。
东方青玄的目光胶着在河边,一会挑眉,一会沉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突地出声,“如风,宝音是不是长高了?”
如风微微一愣,抿紧唇角古怪地看他。
从额尔古分开不过数日,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宝音哪里能长高,他又哪里能看得出来宝音长高了?如风不能理解心中有惦念的人是什么感受,但是却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是,大汗,小郡主好像是高了一点点。”
“这般小的孩子,长势是最快的,跟小猪崽一样,见风就长。”
“……”如风唇角微微抽搐一下,点头,“是。”
得到他的回应,东方青玄目光稍稍凝重,视线却没有挪开。
他看着河床上那一棵高大的树,看着往树上飞去的那几只觅食的鸟儿,看着宝音偷偷挪过去,想要滑入河水,看着夏初七不管不顾地脱了鞋袜,撩起裙摆便去逮人,看着她母女两个打闹成一团,看着她们没心没肺的欢笑……慢吞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哈萨尔还在赵樽帐中?”
从家事到国事,从私事到公事,他转变得太快,如风差一点跟不上节奏。
愣一下,他才回答,“是。”
“北狄方面的意思,可有探明?”
如风迟疑一下,方才道:“北狄自然知道,赵绵泽的撤藩搞得如火如荼,但他真正岂惮的人却只有赵樽一个。此次李良骥在辽东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赵绵泽集结那奔着李良骥去的辽东征讨师三十万人,分明就是奔着赵樽去的。南晏内乱,北狄正是求之不得。若不是发生了阴山皇陵之事,北狄应当会坐山观虎斗,静待时机,一逸待劳。但皇陵之事传到哈拉和林,不管为了北狄臣民还是堵上天下人的口舌,北狄都不能再坐视不理……战事不可避免,晋王腹背受敌,情况很不好。”
低呵一声,东方青玄摸了摸肿胀的面颊,微微一笑。
“依你之见,乱局当前,我兀良汗当如何做?”
这个问题若是问及旁人,不需要过多考量,只需要直言便可。但东方青玄问到如风,他便得好好斟酌了。一来赵樽是他旧主,二来东方青玄知道他对赵樽的敬重一如既往。三来从皇陵回来,东方青玄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他身上的伤骗不了人,如风知道他一定与赵樽之间发生了不愉快,而且还是相当的不愉快。
不敢问究竟,但他回答更谨慎了。
“赵绵泽为了稳妥起见,一定会联络盟友北狄,等辽东征讨师过北平之时,借由阴山皇陵之事向晋王发难。从大势上看,北平府南有赵绵泽,北有哈萨尔,实为危局,换了旁人此战必输无疑。”
顿一下,他睨着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眼,声音突地一沉。
“但是,晋王那顶大将军王的帽子不是白来的,他这一生历经的大小危局多不胜数,战场上更是至今未尝败局,既然他明知入皇陵会引起这番祸事,定然已有谋划……说到底,谁能知晓,他是不是故意给赵绵泽一个借口,然后机会起兵?依我之见,大汗当袖手旁观,保存实力,等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这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长篇大论如风不擅长,但为表忠心,他还是说了。
东方青玄侧眸看他,唇上微微一翘,“真心话?”
“是,从大汗的角度考量,这样自然最好。”如风眉梢一沉,又突地苦涩一笑,“可从个人情感来考虑,我自然是希望大汗能与晋王联手,助他化解危局,从今而后,你与他一南一北,各治一方……”
一南一北,各治一方?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幻想。
东方青玄看着如风瘦削的面颊上,那隐隐的期待,低笑一声,白皙的右手慢慢抬起,抚上马儿油光亮滑的鬃毛,那指甲盖上泛着温润和晶莹的色泽,没有点蔻丹,却比点了蔻丹的指甲更为妖娆。
“不,这般热闹的局面,本汗如何能袖手旁观?”
“大汗的意思是……”如风心里一喜,面上带着久违的笑意,“要与晋王……”
“不!”东方青玄凤眸一扫,笑着打断他的话,“二打一的局面,我与其让它变成二打二,乱成一锅粥,胶着数年战事也无法结束,何不三打一,速战速决?”
三打一?
如风心里一凛,倒抽了一口凉气。
落井下石的事,东方青玄不可能对赵樽做得出来。可看着他面上的笃定的情绪,却分明不像倚做假……他两个之间,怎会突然恨得这般深了?
如风呆怔着,好半晌儿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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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把从河岸上采回来的野菜用清水再浸泡了半个时辰,捞出来择净,沥干水又放入沸水里焯了一下,切成菜末,放入碗中,把能准备出来的调料都搞了出来。什么姜末,盐,米酒,酱和剁碎的羊肉末混在一起搅拌……野菜与佐料压住了羊肉的膻味,隐隐便有清香的味道传入鼻间。
早上她没有心情吃饭,肚子原本就有些饿,看着那肉菜馅子的颜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阿娘……”宝音的脑袋伸过来,摸了摸肚皮,“饿了。”
两岁的小丫头哪懂得食物的生与熟?她说着肚肚饿了,晓得碗里的东西是吃的,伸手便去抓,夏初七见状,好笑地“哧”一声,拍在她的手背上。
“……傻丫,这个吃不得。”
“呜!”宝音眉头蹙着,小嘴儿一扁,缩回手委屈不已。
“呜,是宝音……千辛万苦采的……”
千辛万苦?是她千辛万苦?
想到她搞破坏扯的杂草,不仅夏初七差点笑抽了,向来稳重的晴岚也喷笑出来。
这小东西,就是一个开心果儿,有她在,烦恼全无。
“是,小郡主辛苦了,一会儿咱们让小郡主多吃一点……不过,这个肉馅还是生的,得把它包入这个饺子皮里,下锅煮熟,才能吃。”晴岚擀饺子皮是拿手一绝,所以夏初七为了扬长避短,便把这个辛苦的工作交给了她。
一张张厚薄均匀的饺子皮从她手上溜出来,她嘴里的话也没有停。
可等她苦口婆心的说完,宝音的小嘴巴却撅得更高了。
“晴姨,我若不抢,阿娘便不会给我吃。”
“为啥?”晴岚微微一愣,一边擀饺子皮,一边笑问。
“因为阿爹生阿娘的气,阿娘要哄阿爹吃……”宝音哼哼,像是在吃醋。
“……”晴岚无语地抿紧了嘴巴,不敢去看夏初七的脸色,只希望她没有看见。可夏初七在宝音伸头过来时,注意力便全在女儿的身上,那句话她自然瞧见了。
心里生生一扯,她搅拌肉馅的手,微微顿住了。
难道她压抑的情绪连女儿都看出来了?
为什么连宝音都看得出来她在讨好赵十九,他自己却丝毫不查?
不,睿智如他,不是不查,而是故意不理。
被人忽略的感觉不好过,但夏初七并不是一个喜欢被人长久忽略的人。
为了不继续做赵十九面前的“空气”,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做了荤馅和素馅两种味儿的野菜饺子和蘑菇饺子,差郑二宝先去问了一下,听说爷还在帐中与哈萨尔太子叙话,没有吃东西,她想了想,便用食盒把刚出锅的饺子盛了,拿了碗筷和蘸料,让晴岚和郑二宝拎着,自个儿则牵着小宝音的手,一同往议事帐而去。
诸葛亮那么牛逼的人物,刘备也能三顾茅庐请他出山。
她还真就不信,赵十九便心硬如铁,怎么都哄不好。
时值晌午,天气炎热,牧民们都在各自帐中吃午膳,“商队”的随从们也在大灶上端了自家的一份伙食,或蹲帐门口吹凉风,或坐在门口拴马的石墩上就地而食。回北平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原本明儿一早便要拔营回北平,哈萨尔却突然带兵入了嘎查,大家心下惶惶,吃饭时难免小声议论。
看到夏初七过去,侍从们纷纷起身。
“王妃好!”
夏初七左右看看,微笑着示意他们继续,然后往赵樽的大帐而去。
“王妃——”又是一声低喊,来自立在帐门的甲一。
他一脸为难的样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
眸子半眯着,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晴岚手上的食盒。
“我给爷送吃的来!也给你留了一份,你一会去那边吃。”
“我……”甲一眉头皱成了“川”字,似是欲言又止。
“你什么你?不要客气,去吃便是。”假装没有察觉这是一碗闭门羹,夏初七嘴上噙着笑,说着便要往帐里闯。可甲一只稍稍一愣,手臂便横在了他的面前。
“王妃,爷吩咐过,他与哈萨尔太子有要事相议,谁也不能进。”
“哦?”夏初七微笑,目光微黠,“连我也不行?”
“不行。”
甲一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直白,没有丝毫的委婉。
可夏初七听过他无数次的冷言冷语,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那么刺耳。
冷笑一声,她牵着宝音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大概宝音感受到了阿娘的情绪,紧张地仰起小脸儿来,死死揪住她的手,低低喊了一声“阿娘”。夏初七心里一酸,安抚地瞥了女儿一眼,方才冷静地凝着眸,正视甲一略带歉意的眸子。
“那么麻烦甲老板,进去通传一下,可好?”
“王妃,这……”甲一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就说,我给他送吃的,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她拔高了声音,但神色平静,脸上并无明显的不快。但甲一跟了她那么久,怎会不了解她的脾气与性子?,先礼后兵是夏初七一惯的处世原则,她这会子看上去好说话,但很有可能下一瞬便放火烧毡帐。
除了晋王殿下,他很难想出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治得住这姑奶奶。
迎上她带着冷嘲的笑眸,甲一喉结微微一滑。
“那您稍等……”
这般的客套,令夏初七心窝一塞。
若是没有赵樽的吩咐,甲一怎会如此?
都说世上的男人变起心来,比变脸还快……今儿她算是领教了。
可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冷战模式,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与他面对面说话。
顶着炎炎烈日,她站在帐外,那感受可想而知。
没有想到,甲一紧跟着出来时,还没有说话,便冲她摇了摇头。
“他不见我?”她冷笑着问。
“不是不见。”甲一似乎想要安慰她,踌躇道:“是爷确实有要务在忙。”
“天大的要务,连饭都不吃了?”夏初七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大。
“不是不吃……”甲一清咳一声,还想解释什么,可不等他把话说完,夏初七唇角一扬,冷哼着便大步欺了上去。
她一只手牵着宝音,一只手直接推向甲一的胸膛,走得利索而矫健,那动作和那气势不像是进去送吃的,倒想是去找赵樽打架的。
“王妃……”甲一被推退两步,上去又要阻挡。
“让开!”夏初七眉梢一竖,声色俱厉。
“不能让。”甲一硬着头皮,愣是像堵墙似的堵在那里,“王妃莫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音刚落,这时,帐里却传来赵樽辩不清情绪的声音。
“甲一,让她进来。”
到底是王爷待遇,即便是在阴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慢待了赵樽,毡帐里有人打着蒲扇,不比外面的暑气熏天。也不知是坐在主位上那个人身上的冷气太重,还是那案几下的冷藏冰块真的能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夏初七一入帐,冷不丁便打了一个喷嚏。
“有事?”
赵樽眸子凉凉地看了过来,面色沉沉,情绪难辨。
夏初七身子僵硬着,瞥一眼坐在他身侧的哈萨尔,莞尔一笑。
“听说表姐夫今儿到了嘎查,我特地在河边挖了一些鲜嫩的野菜和蘑菇,做了些饺子送过来,让表姐夫尝尝鲜。”
一句表姐夫她喊得很甜,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哈萨尔在北狄的位置已经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赵樽腹背受敌,她若是能拉拢了与哈萨尔之间的关系,也暂时能为北狄与赵樽之间紧张的局势做个缓解。另外一个方面,这句话也能为她的“自作多情”找一个相对合理的台阶下,以免在赵樽的冷漠之后,丢掉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果然,“表姐夫”一出口,便逗笑了哈萨尔。
他原本紧绷冷漠的脸,顷刻化成了万千风华。
“表妹有心了,这许久不见,我都没带礼物,实在汗颜。”
“瞧你说的?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夏初七落落大方地冲他行了一礼,然后没有看赵樽什么脸色,直接把装饺子的食盒放在哈萨尔的案头,笑眯眯地道:“惦念你好久了,便是晓得你来了,这才特地做的……权当借表姐招待你的?”
扯出李邈来,他给了哈萨尔一个福利,说罢又拉了拉小宝音的手,热络地说道,“宝音,这个是你表姨父!快叫人呀?”
小宝音似懂非懂,小脑袋歪了歪,像是故意气她爹似的,一眼不看他,倒是唤哈萨尔唤得极甜,“表姨父好,表姨父……你长得好帅!”
整天跟在夏初七的身边儿,小丫头连“帅”都学会了。
女儿这般乖巧,做娘的人自然乐得呵呵直笑。
可边上被冷落的晋王殿下,那一张脸却黑得堪比锅底粉了。
尤其是在夏初七揭开食盒,把里头的饺子盛在碗里,端到哈萨尔面前的时候……闻着那香味儿,他心里的爪子都快要伸出喉咙来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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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想干坏事。
热腾腾的饺子,笑吟吟的女子,哈萨尔看着面前这两样东西,顿觉周身笼罩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他的边上,赵樽正襟危坐,一只胳膊肘放在案几上,一只手轻轻托着茶盏吹着水,像是压根儿没有看见这边的动静,可凭着男人的直觉,他分明觉得今儿这一顿不是吃饺子,而是瞪眼子。
脊背汗涔涔一凉,他瞄向赵樽一眼,把盛饺子的碗往两个人中间一推。
“晋王殿下,你也尝尝。”
“表姐夫!”夏初七微微眯眼,不等赵樽吭声儿,便把话抢了过去,把饺子碗再一次移到哈萨尔的面前,“这饺子是我专程给你做的,我们家宝音也出了力……你这是不肯赏脸?”
赏脸?哈萨尔觉得若是就这般赏了脸,他的脸能被赵樽那两只锐利的招子给戳穿。随口打了一个哈哈,他看得出来这夫妻两个在斗法,“和稀泥”道。
“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的东西,大家分食方能得享个中滋味儿……”
“那……便依了表姐夫。”夏初七状似为难的考虑一下,轻轻一笑,说得极为“大方”,“殿下若是不嫌弃,也吃几口?”
赵樽的牙齿都快要被酸掉了。
他们两个是夫妻,平素里睡一个被窝里的“自己人”,她精心烹饪的食物也应当是先给他吃才对……怎的现在他想要吃个饺子,还得沾哈萨尔的光?
喉咙一鲠,仿若含了一口老血。赵樽被夏初七“施舍”了饺子,哪里吃得下去?
冷着一张脸,他阴恻恻瞥她一眼。
“本王不饿。不用了。”
说罢他转向哈萨尔,淡淡道:“太子殿下慢用。”
“那本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萨尔推辞不掉,只能无端地将饺子碗端起来,只见上面浮着的饺子,皮儿薄脆,白嫩晶莹,闻之生香,确实很有食欲。
夏初七坐下,把蘸料也推到他面前。
“表姐夫,饺子再蘸一下这个好吃。”
“嗯。”感受到赵樽冷飕飕的冷水,哈萨尔无辜地叹口气,把饺子裹入嘴里,“哧溜”一声,都没有怎么咬,便吞了下去。
“小心烫着……”夏初七紧张得赶紧递巾子。
“哼!”赵樽见状,若有似无的冷嘲一声。
这是作的什么孽?傲娇给谁看呢?夏初七与赵樽在一起这么久,虽说如今两个闹着别扭,可她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分明就是不爽,还要强装不在意。
想到这两日来的膈应,她心里的火气没有退下,看着哈萨尔,笑得更是开怀,声音也极为亲昵,像是随意拉家常一般,长长一叹。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经过这些事,我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血缘亲情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比如我和表姐两个,哪怕多少年不见面,再见面也是亲的,血浓于水。至于夫妻么……”
时不时扯出李邈,她是为了拉同伙。
但哈萨尔却只能呵呵发笑,不置可否。
夏初七眼风扫向赵樽,却在他看过来时,偏开头去,不与他正视,只冷飕飕嘲笑。
“一旦鸡飞蛋打,不过陌生人。”
“……”赵樽黑着的脸,结成了冰。
“表妹说笑了。”哈萨尔头有些大。
他今儿的身份极是尴尬,一方面是北狄前来洽谈的太子爷,另一方面又是他很乐意成为的角色——夏初七的表姐夫。可如今横在他们夫妻两个之间,左右都不是,吃着那碗饺子,便如那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好吃吗?表姐夫?”
夏初七笑眯眯问着,服务态度极好。
“嗯,口味上佳。”哈萨尔额头冒着汗,被她提醒了这么一句,方才觉得口中的饺子确实是美味……美味得他思绪一飘,想得便远了。
在漠北这些年,他没有吃过饺子。
而他记忆里最后一次饺子,还是在穹窿山的冬至,李邈亲自包了饺子,翻墙给他送到宁邦寺里来。那个时候,还是小姑娘的李邈,红扑扑的脸,粉嘟嘟的唇,乐呵呵的笑……都曾醉了他的眼,如今想来,那一切,仿若还在眼前。
回到哈拉和林好些年了,贵为太子的他吃过无数精致的美食,住过无数华丽的宫殿,却再无那一种饺子下肚,便会产生的归属感……一种心的归属感。
只因为没有她在身边,不管吃什么,都没有了那家的味儿。不管住在哪里,都好像住在别人家。对衣着,对食物,再也提不起半分热情,吃好吃歹也都浑不在意。
有些人的名字刻在了骨头上,想起便是痛。
吃着吃着,他的眼圈便有些赤红。
夏初七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对劲儿。
“怎么了?表姐夫,饺子不好吃?”
哈萨尔自觉失态,没好抬头,只是僵硬着笑了笑,“哪里哪里,这饺子不仅做得赏心悦目,吃着也是口齿留香,即便是凤髓龙肝也不可比。”
这般赞美,他说得诚心,可听在赵樽的耳朵里,便如针尖一般蜇耳,更觉腹中空空。
清咳一声,他喝茶掩饰。
小宝音在饺子出锅时,便已经让晴岚伺候着吃了几个,小肚子都圆了。可如今看着哈萨尔吃得兴起的样子,她摸着肚皮,又可怜巴巴地撅上了嘴巴。
“表姨父,宝音饿饿。”
她那可怜的小表情,简直就像是一个被人虐待的儿童,对食物充满了欲望。长得漂亮的小姑娘,要求最是让人无数拒绝。哈萨尔也是一样,宠爱的轻笑着,亲自动手拿了一个碗,把食盒里的饺子盛了三四个,递到宝音的面前,
“来来来,宝音和表姨父一起吃。”
“嗯……好……”小吃货眼睛都亮了。
两个人一起吃,两个人一起承担吃饺子的压力,哈萨尔甚为满意,只是他这般作为,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自己让一个两岁的小姑娘一起来承担赵樽的“劈风眼”有没有什么问题。
“表姨父,好吃……饺饺好吃……”宝音真是个小吃货,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爹的黑脸,小脑瓜子里,只有一个字……吃。
“呼……饺饺……好吃……”
赞美了一次,又一次,宝音对夏初七的崇拜都在嘴上,“阿娘好棒!”
“这孩子,真乖!”
哈萨尔由衷的赞着,不知想到什么,语意里有一抹细微的叹息。
夏初七听罢,唇角往上一扬,“表姐夫,往后你与表姐两个的孩子,会比她更可爱的。”
今儿她想方设法地拍哈萨尔的马屁,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赵十九。可她这马屁拍得……虽然没有拍到马腿上,却是拍到了马心上。
哈萨尔无奈一笑。
“不知这辈子还能否有那一日。”
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以后,与李邈虽一直有联系,可李邈是一个十足的怪人。她在夏初七的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偏生就是不喜谈论与哈萨尔之间的感情。所以夏初七对他们的发展知之不详。
思量一下,她问:“你与表姐两个怎样了?”
“还那样。”
“哦?”
“一言难尽。”
与李邈一样,哈萨尔似乎也是不愿多提。更何况,作为男人,倾诉的渴望比女人少。他面有忧色地抿了抿唇角,笑一下,便试图插开话题。
“表妹,你觉着小宝音长的像谁?”
孩子像谁,是每个家庭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先前夏初七与赵樽两个自然也没有少为此争论。但是,两个人都觉得孩子应当像自己多一些,各执一词,争论了几次,仍是没有得出结论……
在这样的争论中,下头的人大多都笑逐言开的说,嘴像王妃,鼻子像王爷,眉毛像王妃,耳朵像王爷,反正都是中立派,谁也不敢有半点偏向。
“我觉着像……”哈萨尔看着宝音白嫩俊俏的小脸儿,又看看赵樽与夏初七,正待说话,不曾想,正在吃饺子的小宝音却接了嘴。
“表姨父,宝音像……阿古木郎!”
像阿古木郎?
低“呃”一声,帐里有人抽冷气。
夏初七心里也“咯噔”一下,生怕触了某人的逆鳞。而显然已经被触了逆鳞的某人,那一张冷肃的面孔上,黑沉沉一片,宛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不见半丝光亮。
好一会儿,没有人敢说话。
但小宝音不同,她才不管她爹什么表情。大抵说完了像阿木古郎,又想去安慰她娘,宝音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便握在夏初七的手上,又道,“阿娘,我虽像阿木古郎……也有一些像阿娘的……”
不补充还好,一补充就捅蒌子了。
她长得又像东方青玄又像夏初七,这说明了什么,这不是诚心要把她爹给活生生气死么?夏初七轻轻咳嗽着,看着宝音一本正经的眉眼,突地有些叹息。
这闺女其实真的像赵十九。
她这腹黑简直是天生的,而且腹黑得无声无息。
若不是宝音只有两岁,若不是她的小表情是那样的认真,她真的会觉得这小丫头是故意在气赵樽。
不过,她分明不是。
一个人说完没看别人反应,她把小脸偏向赵樽。
“阿爹,宝音说得可对?”
火上浇油是什么?宝音便是了。
赵樽看着女儿认真严肃的眉眼,脸孔便凉出几分冬风瑟瑟来。可是,当着哈萨尔和下属的面,他若是当场发飙,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可若是不发飙,他一直在沸腾的心头血,又如何咽得下去?
看着女儿,他僵持的面孔上情绪不明,仿若暴风雨前的阴霾,看得郑二宝几个熟悉他的人都夹紧了尾巴,生怕发生大战,烧到自己的眉头……
可小宝音丝毫未查气氛的僵持,又发话了。
“阿爹,你生气了么?”
赵樽再大的气,也不能对女儿发。
拉着宝音的手,他淡淡哼了一句。
“没有,阿爹怎会生气?”
“哦。”宝音恍然大悟,仰着小脑袋,笑得甜甜的,“宝音长得不像你,你也不生气,便是乖阿爹……这样,让阿娘再给你生一个,长得像你的吧?”
她先前说了几句话,就没有这一句话这般中听。
赵樽满肚子的怒气,都被女儿给治愈了。
“好,回头让阿娘再生一个。”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风是扫着夏初七的。
只可惜,夏初七并没有看他。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过他与宝音两个人的互动。只笑眯眯地坐在哈萨尔的边上,高高兴兴地伺候“表姐夫”吃饺子,顺便与她拉家常,谈闲话,心情似乎特别好,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冷战”的影响。
看着她小脸儿微红,桃腮粉亮,娇态十足的样子,看着食盒里的饺子越来越少,看着哈萨尔脸上越来越满意的红光,赵樽胃都酸了,肚子也在喊饿。
但他是个大男人,岂会在这时服软?
轻咳一下,他再一次喝茶充饥,淡定的道。
“太子殿下,明日一早本王便要启程北平府。”
哈萨尔抬头,“嗯?”
从他的表情看,分明不理解赵樽话里的意思。
赵樽冷冷瞥着他,“先谈正事吧。”
这是不喜欢他吃饺子了?哈萨尔尴尬地一哂,接过侍从递上的巾子擦了擦嘴,正色道:“原本与晋王是有要事相谈,却在这吃了一餐美味的饺子,本宫失态了。不过,难得表妹一番心意,这……还剩三个饺子,等本宫一并吃了吧。”
有人饱了,还在硬撑着往肚里塞东西。
有人饿了,却不好意思开口喊饿。
赵樽看着哈萨尔把最后一个饺子塞入嘴里,脸黑得更沉了几分。
“无妨。殿下慢慢吃,别噎着。”
口是心非的人……活该挨饿。
夏初七瞥着他淡定的面孔,心里有些好笑。
哈萨尔吃完,打了一个饱嗝,冲夏初七感激地一瞥,方才对赵樽道,“就冲阿七这一声表姐夫,我与晋王殿下之间,情分便是不同。这世上,自家人都得帮自家人的,故而陛下那边,我会继续斡旋,尽量不与殿下为难……”
“不过,此次阴山皇陵之事,即便是北狄皇帝有意,也很难堵出悠悠众口,情况恐是不妙。再且,南晏皇帝三十万人兵抵北平,就算北狄不插手,恐怕也是危局……”
“晋王殿下,自古英雄霸主,无不审时度势,兴利除害……不如你索性与我北狄为盟,同退南晏?”
哈萨尔定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可“与北狄为盟,同退南晏”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并无不妥,但认真咀嚼,又有别话。
他的意思,岂非让赵樽投诚北狄?
哈萨尔的态度,便代表了北狄。
也就是说,在赵绵泽与赵樽之间选择时,若是赵樽投诚,北狄便会利用赵樽来对付南晏。若是赵樽不肯投诚,对于他这样的敌人,北狄自然很乐意,借了赵绵泽的手,一并除之。
赵樽微微眯眼,看着哈萨尔冷笑一声。
“太子殿下,若是北狄皇帝懂得收手,那是他的福气。至于赵绵泽……三十万人,一锅饺子而已。”
这话太狂妄,太张扬。
一句即出,满帐皆静。
南晏侍卫们暗喜晋王的霸气侧漏,至于北狄人……这句话,确实不太好听。什么叫“北狄皇帝懂得收手,是他的福气”?赵樽的威名他们早已耳熟能详,可赵樽的霸道,他们却是第一次亲见,属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当然,夏初七知道,若不是因为那几个饺子,赵樽即便心里有气,也不会这般狂妄的说道,分明不给哈萨尔面子。
唉!
都是饺子惹的祸。
她眉眼微弯,呵呵笑道,“表姐夫,我们家殿下就是喜欢开玩笑,尤其喜欢把玩笑开得……不像玩笑。呵呵呵呵,都是自家人,你别介意。”
她想为赵樽圆场,哈萨尔又怎会不知?
得了个台阶,哈萨尔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他道:“晋王殿下惊世之才,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不把北狄放在眼里也是应当的。不过,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是三头六臂之人,也保不住前后夹击,也无法孤身独战……晋王殿下,还是考虑仔细些好。”
“前后夹击?”赵樽冷冷一笑,风轻云淡的面色微微一沉,一脸阴鸷,“这一回,你们分明就是想……包饺子。”
“嗯?”哈萨尔眉梢一扬。
赵樽把案几上的三只饺子碗摆成品字形,将他的茶盏围在中间。然后,他低低一笑,修长的手指了指茶盏,目光烁烁地泛着凉。
“赵绵泽、北狄、兀良汗……不就是要把本王做成这一锅饺子馅?”
~
哈萨尔是晚饭之后走的。
他这一次来到阴山,显然没有做好与赵樽直接硬碰撞的打算。但是,他背负着北狄的使命,即便不想与赵樽为敌,也不好表现得与他太过“亲密”。
哈萨尔的北狄兵马,再次入驻阴山皇陵。
在临走之前,他得到了赵樽的承诺——一定会就阴山皇陵之事,给北狄朝廷一个说法。不过,若是北狄不想要说法,他赵樽也随时奉陪。
他的态度,冷硬得夏初七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让她觉得诧异的是,从吃饺子时的闲谈,她很清楚,现目前北狄方面把盗掘皇陵之事,全部都算到了赵樽的头上,丝毫没有东方青玄的干系。而且,看赵樽的意思,似乎也没有辩解的意图,言语之间,更是只字不提东方青玄参与了此事。
当时,她非常不解。
晚些时候一个人睡在榻上,她考虑了许久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她家爷是一个纯种的老爷们儿啊。
情虽绝,但义还在。
不管东方青玄进入皇陵的目的是为了藏宝还是寻找他的亲生父母,阴山皇陵里头葬着的人都是他家的老祖宗。他这般做法,于时下的礼节来说,那是会遭天谴,会受尽世人唾弃的。
赵十九是在保全东方青玄的名声。
他两个……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对啊。
在床上滚了一圈,夏初七想到这点,不由叹气。
没有把饺子给赵樽吃,她从他的帐中离开时,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把“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风车斗转。只可惜,似乎没有效果——天又入黑了,赵樽还是没有回来睡。
“我靠!”她暗嗔一句,抓过被子蒙住头。
丫太能憋了,到底要置气到何时啊?
不对,可能明早拔营,他今天晚上确实很忙也不定?这么一想,她的信心又回来了。
山不来就我,我还不能去就山么?
打扮了一番,她出得毡帐,外头已是一片黑灯瞎火。只有南晏商队的毡帐里隐隐有忙碌的动静儿。大抵是明儿就要离开阴山这个鬼地方了,大家伙儿这晚都兴奋得很。
夏初七走到赵樽的帐外,轻咳两声。
“殿下睡了么?”
连称呼都生分了,她自己也有些无奈。
“没有。”回答她的人,正是赵樽自己。而且,这一回,再也没有甲一做拦路虎,他接着便沉声道,“进来吧。”
小样儿的,绷不住了吧?夏初七强压住心底的雀跃,扯了扯衣裳,板着脸撩开帘子进去,尽量不露出脸上的情绪来。
“殿下,我有些事想与你商量。”
在她入帐之前,赵樽似乎正在看书,听了她的声音,才冷冷淡淡地从书上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问,“何事?说。”
装装装!让你装。
夏初七黑着脸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你们明日便要拔营回北平了,可我却不想这么早回去,还想带着我爹和宝音两个,在阴山多待几日。你晓得的,我爹娘与阴山有些渊源,我为他治疗,也想在旧地,会有助益。”
阴山皇陵里塔殿出事之后,由于东方青玄与夏初七两个一同失去踪迹,赵樽便顺理成章地把他老丈人给接管了。而东方青玄至今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赵樽为他遮掩,他便把夏廷赣还给他,两个人又达成了一桩秘密的买卖。
不过,这两日,夏初七对夏廷赣并没有过分的热络。一来夏廷赣的脑子确实有些糊涂,父女两个没法子搭得上话;二来因为夏初七不是真正的夏楚,对于这个便宜爹,到底也少了一份相处的感情;三来她从来就没有过爹,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样与爹相处,稍稍有些窘迫与尴尬。
这些赵樽自然是知道的。
可她却冷不丁提出要为了夏廷赣留在阴山,是为哪般?
赵樽自个儿琢磨着缘由,喉结一滑,脸色稍稍难看了几分,“大战将起,阴山地区更不安全。本王如何能放心留你下来?”
本王?夏初七斜眼横他。
“殿下似乎没有权力阻止我?”
赵樽微微阖眼,看向斜坐的夏初七。
她穿了一件水草纹的绸裤子,但她怕热,不像寻常妇人那般裤腿裹得严严实实,而是把裤管裁短,留出一截白皙的脚腕子来,在氤氲的灯火下,那一截肌肤,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洁质感。
心里一紧,赵樽有些心猿意马。
打从宝音来到身边,两个人这些日子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加上入皇陵,闹别扭,这些天来他更是没有法子对她恣意怜爱。如今看着那白生生的一截,心里的猫爪子更长了。
“阿七……”
他的声音,略而沙哑。
“嗯?”夏初七注视着他的表情,心里乐得开了花儿,可脸上却没有半分表现。像是为了看清他的话,她身子往前面一凑,把个娇好的腰身,用一个最能勾人的角度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说什么?晋王殿下,你懂得我的意思,我这般跟着你,说白了,非妻非妾非通房,什么都不是,还白给你生了个女儿,你凭啥限制我?”
“我……”赵樽目光冷沉,有些说不出口。
“瞧你的意思,便是默许了?”夏初七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想笑,却知道笑不得。她赶紧借着巾子的遮掩,揉了揉憋笑憋得难受的面颊。
“行,那好吧,就这样说定了,我这便回去收拾东西,明儿天一亮,我便带着我爹和宝音离开嘎查村,四处走走。”
她表情很严肃,一副要带着老爹和女儿离家出走的样子,说罢便镇定地起身,往帐外走去,走了两步,她想了想,又回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
赵樽面色凉飕飕的,黑脸看着她,似是愠怒。
“阿七,本王说准了吗?”
“……你不准?”夏初七微微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瞄着他,“理由?”
“我是你男人。”赵樽“啪”的拍桌子,冲口而出,“生气是为了什么,你也清楚。”
夏初七看了看他,眨眨眼,摇头。
“我不清楚。”
赵樽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呵呵!”夏初七扯着唇笑了笑,回头又凑了过去,伸手捏他手指头,“赵十九,你猜我在想什么?”
“……”赵樽还在傲娇。
“我想干坏事!”她笑。
赵樽一愣,眯起眼看她水葱似的手儿。
“阿七……?”
夏初七心里一阵闷笑,面上却是风情万种,一双乌黑的媚眼定定盯住他,慢悠悠低头,越凑越近,压向他的脸,仿佛是要亲吻他的样子。
赵樽俊脸清越,眸子一片深邃。
可就在他伸手要去抱她的时候,夏初七却淡淡一笑,手指突地从他腰间滑落,拿起他放在腿上的《火龙经》,似笑非笑的撩起唇角。
“我只是想告诉你,殿下,你的书,拿反了。反着看书……伤眼啦!”
看着腿上的书,赵樽面色一沉。
“还有。”夏初七笑着转身,“我很生气,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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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礼物
天还未大亮,赵樽的“商队”便出发了。
除了海日古老人前来相送,牧民们都还在酣睡。凌晨时的嘎查村,沉浸在一片薄雾之中,偶有几只狗儿在“汪汪”吠个不停,也不知哪一家毡帐里的小儿,在扯着嗓子哭闹。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人生之旅也拉开了序幕。
夏初七要带着老爹和女儿留在阴山治疗自然是假的,她要治的,是赵樽的“酸病”。当然,不论她怎样说,赵樽也不可能真把他们三人单独留在阴山,所以,她早上还没有睡醒,就被晴岚从被子里拽了起来。等梳洗好了出帐时,发现宝音已经兴高采烈地坐在了赵樽的马上,而她那个便宜老爹正与道常一起,坐在赵樽特地准备的马车里,撩开的帘子露出的脸上,是一副兴奋的表情。
老爹和女儿都被搞掂,她还如何矫情?
看着赵樽云淡风轻的面孔,她打个哈欠,二话不说便钻入了马车里。
迷迷糊糊地又打了个盹,等她再次醒来时,外间已是日头高照,小宝音小小的身子正靠在她的身上,随着马车一颠一颠的节奏睡得香甜。
天气太热,她靠在马车襦子上的后背,汗涔涔极是难受。
咂巴一下嘴,她口渴。
一口渴,便想念起后世的冰淇淋来。
没有冷气的时代,夏天的火热就是受罪。
夏初七小心翼翼把宝音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撩开帘子来,想为女儿借来一丝移动时的凉风。可闷热的天儿,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哪里来的凉风?
问晴岚拿了个扇子,她有一搭没一搭的为女儿摇着,眼睛却看着车窗外的“商队”。他们规规矩矩地骑马顶着烈日,额头上都是汗水,但队伍一点都没有乱——她暗道:赵樽麾下“十天干”果然不可小觑,单从纪律这一点看,比后世的特种兵已是不差分毫。
阳光下,一行行的人影拉得长长,密集在一处。
赵樽没有坐马车,也没享受任何特殊待遇,腰悬长剑,背影挺直,凛烈的姿态在阳光下仿佛闪动着某一种刺目的光华。几个小时的烈日奔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疲乏,就连大鸟也时不时甩动一下它长长的尾巴,表示不满与抗议,可赵樽眸色沉静,却无半丝波澜。
“报——”
一道长声的吆喝划破烈日。
远处,一名斥候的影子越拉越近。
小伙子年纪不大,是个俊俏的后生。他走过过来,勒住马匹,瞄了一眼车帘处伸头观望的夏初七,那一张原本便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似是又红了几分,见夏初七不解地看来,他不敢再直视王妃,挪开眸子,往赵樽马前单膝一跪,拱着手,看赵樽。
“启禀殿下,情况有异。”
赵樽嘴唇一抿,抬手让他起来。
“北平府可有变数?”
斥候点了点头,“辽东征讨军三十万兵马,分三路从北平往辽东,五日前在河间府汇合。据斥侯营的兄弟探知,新任北平布政使王卓之,率北平府属臣一行,前往河间府与辽东征讨军主帅秘密会晤……河间府、保定府、天津卫一带官员也前往议事……”
赵樽微微眯眼,身子一动不动,姿势稍稍僵硬。
洪泰帝时屡兴大狱,诛杀功臣,国之良将已不多。后来,洪泰帝设立藩王,便给予藩王一定的军事指挥权,这实际上也是对皇帝权利的一种变相蚕食。
当然,洪泰帝是想他的子孙后代都蒙受荫庇。但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这样的形势都是紧张的,充满了不安定因素的。赵绵泽撤藩之举说来也是帝王常情。因为,在此之前,朝廷除了对京畿地区的军队拥有绝对的军事指挥权外,对地方,尤其是藩属地的军队,很难调动。可从斥侯的反馈来看,这一次,这些人还不等朝廷下明旨要撤掉“晋王”,便率先站队,前往河间府面见辽东征讨军主帅,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为了向赵绵泽表忠心,便与赵樽划清界限。
看来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这一杆秤,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就是说,赵绵泽、北狄和兀良汗三方要一起“撕掉”赵樽的事情,已经从不同的渠道传扬开来。人人都晓得,这一番,晋王赵樽恐怕时日无多了。哪怕这些人前一阵子还在往晋王府跑,送钱送物送美酒送美人,想要与赵樽拉近关系,这一刻也必然会临场倒戈,先保住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冷冷一笑,赵樽沉了声音。
“辽东征讨军主帅是谁?”
斥侯道,“邬成坤。”
邬成坤是赵绵泽心腹,赵樽自是知情。
看他微微皱眉,斥候又道:“邬成坤的军队驻扎在河间府阜城县,便没有继续往北推进,而是屯兵于此,从各地招了许多歌舞伎入营,每日里寻欢作乐……这一点,倒是让属下等心生怪异。”
赵樽淡淡看他一眼,沉沉的声音里添了一抹嘲弄。
“有何怪异?”
“不管剑指辽东还是北平,怎会按兵不动?”
赵樽轻哼一声,“因为他还在等京师旨意。”
在没有等到赵绵泽的明旨之前,邬成坤又如何敢动赵樽?
一个帝王,不仅要统治当下,还想要名垂千古,让后世之人都来称颂于他。在此之前,赵绵泽每撤一个藩王,都会找一个可以服众的理由。对赵樽,自然更得如此。
尤其赵樽的威望之高,不同于别的藩王,赵绵泽想要彻底扳倒赵樽,不仅得考虑军事上的胜负,还得考虑民间的舆论、朝廷臣工们的看法,以及后世对此事的认定,这需要一个过程。
~
忍耐了几个时辰的高温炙烤之后,落晚时分,“商队”出了阴山山脉,到达归化以北的西河子。天色渐晚,夕阳收回血盆大口,气温有所下降,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绿波荡漾,涂抹得山林郁郁葱葱,苍穹下的景色,美丽多姿,令人充满了惬意。
“休息!驻营!”
在郑二宝尖细的喊声里,队伍停了下来。
这里叫着老沟山,山不算高,面积不算广,但一个连着一个,连绵起伏,看上去像极南晏西南部的丘陵地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城池都得走上四五个时辰,商队拖老带幼,不便夜间行走,便准备在此露宿了。
商队的侍卫们很有露营的经验,寻了一处避风的坡凹,把车队的马车用铁链串起来,围成一个大圆圈,上面用棚布一档,下面铺上干草,他们便可以在地上将就一夜。
一些侍卫在扎棚子,一些侍卫则从马车上搬下粮食,捡石头、挖土坑,砌成一个个的简易灶,开始生火做饭……
这种类似于后世野炊的活动,夏初七开初的时候还有些新奇,但见得多了,便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什么。可宝音与她不一样,小丫头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看啥都新鲜得紧。
“阿娘,我要去捡柴……”
“阿娘!我要去烧火……”
“阿娘,我要去玩耍嘛……”
不得不说,宝音是一个夏初七与赵樽的综合体。兴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劲儿确实像极了夏初七。可一旦憋了气儿,高冷起来对人爱搭不理的傲娇样儿,又活脱脱是赵樽的翻版。
看着女儿一个又一个要求,夏初七不停翻白眼。
“不行!”
“不行!”
“宝音,咱就别去添乱了。”
“阿娘!”小宝音已经懂得撒娇的妙处。
不管是对夏初七还是对赵樽,她都屡试不爽。
果然,夏初七被她摇着胳膊,很快便妥协了。
“娘服了你!”
热天的夜晚,暑气还未散尽,生着火的土灶边上热量可想而知,人一靠近,便像挨着火炉似的,热得恨不得扒光衣裳。“烧火”是一个夏天人人都不想干的差事儿,可小宝音却偏生往里凑。
“我来,我来烧……”
她一凑近,侍卫便没辙儿。
“小郡主哩……您别来干这腌臜活儿,阴凉地上歇着去,莫要中了暑,一会可就要喝苦汤药,难受得很呢。”
烧火的小侍卫还很年轻,手足无措的劝着。
可宝音哪里听劝的主儿?
“太阳公公入了云朵,没暑了。”
哼哼着辩解,小丫头蹲身便去捡柴火,往大肚子的灶膛里塞……
因为商队有一大群人要吃饭,架在灶膛上的是一口大黑锅。这会子锅里盛满了水,宝音人小,手脚也不利落,塞向肚膛的柴火把锅盖掀开,有一些生生塞到了锅里。
小侍卫苦着脸,头都大了。
“小郡主,让我来……我来。”
“我来……我来。”宝音玩性正起,如何能停?
夏初七看那侍卫急得快哭了,心生歉疚,正准备把宝音强行抱走,不让她在这捣乱,一个拾柴的侍卫又奔了过来。
他从背上卸下柴火,丢在地上,便兴奋地扬声道,“狗剩儿,张铁蛋……你几个拿上弓箭,跟我去那林子里,我看见有野兔,咱去搞几只来,给大家伙儿加菜,烤兔肉吃……”
奔波在外面,烤野兔多大的诱惑力?
听了他的话,营地上休整的兵卒霎时热闹起来。
拿弓搭箭,好几个人跃跃欲试。
小宝音原本想要烧火,一听有野兔,还能受得住?
“阿娘,我也要去……捉兔兔。”
夏初七头上三条黑线划过,想要拒绝,却见那烧火的小伙头兵目光里流露出一抹请求的情绪来……有人能把小魔女带走,便是对他的救赎。
夏初七好笑地呵了一声。
“走吧,去看看。”
看见她娘俩要去,原本脱了湿透的上衣,光着膀子要入林的几名侍卫,嘿嘿笑着,又赶紧把衣裳穿好,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在来。夏初七很想让他们放松一点,不必介意,可想想小宝音还小,又没有出口阻止。
一行约摸十来人,往不远处的山林走去。
天闷热,男人尤其容易出汗。几个男人又热又紧张,不时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很快便花了脸。小宝音是一个高冷娃娃,冷眼瞥着那些侍卫大哥,无辜地偏了偏头。
“兔兔在哪里?”
“天黑了,兔兔要回去找兔爹和兔娘了。宝音,咱们回去吧?要是抓到兔兔,她可就要和爹娘分离了,你忍心么?”夏初七环抱着女儿,看着杂草丛生的树林子,顿住步子不再往里走,准备把宝音哄回去。
“阿娘……不嘛。”
宝音奶声奶气地请求着,就是不肯合作。
这时,不远处的树丛中,突地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像一团白白的毛球似的,身形一晃而去,便没了踪迹,却偏生祸害了小魔女的眼睛。
她一把勒住夏初七的脖子,牵引着她往那处看,小手指着。
“阿娘,快看快看,是狗狗,是狗狗在跑……”
小丫头眼神儿倒好?夏初七看见了那白生生的小东西,却没有看清宝音在喊什么,她眯了眯眼,问,“宝音在说什么?”
“阿娘,我要,我要狗狗,是狗狗。”
“狗?”夏初七很怀疑山木里怎会有狗,摇了摇头,“宝音,狗狗已经跑了,咱们回营地去,你阿爹该着急了。”
她发誓,自己真的阻止了。
可小郡主不仅是晋王的宝,还是“十天干”全体侍卫的宝。
听见宝音憋屈的撒娇,侍卫们换了方向,大喊。
“追!”
“追追追!”
“拿弓来!射它——”
“不!不行。”听见侍卫要射那东西,宝音着急了,抓住夏初七的脖子,死命的吊着,小脑袋猛摇,“不要杀狗狗,不要狗狗死!”
“……宝音!”
夏初七低低呵斥一声,凝目看她。
“不许任性。”
在这样的丛林里头,开弓猎杀尚且不易,何况是抓活的动物,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可宝音小郡主的“宝贝效应”再一次得到验证,夏初七的拒绝根本就没有作用,侍卫们心肝情愿地受宝音奴役,不待夏初七的话说完,他们已经收起屠杀之心,追了上去。
“要活口。”
“……噗,活口?”一个侍卫喷笑。
“抓活的。”喊活口的侍卫赶紧改口。
夏初七看着他们忙碌,不愿骄纵女儿,却又无法阻止他们宠着她。眼看大家都围拢上去,她思考着当赵十九知晓他苦心训练出来的“十天干”竟然听命于他的女儿时,会有什么感觉,无奈的一叹,抱着宝音便快步跟了上去。
“阿娘,快快快……”
“阿娘,你快些走。”
宝音“抱着说话不腰疼”,看侍卫们越走越远,有些嫌弃夏初七的速度,不停的摇着她,小嘴巴都嘟了起来。
“阿娘没用……跑不快。”
夏初七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儿吐出来。
“老娘这是抱着个人,怎么快?”
“哦。”宝音似懂非懂,伸长脖子看着侍卫们矫健的背影,“老娘……是什么?”
“……”
“是阿娘很老的意思吗?”
“……”
夏初七气喘吁吁地跟着侍卫奔跑,一句话也没有看见,自然没有被女儿打击到。宝音见她不言不语,扁了扁嘴巴,总算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冷不丁歪下脖子,把头伸到夏初七的面前。
“阿娘?”
夏初七盯着冷不丁冒出来的小脑袋,吓了一跳。
“做什么?”
“你听不见宝音吗?”
夏初七眉头一挑,“你说了什么?”
“我说,老娘是阿娘很老吗?”
“……”咽回一口唾沫,夏初七翻个白眼儿。
“老娘是阿娘很美丽的意思!”
“哦。”
骗完了小孩子,夏初七全力奔跑着,将她久不活动的老胳膊老腿儿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总算追了上去。
“围住它……”
“快快!围住,不要它跑了。”
侍卫们吆喝着捉狗,玩得很是兴起。
可那条狗与寻常的狗似乎不太一样,它速度奇快,动作灵敏,飞一快地在侍卫们中间左突右奔,绕来绕去……可“十天干”绝非浪得虚名,虽说他们不能杀它,但还是把那家伙摁住了。
当夏初七气喘吁吁的抱着宝音从那半人高的草丛里踩过去的时候,便见一只浑身白毛的小狗被侍卫们团团围住。那狗崽子年龄尚幼,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滴溜溜看着一群人,样子似是有些害怕。
“哇!”
宝音挣扎着,就要下去。
“阿娘……我要狗狗。”
夏初七走近一些,把宝音放在地上。小丫头不等站稳,便跌跌撞撞过去摸那狗身上的白毛。那狗儿看到小宝音,露出一抹好奇的神色来。大抵是绝境中遇到“友好”,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宝音的小手,水汪汪的眸子看上去极是可爱。
“咯咯”一笑,宝音手心痒痒。
“阿娘……”她嫩着嗓子唤夏初七,“狗狗喜欢我。”
“呃”一声,夏初七无法与她解释动物本能,只看着她与狗玩耍的兴奋劲儿,微微一笑。突地,她眉梢一沉,觉得有些不对。那狗……虽然长得像白色的博美犬似的,却与狗有些不一样。
“王妃,这不是狗!”
有侍卫一喊,夏初七心里便是一沉。
看着那“狗”,怔了怔,她问,“是什么?”
“好像是狐狸,白色的狐狸……”
这一带并不是白狐的生长之地,怎会出现白狐?
夏初七皱着眉头,一时想不明白。
不过,狐狸素来以阴险奸诈闻名于世,而且有着食肉动物的天性,也有野性,一旦感之危险,它也是会咬人的。虽然这只狐狸还小,看着也挺乖巧,但她如何能放心?
她一把将宝音抱了起来,不让她与狐狸再接触。
可宝音才不管它是狐狸还是狗,吵着嚷着要把它带回去……
母女俩正在僵持,她面前不远处突地寒光一闪。
一只羽箭飞射过来,被侍卫眼明手快的一挡,失了准头,射在了面前的树杆上。
“何人偷袭?”
侍卫吓得一身冷汗,大喊一声。
“狗剩儿,你两个去追。”
有两三个侍卫追了出去。
可山林里静寂一片,半点声音都无。
“娘也!”侍卫们警惕的拔了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敌人诚心要偷袭杀人,他们如何保得住王妃与小郡主?
可想而知,来人武艺极为高强。
夏初七并没有听见羽箭撞击的金铁声,只是顺着侍卫们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抱着宝音走近,取下羽箭上插着的一张纸条——
“小心夜袭”。
~
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受到警示,只有说明一个道理——有人跟踪他们。
不管示警之人是何人,提高警惕总是好的。
回到营地,夏初七把纸条交给了赵樽,可赵樽看一眼便放到火上烧成了灰烬,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不过,他却听从了夏初七的建议,把原本依山而靠的“驻地”换到了坡下的平地上。
平地四周没有山势可做依托,旁人靠近时,也就很难隐藏,想要不被值守的侍卫发现,就更难。如此一来,若有夜袭,他们便有了准备的时间。
这晚上的食物,有了几只野味做陪衬,属实丰富了不少。
繁星做灯,夜虫为邻,几堆篝火,几十人席地而坐,原本应是浪漫的烛光晚餐,但因了夜袭之事,吃着东西,心思却稍显沉重——只宝音除外。
有了小白狐,她快活得很。
此时,小白狐像一只家狗似的,乖乖地偎在小丫头的身边,看上去格外乖巧……狐狸是一种警惕性很高的动物,由于胆小,也不容易与人亲近,但大概离开了妈妈,这只小狐狸很喜欢亲近宝音,却又排斥宝音之外的任何人。只要旁人靠近它,小身子便瑟瑟发抖,发出一种“嘶嘶”的哀鸣。
“阿娘……”宝音抚着小狐狸的头,“我要它做我妹妹。”
“……”夏初七受不了狐狸了,瞥着她,“不许瞎说。”
“阿爹说了的,让阿娘生一个长得像他的妹妹。”
“……”
“阿娘你看,狐儿长得多像阿爹?”
“……”看着女儿正经的脸孔,夏初七恨不得钻入地缝。
“噗”一声,无数人在低低地憋笑。
那是一种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状态,搞得气氛登时轻松了不少。夏初七一口老血噎在喉咙,侧过眸子去偷看赵樽,却见他黑沉沉的脸上,冷肃,刻板,对于自家长得与狐狸很像的问题,似是毫不在意。
丫的果然比她段位高!
她哼哼一声,又侧开了脸去。
营地的四周布置了好几个暗哨,斥侯也在远处打探,隔一会儿便会回来向赵樽报告一次所见所闻。但时间一点点流走,夜深了,哪里有夜袭?
夏初七打了个哈欠。
“看来那人是虚张声势,故意唬人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赵樽冷冷说罢,又偏头看向陈景,“去,让人在营地周围的夜草上,都系上死结,暗哨也不许懈怠。”
“是。”陈景领命下去了。
夏初七看着赵樽严肃的脸,心里一凛。
“赵十九,你是不是晓得是谁在示警?”
“嗯”一声,赵樽目光沉沉,望向夜晚的天空。
夏初七追问,“是谁?”
赵樽没有回答这一个问题,却是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是谁送的白狐。”
送的白狐,四个字简单,也明了。
夏初七突地悟了——示警的人,是东方青玄。
他与赵樽之间,虽然敌对,但赵樽却知晓东方青玄不会随便说谎,他说有夜袭,就必定会有夜袭,所以格外谨慎。而那一只憨态可掬的白狐,根本就不是无意之中在山林里猎到的,而是东方青玄原本就要送给宝音的礼物。只不过,他似乎为了顾及一些东西,方才用了这样的方式。
夏初七吁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微眯着眸子想对他说一点什么,可不待她的话出口,赵樽却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我去巡视一下。”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嘴巴。
~
赵樽相信东方青玄的话。
可东方青玄却似乎估算失误了。
一夜的紧张戒备,却没有等到夜袭。
不知是因为东方青玄的示警被发现,还是营地的戒备让敌人打消了念头,天亮时,夏初七从马车里醒过来,周围仍然安静一片。小白狐蜷缩着小小的身子,睡在小小的宝音脚边上。粉嫩嫩的小人儿,白生生小狐狸,在晨曦的光线下,竟生出一丝难言的美好来。
夏初七从一人一狐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天际泛着的鱼肚白,慢悠悠松了一口长气。没有夜袭总归是好事,女儿在身边,她不愿真的有什么的血腥让她看见。
漫长的一夜紧张,总归过去了。
她睡眼惺忪地抱过宝音来,继续打盹儿。
~
赵樽回到北平府那一日,车队还未入城,整个北平府都沸腾了。
不论外间的舆论如何,北平府的老百姓们却是爱戴着赵樽。他们自发地夹道两侧,从城门口一直拥堵到晋王府。但凡晋王的车队所到之处,欢声笑语,请安道吉,有人高呼着“大将军王”,有人低喊着“晋王殿下安好”,就像在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声声都是崇敬之意。
北平府的官员也来了,面上稍稍有一些尴尬。
在久负盛名的赵樽面前,无人敢造次。
可受到这般拥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赵樽,唇角却噙着冷笑。
这般大张旗鼓,岂非人人都知晋王私离了北平府?
这般爱戴朝贺,岂非让他受到了皇帝似的待遇?
赵绵泽在阴山皇陵那件事上寻不到他的借口,大抵也会寻了“擅离藩地、不臣之心”这事来兴师问罪。而这些热情又善良的无辜百姓,正被人当成刀子,捅向他的心窝。
------题外话------
总算上来了!呼一口气,妹子们等久了,抱歉!
第297章 烽烟起,暗潮生
赵樽一行从体仁门入晋王府,却见王府大门洞开。
连北平的老百姓都倾城相迎了,为何本该出门迎接的晋王府属官却一个都不见,更别提北平府地方行政大员。
可该在的人不在,不该在的却来了。只见王府大门两侧排列着两行护军,个个披甲佩刀,凛然伟岸,汗水湿透了额际,却站在烈日下不声不响。
恢宏大气的府邸门口,无人说话。
热闹的晋王府,像是人去楼空。
赵樽骑在马上,冷冷一扫,“怎么回事?”
沉默的护军没有回答他,可洞开的大门里,却传来一道沉沉的低笑。那人一袭乌黑盔甲,面容清秀,身姿风流,一派芝兰玉树的公子哥派头,随意、从容,可目光里分明带着一股子不太正经的杀气。
对!不太正经的……也是杀气。
这几乎成了元小公爷的独有标签。
他迈着轻松的步子,从两列护军中间走出,似笑非笑地朝赵樽拱手,“末将恭迎晋王回府。”
“少鸿,搞什么鬼?”赵樽压沉声音,目光骤冷。
听了赵樽的询问,元祐挺直胸膛,含着笑意扫视了一圈,方才走到他的马前,微微欠身,一边梳理着马鬃毛,一边压着嗓子道,“你都看见了,你晋王府里的属官被人带走了。”
“何时的事?”赵樽眉头一沉。
“一刻钟前。”元祐抬手摸摸鼻子,大抵想到摸过马鬃,又嫌弃地甩了甩手,“那会儿你大抵还在永定门,接受北平府的万民恭迎……”
明知他回来,再来带人?
说到晋王府属官,赵樽不可避免想到两年前乾清宫门口的血案。目光一沉,他打断元祐的话,冷着声追问。
“何人所为?”
“你不是猜到了?”元祐微一勾唇,看着他冰窟窿似的眸子,忽而又是一笑,补充:“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说是奉命行事,要找晋王府属官了解情况。”
了解情况?
夏初七默默立在边上,辨别着元祐的话,脑子里突地便迸出一个词儿来——双规。
在这个时候,北平布政使带走了晋王府属官,除了替此调查赵樽,或者说找一个理由为赵樽定罪,还能有什么旁的企图?
不过,赵樽到北平府就藩近两年,这些王府属官跟随他的时间也就两年。其中,从长史到门正都有谁的人,赵樽并不十分清楚,又怎会让那些人抓住他把柄?所以,王卓之带走属官的目的,分明就是“莫须有”定罪,把架在赵樽脖子上的刀压得更狠一些。
明目张胆的这么做,证明撤藩之事,已迫在眉睫。
一场恶战,也即将开启。
可元祐从山海关赶过来,已是为赵樽着急不已,他本人却不急。瞥一眼夏初七瓷玉般的俏脸儿上担忧的神色,他翻身下马,拍了拍元祐的肩膀。
“里头说。”
一张案几,一壶清茶,两人对坐。从支摘窗外拂入的微风,轻盈盈地撩动一下窗户上的帘子,转瞬间,又消失了踪迹。
静默许久——
元祐桃花眼微微一眯,看着冷肃淡定的赵樽,越发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天禄,此时犹豫不得了。”
赵樽抬头,淡淡剜他,轻轻喝茶,“此事你怎么看?”
“北狄、兀良汗、赵绵泽,三方围攻,兵力至少达到六十万,北平府能够保住几时?更何况,赵绵泽釜底抽薪,早就换掉北平府行省官吏和军队卫所的将领,如今更是连王府属臣都带走……你的左膀右臂都被人卸了,再不打主意,这仗怎么打?”
“谁说我要打?”赵樽淡淡一哼,“我不打。”
“不打?”他的反应,不仅完全出乎元祐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大失所望。
要知道这两年以来,元祐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可以借由赵樽之力打回京师去……至于打回了京师,他要做什么,脑子里只有一抹模糊的俏丽人影。他想念着,想念着,一想便是两年,挠心挠肺地想,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可如今,赵樽说……他不打?
“天禄,你没说笑罢?难不成你想坐以待毙?”
哼一声,赵樽只喝茶,不回答。
元祐低呵了一声,突地沉了声音,“三条。”
一个长随模样的小厮低头走了进来,拱手恭顺应道,“小公爷。”
元祐桃花眼一眯,努嘴看了赵樽一眼。
“把东西拿给晋王看。”
“是。”三条低眉顺目的应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绸缎锦盒呈了上去。锦盒的盖子一翻开,里面便出现了一道黄澄澄的圣旨。
看赵樽一动不动,显然没有要拿起圣旨的意思,三条紧张地看了元祐一眼,得了他的指令,又咽一口唾沫,把圣旨展开,摆开在赵樽面前,硬着头皮道,“请殿下过目。”
赵樽漫不经心地瞄一眼圣旨。
“让你去治水,不是很好?”
什么?元祐“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目而视。
“天禄,你脑子烧坏了吧?”
赵樽紧紧抿唇,不理会他。
咬牙瞪他一眼,元祐急眼了,“看来真是坏了。不行,我得去找表妹来为你治治!”
莫怪元祐生气,属实是那道圣旨太重要了。
在圣旨上,赵绵泽说得极为坦然。他说元祐戍守山海关两载,边关冷月,孤清寂寞,打算让他回京述职,便许以婚配,成家立业。但时值夏季,江淮一带水患严重,让他从山海关径直前往江淮治水,而尔再返京。
大战即起,烽火将燃,赵绵泽却要把元祐调去治水,其居心如何,根本就不必细究——很显然,他是要孤立赵樽,不仅砍掉他的左膀右臂,连脚指头都要给他切干净。
大将军王本事再大,再能打战,一个人如何战天下?
赵绵泽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元祐憋了近两年的气,岂是轻易服从之人?他在山海关骂了一通人,把圣旨摔得“啪啪”作响。紧接着,把关防事务交代给营中参将,便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北平,适逢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请”走晋王府属臣。
见此情形,元祐越发不能忍,胸中热血蹿到脑门儿,只需赵樽登高一呼,他便要剑指京师,一路南下……如今看赵樽兴致缺缺的样子,可想而知,他的气有多大?
看他气咻咻要去找楚七,赵樽揉一下太阳穴。
“去罢!去了回头莫怪我不认你。”
还兴这样威胁的?低“呵”一声,元祐脚步顿住。
回头看着赵樽孤冷的面孔,他摁在腰刀上的手一紧,咬牙切齿的冷笑起来,“哟喂,你也晓得怕啊?想不到咱们威风凛凛的晋王殿下,竟然怕一个妇道人家。真是让人又叹又怜……看来,我的想法还真是错的,干嘛要叫你领兵打战啊?你就一娘们儿,我该让我表妹披甲上阵,重振大将军王的威风才对嘛……”
这厮像吃了火药,“噼里啪啦”便是一串嘲讽。
赵樽神色冷冽,却一言不发,似无不介意。
待元祐好不容易说完,他侧目吩咐郑二宝。
“给小公爷续水。”
郑二宝依言照做,看他两人的僵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元祐静了片刻,哼一声大步回去,气鼓鼓地坐下来喝完了茶盏里的水,看着赵樽冷冰冰的眼睛,一叹,气又消了不少。
“说吧!”
“说甚?”赵樽眉一挑。
“你叫我……说甚?”
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赵樽道,“你还要喝?”
“……”
元祐瞪他一眼,喉咙快要鲠死人了。
敢情他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那么长一串,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受不了他对这么严肃的事反应这么冷淡,元祐沉着脸把茶盏往下一拍,恨声不已。
“天禄,赵绵泽步步紧逼,北狄和兀良汗也虎视眈眈,南有虎,北有狼……你是真的忍得下去?行,就算你能忍,他们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能由着你龟缩在北平?你可晓得再不作为的结果是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冷静。”赵樽再使眼色让郑二宝为他续水。
“天禄!”元祐恼了。
“喝水!”赵樽语气淡然。
“……”
如今三番两次,元祐规劝的话虽然说了一堆,但肚子也被他灌满了茶水,恨得牙根咬咬,“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樽神情自若地瞟他一眼,“继续说。”
“……还说什么?”元祐肺都快气炸了,再次起身,“我先去方便一下,回头再与你扯。”
“等等!”赵樽止住他,“不许方便。”
“啥?”元祐以为自家耳朵听岔了,“天禄,你啥意思?”
“字面意思。”赵樽说罢,一本正经地朝屋外喊了一声,“甲一,让人拦住小公爷,不许他去方便。”
不让他方便,这不是整人么?赵樽不是这么不靠谱儿的人,元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直视是他与夏初七相处太久,脑子也变得不正常,恨得牙根儿都有些痒痒、
“行行行,不打便不打,故意整我算怎么回事吧?”
赵樽不答反问,“少鸿,什么感受?”
恨恨瞪着他,元祐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来。
“憋得受不住,想杀了你。”
“想杀人?那就对了。”赵樽手轻轻托茶盏,浅浅啜一口,懒洋洋地一叹,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道:“两军对垒,敌多我少,敌强我弱,内无蓄粮,外无援兵,以少于敌人数倍的兵力去与整个天下抗衡……少衡,你真当我是神仙么?”
看他说得严肃,也扯上了正题,元祐来劲了。
“那你准备如何?”
赵樽眉头一沉,“投降。”
投降?“啊”一声,元祐尿都被惊吓回去了。
“天禄,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轻唔一声,赵樽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淡淡地看着元祐,语气沉沉地道:“明知不敌,不可为之;示敌以弱,只求自保。”
元祐倒抽一口凉气,瞥着他熟悉的脸,真有些糊涂了。
思量片刻,他眸子突地一沉,“是因为贡妃?”
赵樽眉头一蹙,“不全是。”
“那去你娘的!”元祐像是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再上憋尿憋得受不住,猛地一下拍案而起,惊得茶水四溅,怒不可遏地逼问:“看来晋王这两年温香软玉抱多了,雄风已然殆尽。好,小爷只问你一句……尚能战否?!”
丝毫不介意他的怒火,赵樽风淡风轻的一哂。
“快去方便!”
“不便了!”元祐恨声。
赵樽勾了勾唇,眸色沉沉。
“你若憋出病来,还如何去江淮治水?”
~
晋王府的属官被带走了,一直没有放回来,赵樽似乎也无所谓,一直没有前往北平布政司询问此事。
很快,便有传言出来。
据说晋王府的属官里有人经不住严刑拷问,已然画押招供,供出两年来晋王谋逆的罪名若干,其供词已快马加鞭上陈朝廷。
人人都道皇帝这般逼迫,晋王不反也得反。
可谁也没有想到,建章二年四月底,赵樽向皇帝上疏奏章,称“头风益重,身染沉疴,不欲再操劳藩地政务,想归隐田园,躬行乡里。”
大抵的意思是这个藩王他已经不想做了,只想回去操劳农耕,半点都没有染指军务的意思,更不要说什么“谋逆之心”。当然,奏疏更深层的意思,也是向赵绵泽表达臣服之心。
赵樽的示弱之态,令天下人哗然。
如此一来,昔日那些巴结他的人,通通销声匿迹了。
百姓私底下也议论纷纷,觉得这般软弱的晋王在裁撤之时,肯定保不住北平府。而屯兵在河间府的京畿三十万大军,随时可能扑向北平,战争一触即发,一些胆小的市井百姓,甚至举家搬迁。
整个北平府都陷入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唯有晋王府里依旧平静无波。
这些日子,夏初七领着宝音这个小吃货……还有白狐那个小小吃货,一门心思在钻研吃的,另外,便是为夏廷赣配药,想要解去他的身体顽毒。
有爹有女的日子,她很充实。
与赵樽之间,虽说有一些小小膈应,但在老人和孩子面前,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保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平静状态。尽管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适,也知道在目前的紧要关头,若再顾及儿女情长便真的小家子气了。故而,除了尽心尽力地照顾赵樽,她不问任何。
只是,赵樽回府的时间却极少。
每有闲暇之时,他便去了漷阴镇。
外间只道晋王殿下果然一心扑在农耕上,再无争霸天下之心。但夏初七却很清楚,他只是在静待时机——
这些日子,漷阴镇的兵工作坊增添了大量人手。元祐与她近两年来研制的各类火器也终于摆脱了实验的环节,开始投入大量生产。
为了配合赵樽,她每每与他同往。
在她去兵工作坊时,宝音便在晴岚的带领下与村里的小鱼儿几个孩子一道玩耍。如此一来,晴岚成了一个孩子王,宝音成了村子里的小霸王,而一直被人当成一条狗的狐儿,与宝音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一人一狐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
火器的生产,需要时间……还有金钱。
夏初七觉得自家爷便没有金山银山,可兵工作坊投入这么大,却没有见他喊穷,不由错愕不已。
难不成这厮一直背着他藏了私房钱?
几日下来,她心里的古怪感越来越甚,可瞧着赵樽成日里“种田插殃”极为忙碌的样子,又把想出口话的给生生憋了回去。
赵十九若要告诉她,早就说了。
他既然不说,在这样的关头,她少为他添一些麻烦就好。
除了一头扎在兵工作坊里凡事亲力亲为,她把剩下的时间,全都交给了厨房。今儿清蒸蜜枣糕,明儿蛋黄蔬菜面,大人小孩儿皆宜,把宝音养得个白白嫩嫩,俨然一个全职母亲的勤劳形象……让她自个儿都有些佩服自个儿。
只可惜,赵樽太忙了。
阴云密布的北平府,人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身上系着无数人的性命,他也顾及不上那么多。
男人的累,女人有时不明白。
女人的苦,男人有时也不理解。
好在,他们相爱。相爱,便可包容。
~
暴风雨之前,天空一片宁静。
可表面上的平静,却不能掩饰风起云涌的到来。
烽烟起,暗潮生。
建章二年五月初五,端阳。
就在老百姓悬挂菖蒲艾草,吃着粽子咸蛋,祭奠屈原之际,北狄太子哈萨尔领兵十五万,从哈拉和林一路南下,剑指北平府以北的居庸关。
兀良汗随之而动,由新任大汗阿木古郎亲自挂帅,于五月初十领兵到达居庸关外,与哈萨尔遥遥相对,对居庸关形成包围之势。
看上去两者目的一样,但却有不同。
北狄与南晏结有盟约,哈萨尔屯兵于此,勒令将士不得胡乱滋事。但兀良汗十二联盟自建立大汗国开始,便是“以战养战”。他们物资匮乏,需要从战争中获取物力和财力,方能继续作战。所以,居庸关一线的骚扰,一直未绝。
在北狄与兀良汗蠢蠢欲动之际,山海关守将元祐被建章帝赵绵泽派往江淮治水。但临行之前,元将军突染恶疾,卧床不起。据说此病来势汹汹,人一旦轻易移动,便会有生命危险。元小公爷痛哭流涕,写上陈情书一份,八百里加急回京,请皇帝派御医一名,前往山海关,或可挽救于他,再多活几日。
……
北边的情况于五月底到抵京师。
这一日,京师万里碧空无云,甚晴。
在皇城里御花园的北面,有一座用假山石堆砌而成的小山。在高高的假山上有一块约摸数丈的空旷平地,平地的中间,建有一座“望北亭”。这一年多来,赵绵泽除了在奉天殿和正心殿署理政务,待得最多的不是他的寝宫,也不是姹紫嫣红的后宫,而是这座亭子。
望北亭,顾名思义,是因为它面向正北方。
而且由于地势的原因,它也是整个皇城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望北亭上,可以俯瞰巍峨庄严的大殿,层层叠叠的红墙碧瓦,白玉栏杆,深宫禁苑……
一阵微风只过,送来爽意。
望北亭中的栏杆前,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一袭缂丝织造明亮袍子在风中袂袂翻飞,栩栩如生的金龙眦目而视,与他目光一道,冷睨着北方,带着一抹描不出的凄清之意。
“四哈!”
听见皇帝的吩咐,边上打扇的小太监躬着身子上前。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赵绵泽没有转头,只冷冷道:“宣兰子安来见朕。”
兵部尚书兰子安,在一个没有中书行省的朝廷中,已是大权在握的人物,不仅在朝中党羽众多,更紧要的是,他是赵绵泽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之人。
在这紧要关头被皇帝召见,兰子安自是知道缘由。
入得望北亭,兰子安对着赵绵泽的背影,先行施礼。
“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赵绵泽眉头一蹙,转过头来时,眸子里的红血丝极为清楚,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眠,“兰爱卿,朕准备派你做监军,前往北平府,务必督促好邬成坤。他虽能打战,兵力又比赵樽多出数倍,仍是不可大意。尤其邬成坤性躁又护短,容易得意忘形,你且记得时时警醒于他。大局上面,还得你拿主意。”
监军在战争中的作用,相当于皇帝的耳目。
可对于主帅来说,他便是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刀。
兰子安清楚赵绵泽的意思。
可考虑一下,他却问道:“殿下,晋王上奏疏称无意带领军政之权,并是在向陛下示弱。此时,陛下若是再行出兵,恐怕会落人话柄。”
不管是兰子安还是赵绵泽,他们无人相信赵樽会真的臣服,甚至放弃北平府藩王的身份。心里也都清楚,赵樽那样的做法,是为了以退为进的掌握主动权,从而制衡赵绵泽,也拖延时间。
“他不动,我便不能动?”
赵绵泽冷哼一声,目光再一次调向北边。
“朕已经等得够久了。不能再等!”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
而他也属实等得太久,久得他都快要记不清那妇人的容颜了。久得他心里发虚,怕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哪怕一丝丝恨都没有了。
兰子安垂手立于一侧,眉心微皱
“陛下,依为臣之见,此事还得三思而后行……”
“朕意已决,爱卿无须多言。”不待兰子安说完,赵绵泽便抬手阻止了他,续而看向张四哈。
“文房四宝!朕要拟旨!”
~
建章二年五月底,京师飞出的圣旨,从军驿快速奔向河间府。圣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旨意的意思,大抵是希望晋王能主动撤藩,并且由北平布政使王卓之带入京师就“谋逆之事”进行审讯。
想当然,晋王必然不允。
于是,这才有了同时到达的第二道圣旨。
赵绵泽在圣旨中,对天下百姓宣称“晋王赵樽身在藩地,却不思皇恩,违背祖训,擅离职守,有不臣之心,有谋逆之实等数宗罪……并严令辽东征讨军大将军邬成坤在河间府集中优势兵力,分进三路北上,合击北平,务必将晋军一举围歼。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建章二年六月初。
辽东征讨军兵分完毕,由三路从河间府出发,举兵诛讨晋王赵樽。沿途北上,京军几乎未遇抵抗,所到之处,横戈直扫,晋军或慌乱退让,或紧闭不出,或紧急逃离,毫无抗击之力。
京军原就骄横,一次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让他们产生了“冷面阎王只是纸老虎”的错觉。士气大涨之余,戾气也在狂增。每到一处城镇村落,犹如蝗虫掠过,烧、杀、抢、夺,奸……恶事不绝,似乎完全忘了这里是南晏土地,这些百姓与他们同为南晏人。
内战之祸,胜于外战。
内有京师胡乱砍杀,外有强敌伺机而动。
兵燹之乱,胜于猛虎。
老百姓叫苦连天,每有城池陷落,纷纷闭门不出。
恐慌、害怕、死亡的阴影……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在北平府。
建间二年六月底,京军长驱直入,兵抵北平府霸县。
此一役,晋军死守城门不出。京军叫阵三天后,遂攻,却久攻不破,围霸县城半月,由于粮草问题,再一次在霸县四邻抢夺,百姓怨声载道。有青壮年者,纷纷前往投靠晋军,天下百姓哗然,声讨连天,亦有臣工赶紧上书朝廷,要求皇帝严惩治军不严的邬成坤。
战前换将,不是明君之举。
赵绵泽痛恨邬成坤的不争气,却拿他无法。
经过洪泰朝的政策性消灭,如今赵绵泽手下可用之将并不多。梁国公徐文龙、诚国公元洪畴、定安侯陈大牛,大将军李青……基本都与赵樽有染,他不放心。而邬成坤纵有千般不是,却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从洪泰朝打到建章朝,战场经验极为丰富……更紧要的是,他是赵绵泽的自己人。
建章二年七月,北边大捷的奏疏还在雪片一般飞往京师,赵绵泽不得不装聋作哑,不仅没有惩罚为非作歹的京军。反倒就邬成坤的“屡立奇功”,加食禄,许爵位,赏金银,赐马匹……
纵兵作恶,与民为忧。自此,赵绵泽长久以来经营的“仁厚之君”形象便大打折扣……尤其是在晋王示弱的情况之下,他的咄咄逼人更显不堪。同情赵樽捐物捐粮者比比皆是,尤其几个惧怕“唇亡齿寒”的藩王,纷纷举兵要响应赵樽。
建章二年八月,邬成坤兵抵北平。
这一座“物阜民丰,贼盗奄息”古老城池,遭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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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血的代价!
夕阳落入地平线,秋季的风,入袖催凉。
连续阴沉了几日之后,就在邬成坤兵抵北平府当天,天空便反常地下起了滂沱大雨。仿佛为了映衬即将到来的一场鲜血与杀戮,雨幕与天际连成一线,不过申时,天色已昏暗得如同暗夜。
“轰隆隆!”
“轰隆隆——!”
一个个巨大的雷声滚过耳际,带着低闷和压抑的嘶孔,震慑着北平府。“噼啪”声里,刺目的闪电也毫不示弱,把浓墨似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仿佛一只只狰狞的猛兽张开着它们的血盆大口,凶相毕露地盯着受到兵祸威胁的人们,要伺机攫取他们的性命。
京军到达北平府,一改先前的强势,只是包围城池,却未强行进攻。贪功自大的邬成坤似乎也谨慎了许多,在明知晋军不过几万人,无法与数十万之众的京军扛衡的情况下,也没有“恃强凌弱”,反倒遣了使者向晋王递上了拜帖。
在拜帖中,他除了细说对晋王的仰慕之情外,还表示不论是京军还是晋军,大家都是“一家人”,能不动武便不动武,和平解释才是最好的方案。若不然,战事一开,百姓受苦,生灵涂炭,北平这座千年名都也将毁于一旦,那实在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当然,他也有条件——赵樽大开城门,同意撤藩,与他一同前往京师受审,则战事可免。
信末,邬成坤表示给赵樽两天时间考虑。
两天后若是北平城门不开,京军将强行攻城。
凌然如箭的暴雨,下了一夜,始终未停。
到了次日晌午,雨点儿终于变小,风也歇了气儿。夏初七牵着宝音的小手,踏着地面的积水走向书房。从昨夜回府开始,赵樽便一直待在书房里,吃饭睡觉都没有离开,期间除了与几个军事主官商讨对策,听郑二宝说,他只是一个人待着出神。
“王妃,仔细些……”
晴岚撑着一把大雨伞,走在她的身边儿,顾着她,还得顾着宝音。
“我没事,哪有那么脆?”
夏初七抱着宝音,几步冲出雨幕,跳过书房门口的檐沟,拿袖子为孩子撞了撞头上的雾气,偏头看向书房门口像个雕塑般站立的陈景。
“陈大哥,今儿是你在?”
往常都是甲一守着的,她是有些奇怪。
陈景点点头,并未多言,只眸色暗沉,“王妃来找爷的?”
夏初七唇角一扬,瞥了晴岚一眼,晴岚便了然地上前,站在陈景的面前。
“爷在里头。”
“嗯。”陈景回避着她的眼光。
晴岚眼风扫着夏初七的脸色,不敢“重色轻主”,沉下了脸。
“爷没有说过不许王妃和小郡主进去吧?”
陈景看着她,有些头大。
可“重色轻主”的事儿似乎都不想干。
他含含糊糊地“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下着大雨,你们先回去吧,小心着了凉……”
“陈大哥!”晴岚低低喊了他一声,突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什么?”
晴岚抿了抿嘴,眼睛笑弯成了月儿。
“你过来便晓得了。”
陈景一愣,明知此时不能擅离职守,可女子温润如兰的馨香飘入鼻端,竟是生生扼杀了他的抗拒……夏初七给了晴岚一个赞赏的表情,睁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淡然一笑。
“回头你俩成婚,我定会备上大礼。”
她把宝音的手交给晴岚,走到书房门口。
“王妃……”陈景略微皱眉。
就在他迟疑这一瞬,夏初七哼一声,推门而入。
紫檀木的巨大案几上,摆着一局残棋,棋秤的边上,放着邬成坤呈上的拜帖。封缄处已经剪开,口子剪得极为平整,看得出来剪他的人情绪淡然。紫檀木案几后的大班椅上,赵樽一个人静静而坐,身上衣裳整洁,头发半丝不乱,除了面孔略显憔悴之外,神色随意而从容。
书房里光线很暗,点着一盏烛火,只赵樽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冷空气和熏香的气味儿缠绕在一起钻入她的鼻端,迅速钻入心脏,往全身蔓延……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书房这么冷,你怎的不回屋?”
赵樽看着她走近案几。
“陈景放你进来的?”
他问得淡定,声音也很平静。只一句,夏初七先前得知北平府被围的消息时产生的压抑感与紧张感,便消散了不少。可想到他目前的处境,她鼻子一酸,差一点憋不住心底的情绪,想要扑入他的怀里,抱着他痛哭一场。顺便问问他累不累、烦不烦、苦不苦……
但她终究没有,浸湿的眼睛带着笑,看向他平静的面孔。
“我不能进来?怎么的?你书房里藏了美人儿?”
“呵!”赵樽一扬眉,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可不是来了美人儿?”
“啧,殿下可真会说话。”夏初七原本想要与他抬扛,可看着他黑眸里与她相同的血丝,又说不出来了。顿一下,她微微一笑,径直走到他的身后,双手轻柔地放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上,一下一下,极赋节奏地为他揉捏。
“你莫恼陈大哥,是我用了美人计,强行闯进来的。”
赵樽似是很享受,慢腾腾闭上了眼睛。
夏初七斜过脑袋,看他嘴唇没动,又严肃了脸。
“若是妾身惹了殿下不高兴,甘受责罚……”
她一般不自谦,更不用敬语,“妾身”这词一出口,赵樽便睁开了眼。
看着她,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阿七许久不曾为爷按摩过了。”
遥忆两人在清岗初识时,她签了那张不平等的卖身契,然后便总是这般被赵樽压迫着为奴为婢,为他按摩推拿。后来的北伐战争,她也一直随他左右,每每在他疲乏之时,为他松松筋骨,调节情绪……而这一回,他实则面临的压力比之北伐,比之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艰难。可由于两个人关系一直别扭着,她却没有这么做。
或者说,从阴山那一夜开始,两个人竟然生疏了。
再深的情感,也需要维系。爱情更不是永恒不变的一个死物。它是活的,是一株嫩嫩的幼苗,需要男女两个共同栽培,细细呵护,免它被成长中的风雨所摧毁……一旦有一方放手不加管理,它便有可能枯萎、死亡。
夏初七咬着唇自省一瞬,抿了抿唇。
“是我小性了,妇人心性。赵十九,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要与我这小妇人计较了。”
换了往常,这姑娘是不会随便道歉的。她虽然生成了妇人之身,却有一颗爷们儿的心,必要之时,牙齿都可以生生咬断,又何惧与他的冷战?说到底,还是因为战争在际。
赵樽微微一怔,抬高手,顿了片刻,方才轻轻握住她放在自家额上的手,顺势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阿七过来,便是专程向爷告歉的?”
当然不是。夏初七心里头在呐喊,可是看着他深幽的眸,凉凉的脸,她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唇角微微一扯,她笑了笑,戏谑道,“你若是喜欢听,那便是吧。赵十九,我对不住你,我不守妇德,我不敬夫婿,我……”
赵樽目光专注,没有从她脸上挪动一分。
夏初七被他看得不自在,未等说完,就把话咽了回去。
“这般看我做甚?我脸上长花了,还是又美了?”
毫无节操的自恋着,她想逗乐赵樽。
可他的目光比先前更为暗沉,“若是北平城破,阿七可会害怕?”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眉梢往上一扬,“怕什么我怕?不过么……”拖长了嗓音,她微微一笑,把手轻轻搭在赵樽的肩膀上,凑近脸去,逼视着他的眼,“只是我不忍看北平生灵涂炭的模样。赵十九,北平是你的大本营,百姓敬你、重你,都指着你来护他们周全,若是你保不住北平,丢的也许不是命……丢的是民心,是信任。”
她自认为说得大义凛然。
可赵樽听了,面上毫无变化。
静了一瞬,他又驴唇不对马嘴的问:“我若是那般无用之人,阿七可会离开?”
离开?夏初七下意识眯了眯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也那样面对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有审视、有怜惜……也有一抹复杂的无奈。大抵是这些日子他没有休息好,眼角处竟然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纹路,在书房阴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冷,憔悴,那样子好像从来便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在扛。
夏初七心里狠狠一酸。
“赵十九……”
她记得自己曾说过的,即便全天下人都要对付赵十九,全天下的人都要他的命,她也会站在他的身边。如今……可不正应了那句话么?赵绵泽举全国之力来对付他,北狄、兀良汗也虎视眈眈,谁都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如今的北平府俨然成了孤岛,而赵樽便是孤岛中昂然伫立的一个孤家寡人。
她其实是了解他的,一直了解。
这几年来,两人一起生活,一起成长,一起经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过来,他性格里的缺陷她一清二楚。他并非健谈之人,有一些冷漠,有一些傲气,有一些孤独,甚至于有一些内向……他从来不喜对人说委屈,道心酸,即便他相信她与东方青玄之间并无男女暧昧,也有可能会因为她的不解释而陷入纠结。
也许……是她太任性了,男人也需要温暖。
心里一塞,她的泪腺仿若开闸。
但只一瞬,又被她收了回去。
微笑着,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字说得极为坚毅,“赵十九,你听好了。我对你,珍而重之!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刀山火海、天涯海角,必与你生死相随!”
赵樽眼皮儿微微一跳,沉默着,仍是那般看她。
四目对视着,好一会儿,他突地重重一叹,把她紧紧拥入怀里。
“路转了个弯,还是那条路。”
夏初七仰着头,唇角牵开,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嗯,我们一直是同路。过去、现在、将来!”
赵樽看她一眼,眸子微微暗沉。
“阿七……”哑着嗓子唤她一声,他忽地一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
“喔……赵十九……”
他的热情似火,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吻,雨点似的落下,她应接不暇,嘴里呜呜有声,呼吸都几乎停止,双手不停捶着他的胸口,他低低一笑,轻轻咬着她的唇片儿。
“乖,好久不曾亲热过,爷想你好久……”
“喔喔……”
赵十九疯狂起来,那炙热的情潮,可以让夏初七主动推翻她先前对他的一切判断……他不内向,不冷漠,不傲气,甚至就像一团火,燃烧着他,也燃烧着她。
除了承受,她别无他法。
窝在他的怀里,她双手缠上他的脖子,身子软了下来,乖乖地由他抱着,吻着,也不知怎的,两个人突地便调换了位置,她躺在了大椅上,而他双手撑着椅子扶手,黑眸里像潜伏了两只野狼,目光烁烁地看着她,写满了欲望。
“阿七……爷的积分,够多了,快溢出来了。”
“……”夏初七一愣,也不知怎的就想歪了,脸上臊红一片。
书房里的灯火害羞的闪烁着,微光下的两个人越缠越紧,他吻着她,从唇移到耳侧,掌心膜拜一般隔着一层单薄的秋裳包裹着她动人的曲线,鼻端的呼吸加重,带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撩得她身子酸麻一片,声音如同呜咽。
“赵十九,敌人打进来了!”
“不管。”赵樽低笑一声,撩向她的裙摆。
“赵十九!”
夏初七惊呼一声,臊红的脸蛋儿像贴着炉火,热得发烫……她很想吐槽都兵临城下了,晋王殿下还有心情搞这个……但久旱逢甘露,她与赵十九属实许久不曾亲热,便也有些情难自禁,紧紧攀在他的怀里,抽不得身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叩门声。
“砰——砰——砰——!”
这般有节奏的声音,赵樽一听便知是甲一。
问了几句情况,他长吁一口气,低头看一眼浑然未觉的夏初七。
她脸上浅浅的红晕,半阖着眸子,一副狐媚小模样儿,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与甲一的对话。赵樽漆黑的目光微微一暗,喟叹一声,浅笑把她的裙子轻轻放下去,衣领拉好抚平,突然喊她,“阿七。”
夏初七抬头,雾蒙蒙的眼儿盯视着他,似是意犹未尽,又似是不解他为什么停下。
他笑,宠爱地拎她鼻子,“急了?”
“谁急了?”夏初七红着脸,瞪他。
“不急就好,大敌当前,爷回头再来爱你。”
“……”她有那个意思咩?
看她一脸羞涩与窘迫,赵樽似乎心情很好,拍拍她的头,不待她辩解,整理好自个儿的衣物,牵着他的手,大步往门口而去。
“阿七随我去罢。”
夏初七心里一喜,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出门。
左右看了看,只见包括陈景在内的几个军事主官都在。
“殿下!”他们齐齐行礼,目光似乎有些闪躲。
像到先前书房里的事儿,夏初七双颊像着了火,也不敢与他们对视。
赵樽的脸皮显然比她厚得多,牵着她的手,他一直没有松开。
“王妃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也就是说,他不会再丢下她了,不论做什么。
夏初七心脏被塞得满满的,没有说话,只是紧紧跟着他。
甲一略一迟疑,沉声禀报:“邬成坤拜帖上说两日期限,可就在一刻钟前,他却突然领兵扑向永定门,绑了百十个南逃的百姓……要求我们打开城门,接受朝廷的撤藩旨意……这会儿晋王府门口,围满了那些百姓的亲眷。他们请求殿下,给他们的亲人一条生路。”
人都是自私的。
不管他们多爱戴赵樽,亲人受难,想保的还是自己人。
赵樽嗯了一声,冷冷瞥他一眼。
“原本以为邬成坤学聪明了,没想到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看他不着急,夏初七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似笑非笑道,“这一招比先前彬彬有礼的拜帖看上去狠得多,可明显更无脑,一点都不像同一个人的手法啊?我先就奇怪了,能写出那样拜帖的人,又怎会放纵下属,滋事扰民?”
甲一看着她,“据我得到的消息,先前的拜帖是兰子安所为。”
“兰子安到北平了?”
“是。”甲一道,“昨日才到达京军大营。”
夏初七“咦”一声,“从京师到北平,他倒是花了不少时间。”
身为兵部尚书,又被皇帝委以重任,为了讨伐军的监军,兰子安拥有绝对的权利,可他却偏生拖了这么久才到达北平,在他中途耽搁的时间里,邬成坤一切纵容下属的行为,他似乎都视而不见,也没有阻止,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想要力挽狂澜,但邬成坤似乎却不卖他帐……
“兰子安,倒是个人物。”
夏初七看见赵樽说这话的时候,眉梢微微皱了一下。只一个小动作,她便知道,在他的心里,把兰子安当成个对手了。但就她自己来说,对兰子安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之前,鎏年村里皂角树下那一瞥,那个酸腐的兰秀才。
嘴角轻轻一扯,她笑道:“如今怎办?”
赵樽冷笑一声,看她:“可喜欢刺激一点的?”
“刺激一点?”夏初七愣了愣,也笑,“如何刺激?”
赵樽深幽如墨的眼微微一眯,在看着她时,眸底转瞬而过的光芒,令人心生凉意,可他分明却是笑着的,“走!”
~
“京军来了!敌人来了!”
北平府的长街深巷里,老百姓在哭喊奔走。尽管昨儿晚上兰子安还在城外喊话安抚,但在老百姓的嘴里,那些从京师来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信任的朝廷兵马,更不再是皇帝的兵马,只是敌人了。
“大家快躲起来。”
“阿娘,我们逃吧!”
“逃?兵荒马乱的,我们孤儿寡母,能逃往何处?”
“大婶子,若不然我们与他们拼了!”
“拼不得啊!拼不得。富贵,咱们都是老百姓,他们不会杀的。”
“哼,你们还肯相信狗皇帝的话?”
邬成坤兵临天下,城里嘈杂不堪,各种言论都有。
从晋王府后门出来,赵樽避开那些请愿的人,领着夏初七与陈景、甲一等人一道到达永定门时,暴雨刚停,四处都是震天的呐喊与恐惧的呜咽。暴雨洗过的街道上,到处充斥着脏乱的泥泞,永定门两扇鎏金铜钉的门上,淌着一道道雨水冲刷的痕迹。隔了一道城墙传来的叫阵声,尖锐得如同绝境中发出的最后嘶吼。
“打开城门!”
“晋王出来受降!”
“受降不杀!”
外面的京军还在叫嚣。
里面的人看到赵樽过来,仿若看见了曙光,纷纷闭上嘴,目露期待。
大地在震动,细雨在哭泣。
可永定门里,人群却静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赵樽冷冷一扫,面无表情地看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准备迎敌!”
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豪言壮语与励志鸡汤,可强敌兵临城下,百姓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只需要这样几个字,便是一种讯号,自然是能够震奋人心的。人群沸腾了,热血激荡了,不过霎时之间,城垛上,城门里,成千上万的晋军兴奋的同时呐喊,狂呼。
“誓死效忠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马在嘶鸣,战刀在颤抖,晋军兵士的血液在燃烧……
灰暗了几日的天空,似乎也亮出了一丝光线。
“报——”
正在这时,一个兵士从垛口的台阶上奔了下来。
“殿下……”唤了一声,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声音已然哽咽。堂堂七尺男儿,趴伏在地上的身子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赵樽神色一凛,“到底何事?”
那兵士抬头,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痛恨的光芒,“邬成坤把抓到的南逃百姓带到了城门外,刚才他们喊话说,若是晋王不开城门,不去受降,他们每隔半个时辰就杀一个,杀完了再去抓,一直到杀光为止……”
拿老百姓来做人质?这也太无耻了。
夏初七眉头狠狠一跳,瞥向赵樽。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城楼上走,她稍稍一顿,也跟上了他的步伐。从门口到城墙上的台阶不多,仅仅几十而已,她却觉得走了很久,步子也十分的沉重。
城墙上的风很大,吹在身上有些凉。
可是,却不如她看见城墙下那一幕时的心凉。
由于城墙上有晋军埋伏的弓箭手,邬成坤的人马堵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层层叠叠的京军拿着盾牌,把邬成坤护在中间。在第一排拿盾的兵士前面,有一群老百姓模样儿的人,他们的脖子和双手被粗麻绳拴着,像狗一般被京军兵士牵着,双膝跪在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看见赵樽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便有人痛哭。
“晋王殿下,救命……”
“晋王殿下,救救我的孩子吧……”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里,一个京军校尉着装的人哈哈一笑,猛地一脚踢在一个老者的脊背上,哼哼道:“你还指望晋王救你,你们家晋王都自身难保了,不晓得哩?嗤!算你们狗命大,我们大将军说了,只要晋王打开城门,跪着出来,给我们大将军磕头认错,便不与你们小老百姓为难。”
一席话,他音调放得很大。
话音一落,场上便响起一阵阵的吸气声。
让赵樽跪着出去,磕头认错,邬成坤也真敢想啊?
“太过分了!”
“他们太过分了!”
有人在低低鸣不平,却无人看清赵樽的面色。
一直打胜仗的京军,自我膨胀的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一个小兵调侃道,“哈哈,晋王这辈子都没有做过狗吧?真想看看晋王摇尾乞怜的样子。”
又一个轻松的笑着,又踢了一脚,接着道:“晋王殿下高高在上惯了,岂会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自降身份?你们记得啊,若是被砍杀了,都去找晋王算帐,哈哈哈!”
“晋王殿下……!”
那阵前,呜咽声声。
这时,邬成坤看赵樽没有动静,似是不耐烦了。
他高坐马上,大声吼道:“我数十声,晋王再开城门,我便开始杀第一个。”
从京师打到北平,一战未败的胜利已经冲昏了邬成坤的头脑,兵士们一句又一句的叫嚣完,他看赵樽都没有反应,心里更是瞧不上这个大将军王,鄙夷地冷笑一声,他看着城楼上的赵樽,低低一喝。
“王贵,数!”
“是!”叫王贵的兵士沉声一喝,“一!”
“二!”
“三!”
在王贵的报数声里,第一个兵卒手上的大刀已经对准了一个少女的脑袋。那姑娘穿了一身带着补丁衣裳,蜡黄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看便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年纪约摸才十一二岁,被刀顶着脖子,身子便抖糠似的颤抖起来,一双无辜的眼睛巴巴的看着城墙上赵樽,青紫的嘴唇却发不出半句声音。
“五!”
王贵的声音还在继续。
看赵樽仍然没有动静,邬成坤的大笑也穿透清晨的薄雾传来,满带嘲弄。
“晋王殿下,早知你南征北伐,功勋卓越,战无不胜,老夫一直佩服得紧,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什么冷面战神?狗屁!除了做乌龟,老子欺到你头上了,你又能如何?你不是爱惜子民,悲悯苍生吗?怎的,眼睁睁看着你北平的属民被杀,都不肯冒头?”
老匹夫声音一落,便有晋军大喊。
“邬成坤,你疯了?晋王殿下是何等人?你敢让他为你下跪?莫说是你,即便是皇帝在此,也不会让他受此侮辱。你可晓得,侮辱晋王,便是侮辱皇室,你该当何罪?”
“罪?”邬成坤狂笑不已,“哈哈哈,等你们有命去京师再说。”
“六!”
“七!”
王贵声音沙哑,似乎也紧张起来。
整个永定们,无人不心跳加速,夏初七也攥紧了拳头。
只有赵樽黑眸灼灼,一动不动,身上的披风被冷风一灌,高高扬起。
“慢着!”
王贵数到“九”时,他像是考虑好了,突地暴喝一声。
“本王这便开城门,跪出去。”
“殿下——”无数人在悲愤的高呼。
赵樽冷笑一声,宛若未觉,一字一顿冷冽如霜,“本王这一生,从不轻易向人下跪。若是今日必用一双膝盖来换得百姓的性命。那么,我跪。”
“殿下!”
他声音刚落,又是一阵阵异口同声的呜咽和阻止。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不可啊!”
“呜……殿下……”
看见赵樽服了软,邬成坤得意到了极点。他哈哈大笑着,猛地扬手举起钢刀,指向城楼,“老夫时间有限,立马跪着出来!”
“哈哈哈!”
在他的吼声里,无数的京军一同狂笑着。
他们在嘲笑赵樽的软弱,在嘲笑他们曾经示为英雄的人,竟是如此不如堪。
可是,在他们的笑声里,晋军的悲愤却达到了极点。看着赵樽受到羞辱,对他们而言,就如同被人扇了耳光,个个都恨不得上去与京军拼命。但有赵樽的严令在,他未下令,他们敢怒不敢言,更不敢阻止。
围观的北平百姓私下骚动着,也在窃窃私语。
不忍,同情,却无人敢出声。
在众人的注目中,赵樽低头,淡淡看向夏初七。
“阿七,我若下跪,你可会看不起我?”
夏初七仰着头,目光柔和的看他,莞尔一笑。
“不会,我会陪着你跪。”
“不必。”赵樽粗糙的掌心抚了一下她的脸,捋顺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做这种事,我一人足矣。大家记住,下跪不是耻辱,草菅人命,祸害百姓才是耻辱。”
赵樽沉声说罢,丢开夏初七的手,调头转身。
“开城门——”
“不要啊,殿下!”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声音落下时,城外一个被粗绳拴着的壮汉,突地大喊一声,猛地朝那个被人持刀胁迫的少女扑了过去。他重重呼吸着,紧紧压在少女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大喊。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北平百姓,受了晋王殿下的恩惠,方才得享这两年的太平与温饱日子,眼下晋王有难,我等如何能让晋王受辱?老子不怕死,狗日的京军,狗日的皇帝,来吧,杀了我,老子不怕,老子的女儿也不怕死……啊……”
短促的一声闷响后,他话未说完,双目猛地一瞪,只听得“扑”一声,一口鲜血便顺着唇角溢了出来。紧接着,他无力地倒在了少女的身上,至死也没有合上双眼。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
无数人都惊在了当场,看着他匍匐的背上,那一柄带血的钢刀。
谁也没有想到,已经做了俘虏的老百姓里竟然会有人反抗,还反抗得这么悲壮,这么彻底,这么煽动人心。那名条件反弹杀了人的京军也呆愣住了,他忘了拔刀,也忘了反应,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爹——”
良久,道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寂静。
那名瘦弱的少女,先前还吓得浑身发颤,可看到父亲惨死刀下,却突地怒了。她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母狮子,挣扎着推开了父亲的身子,颤歪歪站起来,龇目欲裂地瞪着那名兵士,然后冲他撞了过去,张开嘴巴,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啊!”那兵士大声惨叫起来。
“放,放开!”
他痛呼不已,可那个少女显然已经疯了。
她怪异地露出一抹笑容,越咬越狠,哪里有松口的意思?
一抹猩红刺目的血,从那名兵士的胳膊上流了下来,也从少女的嘴里,流入了她的脖子,流遍了她单薄的身子……不过也只一瞬,她便松开了嘴,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前,也插着一把同样的钢刀。
为求自保,那名兵士的刀插入了她的胸口。
如此,她也成了继她爹之后的第二具尸体。
“京军杀人啦!”一名被拴住的年轻后生血气方刚,见此情形,便不管不顾地冲上了上去,试图与京军拼命,可百姓之力,如何对抗国家机器?“镫”的一声,从拔刀到入肉也不过短短一瞬,钢刀便砍穿了他的头颅。
鲜血与杀戮,可以让人疯狂。
鲜血与杀戮,也可以激起反抗。
先前一直没有吭声的老百姓,吼了起来。
“狗皇帝屠戮百姓,天理不容!”
“畜生啊,他们是畜生啊,是畜生。”
这时,人群里突地暴出一道坚毅的喊声。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一道声音刚落,另外一道又接踵而至。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再一道声音落下,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极为突然,不管是杀人者,还是反抗者,事先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不过刹那,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不敢反抗的老百姓,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尖叫着,愤怒着,呐喊着,像一只只被激怒的厉鬼,披头散发地冲向京军兵卒。
一个个活人变成了尸体。
一颗颗头颅滚在了泥泞中。
狰狞,恐怖,蔓延到了骨髓里……
战争终于以鲜血和死亡为代价,拉开了它的序幕。
“殿下!呜……”
城墙上的晋军,大声呐喊和呜咽起来。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与狗皇帝干!”
“晋王殿下!反了吧。”
“天道不允,民心所向,晋王殿下,反了吧。”
一道比一道高昂的声声如同猎鹰的嘶鸣,响彻了北平府的上空。赵樽挺直了脊背,紧紧抿着双唇,一脸的悲痛、凛然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却许久没有吭声。
“反了!反了!”
“杀回去,报仇……报仇!”
老百姓们也被鲜血刺激了眼球,胸中的愤怒到达了极点。他们与受辱的晋军一样,从看热闹的围观到义愤填膺的想要报复,也不过短短的时间。无数人沸腾着,朝永定门挤了过去,他们的激动已不可收拾。
“殿下!”陈景单膝跪在地上,高仰着头,声音悲愤且沉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水分明在眼眶里打转,“末将愿出门迎战,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属下也愿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甲一跪了下来。
“属下愿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一个人跪了下来,一排人跪了下来,一群群人都跪了下来。
“我们都愿意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北平城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我们都不怕死,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赵樽凉凉的目光里,一片冰冷。那一百多人的死亡,像一束愤怒的火种,燃烧在他的心上,他其实早就该毫不犹豫地拿起战刀,但他知道,还缺一个火候。那个时候杀出去,将会死更多的人。
哀兵必胜,悲愤可以让人无惧。
“唰”一声,赵樽猛地拔出腰间长剑。
一步步走向垛墙边上,他面向着京军,声色俱厉。
“要破北平,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誓死追随晋王殿下,要破北平,便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早已做好准备的晋军,沸腾的热血被烧到极限,他们赤红着双眼,带着满腔恨意,化成复仇的力量,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穿透苍穹,直贯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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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战北平
风动马嘶,旌旗飒飒!
呐喊呼啸,云层千里密集,气氛紧张而压抑。
邬成坤兵临城下,北平一战在所难免。可赵樽手底下的晋军人数不足十万,即便群情激昂,拼死护城,但在数量上与永定门外的京军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历史上有不少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听上去很是激动人心,让人热血沸腾,但其惨烈程度,非史书上那三言两语说得那么轻松。
“胜负”不仅仅是两个字眼,还是人命,无数人的性命。
城楼上瑟瑟的秋风,卷起赵樽身上黑色裹边的披风。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如同此时每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紧张、期待、不安,五味陈杂……
“殿下!事不宜迟,下命令吧。”
陈景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上前请命。
轻“嗯”一声,赵樽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他一步一步沿着城楼的台阶走下,一张布满阴云的面孔上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阴霾与冷鸷,身上战甲闪着冰冷冷的光芒,仿佛刀尖一般锋利……
“赵十九——”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夏初七小声喊了一句。
赵樽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头,面色苍白的小妇人就那般站立着,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唇上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在给即将出征的夫婿鼓励,又像是在与他依依惜别。
若不是他目力极好,一眼便看见她眸底隐忍的紧张与强抑下的慌乱,他一定会认为她真的很轻松,一点也不惧。
一场看上去胜负明显的战争,没有人是不怕的。
以前他不怕,是没有牵挂。
如今妻女皆在城中,他败不得,也败不起。
“阿娘,阿爹——”
未等他说完,这时,在人挤着人泥泞长街上,传来一道稚嫩得宛如小黄鹂鸟儿的声音。她未知危险,欢快的高声喊着,像是小孩儿去赶集一般,兴奋得。
小丫头正是被晴岚抱在怀里的宝音。
在她们的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郑二宝。
“爷,小郡主哭闹着要来,奴才没法子。”
二宝公公被赵樽冷飕飕的目光一刺,吓得不轻,赶紧解释。可小宝音根本不知战争为何物,左顾右盼着,觉得今儿的北平城很热闹,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宝音喜欢热闹,看这么多人在,更是满心欢喜,挣脱晴岚的胳膊,便朝赵樽跑了过来。走近了,见阿爹一动不动,像是有些生气,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猛地一把抱住赵樽的腿,昂着小脑袋,目光晶莹发亮。
“阿爹,你今日好帅,宝音好喜欢你。”
小女儿的声音,嫩嫩的,脆脆的,一声又一声。
“阿爹……阿爹……”
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能抵得住这般的撒娇,更何况小宝音常挂在口中的人从来都是阿木古郎,更是没有夸过她爹长得帅……
赵樽黑沉的面孔缓和下来。
喟叹一声,他弯腰将小宝音抱在臂弯里,捏了捏她因为奔跑变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又顺手为她理了理头上的羊角小辫,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舐犊之情。
“你与你娘先回府去,乖乖等着爹。”
宝音很不习惯这个“冷爹”的亲热,可没有孩子是不喜欢受大人宠爱的,更何况她难得看到父亲温柔的笑脸,胆儿便更大了,小嘴巴一撅,娇声娇气地道:“不嘛,宝音要与阿爹在一起。”
赵樽瞥一眼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有些无奈。
“听话,阿爹是去打仗。”
“宝音也去打仗。”
“……”看着女儿娇憨的小脸儿,赵樽眉宇间已有笑意,“等你长大了,爹便带你去。”说罢他转头看了一眼微笑的夏初七一眼,又朝晴岚使了一个眼神儿,把怀里的小宝音递到她的面前。
“护她娘俩周全。”
几个字很简洁,对晴岚来说却有千斤之重。
主子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一切都还没有顺当,却遇到大战初始。如今晋王府里,包括护卫家丁在内的男人都投入到了战场上,赵樽实在派不出更多的人来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所以,晴岚这个身手不错的丫头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被委以重任不轻松,尤其此时。
可是,被委以重任也可让一个人陡生勇气。
晴岚轻轻抱住小宝音,目光坚定。
“我在,小郡主与王妃就在。我死,小郡主与王妃还一样在。”
赵樽目光一眯,点点头,没有与她再多说什么,而是侧身走向边上站立的陈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与夏初七短暂的对视一眼,方才缓缓的,缓缓的转开头去,森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肃杀之气。
“备战,开城门。”
“是。殿下!”
陈景声音沉沉,话是对赵樽说的,可他的眼风却是瞄向抱着孩子的晴岚。在大战之前,连空气里的风似乎都想找机会与亲人交代几句,但是他却来不及与晴岚多说半句。
在人群之中,两个人只是默默地看向对方,只有一眼,晴岚便大步转了身,抱着宝音,领着郑二宝与夏初七一道离去了。永定门马上便要短兵相接,她们留在这里,极不安全。走得越快,越好。
“保重!”
陈景看她带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握紧手上的腰刀,胸中的悲壮之感一阵阵激烫,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没有任何人听得见,甚至他也不知道,在晴岚转身那一瞬,也低声说了与他相同的两个字。
“保重”便是最好的嘱咐。
对于男女之情,陈景往日并不上心。
一直以来他两个之间,都是晴岚付出的多,他只是感触于这个女子的温柔、善良和善解人意,还有她对他的那一份深情。
可是,就在这生死未卜的大战之前,一种有可能会永久分别的情绪,却让他突地发现,他对于晴岚的喜爱,比自己以为的要深了许多。
“阿娘,阿爹为什么不要我们?”小宝音紧紧抱着夏初七的脖子,嘟着小嘴巴,还有些不服气。
夏初七拥住他,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阿爹不是不要我们。正因为他要我们,才让我们走。我们安全了,他才没有后顾之忧。”
也不管宝音能不能听懂,回晋王府的路上,她一遍遍为女儿解释赵樽的“狠心”,也一次次担心着永定门的情况。
她知,从今日起,一切都将会变得不一样了。
等到战事结束,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不知他们这一家人,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她不能退缩,更不能拖赵樽的后腿。
这一刻,她听不见背后的人叫马嘶,只快步与晴岚入了晋王府,径直去了书房里的秘室,然后,慎重地把宝音往晴岚的怀里一塞。
“晴岚,帮我照看好她。”
“王妃,你要做甚?”
“他在的地方,我便要在。”夏初七转了转左手腕上的“锁爱”,目光一沉,像是笑了,眸底缓缓流淌出来的情绪,竟是快活的,“更何况,今日正是检验火器成果的时候,我这个总工程师,如何能不去?”
晴岚听不懂那许多,却毫不意外她的举动。
她与殿下两个,总是生生不离的。
若是可以,她也想要披甲上阵,与那个男人一道策马杀敌,鲜血共染襟,但是怀里的小人儿,却有千斤之重。她在,这便是她的战场。
“王妃放心,我定会护小郡主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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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擂动,马踏声声。一道道金铁相击的刺耳声,尖锐地划破厚厚的云雾,这一片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有人类最原始的野性、力量,也有振奋与激昂的激情。
惨烈的惊叫声,猩红的血污色,把北平府的上空,描成了一副狰狞恐怖的画面,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带着一道道震慑人心的呐喊,把晋军南下的首次战役,刻画得极为悲壮。
“不要怕!赵樽区区数万人,如何与我大军抗衡?”邬成坤大喊着,举刀指挥兵士冲击。
可是,他声音刚落,便听见一阵“哐哐”的破空声。心里一窒,他转头看去,只见在永定门宽敞的道路上,一排排挂着红衣的火炮被晋军兵士推了出来,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扛着火统,腰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火器——手雷,脚步整齐的冲了过来。
“快看,那是什么?”
京军的脸上,露出见鬼一般的惊讶。
他们见过火器,却没有见过这样的火器。
“轰——”
很快,流星炮发出反击的第一响。
从射程来说,冷兵器时代的弓弩,远远不能与加入了后现代理念的火器相比。大炮、火铳、手雷……各种火器混在一起,有着怎样的震慑力?
这一刻,邬成坤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来了。
怒视着前面一排排倒下的人,他怔住了。
火炮声里,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震动。随着炮声而起的一片片烟雾,黑压压卷来,像野兽的钢牙,撕碎了无数人的身体。
“天啦!太恐怖了!”
“快退!快后退!”
有人在大声喊着后退,邬成坤恼了。
他高仰起头,大声呐喊,“不许退。”
“冲!都给我往前冲。”
“他娘的,谁敢后退,老子一刀砍死他。”
可是,不管他喊得多么大声,再也无法聚起士气。杀气森森的晋军,好似龙卷风一般席卷而来,冲击着京军的阵型。
“大将军,抵不住了!”
时下的战争,靠的便是人组成的队列,阵型一散,便如决堤的江河之水,再也抵制不住敌人的冲击。声嘶力竭的叫唤声中,有一些京军兵士开始逃跑,坚固的人强很快便被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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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从晋王府再回永定门时,城门早已经洞开,两军人马也在炮声中战于一处。
北平城,还在晋军的掌控之中。
她目光沉沉,极快地飞奔上城楼。
城楼下,密集的人影、锐利的战刀、刺目的鲜血、残缺的躯体、嘶吼的战马、“晋”字的旗幡,人群中满脸肃杀的赵樽……看着这一切,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除了人多,京军没有任何优势。赵樽要以弱胜强,若是没有必胜的心理,士气不高,如何能胜?这一刻,他等待了许久,也策划了许久,终于将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
人人都懂破釜沉舟勇气。
可除了赵樽,很少有人能做到极致。
那一百多个枉死的百姓,不会白死的。
紧了紧拳头,一种独属于战场的杀戮之气,席卷了她的感官,激荡着她的血液,她红着眼,几乎没有多想,便大声呐喊起来。
“为了荣誉而战,晋军必胜,必胜。”
战场之上,在千军万马面前,她的声音很快便被潮水一般的喊声淹没了。可是,很快又被另外一波更为激昂的声音取代,变成异口同声的呼喊。
“为了荣誉而战,晋军必胜,必胜!”
“轰隆”一声巨响,在火药特有的硝烟味儿里,再一道炮击在京军中炸开,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也鼓舞了晋军的必胜的信念。
他们始终相信,站在他们前面的人,是百战百胜且从无败绩的战神赵樽。也相信,只要赵樽锋利的刀尖所指之处,一切的阻挡都将化为灰烬,烟消云散。
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
“战神赵樽”便是一座丰碑,是晋军的信仰。
这一刻,也成了无数北平人的信仰。
“兄弟们,为了殿下而战!”
一个校尉宏亮的声音响起,很快整个晋军都换了口号,“为了晋王而战”的呼声在北平城的上空久久回响,与喊杀声连成了一片,激越地冲破了云层,撕裂了战场的压气,激荡了无数人的胸襟!
“为了北平而战!”
“为了父母而战。”
“为了复仇而战。”
“为了杀狗皇帝而战!”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战斗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是他们不畏生死的勇气。听着震天的呼声,赵樽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不是习惯喊口号的人,更不像夏初七这种后世的特种兵,习惯了政治口号,他只是在杀人,杀人,一直不停的杀人,他手上的长剑是武器,他的目光也是武器,震慑着成千上万的京军。
狭路相逢,勇者胜。
赵樽习惯性身先士卒,杀在前面。
他在前面,后面便会有无数人呼应。
他不怕死,整个晋军都不怕死。
他不怕死,整个北平城的老百姓也都不怕死。
一些年老的、无力的妇孺,他们没有武器,有的回家拿着菜刀,有的提着板凳自发组成了人墙,阻止京师突入城池。有的人甚至把家里的门板拆了下来,帮着转移晋军的伤兵,完全不惧京军的刀戟……清晨的薄雾中,看上去嘈杂纷乱的永定门,一切却是井井有序,让远道而来的京军大惊失色,军心涣散。
“啊!”一声惨叫。
赵樽的面前又一个人倒下。
“我的娘啊!天啊……”
来得及喊娘的人是幸运的。
更多的人,一个字都没出口,便为了一场原本与他们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战争,祭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在死亡的阴影面前,在“冷面阎王”震慑面前,京军阵形散乱了,被晋军里的那一支蒙族骑兵“泰安卫”冲击的七零八落。
赵樽冷冷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纵马向前几步,举剑一呼,“晋军听令,邬成坤纵兵为恶,屠杀百姓,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为枉死的百姓报仇!”
“报仇,报仇!”
复仇之火,越烧越旺。
兵败如山倒,混乱之中,邬成坤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隔着人群看向远处卓然而立的赵樽,一双赤红的眼睛,渐渐凉却。
京军的包围圈早就冲散了。
无数的兵士都化成了尸体,倒在他的面前。
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始料未及。
更没有想到,会输得这么惨。
难道真就这样回天乏术了?他表情呆滞片刻,突地回头,朝身侧的副将大吼一声。
“快,向兰尚书求援。”
除去今日围攻北平府永定门的人,京军还有至少一半的兵力,屯于十里外的大黄沟,在兰子安的掌握手上。
在他们前往叫阵之前,兰子安给了赵樽两日期限,自是不同意邬成坤的举动。可邬成坤素来看不上兰子安少年得势的样子,嘲笑他一介书生意气,根本就不懂得带兵打仗,一意孤行要逼赵樽弃城投降。可他哪会想到,“软”了这样久的赵樽,原来早有准备。
在看见神机营携带诡异的火器加入战场时,他便已经恍然大悟了——原本一切都是圈套,在他得意忘形时,早就已经钻入了赵樽的计谋里。
赵樽兵力是少,如果与他硬战,胜负难说。
但赵樽不跑,不走,不战,分明是假。
若是他没有野心,又如何会训练一支那么强大的神机营?若是他没有野心,那些不知打哪钻出来的蒙族骑兵,又是来自何处?
他终于懂得了,赵樽想要的是一个起兵的正当理由,一个做给天下百姓看的理由,同样,他也需要一个反败为胜的心理契机……
他的行为成全了赵樽。
那些无辜百姓的死,是赵樽起兵南下的最好借口。
半个时辰后——
邬成坤脸上溅到的鲜血更浓了,京军的队伍也越缩越小。可晋军士气如虹,越战越勇,终于把他们逼到了绝路。
一生戎马,邬成坤曾经跟随洪泰帝打过无数的胜仗,虽知赵樽骁勇,但心理上一直看不起他这样的后生小儿。如今一败涂地,遥望苍穹,他后悔不已,真想自戳双目。
不愿意面对现实,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一切,经营了一辈子的一切,都将在北平一战中轰然崩塌!
“邬大将军。”晋军中有人大喊,“晋王仁慈,降将不杀。你还是赶快跪到我们殿下面前,大喊三声祖爷爷,求他饶命?”
先前邬成坤逼赵樽下跪的事,晋军都记上了仇,如今局面反转,不损一下邬成坤,又如何消得了那口气?
“哈哈哈!”
有晋军嘲笑着大喊,“只是下跪认输哪里够?舔干我们殿下脚上的泥巴,爷爷们才能饶他一命。”
“哈哈!邬老儿,你也有今日!”
“跪吧!跪——”
现实报来得如此之快!
邬成坤看着晋军中一个个年轻的将领,他们意气风发,却都是他往昔在朝堂上根本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便知晓这些全是赵樽培养的新生力量。
琢磨一想,他不由暗叹——朝中无将的皇帝,根本不是赵樽的对手。赵樽是有备而来,可京师的小皇帝还在做着他的美梦,根本不知赵樽的真正实力。
“大将军!”
他正嗟吁,一个京军兵士冲了过来,扶了扶歪着的头盔,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结结巴巴地道:“兰尚书说……说……”
“说什么?”邬成坤气得啐他一口。
“说大将军你不听劝告,擅作自张,自食其果也是应当。如今晋军士气大增,京军且不可与他们硬碰硬,他已领兵退往霸县,并将此间情况上奏朝廷,请求陛下定夺,治你之罪。”
“什么?兰子安这个狗娘养的。”
邬成坤脸色苍白,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悲凉,和着晋军给他的一声声羞辱,使得他情绪几近崩溃。
数十年的战场生涯,他都没有做过逃兵。但这一刻,他不甘心死在这里,他必须要逃,要找兰子安那个王八糕子理论……
“呸!”狠狠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搓了搓,他一手握紧战刀,另一只手猛地拽住马缰绳便调转马头就往永定城门的反方向冲了过去,身形极快。
“快!抓住他!邬老狗要逃!”
离得近的晋军发现,大声嘶吼起来。
“抓住邬老狗!”好几个晋军扑了上去。
陈景离他不过数步之遥,可中间隔着晋军与京军,一时蹿不过去,看邬成坤背影越来越远,他着急地拍了拍马屁,大吼一声。
“斩邬成坤头颅者,赏银百两。”
他冷厉的声音还未落下,只见原本骑在马上的邬成坤,前倾的身子猛地一顿。像是突然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他僵硬一瞬,突然缓缓转头。
他惊恐的目光里,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
紧接着,“通”一声,他从马上栽下,一动也不动,一股股鲜血从他的脖子上溢出,顺着滑入泥泞,土黄色的泥,鲜红色的血混杂一起,显得格外狰狞。
“咝,死了!”
“邬老儿死了!”
有人抽气着,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只见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护甲,稳稳的从他的脖子贯入,要了他的性命,却没有给他交代一句遗言的时间。
邬成坤一死,京军全都乱了套。
退!退!退!他们不止往后退去。
“殿下!”
这时,有人高呼了一声,人群的视线便聚到赵樽身上。
天地之间,似乎瞬间寂静一片。
冷冷的风高高扬起赵樽的披风和他染血的战袍,他高居战马之上,手挽着弓箭,冷冽的眼神里带着狂傲的杀气,清越的声音,沉稳有力。
“陈景,记得你的一百两。”
陈景手上的钢刀微微垂下,鲜血滴入泥土,可他的目光惊愕着,看着不远处凝视自己的人,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晋王,一百两也要?
“喊话!”不待他回神,赵樽又冷冷吩咐。
“是!”陈景与他对视片刻,心里一叹,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京军兄弟听好了,你我本是同宗同祖,并无宿怨,吃大晏的饭,穿大晏的衣,是大晏的人,何苦自相残杀?”
“……殿下有令,放下武器投降者,一律无罪。愿意投奔晋王,晋军欢迎。想要自请离去,晋军也绝不阻挡!”
战争什么最重要?军心。
原本京军便乱了军,邬成坤一死更是如一盘散沙。他们之所以还在反抗,只是求生的本能。如今听了陈景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战斗的意愿?
“丢掉武器,绝不追责!”
陈景连续喊了三次,京军中终是传来“哐当”一声。
大众都不喜欢出头,但有人出头,便会有随众心理。随着第一道武器落地的金铁声,京军兵士纷纷响应,丢下了手上的武器,无辜地看着之前的敌人,也看着人群中的赵樽,目光里有畏惧,也有活命的期待。
定安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人并肩站在一处,却无人说话。
“跪!”
先前的侮辱,并没有让晋军释怀。
他们呐喊着,高举着战刀,喊声响彻天际。
“跪下!”
晋军围拢上去,把京军残兵圈在中间,手上长枪对准了他们的脑袋。而外围的大炮与火统,也闪着锐利的光芒。
“扑通!扑通!”
下饺子似的声音里,京军很快便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饶命!”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樽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的冷冷一扫。
“免!下去安置罢。”
邬成坤死了,京军投降了,耻辱洗刷了。晋军高举武器,列阵大吼着“晋王千岁”,而城门口的老百姓,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向赵樽行大礼。
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地,赵樽却没有办法一个人享受这样的尊崇。他转过头,与城墙上那女子的目光遥遥相对。
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可以感受对方的情绪。
他微微一笑,转过头来,看着还在秋风中瑟瑟翻飞的“晋”字旗与满地的鲜血和尸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沉出声。
“邬成坤被建章皇帝委以重托,领三十万大军前往辽东讨逆,却枉顾皇命,滞留北平府,恣意生事,侮辱藩王,欺压百姓,奸淫妇女,滥杀无辜,是乃为臣不忠,为将不义,为人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之徒,竟身系朝堂大业……陛下将江山社稷托付于这样一群屑小之手,长此以往,如今治理政务,整肃朝纲?可叹!我祖宗基业,已是危如累卵,不替天行道,枉为赵氏子孙……”
他沉沉的声音,贯入北平府的天空。
暴雨后的天际,此时阳光大盛,隐隐浮出一条七彩的虹光,光线晶莹的跳跃着,铺陈在赵樽乌黑甲胄之上,也落在夏初七烁烁的眸底,同时也照亮了昏暗许久的北平府,照亮了整片天地。
史载:建章二年八月,赵樽于北平府永定门杀邬成坤祭旗,述十宗罪,并告天下万民曰:“……我受封以来,为谋大晏社稷之和顺,一味忍之、让之、避之,不与之兵戎相见……然,逆臣无道,寡廉鲜耻,丧德于国,有祸于民,乱有怀世之心,陡增杀戮,使得四野尸横,其罪罄竹难书……皇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替天行道,举兵讨之,以清君侧’。今起兵诛逆,实不得已,只为奉天之命,讨伐奸恶,以安大晏社稷。”
那一日,北平府万民空巷。
老百姓燃鞭炮,送行装,捐粮草,沿途欢呼。
历史性的一战,硝烟已经散去,但历史的巨轮转动到,赵樽与赵绵泽之间,已成不死不休之势。
那一日,没有人会料到未来的国运,也无法预测赵樽起兵将会为南晏朝廷乃至整个天下带来怎样的沧桑巨变。但战争的烽烟已然点燃,赵樽的纛旗也已染血,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南下的脚步。
第300章 迫与反迫!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
在一连数日绵绵不绝的秋雨之后,八月的京师城里雾蒙蒙一片,像是被天生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气。中秋刚过,长街深巷、酒楼店铺、妓坊茶肆中……人们已然罩上比甲,添上衣襟来御秋寒。
通往正阳门的官道上,有几处低矮的路面。一下雨,便积成了水洼,行人纷纷避让不已,偶有顽皮小儿从水洼中踩过,溅起黄浆污水,定会招来怒骂。
这时,细雨中,一匹快马从远远疾奔而来,嘴里高声喊着“北平急报,行人闪道”,一连踩过好几个水洼,铺了行人一身的泥泞,却一字句告谦都无,扬长而去。
可脏水溅了身,行人只惊叫一声,却怔怔的不敢发出一句骂声——因为那个人是军驿里的军爷。这般作派,定是出大事了!
驿使高举文书,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正阳门直到承天门,惊得无数的行人驻足观看。
赵楷正准备从承天门入宫。
看见驿使冒雨驰来,微微蹙眉。
“何事如此慌张?”
驿使不认识肃王赵楷,却认得他身上那一身亲王袍服。愣了愣,他勒住驿马,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珠子,踩着马蹬翻身下马,大声道,“启禀殿下,兰尚书八百里加急奏疏,晋王赵樽在北平府杀邬大将军,誓师南下,起兵了!”
老十九起兵了?
赵楷微微一愣,右手的拳头情不自禁的握紧。与承天门两侧的侍卫们一样,他一动未动,脑子里的画面是北平府连天的战火,还有北平永定门无数伏地的尸体。
一种无形的血腥味,飘过关山万里,随着驿使入京,弥漫在了京师这一片繁华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时间里,“晋王在北平府起兵了”几个字便如同一枚震慑力十足的火箭炮,把个平静的京师城炸开了锅。
文武百官、王侯公卿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纷纷入朝觐见皇帝,商讨对策。可在这个紧要关头,赵绵泽却未召见任何人,只把呈上奏疏的赵楷单独留了下来。
“六叔,赵樽起兵造反,你可有意外?”
意外么?看着眸色温和带笑的皇帝,好久没有被叫过“六叔”的赵楷紧紧抿了抿唇,思量片刻,方才道:“微臣并不意外。”
顿一下,他瞄着赵绵泽的脸色,恭顺地道:“微臣只是没有想到,邬成坤领三十万大军,几近碾压的人数,竟会这般轻易地折戟沉沙。只北平一战,便折损过半,毁了一世英名,还丢了自家性命……”
“哼!”赵绵泽眯起眼睛,看向他肃然的面孔,“若换了是你,可会轻易落入赵樽的陷阱?”
被他情绪不明的眸子一刺,赵楷紧张片刻,挺直的腰板微微弯下些许,拱手一拜。
“回陛下,微臣虽自幼习骑射武功,但未曾上过战场。对战事亦是不甚了了。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便邬成坤不落入赵樽的陷阱,恐怕此战也讨不得好。”
“荒唐!”
一声低呵,赵绵泽像是怒了,猛地甩开了袖子。在御案上的摆件“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里,他冷不丁转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赵楷,冷冷一笑。
“你们人人都敬他,畏他,可朕却是不信,赵樽他真就长了三头六臂?邬成坤不过是犯了得意忘形的老毛病,轻敌贸进,中了他的诡计。若是他集中三十万大军之力进攻北平,即便是用踩的,也能把区区数万晋军踩死……”
赵楷喉咙狠狠一滑。
他虽然没有打过仗,但兵书和战例却看过不少,非常清楚治军打仗不是单靠人数占优就能取胜的。在正面战场上,但凡有一方士气低迷,外加战斗人员折损严重,基本上人心涣散,要胜无望……依他所见,这一回,若不是兰子安退至霸县,就当时那个情况,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三十万大军会不会都填了老十九的胃。
看着赵绵泽,他张了张嘴,想说。
但权衡再三,到底没有辩解。
很多时候,居于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听多了恭维的话,未必喜欢再听真话。尤其是现在,赵绵泽明确在气头上,心里焦躁,不喜他长赵樽的威风也是有的。
他不说,赵绵泽却发现了他的踌躇。
“六叔,有话直言无妨。”
赵楷犹豫了一下,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微臣想说,如今邬成坤阵前被杀,北平府首战告负,赵樽南下已成定局,朝廷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微臣愿意效力军中,领兵北上,为陛下分忧。”
赵楷虽说是一个庶出皇子,母家也没有实力,但其能文能武,个人能力在洪泰帝的众多儿子里面,得推为佼佼者。是以,当初洪泰帝培养他辅佐赵绵泽,便是基于这点考虑……
只可惜,与他事先的猜测一样,赵绵泽深深看他一眼,便温和地笑着拒绝了。
“六叔不必太担心。赵樽北平起兵又如何?区区数万人,能成什么气候?难道朕还怕了他不成?反之,这皇城防务干系到国体气运,天子安危,这才是重中之重,带兵打将那种苦差事,不必劳烦六叔了。”
赵楷眸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去。
“多谢陛下体恤。”
体恤是假,不放心才是真。赵楷有才,却一生不得重用,屈居于众多皇子之下,始终郁郁不得志。尽管他早就有领兵战沙场为国建立功业的打算,可洪泰帝那时不用他,如今换成了赵绵泽,还是忌惮他——
他是怕他变成第二个赵樽吧?
赵楷垂下眸子,半躬的腰还未直起,却听见头顶上传来赵绵泽若有似无地一道轻笑。
“朕是为了六叔的安危,想来六叔是明白我的。”
“微臣明白。”赵楷硬着头皮回答。
赵绵泽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赵楷束发的金冠,心里的小久久却是绞紧了许多。
想当初,赵樽便是靠战场上位,并得到无数人崇敬和爱戴的。一个赵樽就已经够他头痛,如果再加上一个赵楷,他如何制衡各方势力?更何况,即便赵楷胜了,他取代赵樽,难道就没有野心吗?
沉吟片刻,赵绵泽突地转头,重重喊了一声。
“张四哈!”
“奴才在。”
“定安侯今日可有传话来?”
“这……!”张四哈脑门上溢出一层冷汗,他诺诺着出了门,很快又回来,跪在地上,脆生生朝赵绵泽磕了一个响头,方才道,“回陛下的话,定安侯传了信儿来,说他身子还是未有痊愈,尚在侯府休养,估计数月之内,都上不得朝。”
“啪!”赵绵泽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反了他了!”
这陈大牛属实是一个犟种。从辽东被调回到京师述职,次日把赵如娜从东宫带回了定安侯府之后,便开始称病不上朝了。
据探子来说,他除了偶尔会去一趟如花酒肆看看生气,平常连侯府都不爱出。说好听点他是在休养生息,说难受点儿,他这分明就叫坐吃等死。
“好歹他也是长公主驸马,这会子,该为陛下分忧的……”赵楷察言观色,小声建议道。
赵绵泽笑了一声,像是对他的话极为满意。
“张四哈,为朕准备便服,等见过臣工之后,朕要去侯府,看望定安侯和菁华长公主。”
张四哈跪地,额头贴在了地砖上。
“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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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樽起兵的消息便是深水鱼雷,炸翻了在京师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们。
当然,与赵楷的想法一样,对于赵樽为什么会反的问题,整个朝堂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于他来说,事情逼到头上了,他不反也是一个死字,拼死一搏到底还存有一丝希望。正常人都会这样选择。
只不过,这些臣工并不看好赵樽。
在他们眼里,赵樽一个小小的藩王,即便再会带兵打仗,只区区数万的兵马来说,想要造反,想要抗击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古以来藩王造反的例子,就没有一个成事的。赵樽自然也不会例外。
梁国公徐文龙虽以往力挺赵樽,但他是朝中元老,皇亲国戚,大事当前,还是会遵从嗣位的皇帝为正统。
听着大臣们的议论,他冷冷一笑,上前道:“诸位大人把晋王想得好生低小。旁的事我不说,大家只需想一想,邬成坤三十万人,是怎样败在他手上的,便不会这般盲目自大了。”
吕华铭哼一声,道:“梁国公的话有意思,这是想为晋王树战神口碑,还是想灭陛下的威风?哼,邬成坤他为什么吃败仗?那完全是他自作孽。第一枉顾百姓性命,第二与兰尚书不合,互相撕扯,造成内乱,这才是关键!”
徐文龙哑然失笑,“依你之言,我们还在这里商议做甚?不如随便派几个家丁去,便把赵樽拿下了?”
吕华铭道:“梁国公为何非得顶杠?老夫只是就事论事,晋王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靠那几万人,何时能杀出北平,杀入京师?真是好笑。”
他话音一落,便大臣附合。
“难不成他吹一口仙气,便杀过来了?”
“诸位不必忧心。俗话说,蚍蜉如何撼大树?依我看,即便晋王有千般智,万般计,想要靠他那几万人南下,老夫也不是信的。”
几个大臣一言我一语,说得煞有介事。
徐文龙恨铁不成钢,拂一下袖子,黑着脸再也不吭一句了。于是乎,奉天殿上,文臣们个个都变成了智多星,化身为孙膑,发出了同样的声音,表示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晋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分明是要取建章帝而代之,是为逆首,必须派兵诛讨。
赵绵泽为帝之后,重文轻武,在朝中,文臣的地位比洪泰朝时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所以,这些人自大心膨胀,实在看不上赵樽那几万人。
更没有人想过,朝中并无几个可用的高级将领,而军中的中低层部将,有多少人曾经与赵樽一起打过仗?有多少人曾是赵樽亲自统率过的部下?又有多少人对赵樽的武力和人品极是尊崇?还有多少将士会在他举兵南下之时,选择站在赵绵泽的身边?
轻敌,往往才是人心的大敌。
若说一开心邬成坤的轻敌算是正常思虑,那么如今十几万大军都折进去了,这些人还敢大言不惭的轻视赵樽,不得不令人觉得前路堪忧。
看着殿上的大多臣工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请功不成的赵楷默默地立在列班中,从头至尾没有再说一句话。
文臣有领兵的理念,却没有领兵的经验……
这个江山,迟早折在这些人手上。
“肃王!”金銮宝座上,赵绵泽神色沉沉,突地点到他的名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赵楷一愣,出列拱手,微微躬身向前。
“回陛下,诸位大人所说皆有道理,臣无异议。”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暗。
看着赵楷,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迟疑了一片,方才摆手让他归位,然后吩咐张四哈捧了他的御剑上殿。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擦拭了一下剑身,慢腾腾挽起龙袍的袖口,冷不丁拔出剑来,刺向自己的左臂。
“陛下!”
殿上无数臣工在低呼。
“陛下,保重龙体啊。”
更有太监抢步上前,要替他包扎。
可赵绵泽却阻止了他们上前,将滴着鲜血的左手微微抬起,任由那一滴滴鲜红的血液落在明亮的地板之上,目光里带着一种肃杀之气。
“从此大晏再无晋王,只有晋逆。”
众臣一愣,知晓个中意思,纷纷跪地接旨。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绵泽好像不知疼痛,看着滴血的伤口顿了片刻,方才令众臣起身,吩咐道:“把剑带给兰子安,并传朕旨意,令他集合军马,率众抵御,勿让晋逆踏出北平府半步。”
说罢他还剑入鞘,把剑丢给张四哈,而尔缓缓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扫向殿中呆怔的大臣,嘴角不屑地扬起。
“这京师城,莫说赵樽来不了,便是他真的来了,也有来无回。”
~
一入夜,天更凉了,呵一口气,都是雾。
北平府的大战拉开,四野九州都不太平,但是在定安侯府这孤清的一隅,却显得极为安静而平和。
一年多前就被赵绵泽夺了兵权赋闲在家的陈大牛,整日里“相妻造子”,忙着哄老婆,学认字,好吃好喝地傻活着,做他的长公主驸马,心思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但他的脸上,总归成天都堆满了腻歪的笑容。
赵绵泽换上便装入府时,陈大牛事先未得通传,倒也不太意外,只是脸上那腻歪的笑意没有了。
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他很清楚。
虽然天天闲居侯府里,但是他与赵樽一直有联系。就在兰子安的军驿把消息传递到京师的同时,北平府来的信儿,也落到了陈大牛的手上。
甚至,速度比兰子安早上一步。
知晓赵樽终于起兵,他哈哈大笑几句,啥事儿也没干,一拍桌子连说三声“好”,然后急匆匆去了如花酒肆,大灌了一场猫尿,歪歪倒倒地回家,却被小媳妇儿堵住,好一番认错才了。
这会子坐在皇帝面前了,他耷拉着脑袋,酒气还未散去,出口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
“陛,陛下……您怎么跑到俺家来了?”
“侯爷!”赵如娜看他半醉半醒的嘿嘿傻笑着,毫无半点礼数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袖子,暗示他一眼,赶紧恭顺的给赵绵泽行了个全礼,方才道:“陛下深夜到府,不知有何贵干?”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皱。
一句“陛下”,一句“贵干”,听上去是礼数,实际上是生疏。自从那一次把她强留东宫,逼迫陈大牛从辽东返回,兄妹俩的关系便淡了不少。
一言不发地扫了赵如娜一眼,赵绵泽在主位上坐定,瞄一眼侯府管家泡好的茶水,等张四哈先试过了,才又遣退了客堂上的下人,端起茶盏抿一口,温和地一笑。
“如今没了外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了,你夫妻两个坐下说话吧。”
“陛下……”赵如娜踌躇。
“我是你哥。”赵绵泽云淡风轻的看她一眼,“若是父王和母妃在,听见你这般客套,该多难过?”
赵如娜一愣,“是,哥哥!”
说罢她拉着陈大牛便要入座。可陈大牛原本就倔,这会子喝了点儿酒,牛脾气犯了,哪里能从?
他反扯着她的手,一脸奇怪的瞪她。
“媳妇儿,你傻了?那个是皇帝……俺一个土包子,咋能和皇帝坐一处,那不是要俺的老命么?不不不不,不坐……俺还没有生儿子捧香炉呢。死不得,死不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摆手。
赵如娜哭笑不得地扶着他,歉意地看了一眼赵绵泽,想了想,又柔声对他道,“侯爷,这里没有外人了。他是我的哥哥,你也唤一声哥哥吧?”
“哥哥?”
陈大牛猛地瞪大一双牛眼珠子,愣愣看她一瞬,喊了一声“我的乖乖”,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媳妇儿你是在逗我吧?这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儿,分明没有俺的年纪大,如何做得俺的哥?”
也不知他是真醉得那么狠,还是在借酒装疯,话还没说完,便歪歪倒倒地上前几步,指着赵绵泽,大着嗓门哈哈大笑。
“喂,勒个你,叫俺哥!”
“……”
赵如娜无奈地看着他,恨不得钻地缝。
平素陈大牛人品和性子都好得很,根本不嗜酒,今儿也不知发了哪股子疯,跑去如花酒肆喝了个烂醉如泥……如今在皇帝面前也这般,真是让她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哥哥,侯爷他平素是不喝酒的,量浅……”
“你不必替他说话。”赵绵泽在陈大牛耍酒疯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生气,“菁华,他醉得这般厉害,你让人把他带下去歇了吧。”
“这……”
赵如娜沉吟了一下。
她知道赵绵泽来侯府,肯定是找陈大牛有要事,可如今陈大牛这般状态,又如何能与他说得成事?
想了想,她点点头,唤了卢永福进来,把踉跄不止的陈大牛扶了下去,方才亲自为赵绵泽续了水,坐在他的下首位置上,轻声问。
“哥哥今日来,可是有急事?”
赵绵泽放下手上的白玉茶盏,审视地看她一瞬,笑了笑,答非所问。
“妹妹深居简出,似是过得不错?气色好了许多,身子也养胖了。看来这门亲事,没有许错。”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陈大牛两个的恩爱,赵如娜面上微微有一些羞涩,倒也没有隐瞒,“劳哥哥记挂了!夫妻两个过日子,小磨小擦也是有的,你晓得的,我这性子,也不好相与,幸而侯爷能容我,也总是纵着我,倒是把我脾气养刁了,多了些怪毛病……”
听她说起陈大牛便滔滔不绝,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变得不一样了,赵绵泽眸子微微一眯,心思便又沉下不少。
看来一个人快不快活,与他处在何种位置和地位没有关系。与什么人一起生活,那个人能不能与他相濡以沫,能不能像菁华说的“把她养刁了,还纵出起毛病”才是最紧要的。
脑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儿,再次浮了上来。
几乎下意识的,他想到了北平府的烽烟,想到了那一个在烽烟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想到她白生生的脸儿,尖巧巧的下巴,狡黠如狐的眸子,几分坏几分不正经的笑容……突的抬头揉了揉额头。
“你能得安顺,哥哥便放心了。”
“哥——”顺着他手指揉额角的视线,赵如娜突地怔住了目光,然后,她定神看着他,慢慢起身,凑过去又仔细瞅了片刻,惊诧了声音。
“哥哥,你,你怎的有白发了?”
“白发?”赵绵泽目光一阵恍惚,“有吗?”
“有!”到底是至亲的哥哥,血脉相连,赵如娜即便先前对他有一些怨恨,这会子也缓和了不少。心里如有棉花塞堵着,她眼睛湿润了,轻轻伸出葱白的指尖,在赵绵泽的额际拔了拔,哽咽了一声。
“还不止一根白发。”
“哦”一声,赵绵泽怔了怔,还是只笑。
“没事,你不必拔它。白发者智,没什么大不了。”
赵如娜看着他的头顶,缓缓收回手,半天都没有吭声儿。谁的亲人谁心疼,这一刻她是真真儿的心疼赵绵泽了。
人人都道做皇帝好,荣光万丈,高高在上,似乎整个天下尽在掌握,可谁又能知道做皇帝的苦?……权衡、权力、权位、权党,权谋……一个个“权”字的背后,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
鼻端酸酸的,若非赵如娜性子柔和,又把礼节视为价值观之首要,恐怕得当场大哭一场不可。
坐下来,她拿巾绢拭了拭眼睛,“哥,往后多爱惜着自己。那些奏折,看不完,你便留到明日再看,决断不了的事,你便交给臣工们去处理……隔三差五的,休朝一日。你少忙活一日,这天它也塌不了。”
轻“呵”一声,赵绵泽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妹妹,这天儿,真的要塌了。”
赵如娜微微一怔,“嗯?怎了?”
赵绵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就像与妹妹在叨家常一般,他缓缓一笑,出口的话,竟是轻松无比。
“十九叔在北平府起兵。咱赵家人,要窝里斗了!”
耳朵里“嗡”一声,赵如娜身子情不自禁一颤。
这两年来,从赵绵泽撤藩开始,她便天天祈祷,希望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可是,它终究还是来了……
自此生灵涂炭,山河染血,一家人互相残杀……到底谁能得到好处?
紧紧抿住唇,她抽啜一口,叹道:“哥,你便是不听我的劝。那些怂恿你撤藩的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个兰子安,我怎么觉得没安什么好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登基不到两年,一切未稳,实在太操之过急了。”
赵绵泽素知妹妹是个心透剔透的人儿,寻常妇人看不出来的事儿,她都能一眼看穿。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了解赵樽啊。
他笑,“你当真以为我放过他,他便会放过我?”
赵如娜抿住唇,没有回答。
这个回答,她也回答不出。
因为从小到大,她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赵十九。
不过,她虽然对赵绵泽的所作所为,有太多的不赞同,可如今看到他与十九叔兵戎相见,不死不休,一种手心手背都是肉,却没有能力去化解的纠结,生生扼住了她的心痛。
客堂里安静了一会,兄妹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有细微的风吹进来,外头似乎又下起了小雨。窗外扶疏的草木在雨中朦朦胧胧,树叶子也像受了惊叫,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赵绵泽长长叹一口气。
“陈大牛这个莽夫,得了我妹妹,是他好命……可是朕要抬举他,他却这般不识抬举,菁华你说,朕当拿他如何?”
不识抬举?赵如娜面色一沉。
也便是说,他也看出来了,侯爷只是在装醉。
赵如娜缓了一口气,突地一笑。
“这便要看哥哥的了。这一回,还要不要拿我做人质,来逼迫于他?”
赵绵泽眉头一皱,不答,目光凉凉看她。
轻轻挽唇,赵如娜唇角的笑意更为温婉了几分,“哥哥,菁华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哥哥你,一个便是侯爷。若是因为我,让你们谁为难了……菁华纵是万死,也难平心意。”
一个“死”字,她说得轻巧。
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赵绵泽却登时僵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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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侯爷撒娇!
大敌当前,赵绵泽朝中事务繁忙,并没有坐太久。那一盏赵如娜亲自为他续的雨前龙井都没有喝到底,便起身要走。
念及兄妹之间的种种和他目前的处境,赵如娜原本还想再多宽慰他几句,可想想自个本是个妇道人家,又是陈大牛的妻,实在没有太多插嘴的立场,也就闭了嘴,默默地送他出去。
兄妹二人边走边叙着话,刚迈出客堂的门槛,赵如娜便看到墙根处有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见到她出门,便缩入了墙角。
虽然没有见到人,但那件衣裳她却认得,正是大嫂曾氏。
“大嫂!”赵如娜喊住曾氏,脸上带着笑,“出来吧。”
曾氏听得她的声音,晓得被发现了,硬着头皮从墙角出来,瞄她一眼,目光又不自在地望住了赵绵泽,哼了哼,有些紧张,又有些理直气壮。
“是娘让俺过来瞅着你的,说俺大牛兄弟被灌醉了,你却领了个野男人在屋里头……都好久的工夫,还不出来,哪个晓得在搞么子事?”
这是赵绵泽第一次来定安侯府,除了赵如娜和陈大牛,侯府中的人基本都不知他的身份。加上他穿着便服,样子斯文湿和,看上去就像一个生得俊俏的富家公子,谁能猜到他是皇帝?
赵如娜看着曾氏仰着下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笑了。
“那大嫂的意思呢?是在搞么子事?”
换以前找到赵如娜的“把柄”,曾氏早就呼天抢地的惊叫起来了,可这两年来,赵如娜长公主的架子越来越大,曾氏的底气也就没有那么足了,只能一次次把老婆婆吴氏搬出来。
“反正是娘让俺来看着你的,免得给俺兄弟丢人。”
“大嫂!”赵如娜等她说完,微微抿唇,侧头看向赵绵泽,“这是我哥。”末了,她见曾氏张开一张鳄鱼似的大嘴却没有动静,又笑着补充了两个字,“亲哥。”
赵如娜只有一个哥,亲哥更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的建章皇帝。哪怕曾氏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野妇人,但在定安侯府生活了这些日子,基本常识也是晓得的。
闻言,她脑子一热,耳朵便嗡嗡怪叫起来。心道一声“完蛋了”,那些从说书人嘴里听来的关于皇帝的血腥段子便一个接一个的入脑。脚一软,她双膝跪了下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妇人实在不晓得。”
赵绵泽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皇家子弟的尊贵,加上久为皇帝的天子气概,把曾氏吓得不轻。可是不过瞥了她一眼,赵绵泽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完全漠视地别开头,径直离去了。
曾氏愕然不已。
她存着侥幸心理,觉得赵绵泽没有怪罪于她,但久跟在赵绵泽身边的小太监张四哈却知道情况刚好相反——皇帝这是气极了啊。
张四哈伺候赵绵泽有些日子了,如今也算品出了一些门道,只要赵绵泽脸色一变,他便懂得他的心思。做皇帝的人,自然不屑与一个妇人计较,更不屑与她多说一句话,可皇帝心里有火气怎么出呢?自然得他这种太监来处理。
重重“哼”一声,张四哈叉腰走过去,抬腿给了跪地的曾氏一脚,怒斥道:“大胆贱妇,不仅对长公主无礼,还敢污言秽语触怒天颜,你该当何罪?”
张四哈其实也不懂如何处置下人,这台词儿也是跟着戏文里学的,可他是赵绵泽身边的人,出了皇宫也颇得体面,只一吼,便吓得曾氏苍白着脸,磕头如捣葱。
“大人饶命,大人饶了小妇人一命吧,小妇人下次不敢了。”
“下次,你他娘的还有下次?”张四哈狐假虎威,得了个中乐子,脸上更是得意了几分,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甭论下次了,咱先把这次办踏实。说来杂家也是一个大善人,你自行掌嘴一百,今日之事便做罢。”
“大人……呜……饶了俺……”曾氏呻吟不已。
“掌嘴!莫非要逼杂家动手?”
背后重重的“啪啪”声传入耳朵,赵如娜并没有回头。
对于曾氏,她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没有太多的恼怒。可看着她平静的面色,赵绵泽脸色却不太好看,一双阴恻恻的眸子狠狠剜着他。
“这便是他给你的幸福?连一个乡野村妇也敢跳出来欺你,哼,你还真没丢了我皇室长公主的脸,回头等我腾出手来……”
“哥哥。”赵如娜微微一笑,打断了她,手指轻轻绕过缠在腰间的绦子,轻松的道,“他是护着我的。只要他护着我,这些不相干的人,说什么又有何关系?”
赵绵泽眼睛微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像是在思考。
赵如娜俏脸一仰,目有柔光,看定他的眼,又道:“这世上之事,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圆满。上天已经给了我一个这般好的夫婿,若是再把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如意顺畅,那我得是多贪心才敢受得?此处有酸,彼处必有甜。我以为,恰恰是这些不如意,方才成全了我与侯爷的情分。而这些缺憾,也都是为了填补我与他的圆满。所以,值得。”
妯娌间的不和,对妇人来说,都是烦心之事,可赵如娜的言词间不仅没有半点心酸,听上去反倒是有些庆幸。好像正是因为这些不幸才成全了他与陈大牛的姻缘似的。
赵绵泽无法接受她的理念,却又不好与她过多争辩。
看她良久,终久,他只剩一声叹息,领着过足了瘾的张四哈和一群侍卫从侧门出去,上了辇轿。
定安侯府的门关上了。
赵如娜怔怔地立了原处,许久方才往回头。
可她还没有入屋子,便见绿儿无精打采地出来了。她的手上,拿着一张蘸湿又拧干的绒巾子,神色有些沮丧,看到她过来,似是惊了一下,方才曲膝行礼。
“长公主回来了。”
赵如娜看着她手上的湿巾,眯了眯眼。
“侯爷呢?”
绿儿红嘟嘟的嘴抿了抿,半垂着头道,“侯爷吃多了酒,醉得厉害,一直在床上唤着长公主,奴婢方才给他熬了醒酒汤,被他打翻了……拿湿巾子给他擦脸,也被他拒绝了……”
原来如此!赵如娜看她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湿巾。
“去吧,重新打一盆温水来。”
绿儿唔了一声,脚步如飞的下去了。很快,她打来了温水,见赵如娜没有要她留下来帮忙的意思,又默默地退了下去,从头到尾没敢再抬头看赵如娜的眼睛。
“也是个痴心的姑娘。可惜!”
赵如娜喟叹一声,走到榻边去,微微弯腰把手上的湿巾搁在陈大牛的脸上,一边为他擦拭着,一边儿好笑地道:“还在装呢?人都走了。”
“……俺脑子晕……晕……让俺再睡睡。”
陈大牛小声咕哝着,乱七八糟地说着胡话,似是真的醉得不轻,脑袋一会左偏,一会右偏,就是不想擦脸。可赵如娜也固执得紧,不管他怎样挪,那湿巾都往他脸上招呼……僵持了片刻,陈大牛像是受不住了,抓紧赵如娜的手,便把她拉过来靠在自个身前,不规矩的一阵乱捏。
赵如娜咯咯笑了两声,赶紧摁住他的手。
“真醉了?”
“嗯”一声,那货还在咕哝。
“醉得这样厉害啊?那方才绿儿进来,你可是也这样抱她搂她的?”
“绿儿,谁是绿儿?”陈大牛半睁着眼,嘴巴伸过来与她亲了个嘴,又难受得抚着脑袋哼哼唧唧,“俺只识得俺家娘子,旁的妇人一个识不得,除了俺媳妇儿……旁的妇人和俺娘圈里养的猪羊没有分别。”
“……荒唐!”赵如娜拍他的手,“怎的把人比着猪羊。”
“你不也常把俺比着是牛?”
“有力气辩解,看来也不像是醉了。”
“俺是真的醉了,头好痛……媳妇儿,快给俺揉揉。”
“痛也是活该,本就不吃酒的人,这般没有节制,你不痛谁痛啊?下回再这般喝酒,看我还理不理你。”赵如娜一边轻声数落着他,一边儿温柔地拧了几帕子水,把他脸上擦干净了,又起身把油灯拔得更为亮堂一些,方才缓缓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他紧紧闭着的双眼,久久无言。
陈大牛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一个睁眼,一个闭眼。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默默的僵持着,几乎霎时之间,原本轻松的气氛,竟是变得有些古怪气来。
好一会儿,赵如娜扯过被子来盖住他的身,..一叹。
“侯爷,有什么想说,便直说吧。”
听见她语气里的酸涩,陈大牛喉咙一鲠,猛地睁开了眼,“媳妇儿……”
“嗯。说吧。”
“你……怎知俺有话想说?”
看着他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还有那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慌乱,赵如娜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从他的眉梢抚到高高的鼻梁,双手一寸一寸移动着,如同一个母亲对待自家孩子那般,一双美眸里全是柔情。
“要走,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媳妇儿……我……”
在陈大牛错愕的目光里,她垂下头,慢慢抽回手,背过身去,“我这便去为你打点行装,此去北平关山万里,世道又不太平,那边的天儿估计更为冷些……路上,你仔细些。爹娘这头,我也会安排,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去吧。”
说罢她没有回头看他,径直踩着脚踏离去。
“媳妇儿……”
她的脚刚迈出一步,腰身便被陈大牛从背后勒住了。
他坐起身来,紧紧圈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背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独有的香气——那一种他不论何时闻到,都能安心和快活的香味儿,慢慢地一叹,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晋王起兵,俺原先是有这样的想法,可那也只是一时冲动,俺怎能让你为难?……再且,俺又怎能抛下你一人,独自留在京师,被人用口水淹死?”他很清楚,若是他跟了赵樽去造反,赵如娜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媳妇儿,俺太自私了,俺对不住你。”
赵如娜定定看着她,微微一笑,面上平静而温和。
“你没有对不住我,你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哥哥他……虽然狠了些,但对我还是好的,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不必受他要挟。”
“俺晓得的。”陈大牛双臂一紧,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紧紧抱住,“傻媳妇儿,你真以为俺不懂啊?上次在辽东,他用你来威胁俺的时候,俺便晓得了,他不会真的为难你,俺即便不回,也不会怎的……但是媳妇儿,咱是两口子,俺虽然想报答晋王之恩,却更为在乎你……你对俺,也有恩情……从未有一个妇人像你这般对俺好过,得到你是俺的福气,与你在一起,俺很快活,这些恩情,俺也是要用一辈子来偿还的……殿下他想必也能原谅俺。”
“侯爷……”赵如娜心窝里像被火炉给熨帖着,暖暖的,柔柔的,浑身都舒坦了,身子也软了下来。她低下头,紧紧靠在他的肩膀,“我赵如娜此生得遇郎君,纵是一死,也无怨尤。”
“瞎说!”陈大牛双目一瞪,扼紧她的腰,“说什么死不死的?俺还好好活着,怎能让俺媳妇儿死?”
“大牛!”赵如娜唤他一声,微微笑着,掰开他的手指头,双目柔柔的看他,“我不会轻易死的,我还未与你过够这好日子,还未能为你留下一男半女,这遗憾未平,我如何舍得死?”
重重一叹,陈大牛晓得她的心思,大手顺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媳妇儿,这事咱不急。你更别放在心上,儿女来不来是靠缘分的。他不来是俺杀生太多,积德不够,与你没有干系……”
顿一下,像是突的有了些情绪,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握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掌心,难得柔声的道,“俺是个死脑筋,这辈子认定了你,便是你,甭管有没有孩儿,甭管再出啥事儿,也没人能把咱俩拆散。”
这人平素憨得很,很少对她说这么多的“情话”,赵如娜微微一局,心跳加快,脸儿也有些热。
“可你若是不上北平,也会有遗憾。”
“遗憾啥?”陈大牛嘿嘿一笑,“殿下做事素来满打满算,在他的计划里,估计就没算上俺这么个人。没有俺,他照样打胜仗,再说了,不还有陈景和元祐在么?没事的。好媳妇儿,赶紧去洗洗困觉了,俺看你这眼都熬红了……”
赵如娜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心里头有些发酸。
“可是侯爷,你今晚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无事,反正这侯府有吃有喝,俺不走。嘿嘿!”
他说得极为轻巧,可赵如娜既然喜欢他,自然也了解他。他十四五岁便入营从军,一辈子都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得知赵樽起事,自然是热血沸腾,恨不得扛上钢刀就随他上阵……若不然,从来不喝酒的人,就算要装醉,也不会激动得一口气喝了那般多。
看她沉默,陈大牛“咦”一声,把她摁坐下来。
“不对啊,媳妇儿,你可是巴不得俺走?”
赵如娜随意地瞥他一眼,抿嘴轻笑。
“是啊,巴不得呢,你走了,我才好去找小白脸。”
她原本是开玩笑,可陈大牛却重重哼一声,把一双浓眉皱到了一堆,“小白脸哪有俺好?俺疼媳妇儿,没坏心眼子,虎背熊腰,能打能挑,关键是……”他咧嘴一笑,凑到赵如娜的耳根子上,“寻常男子,可有俺这般劲道的身板?战上几百个回合也不喊一声累?”
“……”
赵如娜看他越说越无赖了,两颊臊得通红,推了他一把。
“不去便不去吧,睡了。”
“好,俺来给你脱衣裳……”陈大牛说着便搂过来,往她的领口扯去,那力气大得赵如娜都心疼身上这件才做好还没下过水的秋裳了。
这牛劲儿!她狠狠拍向他的手背,自顾自脱好了衣裳,躺在他的身侧,故意板着脸嗔他。
“我今儿累得很,别闹我了。”
“哦!”陈大牛怔了怔,有些失望,但还是把手搭上了她的腰,重手重脚地为她捏拿。
这样的活计他根本就不会,一开始,赵如娜有些想笑,可他是个肯钻研的,渐渐的便掌握了一些力道,到还真有了那么几分舒坦。
她半阖着眼,舒服得哼哼唧唧起来。
她哼得随意,原也没有什么歪心思,可那单调落入陈大牛的耳朵里,却似有千种风情,万般消魂,身子不由自主有了反应,哪里还受得住?可大抵是真的心疼她,除了替她揉腰,他赤红着一双眼,愣是没有旁的行动。
相处这样久,赵如娜早已熟知他的性子。
只看他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存了些什么心思。心里微微一热,她双阖着眼,把身上搭着的被子推了开去,将只着小衣的身子摆出一个更为消魂的姿势,半趴在枕上,臀儿微微撅着,嘴里的哼哼唧唧更是柔情了几分,听得她自个都有些面红耳赤。
“侯爷,这里,这里也酸……”
“嗯?这?”陈大牛鼻音浓重,身子都快爆炸了,可小媳妇儿不喊停,他也不敢停,小媳妇儿累了,他就算想要,也不敢乱动,小媳妇儿腰酸着,他也只能拼命忍耐,继续为她捏着。只是入目那一波让他遐想无限的娇俏曲线,愣是让他把自个捏得浑身上下都坚丶硬如铁了。
“媳妇儿,这样可好受些了?”
“嗯,好受。”赵如娜看这么惑他,他都不为所动,有些歇气了。浅浅一笑,她从枕头上侧过半张脸,微眯着一双翦水双瞳,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是好受了,只不知侯爷可还好受?”
陈大牛一愣,心脏怦怦乱跳着,猛地意识到什么,血液顿时逆蹿而上,在心窝子里一阵激荡,激得头脑发热,冷不丁握开她白白的一双小脚,便飞快地压了上去。
“轻点!嘶,我的腰。”
听得她闷闷的哼了一声,陈大牛腰眼一热,更是把持不住,中邪一般想要她,想让她彻底地臣服于自己,不再生出那么多捉弄他的小心思。
……尽管他也享受那些小心思。可这般的她,却让他没有安全感,突然间就没有了安全感。他压在她身上,粗粗的喘着气,讷讷问,“媳妇儿果真喜欢小白脸?”
赵如娜被他这般扼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可捉弄之心,也更甚了,她呼吸不匀的推了他一把。
“自然是喜欢的……”
“顾怀那样的?”不待她说完,陈大牛猛地扼住她的双手,往她头上按紧,另一只手也迅速逮住她的腰……
“他有我好?嗯?”
一道低呤,赵如娜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再与他犟嘴,破碎的呜咽声在他的身子袭来时,变得更为柔媚娇脆。
“没……侯爷好……在妾身这里,侯爷便是最好的。”
“媳妇儿……”陈大牛心底的郁气一消,长长吐出一口气,兴奋得更是血脉贲张,耕地一般的犁着她,嘴里呼哧呼哧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
“好,俺……俺晓得了。”
“……”
这头不会说话的蛮牛。
~
赵如娜的想法是对的,这天晚上不走,便真的走不掉了。战事一起,京师城作为皇都自然戒备森严。不仅仅定安侯府,但凡与晋王赵樽关系密切的人,如大长公主驸马府、诚国公府……无一不处不被赵绵泽的人监控,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入他的耳朵里。
风雨飘摇的京师,连天的秋雨淅淅沥沥。
第二日,赵绵泽便亲自去了京郊大营。
他此行没有通知营中的将领,相当于微服私访。
要知道,邬成坤在北平一战失利,不仅仅损失掉了京军中的精锐,更让赵绵泽头痛的还有一个问题——朝中真的没有可以与赵樽抗衡的将领。
原本陈大牛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他久经沙场,少有败绩,可攻可守,加上京军人数上的优势,只要他愿意,绝对可以阻止赵樽南下的脚步。
可他又如何肯配合?
就算他肯配合,赵绵泽又怎敢用他?
对的,赵绵泽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用陈大牛。
说到底,他比赵如娜想得更远了一点。
他昨夜去定安侯府,目的并非要用赵如娜让陈大牛助他出征,只想退而求其次——用赵如娜来拖住陈大牛,不让他北上。只要陈大牛不帮赵樽,便是让赵樽少一员虎将。说得再难听一点,陈大牛一人足可抵十万大军,甚至可以关系到战局的胜负。
他去定安侯府,赵如娜必会以死相逼。赵如娜以死相逼,陈大牛便会更加的心疼她。有如此娇妻在侧,他又怎能舍弃她一人北上?
正如他拿赵如娜无法一样,陈大牛拿她也无法。
利用自己的妹妹,他是万般不得已。可看到她与陈大牛两个的情分,若是抛去建章皇帝这个身份,他想,他会替妹妹高兴。陈大牛这个男人,属实称得上有情有义。
当然,赵如娜永远也不会想到,正是自己的聪慧,被赵绵泽给反过来利用了。
赵绵泽是穿着甲胄,骑马入营的。
战斗打响,便不容耽搁。调兵遣将也是当下的首先之要。只不过,集结队伍确实也需要时间。在京畿一带,原本有常驻京军约五十万人。邬成坤北上时带走了约摸二十万,后来中途在天津卫一带,抽调了地方军十来万,组成了一支三十万人的大军。
三十万人讨伐北平,赵绵泽原以为怎样都足够了。在他的估算里,几日拿下北平府,邬成坤还可继续北上,为他守住国门。
三十万人啊,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北平府给淹了,正常人都不愿意相信会输的结束,可偏偏邬成坤就这样折在了赵樽的手里。
赵绵泽非常的不服气,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难堪。他恨不得亲自领兵上阵,与他杀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他不能冲动。而且,这京畿之地剩下来的三十万常备京军,更是不能再轻易调走。这是他最有用的家当,不敢再轻举妄动。
所以,今儿一早,他便传令下去了,从附近州府征调兵源。而做这些事,与筹备粮草一样,同样需要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他要做的便是选一个能领兵的主帅。
京畿大营里,赵绵泽去的时候,耿三友正在练兵。
较场上,京军列队整齐,杀声四处,呼啸阵阵,看上去极是威风。赵绵泽静静地负手立于远处,神色复杂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低低吩咐焦玉。
“去,把耿三友叫到中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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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情深必用
赵绵泽宣了耿三友去中军营帐,焦玉等一干侍卫便都在守在帐外,离帐十丈之内不许人靠近。故而,皇帝到底对耿三友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尽管皇帝离开京郊大营时,没有任命下来,但心细的京营将士都猜测得到,耿将军恐怕要得到大提拔了。
这耿三原本是定安侯陈大牛一手举荐上来的人,作战勇猛,为人刚直,这些年也立过不少的战功。但因了上头有陈大牛,赵樽麾下又有不少的能人,这些年来他一直不上不下的在军中熬着,饱不着,饿不着,颇有几分不得志的样子。
如今得了陛下亲自召见,自然会不一样了。
~
撇开耿三友的红光满面不提,只说赵绵泽离开京郊大营,一回宫,便未像往常一样去正心殿处理政务,而是难得地携了张四哈去了乌仁潇潇的毓秀宫。
在这之前,因时局紧张,赵绵泽有小一月没有来过了。乌仁潇潇正清闲地在屋子里看书打盹儿,得了信儿,来不及打扮便大步出殿,见着赵绵泽迈过门槛,她赶紧福身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赵绵泽神色复杂地扫她一眼,并未说话,径直往内殿走去。乌仁潇潇一愕,不知他所为何事脸色这般难看,只有候于一旁,由着他打头入殿,自个才慢腾腾地小步随在身后。
宫女泡了茶上来,赵绵泽便把人遣退了。
看着乌仁潇潇神色不定的面孔,赵绵泽唇一弯,朝她招了招手,态度又缓和了几分,“爱妃过来,离朕这般远做甚?莫不成朕是老虎,会吃了你么?”
乌仁潇潇面色微微一缓,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陛下说笑了,臣妾不敢。”
“是不想,还是不敢?”赵绵泽温和地笑着,牵过她瘦可见骨的小手,微微一用力,便把她拉到近前,仔细观察着她的面色,笑道,“恭喜爱妃。”
乌仁潇潇心一紧,“臣妾何喜之有?”
赵绵泽微一沉吟,目光一眯,深邃了不少。
“晋王在北平起兵了,难道你不知?不喜?”
乌仁潇潇眉头一蹙,“臣妾不知,更不喜。”
赵绵泽看她眸子里的明灭,倏地莞尔,“在朕面前,不必强装欢颜。说来,你与朕一样,也是一个可怜人。恋他、重他、恨不得为他掏心……可他心里却未曾有你。”
乌仁潇潇垂着的眼皮,一动不动。
赵绵泽笑问,“爱妃怎不说话?”
乌仁潇潇眼皮眨得狠了,“臣妾不知陛下何意。”
“你知。”赵绵泽缓缓笑着,略一侧头,看着窗明几净的毓秀宫里简单到极点的摆设,还有乌仁潇潇身上素净得一袭白裳,笑容带了一些嘲弄。
“爱妃是大晏朝唯一的皇贵妃,整日这般穿着,也未必太素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朕驾崩了呢。”
看她不答,他又笑:“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两年来,朕就未见爱妃细心打扮过。今儿来之前,朕在想一句话,若是这天下、这江山、这龙椅、这皇城都换了主人,爱妃可会为他画眉点朱,扮俏生媚?”
从听得赵樽起兵开始,乌仁潇潇的心脏便跳得很快。她不知自己是在担心赵樽的安危,还是在担心那个一定会随了赵樽起兵的男人……在两年的边关生涯,他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师?
心惶惶然,如有鼓动。
但赵绵泽在面前,且不知意图,她不得不镇定情绪,柔柔一笑,“臣妾已是陛下的人,自当为陛下画眉点朱,扮俏生媚……”撩他一眼,她接着俏生生地道:“若是陛下喜欢,且稍坐片刻,容臣妾梳洗打扮……”
“不必了。”赵绵泽抬手阻止了她,细细睨了片刻她身上几近纯白的宫装,皱了皱眉头,目光便挪到她身侧的一个花梨木的绣架上。
绣架的上面,绷着一张颜色极为鲜艳的绣布。绣布上的绣图还未成型,但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却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与乌仁潇潇身上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下的眉头挑高,他微微一笑。
“爱妃何时绣得这般精巧了?”
乌仁潇潇绞着手绢,轻声笑道:“臣妾哪里会这些精细的活儿?不敢相瞒陛下。这鸳鸯是顾贵人绣的。这些日子,臣妾身子不好,顾贵人常来相陪,也教臣妾做一些绣活打发时日……”
“打发”两个字,对于赵绵泽后宫里的女人来说,是再恰当不过的词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并非冷血,自然也不会不临幸后宫。可他一个月统共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那么几次。更加可怕的是,屈指可数的几日,他都给了乌仁潇潇。
故而大晏后宫,乌仁潇潇独宠专房。
有女人的地方,便有争斗。一个受尽皇帝宠爱的女人,日子绝对不好过,更何况她是“独宠”?
可想而知,在后宫,她过得多艰难。
一个月前,赵绵泽突然不来毓秀宫了,连同这位皇贵妃都受了冷落,如今一来,那些巴结的、想趁机见皇帝的妃嫔都不见了踪影。除了顾阿娇之外,连她的姐姐乌兰明珠都不再与她亲近了……
这毓秀宫,当真寂寞的紧。
一念至此,她呵一声,又笑了。
“幸亏有顾贵人常来,若不然臣妾的病,也不会好得这样快。”
她满口对顾阿娇的称赞,可听完她的话,赵绵泽目光一眯,却冷笑出声,“她倒是勤快。”
这句话不知不褒是贬,乌仁潇潇猜不透圣意,不敢胡言乱语,只得含笑道,“陛下说得是,顾贵人是个勤快人。前些日子还为陛下做了两件寝衣,臣妾吩咐阿纳日收着,只等陛下来了再用……说来,她对陛下属实是有情的,与旁的后宫嫔妃不同。”
“哦”一声,赵绵泽重重放下茶盏。
“何谓有情,爱妃倒是说说。”
乌仁潇潇浅笑道,“第一,臣妾受宠,旁的妃嫔对臣妾都是明面恭敬,实则怨怼。她却是不嫌,不妒、不恨。第二,臣妾受了冷落,旁的妃嫔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倒每日里来相陪。第三,她明明恋着陛下,可每每看见陛下过来,却偏生躲开,就怕陛下以为她有心接近……”
是以为吗?赵绵泽暗哼一声,凉凉掀唇,定定看着乌仁潇潇,似笑非笑地问:“这么说来,爱妃也希望朕宠幸于她?”
乌仁潇潇心脏一跳,猜不透他的意图,不免有些紧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
“回陛下,顾贵人花容月貌,胜了臣妾不知凡几……再说她原也是陛下的人,陛下宠幸她,是应当的。”
“哈哈”一声,赵绵泽突地开怀大笑。
“有趣,当真有趣得紧!”
乌仁潇潇不明白所以,抬头望过去,这才发现他的神情分明就没有笑。或者说,那笑容,也只有冷笑。
“陛下,莫不是臣妾说错了话?”
赵绵泽缓缓收住笑意,目光冷厉一扫。
“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你们的意吧。”
他简单的一句话,听得乌仁潇潇心惊肉跳。
第一,他用了“我”字。这世间女子,他只在一个女人面前称“我”,那就是远在北平府的夏楚。
第二,他用了“你们”,也便是说,这个称呼里除了她乌仁潇潇,还包括了另外的人……很有可能,还是夏楚。
可遂了意的又何解?
乌仁潇潇紧张得眉头都颤了起来,可赵绵泽却像只是随意一说,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爱妃,朕宠着你,为了什么,你知。朕如今不宠你了,又为了什么,你更知。”
乌仁潇潇面色难看的盯着他。
他却冷笑,一双眸子稚子般戳着她的脸,“你于赵樽有救命之恩,有再生之德。可你猜猜看,他会不会顾及你一丝半点?”
说罢他长袖一摆,起身大步离去。
“摆驾梨香院。”
~
梨香院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风尘味儿,但它却是大晏后宫的顾贵人顾阿娇居住的地方。
赵绵泽过去的时候,顾阿娇正一个人默默躺在榻上抹眼泪儿,哀叹自己可悲可叹的后宫生活。
两年来,不论她用什么心思,赵绵泽对她都不闻不问。两年来,不论她使了多少手段,他也都一概视若无睹。
她实在不明白了,论姿色,论容貌,论驾驭男人的能力,她完全不比他后宫那些女人差,甚至比大多数的女人都要强……可他宁愿去宠幸别人,也不愿对她多看一眼。
这世上,果然有不爱美色的男人?
当初楚七可不是那样讲的啊!
“陛下驾到——!”
一道尖细的公鸡嗓子传唱入耳,惊得她差一点从床上跳起来。一个两年都没有踏入过这地方半步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顾阿娇慌不迭地起身,原想要梳洗打扮一下,可听见外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晓得来不及了,只飞快地抹了一点头油在手上,搓几下把乱发拂顺。
可下一瞬,看见镜中苍白着脸的女子时,她想了想,又下意识把几缕头发扯下来,半遮了额头,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更为憔悴。
出了殿门,她低低福身。
“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赵绵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一张脸,真白,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白。
即便这会儿白得没有半丝血色,仍可堪怜。
不得不说,是一个尤物,只可惜……他受用不起。
“起罢。”
天子一声冷冷的“起”字,梨香院里便谢恩声不绝。接下来,泡茶的泡茶,续水的续水,擦桌子的擦桌子,狗腿儿的狗腿儿,忙活得不亦乐乎。
可赵绵泽显然不是来享受温香软玉的后宫生活的。
“罢了!”他低斥一声,“你们都下去。”
“是,陛下。”
宫女太监们不敢多看一眼,后退着鱼贯而出。顾阿娇听出赵绵泽语气里的凉意,心里突突着,可不敢天真地以为他是来与她白日欢好的……
“你的绣活不错。”
赵绵泽不轻不重的轻笑声,吓了顾阿娇一跳。在他似讽似讥的目光盯视下,她觉得脊背上的冷汗快要湿透衣裳了。
“臣妾粗手粗脚的,只会些皮毛,让陛下见笑了。”
“你会的,恐怕不止皮毛。”
“陛下……多誉。”
看她惶恐不安的样子,赵绵泽笑道,“两年前,你尚且知道利用竹竿粘蝉的法子,向朕通风报信,告之皇后有孕,并且懂得以此来向朕讨恩典,得了这贵人位分,如今你在朕面前自谦,又有何意义?”
听他不温不火地提及往事,顾阿娇心里一凛,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扑通”一声,便在他跟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含着泪珠子,酸楚的低泣。
“陛下明鉴,臣妾那时是受了皇后的恩惠……但臣妾是正经人家出身,虽与皇后要好,但属实见不得她不守妇道还怀上他人孽种,无视陛下的威严……”
“至于向陛下讨这恩典,臣妾不为别的,只因,只因臣妾当年在源林堂初见,便深深仰慕陛下英姿,从此不能相忘,这才斗胆想要留在陛下身边。别无所图,只愿能时常得见君颜,便此生无憾了。”
此场景,此情深,换了任何男人都得心动。
可看着顾阿娇楚楚可怜的诉说衷情,赵绵泽却一动也不动。甚至脸色都没有半丝动容,一双原本温和的眼睛里,也不知何时换上了两束冰刃,瞧得顾阿娇胆战心惊不已。
“陛下……臣妾说得都是实情。”
她呜咽着,赵绵泽却久久无言。
好一会儿,在静得微风可见的殿内,突地听他一叹。
“你太小瞧她了。”
顾阿娇一愣,抬头看来,“陛下何意?”
赵绵泽冷笑道,“你以为你粘蝉那点小把戏,能逃得过她的眼睛?你以为那件事,她当真就半点不怀疑是你做的手脚?”
顾阿娇呼吸一窒,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殿里静谧着,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
赵绵泽看着顾阿娇青白不匀的面孔,眸子闪过一抹冷厉的微芒,“愚蠢的妇人!你再想想,她明知你背叛了她,为何还要加倍对你好?为何还要让你陪嫁入宫?还有,为何你长得这般姿容,朕都不愿碰你?你可有仔细想过?”
三个“为何”一句比一句重。
顾阿娇又羞又恼,面红耳赤,心思惶惶。
若是楚七当真晓得是她做的,在她临出嫁前的那段日子,她为什么要一直为她调理身子,为她做什么芳香理疗,教她什么媚惑之术,教她如何做一个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她那些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想让你勾引朕……”
赵绵泽回答了她的疑惑,可转瞬又是一声冷笑。
“可她也太小瞧朕……不,她太小瞧朕对她的情义了……这情,岂是你这种庸脂俗粉可撼动的?”
这世上,没有比当着面的骂女人“庸脂俗粉”更恶毒的话了。可赵绵泽是皇帝,顾阿娇是他的嫔妃,他想说她什么,自然不必顾虑。
只可怜顾阿娇,满脸涨得通红,那感觉如蚂蚁在喉,钻心刺痒,却不能挠动,只恨不得把身子钻到地缝里去藏着,摆脱这.裸的羞辱。
她想不通,楚七根本就不爱他,他却可以把她当成是宝,甚至于乌仁潇潇,表面上对他恭敬,实际上也未曾把他放在心上,他仍然可以专宠于她,视其他女人的眼泪与悲伤如无物。
世间男人,果然如楚七所说,属“贱”的。
兴许她当初走错了一步,进宫便不该去倒贴他。
“顾氏——”
她沉思间,突地又听见赵绵泽淡淡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已然退去了尖酸与刻薄,变得温和多情,就像先前那一句恶毒的话,根本就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臣妾在……”
顾阿娇双眸带泪,徐徐抬头,吸了下鼻子。
“不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赵绵泽缓缓勾唇,突地叹息一声,满带同情地看着她,“朕言语重了些!想来你也不容易,孤身入宫,对朕又有情有义,朕也不想薄待你……”
他突然间的转变,惊得顾阿娇一头雾水,却也难抵内心的欢喜。她喜极而泣地拿手绢子拭了拭眼圈,摇着头,又哭又笑。
“臣妾不苦,能得陛下这句话,臣妾再苦都不苦了。”
呵一声,赵绵泽挑眉,一笑。
“顾氏,你可愿做朕的宠妃?”
妃子?宠妃?心里“咯噔”跳着,几乎未有多想,顾阿娇便重重点了点头,一颗颗委屈的泪珠子,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滚下来。
“呜……臣妾愿意。”
赵绵泽笑了。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容貌,还有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浅幽香味儿,他好不容易才收敛住心神,朝她招招手,柔声一笑。
“过来,朕与你细说。”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顾阿娇知晓他有条件,不由紧握了手心,心里苦笑着,缓缓走近他,却听见他道,“你只需替朕办一件事,办好了,朕便可满足你的心愿。”
这话如春风入耳,端得是柔情万丈。
顾阿娇想,即便是死,她也是愿意的。
~
京师城秋雨连天,天气转冷,北平府也遭遇了又一波冷空气袭击。夏初七坐在晋王府的屋子里,双手来回搓着,有一点想生暖炉了。
北国的冬天快来了。
战争也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从那一日北平城大捷之后,北平府的周边城镇很快便被晋军扫清。而北平布政使王卓之和一干北平的官吏,没有想到战事会这样发展,急转直下,原本的升官发财梦清醒了,当即在晋王府外等候,向赵樽俯首称臣。
可俗话说“慈不带兵,善不理财”,赵樽为人虽然属守礼数,迂腐了一些,却不愚昧。他勒令王卓之放回了当初被“双规”的晋王府众多属官,又温和的施了“仁政”,让王卓之等人继续署理北平府政务。但是,却又把他们的亲眷请到了晋军护卫营的一个家属营区,让人好生招呼着,只等战事结束,方能一家团聚。
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得干净利索,王卓之等人苦不堪言,还得继续为他卖命。于是乎,北平永定门大战之后的第三日,北平城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而且马卓之受了赵樽之令,还开仓放粮,以昭晋王恩德与北平府和乐。
此一次,赵樽再次赢得北平称颂。
放出去的粮,远不如收回来的多。
有钱的地方乡绅们,敬重赵樽为人,也为了保住自家那点家当和基业,纷纷捐资捐物,家有壮丁的百姓,也有自愿把小子送到军营打仗的。且不管是为了那每月按时发放的军饷,还是真的为了奔前程,在这样恶劣的乱世去从军,就相当于送上了半条命,也必得赵樽有相当的人格魅力了。
漷阴镇的兵工作坊日日夜夜在响过不停。
战争的炮火一点燃,这里便不再像往日那般闲适了。扩充了地方,扩充了人员,还是不够使用。夏初七琢磨着,等北平府全域拿下,得在这北方重镇找个好地方搞一个兵工厂,这样又能提前让大晏进入“工业化时代”,又能解决老百姓的工作问题,还能给晋军增加源源不绝的后备力量。
可她念着赵十九,赵十九却再次抛下了她。
不得不说,赵樽打仗属于不按常理出牌。他没有像旁人以为的那样,直接率兵南下攻击兰子安所率的霸县残部,而是领了晋军直奔北平府以北的怀云和密云,要取居庸关。
临去之前,美其名曰:“夫君主外,娘子主内,夫君征战在外,娘子坐镇北平”……可他这般离去,却不带上她,夏初七心里如何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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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只能对不起闺女了
夏廷赣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婿颇有些意外,看着赵樽胡子拉碴的黑脸,他震惊了好一会,也不知究竟听懂意思没有,终究垂涎欲滴地瞄一眼手上的烧鸡,跟着他到了书房。
书房很静。
这些日子赵樽不在,几乎没有人来。
把老丈人请到主位上坐了,赵樽自行坐在客位上,挥退书房里伺候的人,一边留意老丈人的表情,一边道:“夏公,这里只有我和你二人,凡事不必忌讳,直言便可。”
夏廷赣皱着眉头抬手,像是想要闻一闻手上粘的烧鸡味儿,可他的动作还未做完,大抵又觉得有损他的威严,终是清咳一下,放下手。
“好,你要说甚?”
看他绷紧了神经,赵樽微微一笑。
“夏公不必紧张,就是随便说说,比如夏公这些日子身子恢复得如何,都做了些什么?”
夏廷赣看着他洞悉力十足的冷眸,揪紧了眉头,“身子还成,做了些什么嘛……哦,老夫与道常那厮接连杀了十来日的棋,这厮都败在了我的手里。可虽说他棋艺不如老夫,却偏生有一副世上高人的嘴脸……”说到这,他又瞥一眼搁在手边的烧鸡,舔了舔嘴角,继续道,“诺,便说这烧鸡,左右都是吃下肚子,他却可以说出七八种禅意来,头头是道。这一点,我便不如他……”
也不晓得到底真傻假傻,夏廷赣面色正常的与赵樽寒暄着,脸上并无痴傻的表情,说出来的话也一本正经,但就是逻辑与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
赵樽面色淡淡地盯着他。
一句又一句,他问得很随意。
可不论他问什么,夏廷赣都能对话如流。听上去像是问什么答什么,可每一句回答似乎都在答非所问。到最后,大抵是被赵樽问得烦了,他索性把烧鸡拿过来啃了一口,方才咀嚼着不悦地道,“你这人到底是要吃烧鸡,还是不吃烧鸡?要说些什么,就一句话吧,不像个爷们儿,亏得我闺女嫁给了你。”
赵樽嘴皮一动,还没有说话,夏廷赣却像是突地像起什么来,放下烧鸡,双目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对哦,你不是该称呼老夫一声岳丈大人?”
说他傻,哪里傻了?
说他不傻,可哪里又不傻了?
若是换了旁人,肯定会相信夏廷赣真的意识混乱,神智不清。可是在赵樽看来,他在真真假假与虚虚实实间,玩得实在太过麻溜了,反倒不正常。
正如他先前在灶房里认楚七做女儿,那神色分明是动容了,是认得出来的,可结果,他偏生找了那么一个荒唐的借口。
迟疑一瞬,赵樽微皱的眉头打开了。
“岳丈大人,与你叙叙京师的往事如何?”
夏廷赣没有抬头,似是急着吃烧鸡,又似是不想再与他墨迹,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不耐烦的摆手。
“说说说。”
赵樽道,“你是魏国公?”
出乎意料的,夏廷赣毫不避讳,便重重点头,“对啊,道常那个小老儿告之我了。”撩赵樽一眼,他又摇头,“不过从他说的那些事情来看,魏国公这个差事儿也不是什么好营生,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还不如我去做叫花子自在。”
他说到“叫花子”时,还撸了一把乱糟糟的胡须,朝赵樽得意地挑了挑眉头,那意思是……你说够了么?
对他的疯傻,赵樽却似不以为意。
他一笑,又道:“岳父大人可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事情做过头了,并非好事呀。”
“嗯?”夏廷赣像是不解。
对上他眼睛里的疑问,赵樽却不向他解释,话锋一转,冷不丁说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阴山皇陵里的宝藏,魏国公可是知情的?”
“什么宝藏?!”夏廷赣像是着恼了。
赵樽看着他,微微一笑,起身为他续上水,方才坐下回,捋了捋袖子,漫不经心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岳丈大人不必再强装了。”
魏国公唇角一抿,狐疑看他半晌,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宝藏,宝藏……我想起来了!那个地下迷宫里的宝藏,不是你自己放弃的么?哼,男子汉大丈夫,你切莫告诉我,你如今是反悔救我女儿了?”
“我从来不做后悔之事。”赵樽云淡风轻地一笑,那微挑的眉梢里,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岳丈大人该知道,我指的宝藏不是阴山皇陵原有的宝藏……而是,当年你藏的宝藏。”
夏廷赣面颊不由自主一动。
“老夫不晓得你在说甚。”
看他眸色沉了不少,赵樽唇角微微一牵,“你知道的。当年前朝败退,往北逃窜,魏国公你奉旨追逃至阴山。有这事吧?当时末帝可是携带着朝廷的大批金银珠宝……”顿一下,他像是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再说仔细一些,从回光返照楼里遁入一千零八十局的那一批宝藏,是元昭皇太后与太祖爷的陪葬之物。我说的,是前朝那一批。”
夏廷赣愣愣看他半晌儿,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长吁了一口气,恨恨道,“果然是道常那老儿诓我。他告诉我说,我是一个大忠臣……想想啊,大忠臣有了钱,肯定是要交给国家的。可如今照你这么说,老夫分明不是忠臣,而是奸臣呢?”
看着他眉飞色舞,又在装懵,赵樽却不动声色。
“是,你是忠臣。可忠臣也爱钱。”
夏廷赣“喔”了一声,点点头,冷不丁又凑到他的面前,严肃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孔,“那你且告诉我,我把钱藏在哪里了?”
赵樽微微眯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他掀开唇角,笑出了一个欠揍的表情来。
“阴山。”
“阴山啊!”夏廷赣像是没有察觉他的戏弄,定定看着他,猛地揪了揪自个的头发,感叹道,“这脑子也忒不好使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记不起来,唉!若是早晓得有那么大一笔钱,我便早给了东方青玄,换一个自由之身了。”
“年数大了,人昏庸,是常事。”赵樽附合的很快。
可这分明不是骂他么?夏廷赣一愣,差一点吐血,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眯着一双老眼儿发笑,“是啊是啊,真是老昏庸了。你也别急,等我想起来把宝藏放在哪了,定会差人告之你的……”
“不必了。”
赵樽审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夏廷赣心脏有一丝漏风,好一会儿,方才听见他浅浅一笑,道,“藏宝之地我早已找到,就不麻烦岳父大人了。”
找到了?夏廷赣睨着他,重重点头。
“找到便好,找到便好啊……”
看他眼底抹过一抹不信,赵樽冷冷一哂,“就在一千零八十局的舍利塔殿下的地宫再下一层,也就是东方青玄父母枉死的地方……岳丈大人,小婿说得可对?”
若说前面夏廷赣还能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装傻,到了此处,他便无法再装下去了。因为那一批宝藏确实被他藏在那处,面前这个男人找他的事儿,若是仅仅为了宝藏,根本就没有必要。
他严肃了脸。
虽然先前一直严肃,但这回,明显是真严肃。
“你怎会晓得?”
赵樽看着她,顿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一般,喃喃道:“当年我与阿七进入皇陵前殿八室,曾经遇到过那批宝藏。那些宝藏在前殿八室的‘生室’,宝藏上面被下了致幻之药,惹得夏廷德的人自相残杀,这才让我们得以轻松过关。”
夏廷赣哼了一声,“这算什么理由?”
赵樽抿紧了唇,目光有冷意,继续道:“那一日再入阴山皇陵,你多次示警我便注意到你了。但当时并不能确定你是否真的没有神智,因为人对危险,会有条件反射的记忆……可在塔殿艮位下沉,阿七和东方青玄同时失踪,而我决定放弃继续闯关之后,你极为紧张兀良汗兵士搬运东方青玄父母的遗骸。”
“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能联系到宝藏上去?”
“不巧,我熟知机关,手上又有元昭皇太后的机关模型。从方位上来讲,塔殿的方位,与前殿八室里的‘生室’是相连的,当时宝藏从生室消失,便是落入了此间。”
看夏廷赣凝眉不语,赵樽笑了一笑,又接着道,“换了旁人,恐怕没有这般大的本事,可以把大批的宝藏放在陵墓里,并且随元昭皇太后的九宫八卦阵一起运转,但魏国公夫人却是人人皆知的大才之士,区区小事,想来难不倒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夏廷赣似乎也不想再辩解。
久久地注视着赵樽,他终是冷笑了一笑。
“既然你都知晓,还来问我做甚?”
赵樽看他不再装傻充愣,微微一叹,表情柔和了不少,“谁让你是我岳父?自然是要询问一下的。”
夏廷赣冷冷一哼,表情再无先前的随和,看着他时,一张老脸儿上布满了凉意,甚至杀气。
“晋王殿下还是换一个称呼得好。老夫可高攀不起皇室,也做不得晋王的岳丈。”
赵樽似笑非笑,“可你确是本王的岳丈!”
夏廷赣脸一沉,气得就差拍桌子了,“你不要以为我和楚儿一般傻,会受你们赵氏父子的愚弄。赵樽,我夏府满门的血债,我还没有找你们赵家讨回来,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实话告诉你,我的闺女,迟早是要带走的。”
他冷静的“带走”两个字,让赵樽轻松的面色微微一变,“你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魏国公?”
夏廷赣面色有些难看,老脸甚至有些许泛红,“这不都是拜你赵氏所赐!哼,我又如何能让女儿跟你?”
赵樽笑,“岳丈请勿动怒,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该知道,要带走我的女人,可没有那般容易。”
听着他这一句不温不火的回答,夏廷赣原本的恼恨歇下,心思又活络了几分。难不成,是这厮还没有拿到那笔钱,想要用闺女来要挟他换取?果然没有看错,赵家父子没有一个好东西。
夏廷赣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好。你让我带女儿离去,我便想法子把那批宝藏给你。”
他以为这般说了,赵樽即便不欣然应允,也应当有商量的余地。却万万没有想到,赵樽只是面色沉沉的看着他,轻松地摇了摇头,
“岳丈大人的好意,女婿心领,但不用了。”
不用了是何意?夏廷赣无法琢磨他了。
若是他不要宝藏,又何苦搞这么多的过场?若是他要宝藏,为什么又要拒绝?难不成他对楚儿还是真心喜爱?
这些日子,他看得出来如今的夏楚不像当年那般单纯天真甚至于有一点憨傻。但父女俩多年不见,他只当是楚儿长大了,懂事了,完全没有往别处去想。如此一来,他更加不相信赵樽会真心喜爱他。在他心里,不过是为了他手上那一批宝藏罢了。
一念至此,他眸子更凉几分。
“那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有一件事,想要告之岳夫大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夏廷赣,赵樽浅浅抿唇,一字一句道,“实不相瞒,因前方战事吃紧,急需用钱,那时岳父大人又神智未清,女婿不得已,只能将那批宝藏先行取出了。”
夏廷赣耳朵“嗡”声作响,喉咙登时凝了一口老血,“取了?”
赵樽点点头,“不仅取了,还用了。”
夏廷赣喉咙堵住,整个人都不太好了,“还用了?”
赵樽再次点头,“不仅用了,还快要花光了。”
夏廷赣双眼一瞪,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恼恨到了极点,就差挽袖子打人了,“既然你他娘的都取了,用了,还花光了,今儿找我来,究竟要说什么?”
见他双目赤火,几近崩溃的样子,赵樽这才笑了,“因为你是我岳丈大人啊?阿七说这个叫着……”拖曳着嗓音,他睨着夏廷赣,灿然一笑,补充了两个字。
“尊重。”
夏廷赣愣愣呆住了。
把人家的银子取了、用了,还花光了,现在回头来说“尊重”他,会不会太离谱了?想到自己被他诓得这样深,尤其自家的闺女摆明被他卖了还在帮他数钱,夏廷赣就恨得不行。
“这,这,这还真应了一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你比你那个猖狂的老爹……奸猾许多。”
被岳丈比喻成了“狗”,赵樽胸气也有些往上翻。但谁让人家是他的老泰山呢?他花了人家的银子,睡了人家的闺女,让人骂一骂也是应当的。
他好脾气地点头,凝目道。
“岳丈勿恼,女婿向您赔罪。”
恨恨瞪着他,夏廷赣就差老泪纵横了。
“你个王八糕子,聘礼都没有,就敢叫岳丈?”
赵樽瞥着他涨得通红的脸,诚恳的一叹,“岳父大人,如今钱都用到战事上了……女婿的私房钱又被夫人管着,生活艰难了一些,等我手头宽裕了,必会把聘礼补上。”
夫人管着?夏廷赣心里好难了一些。
但想到那个一毛不拔的女儿,他再次痛心疾首。
“老夫还没给女儿备办嫁妆!”
赵樽一愣,嘴角抽搐一下,“岳丈放心,阿七说不需要。”
这闺女!太傻了。夏廷赣唉声叹气。
“老夫还没有银子养老。”
赵樽看他说钱的样子,甚至与阿七有得一拼,脸上的笑容不仅越发的温和了,“岳丈您就放心吧,小婿总归不会把你丢到山上喂野狼的。”
“真是一失足成千足恨啊!不过,我闺女那时年龄小,识人不清,这桩婚姻又没有经过父母之命,那便并不得准。哼!”
咬牙切齿地说完,夏廷赣“腾”地从椅上站起。
“看我怎样收拾你!”
~
偷了一只烧鸡吃后,夏廷赣竟然病了。这一回他的病与往常略略有些不同,分明活蹦乱跳的,身子好得很,却非得差人把夏初七火急火燎地喊了过去。
夏初七与他的感情虽不算太亲厚,但到底有父女的情分在。她抛下手头的事,便小跑着过去了。
可夏老头儿除了唉声叹气,问他什么都不吭声。不吭声也就算了,他也不放夏初七离去,就好像爷儿俩的感情多好似的,非得留她下来叙话。
夏初七哪里知道老爷子是在报复赵樽?明知道他回来了,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偏生借病不放闺女离开。
老实说,这报复的手段有些幼稚,但钱被人拿了,闺女被人睡了,居于人下的他苦于无法,也只能想出这一招儿了。
可世上之事,就是那么玄妙——人外有人啊。
他幼稚,他闺女比他更幼稚。
他歹毒,他闺女比他更歹毒。
夏初七总觉得这老头儿不对劲儿,可好歹问不出缘由来,她便被他缠得有些烦躁了,下意识的认为他是更年期综合症发作。于是,她趁着为他煎药的时候,放了一些安眠的药材,让他乖乖地睡了下去。
夏廷赣英明一世,好不容易幼稚一回,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等他睡来,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啊。
那是后话不提。且说夏初七放倒了老爹,这才一身轻松的返回自家居住的院子。可一路上见到的人,都拿古怪的眼神儿瞅她,愣是让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累死我了。个个都神经!”
她自言自语着,捶了捶肩膀,先去宝音的房里看了看,见闺女已经熟睡得连她娘都不认识了,满意地点点头,又吩咐了奶娘几句,便径直回了屋。
屋子里的窗户上,映着烛火。
可等她推门一看,里面的人不是晴岚,也不是甲一,而是冷面朝门的方向,一动不动端正而坐的赵樽。
她“啊”一声,吃惊得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得摔倒。不敢相信的擦了擦眼睛,她目光凝向那铁塔似的一处——他黑了,瘦了,也憔悴了。可虽然这会子他只着一袭白色的中衣,身上更无半点华贵的饰物,却仍然无法掩饰那一股子天生的尊贵与雍容。
“赵十九!”
大喊一声,她眼圈一热,直接扑了过去。
“好家伙,你怎的跑回来了?”
她抱住他,笑得合不拢嘴。可好不容易连夜奔赴回府想给她一个惊喜,却被夏廷赣生生劫了道导致他一个人枯坐了两个时辰的赵樽,却没有了给她惊喜的冲动,只低低“嗯”一声,冷静地回答,
“收到你的家书,回来看看。”
“啊哦,原来这样啊,你吃过没有?”夏初七没有发现他的情绪,仍然满心雀跃,“你等着啊,我这便去为你准备吃的……”
“来不及了。”赵樽眸子缓缓眯起,淡淡看她一眼,撑着床沿便起身去拿衣架上挂着的盔甲与披风,一边取下,一边道,“我得马上赶回去,明儿一早得拔营往居庸关。”
大老远的跑回来,屁股没坐热就要走?
从天堂到地狱是啥滋味儿?夏初七体会到了。那感觉,像被人临头泼了一盆凉水。可她盼了他半个月,原就想念得紧,自然不会矫情地与他赌气。见他要走,她咯咯一笑,飞快地抱住他的腰,把他手上沉重的盔甲取下来,笑盈盈地嗔他。
“就算再急,说会话的工夫还是有的吧?”
赵樽向来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可这会儿脸上的情绪明显不好,俊朗的五官绷得有些紧。可自家女人都这般挽留了,他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大不了一会儿路上脚程再快些。
这么想着,他便由着夏初七拉拽着他坐了回去,也由着她出门喊了晴岚送来晚上熬的小米粥,还由着她大喇喇地坐在他的腿上,左脸一个吻,右脸一个吻,一句一个“想死你了”的诉说离别之苦。
听着她娇柔的语调,他的心,也跟着温和了。
轻拥住她,他捻了捻她的鼻子,“不闹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和女儿。”
“我知道啊。”夏初七吊着他的脖子,笑着眨眼睛。
“那边形势严峻,不能耽搁太久。”
“我知道啊。”夏初七再眨眼睛。
“我稍坐一会,就得赶回去。”
“我知道啊。”
在她又一次笑眯眯的附合声里,赵樽浅浅眯眼,不明所以地瞄她一眼,不经历便撞上了她眸子里那一抹似是狡黠似是柔情又似是带了某种期待的情绪。
他嘴一抿,突地抱住她便往榻上走。
“阿七可知道爷最想做甚?”
夏初七“啊哈”一起,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笑道,“猴急什么?你先垫一下肚子。”
“不饿。”
看他来真的,夏初七急了。
“喂,晴岚该进来了。”
“不怕。”
“你不怕,人家晴岚还是姑娘呢。”
“不管。”
“去,玩霸道王爷的招数是吧?”夏初七被他火热的身躯压在被褥上,身子又痒又麻,不由叽叽笑了起来。然而,她原本以为他猴急是为了干那事儿,哪里晓得,这货竟是要搔她痒痒?
胳肢窝靠急,她哈哈不止。
“饶了我吧……赵十九,我错了。”
“错在哪里?”
“浑身都是错,哪里都有错。”
赵樽低垂着头,瞄着她红扑扑的脸儿,哼一声,稍稍放开了她的身子,目光转柔,低头便在她额头上贴了一下。
“算你乖。”
夏初七低声一笑,主动伸手揽紧他的脖子,小意道,“前方战事吃紧,爷专程回来看我,我却在爹那里耽搁了时辰,我晓得你心里不舒服……好了,现在,马上,眼下,姑娘我就补偿你,如何?”
她浅浅的呵着气,气儿里带着香,香里带着媚,媚里带着暖,吹得他心神一荡,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绕指柔。
黑眸一沉,他声音微哑,“阿七要如何补偿?”
“一百两的。”夏初七举着一个指头,朝他嘻嘻一笑,迎着他越发深邃的眸子,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又道:“不过你得先吃点东西,然后沐浴。还有,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樽一叹——果然有条件。
他就知道,没有那样的好事。
“说。”他语气有些沉。
“我要跟你去密云。”夏初七双目烁烁发光。
“不行。”他冷哼。
“为什么?”她撒娇,摇他脖子。
纵是英雄男儿,也难逃女儿温香。这样子的阿七,让赵樽有些不忍心拒绝。想了想,他眉头一皱,抛出了杀手锏。
“抛下小宝音一个人真的好么?”
“不好。”夏初七苦着脸,眼看赵樽挑高了眉梢,似是松了一口气,她却嘻嘻一笑,“但是还是得抛。宝音在王府里,会没事的,没有我管束,小丫头不得多高兴呢……再说,我做了这么久的厨娘,怎么也得出去兜兜风吧?”
她分明是担心他的安危,却说是去兜风。
赵樽了解她的心思,却不能赞同。
“阿七,战场上,没有妇人……”
又来了,分明就是性别歧视。夏初七磨了磨牙根,推开他的身子,嘟着嘴巴便要起身,“行,妇人反正没有什么用。那你的补偿没了,积分也给你清零。”
看她这样儿,赵樽忍不住低笑一声。
“阿七为何这般霸道,哪有说清就清的?”
夏初七斜斜看着她,嘴里哼哼,“积分制是我订的,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着最终解释权?没错,这东西归我所有。”
说着她便要走,却被赵樽扯住。
他长臂一勾,紧紧裹住她在榻上翻了一圈,无奈地一叹,便喘着气把她压在身下,呵呵低笑起来。
“阿七啊……”
叹一声,他撩开她额角的头发,凝视了一会她秀气美好的小脸儿,冷不丁将她重重搂入怀中,调侃的语气里,夹杂着一抹该死的邪佞与性感。
“为了这点福利,只好对不住闺女了。”
------题外话------
感谢大家伴着医妃,伴着阿七与十九,伴着二锦又走过了一个月。
七月开始了,离医妃走向大结局的日子,又近了……有些不舍,有些焦灼,但为了更好的完美大结局,二锦一定会加油的。
摸摸大我亲爱的小媳妇儿们。
第305章 听房
夏初七这些日子以来在北平养尊处优,把前世今生所有的韧性都用光了,懒散得像足了一只米虫,但她一句“会帮赵樽大忙”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加上为了此事又和赵樽赌了一百两银子,她就必须为自己那一句话负责了。
晚上一个人在帐中,她辗转难眠。
只睡了两个时辰,实在耐不住,她打着哈欠起来了。
唤了甲一来添灯油,又自个儿去灶上倒了一杯热水泡上茶,她撑在脑袋想了一会,便坐在帐中简易的竹凳上开始写写画画,中途扯掉好几张纸,一直写到天见亮,她方才咬着笔杆子,歪着脑袋满意地点了头。
她写了多久,甲一就守了她多久。
看她伸个懒腰起来捶肩膀,一脸得意的笑,甲一凑过脸看了看。
“写好了?”
“写好了。”夏初七瞄着他没有表情的黑脸,下巴微微一抬,唇角扬得极高,“来,甲老板,帮姑娘我卷起来,一会亲自面呈大将军王。”
“这便是你要给爷帮的大忙?”甲一看着纸上的简繁体混合字,一张嘲讽脸上,满是不敢相信,“我也与你赌一百两如何?”
“赌什么?”夏初七摸着下巴,有了兴趣。
“赌你输。”甲一斩钉截铁。
夏初七被他噎一下,脸色不好看了,转过身来,她一只手指头使劲儿戳向他的肩膀,语气恨恨地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怎么说话的你,你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唠嗑了。”她一直戳,甲一就一直退,一直戳到他退无可退了,她却突地收手,笑嘻嘻地扬眉道,“行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那我们便赌一赌。赌多少银子?”
“也是一百两。”
“输赢都一百两?”
“是!”
“去!刚表扬了你,你就没诚意了。”
甲一抿紧唇,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不懂么?”像是看穿了他,夏初七意态闲闲的弯着唇,低低一笑,“你想想,赵十九是一头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而我是一只纯洁天真的小绵羊。我与他打的赌,本来就不公平,能不能帮上忙,输赢都在他……你要参赌,自然应当提高赔率。”
提高赔率?看着她狡黠的眸,甲一皱紧了眉。
“你说。”
夏初七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
“这样……一赔三如何?”
甲一的眉头不着痕迹的跳了跳,看着她志得意满的小脸儿,萌生了退意。可想了想她纸上写的内容,他又像有了信心,不轻不重地哼一声,唇间挤出了一个字——好。
天儿见凉了,出了营房,外头便是白蒙蒙一片雾。
昨天晚上又下了雨,不知从何处拂过来的风里,夹杂着一丝丝湿润的雨雾,随风入袖,冷得夏初七哆嗦一下,抱紧了双臂。
她拿着那份计划书,大步流星地往赵樽的大帐而去。
战事初起,为了晋军全体男性同胞的身心健康着想,赵樽对自己的私生活十分节制。昨夜,他坚定地拒绝了夏初七要与他同帐而眠的请求,差人在离他帐篷不远的地方另外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一人使用。
赵十九的迂腐由此可见一斑。
但他越是如此,夏初七心底却越是待见他。
一个有节制、讲纪律的男人才管得住自己。
管得住自己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她低低哼着小曲,入赵樽的大帐时,并没有遭到帐外侍卫的阻拦。可大帐里头除了赵樽之外,还有晋军此次参与居庸关战线的几个将领。
“由一千五百名红刺特战队员,化为五个小队,每队三百人,设队长一名,负责小队行动。五个小队分头对居庸关几个战略要点进行不间隙偷袭……”
赵樽看见夏初七进来,没有停下吩咐任务的声音,一只手在沙盘上指点着几个居庸关的战略要点的位置,并对人员一一进行了细化,方才淡淡朝夏初七点点头,又继续道,“另,神机营派一支机动部队随行,配合先锋营与红刺特战队……”
知晓他在布置攻打居庸关的行动,夏初七垂着眸子默默走过去,在靠近帐门的下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没有打扰他。
他一条条军令在下达,在座的将领也纷纷领命称是。
“红刺的五分小队由老孟亲自指挥,亲自带队,另外再给奇袭的先锋营补充一万新入行伍的兵卒,让他们去历练历练。这些人没有战争经验,可在居庸关前提前埋伏,等关内守军冲出来,再行袭击……”
老孟与负责新兵卒的刘参将互望一眼,齐刷刷起身拱手。
“属下得令!”
赵樽又吩咐了几句,沉着脸看了帐内众人。
“诸位可有异议?”
帐内响过齐齐得声音,“回殿下,属下等无异议!”
“好!”赵樽沉声说罢,摁着案头站了起来,“诸位,南军兵力与我晋军悬殊极大,本王不说许胜不许败,只愿此役之后,诸位还活着,一起吃香喝辣。”
紧张的气氛被他一句“吃香喝辣”逗得轻松了。
众位将领哈哈大笑,胸中的郁结之气登时舒缓了不少。
“是,殿下——”
“听说昌平有家包子店不错……”
“他娘的,打了胜仗,你就图吃个包子?”
“那图个啥?”
“昌平有个妓馆,里头姑娘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几个将领肩并着肩,向赵樽辞行后,开着玩笑出去准备了。夏初七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兴奋地冲赵樽跑过去,一边摊开手上捏得有些潮湿的纸卷,一边笑吟吟有声。
“当当当当,看,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白皙干净,指甲上略点蔻丹,线条极美,一根一根像白葱似的在赵樽的眼前晃悠,嘴里也念念有声,“这个东西叫着《晋军战时医疗保障应急预案》。赵十九,你晓得对于前线的军人来说什么最重要?保障最重要。这个保障不仅是吃喝,还在于他们的医疗以及受伤后的救治,之前大晏的军中医疗制度太草菅人命了,咱们晋军要与他们不同,必须要改革,才能带领军队适应新的形势。还有,解决了将士们的后顾之忧,便是给了他们生命的保障,给了生命的保障,才能增强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一条一款,非常的细化。
从伤病员的运输与救治、药物的供给与采购、医护人员的业务培训,战场上医官的应急反应,将士如何提高自救能力到军队疫病的防治,甚至于,还包括战时军队饮用水的防毒等等,都有例举,并注明了解决方案。
不得不说,可行性非常强。
但是,当她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的时候,赵樽似乎只注意到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根本就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以至于她说完了许久,他的视线还凝结在她的手指上,目光明明灭灭,一句话都没有。
丫的,对牛弹琴了?
夏初七狐疑地皱眉,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赵十九,想什么?”
“嗯?”赵樽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她。
夏初七瞪他一眼,只差咬牙切齿了,“我问你呢,这个方案如何?要是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我们可以商量斟酌。”
赵樽眸子一眯,点头,“写得很好。”
得了他的肯定和表扬,夏初七顿时像打了鸡血,兴奋不已,“那是必须的啊,这东西我写了两个时辰,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成熟方案,可以运用到任何一种战争形态之中……”
想到自己宏伟医疗保障计划,她说得神采飞扬,可赵樽听完了,却把她写的“应急预案”缓缓挪开,然后把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搓揉了片刻,顺手把她牵过来,慢慢抱在怀里。
“阿七的想法很好,只可惜,目前无法实现。”
时下的战争与后现代不同,虽然军队里都会象征性地配备一些军医,但人数相当有限。而且,受医疗条件的限制,一般能够得到救治的大多都是轻伤员,即便是将领受伤,也基本就用草药敷治。至于重伤员,只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再说,在非信息化时代,根本就来不及在第一时间组织大量的人员救治,上了战场,人人都知,性命交给天,只能听天由命了。
夏初七参加过上一次北伐战争,很清楚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清楚,她才心痛。
有很多人,原本是不用死的。只要后勤医疗保障跟得上,他们都能够得以续命。虽然战争是残酷的,但人不应该残酷,每一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能多救下一个就是一个。她想,如果能把她写的医疗应急预案推广到全军,一定会大幅度提高晋军的作战能力,也减少死亡率。
然而,一番心血却被赵樽浇了冷水。
她愣了许久,方才压着嗓子冒出一句。
“为什么?”
赵樽眉头紧锁,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因为钱,也因为人。”
“我不懂。”夏初七的眉头比他皱得更紧,“赵十九,如何治军我可能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我以前也曾听过一些军事理论课,我以为,治军不仅要严,还要仁。这个仁不是单指喊几句口号,而是对士兵真正意义上的关爱,踏踏实实为他们谋福利,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阿七!”赵樽打断她,手指揉着额头,淡淡的声音里,添了一丝苦涩,“你的见解我明白,也赞同。但目前的条件达不到。我们这一场战打下来,所需的耗费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数值,其中涉及到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你能想象……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将士的装备、武器……无数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鞋帽,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不要银子。我能做的,便是把钱用到最该用的地方。”
最该用的地方?
夏初七眼圈一红,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受了重伤的伤员,利用价值基本为零。
所以救治这样的人,便是在浪费银子。
她晓得赵十九是这个意思,话听上去有些残酷,但往往却是不得己。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权衡赵十九一定比她想得明白。只不过,她到底来自现代社会,某些理念与观念确实不一样。
好一会儿,她吸了下鼻子,终于妥协了,没有再与赵樽争辩,慢慢推开他的手臂,把案桌上的“应急预案”收起来,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我先放起来,等以后我们有条件了,再来实施。”
赵樽一瞬不瞬地睨着她的脸。
晨曦微醺的光线下,她的小脸儿布满了一种朦胧的色泽,因了坚毅、因了善良、因了关爱……也添了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美……他心脏微微一缩,伸出手来,把她抱于胸前,轻声安抚她的失落。
“那个一百两的赌,爷可以算你赢。”
夏初七抿唇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不必了……”
赵樽没有想到她会不要银子,神色一紧,正待发问,却听见她拖曳着嗓子,笑容满脸的补充一句,“你只需把我输给甲一的还上便是。对了,一赔三,三百两。至于你欠我的,我便高抬贵手,给你免了。”
“……”
输了也才一百两,这样就成了三百两?
赵樽无语地看着她,她却拿着纸卷便转了身。
“晋王殿下,再会!”
~
入夜时,居庸关内外,北风阵阵呼啸。
经了一整日的紧张筹备,赵樽手下的先锋营、神机营的机动队和老孟带领的红刺特战队一起夜袭了居庸关。五个小队从五路出发,全力配合,打点及面,人数虽然不多,但几次小规模的有效袭击之后,仍是扰得敌人吹胡子瞪眼,以为是大军来袭。子时许,红刺特战队一个小分队,竟然绕过了关城,偷袭了居庸关的粮草库。虽然粮草库守卫森严,最终并未得逞,但还是给他们吓出了一声冷汗。而同时来自五个不同地方的袭击,也让居庸关守城将士在虚虚实实之中,不得不一次次疲于奔命地来回跑动。
“殿下!殿下!”
子时一刻,在离居庸关几十里的昌平城外,一个斥侯疾步跑来。
“昌平城门已破。”
那人低低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钟将军请殿下军令。”
赵樽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传令居庸关将士,撤!大军全力以赴,拿下昌平。”
“是!”
那士兵“噔噔”的离去,脚步声像在踩一面欢快的鼓点。
“殿下有令!全力进攻昌平。”
“打,往死里打。”
“杀啊!”
“干他娘的!”
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啸声,马蹄声,还有震天的炮响与兵戈阵阵……赵樽静静立了片刻,看着那火蛇一样的火把往城中压过,侧过身来,紧了紧夏初七身上的披风,低声一笑。
“阿七冷吗?”
夏初七摇头,“不冷。”
打了一个愉快的胜仗,她如何会冷?
没错,就在众人都以为赵樽真的要奇袭居庸关的时候,晋军的主力却根本没有到达居庸关,那五个小队的特战队和先锋营的将士,单单只是为了吸引视线和火力。晋军的重兵,其实已在入夜时赶赴昌平,赵樽的目的,也是借势攻下居庸关附近的昌平县城。
说来这样的佯攻其实很容易被识破,赵樽那关外埋怨的一万人便是为了应付识破之后的危局所用。但是,居庸关的傅将军也不知是经商把脑子搞傻了,还是真的不在意死活,他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完全被赵樽牵着鼻子走。
一场奇袭胜利了,但死伤还是不可避免。
不到天亮,战场上便陆续有伤员送出来。几个随军的大夫忙得不可开交,夏初七没法进行去第一线打仗,只能捡起了自家的老本行,为晋军出一分力。
她告别赵樽,直接去了营里为士兵包扎。
在她看来,作为医生,此举很寻常。
可是她一入营,对那些受伤的士兵来说,就是非正常的冲击了。痛的人也不敢叫了,伤的人也不敢喊了,无数双不敢相信的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晋王妃为什么会亲自为他们治疗。
但如她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一个“晋王妃”的名头,加上“亲自治伤”的噱头,对晋军的士气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有的人感动得落泪,有的更是当场发毒誓要为晋王殿下效犬马之劳,把生死置之度外……
夏初七累了一天,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快活。
救人,送医,让她心情极是美好。
但一回帐,她给摊开手找赵樽邀功。
“看见我的作用了吧?军心大振有没有?”
这一点,赵樽不否认。
虽然她起到的作用,也是他先前没有想到的。
带她来阵前,他不过是不忍拂了她的意,可他的阿七就是有办法……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一句“晋王妃亲自治伤”的话,经过口口相传,在军中已是人人称讼,不仅没有人觉得女人不该入营,反倒让将士们感受到了晋王夫妇的亲和力。
“阿七好样的。”
赵樽轻抚她的头,摸狗头一般拍了拍,又笑着补充。
“总算没有浪费军粮。”
“……会不会说人话?”夏初七拂开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不和你贫了,我扒几口饭,过去灶上看看熬的汤药。从今日起,我正式上任为晋军医疗队的大队长。”
“本王记得……红刺特战队你也是队长。”
“怎的,我就想做队长,上瘾。”
她翻了个白眼儿,嘿嘿一笑便转了身,可她还没有跨出门,突见一个斥侯匆匆来报,面上带了一丝紧张之色,“殿下,急报。”
赵樽点头,“讲。”
那斥侯抬眼,看了夏初七一眼,有些迟疑。
赵樽缓缓牵开唇,“说吧,她听不见。”
夏初七看着他戏谑的唇语,恨不得过去掐死他。可当两个人已经可以好到把对方的痛苦用玩笑来化解,其实便是知晓对方不在乎,或者说是一种冷幽默式的安慰了。
她偷偷朝赵樽竖了竖手指,略微换了一个角度。
如此,便看见那斥侯说,“据属下探知,北狄哈萨尔的使者,于今儿下午入了居庸关,与傅宗源有接触,进一步的内容我们没法探知,不过看情况,北狄会有所行动了……”
居庸关发生的奇袭事件,终于让北狄有行动了。
接下来,兀良汗也会有罢。
赵樽微微眯了眯眼,并未表态,只淡淡摆手。
“知道了。”
“还有一事!”那斥候扯了扯身上战甲,扶正腰上沾了风尘的佩剑,突地皱着眉头,又道,“……这个事儿,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初七觉得,这世上最无耻的话便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能经得起那吊胃口一样的询问?
她急得很,鄙视的撇了撇唇,赵樽看见她的表情,唇角浮上一丝笑意。
“当讲,你便讲,不当讲,你便不讲。”
斥候一愣,被他的话逗乐了,入帐时一直紧绷着的情绪也松缓了不少。他咧着嘴一乐,“是殿下。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探子无意发现,这傅宗源真是一个怪人,大战在前,他竟然没有忘记做生意,就在北狄使者入城的当儿,他还接待了一个南晏的商人。”
“南晏商人?”赵樽略一挑眉。
“属下要说的便是此人。”那斥候又瞥了夏初七一眼,方才道,“那人做男装打扮,可还是被探子认了出来,她是个女子,更是南晏久负盛名的锦宫大当家的。”
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夏初七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表姐?”
第307章 借个人!
“报——”
昌平营地里,传令兵按着腰刀大步进入中军帐,往赵樽座前一拜。
“殿下,兵部兰尚书的使者到了。”
兰子安率兵驻扎霸县已经有些日子了,可他除了跟着武将学练兵,跟着神机营的将士学习火器使用,一直未派援兵未出战,像一个读书的秀才似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对晋军和风细雨,对南军将士也是暖如春风,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到底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南军在晋军面前的不堪一击,早已让南军的将士萌生了怯意和退意,军心涣散,怨声载道,可偏生,这兰子安的军队不同。他虽然一战未打,却有本事让当时北平一役的这支残兵败将,像打了鸡血似的,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也成了如今北边战场上,最为有力的一支南军队伍。
他未动赵樽,赵樽也始终未动他。
两个人就这般对峙着,兰子安眼睁睁看着赵樽吃掉一个又一个的城镇,都没有动静儿,如今就要攻打主战场居庸关了,他却派了一个使者来,目的自然不会单纯。
赵樽抬手,“请。”
传令兵应声下去,很快一个美须男子便大步入内,抱拳行跪礼。
“末将周正祥,参见晋王殿下。”
两军敌对的你死我活之际,如此有礼有节,兰子安果然与众不同。
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赵樽语气极凉,“使者请坐。”
“末将不敢——”周正祥没有坐,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微微躬着身子,双手战战兢兢地捧上一封书信,呈于头顶之上,恭顺道:“这是兰尚书给殿下的邀战帖。”
邀战帖在此时意味着什么,赵樽心里十分清楚。
如今北平一带只剩下居庸关一场硬仗了。
兰子安邀战,会邀哪里?——自然是北平城。
他若是把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居庸关来,北平城势必兵力空虚。若是他不聚集火力,那么居庸关这一块硬骨头就啃不下。十五万守军加上已经磨刀霍堆的北狄与动向不明的兀良汗,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个釜底抽薪的兰子安……
热闹了!
赵樽冷哼一声,朝周正祥瞄去,“告诉兰尚书,本王自当应战。”
周正祥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松开,但仍是垂着头。
“兰尚书让末将代为转达他对晋王殿下的敬仰之情,他还说……若殿下肯应战,便让末将向殿下叩三个响头,以示对殿下英雄气慨的敬意。兰尚书还说,这一次下邀战帖,实在是情非得已,昨日他刚接到京师来的天子手谕和天子剑,只能代天行伐了。”
这兰子安等了这么久,等的便是这一刻吧?
分明就是想包饺子吃肉,分一杯羹,还是分美羹,却说得这么无奈,不得不说是肚子有货的书生——弯弯绕绕多。
赵樽冷冷扫着周正祥,不动声色。周正祥也是一个行动派,说罢跪下伏身,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营中事务繁忙,末将这便请辞离去,殿下珍重。”
看着他逃命似的匆匆离去,赵樽抿紧的嘴一挽。
“周将军且留步。”
周正祥像被鬼扼住了脖子,整个身躯都僵硬了。
好半晌儿,他才转过头来,一脸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樽看着他脸上的慌张,目光微微一闪。
“周将军为何如此怕本王?”
“不是怕,是,是……仰慕。”周正祥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看着赵樽灼灼深邃的眸子,又拐弯抹角的补充了一句,“如今在北平府的地界上,何人不在盛赞晋王殿下的骁勇善战?当然,末将么……当年在金川门,便见识过殿下神武。今日再见,殿下威风不减当年,末将更是心生敬意,故而……故而惶惶。”
像是刚知道他就是当年金川门之变的守将似和,赵樽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全然接受了他的“敬仰之情”,唇角微勾,像是在笑,可语气却冰冷到了极点。
“当年在金川门周将军侥幸逃过一劫,但愿这次还有那么幸运。”
打从赵樽起兵以来,一路横扫北方战场,势气如虹,每仗必胜,以致于好些守城将领,不等他发动全面的总攻,便竖白旗投降。这些周正祥自然都是知晓的,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可这一瞬,与他冷簌簌的目光一对视,他还是腿脚发软。
“……殿下,还望手下留情。”
~
赵樽摆开了阵势,居庸关的烽火就要点燃。整日在伤兵营忙碌的夏初七看不见那些针锋相对的热血画面,却可以感受到那股子战场味儿——熟悉,冰冷,没有具体的味道和形状,却可以让人呼吸发紧,血压升高,整个人都兴奋紧张。
自打赵樽宣布起兵,居庸关的城门便已关闭戒严。
关里关外,除了持刀披甲的兵士,只有一些躲避战乱的流民。他们赶着猪,牵着牛,背着包袱和小孩儿,不知道要前往何方生存。
官道萧萧,人烟稀少。
这已是夏初七第三天到这里等待了。
她想找到李邈,可信却送不进去,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
瑟瑟秋风,入袖催凉。她站在风口上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官道上的马车倒也是过去三四辆,却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人。
搓了搓手,她失望地撇了撇嘴巴,回头喊一声跟在身边便装的甲一。
“走吧,甲老板,我们回了。”
“不等了?”甲一对她等待的举动极不支持,语气便略有嘲意。
可夏初七只当没有听出来,笑吟吟的瞥他。
“不是不等,是等不得了,伤兵营忙着呢。”
轻“呵”一声,甲一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继续嗤她。
“既知忙碌,何必浪费时间?如今守候,也能等得了人?”
“那你就不懂了。”夏初七边走边摸下巴,一脸的意态闲闲,“守株待兔的目的,不在于逮住兔子,只在于让兔子看见我。”
“……”
居庸关的大仗虽然还没有开打,但小范围的局部战争却一直未停,短兵相接的结果,对夏初七来说,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每日都会有无数的伤病员送进伤兵营来。
她先前写的“晋军战时医疗应急预案”赵樽虽然没有采纳,但并非完全没有入耳。在如今的昌平营里,有整个大晏乃至整个天下最为完善的战时医疗系统。临时救助站,疫病防治汤药,由新兵充任的医护助理,一个个名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夏初七看得出来,赵樽在尽他最大的努力来完成她的心愿。
想到此,夏初七眼角润了润,从脑子甜到了心里。
医疗队里大家伙儿都在忙。如此一看,她去守株待兔的一个时辰,便显得有些奢侈和浪费。因为相对于伤病员与医务人员的比例来说,这里的工作量实在太大,太繁重。
拿着消毒汤药和针钱,夏初七走到刚抬进来的一个年轻伤兵面前,低头看了看他血淋淋的大腿上深深的凹槽和外翻的皮肉,微微皱眉。
“小战士,你几岁了?”
晋王妃的“亲切问候”,让这位年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兵羞涩得脸红脖子粗,支吾半天,似乎身上的疼痛都不见了,只呆呆看着她的笑脸,腼腆的回答。
“回晋王妃,我十四了。”
果然是古人看着比较成熟么?夏初七瞥了一眼他脱在边上的铁甲,手上蘸药的棉布顿了一下,恍惚间,似是想起了她第一次北伐战争时的战友小布……呵的轻笑下,她手上的动作不免又轻了几分。
“有对象了没有?”
“对象?”小伙子呆呆问了一句,像未听清。
“呃,媳妇儿……?”夏初七笑着补充。
小伤员哦了一声,乌黑的面孔上隐隐可见红色,可出口的声音,却十分的爽快利落,像是提到这事儿,便兴趣了起来,“有一房媳妇儿,是我还在我娘肚皮里时订下的。听我娘说,她有一次赶集,原是为了给我爹买一双鞋垫,碰巧那大婶子也怀着身子,两个人聊得好,大婶子给了我娘一双鞋垫,没有收钱……我娘一个激动,说大婶子绣的鞋垫花子好,肯定生一个好看的闺女,便与人订了娃娃亲。”
“噗”一声,夏初七忍俊不禁。
这样的婚姻也真是荒唐,一双鞋垫便订亲?
她一边笑着,一边蘸了蘸熬好的消毒汁液,为小战士的腿部伤处进行消毒。那伤口的肌肤裸露着,厚厚的血皮翻在外面,消毒汁液擦上去时,锉骨一般的刺痛……
可他狠狠拧着眉,却一声未吭。
夏初七紧张地抿紧了唇,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又笑着轻松地问:“你娘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生出个女儿呢。”
“不,不会的。”那伤兵抽气一声,咬着牙关,额头上已有冷汗。
如今的医疗条件差,根本就没有麻药,这样硬生生消毒缝合,疼痛感可想而知。但是为了不让他的伤口发炎感染,导致死亡,夏初七尽管眼睁睁看他疼得咬牙,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哦,你娘为何那么肯定?”
小战士紧蹙的眉头因为疼痛在剧烈的颤抖。
但他的脸上却一如既往带着僵硬的笑。
“我爹说……她怀着我时……我时……”
如今的医疗队里,都以被晋王妃治伤为荣,这会子有王妃白生生的手,有王妃笑吟吟的脸儿在眼前,哪怕再疼痛,他也要忍住,不能让兄弟们看不上。可他的疼痛太钻心,说到这里,已然完全说不下去。
“不要紧张,放松一点。马上就好。”夏初七温和的安慰着,速度极快地替他仔细处置着,看他的汗水,看他头上绷紧的青筋,越发佩服赵樽训练出来的晋军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已。
吁一口气,她道:“你继续说,分散注意力。”
“好……好……”那人说着好,但脑子发昏,已接上不,“我,我先头说,说啥来着?”
夏初七从容的换了一个方向刺针,微笑着提示他。
“你说你爹怀着你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针尖猛地下去。
“喔!”那人疼痛不已,可这时却听到“爹怀孕”几个字,一时没有忍住,呵的一声,便放松了情绪,抽气着憋痛不止……很快,夏初七手上的缝合便已经到了最后一针。
“好样儿的你。”
她剪掉线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朝那人赞许一笑,“你这么勇敢,一定会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好好养着身子,等到战事结束那天,回去迎娶鞋垫婶儿家的女儿。”
“晋王妃还是这么独领风情。”
一句调侃的话,从夏初七的背后传来。可惜她听不见。
迟疑一瞬,李邈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句。
“楚儿?表妹?”
这一回她拔高了声音,可夏初七仍然毫无反应。两个人离得这么近的距离,李邈当然不会以为她只是太过于专注手上的活汁导致听不见。
面色猛地一变,她手按腰上的长剑,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
“楚儿?”
视线里出现的脚,还有脚上的青布皂靴,落入了夏初七的眼帘,熟悉感也随之扑面而来。她惊喜得心里一窒,慢慢抬头,看到那人的青布袍角,还有腰上靓蓝色玉带,以及一柄锋芒灼眼的宝剑——
“表姐,你怎么来了?”
她一脸的喜色,迎上的却是李邈黑沉沉的脸。
两年不见,李邈的样子比先前似乎更为内敛深沉,一双清冷的眸子也更为深邃。她没有说话,看着夏初七的脸,答非所问。
“事情做完了吗?”
夏初七看着边上愕然的小战士,点点头。
“做完了。不过你黑脸干嘛?谁惹你生气了?”
李邈紧紧抿住嘴,一个字也没有说,冷不丁扼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夏初七一怔,在医疗队里无数伤员和医护人员吃惊的目光注视下,她甩了甩手,李邈方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男装,咳嗽一下松开了她,低低说了一句。
“有话问你。”
“问就问呗,这么凶。”夏初七半嗔半怨的瞄她一眼,一边揉着手腕子,一边踏出医疗队的帐篷……
外间是凉飕飕的北风,她缩了缩脖子,直视着迎风而立的李邈,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表姐,你又长帅了,怪不得这么跩。说吧,有啥要问的?”
李邈拉下脸,“别嬉皮笑脸。”
夏初七眉梢扬得更高,“咦,我怎么着你了?恨上了咧。”
李邈鼻翼里哼了一声,似是生气,更似埋怨。
“楚儿,你可真行。两年了,为何不告诉我?”
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眸子有心眼有恼怒,夏初七便晓得是耳朵的事儿被她发现了。她嘿嘿一乐,随意地抬手搓了搓两只耳朵,笑吟吟的道:“你好意思说?你有多久没来看过我?左右不过是家书来往,交流只用纸,又不用我的一对招风耳。说不说无所谓啦。”
原本想到她的失聪,李邈心里极为沉郁。可如今看她轻松的调侃自己,知道她最痛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由一叹。
“可还习惯?”
在李邈的面前,夏初七向来放松,她眨了眨眼,继续痞气十足的调侃,“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了?是住的地方,是吃的食物,还是用的男人?”
李邈无可奈何的瞪她一眼。
“贫嘴,问你的耳朵,可还习惯?”
“耳朵很好。”夏初七古怪地一笑,“就是眼睛不好。”
她的玩笑话,差点儿没把李邈给吓傻,她张开五指在夏初七的眼前晃了晃,见她一双乌碌碌的眼珠子一直跟着自己的手在转动,方才松了一口气,好笑地垂下。
“眼睛哪里不好了?”
“若不是眼睛不好,为何表姐来了居庸关几日了,我都没有瞧见?”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李邈微微皱眉。
“这事,你都晓得?”
“嘿嘿,那是必须的。”夏初七得意地揉了揉自家耳朵,“我说过了,我这是顺风耳,近的东西听不见,远的就可以……我听见你入居庸关城门时的脚步声了……”
李邈哭笑不得,“我是骑马入城的。”
“……我说的就是马的脚步声。”
看她耍贫嘴狡辩,李邈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感谢她的乐观。定定看她好半晌儿,方才暗自一叹,把她拖到背风口,低低道:“我听雪舞说,那一日好像在居庸关外看见了你,这才赶来的。”顿一顿,她又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厉害!知道我是在找你?”
“当然。”
“找你就一定有事?”夏初七笑个不停。
“说不说?”李邈严肃着脸威胁,手扶上了剑柄。
“说说说,女英雄,别杀我!”夏初七竖起两根指头,好笑地俯首贴在她的耳朵上,“想找你来,帮你一个忙。”
李邈眼一斜,藐视她,“不是帮忙,是被帮忙吧?”
夏初七嘿嘿一乐,打个响指,“聪明。”
李邈一叹,“说罢,又要多少钱?”
夏初七朝她翻个白眼,“你看看我堂堂晋王妃,是爱钱的人么?”
李邈哼一声,不置可否,“你说呢?”
夏初七打了人哈哈,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邈,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无人,方才压着嗓子道,“表姐,你还真错怪我了。这一回,我不要钱,只要人。”
“人?”李邈侧目看她,凝重了脸,“谁?”
夏初七牵开唇,慢慢勾起,“你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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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山势险峻。
离关门约摸十五里左右,便是北狄军的驻营地。虽然居庸关大战还未开打,但北狄已提前进入了战略状态,高高扬直的旌旗,校场上喊杀喊打的操练士兵……无处不在枕戈待旦,只待冲锋的号角一响,他们便会杀入关内。
中军帐内,哈萨尔身着战衣,腰悬佩刀,正负手看着沙盘。
“殿下,那南晏的小皇帝,刚一登基便急急撤藩,行事浮急,非明主所为。且如今战事一开,晋军节节胜利,南晏却军心涣散,主帅无力,兵卒惶恐,每遇晋军,非逃即散,毫无可胜之望。末将实不知,我北狄为何执意要帮?”
哈萨尔没有看他,目光专注着沙盘上的重山峻岭。
“陛下是天子,自有决断,非你我能议。”
那将军知晓他先前并不主战,原本是想要讨好一下,没有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尴尬的情绪,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想扇一耳光,找个台阶下,帐外一名传令兵“噔噔”跑了进来。
“太子殿下——”
“何事慌张?”哈萨尔目光一厉,那传令兵赶紧垂下头,呈上手里一张形状奇怪的风筝,“今日飞入营里的,请殿下过目。”
哈萨尔眉一皱,没有去接风筝,也没有说话。
偷偷瞄他一眼,那传令兵流着汗又道,“这个风筝不仅外形奇怪,上头的符号和字,属下也觉得有些古怪……怕是敌寇传递的什么信号,特来请求殿下。”
哈萨尔正在思考行动路线,帐内还有几个将领都在等着他,他原本没什么兴趣看风筝,但此处了被那风筝奇形怪状的外形给吸引了。
轻嗯一声,他略略抬手,把风筝展开。
可只看一眼,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上面不是别的图案,而是她与李邈各执半块的玉佩。那玉原就一分为二,可生可合,图案中间有一个缘字。当初在阿巴嘎,李邈执意离开时,他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给了她,自己留下了她的半块——这个图案,正是李邈身上的半块玉佩。
“邈儿……?”
自言自语地念叨一下,他继续展开风筝的纸,只见上面写道。
“午时三刻,三里坡外三里地,土地庙,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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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哇哈哈!明儿继续哈,看哈萨尔如何被装入碗里……
第309章 哈萨尔与李邈
两个人同时怔住了。[起舞电子书]
四野一片寂静,只剩山风……
哦,不,还有哈萨尔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邈儿……”
他喉咙沙哑得像是缺水,出口仅仅几个字却是无比艰难,“不必解了,我不想委屈了你。”
李邈停顿一瞬,许久方才吐出一句话。
“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解不开他,也就解不了她自己。谁愿意在这般冷的悬崖上头受活罪?这般为自己的行为解释着,她情不自禁便想到楚七那个始作俑者。
越想,李邈心底越燥,也越是后悔不已。早知会是如此,她当时就不该答应楚七的要求。她原本以为她只是为了帮助赵樽,算计一下哈萨尔,却没有想到她会连自己一并算计。
小蹄子真是混蛋啊!
在心里默默对楚七爆了粗,她好受了一些。
稳住心神,她稍稍挪开一些,低声道:“绳子的结头系在这……你别动。”
能把结头系在那样诡异的地方,楚七也真是能人。
哈萨尔微微阖了阖眼,缓一下呼吸。
“你试一下,若是不易,便不解了。”
轻轻“嗯”一下,李邈像是答了,又似是没有回答。
她与他一样,手脚被捆缚着,并不是很方便用嘴解绳。为了适应那个羞躁不堪的绳结高度,她不得不弯曲着身子,蹶着臀,仰着头,姿势极为别扭,也极为引诱……再加上她呼吸时发出的热度透过衣裳传到哈萨尔的身上,就像有一片轻柔灵活的羽毛在一下下扫过他的心尖……
想挠、挠不了。想拒,拒不得,想迎,迎不起。
喉咙鲠动着,他重重呼吸。
“邈儿,你……”
“住嘴,别动!”
这样屈着身子,李邈也很难忍。重重的骂了一句,她呵止了他,嘴巴顺着绳子的脉络缓缓移动,终于找到结头,牙齿往上一咬,开始慢慢拉动……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是一个活结。
可很显然楚七没有那么好心,不仅是死结,绳子还绑得极为紧实,结头深陷在肉里,即便她拼命想要不触碰那片敏丶感之地,却不得不被动地触上。
气氛古怪的僵持着。
她窘迫,难堪,别扭,哈萨尔似乎比她更为难耐。
他无数次深呼吸,也压不下心里火烧般的念头。头颅时而高高仰起,重重呼吸,让冷风吹清头脑,时而低下来,看着埋在他腰下的那一颗美丽头颅,怦怦的心跳无法自抑,急促的呼吸如同在扯风箱,那一时扯紧,一时温温的触感,点燃了他的血液,也在不停焚烧他的自控力。
“邈儿,你再这般,我受不住了。”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几乎崩溃的渴望。
多年前李邈便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又怎会不懂他的情绪?尤其是此刻,那绳结深深系着的地方正在澎胀与狼变,让她解结的动作变得更为艰难。
红着脸,为了快些把绳解开,她不想,也不能说半句话。
“邈儿,别弄了。”
没听见她回答,哈萨尔胸膛上下不停的起伏。
“你坐下来,坐我身边,陪我说说话便好。”
李邈专注的解绳,拼命平息着情绪,不去听他。
哈萨尔抽气一声,咬牙,身子突地一个哆嗦。
“邈儿,我,真的快忍不住了。”
察觉到他颤抖的身子,李邈咬着绳结的嘴巴微微一顿,可考虑一下,她仍然没有停止,也不再理会他的叫唤,再一次用牙齿咬着绳子轻轻的扯,轻轻的拉,也一次次把酥的麻的令人颤抖的快活,传递到哈萨尔的神经里。
又痒,又麻,又酥,又难受,这样的感觉不知是折磨还是甜蜜。哈萨尔轻“呵”一声,实在忍不住了,急促地呼吸几口,激将一般哑着嗓子嗤她。
“你是在引诱我么?邈儿。”
对李邈来说,这一招儿属实好用。
她猛地吐掉嘴里的绳子,仰头看着黑暗里那张并不分明的面孔,冷冷道,“太子殿下想多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不必自恋了,我对老头子不感兴趣。”
老头子?哈萨尔微微一愣。
想到自个儿尴尬的年龄,想到当年穹窿山上的青涩,再想到如今的处境,他深深的无奈——他与李邈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几年的岁月,还有几年岁月沉淀出来的长长鸿沟,以及无数理不清的怨气和恨意。
长叹一声,他道,“是,我老了。”
这一声,有些低弱,不像他平素坚毅干练的样子,听上去像是有些无助,更带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劲儿,“可徐娘半老,都能风韵犹存,我沙漠半老,不也能玉树临风么?”
当年穹窿山上的沙漠还是有一些贫嘴功夫的,只不过这些年来,没有了李邈在身边儿,他整个人变得阴阳怪气,性子阴鸷了不少,与李邈记忆中的样子便有了差别与距离。小说可这一句话带着那浓浓的自损与揶揄,却让她仿佛回到了过去。
心狠狠一震,她抬头,重重呼吸一口,软了声音。
“你再忍一忍,很快便好。”
她一埋头,哈萨尔便是一阵抽气。
“嘶,你这般……分明就是让我不能忍。”
说罢,见她仍不理会,一直继续,他无奈稳住心神,重重呼吸着,迫使自己不低头,不去看那颗引诱他灵魂的脑袋,也尽管不去想她解绳的动作与自己会产生怎样夺魄消魂的接触,只为转移注意力地低低一笑。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总是这般引诱了我,然后又不对我负责任。”
有吗?李邈心道:我哪有?
可她的嘴没法子说话,也不想说话,便索性不搭理她。
低头瞄一眼,哈萨尔赶紧挪开眸子,一个人自说自话。
“那时候的你,也是这般轴性,不讲道理。每次与我置起气来,不论我说什么好话哄你,你都不搭理我,一句话都不说……那时候我便想啊,往后得少惹她生气,若不然哪一天真是气伤心了,离开了,我可怎生办才好?”
兴许是说到往事,脑子产生了一些触及心灵的画面,李邈紧紧拧着眉头,有些心绪不宁。人一浮躁,便很难专心做事,一旦专不下心来,她嘴巴触碰的范围便很容易扩大,也总是身不由己地触碰上他……
“喔!”
又一次碰上,哈萨尔忍不住哆嗦一下,酥得腰眼发麻,身上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身子也不听脑子使唤似的,不由自主往前一送,扎扎实实地堵上她的嘴。
李邈愣一下,脸颊像有火在烧。
猛地抬头吐开,她在黑暗中低斥。
“你做什么?”
“我说过,受不住,你别解了。”哈萨尔呼吸很急。
“你不是说我不讲道理的么?受不住也得受,你便当在受刑好了。我还就不信了,这样子能比受刑还要难熬。”
李邈心脏也跳得快,声音很冷,似是有些不耐烦。哈萨尔身子僵住,不敢再乱动,只能无声喟叹。
“好罢,反正我是不敢招惹你的。”
“晓得就好。”
她哼了一声,那幽幽的声线里带了埋怨,似乎还添了一点儿莫名的娇嗔,便像往日与他闹小情绪时的样子,像在生气,其实并未生气。
哈萨尔心里一紧,像被蜜蜂蜇到嘴——痛了,也甜了。
天色很暗,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可以从声音想象得出来,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嘴角一定是轻轻上扬的,眼睛一定是浅眯的,就像那月儿一般,弯弯的,翘翘的,为她添了一丝生动,一丝妩媚。
心思活络了,他突地又有了信心。
邈儿心里是有他的。
被澎湃的心潮一卷,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邈儿,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恨。可那些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说,我老了……眼看我们熬着熬着就都老了,为什么不能放下呢?你看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王妃之位空悬以待……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李邈没有回答,可动作也未停。
他一直在说,她一直在做。可是随着她拉扯绳子的动作,温热的呼吸和不得已沾上去的唾沫,不仅把他衣袍那一处布料弄得湿湿的,也让那一处轮廓越来越高,以至于深陷下去的绳结,更加难解。
“该死的!”
她不得不暂时放开嘴,撒气般骂了一句。
“是,我该死。”哈萨尔赶紧接上。
“我不是说你。”李邈狠狠瞪他一眼,呼吸也急促得像骑着马跑了几千里路。
看着她黑幕中的样子,哈萨尔老实地“哦”一声,笑着调侃她,“那照这么说,你觉得我不该死了?”
“你死不死与我何干?”李邈恨声不已,“你再多嘴,我便把你推下去。”
“你手捆住了,推不了。”
“难得与你胡搅蛮缠。”
李邈斥一声,再次埋下头去。
然而,天色实在太过昏暗,她先前放弃了绳结的结头,便得再一次寻找,再一次循着先前的位置,对于受尽煎熬的哈萨尔来说,也得再一次体验痛苦的折磨。
“邈儿,邈儿……”
他喊着她的名字,那呻吟的声音几近破碎。
李邈微微一愣,烧红了脸。
莫名的,她有些受不住他那样的声音……
“邈儿……”可他还要一次一次的喊。
如此一来,解绳的过程就变得更为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寻到了合适的方位。就在她嘴巴酸了,牙齿钝了,人也几乎快要窒息了的时候,那扎紧的绳结终于被解开了。
“呼!”
长吐一口气,想到自己受的罪,她也不知是恨着夏初七,还是憋气太久昏了头,未加思索地便把那折磨了她许久的东西当成了敌人,在刨开绳索的第一时间,便朝它重重咬了一口。
“啊”一声,悬崖上传来哈萨尔的惨叫。
那样的地方,被人咬上一口是什么感受?他痛声落下,便三两下松开绳子,来不及去捂伤处,只一弯腰便把软倒地上的姑娘拉了上来,一个转身,将她抵在背后的岩石上。
“咬我,嗯?咬坏了怎么办?”
李邈这会子脑子嗡嗡响着,也觉得自己先前的行为有些荒唐。不过那眨眼之间发生的事,她也回忆不起那一瞬的心里动机。只觉得恨他,恨他,恨不得咬死他……所以她就咬了。
如今被他追问,她有些词穷。
这样诡异的行为,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合理的借口。
想不出,她便不想。说不了,她便不说。
微仰着脑袋,她乱着一头的青丝,倔强的看着他。
“就是咬了你,你待怎的?”
轻“呵”一声,哈萨尔冷肃的脸顿时软化,他抬手顺了顺她糟乱的、汗湿的头发,低下头,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不怎的,只不过我也要惩罚你,让你受一次这样的罪。”
“嗯?”李邈还似未解。
哈萨尔深邃的眸,在黑暗中划过一瞬的光华,似笑非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常见的坏意与邪恶,“你怎样给我解开的绳子,我也怎样给你解。”
“你——”
一个字出口,李邈臊红着脸,气得双目圆瞪。
“你不是有手吗?”
“可我喜欢用嘴。”哈萨尔双手紧紧扼住她的肩膀,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呵着气,低低道:“从哪里开始好呢?天太黑了,我看不见,嗯,先研究一下这绳子……”
“王八蛋!”
察觉到他滚烫的呼吸在耳边流连,李邈心悸不已,身子不停地挣扎着,可手脚都被捆住,哪里挣扎得开?那样子,反倒为他添了几分兴趣,搔摆她更为厉害。
或者说,哈萨尔是豁出去了。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与怒骂,一个人犹自发笑道,“说不定绳结也会在那消魂之处,若真如此,我真得多谢表妹了……”
“我警告你!”李邈感觉到他的身子往下躬,他的嘴唇也顺着她的耳廓在往锁骨滑行,浑身的血液乱窜着,几近崩溃,“你不许乱来,若不然,我杀了你。”
“杀了我,便杀吧。”
哈萨尔的嘴顺着她身上的绳子在滑,声音便显得有些含糊。
李邈死死咬着牙,威胁他,“你别以为我不敢。”
听着她歇斯底里的恼意,哈萨尔突地抬头看她,目光烁烁,也坚定,“我知道你敢,可你不会。我与你之间,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又如何能等待这么些年?邈儿,我等着你,一直在等。可是我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你却始终不肯回头。”
缓一下,他叹:“我先前想过,若是你找了旁的男人,能成个家,能得个舒心日子,那我便只是看着你,不会来招惹你。可你看看你如今,男装加身便是几年,分明是一个娇俏女儿,非得扮成无欲无求的男子。你说说你这般,是不是让我更觉罪孽深重?”
“你如何,与我无关。”
不理她的生气,哈萨尔仍是紧紧压着她的身子。
他想好了,横竖都是惹她生气,不如一次弄个明白。
“我先前想过,再多给你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北狄不比南晏,哈拉和林政局不稳,百废待兴,而我与巴根的内斗也一直未停。我不能在这样的景况下找你,给你添麻烦,还不如等战事结束,等我掌控了大局,再以皇后之礼迎娶于你,可是邈儿……”
微微一顿,他的声音更为嘶哑。
“是你要来招惹我的,是你让我提头来见。我如今提头来见了,你怎能不收下我的头?”
“谁要你的头了?”想到楚七,李邈还有怒火。
“不,我今儿便要在这悬崖上,把我的头给你。”
“你,无理取闹!”李邈呼吸急促,声音带着一股子羞涩的恼意,“我拿你的头来做什么?你赶紧解开我,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从此不要纠缠……”
“不行!”不管她说得有多狠,扼住她的那人,丝毫不肯放软,双臂像螃蟹的钳子手,把她勒得死紧,那寻找绳索的嘴巴,似乎比起她先前更为火烫几分。
“邈儿,我不仅要把头给你,连带身子都得给你。”
他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意有所指的调戏。
李邈只愣了一瞬,便听懂了他话里暗藏的玄机。
脸蛋唰的一红,她再次难奈的挣扎起来。
“你赶紧解开我,再这般,我生气了?”
“不气,乖,我不是在解吗?”哈萨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哄着她,却不听她,“邈儿,你都不知我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你也不知能这样与你亲热我想了有多久……我得感谢表妹,给了我机会。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沙漠……你……放手……”
折磨一样的解绳,让李邈呼吸不匀,说话都有些费力,可她挣扎不了,只能紧紧地咬着唇,由他为所欲为,一颗心也似乎被放入了一池湿热的水潭里,荡漾着,温暖着,熨帖着,整个人神思不属,脑子几乎晕厥。
“你放了我……沙漠!”
“你终于肯这么叫我了。”哈萨尔心里狂喜,手臂稍一用力便裹紧了她的身子,纳入怀里,紧紧抱住,嗓子哑哑的,“邈儿,这些年你吃苦了,往后我会补偿你的。”
李邈狂吼,“谁要你的补偿?放手!”
“呵”一声,哈萨尔像被人夺去了神智,比任何时候都要激动,也尤其固执。他深深拥住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出口。
“是这个悬崖让我们结束,我们再从这个悬崖开始吧。”
噼啪一声,李邈脑子像被雷劈。
悬崖上的往日,噩梦般在她脑子里回荡。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地飘远,他的嘴巴却在这时找到了绳结,也咬上了绳结——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楚七那个杀千刀的货,竟然真的把绳子结头系在那里,与哈萨尔的位置一模一样,也是一模一样的死结。
“是死结。难解的死结。”哈萨尔一叹,意味深长的道:“可即便是死结,我们也得结开。若不然,如今开始新的生活?”
温热的气息从那一处传来,李邈听不太清他的话,脑子仿佛缺了氧一般,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她重重地呼吸着,大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
而为她解绳那人,却含糊说了一句。
“既然是解死结,迎新生,便由我来服侍你……”
天幕高远,夜风徐徐,巨石的阴影里,两个身影偎靠在一起,时轻时重的发出一丝比山风的呜咽更为怪异的声音,惊得夜晚出巡的鸟儿嘶声高叫着,扑腾几下翅膀飞远,不敢靠近打破这一方羞涩……
悬崖上的夜风在呼啸。
居庸关的战役也已打响。
夏初七计设哈萨尔的时候,便是为了这一战的顺利。
只不过,她事先没有告诉赵樽。
她太清楚,赵十九那人,肯定不屑于她的“下三滥”手段,但是她对此不以为然,在后世时,有一个伟人曾说过,“管它黑猫白猫,逮得出耗子就是好猫。”
对此,她深以为然。
一切也都在按她的预想进行。
北狄原本要助傅宗源守住关门,可战前主帅哈萨尔却不见了。营中又飞来了一只与先前同样的风筝,风筝上面写着:“你们的太子殿下在我手上,不过我不是坏人,只要你军不掺和别人的家事,他自会安然无恙,等居庸关城破,自会送他返归。若是你方贸然行动,那么……嘿嘿嘿,你懂的。”
突如其来的乱子,把北狄营地搅得像一锅滚水。
到底是谁弄走了哈萨尔?没有人知道。
不仅哈萨尔未归,与他同去三里坡的胡鲁和等几个侍卫也没有回来。他们连半丝准备都没有,就被人家把主帅给拿下了。于是,十五万大军便动弹不得。
若哈萨尔是普通的主帅,也就罢了。
可他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谁能拿他的生命开玩笑?
将校们商榷一番,一边派兵前往哈拉和林请皇帝的旨意,一边安抚军中将士原地待命,不敢再出兵前往居庸关助阵。
与此同时,赵樽的主力大军已至居庸关城下。
战事发展至此,无人能退缩,只能硬碰硬地干上一仗了。铁骑声声,旌旗飘荡,这一战至关重要。人人都知,只要居庸关破,元祐守卫的山海关便不成问题。也便是说,整个北平府都落入了晋军手上。届时赵樽再南下,有了后方保障和北平根据地,便无后顾之忧。
兵临城下,整装待发。
可号角刚一吹响,一人便急疾而来。
“报——”
赵樽回头,“讲!”
那传令兵道:“殿下,兰子安率部正往北平府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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