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天下虽重,却不及你。
谁也没有料到赵绵泽会夤夜前来,来得如此之快,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儿。不过短短时间,他的到来就像为魏国公府注入了一锅滚水,令府内登时沸腾。“皇帝驾到”的戏文唱了千百年,可也只有亲自感受,才能知晓个中的紧张与焦灼。
魏国公府这样的功勋之家,平素接待宾客都只开偏厅,不开正厅。可如今皇帝来了,这会子正厅里烛火透亮,丹青壁画、石雕门联、楠木花格反射出一道道白炽的光芒。阖家老小跪迎一地,诚惶诚恐,胆小之人只差把头埋到裤裆里去。
赵绵泽负手立于厅中,看着一地的人,温和一笑。
“朕深夜叨拢,只是私访,尔等不必拘礼。”
听他声音并不异样,夏常神色稍缓。捏了一把冷汗,他躬着身子摊手,“陛下请上坐。”
“不坐了。”赵绵泽低低一笑,淡淡道。
“不知陛下前来,有何圣谕?”
赵绵泽目光瞄向通往院落的大门,定了定神,道:“朕先前小睡,做了一个梦。梦见夏楚病了,病得极重,一时心神不宁,无法安睡,这才过来看看。夏爱卿,你带朕去楚茨院吧。”
“承蒙陛下惦念,是舍妹荣幸,臣阖府之光。舍妹原该前来接驾,只是……”夏常迟疑着,目光闪烁不停。要知道,寻常男女尚未大婚之前,连面儿都不能见,男子又如何入得姑娘的闺房?
即便赵绵泽是皇帝,也于礼不合。
可不等他说完,赵绵泽却抬袖一笑,“爱卿之意朕心甚明。只是,朕与夏楚虽未大婚,但在宫中时早已同床共枕,人人皆知我俩情分,不必拘此小节。难道爱卿对朕还不放心?”
一句“同床共枕”过,惊了一殿的人。
可是他话音落,却无人说话,更无人敢反驳半句。夏常踌躇着,大袖抬起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支支吾吾地又道:“微臣不敢。只是道常大师有言在先,舍妹身系‘天劫’,在大婚之前,都是应劫期,实在不宜见客。”
“朕受天之命,真龙之身,何惧天劫?”赵绵泽打断夏常的话,瞄出去的那一眼,似是还噙着笑意,可仔细一看,却是平添了几分戾气,那身为帝王的冷意与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容人辩驳。
“朕自有分寸,爱卿前头带路。”
夏常脊背一寒,不敢再多说,恭顺地走在前面。
夜来风疾,灯下影重。
一行十数人,龙蛇一般走向后院。
楚茨院是魏国公府最后面的一个院落。不过,虽然魏国公府占地极广,但前殿离后院也不算太远,约摸走了小半盏茶工夫,楚茨院便在望了。前魏国公夏廷赣爱极了夏楚,故此楚茨院偏僻却宽敞,除了院落本身之外,连接楚茨院与其它院落的是一个极为曲折的回廊,回廊过处还有一个四方的小院。
走过小院中的青石板路,赵绵泽心里颇为沉重。
“嗖!”
十数人尚未入院门,耳边一道沉闷的声音过后,又是一声惨痛的“啊”。赵绵泽侧头一望,只见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只短促一叫,身子便猛地匍匐在地,从脑袋上迸出的血花溅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袍角。
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走在赵绵泽左侧的何承安尖细的嗓子几乎哑了。
“护驾——”
“有刺客!”
“保护陛下!”
“快!有刺客!保护圣驾——”
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喊,打破了魏国公府原有的宁静。
大晚上的,赵绵泽过来瞧夏初七,居然遇了袭,事态的严重性可想而知。几乎霎时,场面便混乱起来。一群大内侍卫把赵绵泽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赵绵泽环视一周,唇角轻轻抿起,却笑了。
“这天劫,倒是应得快!”
他半嘲半讽的话,听得夏常额头上的冷汗滴得更为厉害了。他跨前一步,紧张地揖礼,凝神屏息道:“微臣不知哪来的乱贼,惊了圣驾,望乞恕罪。只是,此处恐不安生,陛下不如先行回宫……”
“夏爱卿是想说,朕应当拿你是问?”赵绵泽冷冷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惊而不语,面色猛地一沉,一边冷笑一边淡声道:“你魏国公府大晚上出现刺客,倒是稀奇得紧。不过,若朕真在此生出些什么事来,恐会要你阖家性命相抵,想必那刺杀也不敢放肆,今儿这楚茨院即使是龙潭虎穴,朕也要闯闯看——”
夏常一惊,脸涨得通红,“扑嗵”叩伏在地,重重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下头,“微臣实不知哪来的刺客,只是微臣以为,陛下安危关乎社稷,恐在此多待会护驾不周。这才冒死阻挡圣驾,还望陛下明鉴。”
赵绵泽哼一声,袍袖一拂,看向不远处的楚茨院。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看他执意如此,夏常虽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他并非傻子。夏楚这一阵子的反常,皇帝今天晚上的反常,每一件事都绝非正常。很显然,今儿晚上魏国公府将有祸端,或者说,魏国公一脉,将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天劫”。
“杀了狗皇帝!”
“兄弟们,放箭!”
“杀——”
随着那一支射杀了大内侍卫的冷箭而出的,是一道道铺天盖地的暴喝声。紧接着,围墙上、屋檐上、瓦片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群约摸数十之众的黑衣人,或放冷箭、或舞钢刀,纷纷从房顶跳了下来。
“护驾,护驾——快!”
大内侍卫纷纷拔出腰刀,几乎瞬间就与黑衣人战在了一处。厮杀激烈,不论是谁,出手都毫不留情,吹得人肉横飞,鲜血四溅。赵绵泽到底是皇帝,这时不仅未慌手脚,反倒似是早有准备,不过片刻工夫,大批的御林军便赶了过来,把楚茨院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正是禁卫军统领肃王赵楷。
看了一眼被密不透风的人群,赵绵泽低喝一声。
“围住魏国公府,刺客一个不放。”
“是!”赵楷沉声回应。
赵绵泽看他一眼,略一顿,又道,“注意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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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甬道里,有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地下室,离如花酒肆并不太远。在这个地下室里面,早有备齐的生产用品。有床、有被、有衣、有食、有水、有火。有一些东西是夏初七事先交代赵樽准备的,比如棉垫、收腹压力带、剪刀,卫生纸等等,也有一些是赵樽自己添置的,包括大人小孩儿要穿的衣服等等。
此时,地下室里除了赵樽之外,再没有旁人。
赵绵泽来得突然,他们走得也很急。晴岚、梅子和郑二宝等人都没有尾随下来。而且这个甬道不能被人发现,他们几个都需要在上面周旋与策应。
甲一从如花酒肆出去找稳婆了,还没有回来。
夏初七一个人躺着冷冰冰的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但身上穿着的棉质寝衣早已被淋漓而出的汗水湿透。她很痛,可地下堂阴冷的冷风却没有放过她。一股子冷风拂来,汗湿之处凉凉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意来,顺着肌肤爬遍四肢百骸。
她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阿七,你坚持住,稳婆马上就来。”赵樽眸色幽冷,额头上与她一样,沾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与她交握在一起的手,也紧张得捏出了条条青筋。
“赵十九,我……”夏初七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部,爬到了他的胳膊,一把揪紧他的衣裳,勉强一笑,“我有没事,我有把握的……你只要答应我,一定要留下我们的小十九,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要留下他。其他的事,就,就都不是事。”
“阿七,你不要说话,储备体力。”
她摇了摇头,“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每个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对女人来说,生孩子的时候,自家夫婿能陪在身边是,是很幸福的……赵十九,我,我也幸福。”
她痛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神色是强撑的坚强。
赵樽看得牙龈咬紧,握住她的手,不停拿棉巾为她擦拭冷汗,“你忍住,乖乖,你忍一忍。”
赵十九很难得说什么肉麻的话,一句“乖乖”,听得夏初七心里一跳,不好意思地“嗯”一声,咬紧了下唇,慢慢的,目光也迷离起来。
一次比一次疼痛的宫缩,惹乱了她的思维;一次比一次频繁的阵痛,袭击着她的感官神经。她唇齿间偶尔呼出几句疼痛的呻吟,抓在赵樽胳膊上的指甲深陷入他的肉里,也不自知。
“赵十九,你陪着我……一定陪我。”
时下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女人生孩子,为避血污与不吉,男子不能进产陪产。故而,没有任何女子生孩子是由夫婿陪着的。这一点赵樽非常清楚,可夏初七说完,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我在这,一直在。”
“你不怕不吉,不怕血光之灾?”她吃力的笑。
“不吉之事太多,血光之灾更不少。你与我……”他顿一下,眉目如刺,“每走一步都是从血光里拼杀出来的。阿七,在爷这里,再无比见不到你更不吉的事了。”
夏初七微微一笑。
可她笑容还未落下,肚子又是一阵抽痛,小十九在里面耸动了几下,她的下腹便有一股子热流汹涌而出,像尿尿一样,登时湿了床褥。
凭着医生和女性的直觉,她咬住了唇抓紧他。
“羊水破了……赵十九……咱的小十九要来了……来不及等稳婆了……我……你看着我……看着我……”
赵樽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堂的门,紧紧握住了她。
甲一还没有回来。稳婆也还没有来。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屏息凝神道,“不怕!阿七不怕。你只需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当下的妇人生产,不若后世有医疗保障。俗话说“生儿如进鬼门关”,每一次生育,都是一次与死亡的搏杀,赵樽自是知晓这一点,他的表情比夏初七还要紧张万分。夏初七握住她的手,痛得冷汗直落,却还是有一些想笑。
“爷……想帮我什么?”
赵樽严肃的面上,冷峻异常。
“没有稳婆,爷便亲自为你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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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风舔着火舌,几近熄灭,紧张万分。
楚茨院的外面,厮杀也还在继续。
那数十名“刺客”的人数虽不算太多,但个个武艺精湛,一看便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杀手。这些人对付普通人即使人数再多也能游刃有余。只可惜,赵绵泽似是早有防备,身边跟着的一群大内侍卫也都个个高手,加之随后赵楷领来的一大群禁卫军,蝗虫一般,密密麻麻地涌过来,很快便把魏国公府、楚茨院,包括那些“刺杀”一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刀声,剑声,金铁相撞声,紧张万分。
每个人都似杀红了眼,惨叫声里,不断有人倒下。
屋檐之上,还有暗藏的弓箭手在放冷箭,但赵绵泽的身边也被防御的滴水不漏。禁卫军们手上执着盾牌,把他挡在里面,根本无法伤他分毫。这般持续下去,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尽了优势。没有坚持太久,那几十个黑衣刺客便支持不住,死伤大片,一滩又一滩的鲜血水一样流出来,染红了一片院落,刺红了人的眼,把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点缀得更为黑暗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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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一样的天空中,仿若有流星划过,掠过一抹光亮。
郊外的栖霞寺里,道常坐在平台,观着天相,手捻佛珠,不停地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如花酒肆的外面,深浓的夜雾里,甲一领着两个小脚的产婆,在陈大牛的接应之下,偷偷潜了进去。大都督府里,东方青玄正在整顿人马,准备出府。
魏国公府的事情,牵动了无数人的心脏。
重重宫闱之中,也有一件事情在酝酿。
陈景穿着盔甲的身影,从夜色里穿入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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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茨院里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赵绵泽看着被禁卫军团团围住的黑衣人,身子一直僵硬着,一动也不动,眉目里看不出情绪来。只是,每一次“噗噗”的刀子入肉声,每一次有人倒在地上,他的面色便会沉上一分。
“六叔,留活口!”
再一次,他下了命令。
正在善后的赵楷被他点了名,似是从杀红了眼的状态中刚刚反应过来,微微一怔后,他回头看了赵绵泽一眼。
“臣领命!”
说罢见赵绵泽不吭声,他举着佩刀的手臂一挥。
“陛下说留活口,你们都没有听见?”
随着赵楷的大叫,围拢的禁卫军停止了屠杀一般的进攻,手上的刀剑攻击稍微缓了缓。但黑衣刺客并未因此解围。比之赵绵泽的人,他们人数实在太少,即便几次想要突围,仍是无法摆脱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眼看无路可逃,其中一个黑衣人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突地哑着嗓子嘶吼了一声。
“兄弟们,杀不了狗皇帝,咱也不必活了!”
他一吼完,马上有人响应。
“誓死效忠主公!”
“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是谁?没有人知道。
只是几句话说完,那个带头喊话的黑衣刺客,便第一个抹了脖子,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看更多的刺客要跟着他自杀,赵绵泽温润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冷哼一声,他二话不说,猛地上前抢过一名弓弩手的武器,拉开弓,“嗖”一声射中一个想要自杀的黑衣人胳膊。
“给朕把他们手都砍掉,看他如何死。”
他冷冰得不带感情的声音,仿若鬼魅,与他平常给人的仁厚温和的形象完全两样。即便不了解情况的人,也可以从中知晓——这位皇帝,今天情绪非常不对,那楚茨院里的七小姐着急是惹恼了他,恐怕她要倒大霉了。而魏国公府,恐怕也要倒大霉了。
赵楷看他一眼,脊背寒了一寒,“是!”
“砍掉他们的胳膊!”
这样的命令有些冷酷。夜风徐徐,花影重重,在一阵刀剑相撞的金铁铿然声后,被重重包围的黑衣人终于全部伏了法。空寂的院落里,良久无人说话,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中,滩了一地的鲜血,刺目非常,盛夏的风吹来,解不了闷热,那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令人嗅之发呕。
“陛下,你没事吧?”
赵楷收刀过来,向赵绵泽作了一揖。
“无事!”赵绵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又恢复了一惯的温和表情,说话时的声音,甚至还带了笑意。
“外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儿,也不知吓到朕的皇后了没有。六叔,你且带人候在外面,朕进去看看。”
“陛下!”赵楷想要阻止,“恐不安全。”
“朕不怕!”
赵绵泽转头看他一眼,大步离去。
楚茨院外面铁桶一般,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赵绵泽只带了十来个亲近的侍卫入了院门。楚茨院里一样跪了一地,只可惜,前来迎接他的人里面,没有夏初七,只有郑二宝、晴岚和梅子等一干仆役。
赵绵泽扫他们一眼,眉头微微皱起,负手而立。
“七小姐呢?”
晴岚双膝跪在地上,有点儿腼腆地恭声道,“回陛下的话,七小姐生病好几日,早已歇下。”
轻轻“哦”一声,赵绵泽笑了,“她是已经歇下,还是不想见朕?”
这话有些尖利。晴岚手心捏紧,微微颔首,表情还算镇定,“七小姐并非不想见陛下,只是入夏以来,她心慌盗汗,又因天劫一说不能出府,焦躁不堪,平素夜间难得入眠,今儿晚上自己写了一个安神的方子,奴婢等为她熬了药吃下,刚睡下不久……”
赵绵泽冷笑一声,目光透过灯笼的火光看着跪在地下的几个人,锐利、冰冷、洞悉人心一般,似乎早已看透了这一地的谎言。
“外面喊杀声不止,她也不知朕来?”
被他目光一扫,晴岚觉得心脏瞬间冰冷,“奴婢不敢欺瞒陛下。七小姐确实是知晓陛下要来的。但她身子乏了,情志又差,不敢面圣。特地嘱了奴婢领陛下先去看一些东西……”
人已经站在这里了,楚茨院包括夏楚都已经被他围在里面,插翅也难飞,赵绵泽此时虽有满腔的愤怒与恼意,恨不得把夏楚拎出来问个仔细。但他确实也并未想好,见到了她,到底要怎样待她,能够怎样待她。
如此一来,既然她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他也不急于一时,更不急着马上与她撕破脸,留一点时间思考缓冲一下也是好的。
闻言,他冷笑一声。
“带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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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夏初七的思维混沌了,但脑子并没有停止转动。她很清楚,赵绵泽不会无缘无故的夤夜来访。凭着她敏锐的第六感,几乎下意识的,她便觉得是她怀孕之事被人泄露了出去。只不过,到底是她自己不小心被阿记和卢辉等人察觉到了,还是楚茨院里有内鬼告了密,她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这个地方离魏国公府有些距离。
所以,上头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但即便隔着厚厚的泥土,似乎也可以感觉到空气里的硝烟味。
“赵十九……”
她呻吟着,揪紧被子。明明闷热得如同蒸笼,心脏却仿若在经历数九寒天,冰冷一片。不知晴岚他们如何了?也不知这个秘密的甬道会不会被人发现?想到魏国公府里正在面临的一切,她紧张得宫缩更是频繁与疼痛。
“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受牵连……”
“不要管那么多,爷自有主张。”赵樽一只手半环着她的身子,一只手在她小腹上按她说的法子轻轻揉动,“你只管顾着自己,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恩怨情仇,你都不必再考虑,一切交给我。”
他目光焦灼如刺,但声音还算平静。
她点了点头,把她放入他的掌心。
他把她的手包在掌中,握成拳头。
“啊……嘶……”
夏初七一直想要忍着痛,可她还是太过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真不和世间任何一种疼痛类似。说它是甜蜜的折腾也对,说它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为过。她紧紧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呻吟出来,一句比一句凄厉。
“爷……要生了……鼓励我……”
“阿七,用力!”
凭着仅有的生产知识,赵樽为她打着气,抚在她额头的手,也忍不住微微发颤。他经过生死,经过战争,经过鲜血,但他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尤其还是自己的女人生自己的孩子,其担忧之心可想而知。
地下堂里,一股子血腥之气。原本洁白的床褥上,早已猩红一片,那被鲜血浸染过的被子带了一片片血色,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颜色,生生刺痛着他的心脏。
他吻着她的手,一下又一下。
“阿七,若是可以,爷愿替你生。”
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逗笑了夏初七。
“噗”一声,小腹里下坠般的疼痛感,似乎是好了许多。她放松了紧咬的唇,满头大汗地抓紧他的手,抽气道:“好,说好了。下一世,我为男,你为女。你生孩子,我为你接生……啊……”
话未说完,她又一次疼痛叫喊。
“阿七……放松些。再来!用力……”
听着他的声音,她想放松,可肩膀紧绷一般瑟缩着,腹部的抽痛如同浪潮一般涌来。一波接一波,推过来,击过去,一次比一次密,一次比一次痛。然而,羊水破了,宫口开了,无论她怎样用力,小十九就不肯出来。
她颤抖着手摸向腹部。
慢慢的,她面色凛了,冷了,凉了。
原本好好的胎位,在生产时竟然横了。
不听话的小十九啊,你这是想折腾死你娘。
她苦笑一声,呻吟着,又困又痛又累,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让她想要闭上眼睛再也不醒过来。甚至说荒唐的想,不要再生了。
“赵十九,我支撑不住了……好累……”
“阿七,你再坚持一下。”
她点点头,恍惚之间,看着他面上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道常说的话,有些相信了。生孩子果然会要了她的命——这就是命,谁也躲不过的。
想到此,她心脏一沉,冷灵了一下。
不行。即便要死,她也不能这样死。
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猛地抓紧赵樽的手,再也顾不得什么女性的羞涩,什么在心爱之人面前的骄傲,她紧张的张着嘴,冷汗淋漓地喊他。
“你拿剪刀……酒,消毒……”
“怎么?”赵樽紧张的反握他,不明所以。
“拿剪刀……”她身子在颤抖,“把下面剪开。”
“不!”赵樽惊愕的看着她,神色极是吓人。
“生不出的时候,用剪刀剪开……是正常的。”后世顺产很多都这么干,但此时此刻,夏初七没法子为她普及产科知识,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迫他就范,“赵十九,你听我说……咱们的孩儿,不,不太听话了。他没有顺着下来……若是再不剪开,我与他恐怕都活不成了……你相信我,我的话。”
“阿七……”赵樽看着她苍白的脸,擦拭着她的冷汗,又朝外大声喊了一句“甲一”,然后道,“稳婆马上就来,阿七你再忍一忍。为了爷,忍一忍。”
“没,没用的。”夏初七摇了摇头,望着他冷汗淋漓的额头,觉得心脏上仿若有刀子在剌拉,一下比一下来得钝痛。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这般的脆弱,生命也是这般的脆弱,“稳婆来了也没用……结果是,是一样的……赵十九,你听我的……我感觉我……”
说到此,她虚弱地笑了笑。
她想说她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感觉到心力在一寸一寸耗尽,感觉死亡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她。而且,这一次与回光返照楼里的等死不同。
在回光返照楼,她不必痛着死。
而这一回,她得活活痛死了。
“阿七……爷不会让你死的。”
他慌乱的拉开被子,扒开她的两条腿,就像真正的产婆那般,顾不得她身下的血污,顾不得一切的脏物,只想把他们的孩儿拽出来。她没有逃避,但也不想他再做一些无谓的举措,只半阖着眼,按住他的手。
“赵十九,快,按我说的做。我想看看我们的孩子……”
她是一个女人,却从来都不是一个有着传统道德观的女人。可是在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能够在临死之前,为心爱之人留下一个孩儿,也是人生大幸。
至少这样,在没有了她之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在她独自一人守在幽冥地府的奈何桥上等待他来聚的日子里,他冷寂的身边,还有一个她的孩子相陪伴。
“就算要死,我也想看看孩子……抱一抱他再死……赵十九……你成全我……”
“谁说你会死?”赵樽寒着脸吼了一句,猛地拿过边上早已准备好的烈酒,浸泡了剪刀,几近疯狂地摸索着伸到她的身下,一双赤红的眼睛仿若滴血。
“阿七,你不准说傻话。在爷在,你死不了。”
夏初七勉强一笑,“爷,辗转时空,穿越古今,我能遇见你,为你生孩儿……此生,足够。”
赵樽未有停下动作,声音却越来越冷。
“阿七你信不信?你若敢死,我会让所有人为你陪葬——包括我,还有我们的孩儿。”
听着他疯狂的声音,夏初七目光一凛,“赵十九,你疯了?没了我,你还有我们的孩儿,还有天下……”
“天下虽重,却不及你。孩儿虽爱,也不过你。”
夏初七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耗尽了力气,身体虚弱得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儿,嘴皮一张一合着,呻吟着,在他的剪刀袭来时,痛得身子颤抖一下,再也无力挣扎。
没有麻药生生剪开是什么感觉?她痛得想骂人,痛得想干脆死过去算了。可却有更大的勇气在支撑着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的信念,让她终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咬住枕头,用力——
“活下去,用力。”
“用力,活下去!”
他的声音有惶恐,有不安,有命令,有冷厉。夏初七耳朵“嗡嗡”直响,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她感觉到他微微低头,唇落在她的唇上,四唇交接,温热的爱意,慢慢的弥散,那是力量,那是摧枯拉朽的力量。
“下雨了吗?”她撕心裂肺的痛呼。
“不,那是汗……”
“不,那是爷……你的泪。”
一阵冷风吹来,她虚弱地张了张嘴,身下突地一沉,紧绷的腹部猛地一松,耳边“哇”一声,一道婴儿嘹亮的哭声,像一条拯救她走出深渊的绳索。
她无声地哭了出来。
幸福开了门……
死亡开了锁……
她的面前,光线越来越暗。
汗水与泪水模糊了她的眼,恍惚之间,她听见稳婆急匆匆进来的声音,她听见稳婆在大声斥责男人怎么能守着妇人生产,怎么能亲自为妇人接生,她也听见有人在笑着说恭喜,恭喜他们得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千金,她仿若也感受到了赵十九双手是血的抱紧她的身子,摇晃着她,在说些什么。
她没有力气再回答。
松懈下来的心,经不住再折腾。
但是她还是不得不叮嘱了一句。
“赵十九……你……别忘,为我缝合……”
~
楚茨院的书房,赵绵泽以前没有来过。
可今日一踏入,才发现这里全部都是他自己的痕迹。一个花梨木的书架上面,书都是新的,夏楚从来没有翻过,可书架下面的大画筒里,却有无数被她翻得有些陈旧的画作。
每一张画作,都出自夏楚之后。而画作上面,每一个人物都是他自己。她把他画得很丑,却把他的日常都通通付诸在了纸上。绵泽吹笛、绵泽抚琴、绵泽读书、绵泽望月、绵泽游园、绵泽吟诗、绵泽骑射、绵泽……每一幅图的内容不一,有阴有暗,有日出有夕阳,有落英有细雨,几乎充斥了他们两个人那一段岁月。
“这般念着朕,你又为何……”
他自信自语着,不经意抬头看向跟着身边的阿记。
“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这般易变心的吗?”
阿记微微一愣,目光落在案桌上那两个写着“绵泽和楚七”的泥娃娃上。看着两个相依相靠的泥娃娃,她视线有些飘,可语气却有些淡。
“回陛下,卑职不懂。”
“是啊。”赵绵泽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她,只把那一双泥娃娃拿了起来,扣在手心端详着,手指一遍一遍的摩挲着,自嘲一笑,“你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知女子心事?”
阿记半垂着头,没有回答他。赵绵泽自说自话完了,突地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垂手立在门边的晴岚。
“你家小姐想让我看的东西,我都看完了。如今,你可以带我去瞧她了吗?”
七小姐其实从未让赵绵泽来看过这些东西,晴岚那样说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拖延时间,能拖一时是一时。如今见他问起,心跳了一瞬,竟不知如何相答。
只一瞬,她灵光一闪。
“奴婢这里,还有一个七小姐为陛下写的东西。”
“何时所写?”赵绵泽很注重这个。
晴岚默了默,“奴婢记得,好像是五日前。”
那东西自然不是夏初七为了赵绵泽写的。而是她那几日因思念赵樽情切,无聊之余,随手把前世在网络上看见的一个段子抄出来的。可晴岚不知原委,只觉得那些词儿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还能软一软赵绵泽的心,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他或许也能手下留情。
想到此,她赶紧把那幅字拿过来交给赵绵泽。
赵绵泽微微一眯眼,目光定住。
只见上面写着——
我为你写下江山如画,你却让我蹉跎了一生似水年华;
我为你丫丫电子书君临天下,你却让我破碎了两世青梅竹马;
我为你种下十里桃花,你却让我沐浴了三年半城烟沙;
我为你赋下凭栏相挂,你却让我等候了四曲唱念做打;
我为你害下相思如麻,你却让我虚度了五载老树昏鸦;
我为你忍下浪迹天涯,你却让我承受了六次丢盔弃甲;
我为你隐下眉间朱砂,你却让我痴笑了七碗砒霜杀伐;
我为你染下青丝白发,你却让我力竭了八声嘶鸣黯哑;
我为你败下山河欲塌,你却让我听闻了九月倾城佳话;
我为你许下倾国以嫁,你却让我叹息了十句白衣非他。
……
原来她心里并非完全没有他的。
把那幅字紧紧扣在手心,先前的恼恨淡了不少。
他望向晴岚,缓和了语气,“她的心思,朕都明白了。但该面对的事,总该面对,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走吧,领朕去瞧瞧她!”
他的话,令晴岚心脏惊惧一跳。
躲避不是办法?这意思是他是知道了七小姐怀孕的事儿?
她没有敢再问,赵绵泽也没有再说话,只把那两个泥娃娃捏在手中,柔声一笑,大步出了书房,径直往夏初七居住的内室而去。
晴岚走在前方带路,每一步都在计算着,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吊在了悬崖之上,紧张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
七小姐自然是不会在内室的。
等一下赵绵泽看不见七小姐,她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来搪塞?说她外出未归,因为怕被他发现,自己这才撒谎哄骗他的?如此一来,也能缓冲一下。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赵绵泽不知道床底的密道。
晴岚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就在赵绵泽的手推开房门的一瞬,心脏猛地一停,却听见身后传来焦玉匆忙的喊声。
“陛下,含章殿来人急报。”
赵绵泽收回手,淡淡回头,“何事?”
焦玉的脸面灰败一片,像只霜打的茄子。
“太皇太后疴疾发作,咳嗽吐血,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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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各有各的杀手锏 !!
太皇太后薨了?
焦玉的一句话如同天际闷雷,一炸响,入耳的人纷纷一怔,好半晌都回不过神儿来。
赵绵泽定在当场,一动不动。
晴岚瞄他一眼,暗中松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不敢上前,不敢相劝,更不敢吭声儿,只能静观其变,寻思他若是放弃进房,转身离去才好。
冷寂中,焦玉顿了一下,低低道,“陛下,如今宫中已是乱成一片,要不要先行回宫处理?”
赵绵泽目光凉凉的,迟疑一瞬,再次落在房门上。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见一见小七。”
“来都来了”是一句极是魔力的话,它简单的四个字,却可以说服很多人的不情愿。在“来都来了,看一眼又不费事”的心理状态下,无人再相劝。赵绵泽也不给人相劝的机会,猛一把推开房门。
“来都来了,那就进来坐吧。”他脚未迈入,屋子正中的床帐里却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似讥笑,似调侃,又似怨念,却清柔得闻之若醉。
赵绵泽身躯微微一僵,但他只停顿一瞬,便再次迈开了步子。没有回应,更无斟酌,径直站在了床榻前约摸三尺远,方才低低出声。
“是,来都来了,皇后也不愿一见?”
帐帘迎风微拂,里面的人静了一下,又是一笑。
“陛下还真是不怕天劫?来一趟魏国公府,自己差一点性命不保不说,如今连太皇太后都应了劫。你若再执意见我,就不怕再出些什么事端来?”
她这句话换了往常说来,肯定无人相信。但眼下赵绵泽遇袭若说有人刻意,那太皇太后的死,却是事实。所以,不管赵绵泽信不信,反正旁边的人是信了。第一个上前阻止的人是何承安,他额头滴着汗,鞠着身子的样子极是谦卑,声音也有浓浓的怯意。
“陛下!皇后娘娘说得极是在理。天劫一说,不可小觑,反正您与娘娘的大婚也没几月了,不如先回宫,处理正事为上。”
“你怕?”赵绵泽冷了眼,声音阴霾。
“奴才……不,不怕。”何承安说不怕,可怎能不怕?要知道先前那一只冷箭离他近几寸的距离而已。一不小心,那提前应了“天劫”的人就是他了。他荣华富贵还没来入及享,才不想平白无故就殁了命。
“嘿嘿,奴才贱命一条,死伤不惧。只是忧心着陛下的龙体康健,才请陛下不要……”
“闭嘴!”
赵绵泽怎会不了解这厮的脾性?尤其如今,他人都走到了床前了,夏初七越是不想见他,越是推托,他越是心底生疑,越是想要证实。
大抵是太皇太后的死,加上今天的遇袭,再加上夏初七的拒绝,让他耐性用尽,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猛一把挥开何承安的手便大步过去,走到夏初七的帐前,抬手便要撩帐。
“赵绵泽!”夏初七直呼其名,声音冷厉,“你要做甚?”
“皇后百般推诿,不肯见朕。既如此,朕只好自己动手了。”
冷冷一哼,他沉着嗓子说罢,突地撩开帐子。
可帐内的情形却与他的想象不太一样。帐子里的女人躺在床上,像是没有穿衣服,白皙的两边削肩裸露在外,除了面色稍稍发白,头发略微凌乱,样子稍带憔悴之外,并无任何异常。更为紧要的是,虽然她身上盖着被子,但被子并不厚,身体曲线一眼可见。腹部平平,与消息上说近八个月的身孕也不太相符。
看他怔住,夏初七笑着捋了一下头发,又提提被子,打了个哈欠。
“我习惯了裸睡,让陛下见笑了。”
再看一眼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深。夏初七见状,娇声一笑,“可我即便裸睡有罪,陛下想要责罚,这般不请自入,撩帐窥视,会不会也有损帝王威严?”
什么“裸睡有罪”?她完全是在拆东墙补西墙。
赵绵泽心里有怨,但听她魔音一般的奚落声,蹙着眉头,脸上也略有一些发烧。不管如何,他是一个有良好出身受过良好教育的皇族男子,大半夜闯入姑娘的房门,强行拉开帐子本就不是君子所为,如今想看的东西没有看见,反倒让夏初七给揪住了小辫子,着实狼狈。
“既然陛下来都来了,太皇太后的事也不想管了,那便先在外头吃口茶等着,容我更了衣裳,再来相陪如何?”夏初七此时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自是不想与他久谈。笑着激将完他,又扭头看向脸色灰白不均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怎的不懂事?”
“啊”一声,那货还在发傻。
夏初七嗔怨一瞥,“陛下都来了,还不请出去吃茶?”
郑二宝这时方才从恐慌中回过神,目光从她瘪掉的腹部收回来,长吁了一口浊气。
“嗳!奴才省得,这便去——”
“不必了。”赵绵泽打断了他,目光一闪,负手背转过身去,面向着门口,低低道,“朕这便回要宫去了,皇后身子不好,便在府中将息着吧,往后,不要再随意出府,以免生事。”
靠!生事的人,分明就是他吧?
见他拂衣要走,夏初七唇角一翘,突地叫住他,“陛下等一下。”
她娇声一唤,赵绵泽便如同被猫儿抓了心,迫不及待地回头。
“何事?”
夏初七噙笑的目光看向了桌案。桌案上的一个檀木托盘里,有今儿晚间赵樽过来时带的几条青绿黄瓜,翠生生看着格外惹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似笑非笑地道,“那几条黄瓜都是新鲜的,我托人去摘的,陛下带回去用罢。”
赵绵泽目光一凝,不明所以。
她眉目一扬,呵呵一笑,又道,“宫中珍馐佳肴不少,黄瓜实在是寻常俗物。可到底是我的心意,陛下就收下吧?若是您吃不着,宫中妃嫔那样多,总有吃得着。即便妃嫔们也吃不着,但总归用得着。毕竟仅凭陛下一人之身,即使有心,恐也无力,难免疏于关照六宫。不能日日前去,送几条黄瓜安抚,也是圣心恩泽。”
文绉绉“喳喳喳”说了一堆,等她说到最末,赵绵泽才总算懂了她的意思。
微眯着眼,他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女人,有些不敢置信。
这样的话,普天之下,除了楚七,恐无他人尔!
想了想,他低头笑了笑,转头看向何承安。
“收下,回宫送给娘娘们。”
“是。”何承安抹了一脑门儿的冷汗。
夏初七的肚子没有孕相,宫中之事也确实急迫,赵绵泽没有再耽搁,领着人匆匆出了楚茨院,便离开了魏国公府。夏初七目送他的衣角摆出门槛儿,紧攥的拳头方才松了开,长长吐了一口气,瘫倒在了床上。
好险!
先前在地下堂里要死要活时,她还怨怼她那小闺女为何偏生要选择这个时候出生。如今再一想来,她家这个小宝贝,是世上最懂事贴心的孩儿了。
她的出生,是保护了她的爹娘啊。若不是她提前出生,哪怕再多等几个时辰,恐怕也将酿成大祸。若不是赵樽抢了先机,搞掉了太皇太后,今儿之事恐怕也不容易这般善了。
一切都是天意。
只是,道常大师说“儿生母死”,如今女儿出生了,她却没有事,还好端端的活着,女儿也好好的,是不是代表她生女儿没事,生儿子才会有事?
闭上眼,她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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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绵泽从魏国公府回到含章殿的时候,宫中纷乱未止。太皇太后已由孙嬷嬷等几位近身的侍人换上了寿衣,正安详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看上去并无痛苦,算得是寿终正寝。
打从赵绵泽记事时起,他这位皇祖母待他就是极为亲厚的。在他的心中,皇祖母仁厚宽和,贤德端方,跟着皇祖父日夜操劳,为国为家,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如今突然离世,他想起近段时间以来她的循循善诱,不免肝肠寸断,情不自禁飙出了几滴孝孙之泪。
“皇祖母,您怎的就这样去了?不等见上孙儿一面……”
“主子啊!奴婢……索性也随了你去才好……”孙嬷嬷侍候太皇太后的时间最长,也忍不住跟着痛哭流涕,呼天抢地。
一时间,殿中哭声阵阵,呜咽声声,好不哀婉。
兰子安抹着眼泪儿,托了一件孝服,走上前来。
“陛下,太皇太后得见佛祖,已然宾天,请陛下服孝。”
“嗯”一声,赵绵泽哽咽着点点头,由着何承安和兰子安侍候着换上了孝服,奔至床边,对着太皇太后的遗体再一次低低呜咽。帝王之泪,引得殿中悲恸万分。
好一会子,看时间差不多了,兰子安吸着鼻子,躬身谏劝。
“陛下还请节哀,太皇太后大行已去,但身后之事还未安顿……”
经他这么一提醒,赵绵泽像是方才想起似的,回头看他一眼,赞许的点下头,哑着嗓子道,“皇祖父重病在床,久居乾清宫,朕一人肩着江山社稷之重,正想要多多聆听皇祖母之教训,她老人家就先行了一步。诸位爱卿,遭此祸事,朕心甚乱,如此,太皇太后身后之事,就有劳诸位了。”
“陛下节哀,臣等万死不辞——”
含章殿内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不止。
表演性质的作秀完毕,孝子贤孙们经过半盏茶的工夫讨论之后,把拟好的数十个太皇太后的谥号都呈给了赵绵泽。
“请陛下定夺太皇太后尊号。”
一个尊贵的女人,一生富贵荣华享尽,最后的荣誉都赋予了一个谥号。
赵绵泽眼圈通红,拿起草拟的谥号一一看完,提起案上御笔,勾出一个“孝圣恭宪仁肃慈惠庄和敬天承德皇太后”交给了兰子安。等他领命退下,方才拿手指撑着额头,悲痛万分地哽咽出声。
“太皇太后大行,天下举哀。传朕旨意,拟八百里加急文书通告四海,晓谕藩王。命安王、宁王、湘王、吴王等火速回京奔丧,令在京的秦王、晋王、肃王偕同治丧。各部、院、寺、司、府及各地大小官员,在大行太皇太后治丧期间,不得娱乐,不得歌舞,不得婚嫁,不得庆寿,不得……违者严惩不贷。”
末了,他围视一圈,又哀容满面的一叹,补充了一句。
“为太皇太后举丧,用兵实为不吉不孝。传朕旨意,从即日起,无朕之口谕及诏书,不论京畿内外,各大营、卫、所均不许调动一兵一卒。违令者,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这一道前面妥妥的全是例行公事,后面补充的一句来得甚为蹊跷,却也严重。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赵绵泽很明显提高了警惕,也实实在在地反应了他这个经洪泰帝二十多年悉心培养的新君,一副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其实有一副铁腕政治的心肠。
众位臣工各有各的任务,纷纷跪拜退下准备治丧之事,只有赵楷一人留了下来。他恭顺地立于丹墀之下,扛手禀报。
“陛下,魏国公府的刺客有眉目了。”
“说!”赵绵泽只有一个字,神色哀痛。
赵楷看一眼左右,欲言又止。赵绵泽眉头一皱,抬手摆了摆,等何承安和焦玉等左右侍候之人都退了下去,方才温软着嗓子,有礼有节地道,“六叔请说,到底何人所为?”
“回陛下,臣将在魏国公府擒获的贼人押入大牢,连夜进行了审讯。但臣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口中呼着主公,其实却是……”赵楷拖着声音,瞄他一眼,迟疑一瞬才补充道:“……是秦王的人。”
似乎也没有想到刺客会是赵构的人,赵绵泽略有一些吃惊。
“此话当真?”
赵楷不答反问,“难不成陛下以为是……晋王?”
他这样反问一国之君,其实有些逾越礼制。但赵楷素来与赵绵泽亲厚,又是他的心腹之人,手上带着一支与赵绵泽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大内禁军,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样的地步,比之他人确实亲厚了许多。
赵绵泽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脸色微微一沉,转了话题。
“六叔,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陛下只管吩咐。”赵楷低下阴沉的眉目。
“太皇太后大行,京师防务尤其重要……”赵绵泽沉着声音,说了好大一通关于京师防务的事情。就在赵楷以为他真的只是关心皇都安危之时,他却眉头一皱,面上添上一分说不出来的杀机,寒了声儿道:“借此机会,设卡清查,昨夜京师可有幼婴出生?一旦有的婴孩,全部查实身家父母,一一报来。”
赵楷微微一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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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七月十九,也是赵樽与夏初七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日子。这天晚上,京师发生了许多的大事。
比如建章皇帝前往魏国公府遭到刺客伏击,差一点殒命于此。比如太皇太后因疾薨于含章殿南殿,宫中一时大乱。又比如,太皇太后大行之后,京师城一片唏嘘骚乱,许多个日夜都未消停。长街深巷,酒楼茶肆之中,无一处都活动着禁卫军的身影。他们目的性不明确,就像炸营一般,到处设卡戒严,甚至入宅敲门。
百姓纷纷猜忌,此举与太皇太后的死因有关。却无人知晓,个中真正的实因。
据后世不入流的野史学家姒锦记载,自这一晚起,狼与狼之间的殊死较量,再一次掀起了高潮。乃至延续数年,其惨烈之态,其惊心动魄,令人扼腕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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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下的如花酒肆,灯烛俱灭。
夜风拂过酒肆的后院,飘来一股股清醇的酒香。
酒香过处,那是神鬼俱寂。在那一条耗费了赵樽不少工时的酒窖里,此时灯火通明,冷风萧瑟而下,将地下室里的阴冷与潮湿,合着酒香,添上一抹诡谲异常的气氛。
寂静之中,酒窖里的几个人谧静着,没有吭声儿。
这时,“吱呀”一声,地窖的木门拉开了。从台阶之上,急匆匆卷下来一人,他身着一袭藏青的袍服,腰上佩刀,一脸凝重之色。
“殿下,幸不辱使命。”
酒窖里居尊的软椅上,坐着一个雍容风华的男人。他正是“初当爹”的晋王赵樽。他冷寂着脸,怀里抱着一个已然熟睡的小婴儿。小婴儿脸上的皮肤粉嫩嫩、红扑扑又皱巴巴,一看便知是刚生出的稚子。而晋王的脸上却是一种即紧张又紧绷的表情,一双手臂僵硬着,以至于那个婴儿不像是被他抱着,却像是被托着——被他紧紧托着的一件宝贝。
“杀了?”他问。
陈景缓缓走到他面前,瞄一眼小婴儿翕动的鼻息,松了一口气,目光方才投注在他冷峻的面上,再次行礼,语声肃然。
“是!因了一个不得不杀的理由。”
他先前得到的命令,只是利用太皇太后让赵绵泽速速返宫。赵樽在命令里没有说“不杀”,但确实也没有下“杀”的命令。认真说来,陈景的行为算是自作主张。他深知赵樽最讨厌这样的人,目光不免闪烁。
“卑职擅自行动,请殿下降罪!”
赵樽眉头狠狠一蹙,抬起头来,巡视着他的脸。
“既然是不得不杀,那杀了便是当杀!”
他这话有些绕口,但陈景却也听懂了,殿下并没有多少责备他的意思。紧绷的心思微微一松,他没再犹豫,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单膝跪地,呈了上去。
“请殿下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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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对峙与意外!
那是一本线装的老旧手札。
手札上的字体绢秀婉约,一看便知是出自妇人之手。仔细一点说,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手札有些厚,涉及的内容很广。
其中包括张氏与洪泰爷韶华春遇时,那美好且让她终身难忘的洞房花烛的美好;也包括她第一次亲自了结洪泰爷的女人时心里的紧张与害怕;包括她陷害贡妃早产,让赵樽的出身显得“扑朔迷离”,并洪泰帝的疑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六宫众人视贡妃为洪水猛兽的沾沾自喜;包括她令人模仿贡妃的字体在她私藏的前朝末帝画像上题诗,并引六岁的赵樽发现,引发那一年的宫闱巨变;包括她挑唆东方阿木尔在东苑刺杀夏初七……
一桩桩,一件件。
一件件,一桩桩。
无一处,不是劣迹。
当然,她把过往数十年所做的恶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给旁人观看的。她记录手札的目的,是为了用来在佛祖的面前忏悔。因为在每一桩事情的后面,都由它的“罪恶成因”,以及“信徒张氏”所行所为的不得已。
一边信佛,一边忏悔,一边儿继续行杀戮之事,并且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为自己辩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像太皇太后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少。他们蒙蔽了自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后,还试图去蒙蔽佛祖,想让佛祖也相信,她其实大贤,其实善良,其实不愿意。只可惜,佛祖到底还是万能的,他看破世间迷雾,了悟罪恶根源,终是收走了这个伪善之人的性命。
酒窖里,光线遮掩了众人的面孔。
静谧之中,许久没有人吭声儿。
他们看着赵樽,也看着赵樽怀里那个呼吸绵长的小婴儿,再对比写那手札之人的行径,都不免后怕。若不是赵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怀孕之事瞒了个滴水不漏,让她知晓这个孩儿的存在,那么此刻,这小奶娃还能嗫嚅着唇,躺在她父亲的怀里呼呼大睡吗?
赵樽冷锐的眼,微微一眯。
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儿,他深吸一口气,抖了抖手上的东西。
“叮!”一声,一个物什从他手中布包落下。
那是随着手札被陈景包过来的一只木钗子。一只很廉价、很简单的木钗子。是洪泰爷未登极之前领张氏出游,在民间置下的。她手札上说,她并不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仪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个地方,与她的男人一道,种上三两亩菜畦,养一群鸡鸭,生两三个儿女,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地活在青水绿水之间,做一名普通农妇。
平凡之人羡慕高位者的富贵荣华。
高位之人羡慕平凡者的简单纯粹。
不管哪一种羡慕,何尝不都是不知足?
“若不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又岂会杀人如麻水难收?”
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张氏亲笔所写。
赵樽放下木钗子,目光冷了冷,拿着它端详着,久久不语。
归根结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潜心礼佛。
可恨意战胜本心,她到底还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这个女人曾经在他的悲惨童年里,给过他唯一的母爱。在他无数次怀疑她的时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样在无数次说服自己。那真的只是爱,母亲对稚子的爱。那些笑脸假不了,那些温言软语假不了,那些嘘寒问暖的关怀更是假不了。
只可惜,或许她真的执着过想要成为一个大贤大德的皇后,但冷宫里的凄风冷雨,终究泯灭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写成了无声的黑幕,回首一看,处处繁华,却凋敝如秋。
酒窖里,烛火摇曳着惨白的光。赵樽的脸,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暗然、冷漠、疏远、无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爷,有了这个手札,事情便好办了。”
陈景瞄他一眼,扛手上前沉声道。
有了这个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贤德”之身都将会灰飞湮灭;有了这个手札,赵樽的“身世之谜”,那一根蜇了洪泰爷一辈子的刺,都可以拔开云雾……
“晚了。”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母爱温厚?
谁能补回他错位的年少天真?
谁又能补回他蹉跎的往昔岁月?
他本该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载的颠沛流离,还有京师城里正在上演的满目硝烟。早已覆盖了他残垣断壁般的心肠。那里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尘埃。能为他做主的洪泰爷还躺在乾清宫,他的来日怎样也逃不开刀光剑影的厮杀与搏弈。
掌心中的温热,他给了她的女儿。
任由手扎滑落,他寂寂一笑。
“收起来吧。”
陈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论太皇太后为人如何,可赵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对她的情分究竟怎样,旁人永远也弄不明白。
想到此,陈景不免紧张。他的语气,又一次凝重了,“爷,今晚之事,是属下思虑不周,未有顾及殿下与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情?”赵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没带一分情绪,声音也倏地沉了下来,“能让她寿终正寝,算是我顾及母子之情了。”
陈景微微一愕,还未有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又冷冷道,“那份圣旨没有找到?”
“手札正是属下寻找圣旨时找到的。”陈景朝他摇了摇头,“依属下看,圣旨应当还在崔英达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阉货放在了哪里。不过爷,我虽不知圣旨内容,却猜想,也许并非与爷想的一样?”
“我怎想的?”赵樽凉凉看他。
陈景被他的话噎住,诧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颔首道,“属下不知。”
赵樽揽了揽怀里仍在熟睡的小婴儿,掌心抚在她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么,不管那把刀是正面还是反面,或者刀口只是向着外面,你都会无法安枕的……”
“懂了。”
他这会子情绪不好,说什么陈景都只是得应,不敢触了他的逆鳞。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却没了兴致,只转眼,便岔到了别处。
“过来没留尾巴吧?”
陈景微微皱眉,“请殿下放心。”
赵樽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陈景曾经是他的侍卫长,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赵樽又怎会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巡视了好一会她粉嫩的脸颊,方才收回视线,敛眉看向陈景。
“外间情况如何?”
陈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禀报了一下宫中情况,随即瞄一眼被爷当着宝贝的小东西,又皱起眉头,“今儿夜里禁卫军搜查甚严,这会子正疯了一般在大街小巷里乱蹿……小郡主还这般小,何时会哭闹也说不准,这样一来,恐怕今晚不能如计划那般送走,还得呆上两日再说……”
“她很乖。”赵樽答非所问,低头看了一眼孩儿,又道,“但你说得对。”
这不是废话么?
陈景嘴角抽搐一下,觉得做爹的人很诡异。可赵樽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语病,只是诚心的赞美自己的女儿懂事而已。
不过,这么小的孩儿,折腾掉了阿七大半条命得来的宝贝,又未足月生产,若是任由她在暗不见天光的地底下呆上几日,赵樽又实在有些不忍心。
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才是。
他正自思量着,外面突地传来三道“咚”声。那是他与丙一约定的暗号,这般声响,代表是自己人来了。
赵樽轻咳一声回应。
很快,酒窖高高的台阶上面,一前一后走下来两个人。让酒窖众人略略吃惊的是,来的人不仅有定安侯陈大牛,还有长公主赵如娜。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
陈大牛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不敢看赵樽的眼睛。赵如娜却是笑意吟吟,手上揽了一个竹笥,里头装了好些吃食和小孩儿衣物,目光晶亮兴奋。
走到赵樽的面前,看着他冷寂无波的面孔,陈大牛头皮麻了一下,偷撩赵如娜一眼,语气支吾起来。
“殿,殿下,俺是被跟踪的。”
“侯爷,你在说什么?”赵如娜笑着看他。
陈大牛嘴角一抽,嘿嘿笑道:“俺啥也没说,反正殿下是懂得俺的。”
赵如娜抿紧了嘴巴,侧过头去,见他正好也在盯着自己,迅速垂下头,咬着下唇,委屈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刚出生的小郡主而已,侯爷看我的样子,像是坏人吗?”
陈大牛一噎:“不是!”
赵如娜借机剜他,“我不是,那谁是?”
陈大牛翻个白眼,“我。”
赵如娜轻轻一笑,“哦,原来这样?”
知晓被媳妇儿算计,陈大牛倒也不生气,反倒嘿嘿一乐,凑近了头去,压低嗓子在她耳边儿道,“媳妇儿,俺这般听话,今日回家可不可以不抄写《三字经》了?”
赵如娜瞥他一眼,笑得眉眼微弯,“不行。”
美人一笑足倾城。
陈大牛一肚子关于“识文断字”的怨怼,都融化在了她那一丝浅浅淡淡的笑痕里,瞬间晕头转向,搓着手点了点头,“唉,抄便抄吧。只是抄不好,你也别罚俺睡地上。你晓得的,不是俺不努力学,是俺脑子不好使。”
“晓得了。”赵如娜笑容如沐春风。
若说陈大牛这个人的脑子真不好使,那绝对是假的,骗人的。他经过那般多的血雨腥风,沧桑巨变,即便为人憨直木讷了一点,但脑子绝对还是好用的。可就是他这样的人,在赵如娜面前,再多的心机都直接付了流水。赵如娜博古通今,知书达理,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女中儒者,吃住他绰绰有余。
美人配王侯,文盲配智者,全天下人都在为当初赵如娜的“受辱下嫁”而唏嘘,但他两个显然乐在其中,把这一桩残缺的婚配活生生处成了一件天赐良缘。
他二人犹自说笑,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揉额叹息。这些日子以来,定安侯惧内之名越传越远,惧内之实也越来越严重,但到底很少被人瞧见。如今一看方知原来已经惧到了这样的地步。赵樽摇了摇头,把怀里的小婴儿换了一个方向托住,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轻咳一声,有意无意瞄向陈大牛。
“你两个打算就地恩爱一场方了?”
陈大牛虎躯一震,登时烧红了双颊,一脸无辜的嘿嘿有声儿,只笑不答。而赵如娜一双如同江南烟波般的眸子,微微一闪,红着耳根子,却比他镇定了许多。
“十九皇叔,今日侄女未与通晓便冒昧前来,不关侯爷的事儿,侄女自会向您解释……”
“不必解释。”赵樽唇角微掀,似笑非笑的看她,“楚七怀孕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赵如娜微微一笑,踩着细碎的脚步,摇着娉婷的身姿移到他的身边儿,缓缓弯下腰,先好奇地碰了碰熟睡了还嘟着嘴巴的小小孩儿,方才低低道,“我知道此事比十九叔还要早。早在渤海湾被曹志行伏击那一晚,我便知道了。”
那一晚岳医官为夏初七诊脉时说,她若是女儿之身便是喜脉。但此事跟着就被夏初七自己用“高超医术”给驳斥了。随后,赵如娜从没有问过她,更没有就此事问过陈大牛,陈大牛也一直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知道,如今听她解释,竟是一愣。
“媳妇儿你……为何早不说?”
“你不是妨着我么?”赵如娜哭笑不得,看着他憨憨的样子,苦笑道,“我若是告诉你,我一直都晓得此事,你岂不是夜不能寐,食不吃味,生怕我去找皇兄告了密?既如此,我索性装着不知了。”
说起“告密”,赵樽神色微微一凛。
像是想到什么,他看了身边伫立的丙一,沉了声,“楚茨院的事,查一下。”
丙一点头应了一声“是”,没再多言。
此事泄密泄得有些蹊跷,但如果说是夏初七身边的人向赵绵泽告了密,却又不像。因为从赵绵泽的行为来看,他明显不知有如花酒肆的地下通道。所以,丙一的第一反应,还是夏初七不小心被阿记那些侍卫发现的孕相。
话题在中间被打了个岔,但方向却没变。
迟疑一下,赵如娜直奔主题。
“十九皇叔,侄女今日来,是接妹妹回去的。”
赵樽微微抬眯,看着她,并不言语。
赵如娜微微一笑,“我皇兄那个人,我极是了解。他心里生了疑,便不会轻易罢手。对你和楚七来说,如今这个孩儿……”顿一下,她敛住笑容,“恕我直言,她如今是你们两个的累赘,只会害了你们。”
赵樽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眉头一蹙。
“我的女儿,永不会是我的累赘。我自有法子护她周全!”
“十九皇叔。”赵如娜轻轻一笑,“我知你心情。不过,若是楚七如今在这里,她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孩儿还小,外面搜查又严,让她跟着你们,实在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不仅她会涉险,你们也会跟着涉险。但是我带回去却不同。”
“你带回去他就不怀疑了?”赵樽冷笑。
“我早有准备。”赵如娜应了一句,想到自己不争气的肚子,瞄一眼小婴儿,声音有些低沉,“十九皇叔晓得的,我一直没有为侯爷孕育有子嗣。深院寂寞,去领养一个孩儿,也是应当的。皇兄即便有怀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更何况……”
说到此处,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赵樽唇角一勾,“何况什么?”
赵如娜瞄向他冷峻的面,硬着头皮接着说,“更何况他没有与楚七挑明此事,便是不想声张出去。对于他来说,这毕竟并非光彩之事,他爱着楚七,只要把这孩子送出去,又是养在我的身边,他或许知晓了,也不会再追究。”
低呵一声,赵樽沉下的眼神,暗如戾狼。
“菁华,你想得太简单。”
“十九皇叔——”
“不必说了,你与大牛也是不易。这样的事情,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我与阿七的女儿,我们为她涉险自是应当,却不能连累你们。”
“十九皇叔,怎会是连累?”赵如娜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有了打算,你且听我说来——”
“我不想你与我皇兄为敌,但若是这场纷争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我虽不敢奢求天下太平,但好歹也要尽我所能的挽救事态,减少一点流血,减少一分杀戮。”
她说到此,她看到陈大牛担忧的眼神儿,探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语气沧桑起来。
“实不相瞒,其实此事,我已经与大牛勾通过了。今日我俩是商量好了才来的。十九皇叔,在小妹妹出生之前,我便已经告之过皇兄,因一直未有子嗣,想收养一个孩儿在身边招弟。那户人家我们都已经联系好了,今晚已经派人前去,回头来一出狸猫换太子,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在边上说,陈大牛便连连点头称是。
“殿下,俺媳妇儿说得对。”
赵如娜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又对赵樽道,“如今整个京师戒严搜查,十九皇叔不可能让她一直呆在酒窖里吧?所以,由我带去,不仅不会显得突兀,更不会有人猜疑。而且,我的身份,也将是她最好的掩护。”她深深看着赵樽,又软了声儿,“十九皇叔,你信不信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看顾得好?我会像她的娘亲一样照顾她?”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赵樽。
酒窖这样的环境,对于早产儿来说,实在不太好。而且,即便奶娘看照着他们的女儿,怎么也不如赵如娜亲自照看着强。
他不能时时守着,找一个好的人也是好的。
迟疑一瞬,他道:“我信。”
几个人互看一眼,都认同了赵如娜这样的做法。如今太皇太后大行,宫中的治丧事宜已启动,赵绵泽的圣旨也已下达,赵樽必须立即入宫去服丧。再耽搁下去,只为令人生疑。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陈大牛搓了搓手,接过赵如娜手上的竹笥摊放在桌面上,看向赵樽道,“殿下,事不宜迟,您把孩儿交给俺吧,俺保管把她看好……”
赵樽没有回答。看着怀里小猴子一般的小小婴儿,他的神色,不知不觉柔和下来。
“好。”
一个字说完,他躬身想要把孩子放下竹笥之中。可还未放下,又像舍不得一般收回手来,紧紧揽在怀里,语气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沉痛,“今日是七月十九,女儿,你先跟菁华姐姐去,在那里等着爹娘。用不了多久,爹便会来接你,我们一家人离开此地。”
他性子内敛,个性沉稳,情绪向来不外露,在场的人,都很少见他这般悲情地哑着嗓子说话。尤其在这样一种类似于“托孤”的氛围之内,更是显得气氛晦暗。他话音一落,酒窖里的人,纷纷滞住,谁也没有吭声儿,只听得见徐徐拂过的风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赵如娜被他眸中的父性光彩绞住,微微一叹,“十九皇叔,你且放心,我一点会照顾好她的。”
“嗯”一声,赵樽再一次把孩子放入竹笥。可就像感觉到要离开亲爹了一般,原本熟睡的小婴儿“哇啦”一声大哭出来,手脚并用,又哭又闹的在竹笥里折腾着,哭得小脸儿上全是泪痕,脸颊上的毛细血管红红浮起,看上去,小小孩儿竟是伤心之致。
“闺女,乖。”
赵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紧攥的小拳头。可她的拳头实在太小,那小手,仿佛连他一根指头都比不了。这样的柔弱,得让他身为人父的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宝儿……”
他俯低头,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宠溺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忍不住柔声笑斥,“你这副撒泼的小样子,倒是像极了你娘。看来,往后你爹只能是挨欺负的命了。”
看他犹自在说,赵如娜笑了笑,走过去抱了小婴儿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哄着,又止不住心中涩意,瞄向赵樽。
“十九叔,你赶紧走吧。若是晚了,只怕皇兄又有责备,毕竟为皇母祖服丧是大事。你且先离去,我与侯爷随后就入宫。”
赵樽冷冷抿唇。
好一会儿,他突地走过去,紧紧抱起小小孩儿,压入自己的胸怀之间,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暖暖的体香,一动也不动。
“十九叔?”赵如娜轻轻一唤。
像是吸了一口气,赵樽抬起头来,声音喑哑,“阿七说,孩儿刚出生,要注意保暖,但也不要过了,你叮嘱奶娘,时不时摸摸她的脖子,若是湿漉漉的,就得减衣裳了……”
“好的,我定会注意。”
“阿七说,为她洗澡时,要注意水温,不要冷,也不要烫。每天洗完了,要在她皮肤有皱褶的地上,拍上一点那个爽身粉。”
他指了指一个锡制的小盒。
那是夏初七这一段关在楚茨院养胎的日子里,自个儿捣鼓出来的东西,就是为了孩儿准备的。
“好。”赵如娜声音有些哽。
“阿七还说,孩儿睡得好,才能长得高,长得快。你不抱着她睡觉,她若是哭闹,可是抱一会儿,但不要摇晃,要为她养成独自睡觉的好习惯……”
“嗯,我记好了。”
听着向来雍容高远的十九皇叔,一字一句的为了女儿在碎碎念,赵如娜除了诧异之外,更多的还是感动。感动得,仿佛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从衣裳到鞋子,从吃的到喝的,等他都细细的叮嘱了一遍之后,又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看他一直恋恋不舍,赵如娜实在忍不住再一次催促与提醒他。
“十九叔,来不及了。你先走,我哄睡了她,便尽快带她回定安侯府,侯爷也会派人照看着的。”
“好。”这一声儿,几乎是从赵樽的喉咙里迸出来的,“我闺女就交给你们了。来日……赵樽必当厚报。”
他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到哭闹的孩儿身上。
平生第一次,他用这样的眼神望一个人。
可也只有一眼,他便别开了脸,大步离去。昏暗的烛火之上,他脊背俊挺,身形颀长,一如既往的倜傥无双。可就是这一个背影,却比这酒窖里的幽幽冷风更冷,比陈景他们手上的刀刃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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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樽带着丙一等几个人入了宫,陈景随后也离开了,但赵如娜和陈大牛却没有马上就走。相对于别处来说,这个酒窖如今最安全。
而且,在她老爹走了之后,小奶娃像是受不住“离别之苦”,又扯着细弱的嗓子哭闹了好一会儿,在赵如娜和奶娘的轮流诱哄之下,方才再一次熟睡过去。
“媳妇儿,咱也走吧?回头把孩子送回府,也得入宫去……若不然,你哥只怕也要找你麻烦了。”陈大牛看着那般小的孩儿,再看赵如娜,眼睛也添上了一抹柔光。
“嗯”一声,赵如娜点点头,也不知想到什么,眉头一蹙,瞄向他,“侯爷,你难受么?”
陈大牛一愕,“难受啥?”
赵如娜低下头,“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孩儿?”
陈大牛抿着唇看她,顿了顿,喟叹一声,探手揽紧她的肩膀,把她和小奶娃一起拽入了怀里,“想要啊!所以哪怕生孩儿再苦再累,你也不要想逃过。这辈子,怎的你也要给俺生一个才算了事。”
赵如娜心里酸涩,“若是生不出呢?”
“生不出?”陈大牛拔高嗓子反问一句,低头看她一眼,又自顾自乐了,“一日生不出,就百日。百日生不出,便千日。千日生不出,便万日。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俺还就不信了,土地这么肥,愣就种不出苗儿来。”
这货人虽傻,却是一个会哄人的主儿。赵如娜郁暗的心结,被他幽默的比喻一击,“噗”地笑着,阴霾散去,登时回了魂。
“傻样子。”
“谁说俺傻?”
“我。”
“嘿嘿,媳妇儿说傻,那俺就傻。”
两个人相视一眼,愉快地低低笑了起来。等了一会儿,赵如娜看一眼摇曳的烛火,拎起装孩儿的竹笥,正准备离去,外面却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紧跟着,周顺下来了。
“侯爷,禁卫军要搜查如花酒肆。”
~
马声萧萧,人声鼎沸。
如花酒肆的门口,一群群策马而来的禁卫军摆开了架势,把整个酒肆包围在里面,一个个目光如炬,虎狼一般炯炯盯着他们。
陈大牛出来的时候,看了看门口被折腾的一片狼藉,心里一激,顿时就像吃了火药一般,恼火得脾气大了起来。
“哪个狗娘养的,敢搜查老子的地方?”
前来如花酒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的心腹焦玉。他看是定安侯,目光闪了一下,赶紧上前行揖礼。
“侯爷见谅。我等是奉命搜查……”
“奉命?”陈大牛哼一声,“奉谁的命?”
焦玉迟疑一下,“六爷!”
“六爷?”陈大牛嘴巴一撇,斜着眼冷冷道,“六爷就可以横行霸道,欺压俺这良家?”
他是良家?焦玉头皮发麻。
不过,陈大牛这人本就长得高大威猛。他平素不发火,发火必凶狠。那些禁卫军见他如此生气,有眼力劲儿,赶紧扶起门口桌椅板凳示好。
“侯爷息怒!”
焦玉看了一眼那些马屁精,恭顺地道,“卑职今日前来,确有要务。因接到消息说,如花酒肆里,存有大量的青州假酒。”顿一下,他压着嗓子,凑近一些,低低道:“不瞒侯爷说,太皇太后大行之前,正是吃了一碗青州酒……所以,卑职也不得不来。当然,在来之前,卑职确不知酒肆是侯爷您的。但如今人已经来了,为免令人无端猜测,侯爷还是容我等进去搜查一番才是?”
“青州假酒?”
陈大牛呵呵一声,冷言冷语地喝道:“老子这里若是有假酒,把脑袋拧给你们当球踢。什么玩意儿?你,还有你们,都他娘的滚蛋!回头看俺在陛下面前如何参你们!哼!”
那些禁卫军有可能不知道,但焦玉又怎会不知道这酒肆是陈大牛为他大哥开的?其实他这般作派,原本就是得了赵绵泽的授意和允许。
见陈大牛不讲理,他绷住脸,与他对峙起来,“卑职虽令侯爷不喜,但搜查是职责本分,还请侯爷宽容一二。”
“宽容你个蛋!”
陈大牛怒喝一声,一脚踢翻边上的椅凳。
他二人在辽东时,为了赵如娜曾经差一点干仗。如今再一次对上,事情虽有不同,但形势却差不多,尤其那股子戾气却是一模一样。
“侯爷当真不许?”
陈大牛一双眼睛圆瞪着他,想着还在酒窖里的孩儿,脊背早已被汗水湿透,“滚!老子的地方,凭啥你想看就看?”
“卑职职责在身,侯爷莫要为难。”
焦玉不说其他,只有这一句话。
“如果老子不肯呢?”陈大牛原就是一个直性子的人,真刀真枪与人打惯了,心眼子便不如旁人那么细。他越是不愿意让焦玉去搜查,焦玉心里的疑惑便越甚。他是赵绵泽的首卫,为人素来机敏,闻言上前一步,试探性寒了声。
“那侯爷就不要怪卑职僭越了……”
“你要做甚?”陈大牛恼道。
“搜!”焦玉不再理会他,挥手便要让蜂拥上来的禁卫军入酒肆内搜查。可正在这时,酒肆里面却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
“谁要搜本宫的酒肆?”
那一道声音清脆缓慢,却字字有力。焦玉微微一愕,偱声望去,只见来人高云鬢,轻罗衣,金步摇一步一晃,极是贵气端庄。自打焦玉跟在赵绵泽身边起,便与赵如娜多有接触,对她更有素来仰慕之情,见状目光微微一闪,带头跪了下去。
“微臣恭请长公主殿下金安。”
赵如娜并不喊他“免礼”,只冷冷一笑。
别看她在陈大牛面前像只温顺的兔子,在定安侯府里甚至会还被他嫂子找事儿欺负,可那是她给陈大牛面子,到了外面,该摆威风的时候,她也是一个极有皇家体面的女子。
一步一步走近,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焦玉等人。
“本宫闲极无聊,才与侯爷开了这酒肆。平常本宫也吃自家的酒,怎未听闻有假酒一说?如今皇祖母大行,天下兴丧,本宫也正要离去服丧。没有想到,你等不在宫中为她老人家守教,竟出宫搜查到本宫头上了。”
“卑职不敢!”
焦玉头上一圈一圈泛着冷。
赵如娜只当未见他的窘迫,再一次冷笑,“本宫知道,你也是职责所在。这样好了,焦侍卫长,我亲自带你进去查假酒。你指一坛,本宫便喝一坛。看哪一坛青州酒会吃死人,如何?”
这句话夹枪带棒,她声音虽然徐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如同针刺,终是阻止了焦玉的脚步。
“长公主息怒!卑职这便离去——”
一阵马蹄声过,如花酒肆又安静了下来。眼看一场危机被赵如娜三言两句给解释了,陈大牛吁了一口气,紧紧搂住了她。
“菁华,多亏有你。”
赵如娜微微一笑,靠着他高大的身躯,立马又变成了温驯的小猫,再无长公主的威风了。
“你啊!有时候就是……”
她顿住不说,他却是一笑,“如何?”
“太直——”
嘿嘿一乐,陈大牛拥住她的肩膀,声音好不爱怜,“媳妇儿又夸俺了。走吧,回去抱了孩儿,我们回家去。”
他二人从前头急匆匆走入后院。
可还未靠近,空气里便隐隐浮起一层血腥气。陈大牛习惯战场,更是习惯鲜血,只蹙了蹙鼻子,面色顿时一变。
“不好!”
他嘶吼一声,放开赵如娜,大步往里冲去。
只见原本隐藏的酒窖大门洞开着,原本在此处设置的暗哨也被人挑了,那些埋伏在外面的暗卫,死了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周顺!”
陈大牛心脏骤然一紧,大喊一声,飞奔过去,扑入了酒窖。“咚”一声,酒窖的门口,周顺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满头满身都是鲜血,看见陈大牛过来,手指微微抬了抬,只张开的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手便垂了下去。
“周顺——!”
陈大牛大吼一声,可他却不会再回答。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变成了一个再不会说话的尸体。这个跟在他身边许多年的侍卫,跟随他走南闻北,从未言过苦,从未失过手,但他就这般突然的,诡异的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到底是谁干的?
陈大牛顺了一口气从周顺身上跨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都在发软,虚得几乎不能抬步,脊背上的冷汗汩汩而来,早已湿透了衣裳。
“小郡主——”
他“咚咚”几个箭步冲下酒窖。
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他还是喊了。可先前他们还在说笑的地方,奶娘死在了血泊之中,竹笥没有了,竹笥里熟睡的孩儿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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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卷没多少章了哈。
么么哒,老规矩,先传,再改错字。谢谢妹子们,被窝读物来了——
第245章 考题!
短短的时间里,周顺和布置在酒窖里的一众暗卫都死了,赵樽与楚七的小郡主不见了。这样无声无息地做下这等惊心动魄的大事,又岂是常人所为?
“殿下……”
陈大牛脑子轰鸣,想不出个究竟,悲鸣一声,双膝“嗵”一声跪在了酒窖里,垂下的脑袋,几乎着地。
这是赵如娜第一次见他这样。
与他夫妻两年,不说十足了解,也是八九不离十。陈大牛在她的脑子里,就是坚毅的、硬气的、不知疲惫的、充满了斗志的,不管经历什么样的事情,他从无这一刻这般沮丧、无助,惶恐不安。她知道,他的忠诚与善良,不允许他犯下这样的错,不允许他就这样弄丢了赵樽的女儿。
有时候,歉疚可以杀死一个人。
尤其是陈大牛这样的人。
赵如娜拖着脚步,眼皮动了几下,心绪浮动起来,捂了捂“噗噗”跳动的心脏,她走过去,轻轻蹲在他的身边。
“侯爷,你无须自责。”
陈大牛摇了摇头,目光幽暗。
“俺太傻了!都是俺!”
“不是这样!”赵如娜纤手抬起,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揉了揉,又像个一怜惜孩子的母亲一般,把他高大的身躯往怀里揽了揽,方才温声道:“此事与你没有干系,若一定要说有错,那也是错在妾身。原本十九皇叔对孩子有他的安排,是我说服了他要带回定安侯府,这才出了这样的事儿……”
“媳妇儿……”陈大牛沉浸在愧疚之中,原是难受得紧,但听见赵如娜哽咽的声音,想到她的痛楚,暗下的眸子迅速亮开,他反手揽住赵如娜的腰,把她圈过来,瞄了一眼她红通通的眼睛,抬起袖子为她拭了拭,“都是俺不好,俺没本事,与你何忧?你不要自责,殿下那边儿,俺这便去请责!”
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赵如娜无奈叹息。
“侯爷,如今不是自责的时候,我们应当想法子解决才是……”
“还能有啥法子?这分明就是你皇兄恶意报复做下的蹧践之下。菁华,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让焦玉在前头拖着俺,却又另外派人在后院接应,杀了人,劫走了孩儿。”
“不。”赵如娜低低反驳着,见他敛眉,又无奈地笑了笑,“侯爷,我不是想为皇兄辩白,只是就事论事。你想想看,若是我皇兄早就晓得密道,岂会等到现在?你也许会说,他也是刚刚才晓得的,可你再想想,若是他晓得了,还会容许这个秘道继续存在吗?他是皇帝,他不必如此的……”
陈大牛睨着她,眉头蹙得更紧。
“你是说,另有其人?”
“是。”赵如娜是知道陈大牛性子的,他钻入牛角尖,一门心思觉得这事儿是赵绵泽干的,若是没有十足的理由,也无法让他信服。
想想,她又道,“你也许会问,若是他不知道这里的事,为什么会派焦玉来如花酒肆?说来这个很简单。你想,我皇兄既然怀疑上了楚七产子,那他首先要查的自然是十九叔的亲信之处,把如花酒肆做为首选之地也就不稀奇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有理由相信,我皇兄他不知酒窖地道。若不然,焦玉不会那么犹犹豫豫,行动迟缓。”
陈大牛惊疑地看着她。
好半晌儿,他吁了一口气。
“媳妇儿,你说得对。”他握紧她的手,扶她起身,自己坐到酒窖里那张辅了软垫的椅子上,把她抱起面对面坐在自家腿上。二人四目相对,却在彼此的眼睛里寻不到往日的暧昧与温馨,只有满满的愧疚。
“菁华,俺不晓得如何面对殿下了……”
赵如娜晶亮的眸子微微一沉。
“依妾身所见,小郡主应当会无事。”
陈大牛惊疑不定,“为何这样讲?”
赵如娜道,“若来者单单只是要害小郡主性命,不必大费周章,又何苦带她走?妾身以为,他杀掉这样多的人,绝不只为了杀戮。最大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在杀人灭口。或者说那些人认得他,他必须杀掉。”
“若非为了杀戮,那他所为何事?”
看着他目光里的冷色,赵如娜摇头。
“我若知晓,那还了得?”
陈大牛一愣,察觉到话中语病,紧了紧她的腰。
“媳妇儿,俺不是在怀疑你。”
“傻子,这我自是知道。”赵如娜笑了笑,认真地安慰道,“侯爷不必揪着心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孩子被人带走,也许不一定是坏事。你想想,他带走了人,定是有所图。只要他有所图,就必定会与我十九叔交涉,讨要好处,这样就有寻回孩子的机会了。毕竟,依我皇兄的为人和性情,若不是实实在在有了结果,他定会追查倒底,那才是对孩子不利呢……”
“那……”陈大牛蹙起眉头,“如今俺们怎办?”
赵如娜扶着他的肩膀,视线敛起。
“进宫,服丧。随便把此事告诉十九叔!”
“就这样?”
“还有……”赵如娜拖长声音,“如花酒肆死了这样多的人,这事是瞒不过去。咱们可以将计就计,把动静搞大一点,让皇兄也知晓,孩子已经丢了。如此一来,往后他也就不来找麻烦了。”
说罢她润了润唇,等待他的意见。可陈大牛却半晌儿不吭声,耷拉着一颗大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狐疑,“侯爷,怎的了?可是还有疑惑?”
陈大牛微微抬头,往她唇上吻了一下。
“媳妇儿,俺都听你的。只是,你的脑子比俺好使,人又长得这样好看,俺真不知是几时修到的福份,竟是娶了你为妻。从今往后,俺定会待你更好,加倍的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如今已经够好了,再好千倍万倍会怎样?
听着他憨厚且直白的语言,赵如娜心里头重重蹦跳着,待一字一句听完,方才拉过他的手。
“妾身多谢侯爷厚爱!”
“那好媳妇儿,一会见了殿下,你就不要吭气儿了。一切都由着俺与他说,晓得不?”
“你怕十九叔?”
“不是怕,是愧。”陈大牛反手握紧她的手,低低一叹,“还有,俺怕十九叔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毕竟这酒窖的秘密一直未有人知晓,今日你一来就出了这等大事。换了寻常人,都会这般猜想,俺不想你受委屈……”
赵如娜看着她,嘴角微动。
“为何你就这般信我?”
陈大牛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脸,揉了揉,“你是俺媳妇儿,俺不信你,还能信谁?”
赵如娜沉吟片刻,轻叹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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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宗亲的丧葬之仪素来讲究排场,礼典复杂,更何况是太皇太后这样一位以大贤之名闻于世间的女人,更是无一处不精细,丝毫纰漏都无。
章含殿,卤簿大驾早已齐备,阖宫都在准备太皇太后的大殓。因太皇太后沉疴已久,陵墓与梓宫都是早已备妥的,捯饬起来倒也不费什么事儿。此时,盛装在身的太皇太后遗体已入打扮齐整入了梓宫。为寿终正寝之故,梓宫放在她最后居住的含章殿。一众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各部院大臣和官员都齐集于此。
衰草凄凄,丧钟长鸣。
赵绵泽跪在祭殿的最前方,样子凄哀而痛楚。何承安从侧门入殿,瞄了一眼殿中情况,小心翼翼凑过去,跪在一身素服的他身边。
“陛下。”
赵绵泽没有回头,“何事?”
瞄他一眼,何承安压低了尖细的嗓子,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冯嬷嬷说,太皇太后昨夜睡前还好端端儿的,这病发得有些奇怪,还有,收殓太皇太后遗体的女官也说,太皇太后的样子,似有中毒的迹象。”
中毒?赵绵泽面色微微一沉。
“知道了。”
三个字,不咸不淡无情绪
何承安微微一惊,有些诧异他的反应,噎在了当场,不知做何反应才好。赵绵泽却不理会他,只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他还要说的话,继续端正地跪在那处,听道常和尚领着一群高僧在“咪哞咪哞”的念《往生咒》。
在这个看似繁华却如冰冷漠的深宫之中,有几个人是正常死亡的?所以,太皇太后非有中毒迹象对他来说毫不意外。但他也知,那个人既然敢这样做,就不会留给他查实的把柄。更何况,从国体来讲,太皇太后只有正常死亡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家国定,人心安。在明面上,作为皇帝,他折腾不起。
正在这时,焦玉匆匆入殿。
他与何承安一样,跪在了他的身侧。
只是这一回,却是赵绵泽率先出口。
“事情办得如何?”
看得出来他的着急,没有办好差事的焦玉,心里头惶惶不安,不敢看他温润下履了寒冰的眼睛,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发生在如花酒肆里的事儿一一告之,然后嗫嚅着嘴巴道,“长公主出面干涉,臣不敢……放肆。”
“废物!”赵绵泽沉声骂完,看焦玉歉意地低下头,又无奈地叹了一句,“你的心思,朕明白。不怪你。”
不怪?帝王心思素来难猜。
他说怪罪不可怕,他说不怪罪才最可怕。
焦玉面色一白,赶紧叩首在地。
“臣……有罪。”
“你是有罪,但钟情于一人,偶尔情难自禁也是有的,朕理解你。”在焦玉冷汗涔涔的僵硬之中,赵绵泽顿了一下,又看他一眼:“但菁华已为人妇,你还是收起心思吧。朕回头为你选一房人品贵重的官家小姐。”
“陛下……”焦玉微惊,“臣能得到陛下天恩眷顾,已是万幸,不敢贪图更多。臣也不想要什么官家小姐,陛下诸事烦杂,就不必为臣操心……”
“不必再说了。”赵绵泽打断他,沉了声音,“你放心,你跟了朕这些年,朕是不会亏待了你的。”
焦玉吊滞一瞬,终是不敢反驳,只叩首。
“谢陛下。”
赵绵泽缓了情绪,“可还有发现?”
焦玉点头,“回陛下,臣回来时,看到定安侯夫妇急匆匆出了如花酒肆,形色焦灼,回头再一查探,方才如花酒肆出大事了。定安侯安置在酒肆里的许多侍卫被杀,就连定安侯的亲信周顺也死于刺杀之中……”
赵绵泽面色微凝,看了一眼焦玉,又慢悠悠回转过头,看向跪在殿中的定安侯夫妇,还有他那个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十九皇叔,眸子微微一眯。
“他倒还沉得住气!”
“陛下的意思,臣下不懂。”焦玉不解。
赵绵泽收回巡视在赵樽身上的视线,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孩儿没了,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安之若泰,此举非常人所能。”
“孩儿没了?”焦玉一头雾水,“陛下是说,那孩子真的就在酒肆里,如今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赵绵泽点点头。
焦玉一惊,“那臣下这便前去找寻—”
“不必了,此事朕自有分寸。”赵绵泽阻止了他,面色平静地微微颔首,像是在聆听经咒一般,出口的声音也悠然而平和。
“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变。朕的十九皇叔深谙个中之道,朕又岂能输给他?”
焦玉懵懂不知,只低低应“是”。
不过,即便他不知此事的内情,却知道赵绵泽为帝之后,做事越来越古怪难测,有时候去琢磨他的想法,只会把自己套入其间。他说不变,那他只能乖乖不变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
道常是洪泰爷亲封的僧录司右阐教,在大晏又是一个颇负盛名的高僧,德高望重,太皇太后的法祭之事自是由他来主持。
他盘膝坐在飞舞不停的黄幡与孝绫之间,领着众僧齐念《往生咒》,下头王公大臣们一片安静。
“陛下,东方大都督找。”
何承安又一次小心翼翼移过来时,给了赵绵泽一个格外激奋的消息。赵绵泽合十的手僵了一下,微微一笑,慢慢起身,嘱咐赵构说有急事要先行处理,便往大殿的门口走去。
他走得极快,只是路过赵樽的身侧时,却停了下来。
“十九皇叔。”
他站着,赵樽跪着,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寸许,他的话,赵樽自然是听见了。可他却仿若沉浸在了《往生咒》的经文里。不答,不语,不看他,也不动声色,一张毫无表情的冷漠面孔上,看不到半点与哀伤有关的情绪。
赵绵泽也不说话,看着他冷寂的身影,仿佛看见了当年二人在益德太子的书房中,赵樽坐在他父王的身侧,而他跪在他父王的身前聆听教训的样子。
那时,他对赵樽,除了敬意,还有怕意。
只如今,风水轮流转。
任何时刻,他都可以站着,赵樽却得跪着。
想到此,赵绵泽面色微微一缓。
“皇祖母生前待十九叔如同亲生,也算是恩重如山了。如今她老人家病故西去,想来十九叔也是哀恸之极,朕特来安抚几句,皇叔节哀!”
赵樽眉梢一扬,终是有了反应。
他瞄一眼跪在殿中的众人,侧过眸来。
“多谢陛下!只是看陛下的样子,似是不哀?”
赵樽说话,惯常喜欢反戈一击。
被他这么一抢白,赵绵泽一个人独站一处,就显得有些对太皇太后不恭敬了。他微微一愕,面上赤了一下,好半晌儿才释然一笑。
“哀在心底便可,表现出来便是表演,朕不喜为之。”说罢他微微躬身,用只有赵樽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而且,皇祖母的死,朕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陛下不是说她老人家是‘病故’?这倒是要向谁去讨回公道?不如说来,让微臣也可效力?”赵樽冷淡的声音,宛如深潭下的千年寒冰,一身白色孝服下,风华绝代的身姿雍容冷漠,竟堵得赵绵泽无言以对。
不悦地蹙起眉头,赵绵泽紧紧盯着他。
时间过得很慢,盯了好半晌儿,直到有人疑惑的视线瞄了过来,他敛紧的眉梢方才松开了,“不瞒皇叔,朕过来想说的节哀,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另一层意思?”赵樽唇角牵开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语气冰冷,“陛下日理万机,心机深沉,臣恐不及,实在想不明白太多的另外一层。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转弯抹角,徒增烦忧。”
赵绵泽看向他,温和一笑,“你知的。你最为看重的东西,如今在我的手里。但是,我却并非要与你交换什么,因为你再无什么值得我交换。是而,你能做的只有……节哀。”
他声音极小,但却确保赵樽能够听见。说罢,他不待赵樽回应,一甩袖子便优雅地转身离开了大殿。
在他二人低低说话的时候,陈大牛憋了许久,见赵绵泽离去,终是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地挪到了赵樽的身边,语气酸涩地问,“殿下,可是他干的?”
赵樽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陈大牛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添了一丝呜咽,“果然是焦玉那厮给俺耍了一个调虎离山的花他。如今怎办?殿下,要不然俺这便去……”
“大牛!”
赵樽打断他,冷冷瞄他一眼。
“太皇太后大行,你回到位置去!”
知晓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陈大牛耷拉下脑袋,没有反驳。可事到如今,是他弄丢了孩子,若是什么也不能做,他属实愧疚太甚。一时间,他面色青白不均,样子狼狈之极。
“殿下,俺求你了,让俺做点什么罢?”
赵樽漆黑的眸底,静静的,静得陈大牛哪怕用尽平生所有的脑细胞,也无法理解他到底为什么可以做到如此平静。
“殿下……俺快愁死了。”
“嗯”一声,他终是出声。
“替我做两件事。”
陈大牛喉咙一紧,又凑近一些。
“您说,俺听着。”
赵樽一直紧握的手慢悠悠松开,垂在缟素的衣角边上,淡淡开口,“第一件事,把肃王给我叫到偏殿。”
“好。”陈大牛点头。
“第二件事,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因太皇太后崩逝之事,哀伤不已,犯了头疾,自去吃药了。”
“呃”一声,陈大牛不解,还是点了头。
“第三件事……”赵樽拖到了声音,黑眸里似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闪过,只一瞬,又低沉了声音,无波无澜的道,“此事不许告诉阿七。”
“是。”陈大牛心里揪了一下,垂着脑袋,不敢去想若是楚七知晓此事,会有怎样的心情,又会做怎样出格的事情。但他却知,殿下考虑事情向来周全,楚七如今产后虚弱,原就差点去了命,确实不宜让他知晓此事。
“去办吧。”
赵樽脸上没有情绪,无哀容,也无愁容,但侧面轮廓冷峻得形如刀削斧凿,眸底也是炽热、灼人,像燃烧着一片蠢蠢欲动的火光,越烧越旺,烧出来的全是肃杀之气。
“是!”陈大牛再次应声,正准备退下,却听见他又低低说了一句“回来”。陈大牛苦着脸,认命地跪了回去。
“殿下还有何事要交代俺?”
赵樽轻轻皱眉,神色冰冷,声音极小。
“若我有何不测,只需告诉阿七,爷一切安好,只是出外远游未归。”
“不测?远游?”陈大牛讷讷的重复一下,仔细一想,登时惊出了一身儿的冷汗,难道他这是要正面与赵绵泽为敌了?
想到此处,他喉咙哽了一下,顿时豪情万丈。
“殿下,有俺在,不会让你有不测的,俺跟着你去,刀山火海,也冲在你前头……”
“大牛!”赵樽声音骤冷,“爷有给你任务。”
“是啥?”
“继续留在这里。”
“做啥?”
“服丧。”
“啊,为啥?”
“你蠢。”
“俺……”
~
夜鸦声声,荒草蔓蔓。
这是一处临近冷宫的废弃殿宇,偏僻且安静,平素基本无人前来。听说它是贡妃在前朝时所居住的宫殿,自前朝覆灭,殿宇便一直闲置,洪泰爷也未有修葺的打算。
此时,空寂荒凉的大殿里,比之殿外闷热了许久,赵绵泽一袭白色的孝服走在其中,面色显得添了几分阴鸷。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还未走近,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婴儿的哭闹声,稚嫩得如小鸟儿在哀鸣,却有着尖刀一样的力量,刺得他心里一痛,说不出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只觉靴底越发沉重,每一步都像走在尖刀上。
若是她知,会如何?
下意识的,他不想她知晓。
或者说,他不想她怨恨的那个人是他。
“让他别哭了!”
一入殿中,他便低声沉喝。
“陛下明鉴!”东方青玄一袭孝衣胜雪,妖孽一般立于破旧的殿中,仍旧光艳照人,不若凡物。他的臂弯里,揽着一个小小的襁褓,他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笑痕,他在轻轻拍着孩儿,像是在哄着她,可他的话,却是对赵绵泽说的,“这般小的孩儿,哪能说不哭就不哭?”
赵绵泽心生烦躁,却是未答。
“何承安!把火点亮一些。”
莫名的,他不喜欢这里的幽暗。
在这之前,这间荒凉的大殿中,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灯,幽幽的映着他身上的白,东方青玄身上的白,还有殿上的尘埃,蜘蛛网,显得莫名的森冷,让他脊背生寒。
“陛下要不要坐着说?”东方青玄指了指荒殿唯一一张未有倒地的椅上。又笑着瞄了一眼椅子上积了数年的尘埃。
“像是坐不得了哦。”
他自说自语,赵绵泽却未介意。
“朕站一站,无妨!爱卿无须客气。”
“谢陛下体谅。”东方青玄笑了笑,正想说什么,怀里的小婴儿却突地哭得越发大声了。他拍着哄了哄,无奈的摇头,“你再哭,小命就不保了。”
襁褓里的小婴儿如何懂得“小命不保”?又如何能知晓此间的恐惧?她只沉浸在离开父母的悲伤里,撕心裂肺地在痛哭,一直痛哭。
“他是不是饿了?”何承安见过宫里的奶娘奶孩子,看那小孩子哭得小脸通红的样子,像是有些不忍心,低低说了一句。
东方青玄瞄着他,轻轻一笑。
“何公公可会奶孩子?”
“咱家……”何承安一怔,撇了撇嘴,“怎么可能会奶孩子?”
“那要不要请殿下找一个会奶的来奶?”
东方青玄轻笑着回应,听上去似是在玩笑,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在取笑何承安的无端同情心。赵绵泽听明白了,沉着嗓子打断了他俩,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如花酒肆的事情,遂即道,“没有留活口?”
“没有。”东方青玄唇角艳如花瓣,说起杀了那样多的人,却像只是赴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盛宴,“得了陛下的指令,臣便守在酒肆的后院,趁焦玉与他们周旋之时,找到了这孩儿……”
“真的在如花酒肆。”赵绵泽眯起了眼睛,似有不解,“那大都督可有发现,他们是如何把孩儿弄到酒肆去的?”
“楚七此人诡计多端,从魏国公府把孩子弄出去,并非什么难事。”
他没有提酒窖,说得极是迂回,却也找不出半分破绽。赵绵泽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解释很是满意,可再瞄一眼他怀里的婴儿,他却再一次蹙起了眉头。
“大都督觉得,这孩子如何处置得好?”
东方青玄看了一眼襁褓婴儿,轻轻笑开。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赵绵泽对上他的眼,许久没有说话。
他面前这个长得比女人还要美艳妖娆的男人,永远笑颜如花,内里却冷如鬼魅。他从洪泰朝开始,便做上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一直到如今,办差从来无错无漏。
今日他故意派他领锦衣卫前去如花酒肆暗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道考验。
一道他给东方青玄的考题。
这个考题的结果关系着东方青玄在建章朝,还能不能成为权掌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还能不能为他赵绵泽所用,继续执天下锦衣卫之耳尔。
孩子在不在如花酒肆,赵绵泽其实并无把握,那只是一种猜想。但是,按照他原先的设想,东方青玄一定会借此机会包庇赵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二话不说把孩子抱了回来,还把如花酒肆的人灭了口,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也绝戾非常。
“杀?不杀?”
赵绵泽微微眯眼,低低念叨着,突地笑了一声。在笑声里,微风轻轻拂过他的发,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一些飘,“朕心甚乱,不如,大都督您替朕拿一个主意?”
这是给东方青玄的第二道考题。
考题的结果,赵绵泽的想法还是一样。但是对东方青玄来说,却是一种最为极致的考验。它将要决定他是不是要选择与赵樽彻底决裂,投诚于赵绵泽。
“陛下可会降罪青玄?”
东方青玄清和妖娆的声音,轻响在荒芜的殿内,听上去添了几分魅意。
“自是不罪。”赵绵泽唇角带笑,温暖如初。
“那好,青玄便替陛下决定了。”东方青玄轻轻一笑,突地拎起手上襁褓,往高处一抛,接着,“哗啦”一下拨出腰间的绣春刀,便往孩子的身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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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二锦许久没有正儿八经写过题外话了。
最近一段时间的更新,让许多妹子郁闷了,有些对二锦也产生了埋怨。二锦先在这里道个歉。所谓“人不沟通要出事”,所以,我还得厚着脸皮解释一二。
有妹子都注意到,二锦是从过年回来,更新就不给力了。原因确实是身体之故。二锦如今的状态,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药不离身。
当然,就更新字数来说,如今在也绝对不算少。但有妹子说得对,与少的比,那本身就是退步。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咳!“请求谅解”说多了矫情。如今,我只能保证:1、不虎头蛇尾。2、不滥竽充数。3、精彩大结局。4、一定好好更。
ps:最近一段时间,更新应该都是晚上!
第246章 惊变!
“陛下,出大事了!”
在一道低低的喊声里,荒殿外头响过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伴随着寒鸦的惊叫疾步而入的人,是身着一袭孝服的赵楷。
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禁卫军。
被他惊恐的喊声一扰,东方青玄似是一怔,偏了方向,绣春刀挥过,恰好掠过孩子的衣角。他没有再补一刀,只是噙着笑单手接住了襁褓和襁褓中“哇哇”哭泣不止的小婴儿。
“六爷来了!”
他的意思是,赵楷来了,杀人似是不好。赵绵泽瞄一眼他收入刀梢的绣春刀,没有表态,只是转头看向满头大汗的赵楷。
“六叔何事如此慌张?”
赵楷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地看一眼东方青玄接在手里的小婴儿,像是松了一口气,握紧刀把的手松开,抱拳作了一揖,方才低声道:“有好几桩要事,陛下要先听哪一桩?”
“随你。”赵绵泽蹙起眉头,似有不悦。
看着这个越发有帝王威仪的侄子,赵楷神色略有一丝紧张,还有一抹莫名的不安,“第一件事,孝陵卫守卫来报,前些日子的雷雨,导致太皇太后陵墓渗水,恐要派人修缮之后,方能入殓。”
“渗水?”赵绵泽一怔,随即缓和了神色,“离大殓之日还早,回头通知工部派人修缮还来得及,不会误了时日。还有何事?”
“还有……”赵楷似有踌躇,微微攥紧的手指不自在的磨动了一下,声音沉了不少,“道常大师说,太皇太后崩逝乃因夏七小姐的天劫而起,陵墓渗水只是天怒,不会就此一桩了事,恐还有其他天机示警。结果,内侍发现陈放太皇太后遗体的梓宫破损,有老鼠虫蚊等物钻入其间,陪丧之物皆被损坏不说,夏季湿热,她老人家的身子也被糟蹋得……”
不得他说完,赵绵泽便失了色。
“朕去看看。”
太皇太后还未大殓,便出了这样多不寻常的事情,加上道常的“预言”,一个处理不当,不仅会引起群臣猜测,更会让民间百姓危惧不已,不利于国事安定。这等事情不容小觑,于情于理赵绵泽都必须赶过去。
可赵楷哽咽一声,却挡住了他。
“陛下稍等,还有一件事……”
“还有?”赵绵泽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时,脸色已有些难看了,“六叔,皇祖母的身后事,乃是朝中头等大事。你在这拖拖拉拉做甚?还有何事,赶紧一并道来。”
“是。……臣知罪。”
赵楷低下头,神色略有惧意,“但臣之所以迟疑,是因此事,与太皇太后的身后事相比,更加紧要。”
“说!”赵绵泽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是。”赵楷道:“据报,乌那国自三年前被晋王击败,表面向大晏称臣纳贡,为我藩属之国,暗地里却与阿吁、安南勾结,互通有无。半月之前,得知我国连发数起大案,与北狄关系再度紧张,战事欲起。乌那之野心死灰复燃,联络阿吁、安南各部,纠结了数十万大军再犯我南疆。至军情传入京师时止,三国叛军已渡澜沧江,鹤庆、大理、楚雄、元江等府地纷纷陷落,叛军大举北侵,掠财夺物,将晏人归为奴隶……闵博厚将军接到消息,领驻滇边军十万,在南盘一带与叛国激战五日,全军覆没。闵将军殉国,边军精锐溃散成沙,损失惨重……”
“什么?”
若说先前皇陵渗水之事是震惊,那么这一回就是真正的震憾了。与乌那诸国的关系,自从三年前赵樽兵抵乌那,抗杀了十几万兵卒那鲜血淋淋的一役之后,已是休睦许久。为何这边儿国丧,他们却会突然大举进犯?
赵绵泽登基不久,正是民心思安,国事求稳之际,边疆再起干戈,只会削弱他的势力,令他的统治力迅速衰落,绝非好事。
心思一沉,他眉头狠蹙。
“何承安。”
“奴才在!”何承安小意上前。
“传令众臣,升奉天殿。”
“是。”军情正急,何承安小心翼翼的答了,躬着身子走在赵绵泽前面,匆匆奔出殿外。
“陛下!”这一回,喊住赵绵泽的人却是东方青玄。他手上的绣春刀柄还闪着幽幽的寒光,他如花般妖娆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可语气里的冰冷,却难以遮掩,“这孩儿要怎样处置?”
赵绵泽没有回头,只低低一句话。
“你看着处理。”
一句话说完,他大步离开了荒凉的大殿。
忽闪忽闪的灯火之中,没有人说话。除了烛火偶尔爆出的一道“噼啪”声,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那个不识凶险的初生小婴儿,还在“哇啦哇啦”的恸哭。
蒙尘的桌椅,结网的蜘蛛,处处都显萧瑟。
赵楷攥紧拳头,目光烁烁的盯着东方青玄,“大都督,不论所为何事,稚子到底无辜。不如把她交给我?如何?”
“六爷何时这般悲天悯人了?本座还不习惯呢。”低头看一眼嘤嘤哭着的小婴儿,东方青玄哄慰盘的拍了拍她的小身子,莞尔一笑,“不过,既然六爷都开了口,那本座便卖您一个人情。”
“多谢大都督——”
赵楷松了一口气,正想伸手去接,却没有想到,东方青玄抽出的绣春刀,却轻轻放在了孩儿的脖子上,一下一下的比划着,脸上带着那一抹从未改变过的柔媚笑意,就好像取一个人的生命,不过只是一件吃饭喝水一般的小事。
“六爷别急,本座说的是……尸体归你。”
“东方青玄,你疯了!”赵楷呆了一瞬,迅速闪身过去,想要抢回他手上的孩儿。东方青玄却身形一摆,轻松避开了他,脸上扩散着一抹轻蔑。
“六爷,疯的人是你。”
“本王……”赵楷牙齿一咬,扶在腰刀上的掌心紧了又紧,双目圆瞪着盯着他,只觉得掌心里的湿意凝聚在了心上,“东方大都督何必如此?留一线生机给她不好吗?”
强忍着心里翻天覆地的情绪,赵楷平心静气的说着,慢腾腾又走近一步,想从东方青玄手中夺回人来。可东方青玄却似早已察觉了他的意图,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晕开的笑意,弥漫在精致的面部,让他的样子看上去仿佛一个上天派来的使者,柔到极点,也媚到极点。
“旁人的性命,与本座何干?”
“你……”听着小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任是赵楷这般心狠之人,心脏也仿若被滚水烫过,难受得登时涌上一股热血,“哗”一声抽出刀来。
“你给是不给?”
“六爷是要威胁我?”
“你要这般想也可以。”
“难道六爷没有听见,陛下说,孩儿任由我处置?”东方青玄笑了笑,目光睨向赵楷有些失控的脸孔,“若我是六爷,便不会插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人人都惜命,可该死的人,还得死。”
“无耻!”赵楷“唰”一声,挥刀指向他,一步一步走近。可东方青玄并不畏惧,一双噙笑的目光里,还莫名其妙地朝他露出一抹怜悯之色,轻轻笑着嘲讽,“六爷,你可知本座手上这个,是谁的孩儿?”
赵楷心里一跳,脚步越走越近,手上的刀尖也离他越来越近,“不管是谁的孩儿,本王都不忍心他死于非命。”
“呵,六爷好心肠。”东方青玄轻笑一声,把孩儿轻柔的圈在臂弯里,无波无澜地看了赵楷一眼,用极小的声音缓缓道,“别怪本座没提醒你,她是赵樽的孩儿,这世上,本就容不得她。她若不死,便会有很多人要死。包括六爷——你。”
赵楷脚步微微一顿。
东方青玄又是一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不成,六爷想用己命,换她命?哦,不对。六爷即使抛出己命,也换不了她命。”顿一下,他道:“因为,本座不会给六爷这样的机会。”
他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媚,听上去并不血腥,可赵楷却觉得顷刻间身上的血液便凝固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东方青玄却上前一步,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肩头。
“六爷站边一点,不要沾了血。太皇太后大丧,不吉利呢。”
“大都督……”见他再一次扬起手上的绣春刀,赵楷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紧了又紧,可脚步却重逾千斤,心里乱如麻绳。
“难不成六爷想与本座抢这个效忠陛下的机会,亲自动手?”东方青玄的一张脸,融在昏暗的灯火里,似笑非笑,却半分未笑。
“我……”
赵楷的喉咙像被封住,说不出话来。
“唉!看六爷的样子,也是下不得手的。左右这天底下的坏事,本座都做尽了,也不差这一桩。此事,还是本座来做吧。”
扬了扬眉头,东方青玄不等赵楷答话,手起刀落,便听见“嗷”的一声惨叫。很短促,很低沉,就像小猫儿轻咽了一声,那小婴儿的哭声便止住了。
东方青玄杀人的速度太快。
快得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
快得好像根本就只是一场幻觉。
但赵楷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随着那道短促的哼叫,一抹血线冲天而出,锋利的绣春刀劈开了孩儿的脑子,不仅让她五官全毁,喷射而出的脑浆与鲜血的混合体,正好落在东方青玄一袭白色的孝衣上。
惨不忍睹。
赵楷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东方青玄的笑脸。
人护幼犊是天性,赵楷也杀过人,还杀过不少。可他没有杀过孩子,更没有看过谁在杀人的时候,可以杀得像东方青玄那么美,那么艳,那么妖。那样子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在杀人,只是为了让孩子不再哭泣的一种安抚。
“本座的绣春刀很快,她没有痛苦。”
在浓重的血腥味儿里,东方青玄轻轻裹紧了襁褓,把那孩儿小小的尸身怜惜的拢紧,放在身边的椅子上,指了指她,脸上的笑意里,隐隐掠过一抹凄厉,“六爷可以带走了。你不必自责。人都是要死的,尚未经历苦痛便离开了这丑恶的人间,她很幸运。”
赵楷接不上话了,看着那襁褓掩不住的血迹往外涌出,他抬起手,抚着穿了铁甲的胸口,双眸半眯着,觉得那一抹潺潺鲜血极是刺目,胃中的食物悉数往外翻腾,终是忍不住“呕”了一声,大步奔了出去。
“呵呵……”东方青玄笑了。
隐隐的,殿外还有赵楷呕吐的声音。
但他终究离去了,没有带走孩子。
一群跟他而来的禁卫军,也跟着散去了。
夜风徐徐吹来,在荒凉的大殿里,只有东方青玄一个人。
不,还有另一个人,或说一具尸体。
他牵开唇角笑了笑,似是闻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儿,漫不经心的掏出洁白的巾子,认真的擦拭着他沾了脑浆了鲜血的绣春刀,直到刀体再一次变成寒光闪闪的金属色,干净得就像从未有杀过人一般,他还是没有停下擦拭的动作,只是若有似无的瞄了一眼那孩儿清澈带泪的眼。
空气里,一片混沌。
这时,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地踱入殿中。他紧紧抿着唇,看了一眼椅子上那个小小的尸体,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东方青玄,似是恨不得化成刀锋,洞穿他的身躯。
“杀了人,还能笑得这般开心,普天之下,唯大都督一人耳。”
东方青玄轻轻抬眉,看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的男人,妖媚的目光中,闪烁着一抹戾色的光芒,但呼吸缓慢,语速也极慢。
“你不该来。”
那人说:“可是我来了。”
东方青玄笑,“来了也不该。”
“不来又怎能看见你这般没人性?”
“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呵呵。”
“是,所以你很有天赋。”
两个人一人一句,说得似是而非,极难理解。
东方青玄怔了片刻,随即“嗤”一声笑开,瞄向那婴儿的尸体,就好像先前那小猫儿一样的尖锐惨叫他从未听见过一般,迈开轻盈的脚步朝那人走过去,“狠心之人,应当是晋王殿下您才对。见到这般情形,本座为何不见你难过?”
赵樽反问,“本王为何要难过?”
东方青玄又笑,“你的孩儿死了。”
赵樽冷笑一声,“他不是我的孩儿。”
东方青玄哈哈一笑,“这话你还能骗得了谁?”
赵樽瞄一眼那个熟悉的襁褓,喉咙稍稍一紧,“你们每个人都说她是我的孩子,七小姐也说他是我的孩儿。可本王早已记不住那些过往,如此便做不得数。再且,即便她是我的孩儿又如何?正如大都督所言,人世诸多苦,不如一刀去了,少受痛楚,那也是她的福分。”
东方青玄定神看着他,久久才笑开,“六爷尚且知道求情,你这个亲爹倒是说死得好,妙哉妙哉。虎毒不食子,十九爷忘了前尘,连人性之德也忘了?”
赵樽冷哼一声,眼风扫他一眼,“大抵这便是赵家的传统。有其父必有其子。”
看着他眸底那一抹阴狠,东方青玄温柔的笑着。
“那你来,是带她离开的吗?”
“不必带了。”赵樽冷冷说罢,走过去拿起案桌上还在燃烧的火烛,轻轻往上一扬,“噗”一声把它丢在散落在地的纱幔之上。
风助火起,火随焟燃。
不过顷刻间,火花便蔓延开来。
“六爷说本座疯了,看来疯的人是你!”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并未阻止。赵樽也未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在不段蔓延的火光中,瞄了东方青玄一眼,淡淡地道,“大都督不要忘了,在本王的大婚之日,为本王抬轿。”
“本座不敢忘。”
“告辞!”
没再看那被卷入了火中慢慢被吞噬的孩儿,赵樽转过身,脊背挺直,大步离去,惊起寒鸦,踩过荒草,并无半分迟疑,一袭摆开的孝衣与艳红的火海对比出了一种极为诡异的颜色。
殿侧的一叶格窗之外,焦玉低喊了一句“陛下”,颤巍巍地扶着旁观的赵绵泽,脑子混沌着,还没有从先前荒殿中的恐惧一幕中回神。
“咱回吧,臣工们都等急了。”
赵绵泽点点头,看一眼那熊熊的火光,苍白的脸色似是恢复了一丝血气。他长长吐一口气,胸中不安的情绪,登时大定。
“如此,朕心安了。”
东方青玄是最后一个离开荒殿的人,他远远看着赵绵泽离去的方向,身姿一动不动。直到背后的横梁被火烧得倒下,方才掠了出去。
天上,月色皎洁。
月夜下,他喘了一口气,高高仰头看天。
天地间,静悄悄的,似乎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喉咙里呵呵一声,抿紧嘴巴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可不论他怎么擦,上面仍然是刺目的猩红。
他突地一闭眼,抠向喉咙,“哇啦”一声吐了出来,一股子无法抑制的呕吐感袭上了他的胃中。
“大都督!”
一张同样洁白的巾子递了过来。
东方青玄没有抬头,只看见地上有一双白色的皂靴。他双手扶在膝盖上,迟疑了良久,才直起身子,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平静从容的笑开。
“如风,扶本座过去!”
“是。”如风掺着他的手腕。
东方青玄笑着迈步,脚下却踉跄一下。
如风赶紧扶住了他,并未吭声儿。他叹一声,自嘲一笑,“幸亏有你。”
如风脸上没有情绪,目光凉,声音也凉。
“属下一直都在的。”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一点一点转过头来,温和的视线落在如风手上,狭长的眼儿眯起,那视线里,无失望,无难过,无悲伤,更无半分不谅解。
“你是一直在,却又从来不在。”
如风一怔,像是没有听见。
他没有回答,东方青玄也没有再问,只是心照不宣地笑叹一声,说了一句模棱两可,却极难理解的话,“不论如何,你到底阻止了赵樽,平息了事态。若不然,多少人都得随了他一起堕入万丈深渊,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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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的丧礼是在隆而重之的气氛中过去的。七月底,分封往各地的藩王,包括宁王、安王、湘王、吴王等纷纷入朝,在奉天门外行跪拜礼后入皇城,为太皇太后守孝。
大殓之后,皇室贵族都得在家中斋戒,各部院大臣和官员还要在本衙门行集体斋戒礼,其余在京的散闲官员,则齐集于奉天门外斋戒,都不得回家。
丧事,也是热闹之事。
尤其恰逢乌那诸国来犯,京师民众更像是卷入了一锅热水之中,每日有说不尽的话题,哀国,哀民,哀生活,人人都在等待事态的发展,人人都可闻见天空里布满的血腥之味儿。
连续半月,宫门戒严,皇城封锁,京师城里的兵卒数量多过了街上进走的老百姓。赵绵泽在悉心为太皇太后服丧之余,修缮皇陵,督导京军,忙肆不堪。每一日都服丧于奉天殿偏殿议事,与臣工共议平定南疆乱局的举措。
然而,忠言,良言,佞言,纷纷扰扰,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肃清南疆乱局的领兵之将。自建章帝继位以来,大晏第一次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可建国这些年来,大晏战事频繁,那些跟随洪泰帝出生入死的功臣良将,或死于政斗倾轧,或死于帝王猜忌,真正能领兵布阵的将领却不太多。
商量来商量去,避讳来避讳去,终于梁国公徐文龙把名儿点到了赵樽的头上。
论谋略,论经验,论亲厚,赵樽都是当之无愧的南征将领。
但先前谁都不敢提,为什么?只因人人都知个中“尴尬”。
徐龙文提出来了,人人都以为赵绵泽在这骨节眼上,不会再让赵樽统领兵权,披甲上阵,可他却同意了。
赵绵泽高姿态的同意了,人人都以为失去失忆的晋王爷会拒绝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他也同意了。
无人知晓这叔侄二人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是为官之人都嗅觉灵敏,一夕之间,仿佛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自从冷宫废弃的荒殿起火那一晚之后,这叔侄二人的感情就微妙了起来。不论议内事还是议外事,赵绵泽都不再忌讳赵樽,而赵樽也不再推托朝政,一力当先的为赵绵泽出谋划策,俨然是国之良臣。
臣工纵有疑惑,却无人予以置喙。
帝王之心,不可测。晋王之心,更不可测。
如此一来,门前冷落了许久的晋王府,再次热闹起来。
八月初一,京师军民百姓还在“摘冠缨,服素缟”,晋王殿下要再次出征南疆之事便敲定了。八月初三,一份用蓝笔拟定的公文,从兵部飞出,经皇帝朱批,最后落到了赵樽的手上。
夏初七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是在八月初三晌午过后。
第247章 山河染血,泪向天阙。
仲秋一到,天高气清,凉爽了不少,但白日里阳光普照,仍是闷热的紧,尤其是晌午时段,外头的风吹不入屋,还在月子里的夏初七,正闷得抓头皮,听得梅子说赵樽将要出征的消息,几乎登时便坐了起来。
“此话当真?”
她问得急切,梅子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皱着眉头,注意到了夏初七唇角口涎的痕迹,于是答非所问,“七小姐,你梦见了什么?”
摸着下巴,夏初七考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梦见了满屋的黄金?它们金灿灿的颜色极是喜人,全都落在了我的屋子里。然后我一得意,叉着腰就仰天长笑。结果乐极生悲,一不小心,把小十九掉地上了,哈哈。”
梅子翻白眼,“你不告诉,不也告诉我了?”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打了个呵欠,“一孕傻三年,我可以原谅自己的智商。”说罢,她瞄一眼梅子微微上翘的小嘴,伸手拍拍她,“爷要出征的消息,打哪来的?”
“外头都在疯传,就咱刚晓得。”
轻“哦”一声,夏初七拖长声音,没了动静儿。梅子是赵樽的死忠,想到他又要去那腥风血雨的战场,小脸儿满是不高兴,“七小姐,今日晚间爷应当是会来的,到时候你且劝他一劝,大晏又不止他一人,为何每逢战事,就想到他,等战事一过,却不认他。这不是亏得紧么?”
梅子是个哆嗦的,叨叨的话,都是为赵樽的不平。可夏初七却像是没有听见去,等梅子说完,她考量一下,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梅子,把地道给我堵严实了。”
梅子讶然看她,奇怪了。
“为何要堵?堵了咱爷可就进不来了。”
“就是要堵他。”轻哼一声,夏初七两只手合拢,掌心对搓着,只觉这午觉睡得手脚发凉,浑身都不太舒坦。可她搓了好一会,梅子不仅没动,也没吭声回应,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唇角一扬,笑着扯过被子来裹紧身子,方才道,“行了,别傻愣着为他抱不平了。你想想,我这做娘的,自打生下小十九,一口没奶,一眼没看,一下没抱,心里能好过么?半个月过去了,他不抱小十九来见我,也不许我去看她,每次问及,就跟我玩闪烁其词。如今更好,他索性拍拍屁股就要去南征,我这般吓他一吓,不算过分吧?”
“不,不过分……”梅子紧张地看她一眼,眼神一闪,嗫嚅着唇答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逃也似的转身走得飞快。
“七小姐,你先躺会,奴婢先去为您准备茶点!”
“回来!”
不等她走出门儿,夏初七就喊住了她。
按理来说,梅子与她极熟稔了,被她一喝,也不应当惊成那般,可就在她的喊声里,夏初七明显看到她微微发抖的身子。
“什,什么?”
她在强作镇定。夏初七什么样的人?看梅子这种心思单纯的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思量一下,她懒洋洋打个呵欠,斜眼看她,“到底何事瞒我,老实交代,恕你无罪。”
“没,没啊。”
梅子笑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夏初七扬了扬眉,唇角笑容扩大,“亲爱的梅子姑娘,我若连您这小模样儿都不出来,就妄自称了一回小诸葛。这么跟你说吧,今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总归我有十香软骨散,九宫逍遥散、八仙桃花散,七醉……”
“别别别,七小姐,奴婢这便说给你。”梅子是晓得她个性的,闻言面色一白,身上鸡皮疙瘩冒出一片。加之她原就是一个大嘴巴的姑娘,藏了秘密在心头,一直搔搔的痒,被夏初七这么一逼,自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交代了。
“这事儿我也不晓得真假,我是听她们乱嚼舌根子说的……说是上月十九夜里,延春宫突发大火,烧到次日天亮才灭。有宫人说,烧毁的大殿里有一个婴儿,头颅被劈成了两半,那收殓的嬷嬷还说,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夏初七眉头一跳,“是男婴,还是女婴。”
梅子摇头,不敢看她,“谁晓得呢。”
不晓得为何躲躲闪闪?夏初七眼睛一眯。
“延春宫是哪?”
“是前朝……不,就是贡妃娘娘的旧居。贡妃在前朝时得宠,延春宫修得极是华贵,可洪泰爷却憎恶得紧,所以延春宫附近宫殿全都废弃成了冷宫。就那奢华的延春宫,也二十多年未有人涉足……”
梅子声音不高,可夏初七却觉得字字刺耳,刺得她脊背涔涔冒着冷汗,冷得不再是手脚,而是整个身子都冰冷得像是落入了冰窟窿里。
“七小姐,兴许不是小郡主……”
梅子不仅是个大嘴巴,脑子也单纯得紧,见夏初七面色难看便一心想要说话来安慰。可在这个时候,她越是安慰,便越是容易把她的思路引入悲途。
夏初七哆嗦一下,躺入被窝里。
“下去吧。”
她瞬间苍白的脸,吓得梅子后悔不已,耷拉下脑袋,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七小姐,那,那茶点还吃么?”
“吃。”
夏初七很钦佩自己,总是在该缺心眼的时候缺心眼。就比如现在,明明心潮澎湃,忧急如焚,却还能不动声色的吃茶点,吃完还踏实地睡了一个下午。除了在梦里见到赵樽威风凛凛的攻城掠地,梦见小十九满脸是血的喊娘有些不愉快之外,她就像没事儿人一样,睡到日落天边,睡到天际发黑,在醒来时,屋子里已是漆黑一片。
“啊……”
她拍着嘴打了个呵欠,微微侧头,这才发现榻边上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影子。屋子里没有烛火,昏暗的光线里,那人就像一只落在暗夜里的苍鹰,冷漠,孤寂,高远得令人无法直视。
世间上有一种人,哪怕他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也可以影响空间里的气流速度,让周围的一切都围在他的身边运转。他若高兴,空间气流便暖和,他若冷漠,就空气都会一片冰冷。
夏初七想,赵樽就是这样的人。
“你来了?”
她捋了援凌乱的头发,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就像她心底从来没有生出过怀疑一般。赵樽坐在床沿,揽住她的身子,凝视的目光比之往日更为专注。
“这都天黑了,你怎的还在睡?”
“不是坐月子么?整日窝着催肥,不睡觉做甚?”
赵樽身子微怔。他看她一眼,那一眼,锐利得似利箭凿在心底,但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慢慢起身,点燃了屋子里的烛火,站在三尺外,静静看她。
“你脸色不好?”
“有吗?可能是天冷了吧。”夏初七笑着抬起双手捧着脸捂了捂,又扯高被子盖到胸前,把脊背抵在床头,轻轻笑道,“一会得叫晴岚换一床厚些的被子。”
“嗯”一声,赵樽没有多说,也没有主动解释什么,只是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两双崭新的靴子来,放在她的面前。
“爷特地为你备好的,看看可好?”
那是两双厚底方头靴。一双是石青色缎绣,一双是锦边弹墨,与普通的宫靴不同的是,靴面上点缀了几颗流光溢彩的珠玉,拼成秋海棠图案,海棠蕊中有小小粉珠,看上去栩栩如生,极是贵重。
“很美!不知穿上怎样。”
夏初七抚着秋海棠,轻轻笑说。赵樽扫她一眼,握住她手的靴子,说了一句“试试”,弯腰便要为她换鞋。
“不必试了,你准备的,自是好的。”
她阻止了他,笑着从他手上把靴子接过,放在枕头边上,顺势拉住他的手,拽坐在床榻边,方才抬头,认真地凝视他。片刻,他没有说话,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唤了一声。
“赵十九。”
“嗯。”他回答。
“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赵樽身子微微一僵,侧过身来,手臂揽住她倚入怀中,掌心顺着她的脊背由上往下摩挲着,语气凝重,“有。阿七,我要南征了。”
“多久?”她并不吃惊。
“大婚前赶回。”他声音微哽。
“决定了?”她又问。
“决定了。”
“你掌了兵权,不必出战的。”
“出战不是为赵绵泽,是为我自己。”
为自己?其实也只是为了国家吧?夏初七前生是红刺特战队的一员,自是明白“为自己与为国家”里面所包含的意义。她牵了牵唇角,并不反驳他,只温驯地点点头。
“小十九呢?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她的眼,有些反常的晶亮。
那一抹晶亮,很灼人。若仔细看去,可知是眼睛里的湿润在灯火下的反光。
赵樽很少看到夏初七这般无助的样子,无助得她伪装的坚强只须瞬间就能被彻底摧毁。他滞了片刻,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冷峻的神色黯然得似乎有一腔的心事要与她说,却终究又无法说出口。
“不是说了么?她很好,在定安侯府,由菁华照看着。”
“赵绵泽没有怀疑?”夏初七面色一凝,强笑。
“没有。”赵樽道,“他并不知你怀孕。”
夏初七怔怔的望住他,茫然的注视了片刻,突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极是紧张地问:“真的?你没有骗我?”
赵樽缄默一瞬,嗓音喑沉沙哑。
“傻瓜,爷何时骗过你?”
“好吧。你才不会骗我。”夏初七揉了揉眼泪,像是破涕而笑,又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且放心的去吧,等我出了月子,会想法子去定安侯府,瞧着我们小十九的。”
“阿七——”赵樽喊住她,轻描淡写地道,“目前形势严峻,你不要去,免得引起旁人的怀疑和……”
“呵”一声,夏初七打断他,眉目一寒,“做母亲的人,总得亲眼看看自家孩子才能放心的。赵十九,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你只管好好杀敌,保护好自己……”
赵樽抿紧唇角,迟疑良久,方道了一字。
“好。”
夏初七不看他,泰然自若,“几时出发?”
“明日。”他答。
呵一声,她眨眨眼,“明日我可送不了你,你当心着点儿。”
“不必相送的,爷习惯了。”
一句又一句平淡如流水的对白,两个人都从容的应答如流,听上去似是与往常每一次见面时的家长里短没有半分区别,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微妙的,尤其是恋人之间,情绪更为敏感。它不必言说,不必明言,不必相询,却可以明白,彼此中间添了一些莫名的隔阂,一种谁也不愿在赵樽出征之前戳破的隔阂。它或许如纸般薄,但到底还是隔在了二人中间,就像一锅烧开的水,煎熬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却不能挪开。
“赵十九,你得保重。”
她扑入了他的怀里,紧紧拥住他,小猫儿似的贴合着他,磨蹭着他,撒娇似的与他共欢,把一头原就凌乱的长发折腾得散乱开来,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他的肩膀,与他的长发揉和辗转在燃着红蜡的火光中,映得他眉清目朗的面孔添了深邃,也映得她霜肌脂白的小脸儿,温比玉,腻如膏,艳若春色。
“阿七,美极。”
“爷更美。”
她颔首窝在他的怀里,眉在笑,眼在笑,唇在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笑。
邸深夜静销魂色,鸾枕鸳被一段欢。
一整夜的同床共枕,两人没有提半丝不愉快的事情。她抚着他俊俏的眉眼。不怨,不恨,不问,不管,不思,不虑。他搂着她的身子,只吻,只爱,只怜,只惜,只宠,只疼……直到她气喘吁吁地从他怀里钻出,说了一句话。
“告诉东方青玄,我想见他。”
那天晚上赵樽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他是不喜欢她见东方青玄的,从来都不喜欢。但他也没有拒绝。在这样的夜晚,在他临行前的夜晚,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愿再多增添对方的负担。只想在这个接近中秋节的晚上,说一些令彼此都愉快的话。
她说:“月亮快要圆了。”
他说,“是啊,又一年中秋。”
她说,“要是中秋夜,你能在京中陪我数星星多好。”
他说,“你不适合数星,只适合数月。”
她问,“为啥?”
他答,“月亮只有一个,适合你的智商。”
她嗔,“好,下次中秋,我来数星,我便数月。”
他慢慢转头,目光深深地盯住她,喟叹一声,把她揽入怀里,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阿七,下一个中秋,我定会陪你渡过。”
她笑,“不,往后的每一个中秋。”
八月初四,赵樽带着“王命旗牌”领着南征大军一路南下,直奔云贵而去。
与往常赵樽每次出征的“三驾马车”配套不同,这一次赵樽南下,没有“左膀”陈大牛,也没有“右臂”元祐。麾下将领只有新婚燕尔的驸马都尉、三千营指使晏二鬼,擢升为南征军右将军,打先锋。另外,便是在皇城禁卫军中做了许久都统的陈景,在赵樽南征之前,得到了建章帝赵绵泽的允许,破格提拔为南征军左将军,随同赵樽南征。
元祐没有南下征战,却也没有闲着。极赋戏剧性的是,他在赵樽出征的第二日,就被赵绵泽委以了重任,做为南晏的和亲使节,前往北狄为乌仁公主的大婚送彩礼。而陈大牛也因北边的防务问题,被赵绵泽在八月初八派往了辽东。
看上去这是很正常的军务安排,可仔细一品,个中又意味深长。三个人去了三个不同的方向。元祐前往北狄送彩礼,除了是对南晏与北狄关系破裂,有可能重燃战火的最有力回击之外,也是淡化了他在赵绵泽大婚之前有可能起到的作用,至于陈大牛前往辽东的意义也是一样,至少可以确保在此期间,赵樽的势力不会太深的渗入朝中。
如此一来,赵绵泽可谓一箭双雕,不仅那些因为乌那、阿吁和安南三国来犯而蠢蠢欲动的周边小国不敢再轻举妄想,就连朝中怀有“别样心思”的人,比如赵构之流,都得再一次审时度势。
治大国,若烹小鲜。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赵绵泽初登大宝,深谙其中之道,也做得很好。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只是顺势而为依了赵樽,却招招都在算计着他。或者说,招招都是叔侄二人在互相算计。
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朝中官员总算嗅到了一丝他温仁的外表之下暗藏的狠戾。可即便这样,都察院的言官们也有敢去捋虎须的。
八月初六,有人谏言,魏国公府七小姐因犯“天劫”,屡次触动大晏国体,伤天子,令天子遇刺,损太皇太后,令太皇太后殒命,实在不宜为大晏皇后。
赵绵泽朝议时未有表态,只说这桩婚事是洪泰帝定下,他虽为帝,也不得不遵,更不能毁婚。可言官并未因他的推托之辞就此罢休。从八月初六到十五,言官一连九道上书奏折,要赵绵泽另择贤后。
九道奏折,都被他推诿不采。
八月十五那日,中秋。
赵绵泽微服前往魏国公府,才出东华门,就被都察院数名言官挡在宫门,言官高举奏疏,与数名朝中重臣一起跪在青砖地上,高呼“万岁”,便请皇帝三思而后行。
这一次,他们联名上书,要赵绵泽弃夏氏而立贤妃。此举,终于惹恼了赵绵泽。他最终虽然没有再去魏国公府,却在中秋之夜,一个人呆在御书房里,侃侃写了上万字,连批言官九道奏折,言辞恳切地为夏楚清白名誉。
此事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阵,终究以双方各自妥协一步而告终——朝臣不再反对赵绵泽立夏楚为后。但为了安抚朝臣,赵绵泽也再没踏足魏国公府。
那边闹得火热,魏国公府里却清净得很。
夏初七得知赵绵泽做的这些事,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用脑子猜,她也知晓这是赵樽所为。他离开了京师,他的耳目却未离开。他再次拿出天劫说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牵制住赵绵泽,不让他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来霍霍她。
这就是赵樽。
每走一步,会算好七步。
夏初七活在他安排的轨道里,日子有些萧条。
坐月子,实在太烦躁。魏国公府,也实在太冷清。八月初,顾阿娇便请辞了,夏初七予了她一些银子,没有强留,只道有事勿忘。而以前每日紧盯她的阿记,样子也松懈了不少,常常都是夏初七主动过去找她,她还在那里发神,根本就没有看见她来。
这个人走了魂儿!夏初七如此断言。
可她没有兴趣问她,阿记似乎也没兴趣告诉她。两个人每日对视一眼,各自撇开眼,进入自己的世界。阿记继续做她的监狱长,她继续风一阵,雨一阵的胡思乱想。
风一阵时,她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样子还是一如往昔的乐观、开朗、笑意吟吟。
雨一阵时,她脸色难看如暴风雨前的天气,阴沉、晦暗,森冷,面无表情,吓得身边侍候的人,一个个惶惶不安,生怕她会突然火山爆发收拾人。
可她不仅没有爆发,反倒一日比一日沉默安静,并无半分快要崩溃的样子,也不像上一次赵樽北伐时,她每日便乐滋滋的想方设法要随他北上。
这一次,她绝口不提要南下。
甚至于,她都不提赵樽。
不提,可就是不想?
没有人能猜测她的心思,也没有人敢问。
这般的日子,楚茨院里一片阴霾。
东方青玄是在赵樽离开的第十五天来的。
那一天,绵绵阴雨后,夜色很暗,天上不见半颗星星,他就那般衣冠鲜亮地立在她的门口,看着懒洋洋斜倚在榻上的她,唇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听说你找我。”
原来赵樽告诉他了,夏初七有些意外。
“那为何这时才来?”
东方青玄莞尔笑开,“本座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公务繁忙是世上最好的借口。
夏初七“嗯”一声,看着他容色妖冶的面孔,只觉眼前发花,喉咙堵塞,那些盘旋在脑子里许久的话,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她不敢问那晚上延春宫里被火焚的婴儿是谁,更不敢问那天晚上延春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是第一次,她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可以坦然面对的。原来她也有想逃避,想欺骗自己的时候。
“她死了。”
她想逃避,可东方青玄似乎并不想给她的机会,他眨了眨狭长的凤眸,唇角一扬,噙笑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很认真,让人丝毫都不会怀疑他话中真假。
夏初七怔怔看他。
不知从哪拂来的风,吹得她身子发凉。
还未入冬,怎的就这样冷?
她悻悻然的想着,怔忡着,下意识不想听。
可东方青玄妖孽的身姿却上前一步,补充了一句。
“是我杀的。”
夏初七脑子“嗡”的一声,倏地瞪大双眼,心脏像被人拉拽着狠狠抽扯,很痛,很痛,痛得仿若五脏六肺都在被人啃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睨着她颤抖的身子,东方青玄却悠然自得。
“她没有痛苦,本座的绣春刀很快。”
夏初七嘴巴张了张,狠狠扯着胸襟,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想问点什么,或想骂点什么,可一颗心却似滚入了沸腾的油锅,被油煎被火烧被切割,喉咙发不了声,像哑了,双耳“嗡嗡”直响,像聋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空洞,让她几乎不能呼吸,浑身无力,僵硬的身子如同涂上了一层混凝土,半丝都不能挪动。
“你想哭,就哭吧。”东方青玄说。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哭。
“你恨我?恨不得杀死我?”他嘲弄的笑。
她仍是看着他,没有言语。
“你动不了手?”东方青玄瞄她一眼,垂着的左袖纹丝不动,只右袖拂了拂,右手慢慢垂下,像抚摸心爱之人一般摩挲一下绣春刀的刀柄,然后一寸一寸将它从鞘中抽出,缓缓走近,把刀柄递到她面前。
“来。动手。”
夏初七像是刚刚回神儿,看看他,又低下头,看看他白皙修长的指节,还有握在指节的中间,纹理漂亮作工精致的绣春刀柄。
“刀很漂亮。”
她赞了一句,把东方青玄听得微微一怔,她却似未觉,慢慢抬起头来,唇角轻颤。
“可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你若是有恨,就杀了我。”
东方青玄笑着把刀柄再往前送了一分,她没有去接,只是蹙起眉头,头部微微一偏,像是在审视他的表情,又像是疑惑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次是奇,二次就是怪了。
东方青玄不解地略微低头,注视着她放大的瞳孔。
“楚七,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眉头锁得更紧,心脏像被水草纠缠着,痛得一抽一抽的起伏,耳朵里除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嗡嗡”声,什么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
她别开头,不看他的嘴,再一次问。
“楚七你怎的了?听不清我说话?”东方青玄终是慌了,“哐当”一声,绣春刀应声落地,在光滑的方砖地上砸出一条长长的划痕。他却未顾他心爱的绣春刀,一只手猛地扼住夏初七的肩膀,另一只胳膊把她往面前一抱。
“你听见了吗?嗯?”
她微微眯眼,似乎没有听见刀体落地的刺耳声,只是看着方砖上那一条长长的划痕,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绣春刀果然很快。”
“楚七——”东方青玄急脸都扭曲了。
“东方青玄,你皱着眉头做甚?这不是你的风格。你不是说过吗?人活着得笑,因为死了,就要死很久。”
她出奇平静的语气,震撼着东方青玄。
“夏楚!楚七——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像呐喊,像嘶吼,她却丝毫未闻,只挪开眸子,望向烛台上的火舌,继续道,“这样快的绣春刀,割破一个婴儿的皮肤所需要的时间,可能比人体神经反射疼痛会更快。所以,她应该是真的体会不到……痛的。”
东方青玄看着她,一向从容的面色大变。
“楚七,你不要说这个。你先说,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你的耳朵怎么了?”
夏初七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他,把掉在地上的绣春刀捡起来,塞到他的手上,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痛是人间至苦。不痛,是幸。大都督,你也给我一刀,如何?”
“你也想死?”东方青玄恼了,猛地拂开她手上的绣春刀。那一把可怜的刀再一次被它的主人摔在了地上,得到它这一生的第二次舍弃,发出“咣咣”的哭泣声。
可刀在哭,夏初七却看着她在笑。
“不。试试刀锋,想感受一下她的感受。”顿一下,她又道:“大仇未报,我怎舍得去死?”
洪泰二十七年,大事频传。
八月二十,阖家团圆之日刚过去不久,南晏的和亲使者元小公爷,就带上南晏给乌仁公主的厚重彩礼,从京师渡口乘上官船一路北上,前往北狄去了。
八月二十二,定安侯家收养的小闺女满月,在侯府里请满月酒。为贺长公主,朝中去了不少的官吏,夏初七也偷偷的潜去了。
她去的时候是晚上,宴已散去,歌舞也罢,她的形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陪同她一起去的甲一发现,她去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希望和期待,但等她从侯府里出来的时候,头顶上防风用的毡帽压得却更低了。仔细端详,她的眼角,似乎还有一抹湿润。
甲一没有询问。
他只是默默的走在她的身侧。
夏初七也没有解释。
她只是默默的抬头看着乌蒙蒙的天。
从定安侯府回去之后,夏初七更沉默了。从赵樽南去之日起,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没有收到来自南边的只言片语,但九月初五,来自会川卫的八百里军情急报却传入了皇城。
军情文书上称,大将军王赵樽率领的南征军已于八月二十晚间抵达会川卫,夺下金沙江一线城镇,准备于八月二十一率领大军往南继续推进。
这算是南征军的第一份捷报。
睡在乾元殿的赵绵泽,一眼没合眼。捷报便是喜报,也是他登极以来的第一份战争胜利,天不见亮,他便匆匆起床洗漱,赶在满朝臣工之前到达奉天殿,主持了这一日的朝议。
晋王再一次打了胜仗,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会为赵绵泽打胜仗。
很多臣工都大感意外,却敢想不敢言。而那些在赵樽出征之前,曾经上奏设想过他在重掌兵权之后会发生各种各样变数的臣工,也不得不闭了嘴。
“朕是了解十九皇叔的。”
赵绵泽在大殿上,说了这一句话。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将士的鲜血,换得的就是一句对皇帝的恭维。
乱世出英雄,盛世生产最多的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奉天殿这个大晏最高的权力殿堂之上站着的王王大臣里面,有太多人过惯了安逸享乐的生活,习惯了纸迷金醉的奢华,只要有人在前头冲锋陷阵,自是喜闻乐见,躲在这里拍拍马屁就好。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像洪泰朝一样,一个人人夸赞大将军王勇猛的时代再一次来临,屡战屡胜的赵樽,再一次成了神。唯一的不同,他以前是洪泰帝的神,如今是赵绵泽的神。
当然,夸奖神的同时,谁也不会忘了封神之人。赵绵泽以其胸怀坦荡,治国有方,被人称颂为圣主明君,朝廷文臣们在兰子安的建议下,开始大肆挥毫,为他歌功讼德,以期盛名遗于万世。
自会川卫第一大捷始,雪片般的捷报,从南往边,跨过千山万水,继续飞入渐渐生凉的京师,但夏初七仍是没有收到赵樽的家书。
捷报上称,八月二十五,晋王赵樽所率南征大军出会川卫,于两日后,夺下曲靖府、武定府、姚安府,正拟从牟定,直入楚雄。乌那、阿吁、安国三国大军齐集楚雄、耳海一带,准备夺回失地,八月底,双方胶着一处。
八月二十七,武定告急,乌那等三国叛军一改先前集中火力与大晏军一决雌雄的姿态,改为分兵三路作战,以元江、洮江为线,把南征大军围在中间,围而不攻,避其主力,从昆阳一带插入,与南征军小股作战。
如此一来,晋王着急了。
他似是急于速战速决,不得已分兵歼敌,令南征军左将军陈景和左副将军李青进入洮江一线,令南征军右将军晏二鬼领右路先锋,佯攻牟定。可晏二鬼出师不利,在牟定遭遇叛国主力,身负重伤,南征军伤亡上万余人。
消息传入京师的时候,已是九月十七。
得此消息,举朝哗然。
南边局势胶着,对于朝廷来说并非好事,可赵绵泽得到消息,却不急不躁,脸上笑意终日未退。他的表情,令明眼人突地恍然大悟。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七,不仅是晋王赵樽与乌仁潇潇的大婚,也是大晏帝后的大婚之日。晋王的大婚若是因为战事拖延,不算什么大事,延迟再办即可。但赵樽不在,却不会影响帝后大婚。只要晋王一直被拖在南边,那么腊月二十七,皇帝就可高枕无忧了。
关心则乱,有些人急了。比如晴岚,得到晏二鬼受伤的消息之后,她手足无措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魂不守舍,吃不好,睡不好,着急得不行。
她急,夏初七却不急,偶尔也调侃她几句,“你这到底是在想念爷,还是念着你的景哥哥?怕他受伤,出事?”
晴岚脸红了,“自是念着爷。”
夏初七白眼一翻,摸着下巴,也不知听见没有,脸上情绪淡淡的,看向窗外飞舞的落叶,轻轻道,“念吧念着,再念下去,这院儿里的叶子,都快被你念完了。”
“七小姐……”晴岚喊了一声,见她没有看过来,无奈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你难道不想念爷吗?”
夏初七回头看着她的嘴巴,笑了。
“念啊,可不如你念。”
“晓得了,那奴婢不念了还不成?免得被你取笑。”晴岚失声而笑,打趣着她。
可夏初七转过头,再没有了反应。
晴岚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僵硬了。
这些日子的七小姐有些古怪,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她说话,她常常听不见,有好几次,晴岚都开始怀疑她的耳朵有问题了,但每当她因为怀疑与她交流,她却又可以听见。
她叹,大抵是想念太急,神思不属了吧?
不要说七小姐,自己不也总想吗?
南征军开拔那一日在南郊点将祭天,夏初七没有去送,晴岚却是去了的。她没有进入校场,而是一个人等在南征大军的必经之路上,远远地躲着,看见了赵樽,也看见了一袭重甲骑在马背上的陈景。
以前有无数次陈景都会跟着赵樽上战场,她也常常见到他这样,却从未有过那种挠心挠肺的感觉。可这一回,大抵是因为夏初七的玩笑,她觉得他与旁人不一样了,她的心里,也真真儿的生出了思念。午夜梦回时,也会静静坐在床上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
只不过,她的想念,他一定不知。
他也永不会知晓,有一个人在默默等他回来。
与晴岚的内敛含蓄不同,赵梓月是开朗且喜怒形于色的女子,在得到晏二鬼出事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急匆匆跑到了魏国公府。人还未到,声音便先传了进来。
“楚七……不好了。”
夏初七没有动静儿,晴岚看她一眼,喟叹一声走出去迎上了大长公主,请她入座。可赵梓月一脸焦灼,哪里坐得下去?看到夏初七,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楚七,他出事了,他会不会死而后已?”
夏初七看着她,嘴角抽搐一下。
“我又不是阎王,不管生死薄。”
“楚七……”看她如此冷漠的模样儿,赵梓月眉头一皱,泪珠子就顺着脸颊“嗒啪嗒啪”的落了下来,她就着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
“我没想过他会死,我还有话没说。”
夏初七哭笑不得,只能哄她,“好了好了,他会回来的,你有什么话,先跟我说,也是一样。”
两个人搬了椅子,坐在了满是落叶的银杏树下,品着二宝公公日益精湛的靓茶,赵梓月便拉开了话匣子。
可与夏初七想象的不一样,她的话似乎没有一句是想对晏二鬼说的,却又是句句都是对他说的。她说起贡妃生她时候的难产,说起她自己生丫丫时候的难产,说起鬼哥对她的好,对她的坏,说起她的心情,说起她其实已经不讨厌他了,还说起她在中秋节之后,已经许久不见丫丫的面儿,是有多么的想念……
她说了许多许多,可夏初七只是偶尔回应她一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浅浅的笑容,就好像万事都与她无关一样。
她这般反常的表情,终是震住了赵梓月。
“楚七,你就不担心我十九哥吗?”
夏初七笑,“担心又如何?改变不了什么,不如放轻松一些,静静的等待。着急解决不了问题,梓月,你应该学着我一点。”
赵梓月扯着衣角,嘟囔着嘴巴。
“我做不到。”
看着她泪蒙蒙的眼里,那一抹简单到极点的湿润,夏初七想,一个人可以在痛苦的时候,恣意的哭出来,那也是一件幸事。
她叹,“梓月,你也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哦。”赵梓月是个简单的孩子,她烦躁的心思曾经被晏二鬼的故事抚平,她以为人人都可以像她一样得到安慰,于是并不拒绝。
“你听清了啊,我要开讲了。”
她慎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看着夏初七,用最直白的语言,一下一下的绞着手指,把晏二鬼给她讲过的故事转述出来。
“一只美丽骄傲的母鸡辛苦的孵出了一只小鸡。母鸡做了娘亲,她又是高兴又是紧张,整天都魂不守舍起来。它高兴的是小鸡长得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人人都喜欢她。可她更紧张的是,总担心自己保护不了小鸡,小鸡会被黄鼠狼给叼去……”
她讲了许久,讲母鸡如何想念小鸡,母鸡如何保护小鸡,如何防备着黄鼠狼,可却一直没听到夏初七回应。她有些奇怪,猛地转头,顿时愣住。
只见不知何时,夏初七已是泪流满面。
“楚七,你怎么哭了?”
夏初七抬头,泪蒙蒙望天,唇角牵开的分明是笑容。
“因为我的小鸡被黄鼠狼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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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你若喜欢,便下手吧!
京师的农历九月,乍暖还寒。
大抵是天儿渐凉,夏初七在床上待的时间比往常更多了一些,早睡晚起,不爱吃,只贪睡,懒洋洋没半点精神,一整天下地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这样子的她,瞧得楚茨院侍候的人成日里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她便犯了傻。
这样凄风苦雨的日子约摸持续了十来日。
那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的最后一次雷雨天气,晌午过后,夏初七还在床上昏昏欲睡,久居东宫的毅怀王赵绵洹突然来了魏国公府。
他来了,她不得不病恹恹从床上起身。
晴岚、梅子、甲一和郑二宝几个,长松了一口气,只把毅怀王赵大傻子当成了救世主,一顿感恩戴德不止,只可怜毅怀王人傻脑子笨,想半天儿,还摸不着头脑。
“真是个傻子!”
梅子轻轻嗤了一句。
“我不是傻子!”
赵绵洹瞪她一眼,顶着一件漆黑的雨披就大步匆匆地入了屋,看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夏初七,只一眼,他便大嘴巴一咧,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草儿,见到你太好了。”
久违的称呼,久违的人,总能带出一些久违的情绪。于夏初七而言,傻子给她的感觉就只有一种纯粹的、良善的、友好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怀。
她放下手上木梳,给了他同样的微笑。
“傻子,好些日子不见,你还好吗?”
“我?我可好呢。”傻子大咧咧笑着,抖了抖身上的雨披,小太监喜子赶紧上前替他取下,又拿了晴岚递来的干绒巾为他拭头发。
“不必擦,我要与草儿说话呢。”傻子挡开喜子的手,不太乐意了。在宫中那样久,他到底也有了一些王爷威风,喜子愣一下,应声“是”,拿着绒巾子退下了。
傻子嘿嘿一乐,回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便大步过来握住夏初七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突地皱眉道,“前几日我遇到大妖怪,他说你不好,让我来看看你。如今看来,你果然不好,脸色白白的,还真是病了。”
大妖怪?夏初七迷惑。
“哪一个?”
傻子颇为自得的乐着,为她解释,“就是那个总穿红红衣服的,长得高高的,很好看的,会吃人的那个大妖怪。”
原来是东方青玄?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差点没笑出来。
“谁告诉你他会吃人?”
傻子思考一下,表情永远是那般严肃认真,却傻里傻气,“他自家说的,他说他吃过好多人。”说罢见夏初七没有反应,似是在走神,他两条浓眉突地皱起,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困惑,还有一些紧张和不安,在冷寂了许久的空间里,硬生生拖曳出一种别致的味道来。
“草儿,你可是不喜我来瞧你?”
夏初七像是刚刚回神儿来,“哦”了一声,摇了摇头,把傻子扶到窗前的南官椅上坐下,又叫郑二宝上了茶和点心,这才拉了一个圆杌坐在他的身边。
“你出宫,他没有阻止你?”
“他?哪个?”
“赵绵泽。”
夏初七的声音里没有情绪,无波无澜,也无悲无喜,可傻子却像是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塞着一块苏合饼的嘴巴僵了一下,方才囫囵吞枣地把饼子咽下去,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陛下原是不允我出宫的,他好久都不让我出来了。但我说你生病了,要来瞧你,他就允了,还托我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他还说,你若是吃着好,明儿他再差人送来。”
夏初七静静的看着他。
傻子也学会说陛下了,知道惧怕权势了,甚至也学会撒谎骗人了。这世道,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草儿……”
傻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见她不声不响,顿时没了乐子,皱眉看她一会,他若有所悟地拿过桌上的一块小糕点,兴致勃勃地递到她的面前,让她也吃。可她却浑然未觉,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望着墙壁发神。他愣了愣,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又大声喊她,她方才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我不吃,你吃吧,都是为你准备的。”
傻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没有吃东西,而是又扬起厚实的大手,在她面前一晃,“草儿,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这便去找御医来为你瞧病。”
“御医?”夏初七笑着,声音凉了一丝,“我自个儿都治不好的病,哪个御医能治?”
“也是……”傻子嘟嘴,埋下头去,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脸上再没有初初入屋时欢喜的笑,“那可怎生是好?我是傻子,又不会治病。”
他最不喜欢人家说他是傻子。
可他总是为了逗她开心,说自己是傻子。
夏初七抿着嘴巴,静静地看着傻子耷拉下的大脑袋上那一支绾发的青玉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
“傻子,一会我跟你入宫去。”
傻子在楚茨院里玩了一下午,吃了一肚子的汤汤水水,赶在皇城的宫门关闭之前从东华门入了宫。因他身份特殊,神智也有问题,不管他走在哪里,都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待遇。比如,东华门的守城禁卫军没有让他出示腰牌,更没有查验他身边的人。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在回宫的时候,他的车驾边上,穿了小太监服饰的“喜子”脸瘦了一些,个头小了一些。
那乔装成喜子的小太监正是夏初七。
虽是偷偷入宫,她却并不胆怯。
为什么要乔装打扮?那是她给赵绵泽的面子。
她没有迟疑,入了东华门,却没有去东宫,而是由傻子陪同着,径直去了那晚遭受火焚的延春宫旧址。
荒无人烟的延春宫废墟上,焦黑一片,没有烧化的梁木横七竖八的撑在夯土方砖上,在夜色里观去,尤为凄凉。那一晚上的浓烟早已熄灭,那一晚上的杀戮似乎也不曾存在,但立在这黄昏时分幽冷的风口上,夏初七觉得鼻端似乎隐隐有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儿。
未散。血腥未散。
“娘来了——”这句话她不知是对谁说的,一直望着空旷的天际。
她不喜祭奠,但不得不来。
今日是九月二十七,是小十九的百日。
可她这个做娘的,除了生她那时,曾在紧张万分的气氛中瞥过一眼她小小的眉目,竟是没有好好看过她。如今甚至连她的模样儿也勾勒不出来。但即便无法想象,当她在定安侯府里看到赵如娜收养的那个与小十九同样大小的女婴时,只一眼心里就很清楚——那不是她的小十九。
母女血缘,天性如此。
静静地在废墟前立了好久,她一动不动。
呼呼的风中,只有傻子在搓手。
“草儿,草儿,你看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眼睛不动,身体不动,像一尊木雕,始终盯着废墟的方向。
“草儿,你怎的了?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吗?”傻子快被她愁死了,手足无措的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终是反应过来。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她说这话时,朝他露出一抹浅笑。
这笑容牵起她唇上的梨涡,不似强装,不似安抚,没有失望,没有痛心,简单得就像他在清凌河边找到她时那一笑,反倒把傻子惊得瞳孔一缩,愣住了。
“草儿,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夏初七扫他一眼,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往前几步,蹲在一块倒下的烧焦横木前,从包袱里翻出今儿特地带入宫的香蜡纸钱。
“草儿,宫中不许烧东西……若不然,要挨板子的。”这些规矩有人教过他,看她如此,傻子吓白了脸。
夏初七仿若没有听见,把两只蜡烛和三只高香点燃了插在那烧焦的横木之前,又开始一张又一张地撕下冥纸,点燃,让它们在火化里化成一只只的黑色蝴蝶,飞往天空。
她重复着这些东西,一丝不苟。
可是,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悲戚。
傻子终是放弃了劝服,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儿,歪着一颗脑袋看她。
“草儿,你这是在做甚?”
夏初七低着头,没有理会。
傻子的头歪得更厉害了,可任凭他怎么询问,她都似未觉,他撇了撇嘴巴,委屈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草儿!”
夏初七一惊,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他。傻子挠了挠头,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抿了抿嘴,看着他道,“烧纸钱给一个人。”
傻子脑袋一垂,“人拿纸钱有何用?”
夏初七笑了笑:“她可以在阴间里,买吃的,用的,玩的,买大马,买房子,买汽车,买别墅,买她需要的一切。要是愿意,也可以买一个漂亮的男人。”
“草儿……”傻子一脸愁苦地嘟囔,“我发誓,你说每一个字都有认真听。可是为何好多字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多好,不明白就是福分。”夏初七望一眼废墟,扭开头去,不再理会傻子,只专注的烧纸线。傻子又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耳边上就像添了一只蜜蜂,一直在“嗡嗡”不停。
这时的天,黑得极早。
不一会儿,夜幕便压了下来。
空寂的废墟上没有人,他两个的影子在纸钱烧出的诡异火光里,被拉得长长的。夏初七带的纸钱有些多,不一会儿,就烧成了一堆小小的“黑冢”,一阵风吹来,吹得院中残树的枝条“哗啦啦”作响,吹得“黑冢”上的纸钱随风翻飞,如同在合奏一曲悲歌。
“差不多了,回吧!”
夏初七扶着膝盖,慢腾腾起身。
可她还没有站起,衣袖就被傻子拽住了。
她不明所以,低头看他。
傻子似是有些紧张,微微耷拉脑袋,眼皮翻动着,不停朝她努了努嘴。她扬了扬眉头,顺着傻子指点的方向,回头看去。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雕像般站着。
他玉束发冠,眉清目朗,一袭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袍服在夜色下,仍是威严的天子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但他温玉一般的表情,却似比她还要惆怅几分。
夏初七嘴皮微动,没有发出声音。
“小七!”他远远喊了一声。
夏初七定定看着他,不吭声,也没反应。
他微微一愕,眉头轻皱,慢慢走近,一直走到她与傻子的身侧才停下来。低头看了看她没有半分情绪的面孔,又瞄一眼地上还未燃尽的香蜡纸钱,自嘲一笑,望向傻子。
“皇兄,可否容朕与她说两句?”
他说的是商量的话,用的却不是商量的语气。一个在帝王之位坐久的人,早已习惯了颐指气使的态度,能够这般平和地与赵绵洹说话已是不易。可傻子却似是不明白个中情由,他认真点了点头,“好,你说吧。”
遇到傻子,正常人只能无奈。
赵绵泽愕了一瞬,也只剩一叹。
“皇兄,你先回东宫可好?”
傻子终是明白了,他是在撵自己离去,要单独与草儿说话。惧于赵绵泽的威严,他怯怯的点点头,可想到草儿,他又委屈地摇了摇头,扯住她的胳膊,不肯离开。
“你是不是会欺负我草儿?”
赵绵泽平视着他,温和一笑,“朕保证,不会。”顿了一下,大抵见傻子紧张的防备着他的样子有些可笑,他紧抿的唇角松开,笑了一声,回头招手唤了何承安过来。
“把毅怀王好好带回去安置,他若是不肯,往后他若再要去魏国公府,朕就不允了。不过,他若是肯乖乖回去,只要七小姐允许,他都可以去她府中顽耍。”
“是,奴才领命。”
何承安憋着笑,恭顺施了礼,朝傻子摊了摊手,“殿下,奴才先送您回去。请吧?”
都说“打蛇打七寸”,很显然,赵绵泽的话对于傻子来说,还是极有震慑作用的。这些日子,他早就烦死了整日被困在东宫的日子,可以去魏国公府更是求之不得。所以,见夏初七似乎并不害怕赵绵泽,他踌躇地扯了扯衣角,终是委屈地瞄着她,不再作声地默默随了何承安离去。
偌大的废墟上,冷风寥寥。
夏初七与赵绵泽面对面站着,两两相望,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在衣袍被风吹出所“噗噗”声里,赵绵泽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地问她。
“此处风大,不如回屋再说?”
夏初七看着他,涩然一笑。
“这里说话有何不好?莫不是陛下心里有愧,害怕了?”
赵绵泽唇线抿紧,不回答,只静静的看着她。夏初七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紧紧阖了阖眼睛,冷笑一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抬手指向那一片焦黑的废墟,不冷不热地道。
“今儿是她的百日,我特地来送她一程,以免她小小一个人,黄泉路上走得那样孤独,那样无辜。”回过头,她笑:“借用了陛下的地方,想来陛下是不会介意的吧?”
赵绵泽眸底微凉,声音也沉。
“小七,那样大的事,你不该瞒我。”
夏初七笑着走近,迎向他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那两束视线是那般的专注,专注得她一度以为,这个男人是真的很爱她,爱得眼底只剩她,也只装得下她。
可实事上呢?
多情又深情的男人,其实最无情。
过往的一切,如幻灯片一般纷飞,夏初七抿了抿嘴巴,润润干涩的唇,忍不住呵声一笑。
“那有什么?最终不也没能瞒过你?”
赵绵泽眉头一沉,“不。只差一点,你就瞒过我了。”像是有些伤心,他眼睛微微一阖,掌心合拢,“小七,我是那般的信你,护你,可你……你竟是瞒得我那样苦,竟是把我当成了全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你有无替我想过?得知这样的事,我该怎样办?我该拿你……拿她怎样办?”
夏初七凉凉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似是考虑了许久她才出声。
“你不知怎样办,不也办了?”
赵绵泽似是被她噎住,颀长的身躯僵硬在瑟瑟的夜风中,好半晌动弹不得,只是盯着她的双眸之中,似有一股子妒恨的火苗在蠢蠢欲动。
“小七,你怎敢如此?”
夏初七看着他,那一双乌黑幽深的眸子,在废墟的荒凉里,点缀出一抹无以言表的古怪笑意,“赵绵泽,你是不是恨我入骨?杀了我的女儿,你也没有解恨对不对?”
他没答,她又上前一步,“你是皇帝,你是天子,所以,你解不了气,天下苍生都要跟着你受苦受难。所以,乌那打来了,阿吁与安南也联合了,他们都打来了,整个世界再一次死伤无数,这不都是你的天子之怒吗?”
赵绵泽哼一声,眉头皱起。
“我不知你在说甚!”
“不,你懂得很。”夏初七冷冷一笑,像个旁观者一般,侃侃分析,“你需要一场战争来把赵樽支开,要不然,你如何能安心在京师与我大婚?其实,你看似把兵权交给了他,其实却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对不对?”
“胡说八道!”赵绵泽脸色难看了,每一个字都似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声色俱厉的样子,再无往昔的温和,“夏楚,在你眼里,朕便是这样的昏君?放着天下百姓的福祉于不顾,只为了对付一个赵樽?”
她冷笑不答,他却冷了眉梢,“呵呵,你这般说,我倒是要怀疑这一仗是赵樽挑起来的了。他的失忆是假,想要重新夺回兵权才是真。你不要以为朕不知,夏楚,朕一切都知。但朕是皇帝,朕给他机会,朕就要看看,朕这个十九皇叔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翻天覆地,改写乾坤——”
由“我”到“朕”的自称,基本都是代表了赵绵泽对她的情绪转变。夏初七扬了扬眉,看着他,又沉默了许久。似乎他的每一句话,她都需要花时间去琢磨一样,一直等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笑了出来。
“说这些做甚?你们谁在算计谁,与我何干?赵绵泽,难道你不知,他的事,早就与我无关?从他答应娶乌仁潇潇那一刻,就已经与我无关了。”
“小七……”他声音软了。
“赵绵泽!”夏初七直呼其名,打断了他,声音里却带着一抹强烈压抑的情绪,“事到如今,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尊贵的皇帝陛下,你还要我吗?还要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几个字,如针一般刺入赵绵泽的耳朵,激得他胸中血气翻腾,面色顿时青黑。
刚刚知晓此事的时候,他是恨的,恨不得把她和赵樽都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可是那一晚,在从皇城去魏国公府的路上,他想了许多。每多走近魏国公府一步,他就多软一分心肠。尤其在她的书房里看到那些凝固了她的心血,标注了她对他几年爱恋的画作时,对她所有的怨恨,又都化为了乌有。
归根结底,还是他有负于她。
如此,与她便算是扯平了。
但他可以不怨她,却不能要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存在,将会是她与赵樽之间感悟的永久烙印,不论他今后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再抹得去的印痕。有那个孩子存在,她也就永远都不可能会忘掉赵樽。而且,那孩子的存在,将会让他们今后的人生,永远的蒙上尘垢。
他是皇帝,他不能允许孩子的存在。
幸而东方青玄是一个最能体会圣意的。
他没有让他杀,他却杀了。
而且,还杀得干净利落。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赵樽竟是那般冷血。
他在延春宫里说的每一个字,都让赵绵泽意外非常。他想,若不是赵樽真的忘记了夏楚,忘记了与她之间的一切,那么就是他这个人的城府太深。若不除去,早晚都得酿出祸事。正巧,这个时候,乌那打来了,他给赵樽兵权,让他南下,并不是不担心,但是他了解赵樽,在外敌面前,他一定会先除外,再来安内。所以,不管赵樽有没有失去记忆,这一回,他都不能再让他安然回京,更不可能让他有机会阻止他的大婚。
再深的情谊,随了时光,总会逝去。
兜兜转转数年之后,夏楚还是他的。
至于她这一段不堪,就随往事掩埋吧。
平复着抽痛的心脏,他幽幽地叹出一句话。
“要。不论是怎样的你,我都要。”
“那好。”夏初七唇角一弯,右手若有似无地抚向左手腕上的锁爱,紧接着,猛一把抓住赵绵泽的手臂,指间夹着的刀片已出手,以鬼魅般的速度往他的脖子上划去,“我便看看你的真心。”
她下手极狠,极重,刀片割入脖子时,赵绵泽才反应过来。他来不及闪躲,也没有大声呼救,只是速度极快的扼紧她的手腕,不让她手上刀片继续深入。
夏初七冷冷笑着,看着他脖子上疯狂飙出来的鲜血,顺着脖子流入他明黄的龙袍,微阖的眸子顿时染成一片猩红之色,嘴上却是疯了一般的大笑。
“痛快!”
“小七——!”赵绵泽低呼一声,拽紧她的手腕,没有推她,也没有躲,“你疯了?你可知弑君是什么罪?”
“我这刀虽不如绣春刀大,但好在刀片很轻薄,很锋利,你不会太痛的。”她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轻轻扬着笑,答非所问。
“我看你真的疯了。”
赵绵泽吼了一句,想要去夺刀。
她却闪身错开,低低发笑,“赵绵泽,我就要嫁给你了,但我不能嫁给一个杀了我闺女的仇人。所以,我得替她做一些事。她的头被人劈开了,我便要劈开你的脖子,让你也痛上一痛,方才解恨……”
赵绵泽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心里有些惊,却又有些喜。那刀片儿的切割不足以让他致命,显然是她不愿意让他死的,只是那个孩子死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
他眉锋一蹙,松开她的手。
“你若喜欢,便下手吧。”
夏初七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赵绵泽想了想,似乎笑了笑,方才加重了语气,“有一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时读到它,我还不可理解,如今在你面前,我却是信了。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能死在你手里,我也甘愿。你出手吧。”
这一次,夏初七看明白了。
“你是说,死也不惧?”
“死也不惧。”
“好。我便成全你。”
夏初七淡淡应着,冷笑着打量赵绵泽的脸色。他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袭染了血的龙袍,仍旧把他衬得英俊倜傥。她想,若是他俩之间没有这样难堪的过往,若是她在穿越之初,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深情款款的赵绵泽,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上他。
可一切都错了位。
如今的她,只想一刀结果了他。
冷风,瑟瑟在吹。
她静静的看着他,刀子越捏越紧,脑子却慢慢地走了神儿,似是响起南疆战场上的马蹄声,那声音在夜空里回想着,悲怆的、高亢的、浑厚的,就像她与赵樽往常在漠北战场时听过的那般,是鲜血与杀戮的声音。
她手上的刀片,慢慢放下了。
杀一个人简单,要颠覆一个乾坤却很难。
至少现在,还不是玉石俱焚的时候。
“一刀没能杀了你,足够了。赵绵泽,往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还有你放心,腊月二十七,我定会穿上嫁衣,嫁你为妻。”
赵绵泽身躯一震,猛地睁大双眼。
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看她。
“小七,你说什么?”
夏初七唇角上翘,邪邪的一笑。
“没有听清?还是不相信我的话?赵绵泽,你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能够这么幼稚?怎么可以轻易把自己的脖子伸在一个手上拿刀的女人面前,由着她处置?”顿一下,她放柔声音,似笑非笑的拂了拂他带血的衣袍,“往后,不论是我,还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你都不要这样做。”
“小七——”赵绵泽几不可控地伸出双手,把她娇小的身躯狠狠拥入怀里,手臂收了又收,下巴落在她肩膀上时,出口的声音似是有些哽咽,“这次的事,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能这样想,实在太好了。小七,你放心,我往后会对你好,会加倍的补偿你,我们也会有孩儿,有许多许多的孩儿……”
夏初七头仰着,一直看着黑洞洞的夜空。
她听不见赵绵泽的话,脑子里只盘旋着另外一句——虐身不是虐,虐心才是大虐。
他如何虐她,她就要如何虐回来。
等他矫情够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陛下,还有人看着呢。”
她把一句突兀的话,说得淡然而从容,不带任何情绪,可赵绵泽却有些尴尬,他稍稍松开她,低下头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一字一句的解释,“小七,那些暗卫是一直都跟在我身边的……我并不是有意在防着你,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
夏初七浅浅一笑,目光却有些冷。她先前没有轻举妄动果然是对的。若是她真的怎么样了赵绵泽。估计他还没有死,她会先死在他的面前。
“陛下——”
死一般的寂静中,焦玉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
“前方有急报。”
瞄了焦玉一眼,知道是关于南边战场上的消息,夏初七转头看向赵绵泽,“陛下有急事,那我不便打扰,先回魏国公府去,静待腊月二十七了。”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娇,可仔细一听,又似是平静无波,连多余的一份情意都没有。只是目光中有几分熠熠,仿若从幽暗的地方生出的一抹光亮,看得赵绵泽眉头一蹙,点点头。
“阿记!”
随着他的轻唤,又一个人从角落里出来。
“属下在。”她上前单膝跪地,朝赵绵泽一揖。她面色苍白憔悴,样子却极是镇定,似乎从魏国公府跟踪夏初七来此,并不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儿。
夏初七目光冰凉地看着她,若有似无的笑容里,渗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谲。
赵绵泽拂了拂衣袖,“送七小姐回府吧。”
阿记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后,赵绵泽随焦玉一道去了御书房,夏初七则是与阿记两个一前一后地走在延春宫的废墟之中。
四周静谧,随了呼吸,谁也没有吱声。
好一会儿,夏初七才道,“你满意了吗?”
阿记身子一震,顿步看着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不是愤怒,不是生气,不是恼恨,那是一种阿记从来没有见过的怨毒,一种似乎从绝望之中垂死挣扎出来的怨毒。
一瞬间,她明白了。
“你想怎样?”
听着她带颤的声音,夏初七笑了,“大家都是女人,都是会做娘的人,阿记,你何其忍心?”
“我……不是有心的。”阿记低下头。
“呵呵,有心无心又如何?罢了,我的女儿去了,只剩下一个我,如今倒是突然想到一个新的人生追求。这赵氏江山,大好天下,还可以由我挥霍,由我顽耍,由我复仇,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阿记面色一变,看着她不吭声儿。
夏初七也不管她,自顾自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对不对?”顿一下,阿记没答,她自己答了,“不妨实话告诉你,你即便把这些告诉赵绵泽也没有用。他还不知你是女儿身吧?我只要一句话,便可以揭穿你,甚至你对他那点心思,也会包不住。到时候,不管你对他说什么,都会被认为你是在嫉妒我,恨我……你猜一猜,赵绵泽会信你,还是会信我?”
看着阿记死灰一般的脸,她慢慢靠近,掌心搭上她的肩膀,轻轻一笑,“阿记,永远不要去思量一个失去了孩儿的母亲,复仇时到底会有多么的丧心病狂,那样你会睡不着的。”
阿记愣愣看她,还是不说话。可夏初七却似恼了,她冷哼一声,猛地推向她的肩膀。阿记踉跄着脚步,往后疾退着,脚下一虚,终是跌坐在地上。
“你到底要怎样?”
夏初七冷笑着蹲在她的面前,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眼睛,“阿记,我的女儿我只看了一眼,她长得是那样好,是那样乖,是那样听话,她早早的出生,就为了救她的母亲,可你却杀了她。”
“不,不是我。”
阿记捂着脸,声音哽咽不已,每一个出口的字,沙哑得都如同缺了水。
“是你。就是你。”
夏初七不讲理的逼近一步,猛地探手扯住她的衣襟,“我怀孕的事儿,赵绵泽七个月都没有察觉,那天晚上他突然来魏国公府,你敢说,不是你去向他告密?你敢说我女儿的死,与你无关?”
“我,我……”阿记垂着的手抓向地下的荒草。手指张开,合拢,松开,又合拢,像是想要挣扎,可最终还是无力地萎靡着,垂下了头,“七小姐,你恨我吧,与他无关。你想想,他那般喜欢你,知道此事得是怎样的心情,他能饶过你,已是不易,你何苦逼他?”
“照你说,我还得朝他感恩戴德?感谢她只杀了我女儿,还饶了我一命?”
“不,七小姐,我知晓你的恨。你若是非要有一个人抵命才能解气,那你就杀了我吧。你怀孕的事,是我告诉他的。你杀了我,就可以为你女儿报仇了。”
“哈哈,荒谬!冤有头,债有主,我杀你做甚?”夏初七牙齿咬了又咬,突地一撩眉,道出了今儿晚上找上阿记的正事儿。
“阿记,你告诉我,你怎么知晓的。”
阿记心惊肉跳,“什么?”
夏初七一笑,松开她领口的衣襟,安慰地抚了抚,情绪恢复了平静,“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告诉赵绵泽只是本分,我不会怪你。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怎么知道我怀孕的?若我记得不错,从七月起,我便再也没有在你跟前露面,你若知晓,早就应当知晓,不会等到那天才说,对不对?”
“是……”
“谁告诉你的?”夏初七步步紧逼。
阿记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被她弄乱的领口,才蹙着眉道,“我不知道是谁。”
“你不知道?”夏初七冷笑,微低的脸上,冷光逼人,“那谁知道?”
“我没有骗你。”阿记拉扯着衣袖,嘴唇翕动几下,回忆道,“那天晚上我值夜,看到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挂了一条布巾,我顺手取了下来,没想到布巾上面有字。”
“写的什么?”
“大抵是说七小姐身怀有孕,孕期已足有七月,还说她是楚茨院的丫头,期望陛下能记她这一次情,来日好求个恩典。”
阿记的声音很细,针尖似的刺入夏初七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刺得她心脏生痛。
楚茨殿里有内鬼。
可她的身边就那么几个人,到底谁出卖了她?
~
洪泰二十七年,十月。
漠北寒风起,南疆烽火急,就在元祐携一管玉笛,一路寂寞的吹奏着,带了大量的彩礼到达哈拉和林的时候,赵樽的南征大军终于突破重围,扬麾于孟定城下。
南征大军没有停留,顺利拿下孟定。乌那三国联军被迫于孟定城外三十里驻扎。孟定城的老百姓听说晋王大军到,纷纷出行欢迎,大放鞭炮。南征军得大将王令,不扰百姓,在孟定城整修三日后,继续往南推进,
十月初十,孟定的两翼勐董、永和告捷。陈景在此一战中,带刀进入勐董,配合赵樽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成京了南下以来的最大一次胜利,歼敌三万有余,掳获财物若干,赫赫功名立于一时。
接下来的战事,很顺利。
约摸一个月的光景,纪律严明的南征军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斗力一路挺进南疆,于十月底到达澜沧江边重镇江头。赵樽主力与陈景、晏二鬼顺利会师,联手大败囤兵在此的三军主力,收复澜沧江一线失地。
军心大受鼓舞,民心亦然。
京师城里,自太皇太后故去刚刚恢复营生的酒楼茶肆里,每一日都有百姓在津津乐道,传颂南征军的事迹,同时也有人打赌晋王殿下能不能创造奇迹,在败退乌那叛军之后,赶在腊月二十七之前回来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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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好事近了!
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
十月十五这天,是传统的下元节。
天儿不见亮,梅子和晴岚几个就把楚茨院洒扫了一遍,又在正厅、偏左、廊内、几旁悬挂上提灯,拿新谷磨成糯米粉做成小团子,包上素菜馅心,做成“影糕”,要在晚上月圆时焚香、祭酒,祭祀新人。
末了,梅子还力邀夏初七夜游秦淮。
“七小姐,你没去过么?下元节的晚上,秦淮河上,会有好多彩船巡游,我们也可以租一辆,把我做的糯米团子,摆上祭品,挂上灯笼,一边祭礼,一边听秦淮的丝竹,可有意思了。”
“不去!”夏初七懒洋洋翻书。
“那晚上总得去斋天吧?”
“不去。”夏初七仍是不感兴趣,急得梅子跺了一脚,放下手上的鸡毛掸子,就过来揽住她的胳膊央求,“七小姐,您就去吧去吧。下元节一年可就一次呢?过了今日,就再没机会了。再说,祭天可解厄,可解邪,往后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可不是好事么?”
“下元节?”夏初七琢磨一下,瞄她一眼,“是个啥节?要做些啥才能保平安?”
“享祭祖先。”
“我没祖先。我就是祖先。”
“祈愿亡灵。”
夏初七瞥她一眼,微微笑道:“亡灵太多,就你做的那点糯米团子,不够他们分的。说不定到时候他们打起来,还得怪罪你。”
听她说出如此“不敬鬼神,大逆不道”的话来,梅子急得小圆脸红透,实在无力呻吟了。
“七小姐,这些话是说不得的。”
“说不得的,不也说了?又如何。”
夏初七不明白时下的人,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祭祀与祈祷,把自己的一切幸福都拜托给上天,而不愿意自己去争取。
不过,又是十五,月又要圆了。
出去走一走,或许也是不错的。
静静想了一会,她看着梅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深深呼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
“你们说的地方我不去,但可以领你们去玩。”
她突兀的一说,把梅子和晴岚都愣住了。
“去哪?”
夏初七轻轻微笑:“小周庄。”
“小周庄?”梅子奇怪了,“去做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下元节时,乡下都会烧‘金银包’来祭祀祖先吗?你不是还说下元节最适合探访病中旧友吗?得了,梅子,带上你的影糕,我们去看看阿娇父女两个。”
“呃……”
梅子的脸黑了。
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懵了。
~
一辆马车从侧门出了魏国公府,没有人阻挡,也没有人上前询问,阿记与卢辉亦只是远远骑马跟在她的后面。
马车辚辚而响,时辰已近黄昏,夏初七坐在马车的软垫上,托着腮帮,听着今年最后的一片蛙声,看不见七八个星天外,感受着两三点雨山前,一路往京师郊外的小周庄而去。
十来里的路程,马车走得很快。农田、菜畦、坡地、泥土,一个连接一个的村舍慢慢映入眼帘,在黄昏的余光里,村舍上炊烟袅袅,衬出一副静谧的乡村风景画。
这般精致华丽的马车驶入了村儿,很快便引起了村人的围观和指点,在众人的窃窃私语里,夏初七撩开车帘,问了一个扛锄头的年轻农人,他便热情地领了她们前往顾阿娇父女租住的农家。
那农舍很破,统共就三间。
每一间的屋顶,都盖着陈旧的茅草。
看得出来,这房子很久没有翻新了。
夏初七下了马车,感慨农人的朴素,让晴岚给了他几两银子,那小伙子约摸十七八岁,粗糙的大手把银子拿在手里,第一反应是先咬了咬,等确认是真的银子,脸上浮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狂喜之后,便是撒丫子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路。京师百姓的日子看来也并不是那么好过。夏初七眯了眯眼,等目送那人欢快的身影远去,再转过头来时,就看到了站在茅草屋下,围着一条花布围裙,头上缠着一条青布头巾的顾阿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在小周庄村子里呆久的顾阿娇,脸上的容色和身上的衣服,都不如在魏国公府里鲜亮了,但确实她也称得上天生丽质,精巧的五官未变,即便此时处于一度极度惊讶的状态,还是那般好看。
“楚七,你怎的来了?”
夏初七看了一眼茅屋,柔和的笑,“与你相伴那样久,你冷不丁走了,我还怪不适应的。这不,心里记挂着你,想今日又是下元节,这便贸然来了。看看你,也顺便看看顾老爹。”
说罢见顾阿娇愣愣的不吭声儿,她上前扶一下她的胳膊,眉间眼角都是笑意。
“愣着做甚?不请我进去坐坐?”
“哦”一声,顾阿娇似是刚反应过来,慌乱地捋了捋头发,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尴尬地推开腐蚀的木门,把她与晴岚几个人迎了进去,一边走着喊她爹,一边窘迫地笑,“我爹在床上躺了有些日子了,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我也来不及洒扫,你看这屋子里乱得,呵呵,什么也没有,我都没法子招待你的……”
“与我还计较这些做甚?”
夏初七弯了弯唇,还未落坐,便听见里屋传来一道重重的咳嗽声。
“阿娇,是小七来了?”
老顾头是一个实在人,夏初七偏生又是一个感恩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记得当初在清岗县走投无路时,是回春堂的老顾头收留过她。如今他沦落到这步田地,能够关照的地方,她也绝不会含糊。
没有再坐在外间,她径直入了内堂,乍一看见躺在床上那形如枯槁的瘦脊老者时,愣是吓了一跳。老顾头这病还真不轻,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深陷的面颊,蜡黄的肌肤,枯瘦如柴的手,看得她唏嘘不已。
“顾老爹,你这为人治了一辈子病,怎的如今连自己都瞧不好了?”
她说的话,是医者无奈的苦楚。顾老头苦笑着咳嗽两声,摇头失笑片刻,便被顾阿娇搀扶着靠在床头与她寒暄起来。可说来说去,也没几句重点,他的话里,最多的还是感慨阿娇的命苦。
“小七啊,不瞒你说,我老头子的身子,自家晓得。这算来算去,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小阿娇,生来便吃苦……若是我一遭去了,留她一个人,可如何在这乱世苟活?”
夏初七抬头看一眼坐在床沿垂头不语的顾阿娇,轻盈盈一笑,“顾老爹且放心,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这事,寻思与你商量商量。”
“哦?”顾老头明显吃惊,“你快说来!”
夏初七笑道,“我的事情,不知阿娇有与你讲过多少。旁的忙我是帮不上,但若说安置个把人,倒也是容易的。不瞒你说,如今我身边人不少,但就缺一个知心的,能说得上话的。我与阿娇情同姐妹,我信得过她,想把她带在身边,一来我也有个体己人,二来她往后也有个依靠。顾老爹你放心,我定是不会亏待了她。”
顾老头闻言,愣了半天儿。
“小七,你如今……在哪?”
看他懵懂不解的样子,似是对她的事情毫不知情,夏初七颇有些意外。眼风淡淡地扫了顾阿娇一眼,她也没有深说,只说认识一些官家之人,得了几分体面,如今日子还算过得好,就差一个跟前侍候的丫头,寻思阿娇正合适,想领了她前去,酬金方面不会短了他父女的。
顾老头大喜,手指颤抖着,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这敢情好,小七……这真是太好了。”
夏初七但笑不语,眼风瞧着顾阿娇。
可是,与她爹的兴奋不同,顾阿娇怔忡一瞬,表情明显有几分不情愿,“楚七,你对我父女的恩情,阿娇便是做牛做马也无法偿还的了。若是换了往常,你能给我谋得这般好的去处,我自是愿意的。可是眼下,你看我阿爹重病在床,我怎能离开他独自去享福……”
“阿娇,你别管爹……”
顾老头打断她,又咳嗽起来。
好一阵,似是害怕开罪了夏初七,让顾阿娇失去这份好差事,他又嗔怨女儿道:“你这孩子小打心性就高,爹怎样跟你说,你就是不肯听。如今吃了这样多的亏,还不晓得好歹么?爹跟你说,你不要瞧不上做丫头的,咱靠双手吃饭,不丢人。再说,去做小七的丫头啊,那是你的福分。你想你娘当初,不也是给大户人家做丫头的,你娘可有受过亏待么?那女主子把她当姐妹看待,她过得有多体面?”
“爹!”
顾阿娇似是不想听,打断了他,有些恼了。
“翻来覆去就说这些,你烦不烦?”
“爹老了……是惹闺女烦了……”
“女儿没这意思,爹,您别生气。”
看他父女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叹息无奈,夏初七旁观着,突地反应过来,先前顾老头好像是讲过的,阿娇她娘原就是京城人士,他父女是在她娘过世之后,这才迁去了锦城府。而这个,也是为什么阿娇的家舅会在京师的原因。
想了想,她眉梢一扬,不免多问一句。
“顾老爹,不知顾大娘原先是给哪一家做丫头的?女主子能把她当姐妹来看,那可是了不得的佛心仁德了,呵呵,这京师城里的人户人家大抵我都晓得,有这样的女菩萨,往后我得多多结交才是。”
见她问到这样,顾阿娇垂下头,似是不愿提起,可顾老头却似不在意这个,再且他也不太清楚夏初七的真正身份,更是百无禁忌,直接就讲了。
“唉!说来话长。那东家是魏国公府。不,应该说是老魏国公府了,便是那一年被满门抄斩的人家,不知小七可有听过?他家夫人甚是良善,从不拿下人当奴婢看。阿娇她娘贴心伺候着她,很得她的心意,那魏国公夫人便拿她当姐妹似的,吃穿银子,从没有亏过她……”
大抵是想到那些触景伤情的往事,顾老头说得情切时,眼睛湿润了,顾不得夏初七在面前,抬起袖子便自顾自拭上了眼泪。
夏初七却是惊在当场。
她没想到,与阿娇还有这样的渊源。
阿娇究竟是早就知道的,还是也刚刚才知道?
她抿紧嘴角,侧过眸子,却见顾阿娇亦是惊诧不已,揪着衣角,不解地望向老顾头。
“爹,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老顾头咳嗽着,吸了吸鼻子,幽幽一叹,“那时还是洪泰朝的时候,魏国公府犯了那样大的事,但凡与他家亲好的人,都见了阎王,人人谈之色变,爹又如何能告诉你?”
夏初七看着手足无措的顾阿娇,抿紧的嘴角往上一扬,笑了开来,“看来这就是缘分了。阿娇,你还是跟我去吧。至于顾老爹,这个就更好办了,魏国公府那么大的地儿,多一个人也就多一双筷子。而且,有我在,也可以照看着他的病。等他好起来,还能在府中替人诊治,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顾阿娇看她一眼,眼圈一红,泪顺着脸颊就掉了下来。紧跟着,她撩裙摆,跪了下去。
“楚七,你的大恩大德——”
“别别别,这时不必说谢。”夏初七上前扶起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往后我给你的好处还多着呢。等到了那时,你再慢慢来谢我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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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夏初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本身就是一个捣鼓药的医者,捣鼓起“心药”来也是一勺一勺的,令人完全应接不暇,也猜测不透。
又一次领回了顾阿娇,楚茨院里添了一些人气,多了些欢声笑语。但细心的晴岚却发现,七小姐看上去没有变化,可很明显她的城府更深了,心思也更重了。
以前,对待身边的几个人,除了大嘴梅子,她是什么事都不会隐瞒的。可如今,不管什么事,谁也不可能会知道她到底怎么想。
比如,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
又比如,她每天捣鼓的东西,都是为了顾阿娇。
以前,夏初七对顾阿娇也好,但是那种好很是平常,就像对待她们所有的人一样,很自在,不刻意。而如今,她对顾阿娇的好更上一层楼,几乎好到了骨子里,两个人跟蜜里调油似的,比亲姐妹还要亲。
她说是为了给顾阿娇觅得一个乘龙快婿,必须好好地打造她,誓把她打造成一个男人“愿金屋以贮之”的阿娇来。而阿娇在她那双巧手之下,多有受益,也就欲拒还迎的承了她的好意。
如今的每一日,夏初七的生活重点,就是把顾阿娇扮美,扮媚,扮俏,扮得男人见了都移不开眼。她关注着顾阿娇的一切,从头到脚,甚至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惹得梅子成日都在吃顾阿娇的醋。
“阿娇,你闻闻这个,香不香?”
夏初七吸了一口气,把手上新制的“花王香水”,递到顾阿娇的面前,一脸都是满足的笑。
见她如此,晴岚着急了,梅子吃醋了,顾阿娇笑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众人的目光扫视下,她接过夏初七手上的小瓷瓶,闻了闻。
“香。好香。”
“女人再美,也少不了香。男人再傲,也逃不开一抹女儿香。喏,拿去用吧,给你了。”
“七小姐——”梅子嘟起了嘴,“你怎么也不想想奴婢?成日都是阿娇阿娇,奴婢……也想要。”
顾阿娇俏脸一红,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楚七,你给我许多东西了,我……这个香,你还是留着自用吧,或者给梅子妹妹。”
“不必了,我要用,有的是。”夏初七侧眸,瞪了嘟嘴的梅子一眼,又笑吟吟地把瓶子塞到顾阿娇的手上,还顺便拍拍她的手,“好东西就得送美人。你看梅子那张大饼脸,用再好的东西,也变不成美人,还浪费东西。”
“七小姐!你又笑话奴婢。”
梅子一跺脚,急眼儿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睨着她,“除非……”拖长了声音,她猛一下回头,凶巴巴看向梅子,“除非你同意我拿刀把你的脸削一下,削成尖尖的锥子脸,我便什么都给你用。”
拿刀削?梅子吓得脖子一缩,捂脸就跑。
“不要。奴婢不要了。”
末了,她看一眼顾阿娇手上的精致小瓶,又大声哀号道,“打今儿起,奴婢每日只吃一顿,不吃肉,不吃肉,要把身上的肉减下来,减下来……”说了无数个减下来之后,她双手负在身后,可怜巴巴地问夏初七,“七小姐,等奴婢瘦了之后,你是不是也要打造奴婢,为奴婢找一个良人?”
“梅子羞羞,想嫁人。”
夏初七还未说话,外头便传来一声闷笑。
梅子回头一看,来的人正是毅怀王兰大傻子。想到先前自家说出口的话,她脸上倏地一红,捂着脸就从傻子的身边冲了出去。
“谁说我要嫁人了?”
知道她是丢人了不好意思,夏初七也只是笑,朝傻子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坐下,方才低低问,“傻子,有个事儿,与你商量一下如何?”
“草儿你有事便说,商量是啥?”
傻子永远把她的话当成圣旨看待,闻言不高兴地撅着嘴,像受了天大的欺负似的,那模样儿倒是与梅子一模一样,瞧得夏初七哭笑不得。
“唉!你呀。”
她喟叹一声,专注地看着傻子憨直的面孔,像个母亲看孩子似的,慢慢拉过他厚实的大手来,捏了捏。
“我想给你一个通房丫头。”
“啊”一声,傻子瞪大了双眼。
“为什么?不,我才不要。丫头讨厌得紧。”
看他畏惧的样子,夏初七知他是在东宫里被丫头们爬床给吓得不轻,不由弯了弯唇角,淡淡道,“傻子,你是王爷,岁数又不小了,早晚得有人陪在身边的。”
“陪在身边做甚?”
“生小娃娃呀,你不是想要小娃娃?”
傻子皱着眉头,瞄一眼她的肚皮,不说话。
夏初七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心里一窒,那一股子还未适应过来的空虚感,再一次袭来,窒得她好半晌儿才缓过劲儿,镇定了神色。
“你不是烦东宫那些丫头总来爬你的床么?我把我那凶悍的丫头许给了你,往后她们就不敢这般待你了。你看好不好?”
傻子并不太清楚通房丫头能做什么,听得她说这么大的“好处”,有些犹豫了。好半晌儿,瞄了夏初七一眼,他耷拉着脑袋。
“哪一个丫头?”
夏初七迟疑一下,唇角扬起,“梅子。”
“啊”一声,傻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像是惨叫,“为什么是她?我不要她。”想了想,他指向端庄地立在身边一直发笑的晴岚,傻乎乎的道,“我要这个姐姐,她长得比梅子好看,梅子胖乎乎的,像一个肉包子……”
他嗓门儿粗,声音大,又不知道忌讳,这一句话顷刻间就传了老远。夏初七与晴岚几个知晓他的心性,只是发笑,可门外听得这话的梅子却气得手脚发抖,冲进来便“噗通”跪在地上。
“七小姐,我不跟他,打死我都不要。你不是说过么,女子得嫁良人,宁肯做平民妻,也不要做王侯妾么?”说到这里,似是被傻子给气得太狠,梅子抹着眼睛,大声哭了起来,“为何你如今却要把我许给他……连一个小妾都不是,只是一个通房丫头。”
“梅子!”夏初七抿着唇,眉头沉下。
“七小姐……”梅子咽了咽唾沫,伤心不已,不等她说完,又继续道:“梅子知错了,最多往后我再不与阿娇争东西了,我也不讨厌她了,我也不大嘴巴乱说话了。你若是不喜欢我,我这便去拿针线把嘴缝起来……”
说着她便要走,那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屋子里的几个人完全无法回神,眼看她要出门儿,夏初七叹一口气,朝甲一使了一个眼神儿,他当即挡住了哭泣的丫头,把她拽了回来。
“呜……你们都不喜欢我……”
“呜……我去缝住嘴巴还不成么?”
“呜呜……呜呜……”
夏初七默了。
这个样子,是缝得住嘴的人么?
看了看傻子,她又看了看梅子,一字一句认真道,“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两个也算有缘分的人了。梅子,我之所以让你过去做通房丫头,便是给你留了后路的。若是你与他实在合不来,往后你还可再嫁人。若是合得来,傻子纳你做妾,抬了正妻,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再想办法请陛下的恩典便是。你急什么?”
“谁急了?”梅子怎会不知以自己的身份,能做傻子的通房丫头都是得了抬举?但她泪水涟涟,就是忍不住,一直没法子从被傻子损成“肉包子”的心思里回神儿,“人家这般讨厌我,欺负我,我去了东宫,还不得被人欺负死么?”
“……这是……谁欺负谁啊?”
傻子讷讷问一句,搔了搔头,不忍再看,却又补充了一句,“鼻涕都跑出来了……羞羞羞!大梅子!”
瞪他一眼,梅子吸着鼻子。
“要你管!”
夏初七第一回做媒,眼看就要鸡飞蛋打,赶紧瞥向傻子,捅了捅他的胳膊,“姑娘家最怕被人说不好看,你就别说她了,若不然,她非得哭条河出来不可。”
“哦……”
傻子为人善良,平素也很少损人。或者说除了梅子之外,他一般情况都不会损别人,如今看梅子哭得这样伤心,加上夏初七的规劝,他似乎也软了脾气,双手来回扯着手指,考虑了好久才抬起头来。
“那就好吧,丫头就丫头……”
夏初七心里一喜,“你同意了?”
闷闷“嗯”一声,傻子看着梅子,很严肃很认真地告诉她,“我虽是同意了,但我把你带回去,你可不许像旁的丫头一样,晚上总想和我困觉,我喜欢一个人睡,你可不许扰我。”
梅子瞪大一双眼,羞臊得满脸通红。
“谁稀罕和你睡觉?你想得美!”
“不稀罕和我睡觉,为何要做我通房丫头?”
二人又一次斗上了嘴,但夏初七听得出来,梅子得了一个台阶,不再反对跟傻子去东宫了。
实际上,依她的身份来说,能做一个王爷的通房大丫头,那已经是一件光宗耀祖的恩典,梅子自是晓得她在维护她。更何况,傻子长得端正,身高体壮,还没有正妻,人虽傻了一点,但却不是傻得什么都不懂,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治好他。
梅子的心里,恐怕早就没有了抗拒。
“七小姐,你给我配点药呗。”
在跟前傻子离开之前,梅子这般说。
“你要什么药?”夏初七不解。
梅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揉了揉自己的腰,苦着脸说,“我身子好多肉,我不想胖,我想长得像你和晴岚一样,那样好看。”
“傻不傻?”夏初七捏一把她的腰,“每个人的长相都是天生的,也是独有的,那是爹妈给的,不要乱霍霍。再说,你这也不算胖,正正好呢,而且胸还这般大?你不知道,男人都喜欢胸大的,往后你注意饮食,少吃点就行了。”
“……”
梅子是羞臊不堪的跟着傻子走的。
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脸上都是一样苦哈哈的表情,但看着他俩消失在院子里,夏初七却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身边大嘴巴的定时炸弹,总算推销出去了。
若是能促进一桩良缘,也是积德。
即便不能,也算给傻子一个真心照顾他的人。
看她一个人立在窗边久久不语,晴岚走过去,在她肩膀上披了一件披风,细声细气的声音颇为幽怨。
“七小姐,还剩不到两个月了。”
肩膀上的触感,让夏初七惊了一下,回过头来,“嗯?有事?”
晴岚皱了皱眉,有些奇怪她最近总这样迟钝的反应。
“我说,还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夏初七漫不经心扫她一眼,“两个月如何?”
“大婚。”晴岚对她漠不关心的态度,实在忧心不已,“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听说南边还在打,爷若是来不及赶回来,你可怎么办?”
“来不及就来不及呗。”夏初七笑着,睨了一下她忧虑的脸,手指轻轻在窗棂上扣着,一下又一下,如同她的声音,极有节奏,“反正他与乌仁公主也不急于一时。腊月二十七成不了亲,来年还有正月二十七,二月二十七……”
“七小姐!”晴岚打断她,嗔怪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哪是什么殿下和乌仁公主的亲事?”
她的婚期临近了,赵樽的婚期也临近了。
一系列繁缛的礼仪,也早已开始了。
这些日子,宫里来的嫁妆、黄金、白银、金茶器、银茶器、银盆、各色锦缎、各种鞍辔文马……都快要堆成了小山了,可南边的战事却一直没有消停。就在今儿早上,甲一才得到消息说,晋王亲率十万精兵,挺进木邦司地区,却被那一带密集的土司给缠上了。乌那和安南三国,利用对地形的了解,与土司们达成同盟,围攻南征军……
一场又一场的血战,没完没了。
照此情形下去,战事恐怕半年也结束不了。
等他打完仗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七小姐,你倒是说说话啊?”
晴岚快为她愁死了,可她却是丝毫不觉,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慢慢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目光盯着一堵墙壁发呆。
“噗——!”
晴岚正想劝说,只见洞开的窗口钻进来一只灰不溜啾的鸽子,她落在夏初七的肩膀上,抖了抖它的羽毛,嘴里“咕咕”不等。
“一定是爷来的飞鸽传书,快看看。”
晴岚急切地过去,想要捉住鸽子。夏初七却抢在她的前面,把那小东西托了下来,捉住它的身子,轻轻解开它脚上的信筒,展开了信纸。
“写什么了?爷说什么了?”
晴岚想知道的事情太多,问得也很急,可夏初七却没有回答她,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轻轻伸出食指,抚摸着这一封迟到许久的家信,淡淡地翘起了嘴角。
“赵十九,你还是这般。讨厌!”
那一张飞过了千山万水的信纸上面,是赵樽独有的樽式字体,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可它上面却只有一个字。
“等!”
------题外话------
更新了哈。妹子们辛苦了,拥抱住——
第249章 暴风雨前!!
在这一段即将从洪泰年过渡到建章元年的时间里,京师城热闹非凡。
孝圣太皇太后的孝期已过,举朝上下都在为建章帝与晋王的同一日大婚而议论和猜度。如此一来,反倒冲淡了来自南方战场上的硝烟味儿。
洪泰帝的儿子们,那些分封到各地的藩王,因入京为太皇太后服丧和皇帝大婚,都被获准逗留京城,暂时不归藩地,等大婚之后再行启程。以北狄以太子哈萨尔为首的一干使臣,也因乌仁公主的大婚来临尚未还京。而那些为了朝贺大晏皇帝大婚特地入京的四方夷使,也纷纷涌入京师。人都凑齐了,应天府被挤得像一口沸腾的粥锅。兴奋、喧闹、嘈杂,拥挤不堪。据说这些日子,应天府衙门里每日的案件都在增加。茶楼、酒肆、歌舞坊,就连秦淮河上的青楼里客流量都上升了不止一倍。
总而言之,大晏朝的“gdp”正在呈直线上升。
临近年关是好日子。
民间百姓在热闹的准备过年。
朝廷和皇宫里,也一连出了好几桩大事。
第一桩,帝后大婚,乃龙凤呈祥。为了避免刀光与血腥的不吉利,建章帝下旨“大赦天下”,除触犯纲常的“十恶”大罪,一律在押的囚犯予以免罪。四方盗贼,也一律不咎既往。就连“十恶”大罪也给予了减等处刑。如此一来,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等待问斩的夏廷德等一干人犯,也都受到“帝后大婚”的庇佑,从死刑改为了流刑。
夏廷德被免了死,举朝不安。
众所周知,皇帝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这往往可以解释为释放的某种讯号,于是乎,闲极之时,臣工们开始打肚皮官司,私底下猜测,赵绵泽对于他这个曾经的老丈人,到底是真心恩泽,还是别有图谋。
第二桩,孝圣太皇太后的孝期一过,穿了许久孝服的宫中嫔妃们,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起来,各自打起了自家的小算盘。在赵绵泽守孝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临幸后宫,也未对哪个妃嫔有过好感,美人儿们憋了这样久,如今终得机会,无不蠢蠢欲动,都想抢占先机,成为新一轮的大晏第一宠妃。
只可惜,任凭她们争奇斗艳,心机用尽,赵绵泽却并无偏爱。
当然,他的职业就是做皇帝,虽挚爱夏楚,又操劳国事,也没有忘了为君之道,得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于是乎,在百忙之中,建章帝仍是尽到了与他的妃嫔们“睡觉生孩子”的责任和义务。只不过,这种小事儿,轮不到他做皇帝去操心,宫中有千方百计爬上床的,主动送上门的,吟诗的,弹琴的,唱歌儿的,想方设法把他吸引过去的,他的后宫一点也不寂寞。
如此在各宫播种,他终是有了收获。
接下来,便是第三桩事儿。
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中旬,继在东苑被夏初七设计得骑马流产的惠妃之后,淑妃谢静恬和敬妃李琴月以两日之隔的时间先后被诊出怀上龙种。得闻喜讯,阖宫欢庆,有些老臣甚至设香案叩拜,激动得声声呜咽,那个劲头儿,好似宫妃有孕,他们也帮了多大的忙似的。至于朝堂上,淑妃谢静恬之父、兵部尚书谢长晋和李琴月的爷爷、曹国公李富山在朝中的行情也是水涨船高。
妃嫔有孕,赵绵泽自然也是大喜。接到消息,他除了亲自丶慰问,并给两位妃嫔赏赐若干之外,还直接发了话。两位有孕的妃嫔,不论谁生下小皇子,都将会晋升为贵妃。
从妃到“贵妃”,一字之差,却是质的转变。
在这个宫中,除了那未过门的皇后,还没有一个贵妃。
能晋为贵妃,无疑是人生赢家,命运的跳转。
一时间,有人生嫉,有人生疑,宫中之人各有辞色。但不论是淑妃还是敬妃,大抵心里都很清楚,这个贵妃的“贵”字,其实与她们无关,只在乎她们的肚子是不是争气。
都以为怀了龙种的两位娘娘会得到圣宠,可赵绵泽也是个奇人,他除了对龙种上心,对生长龙种的土地却一点儿也不热爱,更没有偏宠。在礼部和宗人府为他准备热热闹闹的大婚之际,他仍是“业精于勤”,一定也不懒惰,隔三差五就会去各宫里走动走动,顺便与他的爱妃们在被窝里“谈谈人生和理想”,令六宫同被恩泽,举朝一派和谐。
在一片欢腾之声里,谁也没有想到,乐极会生悲,那敬妃李氏明显不如淑妃谢氏有运道,她还来不及得知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也来不及等到那封贵妃的圣旨,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是把孩儿摔没了。
说来此事蹊跷,她是在与淑妃发生争执之时,一小心滑倒在地,摔掉了孩儿的。更为蹊跷的是,她摔跤之处,竟然是被禁足的惠妃乌兰明珠的住处——兴秀宫。
李琴月摔没了孩儿,不肯依了。
她找到赵绵泽哭泣,把谢静恬和乌兰明珠一起撸了出去,要伸冤。
宫中闹得鸡犬不宁,赵绵泽不得不出面儿。如此一来,许久没有见到赵绵泽的乌兰明珠也“被迫”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帅皇帝。许久不见,她在赵绵泽的面前,那小产之后郁结在身的瘦弱身子顿时添了几分娇柔。没有想到,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苍白憔悴的面容,还有那虽有满腹怨怼却仍然柔柔展现的微笑,当然,还有她唇角那一抹适时偷现的小梨涡,竟让赵绵泽想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喟叹一声,解了她的禁足之苦。
敬妃李氏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赵绵泽训斥一顿,哭晕过去。
有人说,她原就没有怀上孩儿,这一举动,不过是想把怀孕的淑妃和曾经最得圣宠的乌兰明珠一网打尽。有人说,分明就是淑妃与她同时怀孕,为争那贵妃之位,先下手为强。也有人说,是乌兰明珠被禁足兴秀宫数月,按捺不住自家施的苦肉计。
说什么的都有,可每普通的一种看法,却都是——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要入主中宫,众位妃嫔都慌了神儿,想在最后的时刻赌一把,捞上自己的立足资本。
可不管李琴月有没有怀上孩儿,谢静恬有没有先下手为难,此事的赢家都只有一个——乌兰明珠。发生滑胎之事的第二天,曾经盛宠不绝的惠妃乌兰明珠再度成为了赵绵泽的“枕上常客”。据彤史记载,一连数日,建章帝都召幸了惠妃。惠妃娘娘重获圣宠,一如当日,又胜于当日。
宫中羡艳的眼,又盯在了乌兰明珠的身上。不过,明眼人却一笑嗤之。只道:如今大晏边陲战火不断,皇帝再度宠幸惠妃不过是他想借着与北狄联姻的当儿释放给北狄皇帝一个信号——睦邻友好。
一个女人,就是一枚棋子。
需要你时,便捧在手里。不需要你时,便踩在脚底。
如此,而已。
没有了大嘴巴的梅子在,夏初七还是知道这些事。
因为从十一月初开始,魏国公府里便来了两位宫中的教习嬷嬷。
她们不仅训导她大婚的繁文缛节,还教导她身为皇后应有的繁杂礼仪。除之此外,也适时地向她传递宫中的各种八卦消息,并且教给她一些“宫斗常识”。两位嬷嬷的年纪都不小了,都是经过洪泰朝的种种宫斗而大浪淘沙出来的仅存“硕果”,她们都非常有战斗经验。
改朝换代,人心思变。
她们的目的很简单,想要依附夏初七这个未来皇后。
在依附之前,她们首先得提升她的战斗力。
可偏生,不论她们说什么,夏初七却毫不关心。
宫中女人的争宠,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她在前世的电视剧里都快要看腻了,这一世她不想经历,更不想亲手去做。
“一个皇帝睡一群女人,归根到底,都是睡出来的毛病。”
“若是皇帝只有一个女人,再没那么多事儿。”
“一个渣男而已,谁想睡谁睡去,老子不稀罕!”
这三句话,都是她懒洋洋说出来的。
听完第一句话,一个教习嬷嬷打了个喷嚏,感冒了。
听完第二句话,另一个教习嬷嬷当晚大病不起,辞了工。
听完第三句话,那一个感冒的教习嬷嬷,当即口吐白沫,陷入了昏迷。
没有了教习嬷嬷在跟前做“蜜蜂”的日子,夏初七的生活再次美好起来。
吃饭、睡觉、扮阿娇——从早到晚,她只剩下这三件事。
她是一个洒脱自在的人,任由他人翻天覆地,她自清心寡欲。除了打造她的大美人顾阿娇,似是对生活再没有了任何的追求,却无人知道她“扮阿娇”到底有什么目的。而她每一天都专注在阿娇身上的样子,除了让顾阿娇越来越不自在,心生胆怯之外,晴岚也一度诡异的以为,她是不是痛失了孩儿,对阿娇产生了某一种特殊的移情作用,比如,把她当成了自家的孩子来看待。
这个想法惊悚了晴岚自己,却没敢告诉夏初七。
但晴岚不傻,她看得出来,夏初七不论对阿娇多上心,却再也不与她交心。
或者这样说,她对谁也不再交心。
养了几天病,那个“昏迷”的吴嬷嬷再次上了工。
同时,她也带给了夏初七又一个令人惊悚的宫中消息——在众说纷纭的“贵妃争夺战”之后,昨日晚间,继惠妃乌兰氏和敬妃丁氏之后,淑妃谢氏腹中的龙胎竟然也滑掉了。短短时日之内,痛失两个孩儿,赵绵泽大怒,让人查实。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淑妃的滑胎,问题竟出在一个姓丁的太医身上。
说到此,不得不多一句废话。太医院的太医们“上可让帝王低头,下可让妃嫔脱衣”的本事,在相当多的时候,都是一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职业。但这样的职业也存在太高的风险性,他们面对的是这个皇朝的最高掌权者,稍不注意就会掉脑袋,就比如这位丁太医,他根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被下了大狱。
最为悲催的是,他即便到了狱中,也没有搞明白,他家的亲戚谱上,何时多了一位曹国公这样的显戚。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和敬妃娘娘扯上了亲戚关系,成了一个打击报复的棋子。
不过,不论他哭出多长一串的泪水,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样的事儿摊上了,就是大事儿。没有直接被皇帝要了脑袋,他告诉自己,惜福吧。若不是顾及“帝后大婚”见不得血光,恐怕他也没机会再吃一碗大晏王朝香喷喷的牢饭了。
于是,又一个得益于“帝后大婚”的人诞生了。
帝后大婚,关乎社稷。
晋王大婚,也系着江山。
就在人人都在猜测晋王到底来不来得及赶回成亲的时候,赵绵泽似乎却没有怀疑他这位十九皇叔的能力。他令礼部与宗人府按亲王礼制操办着晋王大婚,一应礼仪一样未缺,个中的繁文缛节按去不表,总归在洪泰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大婚”二字,是大晏王朝的关键词,皇帝和晋王的大婚也成了南边战事之外,最最紧要的大事。
夏初七自己,在大婚之事里,也收益良多。
为了朝贺她与皇帝的婚事,那些溜须拍马的,想走后门的,借机套近乎的官吏们,没有少来魏国公府里走动。自打进入十一月以来,夏初七自然也没有少收东西。吃的,穿的,玩的,耍的,用的,金的,银的……各种各样的物什儿,她楚茨院的库房每日都有进帐。
水涨船高的人,还包括夏常这个皇帝的大舅子。
不仅他再次擢升为了正一品官员,在朝中颇受重用,在文武百官中间也很受追捧。可事来运了,偏生这位国公爷是一个胆儿小的。有了夏廷德的教训在前,他平常都不敢朝人伸手,别人贴上来,他也得后退几步,惹得夏初七嘲笑不已。
夏常曾忧心告诫她,说这般做,影响不好。
但夏初七却笑,“飞来横财,不要会减寿。”
她还说,做皇后,真是一个好营生。这人也不必见,连嘴皮子都不必磨,就能日进斗金的差事,世上只是一家,别无分店。她若不好好利用机会,搜刮搜刮那些人,怎么对得起她“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价值观?
有钱入库的日子,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
十一月,天儿冷了。
夏初七以前的身子好,原是不怕冷的,在漠北那种苦寒之地,都能受得住,如今也不知怎的,在金陵这样的风水宝地,还未进入腊月,她就已经冻得不行,晚上睡觉,整夜整夜的手足冰冷,怎么都暖不起来。于是,她窝在屋子里的时候更多了,基本不怎么出门,没事儿就盯着窗台上的鸽笼瞧,瞧得发神、发傻、发痴,也不眨眼。
一只蝴蝶的翅膀振动,可以引起龙卷风,为整个大环境带来变化,那叫“蝴蝶效应”。一只鸽子撞破夜色,落在她的肩膀上,也引起了她的心理变化与环境变化,她叫它“鸽子效应”。
“等。”
那封仅有一个字的家信,早被她捏成了毛边儿。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她也不知看过多少次。
她其实很清楚,只有一个字,是他不敢写太多。不敢写太多,是为了她的安全。
可一个“等”字,也生生切割了她的心。
一日又一日过去,已经快过十一月了,她如何等?
就在今日,她还听说他在南疆战场上,再怎么等,他也来不及了吧?
“七小姐,你有什么话,要告诉爷的?”甲一察觉到她的异态,立在她的身边问。
夏初七没有回头,只盯着刚刚出去做了一圈“飞翔运动”的小马出神儿。
“小马,飞一飞,是不是舒服多了?”她问。
“咕咕——咕咕——”小马抖着它沾了夜色的羽毛,啄向她的手心。
掌心里的痒痒,乐得她弯了弯唇,又低头抚着它的羽毛。
“小马,你能飞多远?”
“咕咕!”小马再一次说话了。
只可惜,她不懂她的语言,实在遗憾。
“七小姐!”甲一看了她良久,皱着眉头站过去一点,身躯靠着窗台,一把将小马从她手里捉了过来,再一次严肃着脸对她说,“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若是有什么话要对爷说的,我是可以去安排,把话带给他的。”
关于这个事儿,夏初七是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甲一有渠道可以联络到赵樽。
但是从赵樽离开,已经整整四个月过去了,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不动,就不会出错。一动,便会漏洞百出,说不定,满盘皆输。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她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可是如今临近腊月,离她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她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唉!”甲一见她不动,长长叹了一声,“你先歇着,我退下了。”
今儿又是一个月中的十五日,窗口的月光照进来,很是明亮,可夏初七看着甲一棱角分明的嘴巴一张一合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低低喊住了他。
“甲老板,稍等一下。”
甲一站住,却只是看定她,没有吭声儿。
夏初七回视着他,也没有说话。窗台上的月光落在鸽笼上,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甲一的脸上。可皎洁如月华,也不懂人心,更不懂得它洒在这个天地上的光芒,会照出怎样的故事。
“七小姐,有何吩咐?你说吧。”甲一眉头蹙紧,再一次开口。
夏初七盯着他,却没有听见他。
她的耳朵里,只有一阵又一阵来自南疆的马蹄声。
“夏楚!”甲一忍不了她这样,咬牙切齿的直呼了她的名字,大步走近她的身边,扼紧她的双肩,逼着她抬起头来面对自己,而他的视线,也沉入了她迷茫的双眼,“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她咽了一下唾沫,脸上浮上笑意。
他一叹,怎会不知她的忧心?
“你不必担心。即便爷赶不回来,还有我。”
“不,你想错了,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原就是要嫁的,不管他回不回来。”
夏初七笑着推开他的手,径直入了内室,抱出了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那是她这些日子为赵樽准备的冬衣。看着一动不动的甲一,她轻轻一笑,道,“他走时还是夏季,带的都是薄衣裳,如今南方也冷了,他的衣裳恐怕也不够穿。你把这些冬衣,快马送过去便成。”
甲一接过衣裳,抱在怀里,奇怪不已。
“只带衣裳?”
“嗯”一声,她微微一笑。
“不带家书么?”甲一迟疑着又问。
夏初七想了想,没有回答,直接走到几步外的书案边上,高高挽起袖口,拿笔蘸了墨汁便在纸上“沙沙”写了起来,神色专注,样子极为投入。
甲一看着她,默不作声。
静谧的时刻,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在她披散的长发和飘逸的衣裙上,吹得她腰上那一条双凤衔珠的宫绦轻悠悠的荡开,而她,如画中仙子,带了一种遗世而独立的美好。
“不必麻烦,飞鸽传书就好。”
她写好回头,朝甲一莞尔一笑,把墨汁未干的字条递了过去。那唇角笑开的弧线,冷冷的,凌厉似冰,没有半分温度,却容色倾城。
甲一看着她愣住,忘了伸手去接。
她眉梢扬起,“在看什么?”
“没什么。”甲一垂下眼眸,轻轻道,“你何时竟长得这样好看了?”
“你才发现么?平常眼睛都长在后脑勺上吧?”夏初七淡淡调侃了一句,看他接过信纸要转身,突地又抢步过去,负着双手挡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挑高眉梢,“甲老板,你要何时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
“我有何事?”甲一面色微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为何这般面熟?”
这个她重复了一百零八次的问题,听得甲一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上的信纸扬了起来,说一句“这先去传信”,就走向了窗口的鸽子笼。
“给小马吧。”看着他在卷信筒,夏初七突然吩咐。
甲一回头,不解地问她,“为何一定要是小马?”
夏初七看着他刚硬的面容,轻轻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儿,脸上璨若春色,“大马上次就送错了信。这一回若是它再错了,赵十九定会把它炖成鸽子汤的。”
看着她幽深的一双黑眸,那一抹隐藏不了的思念,甲一轻道一声“好”,转头背对着她,在把信纸裹入信筒的那一瞬,瞄到纸上的一行字。
“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岁月长,衣裳薄,珍重!”
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转眼就到了。
进入腊月,京师城里就有过年的气氛。城中的歌舞酒茶衣饰糕点铺,都纷纷张灯结彩,悬挂上了灯笼。长街深巷之中,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燃放鞭炮烟火的喜庆之声。
百姓们都在忙碌着,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了。
腊月到了,离帝后大婚也更近了。
但就在这时,晋王在南边的战事消息,还在陆续传来。
据闻,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晋王大军一路推进孟琏司,与当地土司经过十来日的短兵交接之后,于十一月二十五直插元江。元江一役,晋王大胜,亲自督战的安南国王子阮承启被擒,此事引起四方哗然。而晋王一路挥师南下,弃乌那而攻安南的意图更加明显,安南边境数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早已沿着澜沧江西进的陈景,却带着南征军的大部分主力出现,一路挺进磨儿勘,奇袭了乌那国护教王驻地,与之鏖战七天七夜后,乌那败退磨儿勘,护教王战死。
如此一来,南征军大部主力实则已在陈景之手。
晋王仅以晏二鬼为先锋,用小股队伍入安南,能有何作为?
朝中一群纸上谈兵的大臣,又开始“忧国、忧民、忧战”起来,可赵绵泽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阵笑谈后,说绝不会对大将军王的作战方式干预和指正。
但暗地里,他的探子活动更为频繁了。
有经验的臣工,都嗅到了空气里的硝烟味儿。
这味儿,随着帝后大婚的日子来临,也越来越浓。
腊月初五,前往北狄的和亲使者元小公爷抵京,他带回来的,除了北狄皇帝给乌仁公主置下的丰厚嫁妆之外,还有北狄皇帝给赵绵泽“以和为贵”的亲笔手书。看得出来,北狄对乌仁潇潇与晋王赵樽的婚事也是极为看重。
甚至有人在说,北狄与南晏“即未盟、也未打”,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了这一桩联姻。但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只知道从时间来论,不论乌仁公主的嫁妆有多么丰厚,两国之间到底有多重视,南边的战争一直未完,晋王这个新郎倌,哪怕用飞的,也赶不及回来大婚。
腊月初五,是大朝之日。
庄重的奉天殿上,君臣就近日来的各项奏议进行商讨之后,还未退朝,礼部右侍郎兰子安突然上前奏禀:“陛下,礼部对晋王大婚之事,已筹备多日。但如今这般情形,恐怕晋王不能如期返京,这……臣惶惑,晋王的婚期,要不要推迟?”
这事儿装在臣工们肚子里许久了,见兰子安问起,都指着赵绵泽发话。
但赵绵泽一吭不声地默了片刻,却把球踢给了他们。
“依众位臣工的意思呢?”
从漠北回来休息了几日,今儿第一次上朝的元祐,身上的风尘还未退去,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发声儿,他心里憋的一口浊气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两步,拱手便回,“陛下,婚姻大事,儿戏不得。臣以为晋王如今征战在外,婚期应当延迟,待他得胜归来再办。”
赵绵泽沉思着看他,抚在龙椅上的手指摩挲片刻,缓缓一笑。
“元爱卿说得有理。但婚期已定,延迟恐有不吉。再且,北狄对大婚如此看重,大晏单方面延期,也是对北狄的不敬。另外,北狄太子一行逗留在京,便是为了吃这一口喜酒,若是延期,也会引发诸多猜测,实在不利国之安定……”
不吉,不敬,不利。
一连三个不字,他的话,软中带硬。
可一件破事儿,就扯上国家安定了?元小公爷却不认可。
他心里冷笑一声,嘴上更少了恭敬,“那依陛下的意思,如何才好?”他向来桀骜不驯,说话也少有转弯,当着众臣的面儿,见赵绵泽不回答,又是一阵质问,“莫不是陛下要下旨让晋王先回来拜堂成亲,再返回去和乌那蛮子干仗?呵,即便下旨,恐怕也来不及了吧?再说,乌那蛮子会等着咱喝完喜酒再打吗?”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殿中众人瞄着他与赵绵泽,脊背都是冷汗。
可高倨龙椅上的皇帝,抿紧唇静默片刻,却是笑了。
“元爱卿的顾虑是对的,此事朕倒有一个法子。不知诸位卿家有无听过民间嫁娶的习俗?若是新郎赶不及拜堂,可用公鸡代替。公鸡可趋吉避凶,那是大利,我等也可效法为之。”
他一言即出,殿中短促的抽气了一阵,就静谧了下来。
晋王的大婚,用公鸡代替,也太荒谬了。
可他是皇帝,他说公鸡是“大吉”,谁也不敢说不吉。
顷刻时,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反应。
尴尬的顿了片刻,谁也没有想到,元祐再一次冷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公鸡代替晋王拜堂成何体统?既然陛下无意推辞,臣也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众所周知,臣与晋王素来亲厚,又是晋王的子侄辈,为视对北狄的尊重,不如由臣代叔拜堂如何?”
元祐会提出这么荒唐的请求,令人讶然不已。
可赵绵泽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要求,更是令人费解。
窃窃私语中,臣工们鱼贯而出,退出了奉天殿。赵绵泽也在元祐戏谑的目光注视下,疾步离开,径直回到了御书房。甫一入屋,他神色一凛,随手摔倒桌案上的砚台,才在砚台落地的“啪”声里,无力地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
“唤焦玉来。”
何承安应声去了。没多一会,焦玉闪身入内。
“磨墨!”赵绵泽坐在椅上,声音极是疲惫。
焦玉不明所以地立在御案之前,拿眼风瞄皇帝的脸色。何承安也是小心翼翼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砚台,等安放妥当了,方才上前为他磨墨,心里却一直琢磨皇帝今儿到底受了什么气,脸色会这般难看。
外头的冷风嗖嗖在吹,御书房里却已烧起地龙,温暖如春。
赵绵泽提起笔,写了一张纸,又撕掉一张纸。
来来去去,他写了好一会儿,桌上的废纸都撕成了一团小山,似乎才有了最终的定夺,匆匆写成了纸条裹好,从御案下方的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鲤鱼纹的玉质哨子,轻轻搭在纸上,把它推向焦玉。
“拿去!”
“陛下?这是……?”焦玉不解的接过哨子和字条。
“你去一趟南边,亲自去办。”赵绵泽瞥一眼何承安,声音沉了不少,“命令都在字条上,看完烧掉。”
御书房里就三个人,他的意思是连何承安都不信了?
焦玉心里一紧,屏紧了呼吸。
“是。”
他手中,是一个小小的鲤鱼纹玉质哨子。样子看似简单,与普通的把玩之物没有任何区别。可它的内里乾坤却不可小觑。只不过,知晓它的人少之又少。
认真说来,这事儿算得是一件仅属于皇帝的重要机密。再认真一点说,那一只靠哨子支配的人马,并不算是赵绵泽自己培置的势力,而是洪泰帝的心腹。洪泰帝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把赵绵泽看成他的接班人,也顺理成章让他接管了这一支秘密人马。这些人,隐藏在各处,他们才是真正的皇帝亲卫和眼线。比如,在漠北烧毁北伐军粮草的黑皮。更比如,那个一直秘密潜藏在陈大牛身边的人,他们都是属于同一类。
这些人到底都有谁,焦玉也不知。
但鲤鱼纹的玉哨子,却是联络之物。
“焦玉,这一番,看你的作为了。”
赵绵泽低低说罢,似是有些疲惫,阖上了双眼。
焦玉凝重地道了一声“是”,侧过头来,看一眼他半明半灭的面孔,紧了紧汗湿的手心里那一只鲤鱼玉哨,指尖颤歪歪地把那一张写着“晋王必死”的字条,点燃在了烛火之上。
“何承安——”焦玉刚一出屋,赵绵泽又睁开了眼睛。
何承安怔了怔,连忙换了一张笑脸。
“陛下,奴才在。”
赵绵泽转过头,看向御书房的门口,声音骤觉,“传令下去,让卢辉再派三千禁卫军,把魏国公府守好。大婚在即,绝不能让七小姐出了任何岔子。还有,告诉阿记,若是七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让他提头来见。”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
何承安垂下头,夹着尾巴喏喏地出去了,脊背却在生生发寒。
这哪里是守卫,分明就是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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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锦:站住!
众妞:嘎哈呢?劫财还是财色?
二锦:劫个票!
众妞:来句好听的,姑娘考虑考虑!
二锦:咳!我写的书不是最好的,但我的读者是最好的。
第250章 大婚(一)!
大晏京师城素有“夏热冬寒”的说法,腊月已是隆冬季节,雨夹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洒在魏国公府门前那一条铺着青砖的长街上,雪末湿漉漉的化了一地,冻手,冻脚,冻耳朵,冻得人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风大,雪大。
天儿还未黑,府门前的角灯已经点亮。
火花映着飞雪,闪着幽幽的寒光。
夏初七迎着薄雾冥冥的风雪,领着晴岚走过府邸的飞檐重阁,跨过门槛儿,提着裙摆正想走下府面口的台阶,那湿漉漉的石狮子后面,便大步过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顶着红缨盔帽的将军。
“七小姐,您这是要出府?”
夏初七斜飞着眼,双手插在身前的暖手抱枕里,不答反问。
“卢将军这是要阻止我出府?”
那个年岁不大的小将军,正是与洪阿记一道守在魏国公府的卢辉。因赵绵泽新近加派了三千禁卫军过来,二人便分了工。阿记守在楚茨院的内院,卢辉则领着人守着外围,把个魏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这会子,卢辉虽不知道夏初七如何摆脱洪阿记出得了楚茨院,但他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离开的。
“末将不敢!”
卢辉恭顺地垂首拱手,先向她告了歉意,方才严肃了神色,“只是陛下有令,临近帝后大婚,京师不仅有四方夷使来贺,三教九流也无孔不入。如今城中人员复杂,匪患猖獗,宵小横行……”
“奇哉怪也!京师也有匪。”不等卢辉说完,夏初七冷笑,“所以呢?”
“为七小姐安全计,未有陛下手谕,您不得出府。”
他一席说得合情合理,可夏初七却冷笑更甚。
只稍稍多看一眼,便可以看见魏国公府明里暗里布置了不少兵力。依这样的戒备程度,把人拉上南疆战场打一仗都足够了,哪里是防宵小的做法?看来赵绵泽忌惮赵樽已经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赵樽人都还在南疆,他都紧张成了这样,若是他留在京师,他又当如何?会不会拿一个铁桶把她装起来?
瞄了一眼卢辉,她的脚尖搓了一下刚落地的雪花,不轻不重的道。
“我就在这附近转转,卢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便是。”
“见七小姐见谅,末将不能违抗陛下命令。”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少年将军。呵呵,若是本小姐非得出府呢?你怎么办?”夏初七拍了拍暖手小抱桃,撩他一眼,被雪风吹得凉凉的小脸儿上,绽出一抹坏气十足的笑容,在那飞雪的点缀之下,显得尤为桀骜,“莫不是卢将军便要宰杀了我?”
“末将不敢。”
又是一句套辞说罢,卢辉眉头皱起。
“哼!”夏初七冷哼,“敢挡在面前,还有你不敢的?”
卢辉心里一紧,顾不得地面上的潮湿,猛地跪下。
“请七小姐不要与末将为难。”
“为难你又如何?”夏初七眉头一竖。
卢辉猛地咬一下唇,“唰”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间,半蹲着的身躯脊背挺直,那目光却带着一抹无奈的恳求,“末将不敢得罪七小姐,也不敢违抗陛下,只能一死以谢罪。”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这样的应对之法,自然不会是卢辉自己想出来的。
赵绵泽知道她倔强的性子,一旦耍起横来恐怕卢辉与阿记挡不住,这才教的吧?
轻呵一声,夏初七低头看他,笑了,“拿你的性命来要挟我,不觉可笑?”
“是,末将可笑!但只能如此。”一咬牙,卢辉刀刃一压,就要抹脖子。
夏初七眉梢一扬,突地上前一步,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只听得“啪”一声,卢辉手上的钢刀应声而落,“铿”声不绝。而他清瘦的脸上,也结结实实挨了夏初七一个大巴掌,顿时浮起红痕。
“想死,死远点去,不要死我面前。”
这一个巴掌夏初七用力太重,震得她自己掌心发麻。
使劲儿甩了甩手腕,她冷笑一声,“还不让开!”
“七小姐……”卢辉捂着脸,抬头看她,愣愣的。
夏初七一笑,微微低头,“卢将军,你可晓得,老子最讨厌受人要挟!”说罢,她不再理会,径直从他的身边拂袖而过。卢辉一急,起身就要来追,她猛地回过头,嫣然一笑,“还有,你以为我是良善之人?你死不死,与我何干?先前这一巴掌,是替你爹娘打的,不要动不动拿父母赐予的身体来效忠,愚不可及!”
看她笑吟吟的骂人,卢辉僵硬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夏初七半阖着眼扫他一下,给了他一个“看你拿我如何”的挑衅眼神,转身瞥向晴岚。
“小情郎,我们走!”
“啪啪——!”
这时,两个清脆的击掌声,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辆黑漆的马车慢慢滑行过来,停在了魏国公府门口,那微微撩开的车帷里,露出一张娇艳至极的面孔,他颔首带笑,凤眸斜挑,与府门前的大红灯笼映在一起,盈盈风流,倾城之姿。
“七小姐耍威风真有一套,本座今儿见识了。”
夏初七看着他,微抬下巴,“大都督今儿闲得发霉,出来晒颜值?”
习惯了她的尖酸刻薄,东方青玄朝她轻轻一笑,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转眼看向面色尴尬的卢辉,抬手亮了一下锦衣卫大都督的腰牌,柔柔道:“卢将军,我与七小姐有几句话要叙,先借离一下,半盏茶后送回,可否给本座一个薄面?”
卢辉脸上青红一均,那被夏初七打过的半边脸,隐隐浮着红痕,可他虽不敢得罪东方青玄,但得了赵绵泽下的死命令,也不敢轻易松口。
“大都督,末将立了军令状的,未有陛下手谕,实在不敢。”
东方青玄唇角微勾,“卢将军不要紧张。半盏茶后,若是本座不能把七小姐完璧归赵,自会拎头去见陛下,绝不对连累卢将军的。”
“这……”卢辉还在迟疑。
东方青玄却不管他,瞥了静静立在边上的如风一眼,眸子一沉。
“愣着做甚,还不快请七小姐上车?”
先斩后奏是东方青玄一惯的处事作风,从来不管别人痛不痛快更是他的个人风格。在京师城,他我行我素,霸道惯了,卢辉僵硬着身子,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僵滞。可夏初七却不管他应是不应,也不待如风来扶,便带着一抹讥诮的笑意,上了锦衣卫的车驾。
风还在不遗余力的肆虐人间,雨雪纷飞的长街上,景象依稀。
车轮滚动在长街上,绕过街角的拐弯便停了下来。
知晓他二人有话要说,不待东方青玄开口吩咐,如风便自发领着一众锦衣卫退出了几丈的距离,把黑漆的马车围在了中间,紧张的警戒起来。
车内静静的,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可彼此对视的眉目之间,却暗流涌动,隐隐有风暴流动。
好一会儿,夏初七率先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是诡异,“小马从你哪里飞回来,我摸过它的嗉囊了,里头鼓囊囊的,也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唉!瞧把它给喂得,从昨晚到今儿都还没有进食。大都督,你到底给它吃了些什么?”
东方青玄面上微暖,轻声而笑,“无非就是大麦,草子,没什么稀奇,恐是它思家久矣,多吃了几口。”
夏初七冷笑一声,目光突地一凉,“你再做得多,我也不会谢你。更不会原谅你。”
她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有些奇怪。换了旁人,定然听不懂。可东方青玄却无丝毫诧异,只微微垂了垂那一只空掉的左手,轻盈盈一笑,“你心知,本座从未要过你的谢,更为要过你的原谅。”略略沉吟一下,他见她不语,自嘲一笑,凝脂般的面孔在微弱的车壁灯下,闪着妖冶而诡异的光芒。顿一下,他撩开车帷,往外看了看,又放下来,声音低得几乎只能看见嘴唇的动作。
“鲤鱼哨子之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有哪些人,没法查清。”
“你把此事告诉我,便是为了恕罪?好。我得说,恭喜你,你成功了。我对你的恨意,没有想象中的强烈——”拖曳了一下声音,夏初七抿住了嘴巴。即便外间有锦衣卫守着,她也知道,这样的话说多了对彼此都“很不方便”。静默一下,她淡淡看向东方青玄,不再继续那个鲤鱼哨子的秘辛话题,只道,“今日你不会是专程过来向我讨谢意的吧?”
“你应当知晓,我为何而来。”
东方青玄妖孽的唇角,轻轻上扬,看似在笑,却带了一抹落寞。
“没有人能逼你入那皇城。皇帝也不行。”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僵,握紧拳头,从容地对上了他的眼。
“无人逼我,我自愿的。难道大都督没有听过‘千金难买我愿意?’,你今儿如果是来劝我的,那不必了。在你的绣春刀挥向我孩儿的时候,我与你之间……”停顿一瞬,她唇角笑容扩大,又一寸寸变凉,“你与我便已然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四个字,如有千斤之重。
东方青玄一怔,华贵明媚的身姿僵硬着,似是雕刻在了奢华的马车壁上,一动也不动。车窗外风还在冷冷的刮,刮得锦衣卫的旗幡“呼啦啦”响。飘飞的雪花也更密了,打得车篷上白了一层。在一阵久得仿若死亡的冷寂之后,东方青玄堵塞的喉管才松了开。
“夏楚,我的心意,想必你知。”
夏初七心脏突了一下,随即缓和了面色,“不,我不知。”
东方青玄凤眼轻弯,“不知,我便告诉你。若是你愿意跟我离开,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是轻易可以许下的吗?
夏初七与东方青玄认识这般久,二人有过无数的玩笑,但他极少这么严肃认真的许下这般的谎言。到底是风迷了他的眼,还是雪融了他的心,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也可以柔情的说出“一生一世”?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敲在她的心头。
她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南疆的“晋”字纛旗,看见了大鸟扬起的前蹄。
“阿七……阿七……”
一声又一声的幻觉,让她眉头皱起,大冬天的冷汗湿了脊背。
“那一座会吃人的皇宫,你已去过一次,不是不知凶险。”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反应。
“难道你丝毫不知惧怕?阿楚,回头。”东方青玄还在说。
“……阿七……阿七……”夏初七听不见他,却可以听见赵樽在喊她。
“楚七!”东方青玄的手,终于狠狠抓在她的肩膀上,“你怎么了?”
恍惚回神,夏初七惊出了一身冷汁。
她捂了捂耳朵,待知晓他的意思之后,轻轻一笑,“多谢大都督,皇宫那地方,我很喜欢。”顿一下,她道,“不都说我是凤命之身吗?既然注定了必须嫁与赵绵泽为妻,那我便服从这个命运。”
那一日,道常和尚说,她并非当世之人,属于非常态的存在,她乱入了时空,与赵樽纠缠不清,引“帝星争,天下乱”,便是悖了世。要她放弃与赵樽之间的情孽,方得平安。可是她不信邪。道常又告诉赵樽“儿生母死”,结果她一意孤行,不信命运,自己没有死,却命硬地克死了她的小十九。昨日小马出去做“飞翔运动”,被东方青玄召唤了去,还带回来了鲤鱼哨子的消息,她真的惊慌了,她不敢去想赵樽究竟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会不会再一次应了她的“情孽之煞”。
她突然觉得,也许一切真的是命。
大婚在即,赵樽在战场,却赶不回来。
而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身子……却不争气。
困在楚茨院的日子,她苦苦思考了道常的话,突然悟了。
她那个“凤命”,是跟着赵绵泽的凤命。
若是赵樽为了他,想要改天换地,本就是一种有违天道之事,惹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便是一个祸害。已经出了小十九的事儿,她不敢再拿赵樽去与命运争长短。已经害了女儿,她不能再害赵樽。
若他俩本就是一段“孽缘”,那便不续也罢。
她的生死悲欢,她的仇恨报复,从此不再由赵樽为她担负。
看她深思着,眼圈泛红,东方青玄一眯眼,扫视着她轻笑。
“如此说来,我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夏初七看着他的嘴巴,隐忍心中酸楚,笑了。
“大都督,我倒有些好奇,你若是不白跑,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不待东方青玄回答,她的目光转开,透过帘子,看着长街尽头鳞次栉比的商铺,看着这一座繁华的都城点亮的灯火,冷冷道:“这国是皇帝的国,这城是皇帝的城,你身在其中,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抗拒皇权。就像……你狠心杀死我的小十九一样。”
“我……”东方青玄一个字冲口而出,似是想说什么话,又似是想向她解释什么,可还没说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是这一瞬,夏初七的目光没有望向车窗,她会看见东方青玄的表情。
只是阴差阳错,她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的急切。
唇角一扬,她缓缓牵开一抹微笑。
“我即不容于世,我便乱了这世。”
“你一个妇人,怎会有这样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东方青玄并不明白她的“不容于世”是什么意思,笑斥了一声,他一只手探出来,掰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嗓音清亮地笑,“只要你愿意,我会有法子离开的,我们离开的远远的。什么狗屁的凤命,什么悖世,什么天道,都与你无关。”
她淡淡看她,脸上阴霾,不言不语。
东方青玄唇角沉下,略有苦涩,“除非,你恨我。”
夏初七重重握拳,长指甲掐入了掌心,“是的,我恨。”
东方青玄瞳孔一缩,她却笑了开,“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
“呵呵,恨吧。不过,虽然你恨我,我也得告诉你。”东方青玄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一双潋滟的凤眸里,如同添了一抹车窗外的白雪,妖气依旧,却再无半分往日里的淡雅从容,“今日我有接到线报,赵绵泽的人,已秘密潜入南边,他们带着密令。这一回,赵樽回不来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得鲤鱼哨子命令的人到底会是谁。他有可能就在赵樽的身边,甚至会与他很亲密,是他信任的兄弟。你不知鲤鱼哨子的厉害。当这些人没有得到命令的时候,他完全忠于自己的主子,得到命令,却会毫不犹豫的诛杀。”
夏初七看着他的嘴,脑子没由来的想到黑皮。
那是她曾经很信任的兄弟,是会为大家唱曲子的兄弟。
那一天下午他们还曾一起挖战壕,到了晚上,他就放火烧了粮草。
赵樽的身边,也一定会有这样的“黑皮”吧?
看来她昨日连甲一都避过,是正确的选择。
瞳孔微缩着,指甲掐入肉中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
“他若死了,那是他的命。”夏初七尽量平静着情绪,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人横竖都是要死的,他会死,我也会死,只是早晚而已。总归他若死了,我会为他复仇,不会亏了他。”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缓缓勾唇,大红蟒衣的宽袖微微一拂。
“他若没死呢?届时你已嫁人,让他如何自处?”
夏初七下意识别开头,不看东方青玄。
“他若没有死,也会和乌仁公主远去北平,白头到老。”
“不等了?”他笑。
“不等了。”
“你当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
“这么为他,你值得吗?”
值得么?夏初七喉头倏地一紧,发不出声音来。想到从此不会再与赵樽有任何联系,从此他只能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与另外一个女人下棋牧马,与另外一个女人睡觉生子,与另外一个女人月下喝酒,他会为另外一个女人猎貂做衣,为另外一个女人准备绣鞋……而她却不得不巧笑倩兮的迎合别的男人,与他那些无穷无尽的三宫六院去勾心斗角,过那种她最厌烦最没有自由的生活,心脏就仿似被一根细细的棉线缠住了。缠一圈,便痛一分,再缠一圈,便再痛一分,直到她的嘴唇颤抖起来。
“我不是我,我从来都不是我。如果没有我,他还会是他。我的余生,若能以抱病残躯为他守护,哪怕断我头颅,散我魂魄,我也愿意。这个时空,若说有谁值得我这样做,只得一个赵樽,再无他人。”
东方青玄凤眸一暗,身躯微微一震。
许久,他才随夜风送出一句话。
“看来腊月二十七,本座还得为晋王抬轿。”
东方青玄说话算话,半盏茶后,她被送回了魏国公府。
在卢辉松了一口气的目光注意下,夏初七抱着暖手抱枕,还是领着晴岚由原路返了回去。
楚茨院的门口,阿记一个人抱着把钢刀坐在台阶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天上的大雪,也没有感觉到台阶上的潮湿,身子一动也未动,直到她走近,她才猛地回神儿,抬头看来时,似是有些意外。
“你怎的又回来了?”
夏初七静静立在她面前,目光专注,一动未动。
其实她先前离开楚茨院,原就不是想要逃跑。如果要逃跑,她有很多的法子,就算那个地下通道也会比这样更便捷。不过,在没有离开楚茨院之前,她也不知道赵绵泽已经将她软禁了起来,更不会知道,魏国公府里里外外加在一起,至少有五千看守人马。
先前她只是一直奇怪,她这般离开了楚茨院,阿记为什么没有尾随上来。如今看她一副“坐地等死”的样子,方才明白,这个一直女扮男装的“大晏版花木兰”其实是有意放她逃离,也以为她会永远的逃离。
冒着杀头的危险,她为什么?
夏初七勾唇,声线儿淡淡问,“你为什么放我走?”
阿记看着她,慢慢站起身,却答非所问。
“回来了就进去吧,外头冷。我走了。”
夏初七肩膀一斜,挡在她面前,又问,“你不怕死?”
阿记微微怔了下,理理身上沾了泥的衣裳,把刀鞘系上。
“活着,不比死好。”
说完这一句,她径直错开身要离去。
夏初七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他除了权力大点,人长得帅点,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种马。你如此惦着他,他却根本就不知道,你值得吗?你是个好人,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语速很快,说了好长一串。
阿记的身影停在院门,过了好久才回。
“子非鱼,焉知鱼之情?”
她没有回头,夏初七也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叹。
“叶公好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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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泰二十七年腊月,整个京师都处在一种浮躁的氛围里。
老百姓盼着年关,置着年货,也在等待着帝后大婚那一日的京师盛景和十里红毯。另外,坊间也在笑谈关于晋王大婚的稀奇——谁也没有想到,晋王回不了京师,竟然由名满秦淮的风月俏公子元祐代为迎娶新娘,这也算是一件千古奇谈了。
自古皇家怪事多!自打这一个不知从哪个渠道传出去的消息到了民间,很快就引起了一波议论的小高潮,甚至还超过了“帝后大婚”的热闹,狗血程度堪比二十七年前洪泰帝新君上位,纳了前朝宠妃入宫。
腊月严寒,风雪的天气甚多。
但不论外间的人如何议论,当事之人却颇为沉寂。
从十一月起,一直住在宴宾院里的乌仁潇潇就没有出过门儿,她丰厚的嫁妆从北狄到达京师之后,元祐就给她安置在了宴宾院里。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的交集。虽然有人说亲眼看见元小公爷大晚黑的翻墙进入过宴宾院,可此事除了再为元小公爷的风月再添一桩笑谈,也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儿。
另外,前往辽东署理防务的陈大牛,一直没有回京。有人传言,他恐是被高句国的老丈人给带过了江,去了高句国做客,乐不思蜀了。但这只是民间谣传,朝廷却是知晓,如今南边有战事,北边有定安侯在,也是给建章帝吃的一颗定心丸。
不论如何,他也是无法赶回参加这举世瞩目的大婚之礼了。
定安侯府里,添了一个小闺女,赵如娜的脸上似是多了喜气。可她是高兴了,侯府老夫人见她这般没有出息,不盯着自家肚子,却整日关照“养女”,更是气不到一处来,婆媳关系依旧紧张。但赵如娜贵为长公主,这头衔足够她在侯府里螃蟹一般横着走了。尤其打从她上次耍了一回威风,就连她那个尖酸刻薄的嫂子也收敛了许久,肚腹里有再多怨怼,也不敢当面顶撞她。
至于夏初七一直忧心不已的李邈,这些日子倒是常去魏国公府看她,也反过来忧心她了。两个人毕竟是表姐妹,夏初七的大婚,李邈自是比任何人都挂心。更为挂心的是,她明明就讨厌赵绵泽,还拧着劲儿的一定要嫁入宫中受罪。
李邈不愿,可不论她怎么劝,夏初七似乎都不似为意。
“嫁人而已,嫁谁都是嫁。”
这句话是夏初七惯常用来搪塞李邈的。
“给你个铁匠石匠木匠,你愿是不愿?”
李邈被她不爱惜自己的样子逼急了,偶尔也会损她。但夏初七向来伶牙俐齿,尤其她手上捏着李邈的“短儿”,一句一句说出来,都是理由,“我可不是你,除了你的沙漠哥哥,你就再无旁人可嫁了。实际上,表姐你想想,做晋王妃哪里有做大晏的皇后来得尊荣高贵?我这是攀了高枝了,你应当祝福我。”
“再说,这样离我们报仇,更近了一步?”
一句软话,一句硬话,顶得李邈再大的气,都噎回了肚里。
深陷情劫中的人,自知情之苦。
说得多了,李邈后来也就不说了。
爱情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为了它披荆斩棘,增添出无穷的力量,也能把人割得鲜血淋漓,再也无力去爱。但是,爱并无对错,有时只是伤得深了。明知对方没有错,自己也没错,就是再走不到一处,正与她与哈萨尔,那中间隔着的万丈沟壑,不是被“无情”挖开的,恰恰是被“有情”凿成的。
阿七不是普通的人,她永不会向人谈论自家的悲哀。
在她的嘴里,只有自嘲。自嘲,是她活着的一种方式。
~
过了腊月十五,魏国公府更加忙碌起来。
宫中的嬷嬷,府里的丫头,每日里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在忙碌。
他们在筹备她的大婚,夏初七自己也忙了起来。
不过,她却不是在忙嬷嬷教导的礼仪。从清晨到日落,从下雪到雪化,她除了每日重复的老三件——吃饭,睡觉,扮阿娇之外,看书,写字,逗鸟,绣花,忙碌得不可开交。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自己,这样她才不会去担心南方的战事,不会去想赵樽的近况,更不会忧虑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信,还有冬衣。
大马一直没有飞回来。
后来的后来,她的担忧里,便又多了一只大马。
但不论事情如今发展,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终于来了。
这一日,还是风雨交加,白茫茫的雪花覆盖在皇城里,银装素裹,却不妖娆。天气寒如冰冻,但筹备着大婚的魏国公府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大红的颜色冲淡了寒冷带来的冷寂,从前堂到后院,从主子到丫头,无一不面带笑容,整个府里,都散发着一种喜气,从门口铺开的红色锦缎,似乎延伸到了天的尽头。
“美!”
“太美!”
“属实太美!”
“不行,我要晕过去了!”
天儿还没有亮,楚茨院里,一大群丫头就围着一个姑娘在叽叽喳喳,脸上无不都是艳羡之色。
“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几个还围在一处偷懒?还不赶紧去做事。”吴嬷嬷的声音落下,那几个小丫头轰一声笑着就作鸟兽散了。吴嬷嬷瞥了一眼坐在圆杌上尴尬的顾阿娇,冷哼一声。
“麻雀就是麻雀,扮得再美也变不成凤凰。”
说罢,她把一盆为夏初七洗漱过的水猛地泼在门前的檐沟里。
“丫头的命,装什么主子。”
她嘀咕的声音很低,但顾阿娇还是听见。她状似不知地抚了抚身上的衣裳,摸了摸脸上精致的妆容,情绪阴沉了下来。今儿是楚七的大婚,她将作为楚七的陪嫁丫头与她一并去皇宫,去那个据说方砖都是金子打造的皇宫。一开始,她心里那一头小鹿是欢悦的,可被吴嬷嬷一盆凉水泼出来,顿时又凉了心脏。
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
穿上了新衣裳又如何?
命就是命,无论怎么样,她都只是楚七的一个婢女,如她的娘一样,永远是那个魏国公夫人的丫头。而那个生出俊俏如谪仙的皇帝,怎样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恍惚之间,她竟是想起在源林堂初见赵绵泽的样子。那个时候还是皇太孙的他,已是风华无双,如今为帝,不知又是怎样的光彩。
“嬷嬷,阿娇,赶紧进来。”
一道清脆的嗓音从里屋传来,惊了顾阿娇,她“嗳”一声应了,顿了顿,扯了扯身上簇新的衣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靥步入了屋子。
“楚七,你今儿真美。”
没错,今日的夏初七也是美的。
她身上穿着的是大晏朝最为隆重繁复的一袭凤袍。嵌了九龙四凤的凤冠上,九条金龙口衔珠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璀璨光华,下有八只翠凤及一只金凤,亦是衔了珠滴,龙凤之下铺以翠云,冠下缀珠花和翠叶,底部为金口圈,饰珠宝,冠后有博鬢六扇,左右各三,点翠地,饰以金龙、翠云、珠花,并垂珠滴。身上的霞帔织翟纹,共一百四十八对,袖口、衣襟、裾上都缘以红色,织金玉彩云龙纹。(注1)另有中单、蔽膝、玉革带、大带、大绶、玉佩等华光加身,如同一团红云绕过春光融融的花园,更似一朵牡丹绽放在阳光之下,艳容倾城,翩翩若仙。
若一定要论美中不足,便是她的脸。
她白面团似的脸上,花了一个大浓妆,粗眉,大红的嘴巴,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戏子,很有新嫁娘的喜气,却少了一分女儿家的娇媚。尤其是她看过来的目光,仿若经过一段漫长的时空转换,显得漫不经心而疏离。
“阿娇,陪我入了宫,恐是不能再出,你可有想好?”
顾阿娇咬了咬下唇,那一张被夏初七花了大工夫打造出来的肌肤上,略带了一抹红晕,水眸微盼,便盈盈拜倒在地,语气似有轻愁,更似感恩戴德。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在哪,我便在哪。”
夏初七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看自己亲手描出来的一幅画,又像是在审视一局棋盘上的棋。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又似是穿过了岁月,回到了清岗县的回春堂,时光易老,人事亦非。一样的人,却有了不同的心态。
“楚七……?”顾阿娇被她看得有些发瘆。
“呵,真好看。”自言自语地笑了一声,夏初七白面团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的声音,也平缓得没有任何一个起伏,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用相同的音调吐出。
“去向你阿爹辞行吧。往后要再见面,可就难了。”
~
天儿刚一亮,京师便刮起了一阵强风。风雪的天气,不懂得给建章帝的面子,白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让魏国公府门口那一片红色的喜气海洋,愣是添上了一丝丝哀怨的斑白。
一系列的繁缛礼仪走到今天,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迎亲。当然,皇帝的大婚与旁人是不同的,皇帝不会像寻常人家娶亲那般到府亲迎,只由负责大婚的执事官来迎接。帝后大婚的执事官是礼部右侍郎兰子安,整个六礼都是他来办的,魏国公府对他已不陌生。今儿的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官袍,系上了喜气的红绸,整个人芝兰玉树,如公子临风。可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却莫名添了一些晦涩的光芒。
乐声起,门口跪拜一片。
乐声止,兰子安高声颂读。
“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兹册魏国公府七小姐夏氏为皇后,命礼部右侍郎兰子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注2)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象征着皇后至高身份的金册金宝捧在掌中,夏初七转身就交给了晴岚,由顾阿娇和吴嬷嬷两个一左一右的扶着,上了花辇。皇后的婚礼与民间有相似,又有不似,与妃嫔有相似,又有更多不似。皇后的鸾仪可以从承天门正门而入,一道到坤宁宫,而后妃们只能从侧门或后门抬入。
这么一想,这尊贵确实不同凡响。
花辇里,她冷冷翘起了唇角。
帝后大婚,不仅是皇家的喜事。
还是整个京师城里老百姓们的喜事。
从魏国公府的长街出来,鸾仪绕皇城而行,一路上,围观百姓与那一条大红的锦缎一样,铺满了一条条官道。喜乐声声,笑声阵阵,四十八名俊俏的锦衣郎,执了华盖黄伞,十六名装扮喜气的轿夫,抬着的花辇,如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身后尾随的大队人马,戒备森严。街道两边的人群,熙熙攘攘,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如此,鸾仪行进的极是缓慢,好一会儿才行至京师城最繁华的天檀大街。
“快看,快看!皇后来了——”
天檀大街的两侧,还有两侧的商铺楼上,人挤着人,人踮着脚,议论声声。
听到吼声,奏乐的声音更大了,人群也更欢腾了。
可谁也没想到,正在这人群拥挤之时,迎面却传来一阵同样的大婚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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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先传了再修正一次错字,妹子们原谅一下。
这一章还没有写完,呃,精彩在明天了,高潮徐徐铺开了——
另,文中12注明处,都选自处明代皇帝大婚礼仪!
第251章 大婚(二)!
京师城里,竟然有人敢挡皇后銮仪?
一个身上系着大红喜绸的小太监疾步上前,大声喊道。
“皇后銮仪,前方速速避让。”
“让什么让?谁啊这么猖狂,我们是晋王府的迎亲仪仗!”那边儿的人似是还在发懵,不仅没有避让,反倒加快步子堵了上来。待走近,双方剑拔弩张地互望一眼,这才发现,还真是赶了巧儿。晋王府的迎亲仪仗从皇城边上的宴宾楼出来,刚好与要前往皇城的皇后嫁辇撞到一处。
“哟嗬,巧了!”
晋王府的迎亲队伍前面,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系大红花,一身红衣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悠哉悠哉的元小公爷。他一双浅眯的丹凤眼今儿格外有神,漫不经心地往前瞄一眼,侧眸笑问喜婆。
“大婚给人让道儿,会不会不吉利?”
喜婆吓得头皮一阵发麻。按说这般避让自是不太吉利。可如今撞上的不是别人,是皇帝娶亲,怎么能不避让?她额头上冷汗密集,那一张化着浓妆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声音宛如破锣在敲。
“小公爷,老婆子早说……要避道的。”
元祐懒洋洋地勒着马缰绳,一抖一抖的玩耍着,似是不耐烦。
“小爷在问你,会不会不吉?”
“不,不会。”喜婆支支吾吾的回答着,很是无奈。原本今儿是不能走这条道儿的,可是这位元小公爷素来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主儿,明知皇后嫁仪会打从这儿路过,硬是非要过来。如今到好,给人家堵上了,吓得这老婆子心尖儿都在发颤。
“小公爷,咱赶紧回避吧。”
元祐瞥她一眼,不仅不退,反倒再次上前了一步,笑嬉嬉的扬着嗓子大喊:“皇后娘娘千岁,今儿我领着新娘子过来,只是想沾沾皇后的豆气,若是耽搁了入洞房,您可不要见怪才是?”
这般调侃委实大胆,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
可对面的花辇上静静的,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谁也不知道,坐在轿中的皇后娘娘是什么态度。
静默了一瞬,元祐托了托下巴,听不到楚七回应,似乎也没劲儿了。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红喜轿,唇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邪的笑容。
“给小爷听好了,后退!为皇后娘娘避道——”
“是。”轿夫听了命令,开始调头往后。
可就在这时,只听见空中“嘭”一声炸响,也不知是哪个搞的恶作剧,天檀大街一侧街面的楼上,突地丢下一串鞭炮,落地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在人群里。
鞭炮不伤人,却惊了街上的马匹。
一时间,嘶声大作。
人人都会惧怕皇权,可那些马儿却不会认账。它们撂起蹄子就“嘶声”大叫。紧接着,一串鞭炮还没响过,又一串,再一串,一串接一串不停从楼上丢下来,炸得现场浓烟阵阵,惊叫四起,呛声不止,马匹终是不受控制,开始四处乱蹿,围观的百姓被马匹一冲,为了避让也开始拥挤、踩踏、叫骂不止。
“杀!”
就在这马声、人声、鞭炮声混杂之时,一道突兀的喊杀声从人群里传了过来。一声刚落,一声又起,那些人来势汹汹,声势极为浩大,他们速度很快,挤入晋王和皇后的仪仗队伍里,挥刀便砍。
刀光剑影,喊杀震天,人群慌乱着,发出一道比一道更为高昂的尖叫声,瘆得人心里惶惶,恐惧泛体。可是,那些喊杀之人混在老百姓中间,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将手中钢刀舞得虎虎生风。
受惊的战马胡乱冲撞,受惊的老百姓往四面八方奔逃。人挤着人,马冲着马,人群密集得风雨不透。事发突然,那跟在銮仪后面护卫的三千禁卫军,眼巴巴看着里面刀光的冷芒,却无法第一时候挤进去,场面搅得如同一锅热粥。
“小心!护驾——”
一群锦衣郎拥了上去,把人群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保护皇后!”
卢辉在外围声嘶力竭的喊着,慌乱间,与阿记互看一眼,正待挤近夏初七的花辇,忽听空中一道金铁的破空之声传来,接着,“嗖”一声,他未及反应,胳膊已被利箭穿透。
“卢辉小心!”
阿记挥刀砍断面前的箭柄,也想挤过去保护夏初七。但这个时候,天檀街两侧的楼上,一支支箭矢像是认准了他们似的。密不透风的射入禁卫军的人群。
“楼上有弓箭手,快!派人上去截住!”
阿记大声喊着,下着命令。可任何命令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效果。天檀街人流密集如蝗虫一般,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即使禁卫军人数众多,也多不过围观皇后出嫁的老百姓。禁卫军被堵在里面,进不得,退不得,束手无策。楼上的弓箭手,却精准极佳,他们专挑禁卫军下手,不过刹那工夫,就有无数人中箭倒地。
“杀啊!”
一群老百姓打扮的刺客,疯一般冲向夏初七的花辇。
“护驾!护驾!”
禁卫军的人群里,无数人惊声呐喊。
场面原就混乱,没有想到,这时,人挤人的人潮里,腾地又升起一股股浓烈的烟雾,极快的在人群中扩散开。那烟雾呛人,刺鼻,就像是湿柴没有燃尽冒出来的浓烟,让人无法睁开眼睛。顷刻间,烟雾笼罩了街面儿,可怜的禁卫军不仅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对手是谁都没有看清,就陷入了“被迫挨打”的局面。
“咳——咳——!”
人们纷纷捂脸咳嗽,浓烟里,看不见彼此。
“嘶——!”
马匹受了惊叫,还在扬蹄嘶吼。
“咳咳,快跑——”
“杀人啦,快跑!”
老百姓捂着口鼻,哭号奔走,互相挤压。
“保护皇后!”负责迎亲的兰子安目瞪欲裂,拼命拿手扇着面前的浓烟,却怎么也扇不开。而那些一直围在皇后嫁辇周围的侍卫,视线被浓烟干扰,早就已经慌了神儿。他们想要护着嫁辇,又不得不和不知从哪里挤过来的刺客厮杀。
风雪,浓烟,马嘶,人叫,蜂窝般混成一团。
夏初七坐在嫁辇之中,紧紧抿着唇。
嫁辇没有移动,只是时不时的摇晃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冲撞,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只是将后背靠在车壁上,没有去揭盖头,也没有出声儿,直到浓烟从嫁辇的缝隙里冲了进来,她才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屏住呼吸,她正想去揭盖头,一只手突地伸到了盖头的下面。那只手白皙如玉,摊开的手心放着一张干净的、浸湿过的绢巾。
“捂住嘴巴!”那人道。
尽管她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尽管她头上大红的盖头没有揭开,可绢巾上幽幽的香味儿很是独特,凭了她超强的嗅觉,那人到底是谁,很容易就分辨了出来。
东方青玄。他今儿果然给赵樽抬喜轿来了?
浓烟越来密集,越来越呛人,夏初七没法多想,也没法拒绝他的好意。闭上眼睛,她迅速将绢巾捂住口鼻。
花辇还在摇晃,动弹不停。晃得她头昏眼花,浑身发软。渐渐的,脑子昏胀着,她思维有些脱离,身上也像是没有了力气。她软软地靠在花辇上,慢慢失去了意识。
~
浓烟散开的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天上的风雪一直未停,在呼啸着驱散它。人群也在发疯一般吼叫着躲它。在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呛得人几近窒息的烟雾终是慢慢散开了,空间里也总算有了能见度。
人们放开紧捂嘴巴的手,面面相觑着,谁也不说话。
天地间,一片死亡般的静谧。
只见街面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尸体,一汩汩的鲜血,就流淌在他们脚下,与雪水混合在一起,染上了他们的鞋子。
让人惊悚的,不是尸体。
而是尸体里没有一个刺客,竟都是禁卫军。
静,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经过这样一场浩劫存活下来的人,每一个脊背上都生生透着寒意。他们无法想像,这到底是一群怎样的刺客,他们怎么会比训练有素的禁卫军还要有战斗力?他们魔鬼一般扑过来,杀入人群,却又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速度之快,如同电闪雷鸣,明明来了无数人,却又像只有一个人。进,同进。退,共退。他们像地狱的使者,在禁卫军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把他们玩于掌中,视他们如无物。
一个!
两个!
三个!
四个,五个……密密集集的人群。
每一个人绝处逢生的人,眼睛都还是呆滞的,喉咙口也仿若被恐惧堵住了,发不出声儿来。白雪映腥红,雪花和鲜血混杂在一起,透着一道道幽冷的血红色光芒,刺痛人的眼,刨开人的骨,让人不得不沉浸在这一场噩梦里,直到迎亲执事官兰子安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完了!皇后的喜辇呢?”
一声吼叫,宛如晴天霹雳,重重击在了人心上。
大婚见了血光,原就不吉。
如今刺客除了留下一地的尸体,还带走了皇后嫁辇,这是一个足可以让在场无数人掉脑袋的大事儿。再一次的横生枝节,令死水一般寂静的人群,发出了“嗡嗡”的嘈杂声。他们疯了一般四目张望。
可天檀街上,哪里还有那一辆大红的喜辇?
兰子安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的一拂大袖。
“皇后都被人劫走了,还在发愣?快追!”
这一回,没有厮杀,没有刺客,可几千禁卫军,比之先前更加的恐慌。看着这一番混乱的情形,元祐眉梢一扬,骑在马上,幸灾乐祸的道,“兰大人,今儿小爷奉命娶亲,逗留不得,就不帮你们找人了。如今皇后不在,咱们也用不着避让。麻烦兰大人让让路,让小爷我接了新娘子回去,好交差。”
兰子安深深看他一眼,默然一瞬,让开路。
“小公爷请!”
四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了一抹难掩的恼恨。可元祐似是没有察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重重一挥手,领着一群晋王府的大婚仪仗,从禁卫军错开的街道中间走过。
晋王府那一辆花轿,由八个轿夫抬着,扬长而过。
兰子安清秀的眉目,紧紧敛着,回头看了一眼皇后銮仪边上那些吓得不知所措的丫头婆子,长长一叹,一边差人往皇城里向赵绵泽报信,一边指挥。
“追!一定还未走远。”
“追!”
“追!”
~
夏初七的耳朵边上一直安静的,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但是她的心里,却一直有着无法解释的喧嚣。一种仿若溺水的窒息和鼓噪感,就像在阴山皇陵的回光返照楼里,让她胸闷、气短、呼吸困难,身子似乎在不停往下坠。她理智想要挣扎,潜意识又想放弃,一直处于一种水深火热的两难之中。
“赵十九——”
她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方觉冷汗湿了里衣。
微微睁开眼,她眼珠子慢慢转动着,转动着,眼前模糊的光影里,是一片火一样的红色。喜庆的红,也是刺目的红。现实终于把她从梦境里剥离了出来,让她想起,今天是她的大婚,是她成为大晏皇后的日子。
嘲弄的一笑,她发现自己靠在床边,头上还盖着红色的盖头。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在。不过她想,即使有人,她也是不知。
她没有动弹,低着头,看了看身上的嫁衣。
那红,耀花了她的眼。
折腾了这样久,她到底还是嫁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出嫁,再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这一次嫁给了赵绵泽,坐在了坤宁宫,从此她与赵樽就走向了地球的南北两极,此生再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的交集了,赵樽也不可能再要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的未来将永远与他无关。
心脏狠狠一缩,痛了。痛得她抬手捂紧胸口。
“吱呀!”一声,喜房的门儿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很轻,速度也很慢,似乎带了一抹迟疑,从门口到喜榻的距离,他竟是走了许久许久——
夏初七寂静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双脚。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脚上沾上了一些雨泥。
他就站在喜榻之前,却没有动。
赵绵泽!?夏初七喉咙一紧,下意识想到是赵绵泽来了,手心攥紧,呼吸越发不畅,脑子里更是有着一种近乎要爆炸般的疼痛,恨不得马上就与他同归于尽。
可她与他这一世的恩怨,还未了结,她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未报完,若是这样轻松让他死了,她那么多的愤怒,又找哪一个来承担?
罢了!那便好好玩,彼此不死不休。
她低低的问,“现在你总算如愿了,感受如何?”
外面没有任何的声音,她也不需要听见他的声音。
她冷笑着,不轻不重的声音里,隐隐含了一抹似乎永生永世都化不开的仇恨,宛如从灵魂深处刺出来的刀尖,一字一句都会划破人心,“赵绵泽,既然你执意娶我回来,希望你能男人一点,可以玩得起,千万莫要后悔,想退货。”
地上那一双沾了泥泞的脚,又靠近了一步。
这一次,他迈得有些急,夏初七心里登时一慌。
“你不要过来!”
想法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想到赵绵泽有可能会碰她,她身上汗毛一竖,伸手就要去抓头上那一张恼人的红盖头。可她的手还未及上,便被一只大手抓住。
“新娘子自己揭盖头,不吉利。”
那人低低的说着,握紧了她的手,带着怜惜的宠溺。可夏初七恍若未觉,一双手疯狂地抓扯着,想从他手中脱离,像把盖头揭开。但他很固执,就是不许她自己去揭。夏初七恼意上心,偏生不想让他替自己揭盖头,抓扯不过,猛地往他手上咬去。
只一咬,她顿住了。
这一只手,太过熟悉,也不像赵绵泽养尊处优的手。
他不再白皙,不再细腻,虽一样修长有力,但却粗糙中泛着一种历经风霜般的黝黑,也带着一种浓重的硝烟味儿。熟悉感铺天盖地的袭上来,夏初七心脏猛地的跳动着,情绪几乎不能自抑。
几个月未见,难不成她产生了幻觉?就像每每出现在耳边的马蹄声一样?一定是幻觉,若是赵樽,他怎会到坤宁宫来?赵樽分明就在南疆,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日子里千里赴京?
“阿七——”
那人叹一声,探手过来紧紧拥住她。
“你滚!”她挣扎起来。
“你怎么了?”那人顺手揭开了她的盖头。
大红的盖头下面,是一张惊愕莫明的脸,她看着他,化着浓妆的面孔僵硬得如一尊雕像,她怔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阿七,是我。我回来了。”
真的是赵樽?夏初七看着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一袭赤铁甲胄,身系黑色大氅,一双厚厚的靴面上沾满了泥泞,黑瘦了不少的俊脸上,胡子拉碴,像是大战了三千场刚刚归来似的,风尘仆仆,憔悴不堪。可他的脸上,那一双幽深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嘴角噙着笑,眉头往上轻挑,颀长坚毅的身姿,如同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傲然的张扬着一种唯我独尊的绝世风华。
是赵樽。真的是赵樽。
她的心里呐喊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滚入了尘埃,烫了她的心脏。可她张了几次嘴,想要向他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发着痒,剧烈地咳嗽。
“阿七……”
赵樽紧张的抚着她的背,“爷回来了,你不开心?”
开心么?夏初七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说话,身子胡乱地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伶牙俐齿的挥舞着她的爪牙。
“你……还回来做什么!我都嫁人了。”
他低笑一声,无奈地叹息着,为她抚着后背顺气。可她却不依不饶,拼着吃奶的力气推他的手,捶他的胸,咬他的肩膀。他凝视着他,并不挣扎,任由她撕着气,只是语气更为低沉。
“阿七,是爷不好,你受苦了。”
她放开咬他的嘴,低着头,看他手背上的齿痕。
是她咬的,咬得很深。看着它,莫名的,她胸口那一抹沉淀了许久的疼痛,再一次蔓延开来。不算锋利,却足够击垮她脆弱的神经,撞开她关闭了许久的泪腺。
一颗泪水,滴在他手背的齿痕上,滴珠似的水渍,滴下来时是一团,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晕开在整个齿痕,水渍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不断放大,变成了一幅幅她思念他时的画面,像是她对他的抚慰,更像是她在无声的控诉。
“阿七……”
“阿七……?”
他一直在与她说话,但是她一直没有抬头。他抿紧了唇,摇晃一下她的身子,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软绵绵的身躯一点一点滑落,滑在他的怀里,蹭掉那一顶九龙四凤的凤冠,把头低垂在他的臂弯里,擦干了那一滴泪,却落下了更多的泪。
阿七是从来不哭的。可阿七哭了。
她的泪水来得又快又猛,来得赵樽手足无措,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她。因为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肯听他。他不擅长哄女人,只能无奈地不停顺着她的后背,搂她在怀,任由她沉浸在无声的哭泣里,泪水湿透了他的臂弯。
“阿七,不哭了。”
“乖,再哭,爷就生气了?”
“再哭,再哭爷便不娶你了。”
“唉,爷千里赴京,赶着洞房,你却是这样待我?”
他低沉的说着话,软的,硬的,想尽了各种办法哄她,却不知她到底听进去几句,一句也没有回应过。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小脸儿的妆容全部哭毁。一坨红、一坨白,红红白白混着眼泪糊在脸上,看上去狼狈又可笑。
但他笑不出来,目光凝重。
“阿七,你可是怨爷?”
夏初七看着他翕动的唇,唇角微微一扯,吸着鼻子抬起大红的衣袖就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可抹完了,她身子猛一僵,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收敛住笑容,朝他怒目而视。
“你怎的跑这里来了?你快走,快一点!”
“走?阿七?爷走哪去?”
夏初七以为这里是坤宁宫,想到他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紧张得不行。她没有去看他,只是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将他往外推。任由赵樽的声音一遍遍落在她的头顶,她都似未绝。
如此一来,赵樽总算发现了不对。他再不与她拉扯,简单粗暴地一把搂住她的腰,横抱起来就丢在喜床上,身子随即压上去,拧住她的双手,正视她通红的眼睛。
“阿七,你看清楚!这是是晋王府。”
“你说什么?”夏初七条件反射的问。
“我说这里是晋王府,你没有听见?”
夏初七愣愣地看定他,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慢慢看向了他的身后,冷不丁激灵一下,惊醒了起来。
这里确实是晋王府的承德院,是一间她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屋子。只不过因为赵樽大婚,这里被重新布置过,刷了墙壁,添了喜烛,换了喜榻,铺了喜被……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而她潜意识里是坐在花辇里被抬入了皇城,竟是一时未察。
“不对,我怎会在这里?”
想到昏睡过去之前的情形,她意识到了什么。但似是为了向他求证,仍是一边问着,一边想要挣扎起身。可赵樽神色冷峻,不给她起身的机会,手臂直接绕到她的后背,把她的身子托起来,紧贴在自己胸口上,逼视着她。
“我在问你,你怎么了?”
“我……什么怎么了?”
“你的耳朵。”他声音很凉。
“我的耳朵?”夏初七笑开,“我的耳朵很好啊?”
见她可以与自己对答如流,赵樽静默一下,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是她先前太紧张,太激动,所以才那般疯狂的不听他的话。他抿紧的唇松开了,喟叹着把她从喜榻上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重新为她摆放一个舒服的姿势,这才上上下下打量她。
“阿七,你瘦了。”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瘦才怪。
夏初七想着,却没有回答,目光盯在他的肩膀上。
“你受伤了?看这都出血了,放开我,先包扎一下。”
“小伤,不妨事。”
赵樽低头瞄一眼,似是不觉疼痛,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她皱起眉头,描摹着他黑瘦不少的脸,脑子里再一次掠过那些刀光剑影,马嘶震天,搏杀和鲜血。
她下意识靠他近了一点,“这伤,怎么弄的?”
赵樽看她的目光深了深,突然松开她的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有些皱巴的纸条,塞在她的手心里,淡淡说了两个字:“哨子。”
字条上的字迹,夏初七很熟悉,正是她自己写好,飞鸽传书带去给他的。可是,看着熟悉的字条又回到手上,她鼻子一酸,却没有吭声儿。赵樽也没有说话,只是解开了领口的搭扣,脱掉外面的大氅和甲胄,露出里面的一件冬衣来——那衣服,也是夏初七托甲一带给他的。
他说,“阿七,这一次若非你,爷恐怕回不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由衷的一笑。
字条上那一句“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岁月长,衣裳薄,你珍重!”取之词头,就是“情报睡衣里”,她的赵十九真的看懂了。
当初从东方青玄那里得知“鲤鱼哨子”之事时,夏初七是惶恐的,无助的。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再可信,她也无法猜测在赵樽的身边儿,到底哪些人是赵绵泽的“哨子”。冥思苦想之后,她把“鲤鱼哨子”的情报分成了两个步骤告诉赵樽。一个是飞鸽传书的信,一个便是她缝在衣服里的情报。
在那个时候,她不敢冒险,可这样的做法,却又实实在在是在冒险。如果他看不到,后果将不堪设想。幸而老天保佑,他终于还是看见了,而且他领悟到了她的用意。
“真聪明!”她赞他。
“心有灵犀焉,可相通。”他笑。
夏初七抿一下唇,看着他眼中通红的血丝,还有那一张被风沙尘土洗剂得憔悴了不少的脸,不必他说,也可以想象到,从南到北,他这一路狂奔赴京,到底有多不容易,要躲过“鲤鱼哨子”的诛杀,又有多不容易。
下意识吐了一口气,她问:“哨子是谁?”
看着她的眼,赵樽一点一点蹙起眉,“先不说这个。”
“那……说什么?”
他凝视着她,“你缝在衣服里的信上,除了情报之外,另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另外的话?那些让他从今而后好好过日子,不要惦记她的话?那些让他回京之后领着乌仁潇潇前往北平,从此与她两清的话?那些她要与他桥归桥,路归路的话?
“我……”
她眼皮不自然的跳了一下,喉咙噎住了。
“不想说,就莫说了。爷只当未有看见过。”他手臂一紧,搂紧她,低头注视着,心口一阵阵抽紧。
那时候伤口上的痛楚,又怎么会有看见她执意要与他分离那些话来得剜心刺骨?可如今,看着她长睫上的湿痕,他堵了几千里路的郁结,顷刻间便化开了。
他是她的妻,他对她除了包容,更应有信任。
任何让她解释的话,都会玷污他们的感情。
“怎的,你又不想听了?”她奇怪他的反应。
他唇角缓缓扬起,笑了笑,捏一下她红白不均的面颊,“时间紧迫,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夏初七心里一窒,紧张地望着他。
是啊,她的人突然从嫁辇上直接被抬到了晋王府,乌仁潇潇去了哪里?赵绵泽若是知道消息,又会如何?还有那个为赵樽抬花轿却缺德的递上有蒙汗药的绢巾,帮忙把她掳来的东方青玄,他又怎么样了?外面的形势,恐怕比她想的更为混乱,他们两个也确实没有时间在这里诉苦和叙旧。
“事到如今,你赶紧放我回去,还来得及。”
她认真的板着小脸儿,可说完了,却见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她,冷峻的唇上罕见的挂着一抹暖洋洋的微笑,像是促狭,又像是揶揄。
“阿七还想要嫁给他?”
她一噎,正待张口,却听他道,“想都不要想。”
“这么霸道?”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调皮。
他看着她,凝重的脸上,极为严肃,“这一世,我九生一死,戎马疆场,但除了你,我从未认真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所以阿七,不论这一次是成王,还是败寇。对你,我都不会放手。”
成王败寇?这么严重?
夏初七心里一紧,揪住他的衣襟。
“那我们怎办?现在怎么做?”
“自是先办正事。”赵樽轻轻抚一下她的脸颊,眼波里带出一抹复杂的炙烈光芒,熟悉得夏初七心里一跳,意识到他的意思,臊着脸呸一声,就想从他身上起来,可他哪容她逃开?只轻轻一拉,她便跌坐了回去。
“阿七,爷想你了。”
一句带着叹息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缠绵得令她心颤不已。她瞄着他的眼,四目相望着,来不及说话,他厚实粗糙的手便剥开她大红的嫁衣,带着凉意抚上她火一样滚烫的肌肤。
“别!”她嘶一声抽气,按住他的手,面红耳赤。
“你身上还有伤,眼下情形,到是顾得上这个?!”
“这点小伤,如何难得倒我?”赵樽漫不经心的挂着笑,哪里容她抗拒?在她无奈的叹息里,他飞快地除去彼此身上的障碍,一双仿若融了烈焰的视线,便肆无忌惮地膜拜上了她的身子。喑哑的声线里,更是带了一抹化不开的欲。
“受了伤,才是考验战斗力的时刻,爷不能让阿七小瞧了。”
她轻笑,捶在他肩膀上,“下流!”
他“嘶”一声,似是吃痛不已的皱眉。她赶紧收回手,刚紧张地问了一句“打痛了?”,他密密麻麻的吻便铺天盖地的袭了过来,吻得她天眩地转,吻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终是不再想其他,专心与他缠蜷。
好一会儿,他短暂地抽离她的唇,盯着她,低低一叹。
“阿七,这一天,我等太久。”
夏初七没有闭眼,她一直看着他的唇,生怕错过了他的每一句话。他说他等了太久。可这一天,她又何尝等得不够久?久得他远去南疆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在煎熬里活着。
“赵十九,我知道,可眼下确实……”
她想说,现在是做坏事儿的时候么?可大抵这人确实是饿得太狠,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控诉与理智的规劝,手心抚上她纤细的腰,狠狠一紧,便重重将她压上那一张铺满了花生和红枣的喜榻。
“不要说,阿七,让爷抱抱你,什么都不要说。”
他堵住她的唇,缠蜷地吻,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虔诚,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与急切。她终是慢慢闭上了眼,双手蛇一般缠上他的脖子,仔细领略这久违的恩爱。
“阿七……”他喑哑着声音喊着她的名字进来时,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他的柔情万丈,也听不见他的欢悦低喃,更听不见喜榻上的花生和枣子被压得“叽咕”的惨叫声。
她的耳朵里,寂静得如一潭死水。
可身体,却充实得宛如再获新生。
第152章 算账!!
腊月二十七那一天,风雪未停。
卯时刚过,冷风似是吹得更烈。外头寒意大作,飘飘扬扬的雪花堆满了承德院的窗台,积得白茫茫一片,反射着银白色的细碎光芒。但喜房里头,那男女共奏而成的“小曲儿”却唱得格外欢畅,或深或浅,或高或低,把他们提前到白日的喜房里点缀得春意盎然。
“呼!”
“吁!”
一道两两重叠而成的叹息过后,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之欢终是归于了平静。二人互相对视着,短暂地静谧下来。
“赵十九……?”
夏初七微微抬头喊着他,看着面前满足的俊脸,视线微微模糊,脑子混沌着,仿似还处于一种梦境状态。
从南到北,漫漫数千里路,他终是赶了回来。她大红嫁衣已在身,原以为将要嫁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过行尸走肉的生活,没想到,临门一脚却是踢偏了——她被抬入了他的洞房,落入了她的怀里,成为了她的新嫁娘。
这一切,有些荒谬。
但“入错房,嫁对郎”,她终究是一个有福分的人。
“在看什么?”
赵樽的声音带着情事后特有的沙哑与低沉,却温柔缠绵得触及了她的心事,潮湿了她的眼眸。她抬手抚着他的面孔,努力抬高下巴,啃了一口,轻轻俏笑。
“自是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
看他严肃着脸,一本正经装傻的样子,夏初七“噗”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好看得紧,我长这么大,就再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这样”两个字,她加重了语气,还冲他眨了一下眼,那拖曳出来的话里带着一丝颤声,藏着一丝暗示,也添了一抹男欢女爱后的旖旎风情。可她看上去像在说笑,却不是在说谎。她见过长得好的男人是很多,像赵樽这样的还真没有。她见过情事后更添魅力的男人不多,只有赵樽一个,但不需要去比较,她也知,赵十九是独一无二的。
“小坏蛋!”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语气带笑,“容爷歇一歇。不急——”
显然他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意犹未尽,要他梅开二度。夏初七哭笑不得,双手勒紧他的脖子,便凑头过去,认识看着他的唇,哼一声。
“晋王殿下,你脑子生锈了,在想什么呢?”
甩了一下微润的头发,赵樽一脸满足的促狭,“自是与阿七想的一样。”
“你又没钻入我的脑子里,怎知我在想什么?”
“是没钻入脑子,可到底钻入了……”拖着低沉且魅惑的嗓子,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盯着她绯红的脸,揶揄低笑,“难道我真的猜错了,阿七不是在计算我积分还剩多少?”
夏初七一愣,知是落入他的圈套,耳朵稍稍一烫,但脸皮却厚了不少,“当然算了。这一回,我可是卖了大力气的。而且,你这几个月得罪我的事太多。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没有与你计较,还容了你乱来。赵十九,请允许我代表组织把你的积分清零。”
组织?清零?
他捋一下她的发,无奈地感慨。
“输去积分千万个,赢来被底一段香。——也成,爷允了,值得。”
他说得一本正经,夏初七听来却滑稽无比。看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她笑容扩得更大,堵塞的心绪松了不少。
“算你识相。”
这样与他相拥斗嘴的日子,实在久违。
可不论等了多久,那温暖的感觉仿若仍在昨天。或者说,它一直存在夏初七的脑海里,从来没有远离过。
以前她看过不少的小说和电视剧,也看过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但不论是哪一种,两个相爱的男女之间在从恋爱步入到婚姻之时,基本都会不死不休的厮杀一段时间,方能有一个结局——或是迎来曙光,步入婚姻的殿堂,去迎接另一种不同的厮杀。或鸡飞蛋打,老死不相往来,或把怨怼埋在心里,抱憾终身。那个时候,夏初七每每看见这样“相爱相杀”的场面,都会忍不住对“爱情君”敬而远之。所以,她坐观虎斗了二十几年,仍是没有选到一个“不相杀”的人生伴侣。
她以为生命中一辈子都不会出现那个人。
没想到,在她的第二辈子,却是遇到了。他威武帅气,他用兵如神,他腹黑高冷,他高远疏离,他是无数名门千金的深闺梦里人,可他只对她一个人用心、用情、用爱,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她与他在一起,从未有过那些自以会有的厮杀与博弈。没有猜忌,没有埋怨,没有试探,没有九生一死的你怨我恨,无论在任何时刻,他们都彼此信任,除了感恩,再无其他。
她知道,自己这的想法很没有出息,很丢女人的脸。但她遇上了这么一个男人,不论有多少顾虑,无奈,仇恨,烦恼,埋怨,只要在他的面前,都会烟消云散。
身子被他重重摇了一下,她回过神来。
“嗯,怎的了?”
赵樽凝视着,伸手抬起她下巴,逼她与己对视。
“阿七又在想什么?为何这幅表情?可是在思考准备给爷多少积分?”
两两互望,她眸中波光早已平静,唇角多了一抹惯有的狡黠。学着他的样子,她道:“豪洒积分千万个,多添几段被底欢,也罢也罢。——容姑娘我想一想啊,看你接下来的表现,酌情给予吧。”
“难道先前表现得不好?”赵樽不老实的手在她腰上狠狠一捏,短促的“哈哈”一声,可只笑半句,又戛然而止,幽暗的目光带着暗示的情潮倾泻而下,落在她的脸上。
“不如,爷再表现一回?”
“去!少扯那许多。”若说夏初七先前的心情颜色是冰冷的青色和蓝色,那么自打赵十九出现在洞房那一刻开始,已慢慢变成了红色、橙色……还有黄丶色。
可即便她的心脏一直在随着他的频率跳动,变变变暖,也并不妨碍她在“吃饱喝足”之后,找回飘向了外天空的理智。
“回归正题!你没说的答案可以继续了。”
她斜飞的眉眼儿,清和却也迫切。
赵樽却装糊涂,“什么?”
“哨子。”夏初七静静看他,“是谁?”
好一会,赵樽没有说话。
冷冷的,看着她,他的手臂僵硬。
都说两个人在面面相觑且保持沉默的时候,空气最为压抑。夏初七信了这句话,随着冷空气的蔓延,她的呼吸也仿佛被人夺去,情绪慢慢凝滞。赵樽这样难过的表情,她见过不多。可她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对他相当的重要,一定也让他极其的失望了。
屋内的温度,似是降了一些。
凉风吹上红喜的榻,她身子有一点凉。
赵樽似是察觉,扯过喜被,紧紧裹住她,拥在怀里,“阿七,你还记得李青吗?”
李青?夏初七当然记得他。
他是赵樽的参将,一个为人爽朗热情,但每次看见她都会不好意思,显得极为腼腆和羞涩的男人。更为紧要的是,在阴山之危前,漠北大营的内乱事件中,赵樽安排那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配合她的人正是李青。在她随着东方青玄前去阴山之后,负责漠北大营军务的人,金卫军的最高统率,也是李青。
无疑,他是赵樽的心腹之人。也是一个赵樽曾经彻底放心之人。
她心里窒了窒,沉默一瞬,问他,“你身上这伤,是他伤的?”
赵樽默认了,“他跟了我七年。”
七年?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南征北战,即便是一块石头也都捂化了。可李青接到鲤鱼哨子,最终还是背叛了他。
可叹!她又问,“那他,现在怎样了?”
赵樽的声线比先前更冷,“他死了。”顿一下,又补充:“我杀的。”
六个字,很简短。无法概括当时的凶险,却可以体现赵樽的心情。
不用再多问什么,夏初七明白了。但她的心里除了有几丝异样与感慨之外,也不再剩其他。在李青被洪泰帝选为鲤鱼哨子的应哨之人时,便注定了他此生将永远行走在钢丝绳上。或许这也是旁人强加给他的命运,他也有无奈之处,但命就是命,半点不由人。在此刻,她是轻松的,因为赵樽没有出事,旁人的生死,她顾不上。
她抱着他的臂,抚上那伤,“你没事就好。”
赵樽黑漆漆的眸,很深,眉头也未松开。
“这次出手的人,是李青,并不代表只有一个李青,只有一个鲤鱼哨子。到底有多少哨子,还有哪些是他的人,谁又说得清楚?所以不能掉以轻心,你的做法是对的。”
他肯定了她“衣中藏信”和“飞鸽传书”分两个步骤的传递信息方式,夏初七是欢欣鼓舞的。可想到他远在千里之外时,自己独自一个人在京中面前,承受着丧子之痛,承受着因为道常的预言而带来的双重压力时,肩膀战栗一下,不由悲中从来,委屈得红了眼圈,湿了眼眶。
“赵十九,你没良心!憨货!王八蛋!人渣!老子天天想着你,念着你,你就给我写了一个字的家书?你叫我等,我就等你呀?我以为真不会嫁给赵绵泽,才故意欺负我的吧?我还告诉你,我是真的要嫁。”
“阿七……?”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看到爹娘的小孩儿,又是撒泼,又是耍赖,又是揉眼睛,又是吸鼻子。赵樽手足无措,又是擦眼泪,又是抹鼻涕的哄她,可怎么哄都不成。他一头雾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喟叹一声,便再也顾不得他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直接认了她做“姑奶奶”。
“小姑奶奶,你到底哭个甚?”
“你还问我?”夏初七睁大湿润的眼,吼他一声,喉咙又哽住了,“难道你还不晓得延春宫的事儿。”
他沉默了,面色黯然。
“咱们的小十九他——他死了。”她的哭声更大,声音几近嚎啕,嗓子几近破碎。
“小十九没了,你就不难过吗?”
事到如今,赵樽总算明白她的不对劲儿到底在哪儿了。怪不得她会千里迢迢附带一封那样的信给她,怪不得她会执意要嫁给赵绵泽,怪不得她乍一见到他,会是那样的表情。
原来她都知道了。
“为了不影响你坐月子,我——”
“我不想听解释。”夏初七抽泣不已。
“阿七——”
情绪澎湃间,赵樽顺手扯过边上的一个红布便往她的脸上擦去,想要哄她。擦完眼泪,擦鼻涕,擦完鼻涕,擦那些红白不均的胭脂,直到通通都擦完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仔细看了一眼那红布,脑子“嗡”一声,愣住了。
“赵十九!”
她拔高了声,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
“嗯”一下,赵樽低头一看,只见手上的东西,竟然是他先前脱下的亵裤——红色的。
每一次外出作战,他都穿红色。她是知道的。可出现这样的乌龙,他也始料未及。愣了愣,他哈哈大笑。
“我以为是盖头。”
夏初七咬牙看着他,发了一会子狠,联想到二人初次见面的狼狈,又是好笑,好是好气,“你个混蛋,这东西也敢拿来给我擦?”
看她破涕为笑,赵樽心里一松,感激地瞥了一眼“不务正业”的红亵裤,长长一叹。
“阿七,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这张喜榻是为了晋王大婚找京师名匠定做的,极是宽长,作工也精致完美。可是此时,喜榻上面凌乱不堪,花生、红枣洒了一地,喜榻下面也散落着一地的衣裳,他的,还有她的,纠缠在一起,正如喜榻上的两个人,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垫在她的颈下,她的身子窝在他的腋下,他的腿夹着她的腰,她在左,他在右,活生生变成一个肉夹馍馍。
“阿七,小十九没有死。”
这是他的开场白,夏初七分辨着他的唇,愣了一瞬,“哇”一声便弹了起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似是看见了仇人。
她的头,不再枕在他的肩膀,而是撞向他的胸膛,她的身子也不窝在他腋下,而是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腿也再也夹不住她的腰身,只能四仰八叉着任由她在上头践踏。
“赵十九,你个混蛋,看姑奶奶今儿不撕了你——”
“呵,阿七这般凶悍!除了爷真是无人敢要。”赵樽偏着头,笑扼住她的双手,黑眸烁烁如同淬了一抹流光,“可你到底要不要听真相?”
真相二字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夏初七手脚一顿,登时安静下来。
“说!”
“……太凶,不说。”他逗她。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今儿不扒了你的皮。”
“如此悍妇!本王此生完矣!”
赵樽感慨一句,扯过被子来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渍,又似笑非笑地把她从身上抱下来,像先前那般黏糊在一起,这才慢悠悠道出了实情。
那一天晚上,他在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孝,当陈大牛说起小十九在如花酒肆被人劫走时,他就知道事情是赵绵泽干的。
那个时候,他心急如焚,急火攻心,顾不得太多,便做出了与他玉石俱焚的安排。他让陈大牛找了赵楷去偏厅,准备用他的皇城禁卫军铺以赵构手底下的人马,还有他蛰伏了良久的“十天干”人马,与赵绵泽来一个鱼死网破。
但他还未采取行动,如风就找来了。
如风告诉他,去如花酒肆确实是赵绵泽下的命令,但实施的人却是东方青玄。锦衣卫杀净了所有的人,也劫走了小十九,但东方青玄带入皇宫的婴儿,却不是他们的小十九,而是他暗地里从一个贫苦人家买来的婴儿。
如风还告诉他,时机不成熟,切忌冲动。
另外,从如风的嘴里,他还知道了一件事。锦衣卫强大的情报网,第一时间探得了乌那国与阿吁、安南联合,已然侵入了大晏的南疆,京师很快就要得到消息。
要颠覆一个根基稳固的庞大政权,将要经历的腥风血雨,赵樽不是不清楚。冲动误事,计划了这样久,也许会功败垂成,他也不是不清楚。故而,在得知孩子没有生命危险之后,赵樽的理智回来了。他思量一下,这才有了延春宫里的那一出戏。
火烧延春宫时,他是知道赵绵泽就在殿外的,他也知道他此时的决定将会左右赵绵泽会不会在乌那国来时,再给他领兵之权。有兵权,他的计划才能事半功倍,有兵权,将死的人,其实只会更少。
“一个无辜的孩子!”
夏初七叹了一下,心里酸涩。
“不是她死,就会是更多的人死。”
赵樽沉默许久,淡然地回了一句。
轻嗯一声,夏初七看着他的眼,不知该说什么。谁的生命都一样的宝贵,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每个人都有其自私的一面。虽然她也为那个孩子感觉到心疼,不忍,但做了娘的人,她没那么大度地希望死的是自家孩儿。
“小十九呢?她如今在哪里?”
这才是她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可赵樽瞄她一眼,似是不好回答。她受不得他这样的吊胃口,埋怨着,手指狠狠戳向了他的胸口,可那硬梆梆的肌肉铁块子似的,戳得她手指一痛,他却毫无反应。
“傻瓜!”他轻轻把她换了一个位置,低下头,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拿胡碴一下一下的轻蹭着,磨着,磨得她受不住痒痒,无奈地把脸躲入了他的怀里,他才一叹。
“还在东方青玄那里。”
喜房里静静的,她没有回答。
赵樽眉头皱得更狠,默了一瞬,他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手指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你怎的不说话?”
夏初七一愣,猜测他一定说了什么,而她却错过了,神色不免微微一暗。但转瞬间,她又笑开,恢复了淡然,也恢复了没有失子的愉悦。一只手搭过去,她在他腰上一掐。
“我是没听清,只顾闻你身上的味道去了。”
“我?什么味道?”他低头嗅了嗅,“没有啊?”
“臭!”她扬起眉,“怪不得人人都说臭男人——”
“……”十九爷的脸色难看了。
“还有啊!”她笑着揪了揪他的下巴,“你这胡子,有多久没有刮过了?这样急匆匆的跑回来,就这般来碰我,亏得我脾气好。若不然,早与你翻了脸。”
赵樽是何等爱干净之人,又何时受过这样的调侃?夏初七发现,他俊朗的眉目间,罕见地浮起一丝尴尬,就连声音也不若平常的从容。
“这回是我太急,下不为例。”
“噗”一声,夏初七不再损十九爷的威风了。实际上,她说也是假话,仅仅只为逗他而已。他虽然风尘仆仆,可他一向爱整洁,身上除了那一股子难以言表的男人味儿和虬人的胡碴子,其实并无不妥之处。
“说吧,小十九在哪儿?”她目光烁烁,旧话重提。
他疑惑于她竟然真的没有听见,但想了想,却是换了一种说法,“我也不知。”
夏初七一听就急了,“如风没有告诉你?”
他摇摇头,“如风也不知,这事是东方青玄一手安排的。”
夏初七双眼微微一眯,奇怪了。
如风是东方青玄的贴身侍卫,心腹之人,估计连东方青玄每日里穿什么颜色的亵裤都能一清二楚。如果连如风都不知道,那么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东方青玄不想他知道。或者说,东方青玄在故意瞒着他。
一系列的疑惑,排山倒海。
她脑子激灵灵一醒。
在清岗县时,她被东方青玄掳过一次,虽然路上她有暗号留给赵樽,可在锦衣卫防得滴水不露的情形下,赵樽还能够那么迅速的找上来,一定还有别的渠道消息。回到京师之后,东方青玄也掳过她一次,还困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可赵樽还是轻松找了来。这些年,在他与东方青玄的一次又一次交锋中,为什么他总能在关键时候,耳聪目明地抢在东方青玄前面?
不会是巧合!
洪泰帝布了“哨子”在朝中的各种重要人物身边。
东方青玄的锦衣卫秘谍更是无孔不入,甚至她都差一点被他招至麾下。
那么,像赵十九这般睿智腹黑的人,为了不受人摆布和控制,又怎会没有他自己的耳目?他那传说中的“十天干”,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又有哪些人?除了他,恐怕也无人得知。
“赵十九,如风是你的人。”
她不是用的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赵樽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静默了好一会才出口。
“他就是乙一。”
这个消息太震撼。“啊”一声,夏初七倒抽一口凉气,脊背上蹿起一层寒意来。先前她只道后世的“谍中谍”惊险刺激,让人防不胜防,不曾想穿越时空,到了这大晏王朝,重重谍影,竟是更加无声无息。
每一个人的身边,都似乎悬着一把利剑。
这样的利剑,顷刻间便会夺人性命。
迟疑了一会,她才恢复了平静,“赵十九,东方青玄……应是不会为难咱女儿吧?”
想念孩子的心情,急如潮水,她说完,就要从他怀里爬起来,要去穿衣,找东方青玄要人。可她的动作还未做完,门口就传来了丙一的咳嗽声。
“爷!”
“说!”赵樽身躯微凛。
丙一道:“皇城里已经得了消息,皇帝大怒,急调京畿三大营的兵马入城,便下令关闭了京师九城,不准任何人出入。这会,城中百姓惊悚,商铺恐慌,纷纷关门闭户。还有……皇帝除了派遣重兵驻守承天门和玄武门之外,已将晋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人是兵部尚书谢长晋,他正在门外,求见殿下。”
求见,这就是先礼后兵。
赵樽身子微微一顾,揉了揉额头,沉了声,“知道了,按计划办。”
“是。”
丙一的脚步声离去了。赵樽想,他两个的说话的声音这样大,楚七是应当听见了。可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也没有见她有任何的反应。依她的性格,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会不吭半声?
“阿七——”
他停下穿衣系扣的手,半敞着衣襟,把她的身子纳入胸前,又问了一句。
“你紧张吗?”
夏初七看着他的唇,怔了一瞬,不明所以。但她是心思活络之人,从他先前那一句“知道了,按计划去办”,也可以肯定外头出大事了。仔细一推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出什么事儿?一定与赵绵泽有关。
她润了润唇,折中的回答。
“不紧张。与你在一处,我啥也不怕。”
“好夫人!”时间太紧,赵樽来不及想太多,只狠狠搂她一下,便要拉上甲胄。可甲胄太硬,大概触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他面色一变,身子微微一僵。夏初七察觉了出来。她侧过眸,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伤口上渗出的鲜血,透过了衣衫,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她责怪着,强行扳开他抗拒的手,挑开衣襟,扯下一块红盖头便缠在了伤口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那狰狞的鲜血再不触她的眼睛,方才松了一口气。
“事急从权,回头再弄。”
“嗯”一声,赵樽并不在意。
他一生征战,像这样的伤,若非是李青所伤,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不过,瞥着她心疼不已的小脸儿,他嘴角一勾,心情愉悦得紧。
飞快地穿好自己的衣裳,他起身为她拿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男装,还有一袭黑金的盔甲,放在大红色的喜榻之上,示意她赶紧换上。
“嗯?”她探他话。
他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仔细分析了一遍晋王府被包围的形势,以及眼下京师的兵力布置,然后扼住她的肩膀,捏了捏,一字一顿道。
“阿七,从此你我,共进退,共存亡。”
夏初七眉梢狠狠一跳。
看着他,她的心里,渗了百般滋味。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她也从来都不喜欢赵樽凡事把她晾在一边儿。她要的就是与他携手进退,要的就是与他风雨同舟,要的就是与他共度的人生旅途中,除了男女之情外,还可以是兄弟、是知己、是红颜,是战友,是可以拥有一段共同的峥嵘岁月的人。而不是被深藏私宅之中,永不能走入他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她红颜老去,成为他的“局外人”,任由岁月把情分抹去后,变成一对无话可说的怨侣。
那是人生输家做的,她不做。
“谢谢你,赵十九!”她穿衣,束甲,紧了紧腰带,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特种兵战士的风采再一次展现,如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儿男。但在他凝目的一个笑容后,她扑入他怀,搂上他腰,声音却缠绵得又成了闺阁媳妇儿。
“我问你啊,你没有在这时向东方青玄讨要小十九,就是为了她的安全?”
赵樽身姿一凛,一时心潮起伏。
知他者,阿七也!如今他俩朝不保夕,胜负未定,一切都无结果,孩子接回来,还不如在东方青玄那里安全。他没有讲,却被她知。像他这般智慧懂事的女子,跟了他,实则是他之幸事。
“是。”他微微一笑。
“嗯,这样好。”她道,“没有小十九的后顾之忧,我们便放手干吧。管他的上穷碧落,还是下黄泉。我都跟着你。你若是成王,我陪你光彩万丈。你若是败寇,我便陪你浪迹天涯。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拍着胸脯,说得豪情万丈。
“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赵樽重复一遍,语速极慢,脸上的光芒明明灭灭,唇角也有一丝微笑。二人对视着,白雪的银光透过被风吹来的支摘窗透进来,笼罩于身上,冷寂、淡然,一片幽暗,仿若这天地之中,唯有他二人。
“走!”他牵着她的手。
“好。”她任由他包着她冰冷的手掌,瞄着他的侧颜,又小心翼翼地抚了一把腕上“锁爱”,心中热血如沸腾的激流,一波波涌上,顿时生出无尽的勇气。
即使晋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又如何?即便下一刻就有可能身首异处,成为赵绵泽皇图霸业上的垫脚石又如何?她不怕。
大雪飘扬的庭院中,一片银白。在冷风的吹拂下,院中的花木和枯枝沾满雪花,摇摇晃晃,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鞭炮的硝烟味儿阵阵涌入,拂动着夏初七头上的红缨。
今儿是赵樽的大婚之日,在谢长晋领着京畿三大营的兵马包围晋王府之前,喜宴的热闹还未散尽,宾客也还没有离开。如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儿,升平的歌舞停了,觥斛交错的酒令声停了,但四面八方的恐慌喧闹声,却更大了。
夏初七被赵樽牵着手,一路走来,她发现他并未往热闹的前殿去,只是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兜兜转转了好久,到达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地方——汤泉浴馆。
晋王府的汤泉浴馆,承载过她太多美好的回忆。
几年前,为了一睹他的倾世风姿,她曾与他在温泉池边嬉戏打闹。他故意收拾她,拖她下水,吓唬完了她,自己却穿着整齐的裤子,害得她小心肝儿碎了一地。
几年前,她与他曾在浴池的夜明珠下结发,她说“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会穴的头发,结为发辫,那这两个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如今二人走了这般田地,又一次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回想当日之言,尽是苦笑。
汤泉浴馆还的石壁潮湿、温暖,像是原本就从石头里凿出来的,一块块的巨石光滑平整,不论外面的寒风如何作怪,里面永远四季如春,袅袅升腾的雾气浮在空气,如同人间仙境。
只不过,赵樽显然不是领她来玩鸳鸯戏水的。
石壁上的一道暗门,在丙一摁动机关之后,应声而开。
待他们进入,石壁再一次合拢,竟瞧不出丝毫痕迹。
夏初七惊讶地看着前方长长的甬道,大气都不敢出,脚步每一下都有些发虚。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赵十九这厮并不是在如花酒肆那会儿才兴起挖地道的想法的,而是早就有了挖地道的“爱好”。
所谓“狡兔三窟”,用来形容他再好不过。
然而,当走过一道长长的地道,当她再一次见到熟悉的场景和一些熟悉的人时,惊讶的表情终于变成了震惊。
原来这一条地道,与如花酒肆通向魏国公府里的那一道,竟然也是相通的。
原来就在那一间她生育过小十九的地下室外面,还有一间更大的地下室。在这里,她见到了很多人。
有她熟悉的晴岚,郑二宝还有甲一等等……还有一排排身上穿着重甲,但她并不熟悉的年轻面孔。
那些人整齐有序的立在当场,看着赵樽牵她手的进来时,眸中全是惊诧之色,但却鸦雀无声。静谧片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齐刷刷作揖行礼。
“恭迎晋王殿下,恭迎晋王妃。”
夏初七愕然,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疑惑了。
“他们是……?”
“十天干。”赵樽放开她,负手立于人前,淡淡地扫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补充,“在天檀街上劫持皇后嫁辇的人,就是他们。”
这么一说,夏初七心里了解了。
动用了这些人出来抢婚,看来这一回,赵十九是准备放手一搏了。
黑暗的地下室中,火光通明。
烛火“噼啪”着,散发出一股子桐油的焦味儿,也散发着一种暴风雨中的逼仄感。看着面前甲胄鲜明的“十天干”,看着他们巨大的气势和威严,再一想到被谢长晋包围的晋王府,夏初七的身子冷不丁一僵,灵台清醒。
“赵十九,我藏在晋王府里的消息,是你自己放出去的?赵绵泽派兵包围晋王府,也是你故意引诱他的?你的目的是要调虎离山?你的目标是——皇城?”
他微微眯眸,看着她,眼神极为平静。
“这笔账,该清算了!”
第253章 势同水火!
赵樽是淡定的、从容的、冷漠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紧张与慌乱。可是看着他这样的轻松,夏初七的心脏反倒被揪紧了。
她非常清楚,这不是一个网游玩家们用鼠标和键盘操作出来的攻城游戏,角色死了,还能满血复活。这是一件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存亡,甚至关系到天下格局的庙堂之争。如今不仅是她与他的安危,在他们这条绳子上,还捆绑着地下室里的所有人。
赢了,可得万丈容光。
输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怕不怕?”他突然转头,看她苍白的脸。
“我的字典上,从无怕字。”她笑。
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握紧她的手。
“你且放心,我赵樽要做的事,自有胜算。”
夏初七是相信他的,但仍是翻了一个白眼。
“看见没有?有牛在天上飞!”
他唇角微弯,不再与她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地下室的中间。在那里有一个木质的大案桌,案桌上方,摆放着一幅完全摊开的舆图。夏初七好奇的紧随其后,走近方才发现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地图,而是绘制了大晏皇城全貌,包括各个交通要道的平面示意图。精准、详细,一看便知是下了工夫的。
这厮早有准备啊?
地下室里,有幽幽的冷风拂来。
空气,极为低压。
就在这暴风雨之前的静谧里,夏初七身着一袭冷硬的战袍,静静地听着赵樽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步骤,热血不段在胸口堆积,堆积,堆积出一幅金戈铁马的绵绣蓝图来,恨不得马上拿起手上的钢刀,杀入皇城,报复雪恨。
可御极之路,并非一路花开。
她没有想到,这不仅仅只是一次“攻入皇城”的争霸之战,还是一个在很久以后的史书上被人刻意抹掉的杀戮之始。
“诸位!”赵樽重甲大氅在身,肃杀的面上更添冷厉,一双幽森的眸光扫一眼地下室中黑压压的人头,坚毅的眼里,每一束光芒,都如同杀人的刀。
“当年本王初入金卫军中入职,身为皇子,却受人钳制,人人得以欺凌。那个时候,我便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变得强不可辱,不再受那无端恶气。后来,我终是杀出血路,手握重兵,位极人臣。在初组这一支‘十天干’时,我也只为自保,从不为主动出击。可如今,赵绵泽囚我父皇,禁我母妃,抢我女人,我若不以牙还牙,以血死血,枉为男儿。”
铿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完,他话气一转。
“但我赵樽绝不以己之私,枉顾兄弟性命。尽管大敌当前,但我还是给大家一刻钟的时间考虑,不想趟浑水的,可自行离去,安稳度日。随我前往皇城的,九死一生,血溅五步,恐不得善终。你们想好。”
他的话,掷地有声。
夏初七知道,这叫战前动员。也是一种可以团结人心的心理学行为。想她前世,每每听见战前动员,都会热血澎湃,生出一股子狠劲儿,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
真正的战争,终究是不同的。
她静静的看着地下室上的众人,原以为总会有人迟疑与退缩的,毕竟关乎生死。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一瞬,众人便齐齐半跪在地,抱拳同声道,“九死一生,血溅五步,我等誓与殿下共存亡!”
“誓与殿下共存亡!”
“誓与殿下共存亡!”
地下室里很空旷,回声很重。
在一声声的吼叫里,夏初七的热血再次被点燃,握着悬于腰间的钢刀,她瞥着赵樽冷峻无波的脸,觉得他天生就是大将之才,那统率人心的力度,非常人所能及。只三两句话,便可令人心所向。
“那好,成王败寇,有此一举。”
赵樽说完,下头又是一声暴喝。
“早已做好准备,只等殿下一句话!”
赵樽眉头一蹙,冷声而呵,“甲一!”
“在!”甲一领着甲子卫的人马,原本就站在第一列,闻言,他应了声儿,走向侧面,把一面面早已准备妥当的“晋”字旗扬起,分发给“十天干”首领。为了便于与赵绵泽的人马分辨,又将一条条有“十天干”标志的红色袖巾,分发了下去,传递给身着一模一样甲胄的士兵,统一系在手臂。
“出发!”
两个字一出,赵樽声冷如霜。
“属下遵令!”
仿佛为了迎合这一日的京城气氛,刚过晌午,刮着大风雪的天空便黑沉沉一片,昏暗的天幕如同黑布笼罩。雾气、大雪、寒风,城中的能见度极低。风雪生生刮着店铺前面的招牌锦旆,城里早已寻不见过年的喜气,大红灯笼还悬在屋檐下,但却无人点亮。
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正准备迎接新年、迎接建章元年到来的京师城,如同一座人间地狱。
偌大的一个城,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风雪弥漫的晋王府门前,前去“求见晋王殿下”的口信传进去许久,都没有反应,领兵一职的谢长晋终是忍不住了。
几年前,他的一个女儿吊死在这里。
几年来,晋王从未给过他一分脸面,如今他先礼后马,晋王府的人也不给他脸面,他心里的郁气早已化为恼怒,重兵在握的他,扬手一挥,便让侍从再次前去拍门。
可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儿。
冷哼一声,谢长晋再次下令。拍门不成,十几个士兵抬着的一根巨大的圆木便冲了上去,撞向晋王府鎏金般的大门。
“嘭——嘭——”
圆木撞门的声音很是沉闷。
可不过两声,晋王府的门还没撇开,就被人从里开了。
紧接着,田富白白胖胖的脸出现在门后,诚惶诚恐。
“谢大人,这是要做甚?”
谢长晋撸一把花白的胡须,冷哼一声。
“老夫要求见晋王殿下。”
“谢大人——”田富苦着脸,一脸的无可奈何,“小的先前已告之了大人,晋王不在府中。”顿一下,他撩一眼谢长晋身后围得铁桶般的兵卒,幽幽一叹。
“小的虽然只是晋王府的一个小小总管,尚且知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眼下晋王殿下为国为民,远在南边与乌那蛮夷作战,连与乌仁公主的大婚都赶不及,此事谁不知情?谢大人这般,分明就是强人所难。小的虽不才,也是敢告御状的。实在逼急了,谢大人你也讨不得好去。”
“告御状?”谢长晋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重重一哼,被田富气得笑了起来,“不怕实话告诉你,今儿老夫便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问候晋王的。你个小老儿,速速让开。”
“谢大人,请问圣旨在哪!”
田富仍是试图拖延时间,可谢长晋早已不耐。
“圣旨岂是给你看的?等见到晋王,老夫自会宣读。”
生怕夜长梦多,谢长晋不再与田富墨迹,挥着刀柄推开了他,指挥着一众兵士就硬往里闯,想要来一个“人赃并获”,以告慰他的女儿在天之灵,随便再在皇帝面前立上一功。
赵绵泽想动赵樽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一直找不到上得了台面的托辞处置他。皇权时代,即便身为皇帝,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这一次的事态发展,对赵绵泽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助力。在帝后大婚之日,皇后失踪,若是在晋王府里把人搜出来,且不说赵樽私自离战回京的罪责,就单论强抢皇后这一条,他都脱不了干系。不管他的声望多高,也得倒下神坛。
谢长晋此番得令,一入府中,那是趾高气扬,兵卒踏着“叽叽”作响的残雪,带着一股子冷气过正殿,穿圜殿,一路搜索查找,最后终于围住了赵樽居住的承德院。
只可惜……除了懒洋洋坐在堂中的新郎倌元祐之外,只有一干尚未离开的宾客在窃窃私语,根本就没有赵樽和皇后的影子。
“谢大人,你家死人了?”
元祐似笑非笑的话,极为恶劣。谢长晋微微一怔,见到他阴损的脸,就像吃了苍蝇在喉,还吐不出来,一脸便秘的表情。
“小公爷何出此言?”
“要不是死人了,这般凶神恶煞的带兵来做甚?”
元祐调侃起人来,语气极是不恭。
这事儿,人人都知道。看到谢长晋青一下白一下的脸,有些宾客按捺不住,已是低低笑了起来。谢长晋面色越发挂不住,脸色极是难看。
“小公爷,老夫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您说话也得注意着点儿分寸。如此出言不逊侮辱堂堂正二品大员,若是落到陛下的耳朵里,只怕是小公爷您,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操!”元祐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劈头盖脸一阵骂,“好你个谢长晋,不知道小爷是谁?即便是洪泰爷,益德太子和建章帝,也没有这般骂过小爷,你倒是长胆儿了?”
元祐为人纨绔,但甚少声色俱厉,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不在调上的样子,与谢长晋之间更是从无前仇旧怨,见面也是和和气气的打趣几句,如今谢长晋见他如此,甚至把洪泰帝和益德太子都搬了出来,脸色一寒,赶紧单膝跪地。
“下官有错!请小公爷见谅。”
元祐本就只是为了拖住他,见状暗骂了一句“老匹夫”,便收回视线,抬手欣赏一下自家大红的新郎假寐袖袍,脸上多了几分惬意,声音更显漫不经心。
“听说谢大人是奉了圣旨来请晋王的?可惜,晋王在南面打仗呢,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你是坐在这喝着喜酒等上数月,还是索性把小爷请去宫中一趟?”
谢长晋被他噎得老脸通红,进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是人,静默片刻,看着周围面带奚落的人,狠了一下心。
“那下官先行告退,打扰小公爷办喜事了。”
“办喜事”这句话元祐爱听,立马笑欢了脸。
“知晓小爷在办喜事,还不快滚?”
他分明出言不逊,可谢长晋在府中没有搜到晋王,也奈何他不得。一时间,恨意在心,又不得不抑止,就连转身时的脚步都僵硬了。可他未出门儿,只见一个兵卒便急匆匆冲奔了进来。
“谢大人,奉天殿急谕。”
奉天殿指的自然是赵绵泽,谢长晋不敢怠慢,拂了拂袖子诚惶诚恐地从兵卒手上接过那一章盖着建章皇帝私玺的手谕,面色微微一变,再转回头看着元祐时,脚步不僵了,心思活络了,目光也变得狠戾万分。
“陛下手谕在此,尔等还不跪下——”
他高高扬起手上的东西,院中众人一愣,跪伏在地。
“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长晋高声道,“晋王赵樽不思皇恩,置国之大业于不顾,在南疆大战之际,私自离开,秘密赴京……实乃罪大恶极。兵部尚书谢长晋,得令后将晋王府抄家灭籍,阖府男女一律押入天牢候审……”
顿一下,他冷笑一声,看向元祐,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但凡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元祐抬头,瞪住他,噌地站起。
“你在说什么?”
谢长晋哼一声,再次扬一下手上的手谕,“小公爷看清楚喽,这可是盖了陛下玺印的,你若是不想诚国公府被陛下一并办理,就请离开,不要在此影响老夫办差。”
元祐面上一寒,阴恻恻闭上嘴,调头就走。
“老匹夫,走着瞧!”
天色更为阴暗,冷风肆虐,大地上积雪皑皑。
就在晋王府被谢长晋领着的京军抄家抓人,宾客纷纷奔走惊慌,闹得鸡犬不宁,哭声震天的时候,城郊那一座建在湖上的水榭宅院里,东方青玄正托着一个襁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色极为怪异。
“不准再哭!”
“哇……哇……”
“有吃有喝捧着你,你别不知好歹!”
“……哇……哇……”
任凭他说什么,可她手上出生不过百余日的小奶娃,又哪里是一个能听懂话的?他越是不耐烦,越是哄她,她小嘴巴委屈的长着,哭得越狠,鼻孔里也哭得冒出了泡泡,看上去又是滑稽又是好笑。
“再哭,再哭宰了你!”
东方青玄放着狠话,瞥一眼他放在边上的绣春刀,样子极狠,可没有了左手的手臂却松了些许,拍着襁褓的右手也更为轻柔。不知是为了那个被绣春刀宰杀的无辜婴魂,还是对这个一出生就不得不离开父母的孩子心疼,素来杀人如麻却从不皱眉的他,两条妖气的剑眉紧紧锁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极是窘迫。
“大老爷,还是奴婢来抱吧。”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嫂缩手缩脚地低垂着头,想要过来接他手上的孩子。她是小婴儿的奶娘,这些事原本就是份内的,可东方青玄却不着痕迹的避了开,瞥她一眼。
“本座能杀人,能御敌,能立于万军之中毫发无损,难道连一个小奶娃都哄不好?”
看他如此,奶娘甚是无奈,没想太多,冲口就说了一句,“这孩儿极是认人,大老爷非他亲爹,恐怕真的哄不好。”
东方青玄微笑的神色敛住,面色极是冰冷,“你不要命了?”
奶娘脊背一寒,登时噤若寒蝉。
她是东方青玄为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寻来的两个奶娘中的一个。她虽然不知东方青玄的身份,却知道另外两个和她一起来的奶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她可不敢天真的以为,她们是被这个长得好看却如同魔鬼的大老爷放回了家。
而她自己有家有业,有夫有子,还舍不得死,舍不得与他们分离。几乎下意识的,她脚一软,就跪了下去。
“大老爷饶命,奴婢不会说话,说急了……奴婢是想说……孩子是饿了,想吃奶,大老爷没奶可喂,恐是哄不好了。”
说是紧张,越是胡言乱语。
她脸上冷汗密集,可东方青玄扫她一眼,语气却放松了,“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就喊饶命,本座善良得紧,哪里是会杀人的?只要你好好奶她,本座这里少不得你的好处。若是想要背着本座搞事,就只能和她们一样了。”
说到这里,他低笑着喊了一声“阿古拉”,那沉默的侍卫便领着另外两个锦衣郎走了进来。其中一名锦衣郎的手上,托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另一名锦衣郎的托盘里,是几锭白光灿灿的银子,晃得她眼睛直花。
奶娘脚上发着颤抖,声音更寒。
“奴婢……不敢要,什么都不敢要。”
“不要怎么行?”东方青玄笑着,唇上妖孽之气更重,灿若春花,“拉古拉,去,把一半的银子放到奶娃的屋子里,另外一半,托人带给她夫婿,过年了,为她家孩子添些衣裳,买些年货。”
奶娘打着颤谢恩不止,把小襁褓抱走了。
拉古拉吩咐挥手,让两名锦衣郎去办大都督交的差事儿,自己却神色凝重的走上前来,低低俯在东方青玄的耳边,说了几个话。
东方青玄的面色一会一个变。
等全部听完,下巴微微一扬,笑了,“让他两个先在正堂等着,本座稍待就去。”
拉古拉下去了,东方青玄回屋换下那一身被婴儿尿湿了的衣袍,无奈的嗅了嗅,又皱着眉头匆匆洗漱一遍,方才走向正堂。
那里候了两个穿着大晏人的服饰,面色却明显黝黑粗糙,像是来自草原的男子,一个年长,一个年轻,看到他进来,纷纷起身恭顺地用蒙语喊了一声“诺颜”,看东方青玄神色一变,赶紧换成了南晏官话,禀报情况。
“晋王府的事,想必拉古拉已经告知了你。宫中巨变,已成事实,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时机,南晏朝廷即将变天……前些日子,大可汗在得到您的线报之后,便派了我俩秘密潜入南晏,并差我俩告之您,北边的二十万大军已整装待命,南晏京中这十来年布置下的暗人也随时可以启用,加上您的锦衣卫,此一举,胜算极大。”
那老者的每一个字,都像滚在刀尖上,听上去轻松,却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血液的水滴,令人毛孔竖起,紧张万分。
局势瞬息万变,但眼下赵绵泽与赵樽二虎相争,他们渔翁得利,自是好时机。可听完他们的话,东方青玄向来从容带笑的面色却难得的郑重下来,语气也添了一丝幽冷。
“你等放心,我不会让大可汗失望,更不会对不住……我家的列祖列宗。只是轻举妄动,贸然发兵,并非良策。要知道,不论是赵绵泽还是赵樽,都非善类。更何况,哈萨尔还在京中……你以为我们能想到的事,他就不会想到?那人亦是豺狼之心,没有胜算的事,我不做。”
“诺颜……”
一句蒙话的惊唤,那两个人站起来。
“时机稍纵即失啊,不要再犹豫了。大可汗等了这些年,你在大晏委屈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盼着今朝?你看你伤了手,还一日又一日的甘愿为仇敌做嫁衣……”
“不必说了,容我想一想。”
东方青玄打断了他,抬起左手臂,慢吞吞地卷起大红的衣袖,平视着左手腕上那一道丑陋的伤疤,缄默了良久。
他记得,那个女人说过会为她做一只活灵活现的左手,可以与他的手腕衔接得很好,还可以正常活动,解决他的日常生活……
可如今他还需要等吗?
没有左手,他就不可以活吗?
“诺颜,先祖们都在看着你,大可汗在看着你,草原上的万千子民也都在看着你……还有,老主子也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当年南晏兵马,血溅阴山,杀你父,辱你母……你如何能忍?”
那老者原本是一个稳重老成之人,可这会子像是急得发了狠,额上的青筋跳动着,看着东方青玄那一条丑陋的手腕,语速越来越快。
“时机不易,转瞬就过啊,诺颜。”
另外一个年轻的男子看他一眼,也锁紧了眉头,“事不宜迟,诺颜,下命令吧!那些暗人兄弟们在南晏待了这么多年,就等着今天了。”
老者又道,“这不仅是嘱托,还是大可汗的命令。诺颜,你不必背负太多,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草原的子女,都是为了族上的荣光,还有故去的英魂……”
老者说完,年轻那人又哽了声音接上。
“诺颜身在南晏京师,想必还不知情。又入冬了,草原上天气苦寒,牛羊冻死无数,草原上的子民缺衣少食,不得不游走于南晏北方边陲,靠打劫与强夺而生存……我们也是真神的孩子,为什么南晏人就可以占据着上天赐予的优势好上日子,我们就得退出关外,吃这般的苦头?”
一句又一句,他们不厌其烦。
可屋子里还是只有冷风,无人应答。
东方青玄半眯着眼睛,目光幽幽,脸上情绪不明,手指在茶盏上轻轻的抚着,抚着,像是在抚着他这些年来的所有过往,抚着他短短二十几年的沧海桑田。昏暗的灯火下,他静默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幽冷的光芒。
“诺颜……”
老者咽了一口唾沫,跪在了他的面前。
另外那人看他一眼,也跪了下来。
原本立在东方青玄身侧的拉古拉,也默默地跪下了。东方青玄看着他们,缓缓起身转过头去,扯开堂上祭桌上覆盖的一块白布,看着上面用蒙文写着的灵牌,上了三炷香,注视片刻,终是撩起身上的衣袍,慢慢跪了下去。
“拉古拉——”
他轻盈的声音仿若从漠北高原上的夜空传来,幽冷,清冽,似乎还伴着铺天盖地的雪,吹了过来。
“传他们来见。”
拉古拉与那老者对视一眼,喜上眉梢。
“属下领命!”
王者的一生,从无注定的败负,只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赌局。当前方无路之时,即便跌跌撞撞,即使最终会走向死亡,也要杀出一条血路。不管迎接他们的是锦绣繁华,还是悬崖和深渊。
风雪如凛冽的刀刃,疯狂的切割着京师大地。皇城之中,白茫茫一片,如同笼罩的肃杀之气。前方的奉天门,后方的玄武门,都被禁卫军和京畿三大营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阴沉的天色中,宫中灯火已然亮起,皇城周围的士兵们之神色紧张的走来走去,巡视着这个他们用生命悍卫的地方。
“啊——!”
一声长长的惊叫打破了寂静。
紧接着,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看到拧着眉头大步流星的肃王赵楷,慌不迭的汇报。
“六爷,您赶紧过去看看。”
赵楷瞄他一眼,皱着眉头,领了一群人由他领着绕过一道朱红色的宫墙,在一处极是隐蔽的墙角下停了下来。只见那里残雪下的青石板上,有一抹不太明确的血迹。
“怎么回事?”赵楷低低喊。
那兵士吓得不行,抬起头来,又惊悚的道,“属下先前尿急,来不及跑茅房,就偷偷跑到此处方便一下……”结果他的尿液冲开了青石板上面的白雪,露出了下面的鲜血来。
赵楷心下一凛,看了看身边的人,皱眉命令。
“搬开看看。”
人多好办事,很快,那一块青石板上的白雪和鲜血都被扫开了,有一点松动的石板也被他们刨了开来,只不过,石板刚一起开,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那块石板下面,竟是几具禁卫军的尸体,这些人是负责这里的守卫,为何会无声无息被人杀死了?最紧要的是,石板下头,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好,有刺客入了皇宫。”
一个校尉恍然大悟,拔高声儿喊了起来。
赵楷眉头拧起,声色一厉。
“喊什么喊?不要命了?”
那人赶紧闭上眼,这时,远远又传来一道声音。
“报!”
那禁军呼哧呼哧的跑到地方,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声线儿里全是颤意,“六爷,晋王带了上千人马闯入了内城,直奔乾清宫而去。陛下有令,六爷您火速带人支援乾清宫。”
赵樽混入皇宫,肯定会先去乾清宫。
那里有他的母妃,只要贡妃在,他便会受到赵绵泽的扼制,这一点赵楷并不奇怪。但赵绵泽的反应会有这么快,比他这“半个知情人”都要快上一步,不仅先带亲兵守在了乾清宫,还下令抓了晋王府的人,这路数也是一点都不低。
大战就要开始,赵楷抚着刀柄的手,一阵阵发寒。
任何一个朝代的历史上,因为站错了队伍而命丧黄泉的人不在少数。他不敢得罪赵樽,但如今形势复杂,他也不能盲目走上歧路,从此再难翻身。
“六爷——”
一道清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顿时回头。只见风雪之中,一个袭着蓉色花软缎的斗篷,领了两个宫女的宫装女子站在那处,面若芙蓉,曼妙无比。
赵楷眉头一跳,“娘娘怎的在这?”
那女子面色幽冷,“路过。”两个字说完,她顿一下,又傲然道:“有几句话,想和六爷单独说,不知可否方便?”
赵楷看她一眼,挥退了身边众人,朝那女子走近了几步,但为了避嫌,也离得不是太近,只是刚好可以看清她华贵的妆容下苍白的面色。
“你身子可有好些了?”
这样熟络的言语,岂是普通王爷与宫妃的对白?可那女子明显没有觉得奇怪,反倒放柔了语气,先前的疏离也没了,声音幽怨无比。
“这深宫之中,人人自危,人人都不是人,女人就更不是人。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待了——六郎,你带我走吧,我怀念还未入宫之时,我……与你,只有我们两个,那般好的日子……如今,竟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吗?”
赵楷心里一怔。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顷刻间涌上心头。
可是这里是皇城,是帝王之都。他虽是皇帝的儿子,贵有亲王之尊,手握皇城禁军,却无法上前拥抱一下他心爱的女子,甚至连认真看一眼她的脸,都要顾虑会不会被人撞见。
风雨扫在赵楷冰硬的甲胄之上,刮得他的脸生痛生痛,看着面前的宫城红墙,仿若都成了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它白惨惨的獠牙,似乎下一瞬就会让他吞入其中。
与其碌碌无为的活,不过轰轰烈烈的死。
赵楷阴戾的眼中光芒大甚,热血袭来,浑身上下的力量几乎要穿破身上甲胄,先前一直做不了的决定,终于有了结果。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退了两步。
“你等着我。”
说罢他径直离去,再没有回头。
大风还在刺骨的吹。
漫天的雪花里,乾清宫灯火通明。巍峨的红墙金瓦,气势森森。可白惨惨的光线下,却弥漫着一片死寂。
赵樽人马一路闯入乾清宫,有遇到阻挡,但却没有耗费多大的力气,除了几个人受了些轻伤之外,未损一兵一卒。
一直到乾清宫的大门,终是被人拦下。
“来者何人,还不站住!”
尖着嗓子叫喊的人,正是何承安。看着面前一身黑色重甲大氅的赵樽,他其实脚肚都有些在发颤,但还是不得不喊出这番话。
赵樽面色冰冷,声音更凉,一袭甲胄,发出冷漠的寒气,“本王要见我父皇,何人敢挡?”
何承安冷汗直冒,“陛下如今昏睡不醒,如何见得了殿下?殿下不如先回?”何承安硬着头皮回应。
“荒唐!”赵樽按剑而立,沉声道,“我父皇龙体康健,一直未传有恙,可在御景苑突然倒地就一病不起,本王以为,皇太孙是在携天子以令诸侯,软禁父皇在此。宵小还不让开,莫怪我杀你祭旗!”
“晋王,你敢!”
何承安脊背上的冷汗都湿了衣,几乎是梗着嗓子喊出一句。
赵樽冷哼一声,“唰”的拔剑。
“本王敢与不敢,一试便知,何公公看来要成为本王今日剑下的第一人了。”
剑光顿时,何承安“娘呀”一声,抱头鼠蹿着,吓得跌倒在雪地上,大声喊叫,“晋王饶命,饶命——”
“你在求我?”赵樽轻轻瞥着他的脸上,手上剑身扬起,竟不知他是如何出手,何承安的惊呼便沉入了风雪里,只有当胸的地方,鲜血飞溅了出来,触目惊心的映着他不可置信的脸。
“如此胆小之人,该杀!”这时,乾清宫朱漆的门里,传来一道带着狠意,但还算平静的声音。
“朕还没死呢,就怕成这样。若朕真的死了,他还不得跟着贼人杀朕?何承安,你死不足惜。”
说话间,朱漆宫门“哐当”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还有一个坐在风雪下的赵绵泽。他面对着大门,眼睛半阖半睬,如同老僧入定,神色极是镇定,仍旧保持高傲的帝王之气。
“十九皇叔不在南边御敌,公然带兵前往乾清宫,意欲何为?”冷笑一声,他瞄过赵樽身边戎装在身的小妇人,前尘往事如同千丝万缕的细线,纠缠在他的心底,扯出鲜血一片,心脏生生作痛,声色也不由得猛地加剧。
“这是要造反吗?”
赵樽冷冷看着他,踏前一步。
“本王只为清君侧!”
“清君侧?清何君之侧?清何种奸佞之人?”
“清洪泰皇帝的君侧。”赵樽冷冷看他,“清洪泰皇帝身边企图弑君夺位之人。”
看着他,赵绵泽抚着龙椅,淡淡地笑开了,“十九皇叔,绵泽打小敬你,重你,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若是可以,我愿意把身下龙椅让与你坐,只换得……”掠过夏初七冷得没有半分感情的小脸,他想到楚茨院里那些带着她柔情的画,抿紧了嘴唇,待再出口时,声音已添了一些几不可见的沙哑和颤抖。
“但事已至此,你我叔侄,已无回头之路。你要这江山,要这天下,要朕的女人,只有一个办法——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
赵樽定定望住他,手上剑尖的冷刃指向了他。
“你以为我不敢?”
赵绵泽看了一眼他身后一众重甲在身,刀剑森然的人,轻蔑的一笑,“不是朕小觑了十九皇叔,你虽有心,有勇,也有谋。只今日,恐怕也只能有来无还!”
赵樽迎着风雨而立,语气冷然。
“胜败一试便知。”
赵绵泽道:“京畿大营朕尚有军马十万之众,他们就守在城里。禁卫军、锦衣卫,还有朕的亲军已将乾清宫围得如同铁桶,十九皇叔……”他再次扫一眼面前的人,唇上笑容温和了不少,“就凭你这群乌合之众,能有何作为?不如你现在跪下求情,朕看在皇后的面上,或可饶你一命?”
“呵!”一声,赵樽没答。
他冷森的眸,望向身侧的夏初七。
“阿七,紧张吗?”
夏初七冷笑一声,眉梢一扬。
紧接着,她粲然一笑,缠上他的手臂。
“不,感觉很爽!”
“很爽!?”赵樽领悟着,唇角微弯,“爽就好。”话间一落,他手上剑身扬起。
身后的“十天干”得令,高喊一声“得令”,便身手矫健的蹿了上去,将乾清宫门团团围住,与赵绵泽的亲军形成对峙之势。
------题外话------
先传后改。妹子莫怪!
第254章 雪落红梅,一点震撼!
雪落乾清宫,刀兵相见,火光赤红。
双军对峙,人数众多,场面顿出紧张与压迫之感。漫天飞扬的白雪里,系了红绸的军卒与乾清宫的士兵混杂一处,犹如一张拉满的弯弓。只需出手,便可令人头落地,血溅三尺。赵樽为战向来身先士卒。他冷着脸,一人提剑上前,立于院落中间,身侧黑色裹金边的“晋字”纛旗,在旗嶓飞雪中高高飘扬,而他出鞘的剑,划破天际,如惊鸿乍现,激荡人心,令人热血澎湃。
“阻我入殿内见父皇者,杀!”
他冷厉的声音甫一出口,场上便响起洪钟般的回应。
“得令!”
“杀!”
赵樽十几岁便混迹于军中,无数次受命与敌厮杀,无数次以临危之时力挽狂澜的战役,更是多不胜数。他的事迹广为流传,这世间无数赫赫有名的战神——例如北狄哈萨尔者,都曾在他的手上吃过败战,有不说他手底下工夫如何,仅是这些传闻,都足以令对峙的双方军心生出两样。
——他的亲军们,力量与勇气顿增。
——赵绵泽的亲兵们,皆知他为人凶狠毒辣,手段狠戾,一旦临阵,压力可想而知。
客观上来讲,赵绵泽驻守在乾清宫里的人马属实多于赵樽,但这些早已在皇城里吃惯了皇家饭、养尊处优惯了、连训练都懒得折腾,或者只是例行公务给头儿看的士兵们,哪里又是赵樽麾下“十天干”的对手?
短兵交接,金铁声铿铿而响,胜负立显。
能够被赵樽挑出来便选入“十天干”的人马,无一不是勇冠军中的豪杰之士。而且,上行下效,赵樽向来严于律己,他手底下的人也从无一日懈怠,无一日疏于练兵,加之“十天干”被他深藏许久,一旦出动,便如同饿虎归山,在天檀街上的一幕,便是一次很好的演练。人群之中夺人而走,令无数人闻风丧胆,以为见到鬼魅,如今面对面打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除了赵绵泽还稳坐龙椅之上,他的士兵们早已变了脸色,而保护皇帝的圈子,围得也越来越小。
“陛下,他们太狠了!”
“陛下——抵不住了。”
有士兵在小声的低唤,形势极为迫急。
眼看乾清宫便要落入赵樽的掌中,赵绵泽突地站起。
“十九皇叔,果真要逼朕?”
“从来只有人逼我,无我逼人。”赵樽并没有出手,只淡然立于夏初七的身侧,一边护卫着他,一边观察大局。
“好!那便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赵绵泽缓缓扬手。
只一挥,便听得乾清宫大殿的屋脊之上,齐刷刷响起一声“得令”。紧跟着,一簇簇比满天飘扬的白雪还要浓密的羽箭,如雨点一般“嗖嗖”袭来,射向了混战之中的“十天干”。可大抵弓箭手们都知赵绵泽先前不动用他们的意图,是为了避免误伤夏初七。故而,箭矢并未射向她的站立之处,只有抽冷子的羽箭袭向赵樽。
“殿下,他们有埋伏。”
“十天干”的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
“保护殿下与王妃!”
有人在喊着,便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赵樽肃杀的面色未变,身子却侧挡在了夏初七的前面,音色骤冷。
“小心应对,不必管我。”
“陛下——”有人想要申辩!
“听令。”
“是!”
人群里的大吼声,很是嘈杂,但夏初七的世界里,一直是安静的。她听不见那满天箭雨的破空声,但眼睛好使,那种恐惧感一点没少,甚至因为耳朵听不见,安全感降低,一股股寒气在心脏中堆积得更多。不过,赵樽这般护她,她却是不能拉他后腿的。哼了一声,她迅速闪身,将腰间佩刀舞得泼水难入,声音也厉了几分。
“不必管我,我懂得应对。”
赵樽冷眸一侧,“逞强的小妇人。”
夏初七微抬头,不让分毫,“大男子主义,小看女人。”
赵樽余光闪着她的脸儿,抿着的唇,微微一勾,不再与她斗嘴。可他二人默契十足,在刀光箭雨的笼罩之下,还能轻松惬意的玩笑,这一幕落入不远处的赵绵泽眼中,他的面色却覆上寒霜,戾气更重了。
“拿下逆首赵樽,赏银千两。”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赏金刺激,箭雨更密了。
一轮,又一轮,天上羽箭恍如雨点,纷纷袭来。
一轮撤下来,又一轮填补上来,几乎未有歇空。
很显然,乾清宫的四周,埋伏的不止一批弓箭手。
不得不说,赵绵泽此人不可小觑。按照赵樽事先的行动方案,他们攻入速度乾清宫的速度,应当是抢在赵绵泽之前的。当他们从晋王府出发的时候,谢长晋还在那里。当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入乾清宫时,赵绵泽也应当还处于寻找夏初七的震怒之中,不可能会想到皇城生变。可赵绵泽反应如此迅速,似是摸透了赵樽的行为方式,确实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如此一来,乾清宫现有的埋伏,其实也同样在意料之外。
箭雨纷扬的场,其威力可想而知。
好在十天干久经沙场,短暂的慌乱之后,便调整了战术。
一批人迅速上墙,抢占乾清宫屋脊的制高点,一批人围住赵樽与夏初七,如同一堵堵的人体盾牌,无声无息的保护着他们的安全。另外一批人则分成弧度,摆出三三之阵,轮番上前阻挡羽箭,便迅速地逼近层层护卫中的赵绵泽。
厮杀声,箭矢铿然声,一直未绝。
银光闪闪白雪的还在不停的飞落,双方人马在乾清宫胶着,砍杀着,一条条血线飞扬而起,溅入半空,一只只血肉模糊的肌肉组织,坠落在雪地上,发出狰狞的猩红色泽。气氛低压,天凉如冰,冷风瑟瑟,这一座帝王寝宫,无疑已成人间炼狱,在刀光剑雨之中,变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噬掉一条一条的生命。
“十九皇叔,投降吧。”赵绵泽眸色如火,“耗下去,你会输得更惨。”
赵樽看着他,眸中冷光森然,“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赵绵泽道,“锦衣卫和禁卫军马上就会赶到,京营的将士也会前来支援朕,你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的结果,只会是损兵折将,得不偿失。只要,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留下夏楚,朕不伤你性命,说到做到。”
他话音刚落,乾清宫门外突地响起一串马蹄声。
在禁宫之中,不得策马狂奔,这是规矩。因此这声音透过厮杀声传来,显得极为突兀,可那人似是不管不顾了,将马匹丢在门前,一双黑色的靴底激起飞雪片片,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声音尖刺似的落入赵绵泽的耳朵。
“陛下!不好了。”
“好好说!”赵绵泽声色俱厉。
那人缩了缩肩膀,大声禀报,“秦王的人马,奔皇城来了。在奉天门,他们堵住了谢大人的京畿兵马,战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京师街上亦是混乱一片,老百姓们惊恐不安,纷纷携家带口,想要冲击城门出门,九门的守卫应接不暇……局面……恐难收拾。”
“果然有他?”在那人上气不接下接的禀报里,赵绵泽目光狠狠眯起。上次焦玉查出在魏国公府刺杀他的人是秦王赵构时,赵绵泽心底其实并不相信。
赵构为人小心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之时,不会干这种盖不住脚背的烫手之事。那时,他一度以为是赵樽施的碍眼法,故意引他迷惑,只一心来对付赵樽,不想树敌太多,这才纵容了赵构。如今听来,他面色一变,再看赵樽的脸时,不免冷笑。
“原来你与二叔,早有勾结。”
“谈不上勾结!”赵樽语气平淡,“你以为我争的是江山,是天下,是你身后的龙椅?你错了。我只不过以为,二皇兄比起你这个晚辈,更挡得起大晏江山……而已。”
“呵呵呵呵……”
赵绵泽笑看着他,“十九皇叔高风亮节?以为我会信这样的鬼话。”
赵樽淡淡扬眉,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却见赵绵泽又问那人。
“肃王何在?”
“回陛下——”那人伏在雪地之上,重重叩一个响头,咽了一口唾沫方才道,“六爷的人也来了,正赶往乾清宫……但属下看六爷的样子,也不像来救驾……”
赵绵泽脚下一晃,差点跌坐在风雪里的龙椅之上。
眼下的形势不比平常,因与乌那、阿吁和安南三国开战,京畿三大营的京军兵马被调走无数。而留下来的人都掌握在谢长晋手中,若是他被赵构拖住,自是不能马上驰援皇城。如今他除了这一批亲军,最能倚仗的就是赵楷——他的六皇叔。还有他手上的皇城禁卫军。
至于锦衣卫,他倒是从未寄予过厚望。不过,在他想来,东方青玄虽然狂傲孤鸷,但未必会与赵樽联手。毕竟他早已登极,是众望所归的皇帝,有洪泰帝的圣旨在手,文武百官都会服他。而赵樽乃是洪泰帝的庶皇子,即便他夺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篡逆夺位,大逆不道,如何堵得出悠悠众口?东方青玄那般精明的人,不会冒这样的险。
若说他有什么没想到的,就是赵樽会把这大好机会让给赵构。
赵构的身份与赵樽不同。他是皇二子,太皇太后的嫡子。
若无他赵绵泽,赵构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人选。想秦王赵构早有野心,又蛰伏这么多年,一旦得了赵樽的亲口许诺,自是知晓“事不宜迟,成败在此一举”的道理,他如今涌入皇城,必定是遣了手底下的全部人马赶来接应。
如今的局势,与他是大不利。
赵构已反,赵楷若也叛了他,皇城的防御系统就会陷入整体瘫痪,整个皇城也都将不再受他的控制。而且,他如今被困乾清宫,赵樽已然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络,他的消息传不出去,外地的驻军也不能贸然入京勤王。
这一切,看上去混杂,其实也极为清楚。
皇城被赵樽控制,南方兵马在陈景的手里,赵构的大军屯于皇城,辽东还有一个陈大牛,赵樽手上有领天下兵马的兵符,皇城一旦生变,他一旦落入赵樽之手,整个大晏的军队都会反盘。
赵樽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
战局胜负明显,他已是把他逼上了绝路。
~
“砰嚓——”
一块受冻的枯枝,被刀剑切断,掉落下来。
乾清宫外面,赵楷急匆匆领着禁卫军赶到,正好看到那一朵临空飞舞的枯枝。他目光怔了怔,手扬起,一挥,身后大批的禁卫军就停下了脚步。甲胄森冷的人群中,一个校尉小声地上前请示。
“六爷,为何停住?里头正等着救驾!”
“不急!”赵楷远远看着乾清宫的方向,嗅着空气里的硝烟味儿,嘴唇紧抿着,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一双阴戾的眼睛,微微地闭了起来,一动也未动。
二虎相争,不做渔翁的都是傻子。
外面局势混乱,他贸然进入里面,帮谁才好?
他也是洪泰帝的儿子,他也是皇室血脉,他躬着身子做了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的蝉螂,为何不能趁此机会,也做一次黄雀?
“六爷,那现在什么办?”那校尉不解地抖了抖脚上的雪花,有些焦急。
冷风一吹,赵楷的声音,便有些飘扬。慢悠悠的,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是极好的!”一道噙了笑意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不远处传来。
他回过头去,只见“踏踏”地整齐脚步声里,一群着装整齐的锦衣卫,也迎着风雨匆匆赶了过来。不过他们与赵楷一样,谁也没有急着踏入那一个正在用鲜血洗地的乾清宫,只把人马屯于此处,冷眼看他人染血。
“六殿下今儿倒是叫本座刮目相看了。”东方青玄轻声而笑。
赵楷看一眼他身后的锦衣卫,眉头紧锁,“东方大人见笑了。如今京中形势如此,本王也只为自保而已。难道东方大人与本王的想法不是一样?呵,本王看悠闲的样子,也不像是为了救驾而来?”
“呵”一声,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妖冶的媚眼看一眼乾清宫的方向,手指垂下,慢慢抚着绣春刀,一字一句,放得极慢,“自古以来皇权之路,无一不是用鲜血铺开的。我等身为臣子,也是不易。皇室自己人在打架,臣子如何好掺和?所以——”
看一眼赵樽屯在雪光下铁甲森森的禁卫军,他唇角的笑容扩得更大。
“姑且先等一下吧。”
两拔人马,分成两翼,守在了乾清宫门外五十余步处,谁也没有动弹,谁也不会率先发动武力。他们都知道,在那一条用鲜血铺就的皇权之路上,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可谁也不愿意做棋子,心底都有自己的满满盘算。
一念之间,都有可能扭转局面,也有可以置自己于死地。
故而此时的取舍,尤为重要。他们谁也赌不起。
于他们而言,一个“等”字,最是合适。
可在这个“等”字里,这两拔人马之间,又在无形之中,牵制了彼此。
皇城内外的每一处,都在互相牵涉。可归根到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一些老奸巨滑的王侯公卿们,无一不是把目光投向了乾清宫之内的“胜负之局”。他们都不急着匆匆站队,都在等待一个“成王败寇”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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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外面的僵持,并没有影响乾清宫里的内斗。
只这一会儿工夫,赵绵泽的败局,已然显现,似无挽回之力。
“十九皇叔,好手段!”他幽幽一叹,在冷风的吹拂之下,他一袭明黄的龙袍飘然而起,皇冠下束着的头发,被风雪吹得略有一丝凌乱,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孔,也稍显苍白,一双赤红的双目,像一头逼入绝境的羊,但他似是不愿服输,目光深深看一眼夏初七,终是挑开唇角,冷幽幽地看向赵樽,补充了一句。
“幸而,朕从未轻敌——”
他话音甫落,侧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高高扬一下手。
“来人!把忤逆不道的一干人犯押上来。”
顿一下,他声音更厉,看向赵樽的眼,更红。
“也好让十九皇叔看一看,犯上作乱的下场。”
只这般一句,登时冷了夏初七的面色,还有心。
他都押了谁在里面?不待她细想,乾清宫内殿一直关闭的朱漆大门“匡啷”一声打开了,在满天飞扬的白雪之下,一群人一个又一个被大内侍卫反剪着双手押了上来。他们身着薄薄的单身,拖着一双双光脚丫,走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轻飘,冷风肆虐,使得一个拖拽而出的画面,显得绵长而幽冷,入骨砭心。每看他们挪动一步,心底便沉上几分。
“十九皇叔,看清楚了吗?”
赵绵泽声音凉凉的,似是不屑于看那些人,只冷眼看赵樽。
“晋王府的家仆,一共八十九人。”
洪泰二十六年,赵樽在阴山“过世”之后,晋王府的仆役丫头大多都被田富遣散归家了。后来赵樽还朝,又陆陆续续回来一些,约摸有百数之众。不过,相对于晋王府的规格来说,百数之人也是极少的,如今押来的这八十九人,大抵便是晋王府的忠实仆役了。他们同时被捆绑着,瑟瑟跪在雪地之中的样子,悲呛无比。
仆役的领头之人,正是晋王府管家田富,他垂下了头。
“爷,你不必管奴才们,奴才们死不足惜。”
赵樽冷冷看着他,手上的剑身滴着鲜血,被冷风扬起的袍角,肃杀凛冽,一袭黑色的大氅上激荡着高高飞起,在白雪银光之下,整个人仿若地狱之神,声音冷厉无比。
“为何不走?”
他的话是对田富说的。
在兵变之前,他早就吩咐过田富,等他领着“十天干”从汤泉馆的密道离开之后,就把晋王府的仆役全部撤离,由元祐的人拖着谢长晋便可以。谢长晋不可能把元祐怎么样,但对付手无寸铁的田富等一干仆役,却有的是法子。
但如今的形势,他们显然未有听他。
田富垂着的头抬起,脸上略有愧疚,“爷,是老奴不好……原本老奴是想,若是人都走尽了,府中还有贵客在,难免会引人猜度和怀疑,那个谢大人也不好糊弄。再说,老奴在府里待习惯了,也不想走,索性留了下来,至于他们……”他缓缓看一眼与他同样押跪在地上那一群狼狈的仆役,苦笑一声。
“他们都是晋王府的忠仆,谁都不愿走,大抵与老奴之心等同。”
田富话音刚落,一个脸上冻得青紫不均的年轻小伙子,冲口便道。
“爷,奴才们都甘愿赴死,不怕他们。”
夏初七认得他,他是晋王府的车夫小方子。当年她从清岗县赴京,便是这个热情的小伙子接待了她,驾着马车一路悠闪的领着她在京师城里乱转……不过,那个时候的小方子年纪还小。一年前,他家里已经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最近也怀上了孩儿,这般留下来,落在赵绵泽之手……真是作孽。
看着晋王府的人表忠心,赵绵泽温和的面孔低沉,却是笑了。
他看着那些仆役,声音温和,“你等听好了,朕是大晏皇帝,金口玉言,绝不会反悔。只要你们谁肯喊一声,赵樽逆首,篡位夺权,罪该万死,便可脱罪离去,且,朕赏银百两。”
“我呸——”小方子被捆紧的苍白的手指抓着地上的雪团,用尽全身力气,倒栽过身子,把雪团丢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赵绵泽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之角,“你才是逆首,你才罪该万死。”
赵绵泽目光一凉,“杀了他!”
“杀就杀,老子不怕死!”
小方子个头小,青紫色的脸涨得通红。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不害怕,相反,他其实很害怕,因为他的牙齿在瑟瑟发抖,上下两边敲得极狠。可他仍是没有丢掉气节,倔强地攥紧反剪的双手,不肯服输。
“好!”赵绵泽道,“成全你的忠节。”
“慢着——!”出口的人是夏初七。她头顶红缨,一身甲胄,显得英气勃勃,即使是立在风雪堆积的阴沉天空之下,那一截纤细白嫩的脖子仍是仰得高高,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桀骜,“赵绵泽,你就这点本事?”
赵绵泽面带嘲弄看着她,“在你心底,我永不如他,对不对?”
“对!”夏初七淡淡一笑,看他片刻,才道,“至少,他从没有拿你看重的人,来要挟过你,从没有轻贱过别人的性命,也从没有这般无耻的抢夺他人之物,来维系自己心底的平衡。”
“朕无耻?他人之物?”赵绵泽目光一眯,染上了淡淡风霜,“也可。你即已认定是他之物,是朕无耻,那朕便无耻的提上一问。夏楚,如今这些人的狗命就攥在朕的手上,你肯不肯走过来,来朕的身边,以换他们性命?”
夏初七指尖攥紧,仔细分辨着他唇角的发音,淡淡一笑。
“这样不要脸的话,普天之下,能说出来的人不多。”
“可朕说了。”赵绵泽目有冷意,定定盯着她的脸,声音添了一比哽咽,“夏楚,这几年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为何变得这般尖刻?到底是什么让你忘了朕,恋上了他……那一日,在你楚茨院的书房之中,朕细细观看了那些画,那些你为朕作的画……朕以为,这样的深情相许,是不会轻易撼动的。”
慢慢的,他说着,从腰间取下一对泥娃娃,摊开在手心,然后翻转对上她。
“你看这是什么?”
这一对泥娃娃,都是夏楚恋着赵绵泽时亲手捏成的,夏初七曾在楚茨院见过。
一个娃娃的背上写着“绵泽”,另一个写着“楚儿。”
他们相依相偎,亲密无间的姿态,宛如世间最为深爱的情侣。
轻呵一声,赵绵泽掌心慢慢合拢,死死抓住那两个泥娃娃,目光悲切地扫过夏初七无动于衷的脸,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沮丧,“为何要这般待朕?朕一心册你为后,不计前嫌,不计较你与他……苟且过,甚至不计较你为他生过孩儿,令你位列中宫,为我大晏国后,给你最高的礼遇,天下妇人最重的荣光,可你却这般冷心绝情,竟欲致朕于万劫不复之地。夏楚,你的心,何其残忍?”
她的心……残忍?
夏初七唇角一挑,棱角稍显冷厉,却又带着一抹忍不住的嘲弄。
“想知道答案?”
“想。”一个字,赵绵泽有些哽咽。
“因为那个喜欢你的夏楚……她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冰冷。为那个立在苍鹰山上迎着呼啸的冷风往崖下一跳,从此断情绝爱的女子,心底竟是抽痛一下,更觉对面前这个“深情”的男人厌恶无比。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不喜你时,让你滚蛋,不肯多看你一眼,当你琵琶别抱的时候,他突地感觉恐慌和危机,又伸了手来,让你回来……可人心易变,离了的心,如何还回得去?
“好,她死了,死了好。”
赵绵泽自是听不懂她话里的真正含义,冷笑一声,高高扬起明亮的大袖,在冷风“噗噗”的吹拂之下,做出一个“杀”的动手,目光却慢慢看向赵樽。
“十九皇叔,如今你府中的人,就在朕这里。可你不想想错,朕不是找你交换,只是为了给你一个警示。从现在开始,你再多往乾清宫前踏上一步,我便杀一个——”
“不需你动手!”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跪在雪地上的田富面上露出怪异的一笑,紧接着,他不顾被反剪着双手,竟然颤歪歪地站了起来,迎着赵樽的方向转身,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夏初七,端端正正地朝他们跪下了。
“爷,奴才们自知落入敌手,必将牵连于你。人人都说爷冷心冷血,无情无义,可旁人不知,老奴心底却清楚得很。在爷的心里,从未把奴才们当成下等人看,我们在晋王府里,过得是最好的日子,人上人的日子。这些年,老奴为你打理财务,你从未清过老奴一次账,从未为难过老奴一次。如今,到了老奴报答你的时候了。”
说到此处,他嘴角一咬,像是吞咽什么东西,笑容更是古怪。
“王妃当年留在府里的有毒之药不少,老奴都一一清点过了。在落入抓捕之前,已经分发了下去。我等纵是仆役之身,也绝不让爷为难一分。”
“田伯,你吃了什么?”夏初七惊诧的叫了声来。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可田富脸色迅速青紫,就在众人目光烁烁的注视之下,只见他双目突地暴涨,喉咙一梗,大声喊道,“晋王府家奴,管家田富,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的声线到了最后,已是弱不可言。待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略胖的身子“嘭”一声栽倒在了雪地之上。只是曝瞪的双目并未合拢,仍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这个世界,慢慢的,一缕缕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眼睛流了出来……猩红的洒在雪地上。
“田伯,你等着——”
电光火石之间,不待众人回神,大方子大叫一声,学着田富的样子,也跪朝赵樽与夏初七的方向,大声呵道:“晋王府家奴,车夫方二狗,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小方子瘦小的身躯倒在了雪地之中,落地的,是一朵朵鲜红的雪花。
随即,一道又一道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冷风四拂的乾清宫里。
“晋王府家奴,典宝黄实良,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晋王府家奴,典厨史泰相,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晋王府家奴,仪宾王光成,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晋王府家奴,仪卫指挥使伍英卫,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晋王府家奴,门正江经,门副江义,兄弟二人拜别晋王与王妃。望晋王与王妃长命百岁,早生贵子,此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人惊,雪风,风烈烈。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了,他们口吐黑血,染红了一地白雪。
在这生死交汇的当儿,事发太过突然。且不论家奴们都被赵绵泽的人刀刃加身,早论他们早前服下的剧毒,一旦发作,纵使大罗金仙来也是抢救不了。
夏初七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在晋王府时与这般人相处的时光。可世间最无情的事便是现实,纵使她心有不忍,面前这一共八十九个人的生命,也不得不一个一个倒在雪地上,倒在赵樽面前,倒在她面前,也倒在赵绵泽的面前,牺牲得壮烈而伟大。
不是一个,不是二个……而是八十九个。
他们的决绝惊得了满场的人。
夏初七活了两辈子,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是随着那一道道临终遗言的祝福,她的泪水决堤落下。
这八十九个人,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孔。有一些,在府中曾经尽心服侍过她,有一些或许与她交道不太多,有一些甚至还曾经不喜于她,但是他们都因了一颗“忠心”,竟然愿意舍弃性命,为了赵樽去死。
这样的悲壮,在后世的社会,是不敢想象的。
白雪迎风而舞,乾清宫的院子里,为了这悲呛的一幕陷入了长久的冷寂。不管是赵绵泽手底下的兵卒,还是赵樽的“十天干”,每一个人都静静站立着,兵甲在身,刀剑垂手,面上几乎都有着同样的表情——震撼。这是一种无畏的、无敌的、不惧任何的东西的“忠义”精神。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白雪,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也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
“哈哈哈——”
良久的沉寂之后,在瑟瑟的风雪之中,突地响起赵绵泽的长声曝笑。
“好,真好!太好了!”
赵绵泽向来温文尔雅,很少这般放肆的笑过,可是看到地上的八十九具尸体,他却笑了,笑声惊得风雪更甚,笑声打破死亡一般的寂静,笑声也让地上的鲜血更为红艳,更为凄厉,更为悲壮。
“十九皇叔,论笼络人心,朕不及你。”
“女人,属下……一个个都背叛朕,哈哈哈。”
赵绵泽猖狂的笑着,可自始至终,赵樽的表情都未改变。只有细心的人,方能发见,就在那八十九个人倒下的时候,他握住剑柄的手在不断下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上了锋利的刀口上,鲜血正沿着剑身缓缓落下,一滴又一滴洒在雪地之中,迅速的融入白雪,晕成一朵朵雪上落梅,却带着一种杀戮的冷气。
“赵绵泽,他们死了,你还有什么可要挟我的?”
“还有什么?哈哈哈,朕自然是有的。好筹码总得留到最后——”赵绵泽似是也被那八十九具倒地的尸体刺激到了,嗓音再不如往常的温和阳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股从地狱里带出的阴风,带着绝一般的绝决。
“带她们上来——”
这个“她们”是谁?夏初七几乎下意识的,便想到了贡妃。
除了贡妃之外,还在宫里的……只有一个丫丫。
她微垂的手指攥紧了。她知晓,赵十九敢发动这样的一场宫变,不可能会对贡妃没有任何的安排。他向来是善于谋划,运筹帷幄,怎么可能让贡妃和丫丫落入赵绵泽的手里,从而要挟于他?
可是,万万想不到,贡妃真的出来了,她被人押着,就站在乾清宫内殿朱漆的大门口,一身皇贵妃的华贵长貂裘衣,庄肃而严肃,满头花白的头发没有绾起,而是飘散在身后,随着冷风起舞,身姿曼妙,面上的苍老,未影响她高贵的姿容,依稀可见当年宠冠后宫的艳色。她怀里抱着两岁多的丫丫,那孩子像是吓傻了,愣愣地看着院中的众人,小脸呆怔着,一声不吭。在贡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月毓,她双目通红的看着面前的赵樽,也看着与赵樽站在一处的夏初七,目光冷然。
贡妃托了托孩子,看着赵樽。
“老十九,你终于来了。呵,娘等你好久——”
母子俩多年不见,也多年不曾好好说话,沧海桑田一别,再见竟是这般情形。原本她应当是悲痛万分的,可她一字一句吐出的这番话,却是淡定如同每日见面的寒暄,甚至还带着笑容。她说罢,见赵樽不答,又扫过脸来,看一眼夏初七,一双纤秀的眉头蹙起,似是对她很不满意,却也没再奚落,而是缓缓说了一句。
“好好照顾我儿,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身陷囹圄之中,还在放狠话,除了贡妃,谁也没有这般傻了。
可夏初七看着这样的她,却笑不出来。她皱起眉,轻轻点头。
也不知贡妃看见没有,她没有再理会夏初七,只是又对赵樽交代。
“老十九,你不要怕……你什么都不要怕,有娘在,没有人敢把你怎样。”
这真是一个不自量力的母亲,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想着儿子……但纵使她再不自量力,仍然是一个母亲,一个想要保护儿子的母亲。赵樽冷冷牵起嘴角,看着贡妃,声音缓了又缓,“为何不走?为何不听我的话?”
贡妃轻轻一笑,看了一眼身后。
可是内殿之中,虽点着烛火,但那个永远无声无息的人隐在帐子里面,她并不太瞧得清。看了那个男人片刻,她莞尔一笑,又回过头来,声音柔软了不少。
“不是娘不想走,是不能丢下那个糟老头子……”微微一晒,她脸上露出一抹类似于少女的羞涩光晕,一双乌黑的眼眸中,似有万千的情意在流动,“以前娘都没有机会与他日日相处,好好看他。这些日子,我是过得最为快活的,到底他还是只属于我一个人了……老十九,娘是快活的,真的,很快活,很快活。”
不知想到什么,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毛病又犯了,逻辑再次混乱。
“还有……你爹是爱你的,你不许恨他,不许不听他的话。”
赵樽唇角紧抿,苦笑一声,并没有责怪贡妃私自留下来为他添的麻烦,只是定定看一眼她不合时宜展露在面前的纯真笑容,然后无声的闭了闭眼,轻轻丢下手上的佩剑,看向胸有成竹的赵绵泽。
“放了我母妃,还有乾清宫的这些人,我任由你处置。”
没有想到他会就这般妥协,满场哗然。
“爷——”最先叫出来的是甲一。
“爷,你不能这般。”丙一也狂叫起来,“你过去,他也不会放人的。”
“母在敌手,儿能如何?”赵樽冷冷看着赵绵泽,“如此,你赢了。”
“十九皇叔,朕没有看错你。”赵绵泽冷笑一声,眉梢松缓了许多,垂下的目光,却是看着他丢在地上的剑,“机会我是会给你的,不过,岂能这般轻松放人?鲜血已是铺了这么多,怎么可以没有你的?今日的逼宫,你总得付出代价。”
赵樽冷冷看他,“你意如何?”
赵绵泽轻笑一声,“捡起地上的刀,慢慢走过来。每走一步,便砍己一刀。如此一来,我便相信你有交换的诚意了,也可放心的让你的人离去。”
“赵绵泽,你疯了!”夏初七心里凉涔涔发着寒,她知道时下的人都有一颗“愚孝”的心,赵绵泽如今拿下贡妃和丫丫做人质,若是执意逼迫赵樽就范,赵樽这迂腐的家伙,很有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可她那能任由他如此?
“赵绵泽,你不是就要我吗?行啊,老子就在这儿,只要你不怕死,我跟你好了。”
她说着就要上前,可赵樽却挡在了她的面前。
“大丈夫何惧死亡?大丈夫如何能拿妻抵事?阿七,退下!”
“我不!”夏初七看了一眼殿前的贡妃,计算着速度和方向,若有所指的望了赵樽一眼,与他互相注视着,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被大内侍军和皇帝亲军层层护住的贡妃,冷笑一声,丢下手上钢刀,目光一凉。
“我这便过来,赵绵泽,拿我来换贡妃,你不亏。”
“只要你过来——”赵绵泽停顿一下,声音微微一缓,“今日一切,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夏初七低头,跨过一条不知哪来的断臂,往前走了两步,冷不丁的,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赵樽冷飕飕的眼,“赵十九,你我这一世,恐是有缘无分,就此……别过吧。”
“阿七——”风雪中,赵樽冷然的断喝,“退下!”
“不退!”她嫣然一笑,朝他眨眨眼,“你晓得的,我从来不听你的话。”
“好姑娘!配得上我儿!”一直冷眼旁观的贡妃,见夏初七与赵樽如此情深,欣慰的一笑,似是终于克制不住,突然回过头来,朝内殿里头喊了一声。
“崔英达!你还在等什么?圣旨拿来!”
------题外话------
传了再改错字哈,摸摸大小媳妇儿们。
月底了,有票勿屯,屯了易化——来如花锦的碗里,爱你们哒。
第255章 喋血护儿!
贡妃声音略有凄意。
只一声落,乾清宫的门口,便万籁寂静。
赵绵泽脸上势在必得的笑意,僵住了。
赵樽神态未变,可冷肃的眸子,亦有迟疑。
就连正欲跨步上前的夏初七,耳朵里虽然无声,亦是察觉到情绪不对,停下了脚步。不过刹那间,风还在吹,雨还在下,场面却可疑的僵化了。在场众人如同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没有一个人动弹。
在这一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漆大门前,人人都知道,里头有一个跟了洪泰帝许多年的老太监,但却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老太监的手里还有一道老皇帝的圣旨。
圣旨上究竟写了什么?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疑问。可崔英达在贡妃的喊声里,却窸窸窣窣地墨迹了老半天,才沉着一张老脸慢慢地踱了出来。一个人经历的事情越多,越是波澜不惊,崔英达正是如此。他朝门外看一眼,仿若未觉场上的血腥味有多浓,也未觉大晏皇朝正面临的风雨飘摇,只慢悠悠解开圣旨上的封缄,展开抖了抖,淡淡地道。
“晋王赵樽接旨——”
忠、孝、仁、义,气节,时人不得不遵之事。
不论是赵樽还是赵绵泽,都逃不过一道洪泰爷的圣旨。兵戎相见的两拔人马,面面相觑一眼,终是高呼“万岁”,呼啦啦跪了一地。可下头黑压压一片,站在台阶上的崔英达,盯着圣旨内容却像见了鬼一般,目光愣愣的。
“这……”
众人纷纷抬头,不解看他。
“崔公公,怎的不念?”
贡妃的目光是迫切的。从知道有这个圣旨开始,她就心生期许,一直在盼望着老皇帝会给赵樽留一条后路。可是事到如今看崔英达的表情,不免又担心起来。
“娘娘……”崔英达看着她,看着众人,欲言又止。
天地间,风声更响,雪花更甚。
没有人说话,可每一个人心里都紧张得如同敲鼓。
贡妃脸上已有恼意,“崔公公,圣旨到底说什么了?”
崔英达苦笑一声,闭了闭眼,把手上的圣旨一合,瞄一眼台阶下面局促不安的赵绵泽和场上众人,无奈一叹,“娘娘,太上皇他……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贡妃性子急躁,登时黑了脸,把手上丫丫递给月毓,伸手过去就要抢夺,按说妃嫔抢夺圣旨是一件僭越礼制的事儿,可崔英达这资深老太监却未反抗,由着她拿走。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展开圣旨的,但只瞄一眼内容,脸色竟与崔英达如出一辙,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伫立在风雪中的众人,神色各异,都在看着她。
或者说,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可反转局面的结果。
但贡妃的眼中,却渐渐没有了焦距,嘴唇也颤抖了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没有?”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双手颤抖。期待的眸子从亮起到暗沉,也不过转瞬之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圣旨上面除了盖着洪泰帝的玺印之外,竟真的是一个字都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的圣旨,代表什么?
代表赵樽可以在关键时候,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还是代表他这个做爹的人,已经无言以对他的儿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莫名其妙的圣旨,带来的是更大的意外,或者说谜团。
然而,除了内殿里静静躺着的洪泰帝自己,当今世上,恐怕谁也不知他到底想要对赵樽说些什么。
“光霁,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贡妃捧着圣旨,陡然笑了一声,散乱着鬓发回头,再一次望向内殿的帐中之人,目光恍惚着似是穿透了岁月,看见昔日里踏马而来,身穿甲胄的那个男人。他向她伸出手,扶她上马,带着她一路策马扬鞭,踏过皇城一地的鲜血,走向那个原本就属于她,后来不再属于她,最后又一次属于她的宠妃之位。这一路上,每一步,她都有他扶着走,可她终究是不明白他的,一点也不明白。
她以为他会给她的儿子,留一道保命圣旨。
可最终,竟是一字都无。
乾清宫外的众人,情绪仿佛冻结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久久无语。
在弄不清圣旨里的意思之前,谁也没有擅自动作。
可突然间,原本好端端站在殿门发愣的贡妃,却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什么也没有……”
她的笑声响在森冷的雪风中,极为娇艳惑人。
“娘娘……”
崔英达想要上去扶她,可他人未走近,赵绵泽安排的内侍便抢前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贡妃幽幽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不着痕迹的笑容,突地衣袖一翻,也不知打哪里使出来的力气,顺手抓住侍卫的手腕,脖子便往他钢刀上撞了过去,声音凄厉无比。
“老十九,娘虽无能,却决不让你为难。”
“娘娘!”那侍卫惊恐不已,慌忙夺刀。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谁也没有看得太清楚,只听见“当”一声,钢刀落地,可侍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贡妃白若凝脂的脖子上,一抹血线冲天而起。
“贡妃娘娘!”月毓惊叫着,抱着丫丫扑了过去。
“娘娘——!”崔英达也抢身去扶。
“贡妃娘娘!”
“娘娘!”
无数个声音在大声叫唤。
可事发突发,场面上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赵樽的“十天干”惊惧中欲要上前抢人,但皇帝的亲军却迅速围拢过去。贡妃在他们手中,那位置又完全被赵绵泽的人控制着,即便“十天干”本事再大,但顾及着贡妃的安全,一时间也过去不得,只能干着急。
贡妃的身子瘫软在地上,似是不知疼痛,越过人群看着立在风雪之中的赵樽,脸上的笑意更浓。
“老十九,不要怨娘,娘这一生,除了生你兄妹二人,从未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娘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不做你的牵……拌……”
赵樽目赤欲裂,可僵硬着身子,却一动也未动,喉咙也仿若哑了,没有发出半句声音。
“让我过去!”夏初七大喊一声,看向赵绵泽,“她要死了,你什么也捞不着。”
赵绵泽目光一眯,摆了摆手,似是同意了。
“不!不要过来——”贡妃虚弱的喊着,颤抖的身子如同筛糠,“老十九,你不要管……娘……不要管娘……!”
赵樽没有说话,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可夏初七分明看见,他唇角那没有吐出来的一个字,是——娘。她知道,他是想喊的,可这称呼生疏了二十多年,在关键时刻,他竟是喊不出来。
“赵绵泽!”她大喊,“救人!”
赵绵泽静静看她,侧头向侍卫使了一个眼神儿。
“止血!”
贡妃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更清楚,这个时候才是最能要挟赵樽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看着亲娘伤在面前而无动于衷,赵樽这样的人,更是不能。
“十九皇叔,你还在犹豫什么?”
说罢他又望向夏初七,语气温和得不合时宜,“小七,你过来!我便放他们离开。”
“老十九……老十九……”贡妃拒绝着侍卫的包扎与救治,奄奄一息地挣扎着,微笑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破碎在嘴角,“老十九,喊一声……娘罢。喊一声娘罢……娘这便去了……”
赵樽紧紧抿着嘴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可他嘴唇翕动着,喉咙口模糊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老十九……娘的儿……”
贡妃凄然一笑,看着挑高的赤金殿顶,目光越发黯淡。
“你……还是怨娘啊……”
风声在呼啸,白雪在呜咽,天地昏暗沉沉,从贡妃出事倒地,说来话长,也不过瞬间工夫,一道空白圣旨就像一出闹剧,只震慑住众人那么一瞬,先前对峙的双方,似是要搏一个你死我亡,再次摆开架势,那手上沾了鲜血的刀剑,在飞扬的大雪中,显得狰狞而血腥。
赵绵泽目不转睛地看向赵樽,“十九皇叔,多拖一刻,贡妃娘娘的性命,就少一分的希望……”
“赵绵泽,你无耻!”
夏初七大声喊叫着,怒骂她。可他似是未觉,嘴上反倒添了笑意。
“无耻之人,自是办无耻之事。”
“你放开她,我过去!”夏初七嘴唇抿起,迈开了脚步。
“阿七!”赵樽低低一喝,阻止了她,声音沙哑得仿若缺了水,“有我在,何时轮到你去涉险?”他撑着手上的钢刀慢慢从雪地上直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再说,却把千言万语都悉数化在了其中。
“赵十九……”夏初七哽咽着,只觉眼前风雪更浓,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那一眼的意思,她太明白。
赵十九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允许女人去为他去牺牲的。
他的尊严,他的骄傲,都不会允许。
她静静地看着他,立在原地,湿透的衣裳上凉气涔涔的袭来,却不觉得冷。
“这是第一刀。”
赵樽往前走了一步,刀尖毫不迟疑地插向自己的胳膊。
鲜血汩汩涌出,刺痛了夏初七的眼,她却喊不住半句声音。
“这是第二刀。”
又是一刀刺在身上,赵樽的声音透骨的冷。
“赵十九!”夏初七几乎快要疯狂了,上前就要扶他。
“我无事!”赵樽拍拍她的手,握了握,那鲜血便沿着他的手心缓缓流下,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紧紧咬住牙,他却拂开了她,看向赵绵泽,一道低哑的声音冷厉得好似苍鹰,杀气弥漫了一殿,“赵绵泽,你若是个男人,就信守承诺!放了他们,我由你处置。”
赵绵泽目光一凝,笑了开来,“做得很好,继续。”
“老十九……”贡妃半阖着眼睛,看着浑身鲜血淋漓的赵樽,湿润的眼窝里,一串串泪水流向了脖子,混上那里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似是开出了一朵朵玫艳的花儿来,“儿啊,不要管……母妃……不要管我……由着他们……”
赵樽没有回答,额头上的冷汗溢了出来,握剑的手也满是鲜血,可他没有出声,一声也没有,只是看着赵绵泽。
“这是第三刀,”
“不!不要!”眼看赵樽的刀子再次插向他自己的身子,贡妃心痛如绞,无神的眼睛里,突地光芒大胜。再然后,她慢慢的,扭动着她一直在流着鲜血的脖子,看往殿内那一张龙榻,也看向龙榻上她爱了二十几年的男人。
“光霁,醒醒——”
龙榻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她也没有力气再大声的喊。
但母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跪趴在地上,挣扎着,颤抖着,伸出了五根鲜血淋漓的手指,慢慢往内殿里的他爬了过去。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染红了皇城的金砖地面,她却似是未觉,只固执的一点一点往前爬,用染血的身子在地上拖出一条条刺目的血痕来,仍是无动于衷,只死死盯住那张龙榻。
“光霁……救……儿子……救……我们的儿子……”
从他昏迷以来,她唤过他无数次,可他都没有醒过。
这一刻,听着外面的风声,雪声,还有儿子手上的钢刀入肉声,她想,只怕也是不能了吧。
“我真是……无用……”
一个连自杀都没有死成的母亲,实在太无用了。
这般想着,她眯了眯眼,突然拿鲜血淋漓的指撑着地,颤歪歪站了起来。
“光霁,你再不醒……我……我真走了……”
昏迷的头脑已支撑不起她的理智,但母爱的力量却可以。
她微笑着提起长长的裙裾,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撞向了大殿中的柱子。
一个人自杀一次不难,难得的第二次自杀。
“母妃——”
殿外的风雪中,赵樽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
贡妃浑身一震,脚步顿住回过头来,脸上惊喜万分。
“老十九——”
迟了二十一年的呼唤是久违的,更是欣喜的,她颤抖着唇不能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殿内那紧闭了许久的帐子,突地动了。有一只手,从帐子里颤颤歪歪的伸了出来……那只手,干瘦,蜡黄,无力,他颤抖着撩开帐子,大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看着贡妃满头的白发,还有她身上染红的鲜血和那一副绝决的姿态,嘴唇动弹着,“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主子——”
崔英达又惊又喜,飞身扑过去,接住从龙榻上翻身倒下来的洪泰皇帝,两个人双双跌在地板上。
“善儿……”洪泰帝唇角颤抖着,声音模糊不清。
可贡妃却是知道,他在喊她,是他在喊他。
“他醒了……他醒了……崔公公……他醒了……”
贡妃虚弱地轻唤着,身子却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手指还向着龙榻。
“太上皇醒了!”
天地一片昏暗,狂风猛卷白雪,崔英达一声尖细的嗓子,如同一丙穿透力十足的尖刀,震动了乾清宫,也震动了整个朝廷。
刀剑入鞘,兵卒跪地。
乾清宫外的赵楷一愣,安顿好守候的禁卫军,匆匆赶了进来。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艳红的袖袍拂了拂,也加快了脚步,赶在了赵楷之前。
文武百官得到消息,不敢再耽搁,纷纷赶往了乾清宫。
就连正在奉天门与赵绵泽的京畿大营对峙的秦王赵构,也急切切的奔了进来。
洪泰帝作为大晏的开国之君,其帝威与帝势是极大的,对人心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风雪一直未停,但乾清宫里原有的血腥味儿,却是慢慢淡了。不过,经此突变,宫中还在乱成了一团。宫女们,太监们,禁卫军和锦衣郎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奔走在呼啸的寒风之中,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这一个风雪之夜,因了晋王府八十九个家仆的死亡,贡妃娘娘的喋血护儿,还有乾清宫里森冷的刀光剑影和洪泰帝的突然醒转,变得不再一样。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乾清宫里发生过的事情,皇城各处正在对峙的兵马未撤,各方的势力仍在严阵以待,宫中巨变也随时还有可能再一次发生。
历史正在往另外一个方向反转。
一段波澜壮阔的庙堂争霸,也将从这一个风雪之夜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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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今天卡文,卡卡西啊卡卡西——
这章反应修改了三次,还是想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