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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全文阅读

作者:姒锦     御宠医妃txt下载     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 依然不悔(1)

    readx;枳壳陈皮半夏齐

    麻黄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药宜陈久

    入药方知奏效奇

    ……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永禄五年,冬。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郭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墨家九号……这个名儿,曾让无数人猜测它的喻意。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她是活着的。

    她活着便是好的。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面前这个身为皇后却不着盛装的小妇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欢她。

    原因是他的父亲太喜欢她。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可是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那么喜欢我?”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许人家的,不能一辈子和父母在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我与你父亲今天都得指着你呢,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了。”

    那时的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向他解释。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他感受得到,父亲是在忍。父亲不想打他。

    这个“不想”,却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不爱,并不代表父亲对他不好。只是他的“好”,与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他多么努力,与父亲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隔三十年才揭晓,尽管此时的他完全能理解夏廷赣为什么不好管教他,也无法真正用心的去爱他,但他仍然觉得遗憾。

    于他而言,太子赵柘这个名字,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距离他的世界很远。夏廷赣却是被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敬和爱戴过的男子,深刻的铭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心里的父亲,尽管是武夫出身,却有学识,忠诚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将,是受皇帝恩宠和百姓爱戴的开国功臣。从甲一记事起,父亲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

    而这种崇拜,也成为了在父亲放弃他的生命之后,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

    小时候的夏弈不喜欢妹妹,却喜欢有妹妹在的场合。

    每每那个时候,父亲就会变得更为慈祥可亲,他们的家也就显得更为温馨和美。父亲会把妹妹抱到膝盖上,给她讲他南征北战的故事,在他和暖的声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阳光里轻轻跳动。小小的夏弈那时总是低着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着,看妹妹兴致勃勃地扯父亲的头,听父亲呵呵轻笑,看父亲不再严肃的面孔上,闪动着的父爱光芒……

    他总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贪婪。

    便是如今仅存的幼时记忆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亲也这样对他笑。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小时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在“魏国公案”案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不好了。那些日子,父亲很是焦灼,与他一样,整日整夜地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药倒水,伺候得无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为了赵绵泽而忧伤,关注母亲更少。她似乎没有现,他们以美艳冠绝京师的母亲,脸色蜡黄而憔悴,头干焦也凌乱,便是额上和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

    父亲是爱母亲的,甲一看得出来。他很爱,很爱。

    母亲……似乎也是爱父亲的。但凡是父亲的事,不分巨细,母亲都当重要的大事来办,贯穿她一生的琐碎事务,几乎都是在围着父亲打转。而且,母亲对父亲的包容与体谅,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并论的。甲一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出门小半月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妇人。

    身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紧张了起来。

    宠妻灭妾的事儿,他常有耳闻。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那么……他这个原就不受宠的儿子,能得的爱就更少更少。

    可他没有想到,母亲并无半分不快。不仅大度的建议父亲把他的外室妇人接回府来安置,还喜逐颜开地在后院腾了一处最为宽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洒扫,添上崭新的家什,像是要为父亲迎娶新媳妇儿那般热情。

    然而,就是这样大度的母亲……却让父亲出离的愤怒了。

    他再次拂袖而去,这一回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才怀上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那个时候,正是雷雨季节。早上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时而昏迷时而苏醒,意识似乎混沌了。

    她认不出他,也认不出父亲和妹妹,嘴里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儿,是“乌衣巷”。

    甲一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在那里认识的。

    当时他觉得母亲是在念叨与父亲的初识,那是父母相爱的铁证。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若干年后,当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查询了一些档案资料,方才知道,母亲不仅在乌衣巷认识了父亲,也是在那里识得的太子赵柘。这时回想起来,他不由生出疑惑,母亲在弥留之际念着“乌衣巷”时,想念的人到底是赵柘,还是父亲?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求证。

    那一天,当他听见第十四声惊雷响起时,母亲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妹妹却只知道哭,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甚至还期望着赵绵泽会帮助他们,跑去跪在东宫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这个比他小了近八岁的妹妹,一直这么傻。

    想到妹妹的年纪,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他还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在他之后,她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又生养了妹妹?小时候的他,自恃聪慧,时常想别人不能想。他记得,母亲笑着回答他说,“那是因为父亲太爱你,怕有了妹妹会分去对你的爱。”

    妹妹的存在,确实分去了他的爱……本就不多的爱。

    可惜妹妹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疼爱,却不成器。在他看来,她蠢笨傻粗心大意……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来他根本不喜欢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会想着他这个哥哥。当然,她有什么需要,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撒娇要求。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她说:“哥哥你站在这里不动,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说:“哥哥,三姐头上那个珠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有钱了,给我也买一朵可好?”

    这样子的妹妹,常常让他无措。

    他对她嗤之以鼻,可也总会照办。

    他厌恶那样的妹妹,也厌恶那样的自己。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会跑过来,有了要求就会肆无忌惮的找他。也正是这样的妹妹,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对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对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一切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她常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怎么这么面熟?”

    这句话被她挂在嘴边,说得理所当然。

    这也证明,她心里是有过他存在的。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他的妹妹。

    是不是妹妹这个问题,困惑了甲一数年,也让他研究了她数年。

    可越是研究,他越是心惊胆战……那个女子,分明就不是夏楚,而是有着另外灵魂的人。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半点夏楚的影子。可是他却只能把当成是夏楚,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忽然有些害怕面对这个再次醒来的妹妹了。

    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曾经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走过去,揖了一礼,无意看见她握着药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开视线,严肃的回禀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抬头随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呵呵笑着,眼波飞过,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坐下说。”

    甲一没有说话,僵硬着脊背坐了下来,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籍,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看她:“娘娘……”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指挥使大人,非得逼我飙还是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让甲一目光浅眯,怔住,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从花药冰棺中醒过来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可她这个哥哥,统共也只见了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是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确实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戴着,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却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确实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

    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哉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确实是个纯爷们儿,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么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果然,夏初七翻个白眼儿,不继续与他扯皮了,只是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一直笑眯眯地立在边上,闻声儿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实非这位皇后娘娘莫属了。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堂政务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心在“墨家九号”的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蛋痛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当其冲,遭老罪了。

    念及此,甲一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

    “一个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甲一磨得没了脾气。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还有啊,你可知道你现在都拥有些什么资源么?大晏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人长得嘛……也还将就。这可都是姑娘们向往的高富帅啊,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不着抖着羽毛耀武扬威到处嘚瑟,过什么苦行僧的单身日子?毛病!”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便是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怎么想的,得与我交交心吧?”

    “……”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听着,就是没有回应。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气得僵的面颊,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她炮仗似的嘴,噼里啪啦敲过不停。

    可药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是只剩她的声音。

    看甲一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夏初七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哥,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甲一抬起头来,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

    “她死了。”

    死了?怪不得……

    夏初七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般,有些歉疚地道,“哥,对不住,我不晓得……”转念一想,她与赵樽也是经过生死的人,极是不容易。甲一心底有了一个人,感情的事确实就勉强不得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劝解,只是可惜地叹问,“那姑娘是谁?我可认识?”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良久方才摇头,“你不认识。”

    “咦,有你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人?”

    “嗯。”一声,甲一答了,却像没有答。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说着,并不直视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砚,朝他扬了扬。

    “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信。”甲一坐着纹丝不动,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当年。夏初七气咻咻的放下墨砚,觉得这厮还真是个固执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没有棱角,对赵樽唯命是从,其实满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块生铁铸成的模具,硬绑绑的,怎么都扳不弯他。

    一阵沉默后,夏初七听见自己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吧?”

    药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窗外的北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火盆里的银炭燃烧的“噼啪”声。甲一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回答:“她长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脸儿似花,会向我使坏,也时常给我怄气,有时候惹急眼了,还会破口大骂……”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忆,不由唏嘘。

    “这姑娘确实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甲一面无表情,不回答,也不拒绝,“看缘分吧。”

    夏初七微微一怔,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

    可不待她再问,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来。

    “娘娘,属下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顺的施了一礼,大步离去,那仓促的背影就像见了鬼似的,让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无奈地叹息放下。

    “真是个怪人。”

    她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问的。

    比如她的老爹到现在还不知道甲一是谁,他要不要与爹相认?毕竟夏廷赣养了他那么大,虽非生父,也有养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多余的。这个怪胎根本就没有认亲的打算,莫说夏廷赣,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认,口口声声“娘娘”,比在锡林郭勒第一次见面,还要陌生与僵硬。

    “金袖……”她叹了一声。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侧。

    “我做了皇后,当真这么让人害怕么?”

    “呃……”金袖微怔,赶紧甩头,“娘娘对奴婢等都很好。”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怀里的桃木镜,看了看镜中的脸,摇头叹息着收拾起了“媒心”,出门左拐过院子径直走向药庐里的小灶房,系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小宫女们身着宫装,在院中挂了帐幔的四角亭里,摆上几个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汤点和果品摆放整齐,便依着规矩,径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糕点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块奶酪,还没来得及丢入嘴里,赵樽明黄的衣摆便准时出现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便是朝务再忙,也从未迟到过。

    大抵是那几年吃够了教训,哪怕朝中大事快要塌方了,他也不会再冷落她半瞬。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气,沉稳尊贵,似笑非笑。

    夏初七两只指头夹着奶酪,吊在半空,脑袋半仰,红艳艳的嘴巴大张着,那样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刚想起做皇后的威仪,闭上嘴巴咂了咂,把奶酪丢回盘子里,撅着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贤良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再把它夹起来,丢入嘴里,轻轻嚼动着,细声细气的笑。

    “陛下,您来了。臣妾给你请安了!”

    赵樽摇了摇头,低笑着走近她的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可还快活?”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说起话来,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又喝了一口汤,然后舒服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哦?”赵樽淡笑,静待她下文。

    “赵十九,说个事儿啊,你没想到吧?甲一这个顽固的东西,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叹,“只可惜,那姑娘却过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单身到底的样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亲算了,随便许个什么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说到这里,她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睁眼拍了拍赵樽的手,懒洋洋指挥,“重点。”

    赵樽低笑一声,加大劲道,“娘娘,这样可还合适?”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一声,回头瞄着他,又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这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第一句“尸体”,让赵樽手指微微一顿。

    第二句“尸体”,让赵樽再一次轻笑出声。

    他道:“有阿七在身边,变成尸体又如何?”

    夏初七微怔,想着自己灵魂一般跟随在他身边做影子那三年的时光,亲眼目睹他过的那些作死的日子,思绪不由凝滞,嚼着东西的腮帮也停止了蠕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吞咽下嘴里残留的奶酪,偏头睨视着他,“赵十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问。”一个字,简洁明了,十九爷风格。

    “那日,我若是不醒来,你会怎样?”

    赵樽皱了皱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夏初七嘿嘿一乐,笑着挑眉,“会如何?”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流氓!”夏初七哼一声,阖上眼,不理会他了。心里话儿却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极好的,至少皇帝不会每天只有一个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来。尤其是赵樽这种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难以应付。自打她醒过来,身子稍好了一些,这厮便不知餍足似的缠着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补回来,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还得尽医者本分的提醒“节制啊节制”。可这厮却说,“失去方知可贵,一日得按两日来做”。她恨恨咬牙,这才两日么?分明就是无数日……

    他不懂她的猥琐,只是笑。

    夏初七自然也不会解释,于是,便继续腰酸背痛。

    “阿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年,我时常感觉到你在身边。”

    “嗯?”夏初七回过神来,愣了愣。

    “我觉得你是在的,可我寻不着你。”他道,“没法子,我只能等待,等着你气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可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却没有料到,长达五年的日子,你也没能消气。”

    为免吓着他,那些离开的日子,夏初七从来没有与他细说过。

    如今听来,想到那灵魂般飘荡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话岔开。

    “所以,你便写下遗书,喝了药,孤注一掷了?”

    “错。”赵樽淡淡解释,“爷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

    瞥着他,夏初七竟无言以对。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晓得这货嘴毒,她也懒得辩解,撇撇嘴,再次嬉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为我殉节了,是么?”

    赵樽高冷的面上情绪皆无,并不回答这种“丢分”的问题,只是收回为她拿捏肩膀的手,轻轻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侧,特别大爷的吩咐她,“皇后,来一碗神仙粥。”

    夏初七晓得这家伙在逃避话题,笑着为他盛满,放在面前。

    “你也忒没劲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为妻殉情么……”

    “咳咳!”赵樽咳嗽一声,掩饰的拭拭嘴,形象比她优雅了许多。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赵樽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爽滑酥嫩,口齿留香,皇后,再来一碗。”

    夏初七嘴角微弯,盛满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在他吃完的时候,又笑着逗问:“爷,你到底是不是想为我殉情嘛,为啥不好意思回答?”

    “……”依旧高冷的沉默着,赵樽把空碗递给她。

    “咸甜适中,令人食指大动。再来一碗。”

    一碗,二碗,三碗……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递了碗过来,夏初七终于玩不过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点的。这些天来,朝中事务极其繁忙,北边闹着雪灾,南边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极晚,早上却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补身,也不能不知节制的补吧?

    她把碗挪开,双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还吃?第几碗了?”

    “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夏初七面颊微热,斜睨过去,转念,又笑了。

    “别耍流氓岔话啊?承认想为我殉情,就那么难吗?”

    赵樽面色淡如水,说话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是啊,殉情这么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爷怎么会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着他,口口声声“为她殉情”,让赵樽装得极为从容的脸上,略略有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赵十九向来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辫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着,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坐在怀里。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闪,他声音微喑,“爷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刚好安抚一番,也顺便消消食儿。”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着,拍打他肩膀。

    “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敢乱来?”

    “为何不敢?”赵樽立有规矩,他与皇后在一起时,旁人不得进园子。所以,他胆儿自然是壮的。更何况,他是皇帝,与自家妇人亲热,谁规定他还得选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亭中温暖如春,放下帐幔,便是一处消魂的好所在……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哑着拂过耳侧,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货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浅笑着推他,挣扎,他却把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搂她起来,抱入怀,慢慢起身,亲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帐幔,然后将她摊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红的楠木桌上,低头贴近她,呼吸喘喘……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两个人认识了十余年了,相处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过,若说按寻常的道理,赵樽也该早已腻味她了。身为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有机会换换花样,换换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赵十九,确非寻常男子,哪怕与她熟悉得早就已经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了,仍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地带着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道路上,颇为享受,也总得魂销。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乐,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奋,大有年纪越长,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态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让她美得魂飞魄散,面红耳热。

    此事说来犹觉浅,欲知滋味要躬行……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节奏似的,“噼啪”不停,红红火火的燃烧着,两个人恩爱合美,好一顿折腾,把院子树上的积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罢。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爱缠蜷一番,舍不得放开彼此。

    “赵十九……”

    夏初七累得半趴在他的怀里,下巴挂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

    “再这般下去,你丫早晚阳虚……”

    “无妨!”赵樽把头埋她脖间,低笑,“有我阿七在,爷便是八十岁,也金枪难倒。”

    “吱吱”笑着,夏初七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似的,身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别动!”他看着她一截雪藕似的雪腿,按着她柔若无骨的腰儿,只觉心火未灭,身子仍在叫嚣,不得不无奈摁牢了她,不许她再胡乱动弹。

    这事儿说来也奇,不仅夏初七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都说夫妻日久,便只剩恩情与亲情,再难找旧时的欢娱与激昂。可阿七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在她身上,总有一股子道不明猜不透的魔力,让她成了一处引诱他的神秘所在,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忍不住探索,再探索……即便是这会子,两个人刚刚*事毕,他处理政务又累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却也没能压下那股子火苗。

    “阿七……”

    他喃喃的声音,就在耳侧。

    无须解释,无须细说,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劲作了。

    “我累!”她望天,拒绝。

    “无妨,你休息便可。”

    “我腰酸。”

    “爷给你捏捏。”

    “我哪都不舒服……”

    “正好活络经脉,爷帮你治。”

    “……赵十九。”

    夏初七浅斥一声,可身子还未转过来,便被他反抱过去,重重地叉坐于他的腰间。她微微一怔,看向他深幽的眸底,飞快地摁住他的手。

    “爷……”

    “嗯?”他低应着,看她小鹿似的双眸可怜巴巴的瞅来,不免失笑。忍了忍情绪,他放开手,原是想要放弃的,可没有料到,他这小妇人却突地情绪作了,双手缠向他的脖子,那贴合在他身上的线条便轻轻拧动着,主动与他缠在一处。

    他激动不已,“阿七……”

    “你别动。”夏初七哑声阻止,“我来。”

    不一样的心跳,同一样的频率,在他二人的耳侧响过。熟悉的温存,换了她来主导,似乎也有了不一样的旖旎之乐。夏初七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半阖着一双满是水雾的凝视他片刻,唇微微一抿,凑了过去,死死咬住他的嘴,钩缠一番,那狂浪癫狂之态,惹得他气喘不已,却搂得她腰身更为牢实。

    “爷,我可有长进?”

    她低笑一声,呼吸不匀地轻问着,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满是激情时的柔美与快活。

    “你个小狐狸精!”赵樽不甘示弱,低头咬她红艳艳的唇儿,顺势把她身子往上搂了搂,狠狠捏一把她柔柔的腰,并在她忍不住想要出声之前,堵紧她的嘴,深深吻住。

    吻是爱人间,最为美好的交流。

    有了爱情做媒介,有了亲吻做指导,不管他二人是蜂戏蝶,还是蝶恋蜂,欢愉之中,低低浅语,都是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痴缠。

    “赵十九!”她含糊唤他,“你爱不爱我?”

    “嗯……”他声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许久之后,四角亭的帐幔拉开了。

    夏初七脸上红艳未褪,不好意思的探头唤了一声金袖。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的这么冷,炔儿还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可她急得很,催他赶紧过去见儿子,赵樽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理了理身上袍袖,轻揽着她的腰出亭,好一派丰神俊朗的闲适雍态。

    这时正是午后,天下着雪,似是露出一抹阳光。

    园中树木,枝叶茂盛,光线反射在积极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泽。风里,树枝飘荡,雪花片片飞舞,景色极美。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孩子?

    夏初七看着儿子,笑不可止,只觉这小子一身的霸道总裁范儿,很对她的胃口。更让她美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儿子。

    “父皇,母妃。”

    赵炔走近,拱手施礼。

    不过几岁大的孩儿,有模有样,行礼极为规矩。

    “炔儿,快快免礼。”夏初七笑腻了脸,眸子里满满的母爱变成一颗颗红心,“嗖嗖”往外冒。实际上,比起宝音来,她总觉得对炔儿亏欠更多……所以,再次醒过来,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母爱交给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补上……

    然而,赵樽比她更为固执。

    他让炔儿读书习字骑射武功,却偏生不让他常与母亲见面。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但他是皇帝,对于皇太子的教养,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事,还是国事,说严重点,关乎国体社稷与江山稳固。既然她是炔儿的亲生母亲,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对她有意见的臣子,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块丢入河里喂鱼……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养着炔儿的胃,再按时为他检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儿子了。

    想念得久,见面自然喜不自胜,便想过去拥抱儿子。

    可她人还没有扑过去,腰身便被赵樽搂住了,紧紧的,不放。

    他却一本正经对儿子道,“正当未时,你不读书,到这里做甚?”

    炔儿小眉头皱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亲的手,“儿臣前来,是想向父皇借一个东西。”不足六岁的孩儿,身量极矮,身子骨也并不强键,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从容淡定的小样子,在一袭尊贵的皇太子袍服衬托下,竟是有着乎年龄的沉稳之态。

    夏初七也是这时才现,她家儿子简直完全继承了赵樽的优点……那股子雍容贵气,比起他爹来也毫不逊色。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乱了后宫一群大妈大姐们的芳心,收获了一堆大妈大姐粉儿。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看着儿子,再次眼冒爱心,抢在赵樽之前接过话。

    “儿子,你想借啥?快说,你爹定会满足你的。”

    这种“惯儿”的言行,是每个当娘的人都会做的。但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阴,做起来尤其夸张,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摆在他的面前。可赵樽却比她理智,冷漠。

    “阿七!”他侧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娇惯。”

    每次他都会用“炔儿还是一个孩子”来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养。但夏初七也同样会用“他还是个孩子”丢回去炸他,以示他还小,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于是乎,对炔儿的教养,也成了夫妻两个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争论点。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斜目,“儿子都还没说借什么东西,你着什么急啊?”

    没错,她是不服气的。在她的思维里,炔儿是应该像宝音一样的,爱玩爱闹爱跳爱蹦,满是童心的小男孩儿,哪里能像赵十九一般,把他培养得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冷漠?可赵十九却非得坚持,认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将来必定没有出息。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反总是顺着她毛抚摸的心态,硬是别扭得紧。

    眼看这两个人又要进入“教子循环争论”,赵袂叹一声,说话了。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说一句?”

    小家伙年纪不大,可自从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仪,那一双深幽的孤冷的眸子,也仿佛带了魔力似的,尤其一眨不眨的看着人时,模样儿可爱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哄着,宠上一番……可他这一招,唯独对赵十九无用。

    “说。”这一回,赵樽抢在了夏初七前面。

    “……哼。”夏初七憋着气,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炔儿看一眼他娘,分明没有被他爹的冷漠吓到,反倒上前一步直视他。

    “儿臣要借父皇一样东西。”

    “嗯?”看他执着如此,赵樽黑着脸,“何物?”

    “借我母后怀抱一用。”炔儿比他还冷。

    夏初七听罢,心里闷笑,赵樽却绷着个脸,盯视着儿子,“我若不借呢?”

    “抢!”炔儿昂着小脑袋,冷冷回答。

    一般的人看着赵樽就会害怕,不敢与他对视。

    可炔儿大胆得紧,盯着赵樽,紧抿的嘴角,一个字:犟!

    夏初七看父子两个像是拧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匆推开赵樽的胳膊,便想要把儿子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可赵樽却霸道得紧,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着脸对炔儿道,“回去读书,小孩子,捣什么乱?”

    “劳逸结合,母后说的。”炔儿继续冷视他。

    “对对对,我说的,我说的。”夏初七笑得腻歪,暗自掐赵樽的胳膊,让他放手。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浅浅皱眉,看着面前六岁的小儿子。

    “回去。”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父皇今日气色不佳,似是操劳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别再碰我母后了。”

    说罢他过来,拽着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拧头就走。

    赵樽手一松:“……”

    憋住心里的笑劲儿,直到走得远了,夏初七方才冲儿子竖了竖拇指,拍拍还在寒的心脏。

    “好样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横!”

    赵炔抬头看她,骄傲的哼了一声,眸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谁的种!”

    “……”夏初七再次无语,这不是变相的夸了赵十九么?

    果然人家是亲生父子两个!她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风雪中的影子,岔开了话题。

    “炔儿,你姐呢?”

    赵炔小嘴巴撇了撇,“一个人在宫里痴。”

    “呃!”一声,夏初七诧异,“她咋了?”

    赵炔轻声应道,“不知。”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说,不许替她瞒着。”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亲娘夸赞。

    炔儿绷冷的小脸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却不答话。

    “怎样?”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没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夏初七骇掉大牙,“回头母后为姐姐把个脉吧,看她还有没有治。”

    “……”夏初七头痛的揉额,“无事,等你姐长大点儿,就自动痊愈了。”

    炔儿微笑,“看个花能看出果来,看个云能看出雾来,她这不是无事,是有大事了。”

    “……你懂什么?”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当世神医,定然懂得。”

    夏初七一怔。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如今……似乎这个小子真的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聪慧了不少?

    心里喜欢着,她得瑟的轻笑一声,使劲儿揉他脑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哼。”

    “小兔崽子!”不远处,赵樽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慢慢放下空掉的掌心,喟叹了同样的话。

    “小小年纪,给你爹耍心眼子……”

    ------题外话------

    谢谢小伙伴儿等待。

    下一更,不在明天,待后天28号再更。

    孩子要开学了,实体书终结篇也得修稿,这段日子事情特别多,请姑娘们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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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番外 依然不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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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禄五年的冬天极寒。︾樂︾文︾小︾说|

    今儿是个暴风雪的日子,冷空气肆虐着新京的上空。

    锦衣卫,诏狱。

    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一扇破败的木门。甬道的地面潮湿阴寒,门口堆起的积雪闪着诡异的银光,让人遍体生寒。门廊上有一盏微弱的牛角灯,门里仍是黑漆漆一片,似是永不见底的森暗,幽长,把那黑漆漆的空间衬得如同地底的坟墓。

    “指挥使大人。”

    暗处的狱卒,低头拱手请安。

    甲一点点头,并不言语,径直往里面行去。

    若说大晏朝什么机构最神秘,非锦衣卫诏狱莫属。自打永禄朝锦衣卫重置以来,与洪泰朝相比,便有许多不同之处。洪泰朝时,锦衣卫在明,光明正大的横行霸道,惹下了许多血腥官司。到了永禄朝,锦衣卫虽然还是叫锦衣卫,行使的职能却变了许多。除了皇帝的鸾仪侍卫之外,其余机构基本隐于暗处,便是常时行缉捕与刑狱之事,也不是普通人能触碰得到了。

    归根到底,还是吸取了东方青玄的教训了,添了节制。

    诏狱与洪泰朝一样,行关押刑讯之事,但里间也分等级。按人犯的类型不同,所犯案件不同,轻重缓急不同,关押的地方自然也不同。而甲一去的地方,是整个诏狱中最神秘的一处。

    许多新在诏狱担职的锦衣郎,都不太了解,那里关押的妇人是谁。

    指挥使大人,平常并不许他们接近她。

    她的案子,也不像旁的案子,按照程序提审,定刑,不论生死,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反而悬了五年而不决。若说她是重犯吧,那早就该杀头了事,何苦浪费粮食?可她不仅没杀头,还享受着旁的囚犯没有的恩典,她生病时,指挥使大人还会请了太医来为她诊冶;说她不是重犯吧,偏生又关押在诏狱最阴冷潮湿的角落,里面还时不时会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有时半夜不绝,可见对她刑讯之狠……

    他们好奇,却不敢询问太多。

    只是隐隐有所耳闻,那个妇人似是与皇后娘娘有些牵扯。

    可她若是皇后的人,为何又在此关押了整整五年?

    “吱呀”一声,腐朽的木门打开了。

    铺着干草的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抬头,仰着白惨惨的脸,看向甲一。

    “呵……”

    喘一道低气,她像是在笑。

    可那喑哑破败的声音,却比哭更为难听。

    “你今天不痛快了?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甲一并不答话,只是看向门边的狱卒。

    那小伙子被他一瞄,吓得脊背都生出汗来,赶紧低头禀道,“大人,她今日吃了三顿竹笞子,嘴还是犟得很……冒犯了大人,回头小的定会好好收拾她。”

    吃竹笞子算是一种业内俗话,差不多是笞刑的意思。

    不过,诏狱的笞刑与别处相比又有不同。

    那竹笞上……都是洒了盐的。

    甲一微微眯眼,看他,“可有招什么?”

    狱卒摇了摇头,“没有。”

    他的回答,甲一并不意外。五年的时间过去,他又怎会不知道,从顾阿娇的嘴里,根本就套不出赵绵泽的消息来?再说,即便她当初知道点什么,在过去了长长的五年时间后,那些消息也已经没有了价值。但为什么还把她关押在这里,而不是或杀或剐,是因为她太特殊——皇后娘娘有过交代,留她一命。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是好意还是坏心。

    因为在他看来,诏狱里的人,最大的痛苦并非来自死亡。

    死不足惧,活才要命。

    甲一轻轻摆动下衣袖,两名狱卒诺诺下去了。他低下头,跨入满带腐臭气味的阴暗囚室,掌一盏油灯,看着顾阿娇的脸,静静不语。时隔五年,从她的脸上,几乎寻不到半丝昔日娇柔媚骨的香姿了。这样的地方,便是西施貂蝉来住上三五月,也得变成麻婆豆腐小黑芝麻。

    今日之前,甲一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看着这个女人,他总是满身戾气。

    好几日,他都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掐死她。

    脚下,是阴冷的地面,便是隔着皂靴,他也能感觉到潮湿的凉意。

    “冷吗?”他问,声音淡淡的。

    顾阿娇打了个哆嗦,双手环抱着双臂,紧张的看着他。

    “冷,很冷,我很冷……大人,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甲一像听了个笑话,幽深的眸子,烙铁似的定在她脸上。

    “你竟然还想……从这出去?”

    顾阿娇面如死灰,颤抖着,牙关轻敲。

    “你们……要杀我?”

    甲一不知她为何有此猜测。并不回答,只是慢吞吞将油灯挂在墙壁上,在这一束淡淡的光茫中,一步一步走向恐惧万分的顾阿娇,看着她白苍苍如同女鬼的面孔,突然拔出腰上的绣春刀,以刀背掷向她抱胸的双臂。

    “咚”的一声,仿佛有骨头碎裂的轻响。

    顾阿娇惨叫着,哀嚎不已。那抱住的双臂像棉花似的垂了下来。

    “啊……啊……为,为什么?痛……啊……”

    甲一刀身轻扬,扬了扬眉梢,手腕潇洒翻转,便将刀入鞘。

    “顾贵人是建章帝的宠姬,身份高贵,抱胸发抖成何体统?不敲断你的手,如何维护皇室体面?”

    用这样的理由,打断了手,他似乎并没有觉得牵强,只一脸平静。

    顾阿娇痛得双唇发紫,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

    “……痛……饶了我吧。”

    甲一冷冷看着她,“顾贵人勿恼,痛过几日若是不能痊愈,本座会为你宣太医的。”

    “……魔鬼……你是个魔鬼……你们都是魔鬼……”顾阿娇喃喃着,身子软在墙根,双腿使劲儿并拢,像是想要靠寺,可被敲断了骨头的手臂疼得钻心,加上天寒地冻,她囚衣单薄,根本无法抵挡那尖锐的疼痛。闷闷的呼痛着,终是支撑不住,身子往前一扑,便软倒在地上,只头颅微微抬高,大张着嘴看着甲一,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有本事……杀,杀了我。”

    “杀了你,岂非太便宜?”甲一仍是那般看着她,冷冷的,静静的,并无强烈的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可知道?在通宁远,我兄弟的坟头上,青草都有一人高了……你若死了,我如今向他夫妻两个交代?”

    顾阿娇面色灰败,额头有汗滴落下。

    几年的诏狱生涯,她心里很清楚,相较于她做过的其他事情,他们对她最为憎恨的地方,便是她配合耿三友,引陈景入通宁远,导致他与晴岚双双亡故,留下孤女老母……也成了他们终生的遗憾。

    顾阿娇虚弱的嗫嚅着唇,匍匐着上前,抓住甲一的靴子。

    “大人,我都交待过了,交待很多次了,与我无关的……我没有想过要他们死的……我只是受了赵绵泽的逼迫……他是帝王,我是她的妃嫔,他要把我送给旁的男人做姬妾,我心里是有恨有怨,但我又有什么法子反抗?”

    “你们一定已经查到了是不是?他们是把我绑着出的京师,交到耿三友手里的……”想到往事,顾阿娇暗自垂泪,哭泣不已,“耿三友是个好人,他对我不薄……引诱陈景的事,我只是为了报答于他,对他们的计划,实则一无所知……”

    甲一轻呵,低头,踢开她的手。

    “那又如何?”

    顾阿娇一愣,疼痛的喘息着,几近崩溃。

    几声低泣之后,她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嚎叫起来,又提出说过无数次的条件。

    “我要见楚七,求求你,我要见楚七……”

    “啪”一声,耳光响起,震得囚室回音阵阵。

    顾阿娇的哭声止住了,她咬着下唇,看向甲一阴沉的脸。

    他道。“胆敢提及皇后娘娘的尊名?看来顾贵人吃的是竹笞子,长的却是熊心豹子胆?”

    顾阿娇饮泣着,嘴巴不受控制的发颤,“我……要见皇后娘娘,要见娘娘……”

    这几年来,楚七已经成了顾阿娇活下去的动力了。800

    只不过,夏初七前几年没法子见她,如今似乎也没空见她。

    诏狱是什么地方,夏初七其实很清楚。但是,在知道顾阿娇关在这里之后,她除了说过一句“留下性命”,便再没有任何表示。这些事儿,顾阿娇自然不知情。不过,她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日五年,成日没事琢磨的便是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想来想去,她总觉得楚七对她是有情分的,是楚七不想让她死。

    为了制造与楚七见面的机会,她想过各种法子,甚至以死相迫。

    只可惜,对她而言,死也是一种奢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她看向甲一在微光里轮廓分明的脸,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滴。

    “不让我好好活,还不让我死,是你的决定是不是?……楚七是不会这样待我的。”

    看着她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趴在地上伤心恸哭,甲一便没有同情的心思。他的脸色,有些阴,有些冷,有些暗,飞鱼服在身,绣春刀在侧,他不仅穿出了帅气,还穿出了阎王气。上前一步,他潮湿的鞋底踩在顾阿娇瘦削的手指上,在她哀嚎痛哭的求饶声里,他慢慢蹲身,掐紧顾阿娇的脖子。

    “你害她至此,竟然还想着她会会救你,你长没有长心?”

    顾阿娇被迫仰着头,挣扎着身子,嘴里“呜呜”有声。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刚嘶吼到这里,她目光猛地一瞪,只觉脖子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疼痛不堪。

    “你……你给我扎了什么?”

    “针。”甲一说得很轻松,扼住她脖子的手,稍稍松开,一根细针便顺势钻入她的身体里,越来越往里,越来越深入……顾阿娇紧张得身子直颤抖,疼痛让她整张脸都变了形,扭曲得五官抽搐,哀求痛哭。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甲一抽回针,慢慢放手,把她丢在稻草上。

    “你不会死,你会长命百岁。”

    顾阿娇软得像只大虾似的蜷缩在角落里,身子颤抖不停。而甲一的手掌离开时,她的脖子上,一股子血线如同盘旋的蚯蚓,慢慢滑落下来,爬入她的胸前,染红了污浊的囚衣。不多一会儿,胸前的囚衣上便显出一滩乌黑的痕迹……

    甲一看着她痛苦不堪,仍是面无表情。

    “好好享受吧。”

    “你……你到底给我弄了什么?”

    甲一淡淡道,“楚七那里弄的药。”

    闻言,顾阿娇瞪大了眼,却说不出话来。

    甲一叹息,补充,“你不是一直念着她的好?本座这是成全你。放心,你死不了……不要害怕。”

    确实是死不了,可于她而言,此时每多一刻,都是生不如死。

    果然是楚七的药,实在霸道。她瞪大的双眼,慢慢黯淡了下来,在被甲一刺过细针的地方,像是有无数的蚂蚁顺着裂开的肌肤钻入了血管,游走在她浑身各处的经脉。痒痛又痛又痒又刺挠。可她双臂先前被甲一敲断,根本没法去挠……

    “啊……啊啊……”

    她呻吟着,叫唤声破败,虚弱,令人不寒而栗。

    甲一看着她,慢慢起身,一叹,似是慈悲了不少。

    “你好好想想吧,若是能交待赵绵泽的藏匿点,或许我可以饶了你。”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顾阿娇不停呻吟。

    甲一知道她没撒谎。依赵绵泽的狡猾,又如何肯对顾阿娇交底儿?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事无事逗逗她。一个人想要解脱,若是毫无希望,那其实不叫折磨。正是因为有希望,也看得到希望,却又无法获得希望,无法触碰希望,想死都得不到痛快,那才是真真的痛苦。

    “求求你了……大人,求求你让我见见楚七……”

    顾阿娇疼痛的在地上蹭着,蹭着,声音已有些含糊。

    “楚七……楚七会放过我的……我没想害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死不悔改。到了如今,你仍觉得自己是对的?只为自保,就可肆无忌惮的害人?”甲一表情很平净,看着这张脸,想着那个刚从清岗来时懵懂怯懦的小妇人,有些唏嘘人性的转变,也替她悲哀。

    她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选择了背叛楚七,又怎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大人,皇后娘娘来了。”正在这时,外面有狱卒低低禀报。

    甲一微愣。

    这么久了,夏初七从来都没有来过诏狱,今儿是为了什么?

    顾阿娇也听见了狱卒的话,虚弱的身子狠狠颤抖着,她脸上是狂喜的表情,身子拼命爬动着。

    “楚七……楚七……救救我……”

    “楚七……我想见你,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楚七,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楚七……阿娇都知错了……你待我亲如姐妹,是我……是我猪狗不如……我不该背叛你……楚七……”

    “楚七……我要见你,便是死……我也要见你……”

    “楚七……求求你了,楚七……”

    她似乎疯魔了,聚起全身的力量呐喊着,呻吟着,泪水混着囚室的污垢糊了一脸,样子看上去格外慎人……可门外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瞥了一眼她期待的眼,甲一冷笑着出了门。

    红方伞,降引幡,凤仪威严……确实是夏初七来了。可也不是她一个人。跟在她鸾仪旁边的,除了几个随身伺候的宫人外,还有一个唯唯诺诺,躬腰驼背的干瘦老儿,长长的胡子,憔悴的面孔,一双痛色灰败的眼眸,老态龙钟……他竟是顾阿娇的父亲。

    夏初七看见甲一,冲他古怪的一笑。

    “带顾老爹来见见顾阿娇……顺便,我也找找你……”

    甲一喉咙一噎,明白了。夏初七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初在清岗,她得过回春堂的收留,顾老头儿也是个善良的老头儿,待她不薄。更为紧要的是,顾氏的母亲是她母亲李氏的随身丫头,也算是有些渊源,她可以不管顾阿娇,但是不好不管顾老头儿。早几年,为了钳制顾阿娇,她把顾老头弄到了魏国公府养病,一直是夏常的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五年,为了能见上女儿一面,顾老爹拜托了夏常无数次,都没有结果,因为赵樽不允。如今夏初七醒来了,她比赵樽心软,只是见个面而已,这点薄面她还是要给顾老头的。

    甲一吩咐狱卒领顾老头进去,自己走到夏初七身侧。

    “你打算放了她?”

    夏初七笑了,“我有那么善良吗?”

    甲一绷着脸,观察着她带着凉笑的表情。

    “那是为何?”

    “为了这老头子吧。父母之心,都是一样。我也是做娘的人,能体谅。”

    甲一似是而非的“哦”一声,眯眯眼,“你不进去瞧瞧她?”

    先头顾阿娇的号啕大哭,夏初七自然是听见了。

    可她抿抿嘴,却冲甲一狡黠的笑。

    “我不想见她。让她见见她爹,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找的人,是你。”

    甲一头都大了,她每次找他,除了做媒还是做媒,绝对没有旁事。

    一念至此,甲一决定先发制人,抢在她的前面开口,“东方青玄要来了。”

    甲一似笑非笑地瞥着她,她却看向门梁,“哦。”

    甲一又道,“今早刚接到消息,人已到了居庸关,说是要赶在腊月初七前到达顺天府。”

    夏初七继续看门梁,“哦。”

    甲一观察着她的面色,慢慢抬头,也看门梁。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夏初七撇撇嘴,低下视线,盯住他机器人似的刻板脸,一本正经的皱着眉头问他:“有,咱大晏的粮食够吃么?这厮是来国事访问,还是来寻花问柳?你们也不想想,若是他来了,肯定得带不少随从,指定还要在咱大晏过年。过完了大年,这货说不定还要过十五……咱们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让他白吃白喝?”

    “……”

    这话题扯得真远……甲一听着,默默无言。

    夏初七捋了捋头发,依旧正经,“我在想,要不要立点规矩?”

    “啥?”甲一不知不觉被她引导了话题。

    她接着道,“咱是天朝上国,那些小国,屁大的事就跑来,交流啊,学习啊……但来了白吃白喝不说,咱们招待完了,他们还又拿又带……说不定,咱大晏的妇女还得损失几个,实在太亏了。所以,回头咱得建议陛下,但凡到大晏的外宾,都得遵守三点。第一自带口粮。第二带上美女。第三净身回国。哼哼,可心疼死我了。”

    听她放鞭炮似的说了一堆,全无重点,甲一也是默了。

    他提醒,“他想赶在腊月初七之前,是为了给你祝寿。”

    “哦哟哟。”夏初七直拍脑门儿,“寿什么寿啊?祝一回,老一回。我这么年轻貌美,可不能祝寿……”

    “王婆!”终于轮到甲一看门梁了。

    “嘿嘿,大人,买瓜么?”

    “不买。没钱。”甲一翻白眼。

    “赵十九没给你发俸禄?”夏初七惊讶。

    甲一盯住她的脸,“他说,帮我攒起来,今后娶媳妇儿用。”

    “噗”一声,夏初七笑不可止,“甚好甚好。”看四周无人,她又近了一步,笑吟吟的盯着他,腻歪着一张脸,“你看你妹夫,多为你着想?日理万机之余,还顾惜着你的婚姻大事和生存琐事。”

    “……”甲一的脸更黑了,那是坑银子好不好?

    “所以啊!”夏初七笑叹,摇了摇头,“你若是坚持不娶妻,这辈子都得白干活喽。”

    说完这句,她像是想到什么,微微一顿,不由哑然失笑,“算来算去,还是赵十九厉害,只出一招,就掐准了你的命脉。换了我是你,为了银子,好歹也得挑一个。”

    甲一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再想想赵樽逼婚的手法,真心觉得他两个天生一对,除了他们自己,估计谁在他们手上都得吃亏。而且,分明就是“仗势欺人”,搞得好像他反倒欠了他们家银子一样。

    哼一声,他黑着脸,“无耻之徒。”

    夏初七笑得更厉害了。

    不得不说,无耻这个毛病,赵十九学得很好。

    爱钱这个毛病,似乎也是她传染给他的。

    看甲一气急,她敛住笑,可恶地挤了挤眼睛,“放心吧,只要你成家,嫁妆一点会很丰厚的,国舅爷……”

    她话到此处,监舍的木门处,传来“砰”的一声。

    是一个狱卒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一不小心撞在了门上。

    甲一面色微冷,正要呵斥,那狱卒便按住歪歪斜斜的帽子,慌张的跑过来,重重跪在他与夏初七面前,紧张得舌头都打了结,“禀禀报娘娘,禀报大人……死了,死了……”

    “谁死了?”夏初七面色一变。

    “都,都死了。”狱卒几乎咬到了舌头。

    天上的雪花,飘得更大了,狱中似乎也传来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儿。

    顾阿娇死了,顾老头也死了。不是别人杀的,是顾老头儿自己。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老头子已经受够了父女分离的折磨,他如今千辛万苦才见了她一面,却没想到,是为了来送她上西天的。

    狱卒颤抖着手,把一个满是鲜血的信封递上来。

    “娘娘,那老,老头儿死前捏在手上的。”

    信封上有几个字“皇后娘娘亲鉴。”

    甲一接了过来,拆开信封,抽出发黄的纸笺,瞅了一眼,递给夏初七。

    夏初七看着纸上的字,目光顿了顿,并没有说话,只胸口微微起伏。

    顾老头说,养不教,父之过,是他教女无方,对不住她,也对不住阿娇的娘。可姑娘再不仁不义,到底他还是爹,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所以,他亲自结果了女儿的性命,只好对不住她了云云……

    末了,顾老头儿还写了一句。

    “如果来生,她还是我闺女,我定会好好教她做人。”

    如此,便结束了这父女俩悲催的一生。

    对于夏初七来说,顾阿娇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帮过夏初七,也害过夏初七。曾经的她,虽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实则也单纯无知。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做了无数宠妃的梦,想过要倾国倾城倾天下,最终却轮为阶下之囚。在诏狱里关押了数年之后,她似乎没有了棱角,先前也口口声声懊悔求饶,但是人生并无后悔药,做错的事情,就是做错了,一步行错,再无回头,她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夏初七久久没有说话,那纸上的鲜血染到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注意,

    看着满天的雪花,她想到了清岗县的回春堂,想到了那个喜欢顾阿娇的腼腆小伙儿,想到了她与阿娇两个嘻嘻哈哈的过往,想到了她们随官船北上时,顾阿娇羞羞答答唱“碧云天”时的娇媚,想到了她与夏常的情分,想到了她被夏巡调戏,被夏衍侮辱的不堪,想到了她寄希望于赵绵泽,步入深宫再无回路,想到她历尽艰辛,却未能得到赵绵泽的半分爱重,临行之前,竟然把她送给了耿三友,只为笼络他的心腹重臣……

    凛冽的北风,吹皱她的衣摆,她唏嘘不已。

    紧绷的心弦在这刹那,勒紧了心脏,跳动似乎也慢下不少。

    顾阿娇的一生,是不幸的。但上天并没有对不起她,甚至于,待她不薄。

    她曾经有数次选择命运的机会,可终是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好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看向甲一。

    “买两口好点的棺木,安葬了吧。”

    人之一死,万事皆空。一口薄棺埋葬恩怨,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看着她静静走向凤辇的背影,甲一却蹙紧了眉头。

    “娘娘……”

    夏初七回过头来,看他,“还有啥事儿?”

    她这是忘记说媒了?甲一偷偷在心里乐了乐,嘴皮微微动了动,正经了黑脸,“买棺木的钱,算谁的?”

    “……”夏初七看天,久久没有回应。

    “娘娘?”甲一沉着脸,又复问。

    夏初七“唉”了声,睨他,“你没有看见,本宫很是苦痛?”

    甲一,“嗯所以呢?”

    夏初七继续做悲苦状,“小小银钱,你不必如此计较吧?”

    甲一,“所以呢……”

    夏初七幽幽叹息着,抬起大袖。掩面“哭泣”,然后挥挥衣襟,只留下一句。

    “算你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了。

    御书房里,赵樽正与几个亲近的臣子商议国事。

    除了君臣各自在座外,皇太子赵炔也像往常般,列席在侧。

    这是赵樽对他的要求,不仅“御门听政”时,让他躲在帘后学习,便是私底下的交流,也都要求他参与。他对炔儿的教育,属实比宝音严厉了不知多少。在他看来,读书虽是学习的必备条件,但人的见识最主要还是来自于实践。

    在听政的中途,他一般不会理会赵炔,也不许他在臣工面前插嘴。只是听政之后,会考考他,询问一下炔儿可有良策。炔儿这孩子本就聪慧,如此这般历练下来,更是被他爹打磨得精明了不少,寻常的人,根本就考不住他。

    这会儿,听臣子与父皇叙话,他一动也不动,那端正坐在椅上的身姿,小小的一个,不足宽椅面积的三分之一,可却有模有样,气度不凡。御书房的臣子们,也早就习惯了皇太子的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皇帝就一个儿子,皇长子是他,皇太子也是他,也不存在储位的争执,早晚是他的江山,早早懂些政务也是好事。

    半个时辰后,诸事了去,众臣也纷纷散了。

    可看着大家退下去,炔儿却双手搭在膝盖上,慢慢撇头看向陈大牛。

    “定安侯……”

    “啊?”陈大牛像是有些走神,微微张着嘴,神思不定地看着赵炔严肃的小脸儿,皱着眉头考虑了一瞬,方才回身拱手道,“微臣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炔儿盯着他,语气很淡,隐隐却能听出一丝调侃来。

    “这便急着走了?”

    这话莫名其妙,陈大牛又“嗯”了一声,四周看了看,像是反应不过来。

    “大家伙儿都走了,微臣也得回了……太子殿下是有事?”

    赵炔盯着他脸的视线,慢慢往下挪,“我看你脖子上有挠痕,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想问问你?”

    陈大牛脸一红,像是反应过来,捂了捂脖子,微垂着头。

    “回殿下的话,是,是被俺家猫儿挠的。”

    炔儿像是没明白,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哦?”

    看小家伙儿分明不信,陈大牛窘迫不已,可对着这么点大的孩子,他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支吾道,“殿下,俺家的猫儿……性子烈,脾气大,厉害着呢。”

    语罢,见赵炔不语,他终是哑口无言了。

    看儿子故意正经的逗耍陈大牛,赵樽于心不忍了。

    他淡淡看过来,轻轻咳了一声,“炔儿,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去给你母后请安?”

    有陛下为自己解围,陈大牛自然松了一口大气。可没有想到,赵炔皱着小眉头,却慢悠悠在他二人的脸上扫了一遍,严肃着小脸道,“父皇,定安侯,你们不必大惊小怪,儿臣只是问问。再说了,定安侯家的猫儿算得什么?它只会挠脖子,我家的猫,连我父皇的脸都要挠。”

    陈大牛:“……”

    赵樽:“……”

    看他两个面面相觑,炔儿叹息一声。

    “养猫如此,甚于惧内也……”

    说罢,小小的身子慢条斯理地滑下了高高的椅子,拍拍衣摆,便往外走去,那慧黠的双眼里,有着一抹不同于他年纪的笑痕与狡意,可是却无人看见。

    走到门口,他突地又回过头来,看向陈大牛。

    “想来从今往后,再无人笑话定安侯惧内了。因为皇帝家的猫,比定安侯的更厉害!”

    赵樽:“……”

    陈大牛:“……”

    等那小小的孩儿没了影子,两个大男人才互视一眼,哭笑不得。

    不过,赵樽是高冷帝,向来绷得住脸面。他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捧茶盏,不温不火地为自己解围,道,“这兔崽子,越发不像话了,改日定要好好整治。大牛,你家宗昶,可得看好了,千万不要学了他。”

    陈大牛嘿嘿笑着,装着不经意地抚了抚脖子上的痕迹。

    “无事,宗昶有他娘管着,学不坏。”

    “嗯?”赵樽冷脸,放下茶盏,“你是说,炔儿坏?”

    “不不不。”陈大牛胀红了脸,笑着赔罪,“微臣不敢,哪敢说太子殿下坏……”

    赵樽哼了哼,像是不悦,淡淡挥手。

    默默退下时,陈大牛长舒一口气,低低一叹,“果然伴君如伴虎。”

    在他的背后,赵樽却想:若不吓唬唬他,这惧内的传闻经了儿子与陈大牛之口传出宫去,陈大牛的黑锅,岂非要老子替了他来背?

    陈大牛是骑着马捂着脖子回定安侯府的。

    这所府邸在原来的宅地上又重新扩建过,四年前,从南边得胜归朝时,赵樽把隔壁的两所宅院一并赐给了他,他家老大早几年做了建宅修城的营生,便把这活儿给揽下了。地方宽敞,银钱也充盈,捯饬起来极是容易,如今的定安侯府,可比当初的侯府更为气派了。

    陈大牛“嘚嘚”的马蹄声刚传过来,门房便有了动静儿。

    开正门,掌灯,仆役们分列两侧迎上主子。

    陈大牛“驭”了一声,翻身下马,没看两边的人,急慌慌往里赶。

    还未入后院,便见一行人从园子里过来。

    下着雪的天色,有些昏暗,但他只定睛一看,就认出来了。

    可不就是他家养的“猫”么?

    “侯爷,您回来了。”赵如娜并未近前,而是停在他前方不远处,微微笑着,臂弯里抱了一件深青色的狐皮氅子,温柔地看着她。陈大牛放下抚脖子的手,原本的郁闷心思都没有了,大步走过去,他一把勒住她的腰,紧在怀里。

    “回来了。媳妇儿,今日你都做了些甚事?”

    左右的丫头看他二人相拥,都低头垂目,默默离去。

    夜风里,赵如娜回环着他的腰,浅浅笑着,把头窝在他怀里。

    “还不是伺候你家小祖宗。”

    “嘿,媳妇儿,辛苦了。”陈大牛低头亲她。

    赵如娜别扭的躲过,嗔他一眼,“还有心思笑?宗昶这小子,愣是不肯读书,非要跑去骑马……”

    与赵炔的天才不同,陈宗昶虽才四岁多,可赵如娜便已经断定了,这小子随了他爹,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虎头虎脑的,整一个问题儿童,不是要上树掏鸟窝,就是要下河摸泥鳅,要不然,准趴在草丛里抓蛐蛐。她恼急了,把他关在书房里读书,他也有本事搭凳子爬窗户逃跑,搞得他夫妻两个很是头痛。

    可这小子是他们的独子,赵如娜与陈大牛婚后那么多年,才得了这一根独苗,侯府里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宝儿来对待,但凡赵如娜在人前多说他一句,老太太就不高兴了。来来去去的,为了儿子,搞得婆媳关系更上了一层楼的——怨。

    “侯爷,你看怎生是好?回头你得和宗昶说说,唬唬他……”

    “嘿嘿。急啥?”赵大牛笑着,似乎根本就游离在她的话题之外。不等她说完,这货左右看看没人,索性将她揽腰一抱,整个儿裹在氅子里便横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去。路上遇到的丫头仆役,纷纷低头不敢看,赵如娜又羞又急,却也不好挣扎,只小声道,“侯爷,妾身在说正事。”

    “爷们儿办的也是正事。”

    陈大牛瞪她一眼,示意她看自己的脖子。

    “看你昨晚给俺挠的,害得今儿在陛下面前丢了丑……”

    想到御书房里的事儿,他咂了咂嘴,突地又笑了。

    “不过,也不妨事……丢丑也不止俺一个。”

    赵如娜不知道他们发生的事儿,皱眉拉着他的领子看了一眼,想到昨夜的恩爱,心窝里软软的,哪里还寻得到半分脾气?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脖间,低低一叹,“下回妾身不敢了。”

    “嗯,你说啥?”陈大牛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皱着眉头问。

    赵如娜微愣,咬着下唇又重复,“我说,下回不敢了。”

    陈大牛嗯嗯着,嘴里咕哝着,又扬起头。

    “你说啥?俺还是没听清,你说大声点?”

    他眸底的狡意,适时掠过,也落入了赵如娜的眼睛里。

    她明白了,这货是总听人说他惧内,想给自己树威,振振夫纲呢。她心里很是好笑,但自家爷们儿,自家不惯着,未必还让旁的妇人来惯么?她严肃着脸,抬高了嗓门,用下人们都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道:“我说,都是妾身不对,侯爷大人大量,不要与妾身计较了。妾身实在……愧之不已。往后,妾身都听侯爷的话,侯爷说往东,妾身不敢往西,侯爷说要纳妾,妾身不敢为您娶妻……”

    “哈哈哈!”

    陈大牛满足的大笑着,很是爽快。

    “那俺就饶你一回。”

    只等笑声落下,他又垂下头来,凑她耳边小声讨好。

    “好媳妇儿,委屈你了,回头俺好好疼你。”

    赵如娜羞臊不已,捶他胸膛,“侯爷……”

    “哈哈。”陈大牛又笑,捉住她嫩白的手,啃一口,“小声些,一会儿子来捣乱……”

    ------题外话------

    错字等下改哈。

    预告:下一更,应该是在31号。

    再ps一下:月底了,月票要化了哦,有免费月票的妹子,都投入如花锦的碗里来吧,么么哒!

    ...

实体番外 傻傻付出(看过勿订!晚上二更)

    readx;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节。

    京师天牢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天还未亮,望玉岛的庭院中,一方烛台,照着一个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红影动,那天然的妖娆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无损分毫。他一动不动,静静地靠着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人的空茫,直到门外传来轻声禀报。

    “大都督,那位小姐烧了。”

    他微阖的眸子睁开,轻轻“嗯”一声。

    “大夫怎说?”

    “大夫开了方子,奴婢煎了药,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头提着风灯,前头领着路,他一身轻薄的红袍,长未有束冠,颀长的身姿在夜色下更显丰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轻幽的兰桂香气便布满了空间。屋内侍候的几个小婢女纷纷福身施礼,他并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们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齐划一的声音后,丫头们鱼贯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还有一个安静的她。

    红木的椅,红木的床,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被褥,衬得床上那人纤弱的样子,瘦可堪怜。他看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慢慢端起碗,走向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轻,轻得似乎窗外的风雨击在竹林上的“沙沙”声音都更为刺耳。

    大概因了烧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苍白,而是带着诡异的潮红。一双被大火浓烟熏过的眼睑微微肿胀,双颊微陷,不过在天牢关押了几个时辰,较之在沁心园小宴上见到的样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着汤药碗里的热气,眼角余光扫着她。她真是变了许多,不仅性子变了,样子更是变了。常年的乡下劳作,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极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却像被岁月暗琢过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岁。

    一个鲜嫩如花骨朵的年纪。

    良久,他目光移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放下碗,手臂横在她的后颈,准备扶起她喂药。她毫无声息,额角的刘海在他的搬动中错开,露出左额上陈旧的疤痕来,那个已然瞧不清黥刻“贱”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现那日火炙一般的视线,那日排列整齐的囚车,那日滚落了一地的人头,那日遍地流淌的鲜血……那日无数的触目惊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紧她的鼻,撬开她的唇,将汤药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

    脑子里,不期然却是她很多年前的样子……

    ……

    ……

    那年的京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正像今日。

    文华殿的后殿书堂,一个小身子探头探脑的不停观望。那时的他还未掌锦衣卫事,在东宫任詹事丞,觉得那窥视的小姑娘实在可笑。尽管她每次来都会拎着香甜的桂糖糕,也无损他对她的看法。

    那糕点,是她那个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绝天下,名冠京师,她却一点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却长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知,她却一无是处。京中世家小姐会的她一样不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极。

    可就这般的她,身上却有一个让人称羡的传说。

    当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亲自入府为她批命,说她三奇贵格,贵不可言,乃母仪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给了皇长孙赵绵泽,她喜欢的赵绵泽。

    可赵绵泽却一点也不喜欢她,每每见她,便如见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绵泽今日为何不高兴?”

    “青哥哥,绵泽今日书读得可好?”

    “青哥哥,绵泽他有没有提起我?”

    “青哥哥,绵泽可是又被陛下责骂了?”

    青哥哥,听上去像亲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却一如既往的这般叫他。

    因他尚能给她几分脸面,她也总是得寸进尺,傻乎乎来缠住他打听赵绵泽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脑袋往他的身边钻。

    他骗过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打扮得媚气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脸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唱戏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现在赵绵泽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弃。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缠着她娘做。其实她不知,那是他喜欢吃的,不过说来占她便宜罢了。

    “青哥哥。”

    见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丧,双手搓着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复那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绵泽一直沉着脸,他定是不高兴了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怎么了?”

    “嫌你长得丑。”他没好气地看她。

    她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长得好看,但谁说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说,我长大了就美了。”

    他确实是一个生得极为精致的男子,肤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风流气,不论男女都为他倾倒。于是,看着她平凡普通的长相,他实在奇怪,自己怎生还会让她跟在身后?

    突地顿步,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脚下半湿的绣鞋,还有那窘迫尴尬的样子,莞尔一笑。

    “你想帮他?”

    她眼睛亮了,睁得大大的,其实也不难看。

    “嗯,我想。”

    他轻笑,“他羡慕他十九叔,可习武骑射,可征战沙场,可远走八方,而他却只能整日困在东宫,要读经史子集,要学兵书战策,却走不出这皇城,你可有办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在这之前,她没想到绵泽会有这般多的烦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绵泽不理她。

    经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来。

    她私下里是唤他十九爷的,那是当今皇帝的第十九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几次,却没有胆敢走近与他说一句话。

    不过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会理她的。那个人从来不苟言笑,长得虽好看,但脸上却无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听说他不满十五岁就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自行统兵,打了无数的胜仗。他不仅是大晏的神话,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世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纵横四海之力,将来定是要为大晏创万世基业的。他每次出征还朝,奉天门外的红毯都辅得老长老长,她也偷偷去看,那铺天盖地的“千岁”声音,振聋聩。每个人提起他来,都津津乐道,热血沸腾,仿佛不是在说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与她无关。

    他让绵泽不快乐,她就觉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绵泽快乐。

    ……

    ……

    过了两日,她又出现在了东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他甩开袖子,有些不耐烦,“说。”

    她打量着他的脸色,轻声说:“你带我去栖霞寺求一个灵符可好?听说那里的灵符有菩萨加持,极是灵验,我给绵泽求来一个,这样他就可以得偿所愿,像十九爷那般厉害了。”

    他凝视她良久,眸中有异样的情绪滑过。

    说她是一个傻子,果然没有冤枉了她。

    这般痴,可赵绵泽何曾有过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甚至有点讨厌。但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她人长得很普通,声音却极是婉转好听,就像那幼嫩的鸟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鸟儿的声音,却无半分鸟儿的灵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马车,一出京师,她就真像出了笼的鸟,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气难得晴好,薄薄的雾气,带着雨后天晴的朦胧,还没到栖霞寺,远远便看见栖霞山上的枫叶红得似火。

    “青哥哥,你说绵泽为何不像你这般好脾气?”

    见她撩了帘子来看着自己,他双眸微微眯起。

    “因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人喜欢我,自然好脾气。”

    她原本兴高采烈的脸,蔫了下去,马车的帘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没有再出声。他勾了勾唇,觉得这般说一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赵绵泽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脸的讨好人家,受这点委屈算什么,等她将来嫁入东宫,要受的罪更多。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原以为她会置气一会,可还未入栖霞寺的毗卢殿,她就又高兴了起来,拿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哭过的样子,可唇上却是牵着笑。

    “不管旁人说什么,我都是要嫁给绵泽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着她,却没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还有公务。”

    “哦好。”她提着裙摆走了几步,突地回过头来看他,“青哥哥,你也觉得我很傻对不对?可若是喜欢一个人了,就不会计较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与你说,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这般喜欢上一个女子,也就懂了,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讨厌她絮叨,恨恨出声。

    “还求不求灵符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再试图说服他了,毕竟为赵绵泽求灵符才是一件极紧要的事。她飞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黄桷树下,静静等待。

    喜欢一个人,便想心甘情愿的傻傻付出?

    他想,这样傻的话,只有她才会相信。

    栖霞寺里很喧闹,人声鼎沸,钟声悠悠,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们或求前程,或求姻缘,或求富贵,但绝无一人像她这般,只为了求心上人能过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颇不耐烦,频频看向毗卢殿门。可过了好久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带她出来做这样的傻事。

    可恨归恨,他终究还是抬步入殿去寻她。

    她跪在蒲团上,正与一个老和尚说话。

    她很专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没有现他来,只恳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师,你可否在这灵符中注入法力,让佛祖能保佑携带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他那个让他艳羡的人,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这时的她,这时的他,都不会想到,她口里那个想要赵绵泽去过的人,会在若干年后成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诉求心愿,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听完,愣住了。

    “施主,念头宽厚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忘刻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这诸多圆满?凡事还得放宽心,靠自己方为紧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吗?大师,我给你多添些香油钱,您帮我施个法可好?那就一个要求好了,让携带此符的人,能过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摇了摇头,道:“佛渡人向善,是为劝世人消除孽障。凶吉与仇敌之说,本就是孽,佛祖又怎会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气了,摊开手上的符。

    “那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无难,静心平常,自能驱邪免灾。”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没反应。

    他想,这般高深的话,就她那脑子如何听得懂?

    为了不耽误时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钱,把她拎出了栖霞寺,懒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却一个人愣,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忍不住追问,她才懊恼地道:“我果然是个蠢笨无用的人,什么都帮不了他。”

    这样幼稚的话,他无法回答。

    在东华门的门前,她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那个“灵符”,双手将它合在掌中,默默低头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给他,让他要每日放在身上,虽然大和尚没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我告诉菩萨说,只要能帮他达成所愿,便是收去我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或者是四十年寿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过灵符,突地觉得有些沉重。

    一个人一世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她为了赵绵泽,一个愿望竟许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阴,这样真的值得吗?

    “愚蠢。”

    他低低讽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怀中。

    “好了,别看我,我会给他。”

    她带着热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着他,“谢谢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诉她,是夏三小姐给的。我三姐长得好看,他肯定会喜欢她给的灵符。”

    他无言以对。

    这般傻的人,实在让他可怜。

    他直接去了东宫,见到了赵绵泽。但他没有像她说的那般,告诉赵绵泽这个符是夏三小姐给的。他虽然不喜她,却没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轻易与了那个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进去的时候,赵绵泽正在为皇帝亲自出的一个考题而苦恼。听完他的话,他接过灵符,温和地向他致了谢,然后把那个她宁愿用半生寿命换他得偿所愿的灵符丢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呓语,双唇红得仿若滴血。

    东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备递水给她喝,却听见她唇间溢出一句模糊的话来。

    “赵十九……你个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爱则生恨,恨而生爱。

    他并不知那个宁愿用四十年寿命换赵绵泽心愿达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从赵绵泽到赵樽,她的爱与恨,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的世界,留给他的,不过一片空白。

    ------题外话------

    由于接下来的内容,与这章有关连,怕没有购书的妹子会不明白,所以放上这章,也算是给网络读者的福利。哈,我这么好,大家兜里的月票,掏不掏呗?

    这个月的月票榜大家都看见了,连续3o天险居第一,是你们倾力的结果,你们付出了很多很多,其中的艰辛与不易,我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谢谢你们给医妃画上的完美句号,并成就了医妃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第31天,我们已无须执求结果,大家对我的情分,已经隽永,将是我铭记于心的温暖。如此,足矣!

    最后,一年的风雨,淡写的时光,不敢言辛苦,不敢言沧桑,只想说:姐妹儿,来日搞基时,一定把酒言欢。

    ps:孩子报名,开家长会,还有事要处理,更新约摸会晚点喽……骚等哈!

    ...

番外 依然不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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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平城外,夜下,风雪未停。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520。 首发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闪烁的鬼火,在积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个个穿着兀良汗铁甲的兵卒远远观望着,不敢靠近风雪肆虐的葫芦口。

    他们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关,却没有直下北平,而是沿着卢龙塞大宁建平走了一趟……不仅如今,像今儿天这么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驿站里歇着,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葫芦口来发呆。他这样的行为,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猫,忐忑不安。

    葫芦口,小瀑布结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细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凛冽。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葫芦口子,白雪积压下,早已寻不到当初建平战役时血流成河的模样,但东方青玄似乎并不在意。自从坐在石头上,他就再没有动弹过,看着远山暗影,思绪已不知飘向何处。

    人生最无情,是时光。

    时光改变了事,也改变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岁月的沧桑。

    当东方青玄还只是一个除了满腔仇恨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会因为一个女子,执着在自己情爱的茧里,自缚数年,挣扎不出,大有不死不灭之势。

    在楚七之外,他见过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说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并非绝品。但就是这么一个“乍看普通,再看夺目”的女子,在经过了从无见面的长长五年之后,那一张灵动如狐的脸蛋儿,还能清晰地留在他记忆深处。

    尤其那些与她走过的日子,他怎么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从来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这个葫芦口,他为她挡了致命的三箭。

    当时他挡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时的分析,并不仅仅为了她,也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识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狈。以至于后来的无数次,他一个人独处于无边的寂寥中时,常常扪心自问过,若排除掉阿木尔的原因,在她生命悬于一线时,他还会不会去挡那三支箭,还有没有为她去死的勇气?

    答案是……不知。

    人的执念,有时只是一瞬。

    爱是,恨其实也是。

    很多事情在发生时,若不是那时那地那人,结果都会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与楚七更为年少的时候,那一夜的皇家猎场,作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观者。旁观着夏问秋的陷害,旁观着夏廷德的无耻,旁观着赵绵泽的无知,更旁观着夏楚的痴和傻。作为一个自己的大事都没有办的人,他原本就是应该袖手旁观的……更有甚者,他恨着她的爹,她出了什么事,他应当高兴才是。可他却管了闲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卫玷污了清白。

    他记得,当就在那晚之前,她还傻不颠颠的找到他说,“青哥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绵泽他突然就很喜欢我了,愿意娶我了?”

    那时的他只想冷笑。

    赵绵泽会娶她么?不会。

    他看着她满带憧憬的脸,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见你,你还缠着他,你就不累,不烦?”

    她笑着,把头摇得像陀螺,“才不会呢,他是我放在心里头喜欢的那个人,便是他不待见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见他的脸,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对我发的脾气,那我都是开心的。”

    她的傻,常常让他无言以对。

    不过,那个时候的他,并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她。

    他对她偶尔的爱护,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点同情心。

    可后来,不仅赵绵泽爱上了她,连他自己也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只不过,后来的她,似乎不像当初的她。但是,当他喜欢上了那个不像当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却常常回忆起那个喜欢赵绵泽的她——因为那个她,像极了后来的他自己。

    命运就是这般无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让人在经历了诸般无奈与苦痛之后,方能明白当初的想法都是错的……正如她所说:若不是心上那个人,多看一眼都会嫌烦,例如那时的赵绵泽。若是心上的那个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时的她笑问过,“青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没有回答过这么幼稚的问题。

    被仇恨蒙上了尘埃的心脏,哪里容得下“喜欢”与“爱”这样阳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处,只住着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可她永远就像看不懂他的脸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说,“便是绵泽不爱我,但他终有一日会知道,最爱他的人是我。他也会知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他。便是我死了,也不会放弃他。”

    因了夏楚那些话,他后来时常琢磨与怀疑。

    叫楚七那个夏楚……到底还是不是曾经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样的人。

    爱了她一生,她却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独,似水无边。她没有错,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着这么多人陪你吹冷风,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肠呀……”幽幽一叹,清婉入骨,伴着裙裾被冷风吹得沙沙的声音,是东方阿木尔轻盈曼妙的脚步。

    除了她,无人敢接近东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东方青玄最无奈的责任。

    五年前,东方青玄离开应天府回兀良汗,曾经与赵樽深谈过一次。那一晚的晋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着酒樽,说着旧事,从头到尾并没有说太多的正题,但也是在那一晚,他从赵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况——她死了。长寿宫的花药冰棺,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其实在夜闯长寿宫时,他便已经有了预感。

    只不过,从赵樽的嘴里得到证实,更为难受。

    赵樽还告诉他,阿七希望他过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个字很简单,却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撑下去的唯一念头。他把她当成了楚七给他的遗言,每次支撑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说这五年里,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安慰,便是楚七说,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诉自己,他是幸运的。

    他爱的女人,也同样关心着他。

    那晚离开晋王府前,他想给赵樽留下的,是阿木尔。

    在那之前,他曾无数次说过不再管阿木尔的事情了。可血浓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飞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入了歧途而视若无睹?

    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心。

    唯除两个女人,他不能——一个是阿楚,一个就是阿木尔。

    赵樽没有同意留阿木尔居于后宫,却给了他的情谊一个折中的法子。他愿意让阿木尔留在大晏,不过,她得搬去灵岩庵,常伴青灯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为国祈愿……

    这样的留下,不如不让她留下。

    东方青玄只能苦笑。

    赵樽的固执,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从来没有拧过赵樽的原则。

    想到阿木尔为了留在大晏的寻死觅活相逼,他无奈同意了,却又向赵樽提出了一个条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会我,我会来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没有想到,没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却等到了她醒来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满腔的惊诧——花药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赵樽又怎会撒这样的谎言?

    经此,长久以来深埋在他心底的疑问终于破土而出。

    这世上,若有灵魂转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着一个不是夏楚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当她精灵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种完全懵懂却狡黠的声音问他,“你认得我?”,当她为了脱身,装着不在意的与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说,“妖精,你说说,你现在是在卖艺,还是在卖身?”当她无辜的装疯卖傻说“你这求爱的方式,一直这么诗意”时,带给他的诧异与震撼。

    当初的夏楚也爱笑,但永不会这么狡黠。

    若说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草,那么,后来的楚七便是辐射大地的阳光。果然,他的猜测是没错的……她早就已经不是她。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他夜以继日的办完手上的政务,安排了到访大晏的行程。虽然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国书上写着“以贺大晏新京落成,迁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执念。

    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的笑,那个女人的眼神……几乎没日没夜的折磨着他,克扣着他的睡眠,克扣着他的饮食,克扣着他的神思。让他的脚不听他的脑子指挥,纵有关山万里,纵有沟壑千条,他也非来不可。

    “五年过去了,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多情?”

    阿木尔的声音,有一丝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纱裾飘飘,只是,借着微弱的火光与白雪的反射,却遗憾的发现佳人已变——她虽未落发,身上穿的却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记你一丝半点?”

    她又幸灾乐祸的补充,完全无视东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说,她喜欢这样的在打击。因为在她打击另一个比自己更为痛苦的人时,心底那种变态的满足感,可以让她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毕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求而不得。

    “说够了?”东方青玄抿紧唇角,回头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静,淡然,就像没有苦痛那般。

    阿木尔目光微微浅眯着,视线像缠绕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想占有与得到的爱,她也不相信爱一个人可以笑着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声音里,更添讽刺,“哥哥,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其实比起我来,你更为可悲,也更加可怜。”凝视一眼东方青玄,她轻轻莞尔,错开他的肩膀,走向结了冰的葫芦口,一字一句道,“我爱天禄,我告诉他了,我争取过了,我杀人放火,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来没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怜我,或说我与他没有缘分。哪里像你,压抑着,苦熬着,错失无数良机……”

    回头,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东方青玄。

    “你曾经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一连三个“为什么不”,她一句比一句语气重,到最后,几乎已经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很明显,她不是在为东方青玄抱不平,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会来与我抢天禄?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会有今天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还没有清醒吗?我们兄妹两个的悲剧,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责的时候,东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个人都在笑,那绝艳无双的脸,风情万种……

    “阿木尔。”唇角牵动着,他眉梢怪异一扬,明明灭灭的眸底,像是蕴了无数交织的情绪,又像简单得只有一种——嘲弄。他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我的错,我做哥哥做得不称职。我竟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我那个单纯善良的妹妹,已经变了……是你被迫嫁入东宫时,还是你第一次求我……帮你杀掉既将嫁入晋王府的王氏时?”

    阿木尔看着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视着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变了。爱,会让人不择手段,变成魔鬼。”

    “不。”东方青玄道,“爱不会让人变成魔鬼,爱只会把一个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他错开阿木尔盯视的目光,看向天际冉冉飘飞的雪花,唇角隐隐流露着一抹安宁的笑意,“你或许不知,在喜欢上她之前,我心底无一丝阳光。阿木尔,你知道一个人住在黑暗里是什么感受么?杀人,杀人,不择手段的杀人,直到杀得手不会再颤抖,面不会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没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种痛,嗤心剜骨,那感觉,比死更难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与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却不能。我虽然每天都在笑,心却在流泪,我本来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停顿一瞬,他看向那处悬崖,像着楚七那晚为他寻来草药,嚼烂治伤的紧张样子,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爱,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现了……不是当初的夏楚,是重新活过来的楚七。我对她,是爱,是真的爱。可惜,少年时的认识,误导了我的思绪。我以为,年少轻狂都没有对她打磨出情爱,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却没有想到会爱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声,阿木尔像听了一个笑话。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东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阳光,是救赎。”

    “所以呢?”阿木尔看他陷入沉默,笑着讽刺道,“你都离开南晏,回到兀良汗了,还在用生命和回忆来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与赵樽认识了十二年,爱了十二年,你也像个傻子一样,爱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当?”

    “值当如何?不值当又如何?”

    东方青玄目光寂寥,静静看着阿木尔。

    “十二年……不也过了?”

    算算清岗再见,确实已是十二年过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却永不如后面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远离了从小生长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宝座,与哈萨尔并称为漠北两鹰,成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却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渐渐老去,也亲自在兀良汗掐断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缘,只是为了守护一具永不能再见面的尸体……

    而且,她就算是尸体,也不属于他。

    “你真可怜,你比我更可怜。”阿木尔还在笑,不段重复这句话。

    东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着她,突地一笑。

    “我不觉得可怜。她生,她死,我都心许之,那是幸福。”

    阿木尔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锐的笑了出来。

    扶着僧尼帽子,她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东方青玄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去南晏,只是想见到她,并没有要如何。

    轻叹一声,他戴着假肢的左手掸了掸衣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声音终是染上烦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禄的信件……”

    阿木尔竖起耳朵倾听,可他话锋却突地一转。

    “阿木尔,我让你过来,便是为了相助于我。”

    阿木尔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不是无所不能么。”

    无所不能?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还叫无所不能吗?

    他知道阿木尔在讽刺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到底是亲兄妹,阿木尔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轻笑着睨他,“说吧,这么远把一个被你们逼成了姑子的寡妇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了她许久,东方青玄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迷离。

    “有件事,有些难办……”

    “何事?”阿木尔追问。

    他沉吟着,突地道,“我得有一个大妃。”

    “大妃?”阿木尔嘴皮微微一动,见鬼般诧异地看着他,恍悟一般轻笑,“为什么要我来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赵樽还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脸,也能瞧出我的样子来。”

    时隔多年不见,她的说话,其实有点过于自信了。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东方青玄没有拆穿她,只是看着她素净的脸,无奈一笑。

    “只要宝音认不出,就好。”

    阿木尔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没等她问出原委,东方青玄又有些烦躁地搓揉了一下额头,把视线调向了远山,敛紧眉头道,“再说,有机会见一见天禄,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尔心脏微微一抽搐,终是噤了声。

    东方青玄说得没错,她想见赵樽,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整整五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孤灯之时,她从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在想念着他。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

    夏初七有些郁闷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门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发的懒了,便是赵樽要为她好好庆贺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劲儿来。可不管她愿不愿意,从进入腊月开始,宫里就忙活开了。而且,筹备寿诞的事儿,赵樽不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还总是避着她,让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

    小宝音,风一般打了软帘扑进来。

    人还未至,吼声已经飙开了。

    “你要为宝音做主啊,阿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宝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恼意。夏初七却不当回事儿,一边仔细收拾着医药庐里木头架子上晾晒的药草,一边打量着身量又冒了一节的女儿。

    “又怎么了?”

    宝音身为公主,基本不喊赵樽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礼仪,小时候便脱离父母管教长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这边夏初七问题刚出口,那边她已经叨叨开了。

    “你给评评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来京师了,竟是不告诉我……不仅自己不告诉我,还嘱咐旁人都不许告诉我……太过分了,我要与他决斗!”

    决斗?这孩子说话,总抓不住重点。

    夏初七开始怀疑女儿的智商了。

    她瞥过去,“不告诉你,你又怎么知道的?”

    宝音低头,对手指,适时的隐藏了脸上小小的坏意,咬着下唇嬉笑道,“我把郑二宝头上的毛给拔了……他哪里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着女儿,闭紧了嘴巴。

    这二宝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么倒霉,他越是稀罕他的头发,宝音就越是和他的头发过不去。这些年来,他那头发就没有好端端生长过,隔三差五的就会遭到宝音的荼毒。

    不过,收拾了郑二宝,夏初七却很想给闺女点赞。

    再回南晏这时代已有两个多月了,郑二宝对她诺诺恭顺,她对郑二宝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晓得是当初郑二宝的举动伤了她的心,还是郑二宝在她“故去”后想方设法撮合赵樽与阿木尔的行为,让她始终觉得不得劲。她对二宝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处时,也总觉得欠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这些年,郑二宝一直与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来,男人都是会听耳边风的。便是月毓不害赵樽,保不齐会利用郑二宝害她。就算二宝公公没有主动的危害,但月毓长得那么俊,郑二宝那太监……就不会被美色所迷惑么?

    “阿娘,你倒是说话啊!”

    宝音摇着她的胳膊,小嘴巴瘪着,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头,“你说什么?”

    “……”

    “再说一回,我没听清。”

    宝音翻个白眼儿,哭丧着脸,瞥着她哼哼,“宝音在问阿娘,阿木古郎来的时候,我穿什么最好看?还有……宝音想……阿娘能不能把拿给菁华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给宝音几罐?”

    “……”夏初七服了,“宝音,你几岁?”

    “十一。”宝音仰天望她,小眉头狠狠一蹙,“阿娘连宝音的生日都记不得……可伤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抬手在她额头上一拍,“娘是想说,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么概念?”在她看来,十一岁还是小学生,什么情情爱爱的都是扯淡,爱美之心虽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种护肤的玩意儿,岂是她这个年纪能用的?

    可不论她说什么,宝音接受的教育与她都不一样。

    她小嘴巴蹶了起来,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么了?十一可以许配人家了。吴嬷嬷说,她娘亲十三岁的时候,就生下她了……”

    吴嬷嬷是宝音的教导嬷嬷,从小带着宝音带长的,平常与宝音也走得很近,她说的话,宝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头痛的望着宝音,无力的呻吟一声,不解释,只下命令。

    “小丫头,我告诉你啊,没有十八岁,你想都不要乱想。”

    十八岁已经是夏初七的底线了。

    在她的意识里,十八岁也不过刚刚成年而已。

    可宝音愣住了,瞪大双眼看她,像看见了怪物。

    “阿娘,你是想把宝音养成老姑娘吗?”

    “十八是什么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现在还没有嫁人,不也没老么?你急个什么劲儿?”

    宝音再次愣住。

    过了一瞬,小丫头“噗”的一声,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凑近过来,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搀扶着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蹲在她身边,乖巧地道,“阿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宝音笑着仰头,双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册后大典呢,很是热闹,鞭炮齐鸣,礼乐阵阵,满朝文武都在奉天门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娘你生病,睡在长寿宫中,却没有瞧见。”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着她不吭声。

    看她娘的脸色不好看了,宝音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却笑不可止。

    “阿娘,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遗憾啥?我没那么无聊。”

    宝音砸砸小嘴巴,满怀憧憬的道,“怎么会不遗憾,你都没有做过新娘子呢?吴嬷嬷说,女子大婚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不仅要与夫婿共结连理,还要在接受亲眷的贺喜之后,找到归属感与认同感。拜天地,喝合卺,洞房花烛……唉哟,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纪的小丫头,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还是故意打击报复,那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忽闪忽闪,带着一抹璀璨晶莹的光晕,看上去极是美丽。夏初七也是第一次发现,她十一岁的女儿,真的不能和后世十一岁的小学生相比。

    “唉!”

    长长一叹,她为宝音焦心了。

    可宝音却误会了,她得意的笑,“阿娘,你可是难受了?”

    夏初七哼一声,但笑不语。

    宝音又道,“没有与我阿爹拜过堂,你肯定难过吧?……其实,女儿也有些为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这么久,阿爹也没有提出要给你补一个。啧啧啧……”

    小嘴巴里吐出来的,是幸灾乐祸与调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没有不吭声。

    正如宝音所说,大婚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亲不仅仅只是一个仪式,那也是认同感与归属感的来源。没错,不举行仪式,她也是皇后,她与赵樽也确实是夫妻,可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真就添上了那么一缕缕的遗憾。

    “若不然这样好了……”宝音眨着眼,巴巴环着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给阿木古郎的时候,你就嫁给我阿爹……让他再娶你一次,怎么样?”

    夏初七再拍她的头,“胡闹。”

    宝音抚额,不悦瘪嘴,“我哪有?”

    夏初七敛住情绪,正色告诉她道,“宝音,你年纪还小,不要琢磨这些不靠谱的事儿。莫说东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适合你,你也不想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怎么可能娶你?”

    宝音面色一凉,受惊般看着她。

    “他不会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声,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会,他告诉你的?”

    宝音一愣,仔细想想,好像他真的没有。

    可转念,她面上又晕出红色,“宝音问过他,他说爱宝音。”

    “傻姑娘。”夏初七揽住她的小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他养了你两年,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此爱,非彼爱。宝音,你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夏初七说话,向来是犀利的。

    是不懂,还是装不懂?这句话,登时让宝音委屈的沉下了脸。

    “阿娘……”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脚反驳了。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道提醒的咳嗽声。夏初七看了宝音一眼,把她拉拽上来,走向门边,便见赵樽负着手,大步入内。在他后面,跟着六岁的炔儿。小家伙几乎与赵樽一个走路的姿势,一样的严肃表情。父子两个都绷着脸,俨然一模一样。

    这情形,让夏初七觉得有些好笑。

    “忙完过来了?”

    赵樽点点头,扫了一眼宝音,一脸严父的样子。

    “在说什么?”

    “没……什么。”宝音气咻咻地看着他,又朝他背后的炔儿吐了吐舌头,方才凑过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声道,“准是你又告我状了,对不对?若不然,阿爹和阿娘,怎会都不瞒着我,不帮我,还故意整我?”

    炔儿扳开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过了她的身侧。然后,他自顾自爬上椅子坐好,拿过夏初七早就为他们爷俩儿准备好的糕点吃起来,那悠闲自得的表情,就像没有听见宝音的话。

    被忽略是什么感受?

    宝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儿。

    突地,她笑着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让你装,让你听不见长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当然不会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却知道,对于向来注意个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赵炔来说,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势实在太不雅观,他当即面色一变,放下糕点,拍向宝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亲,放手!”

    宝音一愣,哈哈大笑,拎着他笑不可止。

    “就你个小屁孩儿,前些天还尿床呢,这就男女授受不亲了?让你不亲,看长姐教训你……亲不亲?现在亲不亲?”拎着拎着,看炔儿别扭的脸,宝音嘻嘻一笑,猛地低头,在他脸蛋儿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现在亲不亲了?”

    炔儿摸摸小脸儿,看着拎着自己的阿姐,没恼,却很镇定。

    “小小年纪,见男了便亲,看来是想嫁人了。”

    “你……哼!”宝音探手把炔儿从高高的椅子上抱下来,使劲儿箍抱在手里,然后严肃地回头,看向一直无语的赵樽与夏初七,认真道,“阿爹,阿娘,女儿先告辞一步了。这小屁孩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树一树长姐威风,恐得被他欺到头上了。”

    说罢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不管赵炔怎么挣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很快响起姐弟两个的笑声,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赵樽坐下。

    “这俩熊孩子,玩闹一处,就不得了……”

    “这样不是很好?”赵樽喝着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开了。

    说来,他们这个家庭比较特殊,没有后宫争宠,皇子公主也只得一个,所以,他们抚养起来更是随性。宝音与炔儿平常都住在宫中,住在他们的身边,平素姐弟两个相处,就像寻常百姓家里的姐弟一样,玩玩闹闹,说说笑笑,疯疯打打。不过,再小点的时候,炔儿还会被宝音给唬住,随着他年纪增长,如今的宝音,常常吃弟弟的闷排头。于是乎,像这样互相贬损的事儿,时不时就会唱上一出。他们夫妻看在眼里,心里其实很欣慰。

    难得有情帝王家,姐弟俩感情好,是他们所盼。

    夏初七看赵樽喝了茶,舒心一叹,借机谏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这个点儿,你们才过来。依我说呀,炔儿年纪还小,你不要让他接触太多朝务。六岁的小不点,失了童真,搞得像个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应。”

    赵樽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洁白的瓷盏,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认命。此时不严于管教,不习朝务,将来……”抬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着被人骑在头上吗?”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对赵炔的教育上,赵樽也特别坚持,她无奈的低叹一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像往常一样,偶尔假公济私的让他把炔儿带过来,尽一尽人母的慈爱。

    “阿七……”赵樽突然喊,声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声,抿唇看着他,游离在状态之外。

    赵樽淡淡道,“没有大婚之礼,你心里可有怨?”

    夏初七飞瞄过去,抿唇轻乐,“你千里耳啊?宝音的话都听见了?”

    赵樽但笑不语。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丝丝遗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纪,捋了捋头发,虽然盼着,但还是不好意思地矫情了一把,拒绝道,“你甭听宝音那丫头瞎咧咧,咱俩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没有仪式,又有什么关系?”

    赵樽眉锋微蹙,看她,“当真没关系?”

    夏初七唇角不经意动了动,含着气咽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没啥关系。”

    赵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淡定的道,“爷原以为阿七会计较,既然你这般说,那便不办也罢。总归国事繁忙,爷这些日子,也顾不过来。”

    有些话,自己说出来,没有问题。

    可换到别人的嘴里,尤其是赵樽的嘴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错失的大婚,欲哭无泪。心里憋了一口老气,转过头去,佯装不在意地挑拣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鸽子食。但是,她却没有发现,赵樽在她背后,唇角浅浅的一勾。

    好半晌儿,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空间里的温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许多。

    “阿七……”赵樽喊她一声,探手过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着鸽子食,咬了咬下唇,回过头来,眉头微微一蹙,“喏,这儿有我做的糕点,快吃吧,吃过了不是还要去处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说呀,你这么忙,何苦给我做寿?我又不老,这大寿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纪了似的……”

    说到此处,她胳肢窝被人挠了挠,痒得她猛地回头。

    她的面前,赵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气了?”

    眉梢一扬,她不悦地皱起眉头,想要挪开她的搔弄,他却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话不说便大步往外头去。外面正在飘雪,冷空气一吹,夏初七瑟缩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缩入他怀里,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么?”

    赵樽低头,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亲自为你沐浴,贺你高寿。”

    夏初七脸蛋儿一红。

    这货每次怀了不良心思的时候都会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瘪了瘪嘴,“我自己不会洗吗?”

    “晋王府的汤泉,你就不怀念?”他声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晋王府的温泉,再看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实则却满是坏意的笑,心思活络了,情绪也软了下来。两个人分别了这么久,如今的他们,极是珍惜来之不易的相处机会,便是小小的争吵,很快便能平息下来。

    说到底,世间最好的爱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有没有婚礼又有什么关系呢?

    念及此,她几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赵樽的脖子,在宫灯氤氲的光线中,仰头上去,在他嘴上轻轻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劳烦陛下了。”

    “为佳人沐浴,爷荣幸之至。”

    赵樽低笑着,揽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盯着她脸上的情绪,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长长的几年分离,突地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阿七,爷有寿礼给你,要是不要?”

    “什么?”她气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乱如麻。

    赵樽低笑一声,在她唇上轻轻一吮,方才意犹未尽地抽离,黑眸中染上的视线,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风霜的不变情感,令她怦然心动。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极是膈应人。

    “爷不告诉你……”

    ------题外话------

    如花锦:妹子们,月底最后一天了,大家兜儿里的月票,再捂真化了喂?来票来票来票!

    妹子们(怒):踢你屁屁。

    如花(捂屁股):……踢也踢了,票上交。

    哈哈,逗君一乐。

    预告:下一更番外在3号,么么哒。

    完结后,如花锦要修文改稿,实在无法每天都更,小媳妇儿们谅解哈,有时间我会多更的。

    ...

宝音炔儿闯祸记(看过勿订)

    readx;入了腊月,京师已飘满了年味儿。空气里,炮仗的烟火味儿,腊肉的熏味儿,家户人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令人心情雀跃。长街短巷里,穿新带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谈论着,指点着,拥挤在人潮中,把这一片盛世繁华之态点缀得更为安逸闲适。

    宝音一手拽着炔儿,一手拉着陈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双大眼睛水灵灵、骨碌碌、乌漆漆,看上去狡黠而伶俐。在宫里头待久了,宫外的世界于他们而言,便满是诱惑。东街的糖、西街的布,巷子口的糖人,她看什么都新鲜。

    “快点!炔儿,囡囡,快点呀!”

    宝音身子挤在前头,看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板棚商摊,眼珠子又亮了几分,压根儿没有考虑到炔儿才六岁,陈岚也只八岁。

    小姑娘喜欢布匹、饰品,喜欢花花绿绿的世界,这嘈杂的、吆喝的、开怀大笑的、轻松惬意的景象,与宫中气氛的严肃沉重完全不同,宝音逛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仍是乐不思蜀,脚步也越发轻快。

    “炔儿。你快点啦!”

    “囡囡,你看那边……那边!”

    宝音兴奋地尖叫着,指着不远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猴戏杂耍,小脸儿上红扑扑的,使足了劲儿拽住弟弟和妹妹,想从人群中钻进去。炔儿被她拉来拽去,在人群里磕磕绊绊,早就不耐烦,一张小脸绷着,没半分喜气。

    他拽住宝音的手,不挪步。

    手上拉拽的力道突然加重,宝音回头看来。

    “怎的了?”

    炔儿依旧绷着脸,“要去你去,我不去。”

    人群早已围满,他们想挤进去看猴戏和杂耍,必须从人群的胳肢窝钻,宝音调皮惯了,自是无所谓,可炔儿打小严肃高冷,又是皇太子之尊,让他这么往里钻,是铁定不从的。

    宝音撇撇唇,咬牙嗔他,“没人认识你。”

    炔儿沉默着扫她一眼,低头,看鞋子。

    宝音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鞋上早已添了好些个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然是被给蹭的踩的,他身上的衣裳也不若在宫中时齐整,这狼狈的样子,自然不是皇太子该有的威仪。宝音有些想笑,但瞄着炔儿的脸,她又硬生生憋住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无奈的抽抽嘴角,转身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背留给他。

    “来吧,我背你挤进去。”

    炔儿看着皇姐单薄的后背,嘴角微跳。

    “谁要你背?”

    宝音奇怪的回头,又瞥他,“那你究竟要做甚?”

    炔儿淡淡的,“回宫。”

    眼看里面的猴戏越来越热闹,人群吆喝阵阵,宝音急了,噌的站起,手指戳向炔儿的额头,小声嘀咕,“你个小兔崽子,逗你长姐玩是吧?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囡囡偷带出宫见见世面,你还不领情?”

    炔儿看着她,小脸抬着,不吭声。

    宝音叉着腰的手放下,低头瞅他,又哄,“知道错了吧?乖弟弟,看你长姐多好?为了你和囡囡能出来玩耍,把小命儿都搭上了,回宫还得被阿爹和阿娘骂……唉,我怎的就这般勇于牺牲自我……”

    “停!”炔儿像是听得不耐烦了,哼了哼,“是谁说要给阿木古郎买礼物?”说罢他抬步往前走,挤入人群,人人的身子,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宝音嘻嘻一笑,知道说服了弟弟,赶紧拉着闷头不吭声儿的陈岚跟上去,一把拽住了炔儿的衣衫,“是是是,你是为了长姐才出来的……来,姐牵着你的手,免得你走丢了,那可就是国之损失了。”

    炔儿朝她翻个白眼儿,不回答。

    陈岚更是全程无声,把布景和陪衬的活儿,做得极好。

    大晏建国几十年,历经三朝,已是永禄年了。连年的风调雨顺,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尤其这里是新京,到了年关节气,便更添喜乐。三个小家伙看完了猴戏,宝音仍是不肯离去,被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摸摸这个,再看看那个,看什么都爱不释手,可看什么都觉得不能做送给阿木古郎的礼物,一直犹豫不决。

    “炔儿,你说阿木古郎喜欢这个铃铛吗?”

    “不知。”炔儿的眼,望着天际。

    “炔儿,这个小人偶呢?阿木古郎会喜欢吗?”

    “不知。”

    “囡囡……”宝音选择症犯了,在弟弟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把头转向了陈岚,一脸都是“求告之”的无奈,“你说呢?选什么好。”

    陈岚嘴巴动了动,迟疑许久,仍只有两个字。

    “不知。”

    宝音:“……”

    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这条巷穿到那条巷,当宝音甩出无数个问题,都得到“不知”的回复之后,终于发现带着弟弟和妹妹出来买东西简直是自找罪受——尤其弟弟是一个面瘫的家伙,妹妹是一个哑嘴的葫芦。

    又一次沮丧之后,她站定,瞪着赵炔,“你是男人不是?”

    炔儿抬头看着家姊的脸,小眉头蹙起,不答。

    宝音眯眯眼,戳他肩膀,“说啊。”

    炔儿唇角微微掀开,“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宝音斜视他,“为啥?”

    炔儿回视,并不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只眼皮儿微垂,语气满是无奈地道,“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幼稚!”

    宝音来了兴趣,低头睨他,“此话怎讲?”

    炔儿小小的脑袋微微一偏,一只手习惯性负于身后,一只手指着面前各式各样的商品,小声音脆脆的,小脸儿却板得极是严肃,“若是送给心上之人,最紧要是有心。眼前这些俗事之物,怎堪匹配?”

    “咦”一声,宝音乐了。

    “小子,有点意思……那怎样才叫有心?”

    炔儿眼皮别开,哼一声,负手走在她前面。

    “把问题丢给六岁的孩子,你也不嫌害臊。”

    看着弟弟的小背影,宝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

    “好小子,敢情你在损你姐呢?”

    宝音笑哈哈的拽着陈岚,跟在了后面。

    她一直知道自家弟弟头脑睿智,就连那些极有学问的臣子也说他是天生的“神童”,宝音其实也这么觉得。她虽然比炔儿长了五岁,可心智方面,时常不如弟弟,也时常被他噎得吭不出声来。但是,俩姐弟的感情,却是真正的好。

    在夏初七“养病”的那几年,赵樽朝事繁杂,往往顾不了他们,便是心里头关爱子女,也极难像母亲那般细致入微。故而,小小年纪的宝音,不仅仅是炔儿的长姐,更像一个母亲那般照料他。所以,赵炔与宝音的感情,比寻常的姐弟更添亲昵。也因为此,等他稍稍长大一点,便没少为宝音“挡箭”。若是宝音爬树摔坏了衣裳,结果必定是炔儿干的,若是宝音偷吃了东西,结果必定是炔儿吃的,若是宝音把宫女的小肚兜拿出去挂在树梢,必定也是炔儿挂的……便是今日偷离出宫,结果也一定会是炔儿做的。

    其实宝音知道,阿爹阿娘都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以炔儿皇太子之尊,便是他做了什么,谁也不好指责。倒是宝音,原是公主,女子的温婉淑静一样没学到,性子烈得像极了她娘,为了保住她的“名声”,免得让人知道大晏宝音公主其实不学无术,实无女子之柔,只得由着她对弟弟“栽赃嫁祸”了。天家的事,到底如何,外间大多不得而知。但宝音却知道,炔儿对自己的容忍度,堪比爹娘。自然,这也便是宝音为何可以随便欺负炔儿的原因。

    纵是天才,也有克星。

    炔儿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宝音便是他唯一的没分寸。

    三个孩子里,陈岚是最为沉默的。

    与宝音的灵气活泼不同,陈岚八岁的年纪,已有女子闺范。

    夏初七曾说,陈岚承了她父亲的忠厚,也承了她母亲的端雅。

    今儿出宫,她原本是不敢的,奈何她与炔儿一样,也是熬不过宝音。性子柔顺的她,虽然没有替宝音背过黑锅,却为宝音挡了许多的“灾祸”。有时候,宝音做的事儿过火了,往往因为有她参与,不论是赵樽还是夏初七都不忍惩罚。

    她是陈景和晴岚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所以,大晏宫中,其实最得宠的不是宝音公主,而是通宁公主陈岚。

    “囡囡……炔儿……快看这个。”

    宝音站在一个卖木雕饰品的小货郎摊前,一手拽着一个小孩儿,声音拔得老高,小脸儿上极是兴奋,“买一支木头发簪,送给阿木古郎,怎么样?”

    赵炔:“不怎么样。”

    陈岚:“……不错。”

    宝音翻白眼儿,“就知道是白问。”

    卖木簪的小货郎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宝音也长不了几岁,却是一个精明的主儿。他看摊前的三个小孩儿衣饰华丽,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脸上便堆满了笑。

    “小姐,小少爷,这木饰雕工极细,精巧,雅致,送人是再好不过了。”

    宝音小手把着木头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嘴巴微微下撇。她比陈岚高了半个头,比炔儿高一个头,加上习惯的公主仪态,俨然长姐之态,气势不凡。

    “精巧是精巧,可这个能代表心吗?”

    什么是“代表心”,小货郎自是不明,噎住了,“这……”

    “到底什么能代表心呢?”

    宝音自言自语着,身边两个小孩子都不说话。

    赵炔继续望天,陈岚继续看地。

    宝音无奈一叹,瞪了一眼两只闷葫芦,美眸瞥向小货郎。

    “喏,这支木簪多少钱?”

    小货郎看了看他们身后,没有大人,笑声便奸猾了几分,“小姐好眼色,一选便选到了最好的。不瞒您说,旁的木饰都是一文钱一个,只小姐手里的是小子的镇摊之宝,需要一两银子方可。”

    一两银子在时下的物价里,已是高价。

    可宝音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不懂,眼睛都亮了。

    “只要一两?”

    小货郎微微一愣,点头,“回小姐话,是只得一两。”

    宝音抿嘴一笑,“那好,真便宜。”说罢她探向腰间绣工精细的钱袋,然后从里面使劲扒拉出一颗手指头大小的金稞子来,“啪”的拍在小货郎的摊子上,笑眯眯道,“木簪我要了,老板,找钱来。”

    金子夺目的光晕闪了小货郎的眼。

    但一文一个的木簪,他一天进账能有多少?

    这金稞子的价值,便是把他自己卖了,也找补不起的。

    他盯着金稞子,咽了咽口水,“小姐,可有散银?”

    宝音抬眉轻笑,“没有。”末了,她身子微微前倾,体贴地问,“老板,可是找补不起?”

    小货郎尴尬的咧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小本经营……”

    宝音也笑,“那先赊着如何?”

    小货郎喉咙哑住,“……概不赊欠。”

    “这样啊!”宝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遗憾地收回金稞子,在雪白的掌心里掂了掂,无奈一叹,把它放入钱袋,然后回头看向陈岚。

    “囡囡,把你腕上的镯子给我。”

    陈岚原本低着头,闻言瞄她一眼,有些不情愿的褪下了腕上的白玉镯子。宝音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接过镯子,放在小货郎的摊上,笑腻了脸,道,“小老板,我可以用这个镯子抵押吗?”

    小货郎瞅了瞅镯子,脸上的笑都快要敛不住了。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

    宝音眸子微黠,抿了抿嘴巴,拿过那只雕了鹰隼的木簪,嘻嘻一笑。

    “那你先把镯子拿着,明儿我还在这里来找你赎回。”

    这个白玉镯子的价值,便是小货郎卖上十年的木簪,也未必能够赚够,他自然是喜得乐事,点头不已——至于明天赎回么?只剩“嘿嘿”了。不过,在他看来,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人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钻到他摊前来让他捡便宜,他又岂会不肯?

    白玉镯子易了一支木簪,似是皆大欢喜。

    宝音拿着木簪放入怀里,嘻嘻发笑,像是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赵炔严肃的小脸儿上云淡风轻,似乎也不介意他家姐的“吃亏”。只是陈岚人虽小,却比他二人良善许多,走了不几步,就不放心的回头看看,实是不忍心地道,“宝音,那小老板,其实也不是坏人……”

    这话来得有些突兀,宝音却并不奇怪。

    她嘻嘻一笑,“做买卖,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童叟无欺才对。他欺我几个是孩童,分明一文钱的货,卖我们一两银子,便是活该受点教训。”

    陈岚默了,咬着下唇,不再吭声。

    赵炔瞄她一眼,又瞄一眼宝音,摇了摇头。

    “屡玩不累,你也不换换花样。”

    宝音笑眯眯地拽着弟弟的手,扬得高高,小嘴巴微撅,“换什么花样?我么,就是这么简单大方的孩子,只要有效便可。”说罢,她回头扫了一眼还拿着白玉镯子眉开眼笑的小货郎,目光晶亮的一闪,突地来了兴致,把赵炔与陈岚拽到一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蹲身躲起来。

    “好戏不看白不看,蹲下。”

    赵炔小眉头蹙着,叹气随了她,陈岚似是不忍心,却也没反驳。

    三个小家伙躲在布摊后面,布摊的木架子边上,还有一口石凿的大水缸,刚好可以挡住他几个的身子,视线却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卖木簪的小货郎。只见他正利索的收拾好摊位,准备走人,两名身着锦衣卫制度的锦衣郎便走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

    距离有些远,人群又嘈杂,他们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小货郎乖乖地把镯子呈了上去,又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方才挑着摊子跑了。他离去之前,似是有所感觉,朝布匹摊儿这边望了一眼,唇角恨恨的一撇,不过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人群。

    宝音摸着下巴叹道,“唉,戏不好看。锦衣卫最近又仁慈了。”

    赵炔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目光瞥向陈岚微垂的眼皮。

    “别难过,镯子不是回来了?”

    宝音原本玩得正尽性,闻言不解地回头看他二人,“咦”了一声。“怎么了?囡囡……怎么脸色这么差。”看着陈岚死咬的下唇,她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揉着她的小肩膀,细声细气的安抚道,“……好啦,我这不是身上没戴首饰么?最多下次整人,用我的东西好了。囡囡别难过了,镯子不是会回来了吗?”

    陈岚轻“嗯”一声,点点头。但她的唇角却被牙齿咬得却有些泛白,在宝音依旧不解的目光里,沉吟了好半晌儿,她才小声道,“……宝音,那镯子是我娘当年的嫁妆……”

    宝音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歉意的目光锁在她苍白的小脸儿上,慢慢的,双臂圈了过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纳在身前。

    “囡囡,是姐姐不好,姐姐不知道的。”

    陈岚摇头,笑容像是灿烂了许多。

    “没有事,不怪阿姐,我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宝音沉默,炔儿把脸撇到一边,微叹。

    “今日回去,有人又该挨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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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侯惧内之大成(看过勿订)

    readx;隆冬季节,冷风砭骨侵肌。

    但纵使人间再寒冷,于人而言,也有温暖的一隅。

    定安候府,陈大牛负手立于窗侧,看院中玩雪的儿子。

    身居高位的他,离早年间从军之时只想混一个温饱的目标,似已远去。但人这幸福,在于初心不变,这也是他觉得日子美好的原因。前几日,赵樽在华盖殿单独召见过他,只征询他的意见,可否着吏部拟文,为他加爵。他如今已是武官一品,官是没法再往上升了,但从“侯爵”到“公爵”,以他的军功与威望,也不过一步之遥的事儿。

    天恩降临,但他却拒绝了。

    都说男儿之志,应当高宏远搏,但他并不这般认为。人在高处不胜寒,那些风刀霜剑非常人受得的。他满足于目前的一切,守着自己的小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妻贤子孝父母安好,有良田千亩,有如花美眷,世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已得到太多,若是再贪,他怕遭天谴。

    难得的是,赵如娜与他是同样的心思。

    夫妻同心,恩爱,和美,便胜过一切。

    如今四海升平,九州同福,又临皇后生辰大庆,无处不是盛世之繁华美好,他们好好享受目前的荣禄,才是要事。

    赵如娜推了推窗子,看他没有反应,不由轻笑,“侯爷在想甚?”

    陈大牛从臆想中回神,看她,眸底光线放柔。

    “你啥时候进来的?俺咋没瞅见?”

    赵如娜抿嘴,那柔软的唇,一张一合间,便是诱惑陈大牛的甘源。

    “妾身唤了两声,侯爷也未听见,也不知心思放哪了。”

    陈大牛咧嘴一笑,执她的手揽到窗前,望向庭院飞雪中奔跑的儿子。

    “看咱儿子呢……媳妇儿,宗昶这几日,似是又长身子了?”

    “可不就是?”赵如娜头倚在他肩膀,含笑的眸子似是会说话,“今儿我让绿儿去库房为他选布料做冬衣,量身子时,发现长了小两寸。”

    “真是见风长的小崽子……”陈大牛感慨。

    “看你说的。他是崽子,你是啥?”赵如娜唇角微抿,满是笑意。

    夫妻两个看着儿子谈论,无异于看着共同栽种的幼苗在自己的细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语气里满是欣慰。

    陈宗昶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小子,不若赵炔的睿智聪慧,但他却是个实诚的孩子,皮是皮了点,却孝顺非常,待人也宽厚,品性如陈大牛那般,对人从无架子,定安侯府里,上上下下都宠他如宝。

    “啪”一声,院子里的陈宗昶把一团雪掷在了树梢。

    树梢受力,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洒了他一身。

    他拍着小手,大笑不已,“好哩好哩!”

    见儿子开怀,赵如娜也轻笑出声。

    尔后,她微微眯眸,像是想起什么,扯了扯陈大牛的胳膊。

    “侯爷,皇后生辰,咱们备什么贺礼好?”

    陈大牛眉头微蹙,“这个……你看着办就好。”

    行伍出身的陈大牛是一个粗人,最不喜欢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往常定安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之事,都由赵如娜独断处理。他不问,也不关心,赵如娜知晓他的为人,也极少征求他的意见,像今儿这般慎重地问,还是第一次。

    “皇后不若旁人,她的生辰,马虎不得……”赵如娜说着她的犹豫,“这些年来,陛下对咱们家的照拂恩德,已是无以为报,皇后庆生辰也是开朝第一次,到时候各家各户都有贺礼送上,咱们侯府的礼,不论是薄了,还是差了,都不大好,恐有失礼之嫌。我这左思右想,都定不下,方才与你商量。”

    陈大牛看她愁眉不展,安抚地捏捏她的肩膀,“没多大点事儿,娘娘是了解咱们的,不会因为送什么贺礼就有看法。依俺说,咱这般想娘娘的心思,那才是失礼呢……”说罢看赵如娜仍在考虑,他觉得自己从不管这些杂事,把它们都落到媳妇儿肩膀上,其实也是让她操劳,不由又有些歉意。

    微微侧身,他端起她的下巴来,低头啄了一口,“媳妇儿,辛苦你了。”

    赵如娜一愣,眉梢微跳,笑了,“这般肉麻,可是发神经了?”

    “嘿嘿。”陈大牛搂住她,手指捋了捋她的发,语气柔软而凝重,“你是晓得的,陛下为娘娘大肆庆生辰是假,补办帝后大婚之礼是真。俺先头在想,陛下日理万机,尚可为妻做到如此,俺为啥却一拖再拖,委屈了你?”

    赵如娜脸上晕出一抹红,“老夫老妻了,还在意这些虚礼做甚?”

    陈大牛轻叹,抱她更紧,“新婚时,俺慢待了你,心下有愧……这些年,你为了俺忍受俺娘和嫂子的刻薄,为俺生下宗昶,为俺打理府中杂事,对俺嘘寒问暖,媳妇儿……”喉头似是哽了下,陈大牛声音微哑,“从知晓陛下为娘娘操办生辰开始,俺便时常做噩梦。”

    “噩梦?”赵如娜担忧的抬头,睨着他。

    “嗯”一声,陈大牛道,“这几年,俺的噩梦总是停在那一日的。那一日,你入我侯爷,一顶雪白的小轿,一身雪白的孝衣,依公主之尊,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礼……俺每次想及那个场景,额门儿就发汗,心里就发慌,闹心得紧,若是不为你做点什么,俺这心里过不去了。”

    赵如娜静静的听。

    等他闭了嘴,方才笑问,“说完了?”

    陈大牛微怔,“完了。”

    赵如娜轻轻拂了拂他的衣袍,笑靥如花,“如此妾身更不能由着你补行大婚之礼了。”

    这句话她说得莫名,陈大牛不解,“这是为何?”

    赵如娜慢慢推开他环抱的手臂,走向窗边,只拿纤细的脊背对着他,轻轻道,“这几日,我也常去宫中看望娘娘,偶尔与她聊到夫妻之道。妾身觉得,娘娘的话,极有道理……”

    陈大牛过去,又圈她肩膀,“娘娘又说什么了?”不得不说,提到楚七,陈大牛心里就发慌。因为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妇人,每次他媳妇儿入宫了回来,他都生怕她跟楚七学到些刁钻古怪的性子,失了自己喜欢的温雅淑静,让自己“惧内之症”,从此再难痊愈。可事如愿违,每每他媳妇儿入宫一次,似乎就多一次变化。

    比如以往的赵如娜哪怕心里泛酸,也会贤惠的劝他去北院,甚至也曾默许过他把绿儿收了房……也便是说,她根深蒂固的三从四德,在跟楚七接触久了之后,已经潜移默化的受了影响,产生了一些怪怪的念头,独立了,自主了。陈大牛也不是不喜欢她这样,只是有一些害怕。女子以夫为纲,乃是天经地义。赵如娜依靠他,也是他身为大男人的满足。他生怕她受楚七影响,尔后不再需要他了,不肯依靠他了,到那时候,他何处去申冤?

    思虑间,他听得赵如娜缓缓道,“娘娘说,夫妻之道,在于一个‘合’字,合便是圆,夫一半,妻一半,各占一边,是恩爱,也是博弈。妻应重夫,夫也应当尊妻,两个人互敬互爱,方能合成一个圆,身为妇人,必当守住自己的半个圆,不让男子越过自己的领地,占领这个领地里。因为领地里,有妇人自己独立的理念、独立的空间、独立的追求……”

    “停停停!”陈大牛头大了,“俺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圆不圆的?”大抵觉自己的话重了,他又嘿嘿笑着,讨好的圈住赵如娜柔软的身子,“媳妇儿,往后没事儿少往宫里跑,你看宗昶年岁也大了,你做娘的,得多花些心思在儿子身上。还有俺,最近天寒地冻,似是老寒腿又发作了……”

    陈大牛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身上的伤病不少,这一点赵如娜自是知情。可她也知道,他这会儿是故意拿出来让她心疼,顺便转移她的话题。

    抿了抿嘴巴,她眉头蹙紧,“是吗?很疼?”

    陈大牛严肃点头,“疼。”

    赵如娜低头看一眼,手指突地抚上额头,眸子浅浅一眯,“怎么办?看到侯爷说疼,妾身的头也开始疼了起来。娘娘说,这叫担忧之症……嘶,好难受。”说着她转身,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寻找凳子坐下,那五官紧紧蹙成团儿的可怜样子,不像做假,却把陈大牛吓住了。

    他赶紧扶住,她坐在炕桌边上,急慌慌道,“媳妇儿,你快坐,坐下,俺给你揉揉。”

    赵如娜并不拒绝,只是看他,“侯爷不是腿疼?”

    陈大牛黑脸微僵,嘿嘿一笑,“不疼了,看你疼,俺就不疼了。”

    不等说完,他便为她倒水,又轻轻揉她额头,那样子看得赵如娜忍不住发笑。果然楚七说的是对的,男人这个物种,宠不得,惯不得,夫妻之道,也确实是一个圆。妇人若是惯得多了,宠得多了,男人便不会把她当回事,人之贱性,在于从不珍惜容易得到的东西,与丈夫保持距离与朦胧之美,守好属于自己的半个圆,不要让他轻易涉足,不要让他把自己猜透从此再无新鲜之感,那才是保持新鲜的最佳法则。

    “媳妇儿,可好受些了?!”

    陈大牛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赵如娜舒服的哼哼,半阖着眼,“还行。”

    陈大牛低头,瞅了瞅她的脸色,“用不用叫大夫来问诊?”

    赵如娜摇头,“不必了,我休息会儿便好。”

    陈大牛嗯了声,叹道,“往后你也甭操劳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那般多,事情也杂,这些破事,比俺的军务还要烦人。俺对不住你,媳妇儿,把这么一大家子交给你…还有,回头俺与娘说,晨昏定省就免了罢……”

    “那怎么行?”赵如娜阻止他,回眸看去,“侯爷是要让妾身背上不孝之名么?”

    陈大牛目光一沉,嘴皮动了动,笑道,“俺这不是心疼你么?”

    赵如娜深深地看着他。

    慢慢的,她微微合眼,心里有暖流划过。

    “侯爷,妾身的头不痛了。”

    陈大牛弯下腰,眉头微蹙着看她,“这样就好了?”

    赵如娜轻轻道。“好了。”

    陈大牛沉默着,搔了搔头,突地闷笑一声,“唉!你那点小心思哩……”

    赵如娜脸上微热,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有什么小心思。”

    陈大牛并不直接回答,轻笑着,弯腰抱她起来,大步往卧房走,“俺啥也没说……”

    赵如娜知道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却不拆穿她,不由轻轻笑了,也不再回嘴。由他抱着,穿过风雪飞舞的院子,看树木被积雪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洁白,只觉偎着的胸膛更加温暖厚实,如寒风中的港湾,便是天地俱变,也不足惧。可……他抱她回房,是要做甚?

    感觉到那货渐渐喘急的呼吸,她面颊如有火烧。

    “侯爷,你抱我回房做甚?”

    陈大牛低头,看怀里的她,手臂狠狠一紧,“媳妇儿,你觉得俺要做甚?”

    “大白天的。”赵如娜羞臊的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双手揪住他胸前衣襟,语气已是柔软如春水,只字里行间的意思,似是难以出口,“宗昶还在那头院子,下人们也都瞅着,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快,先放我下来,没得被人笑话。”

    “笑话啥?”陈大牛装懵。

    “你说笑话啥?”心脏怦怦直跳,如小鹿乱撞,赵如娜言语更是羞涩。

    陈大牛看着他胭脂般羞红的脸蛋儿,眉梢扬了扬,认真道,“媳妇儿头疼,俺抱你回房,哪管白天还是晚上?咦,媳妇儿,莫不是……”故意逗她,他笑着低沉了声音:“莫不是你以为俺要干什么?”

    赵如娜一噎,“你不是想……?”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陈大牛却懂,逗趣道,“不是。莫不是你想……?”

    赵如娜看着他眸底刹那的光芒,突地恍然大悟,被他耍弄了,不由戳他胸口。

    “你欺负人,快放我下来。”

    陈大牛哈哈大笑,不仅不放,反倒把她搂得更紧。落在她耳边的话,也极轻。

    “傻媳妇儿,俺逗你玩的,实讲,俺也想……”

    “啪”一声,一个巨大的积雪团打在陈大牛的脑门儿上,打断了他的话。

    脑袋吃痛的陈大牛与受惊的赵如娜同时转过头去,便看见了站在积雪的矮松下,英气不凡的小公子。

    小小的孩儿不解地瞅着他们,手上还捏着一个雪团。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赵如娜无言。

    “……”陈大牛迟疑两秒,抱着赵如娜便大步过去,作势欲踢他,“小兔崽子,打雪仗打你爹的脑袋上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哈哈!”陈宗昶是不是小兔崽子不知道,但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却不比小兔子慢。不过眨眼工夫,陈大牛还没揍到他,他便已经消失在了两个人面前,风雪中,只有他带笑的童稚声音。

    “爹莫揍俺,待儿子再长几年,必与你一决高下。”

    赵如娜看着陈大牛气咻咻的脸,“噗”一声轻笑。

    “瞧你,总与儿子计较。”

    陈大牛哼了哼,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臭小子!”

    风中的声音,是叹,也是乐。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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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4)

    北平城古老的城墙,在饱受战火摧残之后,透着庄重与古朴的质感,夕阳余辉,映着皑皑的白雪,让城里腊月的年味儿更重。

    长安街上的青石板,湿滑幽冷。

    哈萨尔骑着黑色骏马,领着侍卫胡和鲁,招摇过市。

    然后,一转弯,步入位于繁华深巷里的锦绣楼。

    顺天府没有应天府的秦淮风月,顺天府的锦绣楼也比金陵城里的锦绣楼少了江南的婉约,但那鎏金的匾额,大红的灯笼、气派的屋檐,在大气中却不乏旖旎,有着金陵没有的风情。

    胡和鲁紧跟在哈萨尔身侧,看着楼前的匾额,焦躁得眉都蹙成了团。

    “太子殿下,太子妃……确实在这里头?”

    “嗯”一声,哈萨尔并不多言。

    胡鲁和眉梢耷拉着,苦着脸,喃喃道,“可这不是青楼么?烟花之地,肮脏污秽,下流难堪,太子妃娘娘……怎么能长久待在这里,惹人闲话?”

    他们是三日前到达南晏新京的。

    此行是为了恭贺南晏皇后娘娘的生辰。

    但是,已经成为了北狄太子妃几年的李邈,不住顺天府驿馆,也不住南晏朝廷安排的外宾楼,偏生要住在这座锦宫名下的锦绣楼。这锦绣楼,便是对中原文字一个不识的胡和鲁也晓得是烟花之地,何况旁人?胡和鲁生怕哈萨尔又因为李邈住在青楼被人编排,不由勒紧了马缰绳,马步也有些迟疑了。

    “太子殿下……”

    哈萨尔回头,“嗯?”

    胡和鲁踌躇道,“我们这般入内,影响不大好。不如差人偷偷唤了太子妃回去?”

    哈萨尔睨着他身上的便装,淡定道,“心中是魔,看什么都是魔。心中是佛,看什么都是佛。”

    胡和鲁愣了一下,挠脑袋,“……属下不明白。”

    哈萨尔看着他,目光里,突然怪异地生出了一抹同情。

    “你觉得这是青楼,那便真的只能是青楼了。”

    青楼便是青楼,难道还能是茶馆酒肆不成?胡和鲁依旧没有想明白,但哈萨尔影响没有为他解释的耐心,淡淡扫他一眼,便加快马步走在了前头。

    胡和鲁叹息跟上。

    北平城里的居民原就不少,经过赵樽驻藩那几年的发展,加上新京的搬迁,人口密度更是一日比一日大。因此,锦绣楼这座北平城首屈一指的青楼歌舞地,生意便兴隆得紧。人山人海,丝竹声声,娇声软语,让习惯了漠北粗犷之地的胡和鲁叹为观止,眼睛都不会转了。

    “南晏人,真是幸福。”

    他叹着,代表的是漠北人的心声。

    而这,似乎也是数十年来战争的根源。

    说到底,战争是对生活资源的掠夺与占有。

    若以前,哈萨尔会说:想要?便来抢。

    但想到皇城里那个男人和锦绣楼里那个女人,他却只能寒着脸道,“想要?我会告诉我儿子,让儿子告诉孙子,让孙子告诉他儿子……若是今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抢。”

    胡和鲁:“……”

    锦绣楼不仅有伙计上前热情的接人拴马,还有漂亮的大姑娘笑吟吟地迎上来,把他二人招呼入内,端得是宾至如归的享受。锦宫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早已鱼跃龙门,非当初的乌合之众可比,不仅有朝廷关系,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是普通行帮无法撼动的。可尽管他们面子里子都有了,但只要是锦宫旗下的产业,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行业,甭管是赌场、茶肆还是青楼酒馆,那服务态度都是一流的,以至于胡和鲁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被几个大姑娘抚着手臂半拥着往房间去时,脑子昏乎乎的,身子骨软乎乎的,除了哭丧着脸回头看哈萨尔,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太子殿下,救我啊……”

    哈萨尔无辜的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楼道上似笑非笑的李邈,无奈道,“太子妃念你辛苦,特地为你准备的贴心照顾,温香软玉,春宵一刻,你便好好享受去吧,不必担心本宫。”说罢他不顾胡和鲁潮红成了大虾的面孔,微笑着大步走向李邈。

    “邈儿……”

    他的身后是胡和鲁的哀号,还有姑娘们的娇笑。

    他的前面是李邈噙着的笑意和曼妙的身姿,他怎么选择自是不言而喻。

    李邈淡淡看他,没有说话,把他迎入锦绣楼里她的私人房间,让侍女给哈萨尔沏了茶水,只剩下他二人时,方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你不是不屑踏入这种地方么?”

    哈萨尔端坐在锦绣铺成的软凳上,轻咳一声,笑道,“爱妃在此,本宫岂能不来?”

    李邈斜瞄着他,只笑,不答。

    哈萨尔却倏地皱了眉,“只是可怜了胡和鲁,还没娶妻呢,便被姑娘们糟蹋了……”

    李邈唇角上扬,盯着他,一眨不眨,“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对于胡和鲁“祸从口出”,说锦绣楼下流污秽,哈萨尔当时没有阻止,也心虚得紧。抿了抿嘴,他没有节操地点点头,严肃地道,“邈儿说得在理。你放心,我拎得清,不牺牲他,难道牺牲我自己么?再说了……我看他的样子,也享受得紧,说不定回头还得感激你我呢。”

    李邈呵的轻笑,“那太子殿下,可愿去享受一番。”

    哈萨尔干笑一声,摆手不止,“不了不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啦。”说到此,他偷瞄一眼李邈意态闲闲的面色,尴尬的咳嗽一下,赶紧换了话题,“只是邈儿的情报网,到是让为夫刮目相看了。胡和鲁不过在大街上随意编排了几句……便落入了你的耳朵。如此一来,这普天之下,于你而言还有秘密吗?”

    李邈轻笑一声,睨着他,眉目格外生动。

    “你太高看我了,锦宫哪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监视全天下?再说,旁人的事儿,我又何苦注意?只不过对太子殿下您,格外照顾了些而已。要知道,新京繁华,无数的南女北妇,都想成为殿下您的榻上之宾,我若不小心些,你哪天被人吃下肚了,我就悔之晚矣,哭都找不到地儿了。”

    哈萨尔,“……”

    婚后的李邈,话语多了不少,性子也柔和了很多。

    但她时不时的“字字珠玑”,常常让哈萨尔招架不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瞬,还是他叹一声,打破了寂静。

    “你这个妇人,分明聪慧,何苦装愚?”

    李邈轻笑,“此话怎讲?”

    哈萨尔笑道,“我对你是何心思,你岂能不知?”

    李邈唇上带笑,眉梢往上一扬,“那我是何心思,你又岂会不知?”

    哈萨尔与她四目相视,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我知。”

    由于南晏朝廷大肆操办皇后娘娘的生辰,四方诸国,八方来朝,眼下的新京可谓龙蛇混杂,一片详和的表面下,汹涌的暗潮,从来未绝。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是谁的人。哈萨尔是北狄太子,随行也有不少侍卫,更有南晏专门派出的锦衣卫暗中保护,可李邈仍是不放心。她在江湖上呆久了,自然知道江湖上的套路是真正的不按常理出牌,为了保护哈萨尔,自从他们入了新京,锦宫的人便将哈萨尔纳入了保护范围。

    这些,哈萨尔知。

    这些,哈萨尔也感动。

    又紧了紧李邈的手,他道,“邈儿,辛苦你了。”

    李邈回视,眸底满是笑意,“也辛苦你了,能这般容忍我。”

    让身为北狄太子妃的她出入青楼,其实不是哈萨尔最大的容忍。这几年来,李邈特立独行的处事方式与她性情的冷漠,在北狄常常被朝臣诟病,若非哈萨尔明里暗里的护着,她又岂能如此自在?就李邈所知,便是北狄那个老皇帝,也早已看她不顺眼,只是碍于儿子的面子,才没有动她,甚至容忍她一人独占了太子后宫。

    “所以……”李邈拖着声音,掌心柔柔地放在自家小腹上,眸中有隐隐的柔光闪动,“沙漠哥哥,我也有一个顶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哈萨尔微微眯眼,拉着她的手,顺势把她拖到怀里。

    “何事?”

    李邈昂着头,“你猜猜看?”

    她按捺不住的小矫情,哈萨尔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可若要他猜,又如何猜得出?敛着眉,他正经道,“你在阿七那里为我搞到了壮阳的方子?”

    李邈“嗤”的一声,拍他的手,“不要脸。”

    哈萨尔哈哈大笑,裹着她的腰,便低头去亲她的嘴,可那两片温软还未尝到嘴里,便被李邈的掌心狠托住了下巴。然后,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我有孕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哈萨尔喉咙一滚,却没说出话来。

    李邈笑了笑,又接着道,“是阿七亲自把的脉,错不了。宫里还有个专攻妇女科的老太医说……我这一胎,应该要生儿子。”

    在此之前,李邈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

    而且,在小女儿出生之后,她已经有三年无孕。

    对于皇室来说,妇人不能生儿子,那可是“罪孽深重”,哈萨尔虽然从来没有提过,更没有怪过她。但私心底,他自然还是想要儿子的。一来可堵住皇帝和臣工的嘴,二来也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于是,她这句话,如同天籁之间,令他瞬间振奋起来。

    “当真?”

    “当真。”李邈点头。

    “果然?”

    “果然。”

    哈萨尔激动的心情已无以言表,他看着李邈浅笑的面孔,猛地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在屋子里面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李邈开始没有动静儿,由着他折腾,只是轻轻带笑。到后面,看他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她胸口发闷,面色都变了,紧紧揪住他的肩膀,捶打不已。

    “快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哈萨尔赶紧顿住,气喘吁吁的把她放在椅上。

    “好好好……我错了,我太激动。邈儿你没事吧?”

    李邈松口气,缓了过来,摇头道,“瞧把你给美得。”

    轻笑一声,哈萨尔蹲在她身前,执她的手,轻轻吻。

    “邈儿,又得辛苦你了。”

    怀孕的辛苦,他不能切身体会,但还是心疼李邈的为难。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胎了。大婚时,李邈是不喜孩儿的,她为人性冷,有她的事业,有她的锦宫,有她想要追求的一切,根本就不想沦为给男人传宗接代的命运,但为了哈萨尔,她还是在一胎接一胎的生……

    微风徐徐在吹。

    两个人互视着,视线里柔情迸发。

    这时,杨雪舞在外面喊,“大当家的,二宝公公到了。”

    李邈看了哈萨尔一眼,回道,“你差人好好招待着,我马上来。”

    杨雪舞“嗳”了一声,脚步声远去了。

    李邈看着哈萨尔紧皱的眉,回捏一下他的手,微笑道,“我有些事,去去就来……”

    她想要脱身离去,哈萨尔却拽紧她的手不放,“邈儿……”

    打从入了新京,她连续三天都在忙碌锦宫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他。若说之前哈萨尔还能忍受,但现在她怀着身子,还要去忙,他除了心疼之外,有些吃味儿了。

    “不去不行?”他问。

    “得去。”李邈道,“很紧要的事。”

    哈萨尔眉头皱起,“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吧,你怀着身子,不宜操劳。”

    李邈眸中微闪,推着他的手,“这件事,你办不方便。”

    哈萨尔注视着她的脸,大抵明白了,“又是与南晏朝廷有关的?”

    李邈没在回避,点头,“算是吧。”

    哈萨尔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手,语气里酸味儿更重。

    “……我混了这么久,还是外人。”

    李邈一愣,轻笑一声,并不解释,让人安排他休息喝茶,掩上门便出去了。

    在她心底,夫君是夫君,国家是国家。她生是南晏人,便永远都是南晏人。她是临安公主的女儿,也是韩国公府的小姐,虽无法继承爵位,但她身上的皇族血脉还在,身系的民族大义也在。尤其她与夏初七的关系,让她向来把南晏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她虽然是哈萨尔的妻子没错,但那仅限于“家”,但凡涉及国事,她永远义无反顾的站在南晏这边。

    这么多年,北狄与南晏相安无事,其实她也有功劳。

    哈萨尔曾经笑叹,若是北狄南犯,李邈肯定第一个披甲上战场。

    到那个时候,他不仅要应付外敌,还是先顾着内忧。

    对此,李邈向来只笑不语。

    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但仅仅只是设想。

    处于她的位置,能做的便是尽量调和。所以,这些年,锦宫的势力,除了遍及大晏,也慢慢发展到了漠北。当然,她发展的仅限于商业,她把中原的先进文化与文明传入漠北,再把漠北的优质资源引入南晏,甚至开始派人远下南洋,做些生意。夏初七曾说,李邈如今已是全天下最有钱的女人了。所以,每年她上缴给国库的银两实在不少,基本上都是初七和赵樽夫妻两个坑去的。那坑人的两夫妻,坑了她银子,还美其名曰,他们在雪中送炭,帮她花银子,免得她为了银子的使用发愁。

    李邈被坑得心甘情愿。

    也乐于为那夫妻两个做事。

    比如,今天这事儿,也是如此。

    她出来时,杨雪舞已经领了郑二宝在雅包等着了。

    雅包里,莺歌燕舞,郑二宝被两个漂亮的姑娘劝着茶,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得都腻歪了。不得不说,男人对于逛窑子这事儿,或许天生都有好奇心的。哪怕郑二宝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哪怕他家里也有一房美艳无比的娇妻,也丝毫阻止不了他的双眼在美人儿们身上流连。

    青楼女子有的风韵,绝非月毓这种妇人可比。

    李邈摇了摇头,笑喊,“二宝公公,别来无恙。”

    郑二宝这才从美人儿身上收回视线,看着李邈,赶紧起身施礼。

    “太子妃娘娘有礼,杂家好得很,只不知……那人在哪里?”

    先前李邈传话入宫,说在锦绣楼发现了洪阿记的踪迹,但李邈与阿记不熟,除了遥遥一面,别无交集,单凭顺天府发放的画像,她不敢确定,这才让夏初七派人过来看看。夏初七派了郑二宝过来,一来是郑二宝熟悉阿记,二来么自然是因为……她想恶心一下月毓。所以,她还特地交代,让李邈好好“招待”二宝公公,务必让他香喷喷的回家。

    香喷喷的已经做到了,郑二宝一个阉人,也做不得更多的事,李邈还有正事要办,便不再与他废话,摆手让姑娘们都下去了,这才朝杨雪舞努了努嘴,“走吧,一起去见见那个人。”

    杨雪舞应了“是”,将这间屋子的后门打开,领郑二宝和李邈往院子里走。

    一边走,她一边道,“那个客人,出手阔绰大方,眉青目秀的,长得俊气,虽着男装,却像个女子。我瞅着那眉眼,确实有点像顺天府画像上的人,便差了几个人偷偷守在外面,不让她离去……”

    郑二宝听着,眉头也打了结。

    “小舞姑娘,可有见到年轻男子,像建章帝的?”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建章帝,但杳无音讯。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洪阿记可能会在建章帝的身边。

    所以锦绣楼有人见到了洪阿记,他们都很雀跃。如此,便有机会找到赵绵泽了。郑二宝若是确定了人,那也是立了大功,于是,这大太监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搓着手跟着杨雪舞到了安置那个客人的院子,却见院外头几个看守的锦宫弟兄,垂着脑袋,人事不醒的软靠在墙上。

    郑二宝呆住了,“这……”

    李邈蹙紧了眉头,沉声一喝,“怎么回事?”

    杨雪舞一愣,三步并两步的抢过去,拍拍那几个人不醒,差人拎了一桶冷水过来,往那几个昏迷的家伙脑袋上泼了过去。几个守卫大冬天的遭此噩运,冷得激灵灵打着颤,醒转过来,看到面前的李邈,瞪大了眼,懊丧不已。

    “大当家的……”

    他们的表情里,一片懵懂。

    很显然,到底怎么睡过去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李邈看了他们一眼,“还不快去找?多带点人。”

    那几个人诺诺应着,跌跌撞撞的出去了,李邈凝重着面孔看向郑二宝,无奈道,“二宝公公,本来给你安排了活动,看这情形,你是享受不成了。劳烦你赶紧回京,通知陛下。估计那人也走不远,由官府出面搜查,估计会容易一些。”

    “嗳,那成。杂家走了。”

    郑二宝朝春阁香暖的地方看了一眼,匆匆离去。

    杨雪舞垂着头,“大当家的,都是我没安排好……”

    李邈摆手阻止了她,“不关你事,是我的疏忽。看这个情形,她确实是洪阿记无疑。既然是她,又岂是区区几个人控制得住的?”

    杨雪舞道,“大当家的确定她是洪阿记?”

    李邈点头,“长得像的人里,除去她,我无法想象,谁有这本事。”

    洪阿记曾经是建章帝的贴身侍卫,被建章帝许以重任,监视和保护夏初七,所以,不论是身手还是为人的机敏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这几年来,赵绵泽能够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洪阿记功不可没,她这个人应当有很高的警惕性,岂会轻易入网……

    杨雪舞点头称是,随即又叹口气,“可大当家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又怎会自投罗网,跑到北平府来?”

    李邈笑道,“那就是要问赵绵泽了。”

    杨雪舞“嗯”一声,似懂非懂,“这有何关系?”

    李邈一叹,“谁让他惦着阿七呢?再两日便是阿七的生辰了,这么热闹的事儿,天下都传遍了,他肯定也得了消息,如今跑到顺天府来,到也不奇怪。只是……他想见阿七,估计是见不到了。”

    杨雪舞看着廊上的灯笼,也是唏嘘。

    “这皇帝,确是个多情种。江山都丢了,依然不悔啊!”

    李邈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

    “多情之人,也最无情。”

    北平城郊外,一个瘦小个的男子,匆匆步入一所农舍。

    人未至,他便听见了里间的咳嗽声,不由蹙起眉头,望向立在门边的卢辉。

    “少爷咳成这样了,你几个还杵在这里做甚?”

    卢辉委屈的看她,“少爷把我们撵出来的,我也无法。”

    洪阿记朝帘子里瞅了一眼,把卢辉拖到边上,压着嗓子道,“卢大哥,我可能已经引起了锦宫的怀疑,我们不能再待在顺天府了。皇后生辰,新京的护卫本就严谨,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混进皇城……所以,现在必须离开,连夜离开。”

    卢辉纠结的蹙起了眉,“少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不服他。”

    阿记心里一叹。

    顺天府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人间乐土。但是对于他们这逃亡的一行人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触之不得。但是,赵绵泽这一年身子不太好,脾气却越发固执得紧,非得从南边跋山涉水千里辗转而来,便想找机会见见赵如娜……和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

    赵如娜在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平常不出门。便是她出门,也有马车随行,根本就不可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他们守在侯府许多天,见到过几次打马而过的陈大牛,也见过一次调皮捣蛋的陈宗昶,就是没有见到赵如娜。

    至于夏初七,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难于登天!

    然而,形势这般艰难,赵绵泽却一意孤行。他知道四方诸国入京朝贺皇后生辰,便想借机混进这些人里,可洪阿记不放心,这才先入城去探个究竟。锦绣楼是顺天府第一楼,也是消息来源最快的地方,但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她就被锦宫的人盯上了,差一点逃不出来。

    “不行,这次不管少爷同不同意,便是用绑的,我们也必须把他弄走。”

    她小声发狠地说着,斩钉截铁。

    里头却再次传来赵绵泽伴着咳嗽的声音。

    “你胆子到是大了,敢这般说话。”

    他在责备,可声音里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甚至,有一丝暖融融的无奈。对她的无奈。

    阿记低笑一声,又朗声道,“属下便是这么想的,少爷勿怪。”

    赵绵泽许久没有出声,似是在思考。

    就在阿记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却听见他温和一叹。

    “你进来说话吧。”

    ------题外话------

    好多天不见了,妹子们可还好?

    姒锦又爬上来了,么么哒小媳妇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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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5)赵绵泽与阿记!

    阿记撩帘入内,“少爷……”

    她的声音第一字平,第二字惊。【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惊里有诧异,还有心痛。

    “哪个给你备的酒?”

    她的视线落在赵绵泽挺拔的身影上。屋子里灯火很暗,微风轻舔着火舌,梁角一个破损的蜘蛛网也在风中摆动,但他却是静止的,整个人被昏黄的火光铺成了一尊凝滞的雕塑。

    几乎下意识的,阿记便想冲出去找卢辉算账。

    赵绵泽来新京的路上,受了些风寒,咳嗽得厉害,分明还吃着药,但他身侧的矮几上,却放着好几壶有名的女儿红,那红绸的封口似乎在龇牙咧嘴嘲笑她的担忧。

    “不怪卢辉,是我的命令。”

    赵绵泽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释。

    尔后,他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阿记像和那些酒壶有仇似的,黑着脸子走到他面前,垂首耷脸,眼珠子紧紧盯着地面,嘴里讷讷道:“少爷也不知爱惜着点自己。就算身子骨不是自己的,也得想想伺候你的人吧?”

    赵绵泽看着她的眼尾。

    她眼毛那里的睫毛,似乎特别长。上翘的弧度,为她整张脸添了清秀,俊气,也让她与旁的女子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往常在宫里,赵绵泽并不怎么注意她。

    一来她男装在身,千篇一律的禁军服,看上去除了个头小点,与他的男侍卫们并无不同。二来他事情太杂,太多,宫里姹紫嫣红的妇人也多如牛毛,他能把目光专注到她身上的时候,太少。

    如今他闲了。

    闲得整日里除了逃命、看书、下棋,似乎再无旁事。

    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是好看的。

    他柔和的眸子,盯住她跳动的睫毛。

    “阿记,你跟我多少年了?”

    洪阿记微微一愣,从对酒的仇视中回过神来,大抵也发现先前对他的抱怨没有顾及彼此的身份,有些僭越了。琢磨着他问话的意思,她把头往下一低,垂得更厉害,却一五一十道:“回少爷话,属下洪泰二十二年入东宫,算来,已十四年有余……”

    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赵绵泽眉头不经意皱起,目光越过她的身子,望向在灯罩下跳动的火光,静静地看着,一袭素白的衣袍,一头散着睥长发,除了他与人俱来的尊贵之气之外,浑身上下每一处俱是孤寂。

    他道:“你家原本住在秦淮河岸吧?”

    洪阿记又是一怔,“是,少爷怎知?”

    赵绵泽淡淡道,“你父亲曾有说过。”

    洪阿记想到小时候偷偷跟着父亲去东宫讲读,看到年幼的赵绵泽时的情景,恍如隔世。好些细节,好些脸谱,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模糊了,只有一个临窗读书的俊拔侧影,深深刻在脑子里——那是她见到赵绵泽的第一眼。

    思虑一瞬,她笑:“没想到少爷记性这么好。”

    十四年前的往事,能记住的人,不多。

    赵绵泽也笑了,“我原本便是聪慧之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抵想到了幼时的宫中生活,还有洪泰帝在世时他皇长孙的尊贵与优渥处境,赵绵泽笑得轻松,几颗白生生的牙,在灯火下,掠过一抹诡异的莹光。正如他这会儿与她闲谈的家常,让阿记分外奇怪。

    几年的逃亡生涯,赵绵泽的话不多。

    像眼下这般与她谈及往事,更是少之又少。

    今儿他是怎的了?是皇后的生辰触及他的心思了么?

    洪阿记闷闷的想着,随即释然了。不管何时何地,赵绵泽的一切喜、怒、哀、乐,其实都是与夏楚有关的。比如,他最多的消遣,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琢磨那一个他永远也解不开的棋局。

    比如他最喜欢的东西,是那两个夏楚捏成的泥娃娃。

    比如他挂在腰上的是夏楚当初送他的旧香囊。

    比如他的荷包里,放着的永远是一个陈旧的护身符。

    比如……

    “阿记,陪我喝几盅吧。”

    赵绵泽的声线淡淡淡,乍一听并无情绪。

    可阿记与他相处太久,仍是从中听出了至少万般的滋味儿。

    他的落寞、孤独、无所适从,从金川门之变那一日起,就再没有改变过。落魄王孙尚且喜欢借酒消愁,诉旧事,遥想往昔,更何况他是这个落魄帝王?

    曾经君临天下,曾经俯瞰山河,如今却辗转各地,如同丧家之犬。这样天壤之别的落差,但凡正常人都很难不颓废。可赵绵泽却五年如一日的保持了他的优雅与贵气。

    大抵是他的孤寂感染了她。

    这一瞬,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拿了一个杌子坐在他面前的案几边,她闷闷地往碗里倒酒,轻声道:“少爷要小心了,秦淮河岸长大的姑娘,不仅水性好,酒量也大的。”

    赵绵泽微诧,打量着面前低眉顺目的姑娘,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她微翘的眼尾睫毛上。她扑闪扑闪的睫毛,与生硬死板的面孔相比较,几乎成为了她整个人最为灵动的地方。

    抿唇,他轻笑。

    “那你我今日便畅饮一番,看秦淮河与东宫,哪个地方的人酒量大。”

    这样没有尊卑的话,赵绵泽并不常说。这一晚总归是有些不同的。阿记偷瞄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把倒好的大半碗酒递给他,自己则端了个满碗,一饮而尽,那豪气与爽快,看得赵绵泽微微闭眼,却也没问,直接饮尽了。

    “好酒!”

    他笑着称赞,又咳嗽不已。

    “少爷您少喝点,咳嗽着呢。”阿记声音一如既往的发闷,像是为了与他抢酒喝似的,直接下了第二碗酒,故意岔开他饮酒的思绪,“小时候,我爹是个酒鬼,常醉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我娘笑话他,莫不是学着陶公‘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么?我爹酒量不好,酒品却佳,每每与我娘笑闹一番作罢。热门小说那时我年幼,总觉得醉倒桃花树下,与亲近之人嬉戏调侃,便是世间最美好之事……”

    闪烁的火光中,阿记声音幽幽。一句一句,总是她在说,赵绵泽在听。慢慢的,他的视线有些飘远,她说得也有些茫然。不知忆及的到底是她的往事,还是他的往事……

    阿记跟了赵绵泽十四年,认识了他二十多年。从秦淮河潮湿的岸角,到东宫染上岁月风尘的青石板,从南方的烟雨到北边的积雪,她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也不再是英姿勃发的大晏皇长孙……

    说得兴起时,她忘了喝酒之前的初衷——把他的酒喝光,让他无酒可喝。

    她一碗一碗灌下去。

    他也一碗一碗优雅的喝下去。

    果然,还是秦淮河的女儿酒量好。

    赵绵泽以前除了必要,是滴酒不沾的,酒量极差。便是他喝得不如阿记多多,却倒得比她还要快。不吃几碗酒下肚,他唇角带着隐约的笑意,没有醉倒在桃花树下,却醉倒在了自己的棉被之上。

    优雅公子,酒香熏染,那侧卧的姿态,极为魂消。

    “少爷,少爷?”

    阿记打了一个酒嗝,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没有反应,她探探他的额头,正想拉了被子来与他盖上,却见他剑眉微蹙,似醉非醉地睁开眼,突地盯住她冒出一句。

    “明儿你便离开,不要再跟着我了。”

    莫名其妙的话来得突然,阿记有些不理解。

    “少爷……你醉了?”

    一个人说自己醉了的时候,大多其实没醉。但当他说自己没醉,完全没事儿时,其实基本是醉得厉害了。正如此时的赵绵泽,他的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泽,说着话,眼皮却已睁不开。

    “我没醉!明日起床,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你,记得带些银两……找一房好夫婿……嫁了吧。再等,你得等成老姑娘了。”

    阿记苦笑,掖了掖被子,“是呀,你也晓得我是老姑娘了,已经嫁不掉了。我还能去哪里呢?少爷想赶我走,我却偏不走……”

    赵绵泽对她的抵触似有不悦,烦躁的摆了摆手,但他确实喝得太多,一双迷离的眸半阖着,渐渐的,呼吸浅了,就像已经睡过去了,再无半点声音。

    在宫中,阿记很少能这般近距离看着他睡觉。

    出了宫,也不知顾及什么,赵绵泽也不允许她伺候就寝。

    如今,他酒醉之后,倒成了唯一的机会?

    阿记其实也喝得有点大,脑子一片混沌,俯视着榻上昏昏沉沉的赵绵泽,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越发觉得他容色俊美,风华无双。她想:像他这般的男子,生来便应当尊贵不凡,居于庙堂之上的吧?可世事弄人,他却只能睡在她的面前,睡在这样一张简陋的榻上,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处境对赵绵泽来说,是一种亵渎。

    “……我该怎样待你?”

    她低低说着,语气满是无奈。

    若是可以,她愿用自己的全部来换他尊荣如昨,而不是奔波流离。可她不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并没有夏楚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甚至连帮他达成愿望,去皇城见心爱的女子一面都做不到。

    凝滞着脸,阿记的心情,从无一刻这般灰败。

    “少爷,是我太无能……太无能……”

    她垂下手,叹着气,转身便要退下,却觉得腿脚发软,那酒似是上了头。她皱眉,软坐在榻边,闻了闻袖口上的酒气,再看看榻上睡着的男子,英武的眉,微弯的唇,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

    三十年华,她确实是老姑娘了。

    可她并没有亲近过任何男子,也没有过这般强烈的念想。

    她要亲一亲他的唇。

    反正他睡着了,不会知道。她就亲一下。

    慢慢地,她撑身站起,一点一点低头,动作有徘徊,目标却很明确。

    他的身上除了酒香,还有一种男子淡淡的儒雅之气,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只知在以往的以往,她闻着这样的味道就必须要退避三舍了。终于,她可以离得这样近。

    她觉得自己也醉了。

    蜻蜓点水,只一触,她便离开。

    他的唇,柔软,干净,带着清冽的酒香。

    人是贪心的。一次,她觉得不够。

    看着他紧阖的眼,她闭上眼,又触了上去。

    这一回,赵绵泽翻了个身,她的唇擦着他的面颊滑过。

    她吓了一跳,紧张得心脏揪紧,转身便想逃离。

    “……为我更衣。”赵绵泽像是醉得迷糊了,并不知她是谁,低低轻唤着,声音有着醉意的沙哑,听得她心脏漏跳一拍,鬼使神差地定住脚步,转过头来。

    榻上,他双眼依然紧闭,并没有醒。

    阿记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想到刚才的一吻,思绪已是风起云涌。

    都说“酒壮怂人胆”,若没有喝酒,借她二十个熊胆都不敢去轻薄赵绵泽,但这会儿不同,她的血液是沸腾的,心尖是紧缩的,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醉了,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而且,若他明日醒来,执意撵她走,她还能留么?

    赵绵泽是一个温雅的人,但帝王之气尚存,从来说一不二。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真的离开他,她往后的日子当怎样度过?一个人伺候一个人会成习惯,一个人以另一个人为尊也会成为习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当然也会是习惯。赵绵泽便是洪阿记的习惯。

    颤抖着手,她伸向了他的领口。

    他宽松的中衣褪了下去。

    她的手伸向他的腰间,颤得更加厉害。

    她想:她若成了他的人,他还会赶她走么?

    除了自己的衣服,洪阿记从来没有脱过别人的,更不论脱男子的衣裳了。虽然赵绵泽身上穿得并不复杂,可她却觉得,脱衣这项任务比让她去宰一个人还要艰难。

    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握得住剑,却握不住一件衣裳。

    当他最后的一件小衣,从她的手上滑到脚踏板上时,她终于把他剥了个干净。

    这是她眼里神祇一般不可冒犯的男子。

    可她竟然把他……剥光了。

    人在做一些冒险之事时,神经会变得异常兴奋。洪阿记此刻便是如此,她眼睛发花,双颊通红,头脑懵懵,心跳过速,就像在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迅速而准确地爬上榻,躺在了赵绵泽身边,又扯过被子来将两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在被子里,她一件一件脱干净了自己。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的脑子似是不再属于自己,空白一片。

    恍惚间,她想,便是什么也不做,这样睡到明儿一早,他也不能再撵她离开了吧?……若是现在让卢辉他们进来看见,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再赶她了吧?脑子里七七八八的想了许多,她的思路并不清晰。

    大抵真是醉了。这般想着,她有了理由。

    而且做了初一,便不怕做十五。

    横竖已经上了山,她也就不怕打虎了。

    僭越的事儿已经做了,多做一点与少做一点结果都一个样。不怕!她安慰着自己,轻轻掀开棉被,瞄向赵绵泽蜜白却结实的身子,那是一种与女子完全不同的力量感……他看上去斯文削瘦,没想到骨架子却是这般有力。她脸红着,手抚了过去。从他的脸,脖子,肩膀,慢慢縻挲……她的嘴,也凑了过去。

    死就死吧。

    闭上眼亲他,她是这么想的。

    可想象中的温软并没有触到,他的呼吸突地落在她的脸边,那带着酒意的声音,醉意醺醺,却诱人深醉。

    “……阿记,别闹。”

    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吐出,阿记微诧。

    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醉?他竟然知道是她?

    “少爷……”她再次轻唤。

    他“嗯”了一声,应了,却没有睁眼。

    阿记浑身发烫,心跳几乎到达了极限。

    她突然明白了,他是准备给她留一条小命,给她找个台阶下,让她自己滚蛋的意思?轻薄主子被逮了个正着,这样的窘态让她再无犯罪的勇气,不管先前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眼下只想找一个地缝钻,或者干脆去抹脖子自杀了事。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外挪着,想穿衣走人。

    可侧过的身子,却被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搂住了。

    阿记僵化般怔在那里,一动不动,手上的衣裳再也没法往身上套。

    “少爷……?”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或者说,他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醒,只是凭着男子本能,抱住她翻身调转。他在上,她在下,他烫得惊人的脸,埋在她的脖子,暗灼的呼吸,像滚烫的烈火,焚烧了她的意识,一如他的声音,流连催人醉。

    “不要走。”

    “少爷……”阿记轻叹一声,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哒的厉害。她想翻身,他却抓紧她的手,压住他,不让她动弹,他也没有言语,只有一个个烙铁般火热的吻。

    “为什么?”

    她似乎听见自己这么问。

    这是一个蠢问题,她问了,却得不到答案。

    也是在这一日,她方才知晓,男子与女子其实不同。他们可以在心里恋着另外一个女子,但丝毫不妨碍他在她身上找到片刻的欢愉。

    在那特殊的一刻,她看见他微蹙的眉,还有刹那睁开又闭上的眼。

    她知道,他清醒了,但他没有停止,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向她求证什么,在这个新京城郊的小村里,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他喘着重重的呼吸完成了她的人生初体验。

    挥汗如雨,终归平静。

    阿记红着脸睁眼,对上他黑沉的眸子。

    “阿记。”赵绵泽没有去穿衣,也没有拉上被子,他额际还有残留的汗,他的神色也很平静,他与她羞涩的眸子对视着,眉心紧锁,“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嗯?”阿记还没从余韵中回神。

    赵绵泽并不解释,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恍悟。他指的大抵是女子看重的名分吧?如今的赵绵泽,确实什么也给不了她,甚至连一个安定的环境都给不了。但正如她多年之前曾经回答夏楚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个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除了她自己,旁人永不能体会。

    咬了咬下唇,她摇头,“我只要跟在你身边。”

    静寂无声,四目相对。

    他静静的,默了许久,抚她的头发,哑声道,“你真傻。”

    “我情愿。”她扬唇,笑靥如花。

    这一晚,北平府的气氛紧张且压抑,官兵们在四处排查与搜索,而城郊这山村农舍的火光,却亮到了天明。后半夜,他们秉烛交流,却与情无关。男女间事,很多时候,只是寂寞在依托,胶着一处,彼此满足,也并非为爱而欲。对于阿记,这一日,她从没有想过,曾经她只希望静静陪在他身边,看他朝朝暮暮,所以,她感谢着老天给她的美丽馈赠。

    他很热情。

    阿记默默的计算着,大抵有五年多了,他没有亲近过妇人。这一瞬,她凭着女子的本能可以感受到他的沉醉,以及他的专心。这沉醉由她而起,专心也因她而用。如此,即便只有片刻欢愉,也已足够。

    今昔甚美,何苦问明朝如何?

    快天亮时,阿记红着脸,想要起身离去。

    他却紧着她的腰,“再多睡一会。”

    这个怀抱太温暖,她也不舍得离去,得了这样的要求,又羞臊地躺回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小小的低咕声,有着女子情韵事后的徬徨,“我是怕……卢辉他们发现。”

    赵绵泽咳嗽一声,笑着揽紧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挪了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轻声应道,“方才那般大的动静,你当他们都听不见么?”

    阿记脑门一突,手足无措的攀着他,竟无言以对。

    整晚的荒唐,卢辉他们怎会听不见?

    正如她以往在宫中里,也曾为赵绵泽值过夜……那时她只能远远的站着,亲耳亲着他与他的妃嫔们在里间做闺房之乐,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心却早已麻木。

    “不必紧张,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像是怕她难堪,他又笑道,“明日我会与他们说,是我酒后失德,冒犯了你。”

    阿记心里一暖,“多谢少爷。”

    他这样的男子,实在是温雅仁厚的……这是他的本质。在阿记心里,他从来都不坏,甚至他为了喜欢的女子,可以做到世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若说他有什么不好,便是他在该爱上夏楚的时候,没有爱上她,却轻信了夏问秋。在他不该爱上夏楚的时候,却爱得无力自拔。

    “在想什么?”赵绵泽的手轻顺着她的头发,问完却不等她答,便自顾自道,“再睡一会吧,明日还要启程,体力不足怎生是好?”

    阿记猛地抬头,眸有惊喜,“少爷,你都想好了?”

    赵绵泽唇上噙笑,声音细微,“嗯。”

    这般温存体贴的他,是阿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几乎贪婪地与他对视着,看着他深邃的眸子,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只梦呓般轻轻道,“少年,做你的妇人,真好。”

    赵绵泽微微一笑,将她拥得更紧,“睡吧。”

    “哦。”她乖乖闭上眼,没有再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肯“明日启程”离开新京,不再做那冒险之事,也没有再问他千里迢迢入京,却见不到夏楚,心底可有遗憾?在这一刻,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躺在他的怀里,睡了五年来的第一个踏实觉。

    “你真傻。”

    赵绵泽的低语,随着呼吸萦绕在她的头顶,像一首催眠曲,模糊在了她的睡梦里……

    待她醒来时,已接近晌午了。

    睁开眼,石青色的帐子,熟悉得像一个美好的梦幻。

    昨夜之事纷至沓来,贯入脑海,她下意识探向身侧。

    空荡荡的,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了人。

    她微微一吓,紧张坐起,“少爷?”

    没有人回答,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入脑,她三两下穿衣起床出了屋子。山村还是那个山村,澄蓝的天色一如往常的幽远空灵,但农舍里不仅没有赵绵泽,连卢辉他们也都不见了。

    笑眯眯看着她走近的,是一个中年村妇。

    她手上拎着一个大包袱,唤了一声“姑娘”,便热情地塞入她的手里,小声说着,“马儿都喂好了,拴在门口的柳树上……少爷说不唤你,让你睡醒……”

    阿记做梦般看着村妇一张一合的嘴。

    不太清晰,却又全都听明白了。

    赵绵泽领着卢辉他们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原来他昨晚说的要“启程”的人,不是他,而是她……终究,他还是撵走了她。哪怕他们昨晚同床共枕,他也没有想过要她,他不仅不能给她名分,甚至连近身伺候的机会都给她剥夺了。

    旖旎一晚,终是一梦。

    她勉强苦笑着,打开沉重的包裹。

    里面有金银细软,却唯独没有只言片语。

    他没有解释,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果然他的心,独属于夏楚一人。

    对于其他女子,他从来都是无心的。

    思虑间,外间响过一阵脚步声,她紧张地收拾起心情,捋了捋发,把包裹系在背上便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黑壮的男子奔了过来。

    “娘!我回来了!”

    那人看来是村妇的儿子,阿记住在这里三天,并没有见过他。如此一看,他身上衣着,竟然是皇城的禁军服饰。她惊了惊,侧过身子朝村妇拱手,便策马离去。

    背后,依稀传来男子与村妇的声音——

    “娘,你这些日子还好吗?儿子可惦念你了。”

    那村妇眉间眼底都是笑,拉着儿子的手便是嘘寒问暖,“好好,娘好着呢。柱子,你今儿怎的回来了,没差事么?”

    那男子的声音带着笑,“今日双喜临门,头儿给我半日休憩,我特地回来看娘。”

    村妇也是笑,“何来双喜?”

    那男子道:“一喜娘娘生辰,二喜么,今日禁军抓了几个人……咱头儿说,极有可能是……建章帝……”

    阿记挥鞭的手顿在半空中,慢慢垂下。

    他果然还是去了……

    而且还去得这么彻底,让她如何做?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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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6)

    这一日是永禄五年腊月初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天渐冷,有雪,也有丝微阳光。

    北平城的长街短巷,热闹非凡。府衙早早贴了告示出来,安排百姓观礼的秩序与防务,禁卫军天不见亮便把城池守护得密不透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俊俏的儿郎们个个持械披甲,面容肃穆。城里的百姓昨儿夜里便前来占好了观礼的位置,不舍离去,便是离京几十里地的人也有专程过来,就为了一睹这场浩大的皇室盛宴。

    好好的皇城根儿,硬是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的街面上,阿记压下斗篷,默默后退。

    热闹、繁华、喜悦……这些都只是属于旁人。

    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中,身子冰冷,心也冰冷。今日是属于赵樽与夏楚的好日子,可赵绵泽却身陷陷囹圄……他在大牢里,会是怎样的落寞?

    或许是与他有过身体接触,她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楚。一颗心,嘶啦啦的疼痛。

    那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阿记没有走过。

    但这样的气氛,却是她熟悉的。

    宫闱红墙,幽冷甬道,她曾经呆了数个春秋。逃亡数年,今日终究又回到这样的地方,走向她与赵绵泽最终的归属。

    当然,那戒备森严的大内宫廷,并非她可以随意进入的。若她想偷偷去见赵绵泽一面,基本没有可能。但她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见他。

    她找到值守的禁卫军,只说了几个字。

    “我是洪阿记。逃了几年,累了。”

    长长的脚链似是很久没有接触过人的身体,链条上生了锈,拖在青石板的地上,发出“叮当哐哐”的声音。铁链很沉重,她走得有些慢,脚步却很坚毅。

    她原本可以远走他乡,带上他给的那一大笔钱,置田买宅,过上舒心日子。可于她而言,没有他的地方,是繁华安乐的家宅,还是冰冷潮湿的囚室,又有何区别?她只想与他在一起,一起成为阶下囚,来日共做断头鬼。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值不值得?

    她并没有考虑过答案,只因为他是赵绵泽。

    洪家在魏国公案之前也算高门大阀,父亲叔伯皆在朝廷为官,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可洪阿记小时候的日子,并不那么乐观。

    她的父亲,除了妻,还有妾,除了妾,还有通房,除了通房,还有侍婢,除了侍婢,还有歌女……他强大的繁衍能够,为阿记添了许多兄弟姊妹,在那所宏伟的深宅里,每日都上演着鸡飞狗跳、争宠斗艳的戏码。她那时以为,谱天之下的男子都是如此,直到见到赵绵泽,那时他对夏问秋的专一,挑动了她心向往之的情窦。后来他迷途知返,对夏楚的一往情深,也让她坚定了那份仰慕。

    不管他需不需要她,她只想对他好。

    他胜,她便看他君临天下。他败,她便陪他浪迹天涯。他生,她便为他鞍前马后。他死,她便与他共赴黄泉。

    皇城“墨家九号”医庐里的四季,并不明显。

    外面的寒冷,似乎永远也透不入这个地方。

    夏初七穿了一身厚重繁复的大红喜袍,头上金凤珠玉串牡丹,肩上翟衣霞帔加蔽膝,端得是画中仙子,高远入尘,又如烈日娇花,艳丽夺目……可平白无故被打扮成这样,她满脑子疑问——过生辰,为什么搞成这副德性?

    一屋子都是漂亮的女人,燕声莺语,对她评头论足,可就没有人回答她这个严肃的问题。她们只道陛下有旨,娘娘过生辰要穿得隆重。

    非得隆重成这样?

    夏初七默了。

    今儿这些久不碰头的妇人都入了宫。梓月,菁华,李邈,乌仁,梅子……一个都没少,这些年的相夫教子,她们整日关在深宅,平常偶尔串门,却很难像今日这般集在一起玩笑。夏初七感慨着岁月,也就不反抗了,由着她们高兴,想怎么折腾她,就怎么折腾。

    “可你们也不能把老子打扮得像个发了情的狐狸精啊?”

    一张脸涂得白面似的,嘴巴像喝了血,她对着镜子观察半天,终于怒了,“我说各位夫人,这不是戏台上唱曲儿的脸谱么?”

    时下新娘子,脸上化妆都极为夸张。

    夏初七像见了鬼,其余人却见怪不怪。

    赵梓月更是笑不可止,“皇嫂,这多好看呢?就跟那东施效颦似的,涂得白璧无瑕,把你鼻子上那一粒小雀斑都遮住了……”

    夏初七差点儿内伤。

    对于时下之人的审美观,她不敢苟同。

    对于赵梓月的即兴成语,她更为忧伤。

    “娜娜……”她呻吟般转头,小声唤,“拜托你了!”

    赵如娜轻笑一声,“娘娘,臣妇知道了。”

    夏初七“呵”一声,无奈地摇头发笑,“你能把大牛哥教得可以考状元,一定也有本事把梓月教得不乱用成语。我信你,肯定行。”

    赵如娜但笑不语。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又瞧不上我。哼,不与你们好了。”赵梓月吐个舌头,翻个白眼,依旧没心没肺,依旧乱用词语,跟个小姑娘似的,一张童稚的小脸儿上似乎永远染不上岁月的痕迹。这让夏初七不得不感叹鬼哥的不容易,也不得不感慨大晏皇室能教养出这么一个公主,也真是碰了鬼了。

    几个人玩笑几句,夏初七却见乌仁正与李邈两个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乌仁掩口而笑,李邈却瞄一眼她,偷偷捏了捏乌仁的手,小声“嘘”道:“先别提这件事儿,莫让她听见。”

    乌仁含笑点头,小声回道:“我晓得的。”

    夏初七讷了闷了,朝她俩“嗳”了一声:“二位大婶,君不闻‘妇有长舌,唯厉之阶’?快!老实交代,说我什么坏话呢?”

    “哪有?”李邈笑着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她身上华服,“我与乌仁在说,今日娘娘英姿飒爽,属实就跟那东施效颦似的……”

    “喂喂喂……”夏初七还没有吭声,赵梓月便不服气了,她横了李邈一眼,扯着嗓子道:“太子妃,你干吗要东施效颦,学着我说话啊!这般赞美我,可不好啊。”

    “噗!”夏初七笑了,“梓月这回总算用对成语了。”

    “胡扯!”李邈抿抿嘴,正经道:“梓月公主这令人忧伤的本事,岂是我等粗笨之人学得会的?莫说东施,便是南施和北施来了,也只能徒惹笑话。”

    赵梓月大眼珠子一愣,“我只晓得东施和西施,原来还有南施和北施?不得了啊,她们那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岂不是比我们还要热闹?”

    李邈的笑容僵在脸上,看样子是内伤了。

    夏初七也被赵梓月说得几欲昏迷,赵如娜却轻叹着接过话来,“太子妃说笑了,皇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赵梓月小脸带笑,“对呗,我家驸马说了,我优点可多呢。”

    赵如娜笑着点头,“最大的优点,便是惹是生非。”

    赵梓月望她一眼,尴尬了,“嘿,不就是在你家嫂子的腌萝卜窑里放了一条菜花蛇么?怎的,她找你告状了?”

    赵如娜道:“告状没有,诉苦就有了。”

    赵梓月嘴里哼哼,搓搓鼻子,颇为自得,“我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谁让她没事与那些深宅胡同的三姑六婆瞎咧咧,说你坏话来着?本宫素来侠义心肠,最喜路见不平,拔刀放蛇,这一回,算便宜她了……”

    赵如娜叹气,“可那坛腌萝卜,是为我准备的啊。”

    赵梓月愣看她一瞬,“你为何要吃腌萝卜?”

    赵如娜浅笑靥靥,“我为何不能吃腌萝卜?”

    赵梓月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声,瞄向她的肚皮,笑得诡秘,“菁华,你是不是怀上宝宝了?……若不然,为何要吃那酸掉牙的腌萝卜?”

    赵如娜失笑,与夏初七对视一眼。

    “谁说梓月皇姑傻白甜来着?”

    傻白甜这词儿是夏初七说出去的,可这会儿她一脸严肃,抚了抚头上金冠,拂了拂身上喜袍,她左右扫视一眼,正色道:“往后谁说梓月是傻白甜,本宫定不饶她。”

    几个人都被她逗笑了,乌仁浅眯了眼,轻笑道:“那是自然,若说公主傻,那晏家的三个小儿女哪来?”

    一提这事儿,赵梓月便面红耳赤,吐着舌头,小声嘀咕她:“乌仁最不厚道,见色起意,打击报复,就晓得戳我脊梁骨……”

    乌仁抿笑一声,继续逗她:“房中之事,你我妇人谈谈无妨,与脊梁骨何干?”

    赵梓月小脸红得大虾似的,登时急了眼,“怎不相干?房中之事,不都得挨肩搭背么?”

    “哈哈!”

    一众深宅妇人,全都没形象的笑开了。

    夏初七端坐的身子,也斜歪着,乐得合不拢嘴。

    可看她几个斗嘴,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们分明就有事儿瞒着她,却故意扯东扯西,岔开话题,到底是为了哪般?她琢磨许久未有定论,吉时便到了。

    “陛下交代,要给娘娘惊喜,娘娘先委屈一下。”

    一个笑容满面的嬷嬷过来,在她头顶盖上一方大红绸帕,顿时遮了夏初七的视线。

    “……这赵十九到底搞什么鬼?过生辰还要蒙住头?”

    医庐外面,早已停好一辆大红的辇轿。

    八名锦衣郎气宇昂轩立于轿旁,身系红绸。

    四十八名内侍执黄盖红伞雉扇朱团扇羽引幡等立于道边。

    七十二名男童女童着盛装,手执花篮,遍洒花瓣。

    一千零九十九名禁卫军身系红绸持岗道旁,一直绵延到承天门前,从医庐门口铺就的朱色地毯宛如火红艳阳,铺了喜辇走过的一路。鲜花、红毯,喜乐齐鸣,礼炮声声……这一场皇后生辰,帝后大婚,令天下哗然,北平城更如沸水油锅,万人空巷。

    除了夏初七自己,无人不知今日是她的大婚。

    当然,夏初七不是愚蠢的人,心底有了些猜测,只不过没有定论,只能自己在喜辇中嘀咕。锦衣郎走得很快,喜辇却抬得很平稳……她身在轿中,并无半分颠簸,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只觉身处的气氛很诡异,像有无数人在旁观,但却无人敢议论,耳侧除了礼炮与喜乐,并无其他。

    “宝音……?”她轻唤。【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炔儿……?”她又唤。

    “囡囡……?”她再唤。

    “娘老子过生日,小屁孩儿都野哪去了?”

    没有人回答她,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等了许久,轿身才停下,她松了口气,正待伸手去揭头上的绸布,却听见郑二宝尖细的嗓音,从轿外传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尔夏氏初七,魏国公夏廷赣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顺恭懿之德,济朕于贫窭,扶朕于繁难,数之七载与朕琴瑟和鸣,莫不相欢。今朕钦承大统,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节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承祀于庙,母仪天下,正位中宫……”

    随着郑二宝“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夏初七总算明白了。这道圣旨是她不曾亲耳听过的,她的册后典礼,她也不曾亲自参与过,如今赵十九,是借她生辰之际,为她补了一个大典啊。

    当年苦难时,他曾说,要以江山为娉,给她一个普天下最为隆重尊贵的大婚之礼,却因种种变故一再拖曳。之前想来,她虽有遗憾,却不以为意。毕竟人活着,便是最好的了。哪晓得,他竟瞒着她做了这样的事儿?

    酸喜参半,她石化在轿里。

    喜辇外面,万民齐声恭贺帝后大婚,贺皇后生辰,一句又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她整个身子都有点怪异的酥麻,如突然坠入云雾之中,似梦似真。

    轿门在这里打开,一只刚毅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红盖头下面。夏初七认得,那是她熟悉的手。她轻轻搭上去,那手上的触感与温热,适时熨帖了她的心脏。她手一紧,他反握住她。

    这一刻,双手交握,似是亘古。

    她轻轻抬步,跨出轿门,低垂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身侧一名轿夫的脚上。那不是寻常锦衣郎的靴子。

    锦衣郎的皂靴,虽也华丽,却远不如这双靴子。

    且那双靴上辍有金丝花纹,质地精致,颇有漠北风情。

    她激灵下,身子顿住,想到了一个若干年前的赌约。

    “若本王赢,大都督必为本王抬喜轿。”

    那一次她“嫁”与赵绵泽,东方青玄曾为她抬过喜轿,顺利把她抬入了晋王府,嫁给了赵樽。这一回,难道又是他?多年不见,她知晓一些东方青玄的事情,也知道他从兀良汗来了北平,但隔着一顶红盖头,她却不敢肯定。

    察觉到她的僵硬,赵樽轻声一笑,道,“大汗言出必行,果然君子风范,朕心甚慰。”

    果实是东方青玄?夏初七肩膀微动,刚想转过身去瞧瞧,身子便被赵樽的手掌扼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她心里有点好笑。

    东方青玄的声音适时传来,“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本汗向来如此,南晏皇帝陛下不必太在意。”

    清越柔媚的声音一如既往,并不见人,只听其声也能知道此人必是锦衣鸾带玉袍飘飘的名门公子。夏初七紧揪的心脏,落了下来。身为医者,察言观色,可知其病。由东方青玄的声音,她可以听得出来,他中气十足,身子好处很。看来这些年的调养,他余毒已清,没有性命之忧了。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轻盈的脚步,跟上了赵樽。

    喜帕下,她看着地面,由赵樽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的城楼。

    这里很高,可远眺长安街。

    此时正腊月,天气渐寒,她也有点冷。赵樽半搂着她,侧过高大的身躯挡在风口上,她的身子便刹那暖和了许多。一个小小的动作,令场上众人心里低叹。

    这皇帝对皇后,简直宠得上了天了。

    执令官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按照规矩说了一长串“喜国喜民”的吉利话,等乐礼响过,一柄喜秤便落在赵樽的手上。他专重地伸过去,挑开了夏初七的红盖头。

    夏初七一愕,有些诧异。

    盖头不应该是在洞房里揭的么?赵十九这货是越来不走寻常路了,竟然在光明化日之下,在众人围观的城楼上挑了她的盖头。

    “陛下……?”

    她错愕的小脸儿,生动俏丽,满是疑问。

    赵樽盯视着她,深邃的眸底有一抹柔光划过。

    “阿七,今日在承天门城楼上,于百官和万民之前,我与你大婚,向你承诺,也向天下人承诺,从今日起,我赵樽必护你一生,怜你一生,爱你一生,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定与你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誓词是她当初在回光返照楼说过的。

    事过多年,她没有想到赵十九还记得。

    脸儿红红,眸子娇娇,她在万众瞩目中,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老脸儿都臊了起来,一双眸子也刹那蒙上水气。

    “赵十九,我愿意。”

    赵樽轻笑,“朕没问你愿不愿意。”

    夏初七:“……”

    这么大煞风景的话,赵十九说来真是坦诚啊。

    “好,那本宫便成全了你。赵十九,谢恩吧?”

    这句话她说得极为小声,只有他听得声。

    哦不,还有立在边上登时变了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喜婆。她心里话儿:娘娘这么凶,她知道这么多,会不会有性命危险?

    果然,皇帝竟是点头,小声回应。

    “谢过娘娘!”

    “免礼!”

    这颠倒的阴阳与伦常,吓得喜婆恨不得戳瞎双眼。

    可夏初七浑然不知她的窘迫与紧张,只轻靠在赵樽的身侧,端正了身姿,挺胸抬头站在城楼,迎着冽冽冷风,俯瞰他的江山,听他的臣民伏地跪拜,齐声贺礼。

    这一日新京的流水席摆满了长安街,京中百姓可同吃同贺,不必花钱,这于普通人来说,不仅是大喜事儿,还是来自天家的恩赐。一时间,人人称讼,魏国公府的显赫也极于一时。夏廷赣仅有一女,侄子夏常便成了唯一的后裔,也成了整个夏氏的支柱。

    夏初七看到人群之中意气风发的长兄,大抵是登高望远,她不由想到了许多许多的往事……甚至想到已经故去的顾阿娇。

    当初她若没那些小心思,许以夏常,以夏常待她的爱重,何愁不可得她盼望的富贵荣华?

    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果不其然。

    掠过夏常,她看见了甲一。

    这个原本该叫着夏弈……或者姓赵的皇室男子。从开始到如今,她与他一直很近,又一直很远。她从来不理解他,也从来没有瞧明白过他。

    只是这一刻,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她想:若他肯认回身份,又当如何?也许是人的一生变数太多,他目前似乎很享受锦衣卫大都督这个身份,总是不听她的劝。

    他却想:她终是得了幸福,如此便好。

    人群中,她看见了许多人。百官前方的元祐、陈大牛、晏二鬼,将士里的老孟、小二、小六……来宾里的哈萨尔,还有内外命妇群里的赵梓月、赵如娜、乌仁潇潇,皇族子弟中的炔儿、赵楷、赵构……还有悲喜交加的傻子,慢慢地,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冲他们笑,这些人都是她的熟识。

    可她的笑容却僵在看见东方青玄与宝音那一瞬。

    五年光景过去,阿木古郎仍是倾国之姿,数不尽的风流倜傥,让男人女人见了都免不了动点歪心思……尤其是她幼不知事的女儿。

    “阿木古郎……”

    一个小身子挤在东方青玄的身侧。

    相隔甚远,夏初七其实听不见宝音的声音。

    但她的唇语炉火纯青,便是一个唇形也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又入了魔,瞧得她头皮生痛了起来。

    东方青玄侧过身,宝音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宝音脸上一脸的笑,东方青玄却凝重了脸。夏初七的角度瞧不清楚了,微微眯了眯眼,刚想皱眉头,便听见赵樽的声音,“阿七,女儿大了,由着她去吧。”

    夏初七猛地侧脸,盯着赵樽,“那怎么可以,宝音还这么小。”

    赵樽挑眉,“不小了,可以找婆家了。”

    夏初七低声道,“不行,至少十八岁,我才准她嫁人。”

    赵樽脸色微微一沉,手指状似随意地挑向她凤冠的珠串,轻轻一拨,声音也随着那叮呤声幽冷,“朕的皇后莫不是连女儿的醋都要吃?见不得他欢喜旁的女子?”

    这话说得,夏初七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赵十九,你的脑洞开大了。在我们那个时代,姑娘得满二十岁才准婚配呢。我不管东方青玄要娶谁,只觉得咱们宝音还小,这个年纪的姑娘,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她对东方青玄的喜爱,只缘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催眠与心理暗示,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情绪,根本就没有与他相处过,等她再长大一点,想法会发生变化的,莫不是到时候再后悔?”

    赵樽微微眯眸,“所以我说由着她去,没说定要嫁他。”

    夏初七噎住。

    赵樽又笑,“今日是阿七生辰,又是你我大婚,旁的事,你不必再花心思。只需要关注我便好了。”

    夏初七懂了,这货真是吃味儿了。

    是因为东方青玄抬轿时,她那瞬间的迟疑?

    咧了咧嘴,她笑了一半,想想这专重的场合,又正经了脸。

    按理来说,能让一个帝王为自己吃醋,且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妇人,夏初七应该双手合十,学着道常和尚一般,长叹三声“感谢上苍垂爱”,但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赵樽严肃的外表下,那一颗蠢蠢欲动的醋溜心脏,她就很想笑。

    干咳一下,她微微侧身,低声道:“爷,为了你自己,难道你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

    这一回,换赵樽噎住。

    这一点小心思若说他没有,还真不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东方青玄惦记他的妇人十几年了,而且至今仍然以养病为由未立大妃不沾妇人,对他来说,这威胁便永远存在,就像面前有一块鲜美的肉,原本是属于他的,他也天天吃着,但旁边总有一双饥渴的眼盯着他的肉,让他无时无刻不提高警惕,心神不安。

    若东方青玄真娶了宝音,他便是他的岳丈,不仅与兀良汗的国事再无忧虑,也家和万事兴了。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不会再有战火干戈。当然,这考虑里,最重要的是,如此也成全了女儿的心思。

    宝音的性子很犟,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樽明里暗里说过她几次,她无动于衷,他也就放弃了。

    即便躲不开,何不化忧为喜?

    至于夏初七说的宝音年纪还小,甚至她与东方青玄之间的年龄差距,却是赵樽完全没有考虑过的。

    古往今来,十几岁的小公主和亲,嫁给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都比比皆是,更何况东方青玄如此风华正茂?于时下男子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事儿。更何况,宝音若嫁东方青玄,依赵樽对东方青玄为人的了解,自家女儿必定不会吃亏,这分明就可一举多得。

    一日的盛典,热闹非凡。

    入夜时,赵樽从宴请群臣的大殿出来,领了几个宫人,揉着额头大步进入了靠近东华门的端敬殿。永禄帝不仅后宫空设,皇子目前也只得赵炔一个。所以诺大的一片皇城里,便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殿中也显得有些孤清。

    夜空中,微雪片片。

    端敬殿里幽黑一片,廊下的宫灯忽闪忽闪。

    昏黄的火光中,闪出一个人影,朝他拱手示意。

    “微臣参见陛下。”

    赵樽负手而立,静静看住他身后的殿宇,好久才道:“丙一,他今晚上如何了?”

    丙一微微垂手,“还是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咳嗽得尤其厉害,微臣找了太医问了诊,熬好了药,但他却不肯吃,人也不挪地儿,就坐在那里,只托微臣要了一副棋,一个人下着。”

    丙一说完,见赵樽默然不语,又嗫嚅着唇。

    “陛下可要见他?看他的表情,是想见您的。”

    “不必了。”赵樽声音很淡,“今日朕大婚,不想见到烦心之人。”

    “是,陛下。”丙一垂首。

    赵樽一拂袖袍,转过身,低沉的嗓音却伴着夜空传来。

    “把那洪氏妇人提到端敬殿,伺候他。”

    丙一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自古成王败寇,赵樽与赵绵泽之间,不论谁输谁赢,结果都不会好过。所以,丙一并不同情赵绵泽。但在建章年间,他曾把赵绵泽当成敌对头,恨不得宰了他,如今赵绵泽沦为了阶下之囚,他却已恨不起来。他其实并不知道赵樽什么心思,也不知他要怎么对待这位“逊帝”,但如今他并没有把赵绵泽押入大牢,更没有刑讯虐待,且好吃好喝的供在端敬殿,兴许会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九五之尊的心思,实在难测。

    九五之尊的位置,无数人肖想。

    可九五之尊的烦躁,未必人人都能理解。

    赵樽离开端敬殿的步子是沉重的。

    这天下之人,大多于他其实并不相干。

    可端敬殿中软禁的那个人,却是他的血脉至亲。兴许是早已退去了硝烟,也兴许是过去了几个年头,再一次想到赵绵泽,他的脑子里,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温润少年,腼腆的站在他身前,目露崇敬的轻唤一声“十九叔”。

    若无前因,可无恶果。

    人生之事,最是推敲不得。

    “陛下,你来了?”

    帝后寝殿的门口,郑二宝躬着身子腻笑。

    赵樽回过神儿,点点头,迈过门槛,被殿内的一片大红喜色迷了眼睛。从高高的横梁上垂下的大红帷帐换去了那日复一日死气沉沉的明黄色,一排排大红喜烛把寝殿照得明媚生辉,那一张赤金打造的九龙榻上,铺着喜被,喜被上斜倚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

    她已经睡着了。唇角紧抿着,眉头紧皱着,似乎并未因为大婚之喜而生出欢娱之意。榻头上的一株绿植长长的藤曼垂落在她朱红的绣鞋上,绿红相间,却不显俗气,更衬他的妇人肤白身娇,年岁不增。

    这情态让他想起了那漫长的五年,在冰棺中看她的日子。

    沉静、寂寥、漫长、遥远……

    赵樽出神的望了许久,见她未醒,吃了一口郑二宝端上来的解酒茶,慢吞吞坐到了御案之前,拿过上面用白玉砚台压着的一张纸条。

    字迹有些凌乱,想来是匆匆而就。

    时间应当没有多久,上面的墨汁还没有干透。

    “恭请皇后娘娘千岁顿目,吾乃建章帝座下侍卫洪阿记,今陪帝入京,只为一睹娘娘凤颜,为娘娘贺千秋之寿,然帝被掳入宫,阿记孤身一人,实不得法,惟请娘娘垂怜。沦落至今,阿记已不敢苟求一命,只望娘娘看在当日在魏国公府中,阿记曾多方予以娘娘方便的分上,见帝一面,了他夙愿。

    洪阿记顿首,恭拜。贺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琴瑟和鸣,鸳鸯并蒂,身康体健,万事无忧。另,望娘娘赐阿记与帝一同赴死,此生便已无怨。九泉之下,必为娘娘祈福添寿。”

    一个妇人死前所求,是最爱的人最爱的人来见最爱的人一面。

    赵樽专注地看着纸条上字迹,出神。

    “主子,上面都写什么了?娘娘先前也看了许久,与主子一样,看得很是出神呢。”郑二宝白胖的脸上,腻着千年不变的笑。

    他不识得字,事情所知不多,赵樽也没有问他这张纸条洪阿记是怎样传到阿七手里的。当然,这件事也勿庸考虑,洪阿记当年在禁宫中经营多年,身为建章帝近侍却与人为善,结下不少善缘,虽然如今沦落,但那些当年投诚的禁军内侍乃至宫娥里面,有不少人得过她的恩惠。他们大忙帮不上,也不敢帮,但偷偷摸摸递个小纸条,确实不算难事。

    赵樽没有回答郑二宝,放下纸条,借着红烛的光芒,走到龙榻的边上,望着面色不匀的妇人,迟疑许久,才轻唤一声,“阿七。”

    夏初七睁开眼,打个哈欠,一脸的笑。

    “你回来了?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她巧笑而言,看他没有动静,又伸脖子看他身后的郑二宝,“还不快去给爷备浴,愣着做甚?”

    郑二宝感觉俩主子气氛不对,赶紧脚底抹油,喏喏地应着退下去了。赵樽顿片刻,低头凑到她的耳边,“阿七把东西放在案上,不就是让爷看的么?”

    “呃……”

    他笑,“你到底怎么个想法,说与爷听听?”

    夏初七两排睫毛狠狠一眨,想到白日里这货的醋劲儿,唇角上扬着瞄他一眼,懒洋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寝衣,笑眯眯道:“男主外,女主内,关乎建章帝,自然属于国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插得上嘴?得了,我懒得管,由着爷决定好了。”

    她说罢头也不回,拖着长长的裙裾入了里间沐浴,赵樽知晓这个妇人惯常以退为进,口是心非的,也不多言语,只随她身后入了净房,把左右侍候屏退,亲自立于她浴桶之侧,为她除去衣裳,抱她入桶。

    皇帝亲自伺浴,自是享受的。

    夏初七眼儿半阖着,心里却敲着鼓。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招能不能保住阿记与赵绵泽一命。

    当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大好人,有菩萨心肠。但“以德报德”还是必须的,当年阿记确实帮过她不少,也有些交情。

    再且,从她来自后世的角度看,人命大过天,如今的赵绵泽,便是借他九个胆儿也翻不了身,再怎么他也与赵樽是亲叔侄,在时隔五年之后,平心而论,她不想他就此殒命,为赵樽留下一个千古骂名。

    然而,自古以来,君王之道便奉行斩草除根,只要赵绵泽还活着一天,对赵樽而言便是一个祸根,聪明的人都懂得怎么去做,赵十九要怎么对付赵绵泽,她还真没定论。

    但她不能正面求情。

    赵樽这货醋劲大,她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故而她虽然不知赵绵泽和阿记如今怎样了,却也不能问,不能管,只能从侧面用阿记对赵绵泽的痴情,用来感动赵樽,希望他看在阿记痴心一片的分上,饶他两个一命。

    “阿七今日可是累着了?”看她懒洋洋靠在浴桶上,一动也不动,只字都未提,赵樽双手揉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着,“爷欠你的大婚,总算补上了,爷这心里也痛快。若阿七今日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爷定当满足。”

    夏初七强压着激动,淡淡斜眼,“自然是累的,要求也是有的?”

    赵樽眉梢一扬,俯首睨她,“哦?”

    感受到他眸底冷意,夏初七轻轻抿唇。

    一个人做皇帝做久了,其实很难再听入旁人的谏言。

    这也是自古以来为什么帝王大多刚愎自用的原因。

    赵十九对她或许宠爱,或许依从,但关键的事情上,他是极为固执的。有时候想到他的身份,夏初七常会有一种没谱儿的感觉。略略思虑一瞬,她侧过身子,轻轻抬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笑眯了眼。

    “今儿我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撺掇着走这走那,宫中的烂规矩也恁的那样多,害得我腰痛,脚也酸……陛下若是肯帮我捏捏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赵樽怔了怔,“这便是阿七的请求?”

    夏初七抿嘴一乐,“不然呢?”

    赵樽搂紧她腰,再次附到她耳边。那细语声里,便生出了几分情潮,“为卿卿捏足,朕之幸也。”

    夏初七叽叽发笑。

    可事实证明,在她与赵十九的较量中,她胜出的机会实在太少。就在她以为可以享受到浴足房里的帝王似待遇时,现实再次无情地给了她当头一记。

    夏初七的脚白润干净,脚身娇小,却也敏感。但往常赵樽为她捏脚,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痒,今儿他与往常手法相同,也是一本正经,严肃着脸,一双刚劲修长的手指在她足上游动时,那优雅的动作与他批阅奏疏一般令人观之动容,可她就是痒,非常痒,痒得钻心,痒得笑过不停。

    “不来了,赵十九,太痒了。”

    她想喊停,他却不允。

    “是爷捏的不对?”

    “不,不是你捏得不对,是我怕痒。”

    “阿七以前可不怕痒的?今日哪里痒了?”赵樽微皱眉头,样子不解。夏初七受不住的笑着,去推他的手,可他却不容她推托,一把抓她的手压下,正经道:“累了一日,为你按捏一下,舒筋活络,有益健康,不许乱动。”

    夏初七偏着头,看他的样子不像玩笑。

    “好吧。”

    吸一口气,她忍了。

    有时候人觉得痒只是一种心态,只要熬一熬就过去了。她这般想着,赶紧收敛笑神经,正儿八经把赵樽当成一个足底按摩师,绷住了脸。可不待片刻,她又受不住了,也不晓得是赵樽故意,还是她的心理有问题,笑得弯着身子在榻上挣扎。

    “不捏了……赵十九,我不捏了。哈哈!”

    赵樽无视她的反对,将她脚扯过来,抱在怀里。

    “不许动。”

    凭良心说,他按得很好,不轻也不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诡的举动”,可夏初七就觉得今天邪门儿,他就是挠得她受不了的痒,这感觉让她想反对又觉得矫情,无奈之下,只得换个法子,一直腻着嗓子叫唤,故意暖昧的哼哼唧唧,分散他的注意力。

    “啊……爷……捏边点……痒……唔……好……他奶奶的痒……”

    她带了些故意,那声音便更为柔媚。

    换平常这般,赵樽必定会有反应。可今日皇帝似乎格外正经,任由她“咿呀咿呀”的鬼叫着,云淡风轻地按着她的脚底,穴位掌握得当,直到她自己受不了,求了饶。

    “好了好了,赵十九,我们不闹了。你直接说吧,你到底与我何仇何怨,这般折腾我?”

    赵樽撩她一眼,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摁住她脚底涌泉穴,掌心却把她小巧的脚板覆盖住,声音浅淡,“这不是娘子要求的?”

    是啊?是她要求捏脚的?

    可她到底为啥要求捏脚,她忘了。

    “呵呵呵……呵呵呵……你赢了,赵十九你说吧,你要怎的?”

    她耐受不住的小样子,看在赵樽眼里,除了狼狈,其实有点儿没心没肺。坊间众人传闻皇后善妒骄悍,为人辛辣毒戾,她这个样子,也只有他能得见了。

    他神色松缓了不少,不温不火地道:“阿七不必思虑过甚。新婚之夜,为夫只想为娘子尽一份心,哪里有旁的想法?”

    ……这分明就不是尽心,是他自己玩得尽性好吧?夏初七观察着他的表情,眼珠子转着,嬉皮笑脸地道:“难道爷有受虐症,想要本宫虐你一番?”

    赵十九眼梢扬起,斜她一眼,笑了。

    “阿七好好享受,眯上眼,不要说话。”

    夏初七呆住了。

    赵樽这个人很少笑。

    若是他哪天对人笑了,那人一定会觉得碰上了大运。便是夏初七,也很难得见他这般笑得松快,那笑容镶嵌在他坚毅俊朗的脸上,格外迷人。可悲剧的是,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但凡他对她这么笑,绝对没有好事,她肯定要倒霉了。

    “赵十九……啊……”

    脚底的猛地酸麻令她叫了一声,横眼看他。

    “你在做什么?谋杀啊!”

    “好了。到此为止。”赵樽并不看她愤怒的眼,只轻轻把她的两只脚爪子用软棉巾子裹起来,把她抱放榻上,然后拍拍她的脸,低低道:“爷收费很贵的,阿七想好多少积分适合了吗?”

    夏初七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厮原来没安好心啊?

    他的积分没了,换着花样的赚她。

    结果她根本就没有享受到,还得倒贴?

    “赵十九!你太黑了,我要与你绝交。”

    咬牙切齿地说完,她翻了个身扑入喜被里,蒙住脑袋,嘴里“呜呜”有声的做哭状,像是伤心到了极点。可她一个人表演了半天,背后半点动静都没有,她闭了声音,慢慢地侧过头,却见那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哭够了?”

    夏初七一噎,咽下的气导致心里阴影面积到达了极限。

    “靠!赵、十、九!”

    一字一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赵樽低头,专注看着她,一只手挑高她下巴,另一只手轻轻伸向她的脖间,慢慢解开领口的盘扣,声音喑哑,“阿七可知爷为何要惩罚你么?”

    “……”夏初七恨恨瞪他。

    赵樽在她粉泽的唇上轻轻一啄,似笑非笑。

    “今日是你与爷的大婚,先有东方青玄,后有赵绵泽,他们占据了你太多心神,爷不快活。”见她愕然一瞬,唇角微微启开,像要说话,他低头趁势深入,吻着她,不容她反驳,含糊道:“你只属于我,不容旁人分去半分。”

    霸道帝王攻啊!

    夏初七反对的声音淹没在他的吻里,辗转。

    “阿七,又不专心。”他突地抬头,深邃的眼盯住她,暗沉的声音在帝后寝殿的空旷空间里,好听得如同一首小提琴协奏曲,随微风流泻,不冷漠,却刺得人骨头发酸。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抖,想要翻身坐起再与他理论。可半个身子刚起,肩膀便被他狠狠一压倒在榻上,他冷硬强势的气息便硬生生逼在她上方。

    “娘子当真不乖?”

    “老子……”夏初七许久没有爆过粗,这一刻很想骂人。

    可未待她第三个字出口,她的唇便被他占领。

    这货像是吃了火药来的,压上来便狠狠地吻,不容她抗拒的霸道与热情,那样子强势得如同他们在锡林郭勒草原上见过的雪狼,幽幽的眼神,低低的喘,随时都像要把她拆了吃入腹中……

    “赵十九……”

    夏初七无奈的声音,含糊的,低得像鸟儿。

    他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抵怕伤了她,力道轻了几分,身子却与她挤压更紧,一双狼隼似的眸子定在她脸上,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侧过头,在她粉色的耳珠上裹了裹,方才就着温热的呼吸轻问,“阿七想要爷了?”

    夏初七耳珠落入狼腹,脸颊烧得通红,觉得像靠近了火山源头,热得恨不得扒了衣裳跳入冰水里滚上两圈,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可他并不收手,仍是得寸进尺地裹紧她,紧贴她,被情浴撩过的声音,魅惑得催她心肝儿。

    “阿七说话!”

    “……”

    “若不肯说,爷不妨再吻一次。”

    “……”

    夏初七喘气,一个字也吐不出。

    因为他要她说的话,不是简单的话。

    他是想听她说,她想要他。

    可平常两个人说说也罢,这会子她别扭着,说不出。

    绷住脸,她侧开头,怨气冲天地瞪他:“赵十九,本宫久不发威,你反了是吧?欠修理你就直说,你有病,我就一定有药。”

    “呵!”赵樽突地轻笑,“洞房花烛夜,这番光景,亏得阿七还在走神……看来有人属实欠修理了。爷非得把你治治。”

    “……”夏初七呜呼哀哉地翻个白眼,“爷,你这七老八十的了,还洞房花烛呢?也不怕儿子和闺女笑话,当爹都多少年了?好意思么你?”

    “嗯?”赵樽像是没听清,在她唇上轻啃一下,“普天之下都知朕与皇后大婚,今夜自当是洞房之夜,莫不是皇后还不知情?”

    夏初七身子被他压着,呼吸不畅,打不过,说不过,扑腾几下,便像猫儿似的,软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她挤得跟夹心饼似的,半丝缝隙都无。

    “不说这事儿我还不生气,赵十九,你就单单瞒我一个人,把我当傻的是吧?”

    赵樽搂得更紧,“不是为了给你惊喜?”

    夏初七呼吸很重,“狗屁!”

    他双手烙铁似的,贴在她身上,“爷给你的生辰之礼,阿七不满意?”

    夏初七迎上他幽深中却蕴了欲念的眼,终于知道赵十九到底存了什么恶趣味儿了。他就喜欢逼她承认自己想那什么他,这是大男子主义作祟呢?

    好吧,都说以柔克刚,看来与他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她思量着,松开了紧紧拽住他的手指,改为挽他脖子,头也迎了上去,微嘟的唇印上他的,一吻即滑下,落在他凸显的喉结。一圈,又一圈,啃咬。

    “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要怎的就怎的吧,我从了你便是……”

    “……”

    从被动到主动,这姑娘转变极快,赵樽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在她故意的细声软语里,神经受了撕扯,再也不想顾及其他,只一笑,反手搂紧她,手指便挑向她大红的小衣,衣帛撕裂的声响惊了夏初七一下,她回过神儿来,唤了一声“爷”,可这细微的声音,却被他灼急的呼吸淹没,转瞬她便成了一只白生生的玉藕,横陈在他面前。

    “……太忧伤了!”

    好端端一件大婚喜服,花了多少绣娘的工夫,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回?夏初七睨一眼挂在臂弯的一抹喜色,看那货开始拽他自个身上的龙袍,不由着急的摁住了他的手。

    “爷,别撕啊……”

    赵樽一愣,低头看她。

    她润了润唇,笑道:“一件龙袍得值不少银子呢,撕坏了,怪可惜的。你老手下留情吧。”

    “……”赵樽脸一黑,对她这时还有心情计算银子,有些无力,“你这妇人,真是讨打。东方青玄、赵绵泽……甚至银子在你眼里,都比爷重要是不是?”他压住她,低下的唇在她耳边流连,发出的怨念声儿,像是不耐,又像蛊惑。

    “说话!”

    “不不不,臣妾哪敢?!”夏初七哄着他,赶紧峰回路转,掌心轻轻抵住他的肩膀,利索地反唇一啃,低着声儿道:“爷,其实是我,是我……想看你……穿着龙袍的样子……”

    他穿龙袍的样子,夏初七自然不止见过一回。

    ……但在这般景况下穿着却是没有的。

    赵樽看她羞红的脸,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的本意,唇上舒缓,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手滑到她腰上,轻轻一抚,“阿七竟有如此爱好……无妨,只要你要,朕无不应允。”

    夏初七本是玩笑,可被他这一挑,呼吸不由吃紧,迎上他灼灼的双眼里,喉咙也越发干涩。

    “……赵十九。”

    “小狐狸!”他哼笑着,不再去脱那象征帝业王者与庄重的帝王龙袍,而是搂紧她,唇从她鼻尖上掠过,一双沸腾的眼,专注在她的脸上,于烛火中烁烁闪动,“今夜除了爷,谁也不准想。”

    ------题外话------

    如花锦爬上来了,小媳妇儿们久等,来,挨只嘴一嘴,么么哒。

    预告:下一更应该在10月13日。

    再预告:番外应该没几章的了,姑娘们勿怪更得慢,嘿嘿。

    再再预告:新文应该会在光棍节,也就是11月11日开坑,希望大家那天会出现,收藏新书,给俺鼓励。

番外 依然不悔(7)若无艰辛,何铸情深

    皇城的暖阁里,温暖如春。

    可腊月的天儿,室外身着单衣的人,却不御风寒。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洪阿记拖着那一条长长的腿链,走在宫中空寂的甬道上。路上偶有值夜的禁军走过。有认识她的人,看着她凌乱的长发,单薄的衣裳,或同情、或打量、或匆匆而过……她没有侧目,也没有半分迟疑,直到端敬殿前,方才对带路的丙一露出微笑。

    “谢谢你,侍卫长大人。”

    丙一回头,挑眉看她,“不必谢我。”

    阿记微笑着抬看向飞雪之下寂静的重重殿宇,慢慢道:“我知道你会让我去伺候少爷,一定是娘娘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谢谢你。因为从我入了皇城,并没有受到半分苛待。”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皇朝大狱中,最能滋生魍魉魑魅。

    见多了那样的污垢,她懂得丙一对她的仁慈。

    丙一嘴唇微动,静静瞄着她,似是想辩解什么,可转念,他又换了话题。

    “你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嗯。”洪阿记淡淡应了,抬头看向那殿门。

    端敬殿里关押着“重犯”赵绵泽,但此时却一片安静。

    这里的戒备程度与阿记以为的重兵把守,完全不一样。

    她微微一惊,“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丙一轻哼,似有些不屑,看她时目光微厉,“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出动多少人看守?”当初阿记在应天府看守夏初七那一段往事,丙一也是知晓的。故而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便多了些奚落,“今上与建章帝不一样,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东怕西,成日里防得水泄不通……再说,就算他出得了端敬殿,未必还能逃得出皇城?”

    这番话不轻不重,却让阿记脸上发烧。

    她慌慌点头,没有多说,绕过丙一的身侧,往里走。她也没有要求丙一替他解开铁链,毕竟她有一身武艺,他们防着她也是应当的,如今她若要求太多,便是过分了。

    “沙沙”的脚步声,在脚链拖动的闷想里,让这个午夜格外诡异。

    她以为赵绵泽已经睡下了,可入殿才看见,窗台下的炕桌边上,他正襟危坐,俊逸的身姿数年如一日的骄贵,半点没有阶下囚的狼狈。

    到底是王孙公子!

    阿记心里一叹,觉得自己与他……确实云与泥之别。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她,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阿记迎上他漆黑的眸,想说的话,在唇间辗转片刻,仍只唤出两个字。

    “少爷…”

    赵绵泽衣衫很薄,肩膀上披了件外衣,昏暗的灯火下,面容微凉,“你怎么来了?”

    阿记知晓他问什么,却只微笑,“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她便放我过来了。”

    赵绵泽眉头一皱。

    他想问的是她为什么没有离开新京,反倒自投罗网,入了皇城。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没答,他亦没有再问,侧眸淡淡喊一声,“丙一。”

    在外头值守的人,正是丙一。

    今儿为了看守赵绵泽,他没办法去参加帝后大婚,也没有亲眼见到他期待已久的隆重盛典,心里正郁闷得紧,听见赵绵泽这厮竟然也把他当下属使唤,不由鬼火往上冒。

    推门而入,他脸色不太好看,横着眼看赵绵泽,“有事?”

    赵绵泽半握拳头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面色温和,“为她解锁。”

    丙一知道他指的是阿记的手链和脚链,不由冷哼一声。

    一个洪阿记他当然还不怕,便是为她松了铁链,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更何况,他堂堂男子,原也不想为难妇人。可……谁让他大爷今儿气不顺呢?听见赵绵泽命令般的语气,脸色微妙的一笑,“……你让我放我就放?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赵绵泽眉梢微动,对他的无礼不以为意。

    “既然你主子让她来伺候我,自然得给她方便。”

    “嘿嘿。”丙一见他拿主子来压自己,笑得更嘚瑟了几分,抱臂懒洋洋道:“我家主子这会儿正忙着洞房花烛呢,哪里顾得上这里?”见赵绵泽的脸色果然阴沉了几分,丙一唇角上扬,又道:“这个地方,如今小爷做主。小爷说不放,便放不得。”

    赵绵泽眉头不经意皱紧。

    再看了一眼洪阿记身上沉重的铁链,他慢吞吞拂袖下地,朝丙一伸出双手。

    “你若不放心,把她身上的铁链系我身上好了。”

    这……?

    丙一怔住,阿记也慌了神,急得面色发青,“不行不行。少爷,我没事的,我自小练武,这几十斤重的铁链,对我来说,没有半分为难。我仍然可以伺候你的。”微顿,她又咬唇,“……你是主子,身份尊贵,如何能替属下吃苦?”

    赵绵泽并不看她,也不理会她,只看丙一,“侍卫长以为如何?绑了我,不比绑她更为解气?”

    揉了揉鼻子,丙一似笑非笑,“没有想到啊,啧啧啧。”

    他一双眼睛从阿记的脸上,又转到赵绵泽的脸上。

    “为了区区下属,你到肯吃这种苦……”

    “她不是区区下属。”赵绵泽脸色平静,语气也淡,但声音却很坦然,“她是我的女人。”

    激灵灵一个战栗,阿记情绪难以自抑,“少爷……”

    赵绵泽仍然不理她,只是盯着丙一走过去,“来!”

    丙一是赵樽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赵樽的人,陪着赵樽南征北战的这些年里,他经过的事儿也多,可以说当今世上,能入得他眼睛的人,已经不多。对于赵绵泽,他以往除了嘲讽,从未有过片刻好感。可这一刻,看着他平淡的眼睛,他脊背上突地有些刺,像是衣襟太薄不经寒,凉意砭入肌骨。

    然而,丙一,仍是丙一。

    轻轻一笑,他摸着鼻子笑了。

    “像个爷们儿!只不过……”盯着迎面走来的矜贵男子,他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若无艰辛,何铸情深?今儿小爷我闲着,不如做做好事,让你们更加情深意浓好了。”

    看着他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阿记禁不住打了个颤,紧张地挡在赵绵泽身前。

    “你要做什么?”

    丙一笑容不变,回得理所当然,“做坏事。”

    洪阿记并没有与丙一打过交道,面对头上这个一脸笑容的男人,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草民早些年间,曾听人说起永禄帝麾下的‘十天干’,个顶个的英雄豪杰,想来侍卫长也不会做什么让草民等为难的事才对?”

    丙一“嗤”的轻笑。

    他如此不知这妇人在拿话堵他?

    可他何许人也?慢吞吞走过去,他一脸坦然地笑,“洪侍卫在宫中那么多年,难道没听人说过,传言最是信不得么?”他瞥一眼赵绵泽不动声色的脸,暧昧地拉了拉阿记手上的铁链,“…再说,谁叫你长成一副我喜欢的类型呢?”

    “……”赵绵泽挑眉,仍是不动弹。

    洪阿记涨红了脸,“你,你放开我?”

    丙一像是憋不住,笑着松开手,转身,“你这样的类型,折磨着比较有快感。”

    “……”

    阿记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由感慨:跟在赵樽和夏初七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点不正常。

    不正常的丙一,干的事儿确实不正常,还恶劣。他让人拿来钥匙,把洪阿记脚上的铁链解开了,却又把她手上的铁链加了个工,将她与赵绵泽两个人的手锁在了一起。

    “……有爱的妹儿,有情的郎,若得那可他哟,锁一生又何妨……”

    看着他唱着歪曲儿领了人离去,阿记气得急红了脸。

    “……丙侍卫长,麻烦你了……丙侍卫长。”

    丙一回头,吹了个口哨,转出了照壁。

    阿记欲哭无泪,看着与赵绵泽锁在一起的手,耷拉下头,“少爷,是属下连累了你。”

    赵绵泽并不回答,只用那只活动的手轻轻扶了她坐在炕桌边,自己拉了一张棋椅,敛着神色,继续摆弄棋局。

    阿记离不开,也看不懂,只好默默陪坐一侧。

    殿内寂静,赵绵泽没有与她说话,阿记也不敢说话扰他心神。

    除了落子时清脆的触及声,整个人天地,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雪声。

    这一晚的风雪,越来越大,烛台上的火光受了风,摇来摆去。灯芯似乎要烧到底了,越发微弱。阿记轻吸了几次气,就像受了强迫似的,很想过去挑一下灯芯,可她的手与赵绵泽连在一起,又不敢造次,只能逼自己不去看那灯芯,把注意力专注于赵绵泽窗前侧影。

    身在这样的境地,他竟能轻松如期?

    于他而言,是不是离夏楚越远,他便越有安全感。

    阿记突然觉得:便是有机会给他走,他也未必肯走。

    这一次回来,他或许……就是来送死的。

    她正想到这里,赵绵泽突地微眯了眼,唇上撩出一丝笑容,像是松了口气。

    “少爷……”他开心,她也跟着开心,“可是想到什么喜事了?”

    烛火的微光映在赵绵泽的眼底,火光跳跃,如闪闪莹辉,他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明显,却答非所问:“终于有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贺礼给她了。”

    阿记一怔,并不理解。

    他的努力一切只为夏楚,她心里有一丝落寞,却也替他高兴。

    “恭喜少爷!”

    赵绵泽笑了笑,似是忘了左手与阿记锁在一起,伸了伸腿和胳膊便站起了身。他的举动,扯得阿记手腕吃痛,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他回身去扶,阿记却正好站起,两个人都不习惯这样的牵绊,碰撞在一起,阿记踉跄一下,腿肚被椅子一挡,身子便往后倒,赵绵泽收势不住,也跟着倒下去,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

    “嗯。”她沉哼,声音诱惑而暧昧。

    暧昧的,还有这样男上女下的姿势。

    烛火细的曝响,可他们两个人都似未觉。

    阿记看着他的眼,刹那迷离,刹那慌乱。

    如果可能,她希望这一刻是永远,他眼里的柔光也是永恒。

    可只一瞬,他的脸色便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你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她顾左右而言他绕了过去。可这一刻,与他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地上,被他锐利的眼神逼视着,她无法说服自己用同样的理由唐塞过去。

    迟疑一瞬,她笑了笑,尽管让自己呼吸浅一些,以免喷到他脸上,声音也柔而淡,“对少爷而言,七小姐是你此生所爱,为她,你可赴汤蹈火,可身陷囹圄,终其一生,也无怨无悔……”

    顿一下,她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清楚道:“阿记对少爷,亦如是。”

    赵绵泽眸子浅眯,没有回答,阿记又笑道:“少爷可是好奇阿记的胆子为何这般大对不对?……大抵今日我两个都做了阶下囚……有些话,今日不说,也不知有没有来日了。所以,阿记冒犯了少爷。”

    赵绵泽抿住唇,突地咳笑:“难得我落到这般地步,你还肯向我示好。”

    洪阿记微笑看他,看他俊朗的容颜,一如当初在东宫看到窗前执卷苦读的贵气皇孙,“你便是你,不论为帝为囚,都只是你而已。”也许两个人距离太近,也许他握在她腰间的手太紧,她双颊微烫,说话便有些语无伦次,“便是为你去死,我也是甘愿的。”

    赵绵泽许久未答。

    就这般持久了一会,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衣裳,叹一声,莫名其妙地问她:“阿记,你懂得什么是爱?”

    阿记一怔,瞅着他认真的表情,终是摇了头,“属下愚昧。”

    赵绵泽轻笑一声,揽住她的腰,像是怜惜的拂了拂她凌乱的发,“傻丫头,你这般待我,可不是让我去了地府也不得安宁吗?”他的声音似叹似笑,转而又道:“我这一辈子的故事,已注定了结局,谁也改变不了。我的情感,也注定了只能许她一人,我也无法。”

    他苦笑,若是有法,他也不会有今日。

    阿记看着他鬓角冒出头的一根白发,稍稍失神。

    “少爷,我都懂得的,我没有旁的要求,只想伺候你……”

    “阿记——”赵绵泽打断她,目光温柔得仿若要滴出水,“这一生,你非我所爱,我便是想要尽力,也无能为力。如今我两个就要一同赴那黄泉,我答应你……下一世,把欠你的情,都给你。”

    下一世……他许她下一世?

    阿记喜极,虽然明知道他只为安慰她,也不由笑得眼角湿润,“少爷,我……其实不怕死……我看永禄帝这般,也不会让咱们受什么罪……便是死,也能走得安详。少爷,你这一生不得所爱,那下一世,你要早早去候着她,不要再错过了……而阿记,只要远远看着你安好,就足够了。”

    赵绵泽眉头皱起,没有回答。

    或许说,他还来不及回答,门口便传来“吱呀”一声。

    很细微的声音,仍落入他们的耳朵。

    只一瞬,门帘里便钻出张四哈的头来。

    阿记一怔:“张公公?”

    “嘘——”张四哈回头看了看,蹑手蹑脚过来,看着赵绵泽,“噗通”跪下。

    “陛下……”

    赵绵泽看着跪在脚下的太监,眉头蹙着,却未吭声。

    气氛僵持一瞬,还是阿记开了口,“张公公,你为何而来?”

    张四哈像是刚想起正事儿,揉了揉眼睛,紧张道:“先出去再说。陛下,快跟奴才走。”

    洪阿记不明所以,赵绵泽却淡淡的,仍是一动不动。

    张四哈似是很着急,自顾自爬起,小心翼翼看了看殿门,“奴才与几个宫人,当初受陛下恩惠,不敢或忘……建章四年,永禄帝登基……奴才等为了活命,不得不投诚……陛下恕罪。”说到此,他深埋着头,似有羞愧,“今日得知陛下被关押于此,奴才几个合计了一下,不能让步陛下受此侮辱,便是丢掉脑袋,也要帮陛下逃出去……”

    逃出去?阿记吓得唇角抽搐,像听了个笑话。

    “如何逃得出去?别说皇城戒备森严,丙一就在外面。”

    张四哈低低道:“侍卫长今儿没有吃上皇帝的喜酒,生了一肚子气,先头奴才让小顺子为他补上了一盅,他与几个值守的侍卫……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若不然,奴才如何能进来?至于如何出皇城……陛下跟奴才去了便知。”

    阿记恍然大悟,整个人兴奋起来,猛地握住张四哈的手。

    “张公公,患难见真情,你今日雪中送炭之谊,洪阿记但凡不死,必牢记于心,以图后报。”

    张四哈摆手,急切地催促道:“事不宜迟,陛下赶紧跟奴才去吧,再晚来不及了。”

    如今的新京皇城是在原来晋王府的基础上扩建的,而晋王府最初的构建却是由洪泰帝核准的。所谓狡兔三窟,洪泰帝喜欢的戏码,从应天府到顺天府都没有变化。这新皇宫的构造里,竟然也有通往宫外的密道。

    张四哈没有停留,偷摸着领了二人,便找到密道入口。

    雪夜的皇城,安静得寂寥空茫。

    洪阿记心跳如雷,生怕赵绵泽后悔,不肯再走,几乎是半拉半拽着他在密道里穿梭。

    在自甘下狱之前,她就没有想过还能活着走出去。她不怕死,却怕赵绵泽赴死。如今的局势,只要赵绵泽活着一天,在赵樽的眼里就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在她看来根本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如今天降祥云,她的兴奋可想而知。

    “张公公,还有多远?”

    张四哈举着火烛,脚下虚软,回答声也微微发颤。

    “奴才之前没有走过……”

    “嗯,辛苦公公了。”阿记反过来安慰他,握住赵绵泽的手腕越来越紧。

    曙光就在眼前,只要她能把赵绵泽带出去,从此天高海阔,她定不让他再入新京。

    一条狭长、幽深的密道弯弯曲曲。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三个人不知走了多久,沉闷低压的空气中,终于有一阵风来。

    有风,便有出口……阿记心里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又想起手上还有赵绵泽,她又歉意地放慢了脚步看向他。可不论她如何,他都丝毫没有表情,似乎很不情愿。她微微一叹,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埋头前行。

    很快,前方的路到了尽头。

    此地看上去像一个地窖,空间不大,黑漆漆的,除了几张破旧木椅,空无一物。

    张四哈松了一口气,指着对面的台阶,“陛下,从台阶上去推开掩盖,便是北平城郊的一个荒废菩萨庙……咱们出了庙子,便能坐马车离开了。”

    “还有马车?”阿记小小喜悦。

    “是。”张四哈解释道:“小顺子家的表哥驾车等在庙门口,他会带你们离开北平。而奴才,只能送你们到门口了……”说到这里,他又抢步过去,从角落的破椅子堆里,刨出一个包袱来,递到阿记面前,“这是奴才等为陛下凑的盘缠……奴才们在宫中也花不着银子,这些年拜陛下所赐,都攒了些家当,银子不多,却足可够陛下三五年生活无忧。”

    赵绵泽淡淡看着他,并不吭声。

    洪阿记赶紧接过来,满是感激:“张公公,你们的恩情,若有来日,定将报答!”

    “不必客气了,咱们快些上去,免得夜长梦多。”张四哈小心摆手。

    洪阿记重重点头,把包袱系在背上,拉着赵绵泽的手,上了台阶,轻轻推开掩盖。

    外面果然是一座菩萨庙,因为密道出口就在菩萨的底基下方。

    终于重见天日,她松了一口气。

    张四哈也从后面爬了上来,走在前面,领着他们往庙外。

    可这时,阿记的手腕却被赵绵泽紧紧拉住。

    阿记不解看他,他却低低一唤:“四哈!”

    张四哈顿步,转过头来,正想腻着笑询问,胸口便传来蚀骨的刺痛。

    他瞪大双眼,一声都没有发出,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

    赵绵泽狠狠收回捂在张四哈嘴巴上的手,拽住阿记,“闭上嘴,跟我走!”

    这是阿记第一次看见赵绵泽杀人。

    在她的意识里,杀人这种粗活儿,应当是她干的……可这个温润斯文的男子,竟然这么冷静的就杀了人。而且,还是杀的他们的恩人?她弄不清状况,惊恐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张四哈,心脏怦怦直跳,却也没有出声,只跟着赵绵泽钻了出去。

    赵绵泽没有向她解释半句,一反前态地抓紧她,却没有往庙宇正面,而是往屋子的后院而去。洪阿记更加懵懂,不过没他命令,她也不敢违命张口。两个人步调一致,走得极快,没多一会儿,便翻过破庙的围墙,窜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

    这显然与张四哈要带他们去的方向南辕北辙了。

    前方一片漆黑,后方也一片漆黑……这荒郊野外,没有灯,没有火,只有鹅毛大雪反射的点点银光。赵绵泽的脚步越来越快,洪阿记越发不解,被他拖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她终于忍不住发问:“少爷……为了什么?”

    赵绵泽像是也走得累了,把她拽到一颗大树后面,身子靠着树干,喘气问,“你想知道什么?”

    “张公公他……”阿记咬下唇,“为什么要杀他?他帮了咱们。”

    赵绵泽侧目,看着她雪光下白皙干净的面孔。

    良久,他重重一叹,“阿记,你道我们如何出来的?”

    “不是张公公他们……受了陛下恩惠,想要报答?”

    “呵。”赵绵泽冷笑一声,慢慢站直身子,目光远眺着皇城的方向,“你道赵樽为人那么不谨慎?你道丙一那么容易被他们灌醉?你道张四哈真有那么忠于我?你道这新京皇城的密道人人都可得知?”

    阿记怔住,茫然片刻,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只从地狱伸出的手,紧紧扼住了脖子。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皇城里的赵樽。

    那个男人太可怕了。

    她道:“那么,庙外的马车……等着我们的是?”

    “或许是生,或许是死。”赵绵泽淡淡一笑:“也许赵樽不想要我这条贱命,削我羽翼,让我苟且偷生……也许他不想亲自动手,也不方便在宫中对我下手,这才绕个弯,让我死在外面。但无论哪一种,我偏不想由他摆布。”

    天儿太冷,洪阿记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只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在钻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赵樽是赵绵泽的亲叔叔,不管为了什么,他夺了赵绵泽的皇位,若是再亲自杀害了他,在宫中那样的地方,难保不落入别人的眼睛,留下千古骂名……他这是要赶尽杀绝,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

    后背凉涔涔的,她不由低了声,“少爷,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离开新京。”他淡淡回答。

    “少爷……?”阿记一惊,声音略喜,“你终于想通了?”

    赵绵泽脸上噙了一抹笑,注视着远方的目光,一片冰凉。

    “我总归要活得让他一辈子提心吊胆才好。”

    大婚之夜,红烛高燃。

    帝后寝殿里的两个人,好一番“春江水暖鸭先知”,不亦乐乎。只可怜了二宝公公一个人杵在外间失魂落魄地后悔投胎不慎以致小鸡鸡不翼而飞,搞得他成天守着一个美人儿,能看不能吃,受的罪比没有瞧着人还要恼火。

    看来是时候请旨把月毓嫁出去了……

    陛下和娘娘快活了,心情一定好,明儿早上便是好时机吧?

    捂了捂耳朵,郑二宝正痛苦摇头,里面便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

    “郑二宝……”

    看来是完事儿了!郑二宝寻思着,“嗳”一声,换上终年四季不变的笑脸,入得殿去,隔了一道厚厚的锦帐,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有吩咐?”

    “去备水。”赵樽慵懒地说着。

    待郑二宝下去,他吻了吻怀里有气无力的丫头,“阿七……”

    “嗯。”夏初七鼻翼里哼哼,声音似有似无。

    “沐浴完再就寝……”他叹气。

    “不要……”夏初七翻个身,从他怀里滚出去,把被子捂得紧紧,只露出一抹弧线美好的俏肩,打着呵欠道:“累死我了……这都几更天了,还沐什么浴啊……睡觉!”半阖着眼,她说睡便真睡,不等郑二宝和几个小宫女把水备好,呼吸已经沉重起来。

    赵樽无奈地道:“你不是有求于我吗?”

    姑娘已睡,哪里还知道什么事?夏初七毫无回应。

    赵樽哭笑不得,顺手捋了捋她微湿的头发。

    “你到底是太过信任我,还是并没有那么关心?”

    睡着的女人自然没有办法回答她。可她不洗,他却非洗不可。毕竟出力的人是他,暖阁里温度太高,这会子他浑身热汗,一身衣服半湿着黏在身上,难受之极。

    匆匆沐浴完,他又差人打了温水来,亲自把夏初七身子打理干净,方才披衣起床。

    端敬殿中,丙一看着匆匆过来的赵樽,“陛下……您亲自过来了?”

    赵樽点点头,“都办妥了?”

    丙一笑得腻歪,“幸不辱使命!陛下您放心就寝吧,今夜是帝后新婚,若娘娘怪罪下来……”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可赵樽似乎根本没有听他,只微锁眉头,一步一步往赵绵泽先前坐过的棋椅走去。好一会儿的时间里,他只看着棋盘,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那凝重的脸色,瞧得丙一心里发毛。

    “陛下……有何不妥么?”

    赵樽没有看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剑,他竟破了局。”

    丙一哪里知道当初赵绵泽与夏初七的赌约?他闻言走过去,不解地紧盯棋盘。可他压根儿不会下棋,也瞧不懂个中奥秘,只撇了撇嘴唇,低低道:“怪不得,属下看他在这儿琢磨了一天,饭都不吃,想来是花了些心思的。”

    “……”

    赵樽扫他一眼,不解释,只道:“甲一可有消息传来?”

    丙一还没有回答,甲一便按住腰刀急匆匆入殿。

    看了丙一一眼,他走到赵樽面前,拱手施礼道:“殿下,建章帝离开了。”

    赵樽并未意外,“他没有上马车?”

    甲一轻嗯,应道:“如陛下所料,他没有。”

    轻唔一声,赵樽锁眉盯着棋局,似乎还在思考什么。甲一斟酌着他的表情,轻咳了一声,“但赵绵泽为人极为狡猾,竟给我们耍了个花枪。”

    赵樽侧眸,冷扫他一声,“张四哈死了?”

    甲一讶然的看他,点头,“死了。”

    这一次,赵樽许久没有回答。他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捻起一颗黑棋,手臂在半空中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清脆落子,完成了赵绵泽故意留下来的最后一步。

    “他帮朕把人解决了,也好。”

    灯影里的男子,身影颀长,面色平静,无怒,无喜,心思深如沟壑,愈发让人猜测不透。

    甲一琢磨了一下,方问:“张四哈横竖是不能留的了,那赵绵泽的事……”

    赵樽不待他说完,懒懒转身,扯了扯肩膀上明黄色的披风,“今儿都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甲一看着他摆出殿外的衣摆,好一会儿才茅塞顿开。

    他以为赵樽只是不愿在宫中对赵绵泽动手,把他哄出宫去,就算不杀,至少也要让他在自己的掌控中活着才可得安生。但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真的放了赵绵泽离去……

    他、丙一、包括赵绵泽,都以小人之人度了君子之腹。

    他、丙一、包括赵绵泽,也都通通被他算计在了里面。

    这是何等大气,何等心胸……又或说,何等自信,何等缜密的心思?

    长长一叹,他松开抚着绣春刀的手,与丙一出殿,拉上了门。

    端敬殿内,只剩那一局和棋,静静摆在棋盘上。

    ------题外话------

    预告:下一更在15号。

    赵绵泽的结局,这便是结局了。

    接下来,是青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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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8)青玄

    月下飞雪,赛银欺霜。

    皇城巍峨的宫门,在风雪中打开了。

    夜幕下,一辆漆成乌釉般深色的四辔马车慢慢从中驶出,马车辕上插着的旗幡分明属塞外兀良汗国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军见了那车,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两侧,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共四匹健壮的漠北健马,蹄声烈烈。

    马车巨大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吱的脆声。

    一行数十个侍卫,随在马车之后,声势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们,见到这阵仗纷纷避让不已。

    东方青玄素来高调,不管是曾经的锦衣卫大都督车驾出行,还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现,他每到一处,必引得人胆战心惊不可,似乎永远都得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势过路。

    街道中间,一片空旷。

    也正因空旷,方显那居中的一骑极为瞩目。

    那一人一马是突然从道边冲出来的,差一点令兀良汗的马夫收势不住撞上去,吓出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尔,不得无礼!”

    厉声阻止他的是如风,不等巴扎尔把话说完,他已越过马车,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宝音公主驾到,冲撞贵驾,还望公主见谅!”

    巴扎尔一凛,脊背生出汗来。

    这天下谁惹得起宝音公主?

    他不仅是南晏皇帝的心肝,还是兀良汗王的宝贝。

    摸了摸凉涔涔的脖子,他暗自庆幸,刚才没骂她娘。

    十一岁的小宝音坐在一匹棕红的大马上,马饰华丽非凡,更显她个子娇小,稚气。她平常虽比同龄的姑娘更为早熟,但到底也是一个孩子,被如风一喊,几乎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嘟着嘴巴便问:“咦,怪了。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儿的帮忙下偷溜出宫,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衫,为了避这大风雪,头上还裹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大头巾,几乎遮了她半个身子,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几乎没有任何特征。

    如风苦笑,正想回答,马车中却传来一道清越的低笑。

    “除了宝音公主,谁敢拦我马车?”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风便默了,静静退下去。

    宝音对东方青玄的话很是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转到了马车上。她轻哼一声,小嘴巴撅得高高,勒着马缰绳便慢悠悠走上去,奶声奶气的话里,似有责怪。

    “阿木古郎,你说话不算数,羞是不羞?”

    一声似叹似无奈的感叹后,紧闭的车帷撩开了。

    东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现在帘口,影影绰绰,比帘外银白的飞雪更为皎皎白皙。他看着风雨中伫立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问:“宝音,天这么冷,宫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带侍卫就出来了?”

    宝音小下巴微微抬,说得颇有些骄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无偷无窃,更无行凶诡诈之事,宝音如何出来不得?你当是你那蛮荒之地么?”

    东方青玄:“……”

    与小孩子争辩不会有结果,东方青玄也不屑为之。他暗自腹诽着赵樽对宝音的“教育方式”,修长的指尖揉向额头,淡淡道:“便是没有危险,但今日是你父皇和母后大喜的日子,你出宫也是不妥,赶紧回去吧。”

    宝音斜眼看他,“正因如此,我才应当离开,不做打扰他们的讨人嫌啊……难道阿木古郎不懂?”

    东方青玄:“……”

    小小孩儿,竟这般强辩。

    这宝音哪还是他当初捧在掌心里牙牙学语的样子?

    东方青玄重重叹口气,“那好,你找我做甚?”

    宝音捏着马鞭,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双乌黑的眸子,像染上了莹莹星光,可却没有听他,只自顾自道:“阿木古郎,你还是这般好看。父皇说,漠北的风沙很烈,荒漠中沙石滚滚,你生活在那里,肯定变得又老又丑……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东方青玄喉头微甜,“你父皇说的?”

    宝音老实的点点头,“嗯。”

    东方青玄唇角一勾,笑了:“他还说什么了?”

    宝音眸中微狡,嘿道:“你这般向小姑娘套话,真的好么?”

    东方青玄:“……”

    宝音看他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不由咯咯笑开,那慧黠灵聪的小模样儿,令人心怜不已:“不过宝音与阿木古郎最是要好,备不住只好出卖父皇了。他还说,阿木古郎不仅又老又丑,脾气还极为暴躁,见到漂亮姑娘就又打又杀……”说到这里时,她的马儿已经靠近了马车的窗边。她停住话,猛地朝东方青玄做了个鬼脸,“但宝音从来不信。他是见宝音喜欢你,自个吃醋呢……”

    东方青玄:“……”

    十一岁的小孩子,真不能把她当孩子了。

    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皱眉不好看。”宝音瞪着他,突地摸摸面颊,又抬头望望天,睨他道:“宝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说,身为男子得有绅士风度,得保护姑娘……阿木古郎,宝音在风雪中呆了这么久,你为何都不请宝间上你马车?”

    东方青玄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对着这么个似懂非懂的小屁孩儿,却有点无可奈何。他睨一眼宝音骨碌碌的黑眼珠子,不再与她瞎掰扯,只严肃道:“晓得冷还出来?我马上让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宝音吼得很大声,吼完了,又转身拍了拍马身上挂着的行囊,认真道:“你没有看见么?宝音的行李都带好了,这次出来,就没准备回去了。”

    东方青玄一惊,“你要做甚?”

    宝音咧开小嘴,笑得嘚瑟,“与你私奔。”

    东方青玄:“……”

    若换了旁的姑娘前来示爱,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她乖乖滚蛋,可面前小丫头片子是宝音,是一个很疼爱却不懂人事的小孩儿宝音,是他从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宝音。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突地一叹。

    “宝音,再别说傻话了,你是我女儿。”

    宝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东方青玄直视她,“我是你义父。”

    宝音状似吃惊的“哦”了一声,一本正经问他:“你这么拽的认亲,我父皇……同意了么?”

    东方青玄:“……”

    小宝音看他板住了脸,又放软了声音撒娇:“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不为所动,唤着如风送她回去。可她身下的棕红大马,却似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扬蹄“嘶”吼一声,配合着宝音直勾勾盯着东方青玄的动作,也瞪目盯着如风靠近,样子狂暴得紧。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谁奈我何?”

    宝音扫一眼如风,调转了几次马身才稳住它。

    她的脸仍向着东方青玄。

    在一人一马躁动的较量中,夹着飞雪的风,吹开她头上的大巾子,帽子盖不住的凌乱绒发,在鬓角缓缓飞舞,她稚气的小脸上有坚持、有执拗,她坐于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娇气,倒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

    “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准备还么?”

    东方青玄脊背靠在车壁上,左手的假肢处,被冷风贯得隐隐酸疼,但面色不变,仍是只笑,“我救了你,养了你,何来欠你?”

    宝音嘟唇,又笑着朝他伸出手去。

    “你抱我上车,我便告诉你。”

    东方青玄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小神。他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身姿懒懒倚靠在车上,一动也不动,“宝音,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儿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头得空,我再与你细说。乖,听我的话,乖乖回宫,免得你爹一会儿寻不着人,事就大了。”

    宝音盯着他,摇头拒绝,“我爹今夜才不会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说你没有欠宝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宝音一出生就见不着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从此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不是欠又是什么?”

    东方青玄:“……宝音。”

    他的声音,已是无力。

    小宝音伸出的双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蛮横半是撒娇。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宝音上车。”

    东方青玄面色一敛,少了几分平常惯有柔和笑意,添了几分凝重的冷漠。僵持了好一瞬,看小丫头坚持的神色,他终是伸手拉住她,把她带入马车中,放在对面的垫子上坐好,低低吩咐。

    “调头,回宫。”

    这是要亲自送她回去?

    别扭的哼了一声,宝音大吼:“我不……”

    她尖细的嗓子划破了夜空,可却没人听她。

    一行车队转了一个弯,又往宫中行去。

    宝音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了,见他仍然不为所动,哭丧着小脸,小心翼翼挪过去,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讨好:“阿木古郎……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不要始乱终弃……好不好么?”

    始乱终弃?东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这真是宝音,一定怀疑她是不是赵梓月的女儿。

    “阿木古郎,你说过的,你喜欢宝音的……你说你得了空闲,便会从漠北来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来……你派人送来的杜鹃花开了三次,还是没有来……阿木古郎,宝音好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整天受弟弟欺负……”

    小姑娘说得委屈,小鼻头吸吸,小嘴巴翘翘,像一颗受尽虐待的小白菜似的,听得东方青玄眉头直皱,哭笑不得。可哪怕明知道她瞎掰的,却很难向她动气。

    “宝音……”他看一眼不停扯他袖子的小手,解释得有些艰难:“大人的事,你是不明白的……这些阿木古郎如今也与你讲不明白。只能告诉你,阿木古郎喜欢你,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就像你爹对你那样……”

    “可宝音不要阿爹对我那种喜欢,要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东方青玄一窒。

    这小丫头还真是大胆,小小年纪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她离开他这几年,赵樽那厮到底都怎么教她成长的?

    想到如今她这些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动怒。

    那感觉就像被人教坏了自家小孩一样,哪怕赵樽是她亲爹,他也想要揍他一顿。

    暗自生着恨,他就着马车里淡淡的光线,凝重地看着宝音,终是狠下心来,严肃道:“宝音,你不懂。那样的喜欢是不能随便给人的。而我,也只能给一个人……”

    宝音一愣,“谁?”

    东方青玄眉头皱紧,“兀良汗的大妃。”

    宝音撇撇小嘴巴,说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宝音么?”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表情一松,声音也柔软下来,“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会有意见……”

    他有大妃了?

    宝音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他有了大妃,她便不能纠缠他了。

    阿娘说,这样的人称为“第三者”……

    小宝音沮丧不已,拽着他袖子的小手扯得更紧,“阿木古郎,你……是一个负心汉,居然不等我长大,就娶了大妃。呜……”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哇”的大哭起来。

    这哭声,完全是小女孩儿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没吃上心爱的食物,就像没玩上心爱的玩具。

    东方青玄一愣,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们家宝音这么可爱,等长大了……那些想娶宝音的男子,不得从长安街排到承天门么?到时候,估计得你父皇派兵去赶……”

    “噗”一声,宝音被他逗笑了。

    她吸吸鼻子,像是想通了什么,小脸上还挂着泪水,唇角却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说,你是属狐狸的,惯会骗人,宝音还没有见到你的大妃,是怎样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为了哄宝音,故意编故事来着,对不对?”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我会让你见到的。”

    宝音偏头,“当真?”

    小丫头正色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眉头微微拧起,额头上娇细的绒毛也在她的凝视中微微舞动……

    东方青玄突然头痛不已。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收拾?

    良久,他阖了阖眸子,“嗯”一声。

    “会的。今日太晚,她已睡下,改日带你去见。”

    宝音拿他的袖子抹干眼泪,又成了一条好汉,“一言为定。”

    马车停在承天门的侧门外,没有再往里。宝音在如风的帮忙下,跳下马车,又坐上她的棕红大马,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往门口走去。

    走了十来步,她依依不舍地挥手向东方青玄道别,东方青玄也朝她摆手,示意她走快一点。可小丫头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打马跑回来,把小脑袋从他的车帘里伸进来,盯住他问:“阿木古郎,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爹,你以为呢……?”

    “嗯?”东方青玄不明所以。

    “嘿,我觉得我其实像娘的。”

    娇娇的一声之后,棕红大马窜了出去。

    东方青玄身姿不变,端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一人一马的影子,额头突突的跳……小丫头确实有些像她娘。不过不是五官,而是她这小性儿,跟个野孩子似的,哪有半分小姑娘的腼腆?

    摇了摇头,他不由为她今后的夫婿担忧起来。

    出乎宝音的预料之外,炔儿还没有离开,他领了个小太监就站在东宫殿前,意态闲闲的样子,像是在月下赏雪,又像在看着她。

    宝音把马缰绳交给小太监,随便把帽子和头巾也一并丢了过去,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信步上了台阶,看向赵炔。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晓得冷吗?”

    赵炔神色微微紧绷,那高冷的表情像足了他爹。

    “等你。”

    “等我?”宝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偏头看他,微微眯眼,“你知道我会回来?”

    “嗯”一声,赵炔应了。

    “你怎么知道?”宝音急火火的问他。

    “这还用问?”赵炔皎月下的小眉头,似是一挑。

    “……好哇,既然你知道,还让我去?”宝音羞恼不已。

    “不撞南墙,你如何会回头?”对他家长姊一波三变的表情,炔儿似是早已习以为常,以六岁的年龄,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负手对着台阶上静静发狠的长姊恨其不争的一叹,“如今也只有把阿娘的话送给你了。”

    宝音在东方青玄那里受了委屈,又在赵炔这儿受了委屈,表情本来已经很难看了,但听到他说有阿娘的“金玉良言”做指导,顿时又兴奋起来,几乎是蹦跳着上了台阶,走到矮她半个头的弟弟身边,乐滋滋地问:“什么话?炔儿,快,快告诉长姊!”

    赵炔侧头,正色道:“事已至此,洗洗睡吧。”

    说罢他不看宝音气得冒绿光的脸,轻轻拂袖,单手负于身后,昂首挺胸地大步入殿,往寝宫方向走去,那小屁孩儿装大人的样子,气得宝音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小屁孩儿,很想揍他。

    “赵炔!你给我站住。”

    炔儿果然好脾气地站住了,回头看她。

    “长姊,真话总是很残忍,却是对亲人最好的表达。”

    “……你个小屁孩儿!”宝音握紧拳头,恨声道:“你给我等着看啊,我堂堂大晏朝最为贵重的长公主殿下,这么美丽,这么善良,这么大方,这么可爱……我想要做的事,会做不成吗?”

    “是很重。”炔儿难得一笑,“旁人撞了南墙也就回头了,可你就因为太重了,愣是沉得回不来……”

    “啊!赵炔——”宝音冲了过去。

    “打皇太子,是重罪。”

    赵炔看着她扬起的拳头,淡淡地笑。

    宝音“嘿嘿”笑着,拳头阴恻恻击在他小屁股上,“这是长姊在教训幼弟……不要说你只是皇太子,便是你有一天成了天子,长姊该揍你时,还得揍你……揍得阿爹阿娘都不认识你。”

    赵炔脸一黑,“……家门不幸。”

    宴宾阁里,住满了四方来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住的地方,在宴宾楼东侧的世安院。

    时下以东为尊,赵樽给东方青玄的待遇向来不错。

    烧着地龙的房间里,阿木尔看着东方青玄从入屋起就紧紧皱着的眉头,亲手为她沏了一壶香气盈鼻的碧螺春,放在紫檀木的茶几上,轻声问:“为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纠缠了?”

    “不要那样说她,她还是孩子。”东方青玄面有不悦。

    “那我要怎样说?”阿木尔言笑浅浅,“或者说,哥哥,你真的打算娶了她做兀良汗大妃,与南晏联姻?”

    “胡说八道!我是她义父!”东方青玄声音微厉。

    阿木尔轻呵一声,似笑非笑,“你认人家做女儿,人家未必肯认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说法,倒是与宝音不谋而合。可东方青玄对宝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来男女之意?不说让他接受,便是听阿木尔提起,他都觉得罪恶,哪能有半分妥协与念想?他不愿听她这种有违伦理的言论,只轻淡看她一眼,换了话题。

    “今日怎不入宫赴宴?”

    “我为何要去?”阿木尔反问。

    这个问题,东方青玄觉得不需要回答。

    当年阿木尔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为了有机会可以看见赵樽么?这五年来,她哪一天不在盼着赵樽会回心转意?哪一天不在盼着见他一面。可事到临头,她却拒绝了,自是让他生疑。

    “五年光阴,我若还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尔在灵岩庵修行五年,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非她初衷与意愿,可既然此言出自赵樽之口,那么,她便肯去做。五年里,她抄经文、穿僧衣、敲木鱼……没有一日不想他,可终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远,也得不到。

    “这么说,是放下了?”东方青玄轻问。

    阿木尔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执如今?”微微一叹,她提了提裙摆,坐在东方青玄身侧的椅子上,“不是放下了,是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茁壮成长了……”

    这席话似有所指,又似什么也没说。

    东方青玄打量着她的眉眼,“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曾以为,东方阿木尔对赵樽的执念,这辈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没有想到,五年的庙庵生活,倒是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对于东方青玄而言,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为的欣喜,只持续了半秒,并听见阿木尔轻轻地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却想嫁人了。”

    东方青玄惊住了。

    身为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尔当然不能随便嫁人。思量一瞬,他道:“阿木尔,随我回兀良汗,我给你找个好的……”

    “不。”阿木朗打断他,声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长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让他给我指一门婚事,我要他亲自为我祝福,我要他亲自把我嫁出去……”

    “阿木尔,你的身份,在南晏如何嫁?”

    这不是给赵樽出难题么?

    东方青玄语气不善,阿木尔却仍然带着笑,“这是他的事。”

    “自不量力!”东方青玄语气一凉,面色有些难看了,“我还以为你是想明白了,不曾想顽固如斯……阿木尔,很多时候,放过别人的同时,也是放过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尔转头看他,语气如刺猬。

    “哥哥,那你呢?”

    东方青玄:“……”

    阿木尔又笑:“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如何?”

    东方青玄眉心松开,“你说。”

    “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丽的眼里刺出的挑衅,东方青玄胃气上涌,却无言以对。幸而,如风这时匆匆入内。

    “大汗……不好了。宝音公主……又来了。”

    东方青玄面色一变,“人呢?”

    如风微微垂头,像是很难启齿,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公主在外面,不肯进来。她,她还说,你若不肯应她……她便放火烧了这世安院,与你同归于尽……”

    “荒唐!”东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门。

    他知道,宝音这孩子脾气有些拧巴。这些年来,大抵是觉得小时候亏欠了她,赵樽与阿楚对她比对炔儿更为娇宠,惯得有些无法无天。

    她说要放火烧了世安院,便有可能真干得出来。

    这世安院里住了不少的人,她放一把火会造成多大的后果暂且不说,便是宝音公主对他纵火逼婚这件事儿传扬出去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别人说他什么没有关系,可宝音还小,将来她还得嫁人,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指不定就毁她一辈子。

    他越想越心急,想到那小丫头的小性儿,心火也有些上浮。

    “戒严世安院,再通知赵樽来领人。”

    “这……”如风想到今儿的帝后大婚,犹豫道:“这时辰了,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东方青玄气得面色发青,好像都不曾动怒的脸上,阴气沉沉,浮上了一层冷气……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摆了摆袖子,“算了,我来处理。”

    斥责了如风,东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门。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单薄,外面裹了一件过大的袍子,像是如风披在她身上的,显得极不合身……像是没有听见他出来,她低垂着头,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飞雪中,可怜巴巴的模样儿,看着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气也都消了。

    “还不进来!”

    他以为自己满腔怒火,可出口的声音已是柔软。

    “阿木古郎……”

    小宝音慢悠悠回头,刚想起身奔过去,又似想起什么,坐回台阶上,撇了撇嘴巴,缩着小身子,摇头,一言不发。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东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语气满是责怪,“还坐着,舍不得起是吗?这一晚上,你尽在这折腾,若是着了风寒,生了病,看吃亏的人是谁。”

    东方青玄骂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表情,那动作,与亲爹没有两样。

    宝音甚至突然觉得,他连骂自己时皱着的眉头都像她阿爹。

    这项认知,让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儿。

    “起来!”东方青玄声音更重。

    宝音扁着嘴沉默了一会,猛地抬头,“你背宝音进去。”

    东方青玄:“……”

    宝音手伸得更长一点,“不背么?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赖皮样子,东方青玄迎着漫天风雪的双眼,到底软和了下来。他喟叹一声,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鸡仔儿似的托起来,往里走。

    “身子长重了,我一只手抱着都吃力……你说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任性,说烧房子便要烧房子?”

    宝音朝他背后的如风吐了吐舌头,揽住他的脖子,细心细声地道:“……火把是用来取暖的,宝音何时说是要烧房子了?我这么乖的小孩,岂会做这样无道理的事情,是谁在背后败坏本公主的闺誉?”

    如风一怔,低下头一声不吭。

    东方青玄苦笑,“你啊!”

    宝音得意的笑着,突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阿木尔。

    呆了一呆,她皱紧了眉头,“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看着小丫头凝重的脸儿,又看一眼阿木尔古怪的神情,认真道:“宝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么?”宝音不待他说完,便接了过来。

    东方青玄默认一般看着她,“你应该唤她一声……”

    “狐狸精!”又不等他说完,宝音便抢过话去。说完,看阿木尔脸色都变了,还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问:“难道我说错了?”

    东方青玄沉下脸,“宝音,不可无礼!”

    “……因为她是你的大妃是么?”宝音在外头吃了那么久的风,小脸儿在灯火下有些泛白,但声音却满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说,经常说谎的人,会长出一个长长的鼻子,你可不许撒谎。”

    “我没有……”

    东方青玄还未说完,宝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紧,一双水灵灵眼睛转过来,看向楚楚动人的阿木尔,评头论足道:“大妃美则美矣……只可惜了……啧啧啧……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骗宝音,记得换一个人。这位大婶的脸,宝音太熟……”

    太熟?阿木尔奇怪地挑眉,“你认识我?”

    宝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婶儿,你的画像宝音常在宫里看见……这么熟的脸,自是不会认错的。”

    她的画像?阿木尔几不可抑地激动起来。

    从宝音出生,她便没有见过她,可小丫头却说认得她,还说她时常看见她的画像,这说明了什么?难不成是天禄私藏她的画像在宫中?难不成他也是一直念着她的?

    心脏怦怦跳着,她婀娜的脚步,有些虚软。

    “乖孩子,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画像的?”

    宝音咬着下唇,严肃地考虑一瞬,方才认真道:“在我阿娘的医庐里呀……大婶,我阿娘时常指着你的画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宝音啊,你一定要记住狐狸精都长什么样子,以免将来长大了,会吃亏……”

    东方青玄:“……”

    阿木尔铁青的脸,几乎碎裂成渣……

    ------题外话------

    预告:下一更18号……

    小媳妇儿们,回见。挨个嘴一遍,不要太想我哦。

    ps:错字请吃掉!么么哒。

番外 依然不悔(剧终)

    宝音在世安院住了下来。

    不是东方青玄愿意的,更不是阿木尔情愿看到的结果,但小宝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赖脸之事,似是习以为常,不管东方青玄与阿木尔脸色如何,当夜穿着薄衫吹了冷风,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东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愿。

    东方青玄要为她找太医,她不愿。

    次日夜间,夏初七便拎着医药箱过来了。

    这个世上让皇后娘娘亲自出宫医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时候,好家伙,小丫头斜歪歪趴在东方青玄的锦床上,高翘着双脚,嘴里咬着一个莱阳进贡的梨子,手上翻阅着一本市井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那里像生病的样子?

    夏初七拧着眉放下医箱,朝金袖使了个眼神。

    宫人们都懂事,喏喏出去了。

    摇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宝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来了。”

    夏初七抱着双臂,立在原地,不动,“听说你病了。”

    宝音严肃的苦着小脸,“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严肃脸,“哪里病了?”

    宝音“哎哟”一声,摸摸头,又摸摸脸,再摸摸肚子,到处揉了一遍,终于虚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极为无辜地沮丧着脸,可怜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宝音撒着娇,眼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娘的脸色,又乖乖做个鬼脸,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还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宝音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语气沉重,后面那一声“娘”便是撒娇了。

    换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捞起一根鸡毛掸子就朝小丫头的屁股揍过去。

    可今天她没有动,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她十一岁的女儿(上个章节,因作者脑抽,宝音年龄有误。永禄五年腊月,宝音实岁十一,虚岁已十二),久久没有出声。

    她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是叛逆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家长越是打压,她便越是逆反,若再使用“暴力”,只怕会适时其反。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十一二岁就喜欢男子也是天经地义的时代,宝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后世小姑娘的负罪感……

    一瞬后,她落座床边。

    看着宝音,她脸上的情绪,明灭变幻,却是一种宝音从未见过的严肃。那眼眸里,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担忧,看得宝音愣住,嘴里咬着的梨子也拿开了。

    “阿娘……你怎么了?”

    宝音其实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从小娇宠,她或许任性,但本质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声音如同和风细雨,“宝音,阿娘如果非要把你带回宫去,你是不是会怨恨我?”

    宝音小性儿犟,夏初七性子也犟。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几乎从来没有对宝音用过商量的语气。这一瞬,宝音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当成大人来看待呢。

    她心里喜欢,却没有马上回答。

    母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小丫头嘟着的嘴巴咬了咬,方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阿娘,每个人都说宝音不应当,宝音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阿娘,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只是想念,慢慢的,他就变成了执念。不论过去多少时间,不论经历多少事情,不论见过多少人,那个人的影子还在心头,不因岁月、时间、距离而改变。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着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进不得,劝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宝音看她不语,润了润干涩的嘴巴,拧着小眉头想了许久才开口。而这,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不以玩闹的方式与她娘交流,“阿娘,宝音长大了,是非对错也有自己的衡量。兴许结果会证明……宝音是错的,但如果没有尝试过,就退缩了……没有尝试过,就放弃了……宝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样描述,她考虑了很久。

    屋中微风舔舐着油灯,锦帐在轻轻摆动。

    好一会,她才捂着胸口,加重了语气:“就像错失了什么,会终身遗憾。阿娘,给女儿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

    “宝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气的脸,眉头已拧成小山。

    宝音抿嘴一怔,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慢吞吞握紧她的手,轻笑,“阿娘,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心里的担忧。宝音答应你……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之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动,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臂。

    “宝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宝音轻轻抬头,乌黑水灵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声音柔软、清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鹂鸟儿,闪烁的光芒里,满是对这美好人间与感情的向往:“宝音只要这一个机会,只要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这小小心愿,您也不肯成全?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与阿爹,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夏初七一怔,抚着她的小脸,已是叹息。

    “痴儿……”

    “呵,阿娘莫要叹息……”宝音又趴在她腿上,脸颊磨蹭着她的腿,慢悠悠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长得好好看……看着他,宝音就会很开心呢。阿娘,你不觉得吗?”

    一阵冷风吹来,锦帐被吹得呼啦啦响。

    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夏初七从那间屋子出来。

    她拎着医箱,带着金袖,施施然的脚步,不若进来时那般急切,脸色也恢复了淡然和洒脱,只是夜风下的发梢,轻轻荡起,似添了一抹愁绪。

    东方青玄等在外面,看着她,捂唇一笑。

    “她没事了?”

    宝音沉吟片刻,把医箱递给金袖,不请自坐。

    “烦请大汗添一盏热茶吧,有点渴。”

    东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唤如风入内,围炉煮茶,又亲自倒在白玉的盏里,递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当年那一袭红袍加身的锦衣卫大都督,风华绝代……

    严格来说,东方青玄成熟了,但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贵,内敛深沉,自有俘获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着他,没有说话。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语。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的清脆声,怪异地响在空间,却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这经年的岁月蹉跎与无奈分隔,都悉数化在了那袅袅茶香间……

    到底,流逝的只有时光,痕迹怎么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叹,一时无言。

    却是东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静。

    “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开口了?”

    夏初七注视着他的眉目,“我能问什么?”

    东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浅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静,又像在竭力隐忍某一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要质问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抢了先机,准备好洗耳恭听了,娘娘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跟我就别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说,我有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并无一语成谶。”东方青玄笑着接话,轻轻抬手,像是不经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凉。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便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东方青玄?她再次皱眉:“这孩子,给你造成了困扰……但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人实不忍……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与大汗相识,又有哺育之情,这……久不见面,她想在此叨扰数日,还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东方青玄身姿似有一点僵硬,但表情仍是不变,算是默许了她的话,微一思索,笑道:“小丫头的戏言而已,大人何苦当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数年不见,青玄也一直念着这个女儿。”

    说到“女儿”时,他的目光变深,看着夏初七,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莹,似蕴了无数情绪,却让人看不懂一丝一毫。

    “天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头喝茶,避开那灼热的眸光,笑着谢过,再抬头与他寒暄时,他的神色已恢复从容与淡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字里行间并无实质内容,却一不小心谈起一些过往的趣事,气氛倒也松快。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将她送至世安院门口。

    天空中飞雪片片,寒风更似无情。

    宴宾阁是安置四方使节的地方,两个人心里虽然坦荡,但不得不顾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离,互相施礼,再无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着上马车那一瞬,东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轻唤,“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迟疑一瞬,她回头,轻轻一笑,“青玄,珍重。”

    东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苍白。嗫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处于一个城池,东方青玄想要见她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见面,也是正式场合,很难像今夜这般单独相聚,围炉饮茶,说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还有一肚子话,没有来得及说。

    可除了那声“珍重”,其他的,已无必要。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生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为他撑伞的人是如风。

    他静静的,并不多言,数年如一日,只是跟着他。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刚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娇小的身子蜷缩一团,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东方青玄不答,却沉了脸色问:“这都多夜了,还不睡?”

    宝音笑嘻嘻地偏头瞅他,“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

    东方青玄:“……”

    看他不解,宝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窝高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宝音公主呢?”

    大恩人宝音公主?

    东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脑袋。

    “小丫头!别胡闹了,天冷,快回屋去。”

    宝音扁了扁嘴,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

    之前那句话,他还以为只是小丫头随意瞎扯,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吧?

    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抽空陪你。”

    宝音瞪大了双眼。

    “阿木古郎……”

    天上掉了馅饼,她不敢相信。

    审视他良久,见他温和的笑容不变,她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耶——”宝音兴奋地跳起来,“阿木古郎,你对宝音真好,真好啊,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头,“义父宠着女儿,应当的。”

    宝音像见了鬼,脸色一变,偏头瞪他。

    东方青玄又笑,“你阿娘可允了呢,从此我便是你义父了。”

    宝音耷拉下小脸:“……”

    一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在了永禄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吃腊八粥,但宝音公主大闹世安院的事儿,却没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却发现,兀良汗王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

    他仅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间却睿智聪慧,他与兀良汗王寸步不离,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亲还是访友,他都有跟在身边。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却无人敢问他的身份。

    东方青玄很忙。

    尽管他在大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需要做,但这个时候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一座城市,四方来使,八方宾客,各种商贾,应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来的都是当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虚与委蛇,他每日也有无数的交际应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哪怕极为重要的国之要事,东方青玄也丝毫都不避讳宝音的跟随。他谈事情,她就在旁边默默的倾听,偶尔朝他吐吐小舌头,以诏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日子,宝音便有了近距离观察东方青玄的机会。

    也从而,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他。

    却没有一种……是她记忆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严肃刻板地与别国皇子交涉政务,也可以浅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风锦帕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娆懒散地就着烛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态闲闲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闻。他可以和颜悦色地劝她加衣多食,也可以声色俱厉的训示她刁蛮任性。而且……他从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伤口有多么狰狞,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见他安装假肢时吓得苍白的小脸……

    他似乎很尽力……

    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同时,他也在尽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没有看懂。

    每每在他闲下来的光阴里,宝音总会无聊的问起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没有了清晰记忆,却曾经存在于她与东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宝音捡回家的?”

    她带着笑,用了一个俏皮的“捡”字,一边问,一边懒懒地吃着零嘴,那稚气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东方青玄的记忆——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紧张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条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鲜血,那一座被火烧成焦黑废墟的延春宫,那个手起刀落被劈成了两半的小婴儿……倾刻间,似乎一个个都幻化成了狰狞的影子,钻入了他的脑海……

    “阿木古郎?”宝音脆着嗓子在催促。

    东方青玄斜眸看她,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饶有兴趣地又问:“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东方青玄眼皮微微一跳。

    这小丫头,自我称赞的本事不亚于她娘。

    他强压笑意,做出一个严肃的叹息表情,轻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怀着你时,在魏国公府终日惶惶,不得见天光,情志不畅,偏又难产,九死一生才将她产下……故而,你出生时……”

    宝音已是迫切,“怎样?”

    东方青玄挑高眉头,“很瘦,很小,很丑,像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子……”

    宝音咀嚼的嘴巴停住,像被噎了。

    “那宝音怎么长成大美人儿的?”

    东方青玄轻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宝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有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她原是无心一说,可这个事实却让东方青玄心头微怔,想起宝音那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出生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能跟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也得不到丝毫的爱。

    “阿木古郎……”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嗯?”他偏头,眸中又添柔软。

    宝音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宝音是何时学会走路的?何时开始长牙的?宝音第一次唤人,是先唤的阿娘,还是先唤的阿爹?”

    东方青玄思绪微顿。

    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个月长了第一颗乳牙,一岁零三个月才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之前,她只会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东,她便爬到东,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书房做正事,她便“嗖嗖”从门口爬进来,像只小猫儿似的,抱着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过去……

    不过,她爬的时间很长,开始走路,却走得很稳。

    至于,她第一次出声唤人……

    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揉着额头,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阿爹恨我……”

    他剥夺了太多赵樽身为父亲的权力。但他,不后悔。不论宝音认不认他这个爹,在他的生命中,终是因了宝音的出现,有了那么两年短暂却又美好的人生,让他曾像一个父亲那般,过了两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说话啊,阿木古郎。”

    宝音的嗓子拖得长长,软软的,像个娇气的姑娘在撒娇。东方青玄念及往事,低头看她时,面色更为柔和轻暖,“宝音,你问这么清楚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头小手拖着腮。

    “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这个新名词,东方青玄没听过。

    宝音向他解释完,又满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说,一个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宝音长大了,要写出很多很多流传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写一部《宝音传》。咦,对了,阿木古郎,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宝音?”

    “宝音便是宝音,便是福气。”

    “那为什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宝音?”

    “……”

    东方青玄头痛,宝音却把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抛过来,五花八门,刁钻古怪,问完一个,再来一个,今天问完了,明儿个想起,又继续问。有一些问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一夕一朝,如此过去。

    最后,东方青玄不得不叹,“这世上最让人烦恼的,便是作家……”

    宝音异想天开的《宝音传》还没有动笔,东方青玄已经在南晏住了一月有余……

    宝音想: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去得很快。

    永禄五年正月,年味还未散去,赵樽派往通宁远的仪仗队便要出发了。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陈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件事原本几年前便下旨要做,但当时赵樽有了迁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陈景生前随他左右,死后想来也是不肯离去的。

    永禄五年初,赵樽在帝后陵寝对山的一处风水宝地为广武侯陈景和夫人晴岚新建陵墓,让他夫妇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众臣视为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过了,开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时候接他夫妇回来了。

    然而南去的仪队还未启程,东方青玄便找来了。

    华盖殿里,这一对昔日旧友,清茶淡饮,执棋对弈,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见他仍不开口,赵樽索性单刀直入,“说吧,何事求我。”

    东方青玄莞尔,笑得风华绝代,“老相好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么?”

    赵樽脸色微沉,那浓浓的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这意思是他不说,他便要离开了?

    东方青玄笑叹,“又是这样。我啊,就拿你没办法。”那样子像在说翠红楼的“小甜甜”似的,语气别提多么别扭。

    赵樽轻哼一声,不动声色。东方青玄却轻笑着倾身,凑近他,笑得古怪,“天禄,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坟,可不多挖一个?”

    他说得诡诈,赵樽挽唇,“挖谁的?”

    东方青玄轻笑,“我。”

    当年东方青玄在应天府浦口码头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坟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青草覆盖,因他本身还活着,一直少有人打理。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东方青玄继续笑:“那坟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还得被人笑话……好歹我也是南晏风云人物,为你们赵家鞍前马后来着,结果落一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怎么想,都亏了一点吧?”

    赵樽眯子微微眯起,审视他的脸,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他冷芒收敛,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坟冢迁入新京,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为你大肆操办丧葬后事?”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愿意?”

    赵樽淡淡扫他,眸底的情绪如烟似雾,起伏变幻了一会儿,终归只有一声喟叹:“只要你给银子,朕无不可办之事。”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够狠!……你这么爱钱?”

    赵樽放下茶壶:“有妻如此,我亦无奈。”

    三个月后,南行的锦衣仪队回京了。

    他们在通宁远费时足有半月,按照当时耿三友埋葬陈景与晴岚的地点,却没有法子找到陈景与晴岚的尸骨——那个地方,已成一片乱葬岗。

    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人死于无辜?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可纵使他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结果。前往通宁远的仪队整整七十二人,历时半月,将乱葬岗里的孤尸野骨都清点过了,但启出来的遗物里,没有半点可以证明陈景与晴岚身份的东西,更加不能证明哪一具是他们的尸骨。偏生尸骨太多,又不能全部运回,仪队只得含泪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赵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对不住陈景……是我对不住他,早该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十九,不能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双清亮的瞳仁湿润着,却满是期待,“当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传闻……一个传一个,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陈景与晴岚两个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论。万一……他们与我一样,得了什么奇遇,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么奇遇?

    这么多年,他们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赵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紧紧抚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过,次日,赵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宁远,将那里的一座座孤坟,全部予以重建,并责成当地官员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着他的举动,心底唏嘘。

    当赵十九历尽艰辛坐上尊位,终可俯瞰天下时,旧日忠属却已不在。荣华富贵不能共享,就连尸骨也在岁月沧桑中失去,纵是执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离别,那是何种的苦痛?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陈景与晴岚衣冠入冢。

    同样葬以衣冠的人,还有东方青玄。

    在这件事情上,不得不说,这位大汗有一点不要脸。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寻了一处风水之地,修了一个孤坟。并亲自在坟前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于是东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栖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赵十九气得一日没有上朝。

    按宝音的说法,“这一招无耻得令人发指。”她扬言,要把兀良汗王这一笔写在她今后的小说中,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国非己国,前来南晏的各方使节早就已经带着南晏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陆续离开了。至此,东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数月之久,似乎也没有理由再留下。

    宝音是一个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缠东方青玄缠得很紧,人人皆见。

    可就在东方青玄准备回国行程时,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又闹,又吼,又哭,反而安静得出奇。敛着的小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孩子,却真的像一个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说,宝音公主长大了。

    看着奴仆们打点行装,她也会笑着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还亲自把东方青玄那些似乎带着幽幽香气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再一件一件装入箱笼。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婉约,却矜贵能干。

    由此可见,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赵樽其实把她教得很好。身为长姊,那几年她照顾炔儿成了习惯,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宫女的帮忙,衣裳叠得线条整齐,烫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货,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这些优点,都是东方青玄没有料到的。

    一个小小的孩儿,竟会那么多。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跟前窜来窜去,这两天为什么却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宝音不问。

    她什么都不问。

    不问东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问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南晏,一张稚气可人的小脸儿上,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内敛,还有……波澜不惊。

    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宝音……”

    她正在擦手,闻声抬头,看着他笑,“义父,有事?”

    东方青玄一惊。

    她之前从不叫他义父,可是这临走的时候,她却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总是刁难他,动不动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东西,俨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间,怎么就变了?这丫头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么了?有问题?”宝音偏着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东方青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然后,又点头,微微一笑。

    “宝音终于长大了……好。”

    离开南晏的前一日,东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的后山。

    那一座孤坟,是他自己的坟墓。

    时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座孤坟隐于树丛里,似是又添不少萧瑟。东方青玄撩起袍角,一个人慢慢走近,却发现坟墓边初长的杂草已经除尽,坟前还有祭拜的香烛,坟冢前的空地上,还有一片人工开出花地,地上种满了花草,像是刚种上不久,还未成活,但花草叶儿却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得美丽妖娆……

    是谁来拜祭他这个活死人?

    又是谁心血来潮,跑这儿种花来了?

    久久站立,他突地长长一叹,“出来吧。”

    背后响过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人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也没有回头,只轻声问:“你做的?”

    那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低头,睨着坟冢前的香烛,又问:“宝音,这些日子,我想告诉你的话,我想你都已知晓,我就不再赘述。这一次离开,我不会再来南晏了,但……你若有什么困难,我定会助你。”

    身后的小人儿还是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静静站着,也没有回头。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一个小小的孩儿,一个他从襁褓里捧出来的孩儿。

    她那样执拗的感情,本是不该。可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她,去帮忙她,让她转变,这是他的失败……在今儿之前,他听到她喊那一声“义父”,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毕竟小女儿心态,过两年,遇到可心的儿郎,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哪知小丫头竟固执如斯?

    微风轻轻拂过去。

    山上,树林,衣裳单薄,竟有凉意。

    他喉咙微堵,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宝音,我回了兀良汗,就将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后续无人……我年纪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许他一拖再拖。

    这一点,宝音懂的。

    她微微咬咬下唇,还是没有开口。

    东方青玄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不是疼痛,不是晕眩,只是烦躁。他脚步挪了挪,走近看着石碑上的几个字,一字一句道:“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总遂心愿。宝音,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个老父,不停叮嘱。

    山上,幽幽的风,轻轻的言,拂过宝音柔柔的发。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了上山后的第一句话。

    东方青玄心里一绷,慢慢回头,“你说。”

    宝音抬眼看着他,这个时候,东方青玄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张白皙得清透的小脸,略带苍白,下巴也尖了不少,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泽,却定在他的脸上,像钉子似的,穿过他的眼睛,满是哀怨,“是不是我许了人家,你便会再来南晏?”

    东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样的目光,在阳光下太过清亮,太过无辜,太过稚嫩,就像此时从树叶中穿落坟上的阳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层层阴霾……

    沉默许久,他仅有的右手微微握紧。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声音响起。

    “宝音,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你的人生,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实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实话。

    宝音嘟着的小嘴,又抿了抿。

    “那阿木古郎,来日宝音出嫁,你会来南晏吗?”

    “宝音。”东方青玄慢慢走近,看着她小小的一点,看着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头与他对视,然后,他笑了。

    笑时,他温软的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

    “傻丫头,姑娘大婚,义父自是要来。”

    “好。”宝音轻轻咧嘴,笑了开来。

    那笑容没有声音,静静的,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慢慢开放在寂静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艳丽的阳光,落入东方青玄的眼睛里,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顿。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她转了身,阳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脚步踩着草地,沙沙的响,裙裾拂在草丛,窸窣不停。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得远了……

    东方青玄叹一声,拳头紧紧攥起。

    几乎突然的,他有点悲伤。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宝音一半的勇气,我若有阿木尔一半的坚持,我若有天禄一半的运气……我的余生里,可会有你?”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他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孤坟前,看着明亮的天空,慢慢阖上了双眼,飞扬的眉头紧拧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嵌入这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变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历经了沧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与天禄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独。

    若是能忘,该有多好?此刻,他这么想。

    “阿木古郎——”

    远远的,宝音停下脚步。

    就像若干年前在额尔古的河岸上,她被赵樽与夏初七带走那日一样,她只是叫他,远远地叫他的名字,温暖的,亲人一般的笑着,她突然问他,“钦天监的人说,明日会下雨,宝音就不送你了。”

    要下雨么?

    东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冲她摆手。

    宝音离他有些远,远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却似乎刻在了脑子里。她朝他一笑,拎着裙摆,蹦蹦哒哒地出了树林,嘴里似是还哼着小调……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调。

    她想:若是此时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会有人看见她在哭。

    ——

    史载:

    永禄五年六月初三,滞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辞别南晏帝后,返回兀良汗,途经嘎查和额尔古时,停留数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禄帝设宴,亲自为兀良汗王饯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数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视为亲生女儿的宝音公主染上风寒,并未出席。

    永禄六年腊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册封大妃。整个都城一片欢声笑语,大典之盛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萨尔太子大婚,却无人得见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禄九年正月,噩耗传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殁,留下一子,取名巴图。大妃亡故后,兀良汗王从此一生未娶,其爱妻之举,在漠北草原上,被传为佳话,那一位由始至终无人得见的美丽大妃,也成为了兀良汗人的传说。

    永禄十年,阿木古郎在额尔古进行了大规模军队检阅,由此他领着他的漠北草原之狼,开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从土剌河开始,并歼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再一次扩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与南晏,天下哗然,众人皆惧,但他的马蹄,却终身未再踏入南晏,与北狄也睦邻友好。

    与此同时,南晏在永禄大帝的政改之下,轻赋税,重吏治,开港口,勤通商,办教育,建医馆,复苏农业,重视治安,成为了一个横跨大陆的盛世强国。

    永禄十三年,南晏宝音公主出嫁,永禄大帝拟旨通令四海,称“佳偶天成,良缘喜结”。南晏举国同庆,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贺礼,阿木古郎并未亲至。

    永禄十五年……

    于是,故事终于要结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风吹开了迷雾,阳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绿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铠甲,扬鞭策马,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身侧风姿不减当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头是什么?”

    “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父汗,巴图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头敛紧,声音迟疑,“那巴图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吗?”

    阿木古郎望着南方那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原,眉头皱得极紧,眸底情绪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渊里的水波。轻荡、摆动……最终归于平静。

    “去吧,你随我习武,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阿木尔又该怪我——”

    小小少年欢呼一声,高扬着马鞍,呼啸着策马离去。

    风中飘动的是他奶声奶气的尾音,不知为何,阿木古郎却想起了另一个同样稚气的声音。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终是别人的盛世。

    ——

    后记:

    永禄十六年,永禄帝禅位于皇太子炔,携皇后退隐。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启,史称光启帝。光启帝继位后,南晏军事力量得到迅猛发展,并稳定了其父在位时的富庶之景,成为再续传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广为后世传颂,光启朝也被后世之人与永禄朝并称为“光禄盛世”。

    光启二十年腊月初七,永禄帝卒于顺天府。次日,懿初皇后于帝灵前含笑离世。

    同年腊月二十,消息传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风堆雪,天气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丧报,从马上摔落,卒于腊月二十风雪之中。

    光启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宝音长公主,独自一人远赴兀良汗。数月之后,她孝服抵南晏京师,携骨灰一坛,葬于帝后陵寝后的衣冠冢。

    光启二十一年腊月,宝音公主为爹娘守孝,于陵前结庐,不复现于人前,却写出数本流传甚广的小说。

    光启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图称汗王。

    次年,巴图举兵南下,战火再次点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

    ……

    ------题外话------

    小媳妇儿们,番外《依然不悔》篇就此结束。

    咳,或者说,整个故事都已结束。

    后面如果有状态,二锦会另写一些小番,若是没有状态,这就是最终的最终了。(人在世上飘,不萌要挨刀。卖萌中……错误来不及校对,先传后改。)

    在此,二锦严肃脸,挨个嘴一遍,便严肃告诫大家:千万看清楚二锦是长什么样子的,11月11日来收藏新坑安?……嗯,会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

    ps:作者水平有限,但一直在努力进步中。感谢大家的守候,爱你们!

    11月11日见。

坑深293米

    “微臣有一个不情

    苏逸幽幽一叹,将脑袋上的花白头发扯下来,捋了捋绫乱的发冠,突然站起身,朝宋熹行礼。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首发

    “陛下——”

    而南荣,一个早已过气的大国,曾经的辉煌一去不复返。满朝的沉疴弊政,除了可以在那一些文人墨客们留下的诗词中彪炳寻找富饶繁华,再无其他。

    他们铁蹄所到之处,可谓寸草不生。

    这个天下,已无人能阻挡北勐骑兵。

    北勐与南荣这一战,是关乎南荣国运的战争。而国运之战,有时候就是一场赌博。赢了,国兴。败了,国衰——甚至于,国亡。南荣自太祖起,已三百余年风雨江山,到宋熹这一代,其间数百年,一直饱尝战争之苦。可哪怕曾经武力强大的珒国在最鼎盛的时期,亦远远不如现在如狼似虎的北勐。

    确实,谁又能想到呢?

    那一晚的惊天动地,换来了如今的烽火连天。

    这一回,换苏逸沉默了。

    人一生的辗转坎坷,谁又说得清楚?

    时也,命也。

    宋熹静默着摆摆手,淡淡道:“那便也是她的命了!”

    苏逸瞄他一眼,又低声请罪:“是臣保护不力,还望陛下责罚!”

    听罢,他眉梢微低,陷入了沉默。

    早就得了消息,宋熹并不意外。

    “紫妍公主不堪羞辱,自缢而亡——”

    一张木椅子搬到了宋熹的下首,苏逸慎重地谢了恩,一撩袍脚,正襟危坐着把自己带着紫妍公主千里迢迢前往北勐,再遇北勐陷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皇帝做了禀报。然而,说到宋妍之事时,他稍稍一顿。

    说罢,他转头吩咐,“李福,看座!”

    “苏爱卿吃苦了!快快起来说话。”

    “苏爱卿,你这是何故——?”宋熹没有问完,就又止了话题。他也想到了苏逸在逃离北勐时,被蒙合的追兵围追堵截,这才不得不乔装改扮成这样的。于是,叹一口气,又微笑着抬手。

    “微臣苏逸参见陛下。”

    苏逸一把扯掉下巴上的花白胡子,伏身冲他行了一个大礼。

    “你是何人?”

    大步进入客堂的苏逸,两鬓斑白,胡子及胸,形似老叟,把宋熹吓了一跳。

    宋熹得闻消息,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但晚膳都没有顾得上吃,当即就在建康的临时府邸里召见了苏逸。

    从哈拉和林逃离,他如今到达建康,自然要先前来拜会皇帝的。

    那时,北勐南下的消息传来,宋熹想要御驾亲征,朝中就不能无人理政。于是他又紧急任命了另一个宰相,是为右相。也便说,如今的苏逸,已经成了南荣的左相。

    在苏逸离开临安之前,南荣只有一个宰相。

    “陛下,苏丞相回来了!”

    可不等他尚未入城,就有人前来禀报。

    大军簇拥之中,宋熹面安宁,淡然带笑。

    百姓们看到皇帝,脸上笑意盈盈。

    似乎宋熹一出,战事的胜负就转了风向。

    建康守将率众出城相迎帝驾,全城百姓欢欣鼓舞,于城外三里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赫赫,其势震天。让一些民间术士占卜云:此战南荣必胜啊。

    宋熹北上,于腊月十二,领南荣军到达建康。

    从南到北,由西及东,整个天下,各个国家都在密切关注着动向。

    于是乎,有了景昌皇帝的御驾,这一场战争的看点似乎更浓了。

    群龙有首就好,天塌了,毕竟还有高个子顶着。

    这样的皇帝同,让紧张的临安百姓心里,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

    他也很镇定。

    他很俊美。

    景昌帝宋熹今日没有乘坐轿舆,而是身着金甲,头带金盔,腰系宝剑,高倨于一匹俊美高大的白马之上,领着一群北上部将及亲近禁军徐徐行至运河,见到大气都不敢出的百姓,偶尔还会微笑颔首,英挺的眉宇间,一派温煦之。

    他们很幸运。

    临安城里,从皇城大门到北上的运河,长长的一路上,红毯铺路,净扫归整,两侧站满了前来送行的南荣民众。他们天不见亮就在这里等着,就为了亲眼看一眼景昌皇帝的风采。

    皇帝御驾,声势浩大。

    江山万里,悲声阵阵,为了避祸而四逃的民众,为正在遭遇雪灾的南荣朝堂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此时,离一年一度的除夕,已不足一月。临安府里,景昌皇帝为了备战,勒令宫中停止各种节庆活动,便于景昌元年腊月初十,御驾亲征,北上抗敌。

    北勐骑兵南下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南荣。

    一南一北,两个国战,战事一触即发。

    这一日,天冻死狗。一片苍茫的大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北勐大军经过之处,一行行的车马痕迹,烙在雪上,或深、或浅,远远望之,像一朵朵从雪上长出来古怪花儿。漫天飞雪,扑簌簌落下,与被风吹得七零八乱,点缀着这一个硝烟四起的人间。

    汉水滔滔,汉江南北,一边哀号之声。

    景昌元年腊月初七,经过短短十日的准备,北勐金印大王苏赫率三十万北勐大军南下,即将与号称有百万之众的南荣雄师一决高下。

    黑夜静静地过去,又一个白日到来了。

    芳草萋萋斜阳路,白雪茫茫终不归。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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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73/ 第一时间欣赏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作者:姒锦所写的《御宠医妃》为转载作品,御宠医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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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介绍:
女军医穿越咋混?
一个牛逼的女军医穿越成了愚蠢的女人又咋混?
夏初七,21世纪特战队天才女军医,古医世家传人。一朝穿越,前身竟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当废柴惊艳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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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好像睡了他腹黑冷傲、嗜杀成性,还狠戾无情的皇叔,不算占大便宜?
那她就拽了皇叔握有重兵的遮天大手,一起拉开这段皇图霸业的序幕——
*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现代穿越女妙手回春、巧解迷案、玩转美男、拆穿阴谋阳谋的复仇之旅。也是一个在古人碗里抢饭吃的现代女,勾搭了一个酷拽狂帅屌炸天的王爷,再一起金戈铁马脚踩山河并混得风生水起的爱情故事。
*
【搞笑小剧场】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御敌吧?”夏初七笑眯眯地问。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夺储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娇。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严肃。
“王爷,我们做夫妻一起困觉吧?”
某男终于挑了下眉头,“好。”
夏初七咬牙切齿,“老狐狸,你想算计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记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许看别的女人,不许想别的女人,不许碰别的女人,你这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属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王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
【注1】:本文一对一,一生一世一双人。
【注2】: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3】:姒锦没有写过古代言情,第一次开古言坑,请妹纸们多多捧场。跟着我的脚步,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从繁华靡丽的现代都市,步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享受更加刺激恣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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