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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姒锦     御宠医妃txt下载     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

    “报——”

    金川门口,一名侍卫冒着倾盆的大雨快马飞驰而来。头盔上,马鬃上,全是雨水。

    “周将军,宫里急令。”

    他翻身下马,跑入城门的守备屋子。

    一刻钟后,紧闭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金川门打开了。“咔嚓”声里,旗幡飘飞,一群佩刀着甲的将士冲了出去,看向不远处的十来名北狄人,为首将军高声道。

    “我乃大晏金川门守将周正祥,得闻北狄使臣还在埠外十里,你等到底何许人?胆敢冒充使臣和晋王殿下。来人,给本将拿下,羁押审讯。”

    赵樽一动不动,冷冷看他。

    阿古则是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吼道。

    “你们要做甚?我等有关防勘合——”

    很显然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或者说不论他怎样解释,根本就是惘然。不等他说完,周正祥手一挥,在一句“拿人”的低吼中,一群黑压压的兵卒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娘的!”

    阿古强抑住心中的怒火,看向赵樽。

    “晋王,情况不妙,我们先撤?”

    赵樽没有回头,也不回答,只冷冷看着前方那一扇洞开的城门,缓缓抚上腰间佩刀,“唰”一声钢刀出鞘,一双黝黑的眸子,带着一种死亡的肃杀之光。

    “大雨,正好洗刷鲜血。”

    “噼啪”一声,雷电袭来。

    赵樽不退反进,拍马过去,一声刀剑的碰撞之后,冲在最前面那个穿着校尉铠甲的晏军,便已倒下马去,身首异处,脑袋滚落在雨地里,那一双眼,还狠狠瞪着,死不瞑目。

    高倨在马上,赵樽缓缓看着他们,一把扯掉头上戴的北狄毡帽,丢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在雨中,溅出水珠无数,而他提刀平举。

    “赵樽在此,谁敢拦我?”

    “殿下?是晋王殿下?”几名外罩蓑衣的士兵看着面前这个横刀立马的男人,嘟囔一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

    对方仅有十来人,除了赵樽之外,无人出手,他们却有上百人之众。尚未出手就死了一个,余下的,再无一人敢上前。

    阿古站在远处,一颗心突地一沉。

    南晏有赵樽,北狄如何称霸?

    暴雨“哗哗”作响,赵樽面对着金川门,看着门洞里手执火把的士兵,眼睛都没有眨。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征战沙场多年,那一份从容尊贵与雍容气魄,绝非常人可比。一层冷芒罩于他身,他虽再无一言,可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是赵樽,他真的是赵樽。

    “还不快给本将拿人,都愣着做甚?”

    金川门一众兵卒的背后,是骑在马上的周正祥。

    这些兵卒们,自然不清楚到底为何要羁押面前这个说是“晋王”的人。在周正祥的大吼之下,一个兵卒大着胆子,低低喊了一声。

    “周将军,他是晋王殿下……”

    周正祥看向赵樽。

    隔着一层雨雾,他沉了声音。

    “晋王早已入土为安,事隔数月,哪里又钻出来一个晋王?此人不知有何图谋,先拿下再说。”

    赵樽嘴角不屑地扬起,握紧钢刀。

    “来!”

    周正祥目光眯起,看不清赵樽的脸,也不敢再看,只觉他眸底的冷芒嗤人,那是一种令人身不由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杀气。

    “上!”

    高声喊完,他打了个寒噤。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皇太孙继位,而他是一名守城将领,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唯命是从。很快,在周正祥的命令之下,一群兵卒终于再次动了起来。他们一步步向前,自发围成一个弧形,靠近那个骑在战马上的男人。

    “杀!”

    厮杀声再起,被雨洗过的地面上,很快变成一片鲜红之色。城门洞口的火把光线极是微弱,忽闪忽闪,如同鬼魅之火,将这一片土地照耀得宛如人间地狱。那个男人,哪怕他如今孤身一人,落魄如英雄末路,却无一人有本事近他的身。

    死!

    还是死!

    上前一个,死一个。

    很多人都曾听过赵樽的传说。

    坑杀俘虏,掠地攻城,一夜曾杀敌数万人。

    可传说到底只是传说,他们从来都不是他的敌人,也无人见过他杀人如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在这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里,这些大晏将士,当手里的钢刀砍向他们曾信仰为神的晋王时,终于知道了与他为敌到底是怎样的恐惧。

    雨,一直在不停洗刷血迹。

    雷,还在狂躁的表达愤怒。

    电,疯狂的叫嚣着劈开大地。

    风,幽冷冷的从秦淮河岸吹来,吹淡了血腥味儿,也吹出了一场记载亘古的杀戮。

    一个又一个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倒下了。阿古他们作为北狄使臣,为了两国修睦,并未擅自加入缠斗。而大晏的将士,目标本来也不是他们,他们只想快速的杀掉赵樽。可惜,集他们无数人之力,竟是对付不了他一人。

    “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不知是怕死,还是怎的,有兵卒大声喊叫起来。

    “是啊,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有一个人喊,就有更多的人喊。

    兵卒们不会知道当权者的意图,他们只是一个兵,他们不愿把钢刀砍向这个人,不仅因为他曾是他们的信仰,也因为砍他的人都死了,都变成尸体。

    “他不是晋王,晋王早已故去。跟本将杀上去!违令者,军法处置。”周正祥大声喊叫着,可自己却一直缩于人后,不敢直面赵樽。眼看这样喊出来,士气仍是低靡。他一横心,高声大叫。

    “谁能取他首级,赏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黄金百两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这些将士,一辈子也未见过那样多的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人是不怕死的,更何况他们人数这样多?城门口的兵员不停在补充,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他们全数围拢上去。

    赵樽双眉紧锁,只一句话。

    “挡我者死。”

    闷雷轰叫,大雨悲鸣,风声呼啸。

    那被数百人围住的男人,一头湿发如同冷鸷的黑蛇一般纠缠在身上,每一次的刀起刀落,都是一条人命的终结。再大的雨水,也无法洗尽铺天盖地的鲜血。金川门的城门口,那血水流淌着,红了无数人的眼睛。

    “他是晋王殿下啊。”

    城洞里外,围观的老百姓也跟着吼了起来。

    “他不是——”周正祥大声呐喊。

    “他是晋王殿下,兵爷们不要杀了。”

    “他是晋王殿下啊,他是的啊!小民见过!他就是晋王殿下啊——”在一阵带着呜咽的呐喊里声,有老百姓就着雨地跪了下去。

    他们都离得较远,只能看见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围住赵樽,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景况。

    血腥而悲壮的一幕,他们不愿再无视。

    一个人跪了下去,在雨里叩头。

    一群人也跪了下去,齐刷刷在雨里叩头。他们在请求守军,不要杀晋王,他们齐声呐喊,那个人真的是晋王殿下。百姓的声音穿过雨雾,穿过苍穹,穿过黑夜,穿过了厚重的历史,将这一夜永远的留在了史书上。

    后世的史官将这一次的杀戮,称为“金川门之变”,认为是晋王夺位的导火索,也因此为晋王贴上了“好杀戮,喜诛屠”的标签。

    历史的巨轮在永不停歇的转动,真相或许会被蒙上尘埃,史官的笔触也会发生很多人为的改变。后世之人或许再无从知晓晋王赵樽为何会一怒之下斩杀上百人,但不论是谁,心底都认同——他是当之无愧的大晏战神。

    惊恐中,“杀”声四起。

    可金川门的人,在震撼之中,却不知道这同一时刻,乾清宫里正在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他们还不知洪泰帝诏书和赵绵泽的继位。赵樽在争取时间入城,周正祥却在争取时间杀掉他交差。

    就在这鲜血洗地之时,城门口,再一次响起马蹄声。

    “住手!都给老子住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带着磅礴的怒意。

    “是定安侯?”

    “周将军,是定安侯来了——”

    血雨腥风中,一干兵卒在大叫。从金川门疾驰而至的人,正是接到消息赶来的定安侯陈大牛。

    陈大牛一吼,厮杀停止了。

    可看到城门口的血腥之景,他却登时呆住了。

    “这……他姥姥的,你们不要命了?”

    赵樽目光沉沉,一动不动。

    陈大牛跳下马来,迎上赵樽冷肃的面孔,惊喜地瞪大眼睛,怔立片刻,猛地一抱拳,他屈膝跪下,堂堂一个七尺汉子,声音竟有哽咽。

    “殿下,俺刚刚才晓得您回来了……俺救驾来迟,让殿下身处险境,万死也难辞其咎……”

    “侯爷!”不待他二人叙旧,周正祥疾步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下官奉旨捉拿假扮晋王招摇撞骗的奸人,麻烦侯爷让开一步。”

    昨日御景亭出事,陈大牛今日得到传召,原本也是要去宫中的。可人还未到,就接到锦衣卫的消息,晓得了赵樽回京被堵在了金川门外。

    他哪里顾得皇帝?二话不说,拍马就出城相迎,刚好遇上这档子事,见到这么多人围杀赵樽一个,如今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撒气,闻言,横剑在前,戒备地看向周正祥。

    “奉旨,奉哪个的旨?”

    周正祥瞥了赵樽一眼,眉目间全是无奈之色。

    “这是军机,定安侯无须过问。”

    “放你娘的屁!”

    军中其实确有规定,军务不许泄露打听。可陈大牛是一个粗人,加上此刻心情亢奋,看着周正祥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樽。

    “难道老子连晋王殿下都会认错?”

    “侯爷息怒。”周正祥毕恭毕敬的上前,“末将只是奉旨行事而已,属实无奈……”

    “老子管你如何?”

    陈大牛怒目而视,眼看就要揍人,赵樽却面无表情的策马抢在他面前,像是杀红了眼,握刀在手,马蹄翘起,踢向了周正祥。

    “啊”的一声,周正祥吓得退了一步,正想开口,城门口再次飞奔过来一骑。人还未到,高声大喊。

    “殿下!”

    赵樽目光抬起,看向了那人。

    “殿下,真的是您?”陈景喑哑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喊了一声,他下得马来,瞥了陈大牛一眼,越过他疾步走到赵樽的马下。

    他压低了嗓子,“殿下……”

    雨声太大,淹没了他的声音。

    除了赵樽之外,无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只是,赵樽按着腰刀的手,紧了又紧。

    陈景说完退后几步,跪地高呼。

    “晋王殿下千岁……”

    陈大牛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也只好跟着大喊。有了陈景与定安侯的认同和带动,不论是守城兵卒还是百姓都已知晓,此人真的是晋王殿下,是死而复生的晋王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扫着一眼跪地的人,赵樽像是没了语言功能,一言不发的看了片刻,收刀还鞘,凛然地握紧缰绳,往金川门缓缓而行。

    五六丈的距离,兵士们静静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高高举起的火把,耀出他一张冷寂的面孔。陈景走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突地眼睛一眯。只见他背上被雨水冲刷之后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殿下,您受伤了?”陈景大步走过去,想要先为他止血。赵樽却瞥了他一眼,只低低一句“不妨事”,再无它言。

    赵樽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他们都知。他一生自负高远,也一生在为了大晏卖命。如今他好不容易生还,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临近自己的家门了,却被人堵在了门外砍杀。

    可想而知,他是怎样的心情?

    陈大牛眼眶倏地一热。

    他是一个血性汉子,二话不说,自己的马也不要了,走过去便为他牵马,就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马夫那般,牵住他的马往金川门走。这样的场面,说不出是悲壮或是感动,很多人的面颊上都湿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皇上驾到——”

    正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

    宫里太监的声音,都极有特色。何承安的身份最近水涨船高,吆喝声尤其得劲。这么一嗓子,直接震撼了众人,也拉开雨幕里的又一出戏。

    这一夜的金川门,是个热闹场所。

    听到“皇上”二字,众人纷纷侧目,心神俱紧。

    只见城门口火光烁烁,侍卫高举的绛引幡徐徐近前,在无数侍卫的簇拥中,一顶辇轿缓缓行了过来。轿上刺目的明黄色幨帷,那是皇权的尊贵象征。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

    幨帷半开,坐在里面的赵绵泽,一张脸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情绪不明。龙辇和随行的侍卫慢悠悠穿过金川门的门洞,跪地的百姓瞧得瞠目结舌。

    一天一夜的风雨,京师城为何戒严,宫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在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底。

    何承安尖声道,“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风化在雨中的人们,终是再一次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绵泽的目光从垂着帘子看了出来。

    雨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狼藉。

    风一吹,满鼻都是血腥之味。

    在跪了一片的人群中间,只有一人高高骑在马上,静静的看着他,冷冽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情绪。

    迟疑一瞬,赵绵泽淡淡轻笑。

    “十九皇叔,果真是你?”

    赵樽的手缓缓按在刀鞘上,却不说话。

    二人的视线,过了两年之后,在雨雾中无声无息的交汇着。片刻之后,赵樽仍是未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绵泽。赵绵泽也看着他,片刻,他轻轻一笑,顾不得外面的大雨,拂开了何承安递上来的伞,缓缓地走向了赵樽。

    “陛下,不可——”何承安惊声阻止。

    赵绵泽瞪他一眼,回过头来,像是没有看见赵樽的手上拿着武器,温和的声音里,满是叔侄二人意外重逢的惊喜。

    “幸亏朕亲自来了,不然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误会。先前守卫来报说,有奸人冒充皇叔坑蒙于朕……”

    说罢他缓缓看了一眼雨地里的尸体,蹙了蹙眉,像是不忍再看,“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十九皇叔勿要见怪!”

    赵樽不言不语地拔出刀来,刀尖指着他。

    “谁是你十九叔?”

    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诡谲无比。话音一落,四周的人皆狠狠抽气,不明所以。赵绵泽也是微微一震,扫了一眼同样愕然的众人,眉头紧锁。

    “十九叔,不认得朕?”

    赵樽黑眸森森,声音比长风更凉。

    “让开,挡我者死。”

    “殿下……”陈景离他最近,眼看一群大内侍卫举刀靠了过来,他的心脏悬到嗓子眼儿,赶紧上前,低低道,“殿下,他是皇上。是……新皇。”

    赵樽眉心紧蹙,看着赵绵泽。

    “新皇是谁?”

    “是……皇太孙。”

    “皇太孙又是谁?”赵樽眉头皱起。

    “哗”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整个金川门的人都惊呆了。赵绵泽轻轻眯眸,一动不动的在雨中看他。迟疑片刻,他摆了摆手,让上前护驾的侍卫退了下去,自己迎着赵樽高举的钢刀,一步步上前。

    “十九皇叔,你是晋王。”

    “我自然是晋王,可本王不识得你。”

    “……”

    赵绵泽看着他平静的脸,目光凝重。

    慢慢的,他转头看向陈大牛。

    “定安侯,怎么回事?”

    他来问自己?陈大牛一脸惊愕,他又去问谁?

    正在这僵持之时,远处一群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那些人全是北狄人的装束,前方一人,看着装像是北狄皇储。兵卒们还剑入鞘,将中间让开一条甬道。

    “北狄太子殿下到!”

    金川门真个是热闹了。

    风云际会,英雄人物一个个粉墨登场。

    这一行人不是旁人,而是被乌仁潇潇缠得没法子赶过来的哈萨尔和一干北狄侍卫。哈萨尔负手而立,看到一地的尸体,愣了愣,目光转向没有穿龙袍,面色温雅的赵绵泽。

    “这位是……”

    “当今天子。”何承安赶紧接嘴,很有几分得意。

    哈萨尔一怔,眸子不着痕迹的浅浅一眯。

    他是何等样儿的睿智之人?前因后果不必要旁人再多说,便已然知晓了几分。微微一笑,他礼节性地一揖之后,朗声道:“北狄哈萨尔,见过南晏皇帝陛下。”

    赵绵泽温和的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太子殿下有礼。”

    客套的说词完了,赵绵泽迟疑一下,再一次看向马上不动声色的赵樽,问道:“哈萨尔殿下,贵国的国书已收悉。找到朕的皇十九叔本是好事,可今日一见,为何十九叔似是不太认得朕了?”

    哈萨尔心里一震。

    他看向赵樽冷冷的侧脸,赵樽却没有看他,面上肃杀之气未退,凛冽而迫人。

    微微一笑,哈萨尔轻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小王在扎木合村找到晋王殿下时,他便已是如此,谁也不识得,连他自己都不识得,小王还诧异呢。亏得小王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若不然,还真认不出他来。这些日子一路南来,小王与他说了好些话,他这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赵绵泽微微抿唇。

    世上玄妙的事,他听过不少。若换了旁人这般,他或许还能信上几分。可赵樽此人的城府多深?他怎么能轻信?

    他笑了,看向哈萨尔,“当真?”

    哈萨尔缓缓道,“若非如此,他尚在人世,为何数月未归?毫无音讯?”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

    赵绵泽目光深了深,看着赵樽。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肃杀,疏离高冷,雍容贵气。可他看着他时,他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仇恨,也没有他半点怨气。就像真的在看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

    五更天,鸡未鸣。

    京师仍在宵禁,城门开始换岗。

    士兵们吆喝着,小声议论昨夜的变故。

    一夜之间发生多少事,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情,只每一道城门都再一次加强了守卫。

    一场风雨过去,时势俱变。

    坊间的传闻,每日都在翻新花样。

    京师城里,一件件大事也都堆到了一处。

    洪泰帝重疾不醒,新皇御极的消息,已然传开。礼部的大堂里,彻夜灯火未灭,一直亮到天明。官吏们正在加紧拟定新皇登极的各项礼仪、程序,以及登基大礼的方方面面。

    晋王赵樽“死而复活”,住回了晋王府,又是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据说,晋王在阴山受了伤,身体出现“异常”,情智不清,昨日在金川门大开杀戒,杀了一百多人,场面惨不忍睹。

    而北狄的使臣也已到达南晏,但因大晏宫中的事务繁杂,使臣们被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暂时安置在宫外的重译楼。和谈之事,大晏方面歉称,得等新皇登基大典之后。

    负责安顾北狄使臣的人,是礼部右侍郎兰子安。在重译楼里,好酒好肉的款待着,还有侑酒歌女作陪,数不尽的秦淮风月。

    传言说,北狄使臣已乐不思蜀。

    次日清晨,宁王赵析得益于洪泰帝的一道圣旨,在幽禁了整整三年之后,终于走出了宗人府的大门。

    前来迎接他的不是别人,是肃王赵楷。

    三年前的一次宫变,把原本夺储有望的宁王赵析,逼上了绝路,也让他十年的筹备付之东流。而那一晚上,赵楷的当场背信弃义,是赵析这三年来,一直想不通的疼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赵析默默无闻,赵楷迟疑着,走到他的面前。

    “三哥,又见面。”

    三年的幽禁,赵析的精神明显颓废了不少,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轻轻看了一眼赵楷身上禁卫军衣饰,他冷冷一笑,痛恨之余,不免讶异。

    “父皇不是派你去守陵了吗?”

    赵楷面色带笑,颔首恭顺地道:“我是带着孝陵卫回来策应皇上的。”

    赵析不解,“皇上?哪个皇上?”

    赵楷道:“大晏只有一个皇上。”

    赵析目光一沉,笑了,“原来如此。”

    赵楷叹息,“三哥,你不要怪我。”

    赵析拖着脚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嘲弄道:“老六,恭喜你鱼跃龙门,今时不同往日,出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往后,可得多多提携你三哥?”

    “三哥说笑了。你我本是兄弟。”

    “兄弟?……哈哈!”

    瞄赵楷一眼,赵析大笑着,错过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孝陵卫是为了守卫大晏皇陵而建的一只军队,当年的逼宫一事之后,赵楷便被洪泰帝罚往孝陵,顺理成章的执掌了孝陵卫,做了一名都指挥使。

    一去便是三年。

    人人都道赵楷完了。

    可除了洪泰帝与皇太孙赵绵泽,整个大晏无人知晓,孝陵卫其实是一支实力极强的劲旅。

    这一回的京师俱变,肃王赵楷是持了皇太孙的密函从太平门入城的。他原本就是禁军统领,入城之后,便在赵绵泽的授意之下,以极快的速度接管了皇城禁卫军,架空了陈景手上的兵权。

    时隔三年,赵析再次得见天日,这一天才发现,原来当年他逼宫夺位一事,除了有赵樽的设计之外,竟然还有赵绵泽的功劳。

    那时候,撺掇他的人,正是赵楷。

    而赵楷此人,庶子出身,不显山不露水,原来竟一直被皇帝委以重任,原来他一直就是赵绵泽的人。赵析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更傻的是,知道真相,竟是三年之后。

    皇家亲情,淡泊如水。

    这宫中,这皇子们,谁又不是在算计?

    在北伐军还朝之时,赵绵泽明面上为赵樽的旧部升职授爵,做足了仁厚友爱之态。可实际上,他岂是那般痴傻之人?即便他痴傻,洪泰帝又岂会让他选定的储君轻易受制于人?

    定安侯陈大牛那时候只带了二千兵马入京,他的大部队全部驻守在辽东,如今在京中,一个空有头衔的光杆子将军而已。

    元祐手底下的军队,亦是在阴山以北,与北狄遥遥相持,戍守边防。至于李青等赵樽原来的旧部,皆被赵绵泽升迁外派,离京去了各地边塞,早已不复旧日的模样。

    一个人死去四个月,世间也换了天。

    而且,夏廷德出事之后,当初的兵马,也一直在山海关,如今都落在邬成坤的手里。邬成坤是赵绵泽的另一个心腹。

    至于最为紧要的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军,亦是一直由赵绵泽的挟制。这些事情,洪泰帝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

    惟有赵樽能够顺利回京,是他未有想到的意外。

    可他如今已登极,天下大势尽在掌握,朝中众臣皆已归心。赵樽不过孤身一人而已,即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若是让旁人来选择,在这样的时候,一定不会选择回京送死。依如今京师的局面,赵绵泽要让他有来无还,永远出不得京师,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得这么光明正大。

    ~

    一夜未眠的人很多。

    五更过后,焦玉大步入得赵绵泽的书房。

    “陛下,您交代的事,都已安排妥当。”

    “情况怎样?”赵绵泽懒洋洋地问。

    焦玉回答:“晋王入了晋王府,暂时未与任何人联络,也不曾有人前去看望。只有定安侯与元小公爷,还有陈景去过一趟晋王府,但不到半个时辰,就都出来了。”

    “可有异样?”

    “没有。”

    “锦衣卫那边呢?”赵绵泽眯了眯眼,“东方青玄这几日在做什么?”

    “锦衣卫组织严密,只受命于太上皇,属下并未查到有什么动向,只是听闻东方大都督这两日身体欠佳,手疾犯了,未曾出府。”

    赵绵泽点点头,深深凝视他片刻,手里把玩着一只玉质的貔貅,考虑了良久,才低低道:“焦玉,你说赵樽真的忘了前尘旧事?连朕都想不起来了?”

    焦玉垂首,“属下不知。”

    轻轻一笑,赵绵泽俊朗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嘲弄,“朕这个十九皇叔,不简单啦,这个藩王,只怕不能让他做了。”

    深深垂目,焦玉默然。

    虽说洪泰皇帝的圣旨明言让晋王前往北平就藩,可北方一直就是大晏的军事重镇,赵樽旧部和金卫军的主力大多在北边一线。若是让他离开京师,前往北平就藩,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赵绵泽又怎会不知这一点?

    如今的晋王府,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而贡妃还在乾清宫,名义是为太上皇侍疾,实则是软禁而已。为了洪泰皇帝的安全,乾清宫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比蚂蚁还多,与楚茨殿一样,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以说,就算晋王没有忘记前尘旧事,也处处受到掣肘,无能为力。

    “焦玉。”赵绵泽突然唤了一声。

    “属下在。”

    盯着他的脸,赵绵泽忽地把貔貅重重一放,惊得茶水溅起,而他的声音却是温和如同春风,“朕到要试一试,他到底是忘,还是没忘。”

    ~

    这两天,连日大雨。

    夏初七是在“半幽禁”的状态中度过的。

    楚茨殿外面的消息,她能知道的,全是赵绵泽有心要让她知道的。不能让她知道的,她一件事也不知道。

    傻子两天没有来了。

    以他死缠烂打的性子,他不来,只有一种解释——他来不了,无能为力,或许与她一样,也被人软禁了。

    赵绵泽有事不想让她知道。

    她猜出来了,可赵绵泽自己也没有来,听说是日以继夜的在筹备他的登基大典,忙得脱不开身,每日里,都是何承安带了一些消息来,顺便问问她的情况。

    这样的结果,她想找人干架都找不到。

    她不知赵绵泽到底在搞什么鬼,可如今这世上,于她而言,不会有比先前赵樽之死更坏的大事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太着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山雨要来,就来,她不怕。

    随着月份的增加,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这两日,孕吐似乎加重了不少。小十九这个家伙,很不安分,熊孩子还在肚子里,就使劲儿地霍霍他娘,她又是无奈,又是甜蜜,每日里有了小十九这个念想,过得到也平静。

    再大的硝烟,太阳照常升起。

    再大的风雨,也终归会停歇。

    又是新的一天,雨过了,天晴了。

    天儿刚见亮,宫里的礼乐之声就震破了皇城这一片苍穹。即便是在楚茨殿里,夏初七也能听见那一阵又一阵庄重肃穆的礼乐。

    今日是赵绵泽的登基大典。

    她听着,心情无丝毫波动。

    好些日子没有出去过,怀着孩子,她有些犯懒。

    起得床来,在园子里走了一刻钟,她才回屋梳洗,吃过午膳,正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阳光照在积水上的光晕发神,便见一水儿的宫女托着一应衣饰礼品入了殿门。

    “这是做甚?”

    她翘起唇角,只当懵懂不知。

    宫女们低头不答。紧跟着,赵绵泽就进来了。

    “怎的又坐在风口上?”

    见她坐在窗前懒洋洋倚着软垫,晶亮的眸子静静看来,赵绵泽心里一紧,别开了视线,没有与她正视。转而为她拿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肩膀上。

    “在想什么?”

    夏初七寒着脸,一脸嘲弄之气。

    “你总算出现了,准备关我多久?”

    “此话怎讲?”赵绵泽笑,“我怎舍得关你?”

    夏初七冷冷一哼,眉梢扬了起来,“少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来,这一套,在我跟前不好使。你直接说吧,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前我还寻思是为了护我的安全,如今整个京师,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让我不安全?”

    大概真是憋坏了,她语气很冲,赵绵泽却听得微微一笑,轻轻道:“若不是你时时想要离我而去,我又何苦束着你?”

    “赵绵泽!”夏初七咬了咬牙,直呼其名,眉头皱成了一团,“你可不要忘记了,是你亲口答应我可以回魏国公府的。什么叫着君无戏言?用我教你么?”

    她牙尖嘴利的样子,赵绵泽不是第一日见到。

    习以为常,他倒也不在意,反觉有几分亲近之态。他没有回答,含笑看她片刻,见她再一次皱了眉才悠悠道:“小七,你早晚要住在宫中的,何必执意回去?”

    夏初七定定看他,一字一顿。

    “不要转移话题,婚期不可更改。”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变,很快恢复了淡然之色,敛去了锐芒,“我没说要变,你看你这般凶,除了我,谁敢要你?”在她的面前,他仍然自称是‘我’,并无半分帝王的威严,似是怡然自得。

    夏初七瞥他一眼,勾了勾唇。

    只要他不逼她这件事,其他都好说。

    “那我大哥何时来接我?”

    赵绵泽还未回答,外面就传来何承安的催促之声。赵绵泽应了一句,轻轻一叹道:“小七,今日宫中大典,我还有些事要忙。不过,大典结束后,今夜宫中宴请百官和北狄使臣,你大哥也会在。届时你亲自询问他,魏国公府中可有布置好,怎么样?免得你记恨我,以为是我阻了你回去。”

    夏初七沉吟一声,“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亲眼看看总是好的。

    ~

    赵绵泽说的大典,正是他的登极大典。

    从卯时起,一应的礼仪便开始了。郊祀祭天,焚香祭祖,司礼监太监于奉天门外宣旨,晓谕臣民,布告天下,皇太孙绵泽继皇帝位,改元建章。魏国公府七小姐夏氏品貌出众,毓秀名门,温良秉心,六行皆备,可承宗庙,母仪天下,正为中宫,册封为大晏皇后。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除了对臣工的封赏之外,新皇登基,为了以示恩宠,东宫的几位侧夫人也都有赐封。其中家势庞大的吕绣、谢静恬、丁琬柔,李琴月分别封为贤、淑、庄、敬四妃。其余的一些侍妾,则是为嫔,为贵人不等。

    尔后,赵绵泽升奉天殿,受诸王及众臣的三跪九叩大礼,接御印金宝,受群臣表贺,同时颁诏大赦于天下。

    一整天的忙碌后,夜幕降临。

    夏初七在一群宫女的侍候下,换上了一袭繁华精美的宫装,一条逶迤的裙裾长长的拖在身后,发髻上的双凤夺珠金步摇高贵华丽,怀孕三个多月的身形,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绽放的时候,纤手香凝,身姿曼妙,娇尘软雾一般,冉冉走过重重的宫门,通往光禄寺为宴请准备的麟德殿。

    一层层的守卫,重兵把守。

    宫粉雕痕的宫门,庄重肃穆。

    她速度不快,却如一抹雅致轻幽的沉香,不必刻意绽放,已艳绝宫城。

    玉阶一级一级。

    阶前的禁军只闻香风阵阵,不敢抬头观望。

    人还未入殿,何承安便尖声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何承安的声音,夏初七非常不喜欢。每次听见这声音,她汗毛都会倒竖。尤其是这一声,说不出来的膈应她。她喜欢人家叫她七小姐,不喜欢太孙妃和皇后这样的称呼。可是在这长长的玉阶尽头,在这有着文武百官和北狄使臣的地方,她不好反驳。

    一道道声音传进去,格外悠长。

    站到了权力的高点,她心里却突地一沉。

    赵绵泽真的是一国之君了。

    往后的他,会更难对付吧?

    她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往殿门而去,一眼也没有看两侧的人,却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想:或许这些人都在嘲弄,这个女子,怎么还没有死?怎么还能站到这个地方来?

    文武百官,齐刷刷的行着注目礼。

    他们分坐筵席两侧,夏初七是从中间走过去的。

    她不知道里面坐了多少熟人,也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嘴上噙着笑意,走上前去,看向那主位上身着龙袍的男人,轻轻一拜。

    “参见皇上。”

    “来了?赐坐。”赵绵泽低低的声音,极是温和。

    何承安走了过来,想要扶她。可赵绵泽皱了下眉头,像是害怕何承安侍候不好,亲自走下座来,扶住她的手臂。

    “仔细些。”

    夏初七抿紧唇角,有些不悦,可走到这一步,她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应合。唇角一翘,噙着一抹笑,由他扶着手,走入殿中主位。

    她的裙裾太长,走过去时,被绊了一下,赵绵泽体贴的替她提了提。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殿中的其余妃嫔,目露妒色,朝臣们却有些尴尬。

    当着北狄来使的面,新君如此,宠爱过分了。

    兴许为了缓解尴尬,兰子安一笑,带头跪下。

    “帝后恩爱,乃大晏社稷之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满朝文武随声附合,山呼敬贺。

    夏初七没有说话,目光随意一扫。

    几乎霎时,撞上了一双深邃如井的黑眸。

    这一双眼不同旁人,他曾伴着她从清岗到京师,从京师到永平,从永平到建宁,从建宁到漠北,从漠北到阴山。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深深的凝望过她,他曾在与她亲吻时,深情地注视过她,他曾经在回光返照楼,目送她坐上天梯——

    是错觉了吗?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次看向他。

    他与众多的皇叔坐在一起,一袭黑色镶金线的袍子,腰上系着大晏亲王的鸾带,丰神俊秀,卓尔不凡,处于一干贵气逼人的男子中间,魅力也无人可及。

    夏初七眼前登时模糊,忘了呼吸。

    “赵十九。”她脱口而出。

    ------题外话------

    这些天,医妃诞生了很多状元榜眼探花。二锦感动着,但一直未在题外话感谢。究其原因,我是悔悟了,感谢也许会成一种变相的鼓励,让很多妹子觉得:二锦这么好的人(咳!王婆家出品的),如果不砸钻,会不会不好意思?所以我默默把她们低调了…可土豪的世界,还是任性,挡不住的风情……故而,在十九和初七重逢这一日,二锦还是得深深拜谢你们。以后,正版订阅就是对我的支持。壕,不要任性!

    爱你们,不悔。愿你们亦不悔爱我。

    ~

    鸣谢:

    新增状元郎【程家小小熊、二锦的大鼻涕、锦宫龙牌酱油、锦宫一溜烟、崔子菡、qquser9286382】(问题来了,这些名字里,你们想打谁?)

    新增榜眼君【赵如娜、锦宫大总管、东方青玄的老婆】(这……)

    (题外话字数有限,写不了啦,明日继续——)

第197章 翻天覆地的力量

    她惊诧之下的声音不小,满座皆入耳。

    赵绵泽眸子微微一眯,一动不动地托着她的手臂,座中的文武群臣及北狄使臣,各种不同的目光,也无一例外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或落在她口中那个“赵十九”的身上。

    无人出声,满室寂静。

    暧昧与敏感的氛围,笼罩了麟德殿。

    可在夏初七惊慌的目光注视下,赵樽却漫不经心的别开了眼,自顾自把着一个酒樽,轻轻一抿,锐眸半眯半合,似是沉浸在酒香之中,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发现大殿中间那个云髻婀娜的“皇后娘娘”喊的人是他。

    夏初七耳朵一声“嗡”声,僵硬当场。

    赵绵泽黑眸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在向满殿的人解释这尴尬的一幕,声音清越柔和。

    “十九皇叔否极泰来,死而复还,乍然一见,是令人惊讶。”扶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他又低下声音对她道:“小七,十九皇叔受了伤,忘了前尘旧事,你不必讶异了。先就坐罢,容后再与你细说。”

    夏初七品着赵绵泽的话,心脏怦怦直跳。

    迟疑一瞬,她压抑着快要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呐喊,终是从那个人身上收回了视线,淡然地转过头来,看着赵绵泽温和的脸,一双眸子凉凉的,却是笑了。

    “是有些吃惊,先前失态了,皇上勿怪。”

    赵绵泽缓缓一笑,“无妨。”

    一个小插曲,似乎就这般过去了。

    麟德殿里在坐的人,神态各异。心里偏向赵樽的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心里恨不得他死的人,则是稍有遗憾。至于其他人,或是觉得少了一场好戏,或是弄不清到底什么状况,各有所思。

    当然,也有另外一些人,恨不得把水搅浑,自己有所得利。就在夏初七被赵绵泽扶着走向主位的时候,吏部尚书吕华铭突地打了一个哈哈,半是玩笑半认真的抚须而笑。

    “难不成,皇后娘娘与十九爷也是旧识?”

    赵樽与楚七之间的事,在座的人里,知道的不少。

    可会像他这般直接问出来的人,却不多。

    赵绵泽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吕爱卿这就醉了?”

    看上去他似是在维护初七,可他看着吕华铭的目光中,却没有半分责备之意。众人落下去的心脏,再一次被这个问题悬了起来。

    “回陛下,老臣没醉,只是随口一问,别无它意。”

    赵绵泽还未回答,元祐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过去。

    “吕尚书吏部的差事看来闲得很啦?管天管地,竟管到了陛下的家务事了,用不用向陛下请旨,授你一个御用监的管事儿做做?”

    御用监的管事不就是太监么?

    元祐一席话说完,吕华铭老脸微红。

    “老臣随口一问,小公爷何必口出恶言?”

    “咦,御用监怎会是恶言?行行行。”元祐丹凤眼一眯,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小爷我也有一事奇怪得紧,想随口一问。听说贵府新进了十来个美艳的歌伎,其中一个还是秦淮八美之一,按说依吕尚书的岁数,实是消受不起的。怎的您还能这般精神矍烁地坐在这里,可是有什么房帏偏方?不如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哄”一声,殿里有人低笑起来。

    吕华铭一张老脸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停。见赵绵泽微微蹙了眉,知道这个场合再与元祐说下去,只会自然吃亏,不得不压住火气,重重一哼,坐了回去。

    原以为那个暧昧的问题因了元祐的打岔不会再继续,可赵樽一张冷肃的面上,却添了几分迟疑,他看了夏初七一眼,声音沉了下来。

    “我认识她?”

    他问的人,是与他“熟悉了不少”的元祐。

    因两个人中间隔了三四个位置,故而他的声音也不小。

    元祐抬头,看了一眼那明黄案桌后面那个一袭荣光,绰约多姿的女子,翘高了唇角,正准备把此事圆过去,却见夏初七突地离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裙裾长长,下巴微抬,唇上噙笑,不避讳任何人,或者说在她的眼中,此时根本就没有旁人,只有赵樽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走近了。

    站在赵樽的桌前,她盯着他,纤细的影子被灯光投在他的脸上。

    “赵十九。”

    又喊一句,还是只有称呼。

    一殿的人都看了过来,眸中光芒闪动。赵绵泽心里狠狠一抽,却是没有动,只拿一双审视的眼看向赵樽。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赵樽没有避开,漫不经心地迎上夏初七的目光,勾了勾唇,眸底有一抹细碎的光芒。

    “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夏初七眉心一跳,轻轻扬起唇。

    她静静看着赵樽,忽略掉心里一波波的风起云涌,终是半阖上了冷艳的双眸,慢吞吞拿起他面前的酒壶,纤手一倾,任由透明的酒液斟入他的杯中,直到溢满了杯沿,溢得满鼻都是酒香,她才停下,缓缓一笑。

    “赵十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识得我了,难道你把欠我钱的事,都一并忘了?想躲债,没门!”

    “哗”一声,殿里有人轻呼。

    人都傻了,夏初七却丝毫不以为意。

    她似笑非笑,看着赵樽,“你可晓得,你还欠我多少银子?可还晓得,是怎样欠下的?”

    赵樽皱眉,看着她乌溜溜的黑眼珠子,一脸黑沉,可她唇角上却是笑意极浓,一个可爱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滑动的喉结。

    “欠我很多,你要用力赚哦?”

    殿内“哧”声起,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了起来。

    堂堂一国的皇后,入了大殿,当着满朝文武和使臣的面,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人要还银子。这件事说来荒唐,除了夏初七,恐怕旁人也做不出来。可她不仅做了,还做得理所当然,一双笑眸盯住赵樽,就像要他马上还钱一样。

    除了赵樽,那些人当然不会懂,为何一个堂堂的王爷银子要“用力赚”,只觉得这个诡异的场面,说不出来的滑稽,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笑里,殿内顿时一扫先前的阴霾与尴尬。

    “小七!”赵绵泽屏息静气的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了,敛眉一笑,示意夏初七坐回去,“十九皇叔刚刚回京,诸事都未理顺,你这点小事,容后再说。”

    夏初七看看赵绵泽清傲的表情,淡淡道:“好。”说罢,她凝眸瞄了赵樽一眼,施施然侧过身子往主位上走,只低低留给赵樽一句话,“十九爷堂堂亲王,欠债可别赖!我这个人,不是那般好说话的。”

    赵樽淡淡勾唇,目光幽深若井。

    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她矜傲美艳的背影,看着赵绵泽扶她坐在了他的身侧,仿佛是无意识的,阖上眸子别开了脸,拿过桌上她亲自斟满的酒杯,慢条斯理地灌入了喉间,就好像这一场闹剧和这一个女人,与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相干一般。

    赵绵泽正襟危坐,笑看着殿内的众人。

    “众位臣工和来使,切勿要介怀。朕这个皇后,就是喜欢玩乐,性子豪爽,说来,却是有几分草原女儿的旷达。”轻轻说着,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赵樽,全是笑意,“十九皇叔,不要与她计较才是?”

    赵樽眼皮也没有抬,“无妨。”

    夏初七把玩着精巧的酒杯,看向赵绵泽。

    “他倒是无妨,可我的银子怎办?”

    赵绵泽脸色微微一滞。他知道夏楚心底在恨他,一方面故意当着满脸文武和北狄使臣的面给他难堪,以皇后之尊,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另一个方面,她不顾颜面不停说起银子,其实是为了挽回先前入殿时那失态的一声“赵十九”,她在维护赵樽的名声,以免他被人非议与“皇后”有染。

    心里一阵揪揪然,他却是笑了,“你要多少银子,朕都补给你。十九皇叔刚回京师,又忘了前尘,你就不要再为这点小事计较了。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罢。”

    一笔勾得了么?

    她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大债”呢。

    夏初七瞄了一眼赵樽冷寂无波的脸,轻轻朝赵绵泽一笑。

    “那好罢,看在你的面上,不与他计较。”

    她一副狭隘的小女人样子,令殿中无数人心生诧异。这位大晏皇后可谓声名远播。她身上的一桩桩事情,被人在私底下传扬得不少。尤其是与晋王赵樽之间的“暧昧”,更是大多数人极喜猜测和津津乐道的事情。

    可如今冷眼旁观,都很失望。

    这哪里是见到旧情人的样子?

    赵樽从头到尾冷冰冰的,似是很不耐烦。

    就算他已然忘记了过往,可夏初七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并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还上来就不管不顾的追讨银子,不给晋王留丝毫的脸面。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是传闻中的“相好”,分明就是看不顺眼的宿仇。

    ~

    清冷的宫灯下,酒宴一派繁华。

    今日的百官宴是赵绵泽继位以来的第一次大宴,加之宴请来使,可称得上是国安。麟德殿中,朝中的重臣、三公九卿、皇室子弟都纷纷携了家眷列席。北狄来使一干人也都在客座。赵绵泽后宫里的贤、淑、庄、敬四妃也在下首就座。

    这样多的人,不可谓不热闹。

    夏初七与赵绵泽并肩而坐,几乎没有看今日赴宴的人。熟悉的人太多了。一些许久不见的故人们,今日都来齐了。只是事过境迁,物是人也非,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了不同的位置。

    她不敢去想,他们会怎样看她。

    甚至也不敢想,赵十九如今会怎样看她。

    是的,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忘记了。

    狗屁!这天底下谁都会失忆,就赵十九不可能。

    他是个什么人啦?贱而无形,黑而无色。谁能猜得中他的心思?

    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表现得处处得体,在赵绵泽与北狄来使和众臣说话时,该笑时笑,该端庄时端庄,并没有多看赵樽一眼。自然,他也没有看过来。就像说好的一般,两个人的目光并无半分交集,任谁也不知他俩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宫中夜宴,歌舞自是不会少。

    推杯换盏里,教坊司的歌舞伎迈着幽然妙俏的步子入了殿来,一阵阵丝竹尔尔,舞伎们翩翩起舞,在两国的欢宴里,她们频频向座中的皇室贵胄们抛来秋波,殿中一片祥和之态。三五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美人,美酒,美言,美语,一片人间美色。

    北狄使臣豪迈畅饮。

    大晏众臣礼节敬酒。

    处处欢声不停,赵樽的情绪一直淡淡的,并不抬头看歌舞,也不注意旁的事情,只一个人静静喝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赵绵泽微笑着他一眼,又看了看北狄使臣,突然举杯道:“哈萨尔太子与二位公主千里迢迢来到我大晏,还特地送回十九皇叔,为大晏社稷添了福,朕感激不尽。在此,敬哈萨尔殿下一杯。”

    哈萨尔嘴角一勾,轻笑:“陛下有礼。”

    二人在空中各自示意,饮尽一杯,早有宫女上前将酒杯满上。赵绵泽扫了一圈殿中的众人,再一次微笑道:“狄晏两国征战数十年,民生极苦,如今终是迎来修睦之日,愿从此两国再无隔阂,一解宿怨。”

    哈萨尔举杯,致意,“这也是我国皇帝陛下的愿望。”

    赵绵泽朗声一笑:“众位臣工,各位北狄来使。来,你我共饮一杯,祝两国从此和睦相融!”

    “共饮一杯,睦邻友好!”

    在一笑轻快的笑声里,一干人又客套的说了一会子官话。赵绵泽话锋一转,一双略带酒意的眸子,似阖非阖,语气带了一丝叹息,“光顾吃酒高兴,朕差一点忘了正事。好在,人半醉,酒微酣,歌正畅,正是良辰美晨当时,如今说来也不晚。”

    “陛下何事?”

    “朕有一个提议。”

    看着他忽闪的目光,夏初七心里一沉。

    果然,赵绵泽淡淡扫了一眼哈萨尔边上的两位北狄公主,手指轻轻地敲击在酒盏上,斜了赵樽一眼,轻轻一笑,“哈萨尔殿下,朕见贵国的二位公主,姿容秀美,惠心淑静,实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明珠。为了以示与贵国长长久久的和睦交好,朕愿与贵国结为姻亲。”

    此事再就有意,哈萨尔并不意外。

    他侧眸看了一眼陪坐在侧的乌仁与乌仁,见她二人纷纷垂目羞涩,客气地一笑,“陛下过赞,小王这两个妹妹,来自草原,性子野了一些,不若中原的闺阁千金,毓秀端方,实在入不得眼,让陛下见笑了。”

    “哥哥。”乌仁潇潇小声咕哝一下。

    哈萨尔回头瞥她一眼,她委屈地垂下眼睛。赵绵泽轻轻一笑,神色柔和之极。他坐在至高的主位那样久,怎会看不见乌仁潇潇打从入了麟德殿开始,就已经瞄向了赵樽无数次?

    他握在酒杯上的修长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笑容温和地看了一眼乌仁潇潇,客气地对哈萨尔道:“朕的十九皇叔为大晏征战多年,一生戎马,守护大晏山河,立下了赫赫战功。然面,天不遂人愿,这些年许婚多次,可历任王妃都死于非命,如今尚未大婚,着实令朕忧心不已。朕见公主皓齿青蛾,实乃端丽倩俏,实乃晋王妃的上佳人选,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赵绵泽话音一落,殿中的窃窃私语都停了。

    两国交战多年,用联姻一事来促进和议,本是必然。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大多数人都纷纷点头,皆是一副观望之态。只有少部分人,如陈大牛和元祐这些心知赵樽与夏初七关系的人,心里担忧不已。

    夏初七手心攥紧,目光若有似无的看向赵樽。而他并未抬头,就像根本没听见在说他的终身大事一般,完全与宴会上的人格格不入,一副高冷清贵的姿态,雍容得如入云端,未落凡尘。

    哈萨尔心里一怔,看了一眼乌仁潇潇,见她也怔在那处,微微张着小嘴,不知所措的攥紧了衣角,不由蹙紧了眉头。顿了下,他缓缓抱拳,作了一揖,迟疑道:“皇帝陛下,晋王殿下龙章凤姿,而舍妹自幼顽劣,怕是高攀不上……”

    “太子殿下是怕十九皇叔不允么?”赵绵泽笑容清越,略一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赵樽,温和地笑问:“十九皇叔,朕虽为国君,也是晚辈,此事还得听十九叔的意见。”

    他主政属来温和,这样的做派臣工并不奇怪。

    可赵樽抬头,看向他,只有一句,“本王不愿纳妃。”

    他这样的当场拒绝,令乌仁潇潇颇不得面子。脸色微微一暗,她垂下了头去,笑了笑,也自知这是理所当然,只是不敢看乌兰一双戏谑的眼。

    赵绵泽目光浅浅眯了起来,“十九皇叔,北狄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本就是皇爷爷主张的联姻。况且你这般年岁,还独身一人,到底也令人挂心。依朕看,还是不要拒了才好?”

    赵樽目光一凝,冷冷的,略带嘲意。

    “不是说依本王之意?”

    赵绵泽被他当场一呛,脸上有些挂不住。没成想,就在他僵住下不来台之时,赵樽却是淡淡的看了过来,几乎连迟疑都没有,转了话,“你若是执意,我没意见。娶妻而已,娶谁都是娶,随你意。”

    他话题变得如此之快,令人吃惊。

    赵绵泽静静看他片刻,摸不清他的想法,只道:“如此自然是好,皆大欢喜。”

    殿里一片称贺之声,赵绵泽满意的一笑,偏头看了一眼夏初七。只见她抿唇沉默着,脸上血色尽失,再没有了先前的笑意。他俯首过去,低低道,“小七,故人已非昨,我只是想让你看明白而已,不要怪我。”

    夏初七看着他,没有情绪,用了与赵樽同样的台词。

    “随你意。”

    淡淡的三个字,她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赵绵泽眸光一眯,低低一个“好”字说完,他淡淡转头,扬声轻笑道,“诸位臣工,这是朕即位以来办成的头等大事,兹以为,十九皇叔的婚事,得慎之又慎,重之又重,方能体现国恩。朕想到一个法子,今年的腊月二十七是朕与皇后的大婚之日。钦天监说,这一年,除此别无良辰。那十九皇叔与朕,便同一日大婚好了。”

    与皇帝同一日大婚,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恩宠。

    一众臣工纷纷诧异轻叹,直叹叔侄和睦。

    只有一部分有心人才知,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打击。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赵樽不温不火,不谢恩也不拒绝。

    “陛下——”这时,一直坐在赵樽不远处没有吭过声的元祐却突地接了一句,起身抱拳道,“这事不妥。”他向来不掺和朝中的事情,这一回却扯起一竿子就管起了皇叔的婚事,着实令人称奇。

    人人都看着他,赵绵泽轻声问,“有何不妥?”

    元祐哼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乌仁潇潇,唇角轻轻翘起,一副纨绔贵胄的派头,戏谑道:“旁的妇人如何我是不知,可这位乌仁潇潇公主,我却知之甚详,她配不上晋王。”

    赵绵泽目光一沉,已有恼意。可元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当着不知情,必须要问。

    轻“哦”一声,他道:“你且说来。”

    元祐握着酒杯,斜斜地瞥了乌仁潇潇一眼,就像根本未曾看见她一双恨不得宰了自己的眼睛,轻轻一笑,一把软刀子便朝她杀了过去,“回陛下话,此女凶悍野蛮,粗俗鄙陋,言行实在不堪,难登大雅之堂,配普通王公已是亵越,如何能匹配晋王殿下?如何当得起我大晏的晋王妃?真是笑话!”

    这话对一个女子而言,实在太重。

    一群北狄使臣,脸色已是难看之极。

    乌仁潇潇面色一变,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姓元的,你说什么?”

    元祐却像是没有看见旁人愤怒的目光,仍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乌仁潇潇,一袭一品武官公爵的补服,看上去格外的风流倜傥,加之他那略带的几分醉色的丹凤眼黑沉沉一片,更是显得少年轻狂,“小爷我说得够客气了。乌仁公主,你不要逼我说得更难听。”

    “你……”

    乌仁潇潇指着他,气得手指一阵颤抖。

    “我?我如何?”元祐一张俊脸上堆着笑意,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向她示意一下,调侃道:“长了一只癞蛤蟆,就不要想吃天鹅肉了。就你这样的姿色才情……呵呵。”

    一声“呵呵”,把意犹未尽之意表现的淋漓尽致。

    乌仁潇潇满脸通红,欲哭无泪,却还不敢与他争辩。尤其想到他曾对自己做的事,再看一眼赵樽的俊朗风姿,她也委实觉得自己已不堪配他。一时又气又恨,悲从中来,一甩袖子,竟是哭着风一般的跑了出去。

    元祐瘪了瘪嘴,看向脸色黑沉的哈萨尔。

    “太子殿下,不才在下斗胆替晋王拒婚,得罪了,敬你一杯?!”

    “小公爷的酒,本宫受不起。”哈萨尔冷哼一声,不理会元祐的示好,只是转头看向身后的阿纳日,冲她使了一个眼神,让她跟上乌仁公主,就不再言语。

    好好的一桩亲事,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任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遇到元祐这样的人,大晏的臣人都有些头痛,赵绵泽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休得放肆,还不给太子殿下陪罪?”

    “我陪了?他不要。我有什么法子?”元祐皮笑肉不笑。

    赵绵泽瞄他一眼,可责归责,元祐的身份实在特殊。他是赵绵泽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平素便浪荡惯了,连以前的洪泰皇帝都不怎么拘束他。个中理由很简单,他一个皇孙之尊被抱养出去,洪泰帝一直对他心里有愧疚。他自然也不好刚刚一登基,就拿元祐开刀。

    朝哈萨尔歉意的笑了笑,赵绵泽道:“元小公爷亦是玩笑惯了,太子殿下,多多海涵。”

    哈萨尔内心里,其实便不愿将乌仁潇潇许给赵樽。

    他自己就是一个男人,太清楚一个心里有旁的女人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子。如果把妹妹许配给他,无异于推入了火坑,哪里可得幸福?故而,他虽然恼恨元祐的用词歹毒,却也正好有了一个借口,顺着秆子往上爬。

    “贵国之人,看来都喜玩笑。”

    他这个回答,不热不冷。可拒绝之意,却很明显。

    赵绵泽被将了一军,看了元祐一眼,不好在此时再提结亲,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朕原本是看乌仁公主对晋王有意,这才想成人之美,即如此,此事容后再议吧。”

    说罢,他转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乌兰明珠,面上笑意清浅,“乌仁公主的性子极是率直,依朕看,非朕之十九皇叔降不住,属实是大好姻缘。哈哈。至于这位乌兰公主,观之温惠柔嘉,贞静守礼,若哈萨尔殿下没有异议,朕愿以一‘惠’字赐之,与朕为妃。”

    原本乌兰明珠随着哈萨尔出使南晏,便是要嫁给赵绵泽的。

    这是一件大晏与北狄两国都默认的事情。

    不过,赵绵泽此时册妃的举动,很明显是为了给元祐擦屁股。如此一来,虽然乌仁潇潇的事情让北狄伤了脸面,但赵绵泽直接给乌兰明珠封了妃,也算是一种示好。北狄使臣们的怒气下来了,哈萨尔目光一闪,谦逊地客套了两句,便认可了此事。

    “乌兰,还不向陛下谢恩。”

    乌兰明珠心里一跳,看了赵绵泽一眼,面色微微一红,羞涩地上前屈膝谢了恩,又端庄地退了回去,久久不敢抬头看他。

    来南晏之前,她想过无数次,赵绵泽这个人到底如何。可她仅仅知晓他年纪轻轻便执掌了大晏政权,是一个极厉害的男人。却从未没有想到,他不仅年轻,还生得这般俊俏,为人温文尔雅,温和得如同谪仙,一袭明黄的龙袍加身,坐在上方,为君者的气度,实非草原上那一些粗犷汉子可比。

    两个姐妹,配于叔侄两个,在后世来说有一些荒唐。可在时下,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尤其是皇室之中。册妃一事定下,无人觉得有何不妥。而且,虽然为赵樽的赐婚没有成事,但殿中之人的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底。

    乌仁潇潇提了要许给了晋王,其他人又如何有份?

    即便晋王不成,也成不了别人了。

    歌声再起,酒意渐回。

    众人各怀心事,各自惴惴。

    在这一场赐婚与客套的你来我往里,夏初七一直端着酒杯,却一口都没有喝,只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虽面色苍白,却不搭话,就好像谁做赵樽的晋王妃,谁做赵绵泽的嫔妃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于她而言,最坏的结果已经过去了。

    赵十九在阴山的死亡,才是一件令她抱憾终身的事情。

    当一个人承受过更重的心理压力都没有崩溃之后,其余的事,就都不是大事了。不论赵樽眼下如何,此时她的心底都是雀跃的、亢奋的、开心的。在一副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每一条神经都在欢欣鼓舞,都在重复一句话——只要他活着就好。

    只要他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只要他活着,他们的小十九就有爹了。

    只要他活着,就算他真的已经忘了她,把他们过去的一切情爱都抹灭得一干二净,她也有办法把他的脑子给拧回来。

    噙着笑,她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让赵绵泽越发看不透。想起她那一次昏厥之时,嘴里一声又一声的“赵十九”,想起她为了他做得那种种痴心之事,他无法猜测她的淡然到底由何而来。

    看她一眼,他为她夹了菜,“多吃一点。”

    夏初七莞尔,面色平和,“好。”

    这样的她,令赵绵泽怔了怔,目光微凝。她却凑了过去,认真地笑了一笑,用低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与你的账,回头与你细算。”

    赵绵泽一愣,看向她如晨光初绽一般的脸,心中酸涩。

    “你要怎样算?”

    夏初七展颜一笑,“你会知道的,我不会要你好过。”

    她这般直言不讳的说出来,赵绵泽一点也不意外。而在这个世上,能够有胆子坦白威胁一个皇帝的人,除了她,还真是找不出旁人来。

    赵绵泽笑了,“小七,只要你在身边,我都觉得好过。”

    夏初七轻呵一声,眼晴是一种鄙夷的光芒。

    “这样不要脸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不要脸”三字太狠了。赵绵泽长了这样大,就从来无人敢当着面儿的这样说他。心脏狠狠一抽,他面色一变,看了她片刻,仍是不动声色。或者说,他不愿意让人看出来他与她之间的不融洽。

    他轻轻一笑,“这世上之事,有哪一件是要脸的,哪一件又不是要脸的?夏楚,我知你恨我隐瞒你,可你也看见了,他想不起你来了,我只是不想你伤心而已。他如今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又何苦再为了他与我闹下去?我们两个好好的,不成吗?”

    夏初七眸底里,火苗乱蹿,“成,怎么不成?”

    两个人低头耳语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像是极为亲密,谁又能晓得他俩打的什么肚腹官司?赵樽漫不经心的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拂了拂袍子,并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一人起身往外走去。

    “爷……”

    郑二宝一直侍立在门口。

    从见到赵樽的第一眼,他的眼圈一直是红的。

    可先前没有机会,如今见他终于走了过来,他瞅准时机便跟了上去,还像往常在晋王府一样,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小意的讨好他,“爷,奴才想死你了,你总算回来了……”

    赵樽默然回头,冷冷看他,“远点。”

    “爷……”

    “滚!不要跟着本王。”

    “你,你连奴才也不识得了?”

    郑二宝委屈到了极点,红着眼看他。可赵樽并不回答,衣袂猎猎,径直远去。郑二宝脚下一顿,观察着他的表情,吸了吸鼻子,为了避免落下泪来,赶紧大袖掩脸,背过身去,面向着墙壁趴下,呜呜哭了起来。

    ~

    殿中不时有人离席,来来去去,剩下的人依旧觥筹交错,共赴一场繁华的夜宴,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歌舞声色里。故而,赵樽的离开,似乎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夏初七坐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瞄一眼那个空掉的位置,她看了赵绵泽一眼,轻轻一笑。

    “我去更衣,陛下慢用。”

    赵绵泽看她一眼,目光微深,“小心些,天暗,路滑。”

    轻“嗯”一声,夏初七不以为意的噙着笑容离去了。赵绵泽面不改变,灌入一杯酒,继续与众臣说着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侍在门口的阿记。

    ~

    夜宴的歌声还在耳边,出了麟德殿,外面便寂静了几分,宫灯昏暗,天上的星辰似是羞了眼,忽闪忽闪的挂着朦胧的光线。夏初七拖着一袭长长的裙裾,只领了晴岚一个人出殿,行入了为大宴准备的休息室。

    时人用词讲究,所谓“更衣”,便是去方便,上厕所。夏初七领了晴岚进去,外间的几个宫女赶紧迎了过来,抬起屏风为她遮羞。

    晴岚挥退宫女,轻轻牵起她的裙摆,要侍候她方便。

    她却看了晴岚一眼,眼神凉凉地瞄向休息室的窗台。

    “晴岚……我要去见他。”

    晴岚微微一愣,“宫中人杂,怕是不妥。”

    夏初七摇头,憋了许久的声音,微微喑哑,“我不能再等,再等下去,我就要疯了。我必须要见到他,听他说话。马上,立刻!晴岚,你听我说,你在这里等着,一旦有人来问,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想小憩一会,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晴岚抿紧了嘴唇,觉得这事有些风险,可看着她一双坚定得几近赤红的眸色,终是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抽开插梢,推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入内,夏初七深吸了一口气,给了她一个“拜托”的眼神儿,然后看向外面的夜色,由晴岚扶着手臂,从小小的窗台翻了出去。

    夜色深浓,麟德殿的酒香合着花香,扑入鼻端。

    夏初七步子极慢,出了麟德殿,她小心翼翼地往离此不远的燕归湖而去。这一座麟德殿是为宫中大宴和接待国外使臣使用的,除去宏大巍峨的大殿之外,有很大一片供人赏景林园,其中便有一个燕归湖。

    月影下,似无风。

    她一人走着,身边花影重重。

    脑中里,各种交杂的前尘往事,忆来忆去,不由紧张。

    她不知赵樽出来了会去哪里,但她知道他还未离席,因为那不合规矩,他一定只是出来走一走。先前在国宴上,她没有给赵绵泽难堪,那是为了她的小十九,为了她与赵樽的生命安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够把赵绵泽逼到极点,关键时候,还得先顺着他,等出了宫,再图后计。

    如今背了人,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她一定要见到赵十九,一定。

    林间草木深深,灯火越来越暗。

    她穿花入道,凭着直觉走了好长一段路,林子里越来越暗,她围着湖边走了好久,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更不要说赵十九了。她猜测赵樽可能没有来这个地方,蹙了蹙眉头,正准备调头换一条道去找时,隐隐的,边上错落的一丛竹林里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音。

    男子的粗声喘气混合着女子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声音,不必多想,她就知道是怎么回来了。

    静静的,她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在宫中,正在举行大宴……

    会在这里来办事的人,除了是“偷情”,不可能会是其他。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那两道声音太过模糊,她听不清楚。走?还是留?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甚至于……她心底里有一丝隐隐的害怕,害怕那个男人会是赵十九。

    拢了拢衣裳,她咽了一口唾沫……

    只听得那个男人突然重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消魂的颤抖。

    “可还受得?嗯?”

    声音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她惊了一下,差一点叫出来。可仔细一想,又有点想不起到底是谁。没有听见那女人回答,除了她一下比一下更为娇媚的呻吟之外,风声里,再无其他。

    在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都会有一些变调。她分辩了一会儿,为了安全起见,终是退了两步,想要避回去。可后退的时候,却一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竹桩,绊住长裙,差一点倒下。

    几乎条件反射的,她低低“呀”了一声。

    “谁!?”

    竹林里,那个男人低喝一声,先前的暧昧声戛然而止,一道寒光几乎霎时便从林中蹿了出来。

    夏初七心里一紧,暗暗“啐”了一声,直叫一声倒霉,正准备转头就跑。电光火石之间,斜刺里一个身影突地掠来,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就势一抱,她便离地而起,身不由己的与他双双滚入边上一个竹林掩藏的锦癸花圃里。

    想到小十九,她落地里,紧张的抱住了小腹。

    可那人却没有让她摔在地上,直接把她按在了怀里。

    她惊惧了一瞬,手心下意识地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刚想出声儿,耳朵边上“嗖”的一声,她一抬头,只见数支暗器似的短箭从她的头顶上方掠了过去。

    好险……

    好一点,她就被射中了。

    猛一抬头,她看着他,“赵……”

    “闭嘴!”她掌心里金属的硬度和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定定看着他再不出声,他的身上很凉,像吹了一会凉风,那呼吸直入心底,即便是在这般危险的时刻,也令她觉得安心。

    外面一个沉沉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应当是竹林里那人。

    她紧张地屏紧了呼吸,抓牢了他的手。

    他没有动,稳稳地把她抱在胸前。很紧,却不动声色。

    前几天的暴雨,在竹丛里积了水。

    一滴水,从竹叶下落下,滴在她的脖子里,有些凉,她避了避,低下头去,脸儿埋在他的肩窝里,紧紧地贴着,深深的呼吸着,抱紧他,一动不动。隔着彼此薄薄的春衫,她清楚的听见他狂热的心跳,还有他身上坚硬的肌理在呼吸间散发出来的热度。那是一种熟悉得令她晕眩,令她恨不得与他一同去翻天覆地的力量。

    “赵十九……”

    ------题外话------

    有一句话要说哈,希望妹子们不要自动带入一些言情小说中“皇帝就是个x,分分钟拿下他”的环境模式。觉得敌人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如若不能理解,大家可以参照一下我们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我知道大家一定都看过不少主角天下无敌光环闪闪的牛文,但这个真不是这样。医妃中当然也有夸张的情节,可二锦还是喜欢写得稍稍实际一点——么么哒。

    ~

    鸣谢:

    新增榜眼君【zqy272020096】。

    新增探花郎【锦宫阿姐的阿喵、锦宫晨曦、15353602611、锦宫香贵妃、锦宫小妖精】

    新增会元【二锦的大bra、15604867032】(又一个丧心病狂的名字,不忍直视啊!有没有?)

第198章 爱恨纠缠

    “别出声——”

    不等她说完,赵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他手上的劲很大,像是恨不得勒死她,一看便知是心里有气。

    她摇头,无辜地瞪大一双眼睛看向他。

    竹林里的光线,实在太暗。

    她看不清他,除了风吹竹影,什么也看不清。

    以至于,她也分辨不清他表情的喜怒,不知他见到自己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外面的脚步声很沉重,每一下,都似乎敲在心上。想到会被人发现,她血液逆蹿,揽紧了他,不知是亢奋,还是紧张。

    他静静的,还不待她反应,突地抱住她又一次翻转了身子,二人一同滚入了锦葵花圃的深处,与上次一样,他没有压她,仍是稳稳托住她在身上。

    想到小十九,她想了一跳,低低喘一声,回头一看,只见浓重的竹影下,就在他二人先前躺过的地方,有两只寒光闪闪的小箭,急急射入花地里。

    靠!好险!

    湿了几天的地,潮湿一片。

    趴在他身上,她只觉他的目光凉气森森。

    竹林外面的那个人,要杀他们灭口。但是,他由始至终都不敢出声。

    而他两个躲在竹丛中的锦葵花圃里,也不敢出声。

    这样的情形,很是诡异。

    他们不能让对方瞧见,对方似乎也不想让他们瞧见,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僵持之中,双方都不想面对面过招,可对方手上有武器,他们却没有,明显比较吃亏。

    “喂……”

    夏初七话未说完,又一次被赵樽捂紧了嘴巴。

    她郁卒地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他先放开她,或是不要管他。可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看懂没有,一张冷寂的脸掩在幽深的阴影里,无半分情绪,更是不与她说一句话。

    她弯了弯眼,目光狡黠的一闪。

    突地,她邪恶地伸出舌头,舔一下他的手心。

    揽住她的男人,像被雷电劈中,扭头定定看她,整个人登时僵硬了。

    她满眼都是笑意,又一次伸舌袭击他的手心。

    这一回,她刚刚贴上去,他就飞快地缩回了手,警告地看她一眼。

    “别闹!”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无声出口,低得不能再低。

    可她却是听见了,乖顺地点点头,不再闹他,但双手再次圈紧他的腰,将头偎入他温暖的胸前,小鸟依人似的蹭了蹭。

    他身子一直僵硬着,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抗拒。她心里倏地笑开,一点危险的意识都没有了。

    大抵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有赵十九在身边,管它前面是悬崖峭壁还是万丈深渊,她一点都不害怕。即便身处步步陷阱的皇宫,即便下一秒有可能就是死亡,她也能笑着去死。

    锦葵花圃被一簇簇茂盛的竹林围着,光线暗得只能听见一下又一下的脚步。

    近了,更近了。近得似乎都能听见那人浅浅的呼吸。

    黑暗里,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竹林的边上。背着光,他融在黑暗里,看不清样子和衣着,只隐隐可见此人个头还算高大……

    半夜偷欢,这人到底是谁?

    夏初七心脏一紧,好奇心爆了棚,可对方根本也不给他们看清的机会,扬起了手上的武器,便瞄准了他们。

    电光火石之间,赵樽双手一松,放下她,狼一般疾掠出去。

    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反扑这样快,只一怔,在一声铁器交缠的“铿”声里,那人吃痛的低低“嘶”了一声。

    只一个回合,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认出了赵樽,像是受了极度的惊吓一般,不再与他交手,飞快地掠了出去。转瞬间,他没入了竹丛,再没了影子。

    竹丛的暗影里,只剩他二人。

    赵樽没有去追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越过夏初七,走向了锦葵花圃,弯腰捡起插在泥地里的一支羽箭来,细细的端详。

    那是一只三翼形的箭簇,箭身轻薄,箭尾有一条细细的尾巴,最明显的特点是有一道“放血槽”。但是,这种羽箭广泛应用于大晏军中,很常见,不算什么稀罕之物。

    “做贼的人,也怕贼。还没开打,就跑了?”夏初七见赵樽怔在原地不语,理了理身上裙衫,低低顽笑一句,慢慢走过去,瞄他一眼,轻轻问。

    “认出来是谁了吗?”

    赵樽唇线抿紧,仍是没有回答,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夏初七微诧一瞬,又近了一些,想要去抱他。

    可她的手刚触上去,身子突地一震。

    她看不清他,却摸到一手湿热的鲜血。

    这伤应当是先前他护着她滚入锦葵花圃时,被偷袭的羽箭擦到的,血液从他身上的黑袍里渗了出来,染在她的手上,那感觉令她心里狠窒,登时拔高了声音。

    “赵十九,你受伤了?”

    飞快地摁住他的伤处,她把他往外拉。

    “走,找个有光的地方,我给你瞧瞧。”

    她的样子急切得紧,赵樽却木雕一般一动不动,缓缓偏过头来,看着她一身的宽袖轻罗和微微散乱的髻发,目光一眯,淡然地抽回手,语气从容而冷漠。

    “皇后娘娘,男女有别,还请自重。”

    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疏离声音,凉得如夜风惊魂,吓得夏初七手脚都软了,差一点喷出一口老血。

    定定地看着他,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沉吟了好半晌,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赵十九心里别扭了?!

    她知,他的性子和思想与她不一样。他是一个受孔孟之道教育出来的迂腐男人,与她在后世接受的观念不同。想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了,她却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成了大晏的皇后。而且,他还亲眼看见她与赵绵泽那般入殿,他的心里能好受么?以他傲娇高冷的性子,别扭一下也是正常的。

    夏初七自顾自地想着,眼睛半眯,一步一步走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晋王爷,你唤我什么?”

    “皇后娘娘。难道不对?”他答,声音平淡。

    “赵十九,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会收拾你?”

    “……”

    赵樽看着她,竹影下颀长的影子,桀骜而冷漠。

    “不说话是吧?你猜,我在想什么?”她笑问,再近了一步。

    夜暗,风清,人冷冷的。

    他低着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夏初七心脏怦怦直跳,似笑非笑。

    “我在想,要不要打你!”

    由着她一步步欺近,赵樽目光深不见底,抿紧的唇线,刻满了一副雍容的高深莫测之态,仍是不理会她。

    夏初七是习惯他这样子的,倒也不以为然,低低一笑,猛地撑在他的胸前,恶狠狠推了他一下,力气用得极大。

    他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野蛮的举动,收势不住,后退一步,低喝一声,“你在做甚?”

    夏初七委屈地咬了咬唇,又高仰着头,黑眸深深看他,不肯服软。对视片刻,见他还那冷漠的模样儿,她像是突然间就怒上心头,一个猛子冲过去,狠狠抱住他的腰身,头一偏,二话不说就咬在他的胳膊上。

    “咬死你!”

    他僵硬着身子,不动弹。

    她咬得极狠,嘴里还含含糊糊的低骂。

    “还敢不敢讽刺我?再多说一句,我换个地儿咬!”

    赵樽眉心狠狠蹙起,低头了她一眼,手臂抬了起来,像是要抱她,可掌心就要落在她腰上那一瞬,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牵了牵唇角,不轻不重地将她推开,淡淡看着她,出口仍是那一句,只是声音略略喑哑。

    “娘娘,为免彼此难堪,还请注意身份。”

    一句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静夜里,他的衣袍带出一袭夜风凉凉。

    四月,正是锦葵花盛开的季节,被压折的花苞里,吐出淡淡的清甜香气,随了一阵微风荡漾在鼻间。雨后,轻寒,花香,别后重逢,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形?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突地咬牙切齿。

    “赵樽,你给我站住!”

    那挺拔的背影定住了,伫足在原地。

    可他站是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夏初七看住他,慢慢走过去,步子迈得极慢。走到他的背后处,她站了一瞬,像是犹豫了一下,才紧紧圈住他的腰,将头贴上去,搁在他的背上。

    “爷,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天下这般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我知道你很难,但我想你,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句话她说得极低,极慢,几句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骄傲,一串眼泪带着数月的刻骨相思,疯狂的飙出来,湿透了赵樽的脊背。

    这个时节,他身上的衣襟不厚,她的泪水就这般浸在他背上的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

    他没有说话,迟疑片刻,低下头,解开她圈在腰间的柔软的手,回头看着她,一双幽深冷冽的眸子,在黑暗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我不识得你。”

    夏初七见鬼一般抬头,看住他的眼。

    还是同样的一双眼睛,在回光返照楼里,这一双眼曾经专注地看着她起誓,他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他也曾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要“以血代酒,当作合卺”与她做夫妻。

    此刻还是这一双眼,却是这般的冷漠,冷漠得似是没有半分情感。不是别扭,不是生气,更不像是在吃醋……

    她微微一震,恨声起,“那你先前为何救我?”

    他冷冷道:“换了别人,本王一样会救。”

    “放屁!”夏初七没好气地瞪他,再无半分形象。或说,在赵十九面前,她就从来没有过端庄的时候。一咬牙,她拽了他一把,语气极不友善。

    “行,十九爷悲天悯人,见人都会救。可救就救了,你为什么要抱我?还抱得那样紧,为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着我?你是不是还要说,换了别人,你也一样要抱?也要舍身相护?”

    他低笑一声,语气如霜,极是迫人,“娘娘想得太多,心思太重,那只是本王情急之下的权宜之策。让你误会,抱歉!”

    说着他又要走,夏初七却拽住他不放,紧紧拉住他的袖子,“赵十九,这里没有旁人,你给我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好,或者你点一下头。你没有忘记我的,对不对?”

    看着他隐在黑暗里的面孔,夏初七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愤怒,像是在哀求。可他的面孔却一如既往的冷漠,狠狠地甩开她的手,一句话都懒得再说。

    他这样的反应,激得夏初七身子一颤,怒火迅速蹿入脑子炸开了思维。

    从阴山始,她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那一座雄伟壮观的皇陵,曾经见证过他们那般庄重的誓言。这些东西,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你根本就没忘,你在撒谎!”她根本不信。

    “信不信由你!”赵樽冷冷看她,退开半步,衣袍微微一拂,“皇后娘娘,若是本王先前真有得罪之处,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若是皇后娘娘想与本王有什么……”

    拖曳着嗓音,他似是嫌弃的一笑,凉凉的语气,略带了一丝嘲意:“容本王失礼了。娘娘虽美,却不是我的心头好。”

    他贬损玩笑的话,夏初七不是第一回听见,比这个更损的都曾听过。以前两个人相好之时,从来就没有缺少过斗嘴这一项。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赵樽占尽上风,但她也从未因此气恼过他。

    到不是说她心大不在意,而是她很清楚那只是赵十九似的幽默,往往她气极了,打他几拳完事。

    但这一回不同,他以前损她是说她“丑”的,这一回,他却说她“美”。与漠北的时候相比,今日精心装扮过的夏初七确实不知美了多少倍,肌滑肤细,眉眼精致,纤巧姣美,即便在这个暗不见天光的地方,也是香风阵阵,惹人遐思。然而,这一声“娘娘虽美”的褒赞,她听上去却刺耳之极。

    “你再这般……我就要生气了?”她咬唇,低低道,“你晓得的,我生起气来,你可是哄不好的。”

    赵樽尚未回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快,快点找——”

    “你们几个,去那边。”

    “你,跟我走——”

    “去,那个竹林里找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离先前那个“偷欢之人”离开,也不过转瞬之间的功夫。

    怎么这样多的禁军涌过来?

    看来事情,不简单。

    夏初七心里翻江倒海的想着,莫不是赵绵泽打定主意连脸都不要了,自己搞出来的这一出?

    若是她今日与赵樽相认,被他们当场抓住,任何一个罪名都会让赵樽吃不了兜着走。这么说来,这件事也许原本就赵绵泽为赵樽安排的一个圈套。赵樽假失忆,他就真陷阱。他给赵樽放了一个香饵,正是她自己。他知道她来找赵樽,故意让他钻入这个圈套里。

    而那两个“偷欢之人”,是赵绵泽安排大肆搜宫的“借口”,还是另外一对中了赵绵泽“套中之套”的人?

    怪不得赵樽不敢与她相认。

    他们的身边,到底有多少眼线?

    夏初七意识到这些,心里一窒,还来不及思考,赵樽的胳膊已经伸了过来,他再一次抱住她的腰,压低了声音。

    “走!”

    外面涌来的禁军很多,他们的样子正是在搜查什么。三五成群,手持刀戟,气势汹汹地四处翻找着,不过瞬间,便有人举着火把往竹林里来了。

    在那一刹的火光下,夏初七看清了赵樽的脸。

    很冷,很冷,只一瞬,除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还有一抹仇恨的火苗顷刻滑过,不留一丝痕迹。

    她一怔,他已抱着她闪出竹林,往反方向而去。他脚步极快,仿若生风,却沉稳有力,并无半分慌乱之态。

    禁军的速度哪里比得上他?

    即便抱了一个人,赵樽也走得很快。夏初七扣紧他的脖子,只听见耳边“唰唰唰”作响,一阵衣料与树丛花丛的摩擦声后,几个闪身,他便已经将她带入燕归湖边上一块巨型的假山石后面。

    他放下她来,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等我离开再走。”

    “还说不认识?”她拽住他的袖。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只是为了自己。这样与你在一起,若是被人瞧见,怎么也说不清了。”

    “好,你走吧。”夏初七慢开手,抿紧了唇角。他迟疑了一瞬,看着她还未说话,假山石的外面,又是一阵禁军急匆匆的脚步声。

    “快一点,围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

    赵樽探出去的身子,缩了回来,眉头紧锁。

    “你说,他们是在找那两个人,还是本来就在找我们?真是一场好戏呀!”夏初七猜测的轻笑道,赵樽锁着眉,却没有回答她。

    她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

    夏初七不再与他讨论,只是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近乎贪婪。可他却不看她,一双冷漠的眸子,森寒无波,气度一如既往的尊贵无双。

    隔了三个月,赵十九还是赵十九。

    可如今的赵十九,又不太像赵十九。

    他身上少了一些什么,又多了一些什么?

    也许他与她,都是一样。

    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如何还能保初心?夏初七静静的想着,看着他笼上一层阴影的冷冽面孔,突地慢慢伸手过去,扳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

    “赵十九……”

    她低低的唤,他却没有回答,眉心冷蹙。

    她轻轻一笑,似是不以为意,目光柔柔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指抬起,抚上他的脸,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猛地,她用力一把钩住他的脖子拉过来,“哧”了一声“王八蛋!”,便迅速地搂住他推出去,像一个欺男霸女的女土匪似的,直接把他推靠在巨石上。

    “小心!”他压着嗓子,语气有恼意。

    她咬着的牙松开,微微一怔。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不仅没有抗拒她的推搡,还在她踩到裙裾差一点绊倒时,慌忙地拉扯了她一把,稳稳掌住了她。

    他是担心她的。

    她凉下去的心脏,又燃起熊熊的烈火。

    她能理解,这件事很难怪他。毕竟在时下的男人来看,她这样的行为太过惊世骇俗。一时半会,赵十九恐怕真的消化不少,很难原谅她。

    她莞尔一笑,就势欺近,攀着他的胳膊,在他身上闻了闻,嗅着他一身淡淡的幽香,掌心轻轻放在他的心脏处,像一只调皮的小野猫似的,吐气如兰。

    “好吧,不认识就不认识。可是,王爷,你说我不是你的心头好。但你却是我的心头好,这怎么办?”

    媚媚一笑,她见他黑了脸,又是轻轻问:“这样好了。要么你让我也成为你的心头好,要么,你就容许我帮你回忆一下,如何?”

    “不要闹!”他抓开她的手,语气冷淡,一双幽暗的眸子,掩在暗夜里,沉得她分辨不出怒气的真假。

    外面时不时有禁军的脚步声,夏初七却像是不太在意,笑了笑,更加靠近了他,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了他的身上。

    “我哪有在闹?你不是忘记我了吗?我只是要帮你好好回忆——”

    “你……”她的身子温热如火,他的心跳如同雷击,原本想要加重的语气,终是说不出口。软下了嗓子,他的声音游离一般,似是想要换一个话题。

    “本王当真欠过你银子?”

    “……”夏初七看着他的眼,双眼倏地一红,“是。”

    “多少?”

    “很多,很多。”

    “很多是多少?”

    “是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那么多。”

    “……”

    他一双深幽的眸子沉了又沉,忍不住叹息一声,像是无奈,“回头你开个数给我。我会还你。”

    “不!谈钱,多伤情啦?”她笑嘻嘻的说着,贴住他的身子,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猫儿似的轻轻蹭他,“放心,我会让你自己想起来的,想起你到底欠我多少。”说罢她一只软柔的手探入他的衣袍。

    他如遭雷击,身子顿时僵住。

    那一只手,蛇一样缠住他。而她的嘴唇,却是蛇的信子,低低吐出一串幽浅的呼吸,踮着一只脚尖攀在他的身上,另一只脚的膝盖抬起,一点一点蹭他。手则从他的腰,一路向上,到了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嘴就凑过来,落在他的喉结,一口含上,辗转吸吮。

    “怎样?王爷,想起来没有?”

    他目光沉沉,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

    一动也不会动,呼吸急促,声音发哑。

    “放手……”

    “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她朝他一笑。

    赵樽呼吸重了重,目光深深地盯住她,那模样像是恨不得咬死她。可他想要避开,想要挣扎,却又挣扎不了。他拿她向来是没有法子的,身体被她掌制住,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无法再清醒,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似乎都由着她来决定。

    “赵十九,我是谁?”

    她笑问,声音很低,像一只妖精。

    “本王说了,不识得你。”他凝视她,有些恼意,一双深邃的锐眸,像是赤红的火焰在烧。

    “还不识得?那行,再来。我一定会让你认识我的。”她低低的笑,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样子,心脏亦是跳得飞快。

    她想,她是疯了,外面的人到处在搜查,想要找到他二人“有染”的证据,她却与他躲在这巨石背后这般缠蜷。

    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越是害怕,越是亢奋。

    因为,比起他“不认识”她的结果来,死真的不可怕。

    赵樽感受着她的手,狠狠蹙着眉头。

    “你再放肆,我……”

    “你怎样?”夏初七挑眉,“宰了我?”

    “……”

    “不要生气了,好好爱我。”

    他目光暗灼,看不清她的脸,可大脑里却可以清晰的描摹她的模样。她调皮时,她搞怪时,她生气时,她怒吼时,她动情时,她半开着唇儿似痛苦似欢娱地喊出他的名字时……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表情,在他的脑子里回旋,回光返照楼里二人放肆的狂欢三日,也深深地刻入了骨子里。

    他看定她,喉咙像被人堵住。

    “嗯?你想对我说什么?”她轻轻的笑着,不遗余力地侍弄他,温热的呼吸几乎与他融在一起,一张脸儿就搁在他肩窝里,身子蛇一样的缠住他,吻他的脖子,吻他的喉结,吻他的下巴,吻他的面颊,可就是不吻他的唇。就像是在存心戏弄一般,在这一片假山巨石的阴影里,在这一个火光照不见的地方,她耐心极好地撩逗他。

    吻与咬,很近,很软,每一下的呼吸都似要融入他的骨髓,他每每想要避开,都被她霸道的圈住,一只邪恶的小手,两片邪恶的嘴唇,一道带着游离的微颤声音。

    “现在呢?想起来没有?”

    他的呼吸很重,开不了口。

    “这里,还有这里,都没有想起来?”

    听着他越发粗急的呼吸,夏初七低笑一声,软软的唇咬在他的下巴上,就那般贴着他,一点点熨帖着,并不继续,似是只想要唤起他最原始的感官记忆。

    一团火变成两团火,在二人之间越燃越旺。

    她感觉得到他的身子在微微战栗,粗浊的喘声一直压抑在喉间,如同一只野兽在低喃。

    像是畅快,又像要挣扎。

    一双点燃了暗火的眼,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喑哑的声音里,略略有一丝叹息。

    “你不要命了?”

    “我不怕死的。”她听得来他的语气,心里一酸,在一阵阵禁军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里,一双手死死地搂紧他的脖子,将额头紧抵在他的下巴上,声音清浅,呼吸却滚烫。

    “赵十九,我知你顾惜我,怕我受到伤害。但是,我真的不怕死的。在阴山我没怕过,在这里更不会怕,你等着我,我一定能办法出宫。我们两个,远走高飞,好不好?”

    他战栗未退,喉结一阵滑动,呼吸急促地盯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她拥紧了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喟叹一声,原本一直扣着她肩膀的手终于勒紧了她的后腰,死死搂住她,声音喑哑不已。

    “你这个妖精。”

    她双眼水汪汪看看他,回抱过去,吻他。

    “我只是你的妖精。”

    他身子微微一僵,喉咙咕哝一声。

    “阿七,你这是要逼死我?”

    一声久违的“阿七”,让夏初七心脏狂跳不已。可她还没有弄明白他所谓的“逼死”是何意,那个说快要被她逼死的家伙,脑袋便压了下来,像是一个前世今生盼了许久的缠绵,他的嘴咬住她,死死咬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整个的吞入腹中,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情潮,如席卷一切的海潮,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收场。

    “赵十九……”

    “嗯?”他的呼吸极重。

    “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么?”

    他恶狠狠啃她,喘着气道:“你不是做皇后了,不是与他在一起了?就好好做你的皇后吧,又何必来招惹我?”

    “就招惹你,我气死你!”

    夏初七拽住他的肩膀,与他吻在一处,心脏怦怦乱跳了几下,一个“死”字吼出去,她突地又害怕起来。

    这种话怎能乱说?

    突然的,在他深深的拥吻里,她慌乱不已,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让他感受小十九的存在,低低喘气道:“赵十九,明明就是你招惹的我……”

    她含糊的说着,他微微一怔,没有意外,也没有抽回手,更没有回答她,只是以更大的力量吻她,那渴望了许久,克制了许久的情动,纠缠得二人喘急声声。

    这时,巨石的另外一边突地传来一个低低的咳嗽。

    “晋王殿下,楚七……”

    那人的声音很小,蚊子一般咬着出口,夏初七听得浑身一惊,几乎霎时便臊红了脸。前一刻,她在听人家偷欢。这一刻,他们被人家给偷听了。

    而且那个人还是乌仁潇潇。

    大概她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出声提醒的。

    夏初七看了赵樽一眼,双颊滚烫。

    “公主也在这?”

    乌仁潇潇没有了声音,赵樽低低沉了声。

    “出来!”

    听得他的话,乌仁潇潇“哦”了一声,束着双手绕到了他们的面前,不敢抬起眼睛,只垂着头小声道,“是我先在这里的……你们来了,然后在说事……我不好意思开口……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夏初七轻咳了一下,过去抱了抱她。

    “没事,是我们……不好意思了。”

    “没……咳!”

    这样的场面,赵樽看上去无所谓,可夏初七与乌仁潇潇却是尴尬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大作,人声鼎沸,禁军杂乱的脚步声比先一次更急了,一个人大声的吆喝。

    “给本王围起来,搜!”

    乌仁潇潇看了一眼他俩,紧张的搓了搓手,“先前我以为他们是在找我,这才躲起来的。如今看来……楚七,他们是不是在找你?要是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怕是不好……”

    夏初七目光一暗,紧紧攥住了赵樽的手。

    一阵刀剑出鞘的金铁碰撞声,听得人的心底里发凉,她虽说自己不怕死,可却怕赵樽再出事。面色微微一变,她抬头看向赵樽。

    “来不及了……”

    “你要做什么?!”赵樽一怔,想要伸手过来抓她。

    可她原本就站在乌仁潇潇的身边,见状往她的身后一躲,赵樽顿住收住手。她不再说话,深深看了一眼赵樽,眉梢一扬,不等他反应,猛地往一丈之外的燕归湖跑去,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决绝地钻入了湖里。

    赵樽身子僵住,“阿七……”

    低低的两个字,压在了他的喉间。

    他目光看向燕归湖的湖面,紧紧的攥拳。

    ~

    火光映亮了假山巨石,一群禁军齐齐站立,刀剑在火把下泛着寒光。他们整齐的列队围住了这一处,看着赵樽领了乌仁潇潇从走出来时,一个个纷纷退步,如临大敌一般,眸底满是恐惧。

    金川门的事情,让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怕”字。

    看见晋王,每个人都竖汗毛。

    禁军为首之人,正是肃王赵楷。

    他一身整齐的甲胄,看一眼赵樽,似是有些意外他身边的人竟然是乌仁潇潇,微微挑了挑眉头,目光闪了闪,笑了。

    “十九弟为何会与乌仁公主在这里?”

    “本王的事与你何干?你是谁?”赵樽语气冷鸷,眉目之间满是讥讽,衣袍猎猎间,双目灼火,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恼意和肃杀之气。

    赵楷笑道:“老十九,我是你六哥。”

    冷冷瞄他一眼,赵樽冷哼,不置可否。

    对于他的冷漠,赵楷似乎早已习惯,自顾自回答道:“先前接到禀报,说有人在宫中大行淫亵之事,我这才过来搜查……”顿一下,他目光盯住赵樽,又笑道:“人未找到,又听说皇后娘娘中途离席更衣,不见了人。陛下怕娘娘有什么闪失,这才派我等四处寻人。没有想到,却是碰见十九弟与公主在此,打扰了!”

    赵樽勾了勾唇,凝视他,目光寒意凛冽。

    “知道打扰,还不滚?”

    大家都是亲王之尊,他这般的语气确实有些狂妄。可在赵楷看来,这才是正常的赵十九。想当年他得宠时,在宫中简直就是一个小霸王,太子爷都不拿他如何,更何况他一个庶出的皇子?

    他挪开了眼,不与赵樽对视,眸光微微闪烁。

    “敢问十九弟,可有看见皇后娘娘?”

    “你说呢?”赵樽反问,冷冷走近一步,“你不是前来捉奸的吗?没有看见本王与皇后的奸情,是不是很失望?”

    赵楷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直接,迎上他漫不经心的脸,尴尬一瞬,低低轻笑,“为兄奉命寻人而已。十九弟这话,从何说起?谁敢怀疑你与皇后有奸情?”

    赵樽冷笑一声,目光一沉,突地抬手击向他的胸口,这一掌,其势凛冽如风,速度极快,令人防不盛防。赵楷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条件反射地抬手相迎。

    几个回合下来,赵樽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竟是主动收了手,冷冷一掀唇角,抱拳道:“听人说六哥武术骑射,皆是一绝。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讨教了几招,六哥,得罪了。”

    赵楷踉跄两步,被他揍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隐隐有腥膻之气直往上涌。原本要要发作,听他这样解释,又不得不硬生生压住怒火,情绪不稳地回他。

    “十九弟说笑了,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才是大晏战神,为兄哪敢在您的面前,班门弄斧?”目光凉了凉,他站直了身子,又笑,“既然十九弟没有见过皇后,那为兄告辞。你与公主……继续。呵呵。”

    说罢他挥了挥手,“给本王继续搜!”

    一群人来时快,去时更快。

    不过转瞬,就消失了声音。

    “你,你没事吧?”乌仁潇潇看了赵樽一眼,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赵樽没有回答,朝她点点头,往湖边走了两步,又调过头来,礼数周全的道。

    “多谢!”

    又是一次,他向她道谢。

    乌仁潇潇愣了愣,释然的一笑,“楚七很有本事,她不会有事的,你先行回席吧,我去湖边看看她……你就不要去了,免得招人非议。”说罢她不等赵樽开口,径直往湖边跑了过去。

    赵樽静静的看着她,傲然而立。

    片刻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支在锦葵花圃里捡到的羽箭,狠狠攥紧在手里,一张俊脸沉入了月光之中。突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将羽箭掷了出去,击中湖岸一株夜合花的枝条。

    下垂的花朵,片片飞落,在晚风里颤抖。

第199章 这是一个令人喜欢的标题。

    乌仁潇潇从假山石后跑向燕归湖边,心跳还没有办法平息下来,一张小脸烫得能煮鸡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撞见赵樽与楚七,还是那样激情的一幕。

    赵樽在她的脑子里,向来是一个刻板冷漠、强势内敛的男人。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有情绪、也都会有软弱的时候,可赵樽真没有。

    从哈拉和林到应天府,一路南下,有血腥、有厮杀,她从未见他向任何人、任何事情服过软。这个男人,向来都是站着的、高傲的、永远不会屈服的。

    可在楚七面前,他屈服了。他打定的主意、他想要维护的骄傲、甚至于他心里纠结的尴尬身份,在楚七的面前,瞬间就崩塌。他那样高远自傲的一个男人,竟是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只需要她几句轻言软语,他便举手投降。

    她知道赵樽喜欢楚七。可她从来没有亲见过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喜欢。一场意外的邂逅,一份浓烈的情感,一出你侬我侬的疯狂景象,震惊得她心脏久久颤抖不停,想到他近乎呻吟般吐出一句“阿七,你这是要逼死我?”,她的脑子里一阵恍惚。

    很难过,很酸楚,无法言状的堵心,亲眼看见他们那般的亲密,令她的小世界有一些崩溃。

    既是为他们,也是为自己。

    他们是两情相悦不能在一处。

    她是一个人心生爱慕无可倾诉。

    沿着湖边走着,她默默地为自己悲哀着,瞅了又瞅,可湖里连一个气泡都没有,更别说人。

    “楚七?”

    她低低的喊,没有人回答她。

    呆了一瞬,她默默坐在了湖边的一块花岗岩石上,扯下裙子,低下判断,将脑袋埋在了裙子里,双肩缩成了一团。

    她不担心楚七会出事。她那样自负的一个人,敢下水,自然会有把握。她只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可怜楚七,也可怜自己,可怜得想要大哭一场。

    “这是想要投湖自尽又没胆子?用不用小爷推你一把?”背后,突然传出一声低低的讥笑。

    熟悉的嘲弄声音一入耳,她骨头都疼痛起来。

    猛地一回头,她恶狠狠地看着那个男人似笑非笑的脸,还有那一双无时无刻不刻满了奚落的眼睛,气恨不已,“我要如何,关你何事?你滚远点。”

    元祐四下看了看,懒洋洋的环住双臂,不仅不“滚”,反倒欺了上去,一只脚踏在她身边的岩石上,低下头来,盯住她。

    “我不滚怎的?嗯?”

    “无耻!”乌仁潇潇站起来,一副“你不滚,我滚”的表情,一眼都不看她,径直要离开,可刚一转身,便被元祐抓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

    她回头怒斥一声,元祐低低一笑,手臂一个用力,便将她拽了过去,一个转身将她压在那花岩石上。

    那石头不高,只及到得乌仁潇潇的腰,被他这样一压,她为了不与他贴近,不得不后仰身子,将腰硌在石上,极是难受。可不论那如何避,那混蛋就像是存心戏弄于她,不管不顾地对她又揉又捏,臊得她脑子“嗡”一声,一个巴掌就朝他扇了过去。

    元祐眉梢一扬,一把扼住她的手:“你以为每次都有那样好的事?小爷由着你打呢?”

    说罢,他在她的腰上掐一把,在她无奈的痛呼里,轻谩的戏谑,“三年不见,腰身还是这样粗。诶我说,你们草原上的女人,都不懂得女子当以纤细为美?没事少吃点肉,多吃点菜!还有,你这肤质,摸一摸,比起我中原的美人儿来,差了不是一丝半点,还有这小脾气拗得,不懂男人都喜欢柔顺的?”

    “要你管,你放开我!你个混蛋!”乌仁潇潇又急又恼,急欲从他的怀里挣脱。可他不仅劲大,胸膛死死地压下来,压得她腰都快断了,更是怒火中烧。

    “你就不怕我喊人?”

    “怕字怎么写?小爷还真不知,不如你教教我?”元祐丹凤眼一撩,看她气得呼吸都重了,身子一阵发颤,似是调侃的兴趣更浓,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她的下巴,“看你,小狗似的,多可怜!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谁又能听见?不要怪我说你,你但凡有一点配得上天禄的地方,小爷我也不会拦你做晋王妃……”

    天杀的,天杀的!

    听着他恶劣到极点的话,乌仁潇潇杀死他的念头都有了。新愁旧恨涌上来,再看着这人挂在唇边那恶意的笑,她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了,像一只撒野的小母兽似的,手脚并用,劈头盖脸地朝他打过去。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元祐笑不可抑,看着她在怀里挣扎又挣扎不开的可怜劲,身子更是贴得近了几分,由着她撒泼,漫不经心的弯唇,样子极是邪恶,“楚七说,恨有多深,爱就是有多深。公主,你该不会是爱上小爷了吧?爱得天天都在念叨,整日整日的想着,一日也忘不了?”

    乌仁潇潇眼眶都红了。

    “是,我一日也忘不了。每日每日的念叨你,念叨着到底哪一日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这个嘛,不是不可以。”元祐低下头来,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唇角的笑意,温柔如水,“看来你是想了。这样宝贝,一会大宴散了,爷去重译楼找你,给你吃肉,让你喝……”

    后面几个字他说得极轻,极是邪恶,乌仁潇潇听在耳朵里,脸蛋“唰”地一红,血液流蹿,心脏怦怦直跳,拧动的小蛮腰更是猛烈。

    “你个没人性的王八蛋!”她怒骂着,两排尖利的牙齿用上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呜呜不止。

    “嘶”的低呼一声,元祐掐住她的腰,痛得俊脸有些变色,但仍是浅浅笑着,“小野猫,爪子还是这么利。不过,爷就稀罕你这拗劲。来,再咬狠一点。”

    乌仁潇潇怒目而视,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儿,可元祐这人看上去俊秀清瘦,可肌肉却紧实得像一块大木头,啃得她终是乏了力,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着,恨恨道。

    “你再不放手,我告诉晋王你欺负我。”

    “噗哧”一声,元祐像是听见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情,温柔地捋一下她的头发,“天禄会管我的事?不,天禄会管你的事?公主啊,不要说告诉晋王,就是告诉天王老子也没用。对了,你若是告诉皇帝,他一准把你赐婚给我,信不信?”

    乌仁潇潇瞪大一双恨意的眼,咬住的下唇上,似是还有血迹,元祐抬起手,拇指轻轻替她擦了下唇,低叹一声,声音满是轻佻之意。

    “你若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嫁给我,就去说好了。不过嘛,就算你入了诚国公府,只怕真不是我那些女人的对手。不出三天,她们就能把你玩死,你信不信?”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乌仁潇潇脊背发冷。

    她不懂得南晏的规矩,可她大概也晓得,若是真的让人家知道……她曾经被这个姓元的王八蛋那样欺负过,皇帝很有可能真的会把她赐婚给他。再一想这王八蛋府里无数的姬妾,她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若真被赐婚给他,她宁愿死。

    一念至此,她软了声音,只求速速与他撇清关系,“元祐,第一回见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可后来,你也报复回来了,我不欠你什么,我大人大量,只当你也不欠我好了。过去的事,我们可不可以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撇清关系?

    元祐突地扼住她的下巴,一双漂亮勾人的丹凤眼里,像是有一层笑意,可仔细一看,却满是深浓的寒气,就像他才是吃了亏那一个,“醒醒吧,你差点搞得小爷断子绝孙,那事搞得我受尽了旁人的奚落,我能轻饶了你?”

    “你……”乌仁潇潇气极,“无赖!”

    看她明明恨死了自己,还不得不讲和的样子,元祐眸子带笑,手上的力道软了几分,“小野猫,你可知你做得最让小爷我生气的是什么事吗?”

    她抿紧唇,看着他,扭了扭身子,却又被他压了回去,低低嗤笑,“居然肖想天禄,不知死活。”

    乌仁潇潇如何晓得元祐一直以为自己的“真爱”是赵樽的事情?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想到赵樽先前与楚七两个的亲密,先前还抵死反抗的她,突地泄了气,声音低哑起来。

    “我没有肖想他。”

    “还敢不承认,我看你眼珠都快落他身上了。”

    “是,我是喜欢他,又如何?”乌仁潇潇红着眼,突地抬起头来,“我没偷没抢,我没有喜欢他的自由吗?他未娶妻,我未嫁人。他是王爷,我是公主,我与他门当户对,身份匹配……我就是要嫁给他,怎样?”

    “不怎样!”元祐惬意地看着她生气,轻佻一笑,拍拍她的脸颊,笑容贱贱的,极是讨人厌,“那我若是告诉天禄,说你伺候过小爷,你说他还会不会要你!”

    乌仁潇潇面上血色尽退。

    卢龙塞马棚里那屈辱的一幕,这三年来几乎成了她的梦魇,成了她午夜梦回时无法入眠的一道伤。虽然她未有失丶身给元祐,可被他那般猥丶亵,她已经不是一个好姑娘了,如何配得上赵樽?

    紧紧一眯眼,她目光酸涩不已。

    “所以啊,你还是乖乖的,若是小爷高兴了,说不定还会娶了你?”元祐看她这样,心里突地一紧,手心刺挠得紧,不由抱紧她,“行了,不置气了。你求一声饶,小爷也不让你做小妾了。反正我也未娶妻,向皇帝请旨也不是不可以……”

    “滚!”乌仁潇潇气恨不已,盯住他的脸,一字一顿地咬牙迸出,“我乌仁潇潇嫁鸡嫁狗嫁乌龟,也不会嫁给你。”

    元祐面色一变,笑了,“啧啧!这话说得多难听。嫁鸡嫁狗嫁乌仁,它们能让你舒服吗?”元祐捞起她的腰来,像个小霸王似的,在她脸上“啵”一口,不待她怒气,唇就要压了下去。

    乌仁潇潇气恨地躲着他,脑袋左偏右偏,张口就又要咬他。他却是低笑一声,扼住她的下巴,手指轻轻夹住她的舌,玩弄一般轻抚着,羞得乌仁潇潇气血涌上大脑,想咬他咬不了,想杀他杀不了,膝盖抬起就要用力,却被他顺势劈开了腿,毫不费力地欺近抵着她,带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力,低低喘道。

    “小野猫迫不及待了?”

    四野俱寂,边上没有人,就算是有人,乌仁潇潇也不敢真的喊出来让人看笑话,丢北狄的脸。一时间,她心胆俱裂,委屈到极点,眼睛一闭,“呜”一声就哭出来。

    元祐一怔。

    慢慢的,他松开了手。

    可他没有想到,乌仁潇潇面色一弯,膝盖猛地抵过来,正中他充勃的要害,声音满是抽泣的嫌恶。

    “你去死。断子绝孙才好!”

    “嘶……”钻心的疼痛袭上来,元祐吃痛地躬身,捂着裆,看着跑远的姑娘,额头上青筋直跳。

    “这小野猫,早晚毁她手上……”

    ~

    燕归湖的热闹未绝,赵楷已经收兵了。

    他领着一群披甲佩刀的禁军正准备往麟德殿而去,就看见站在路口一株古柏下负手而立的赵樽。

    “老十九……?”

    低低唤了一声,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迎上入了一双比夜色更为深邃复杂的眼睛。

    他在等他。

    赵楷静立片刻,抬手,挥退一群禁军。

    “十九弟,怎的还未回席?”他笑着走近,黑色皁靴停在了赵樽面前的三步处,平视着他,一张轮廓清冷的面孔,略有一丝迟疑与紧张。

    赵樽转头,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眼。

    “与你做个交易。”

    没有多余的言词,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赵楷似是并没有什么意外,抿紧唇角,他看着赵樽高远孤清的脸,还有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考虑了片刻,他嘲弄一笑。

    “十九弟就这般自信,我会受你要挟?”

    赵樽扭身过来,冷冷看着他,“那六哥就这般自信,能逃得过赵绵泽的眼?”

    挑了挑眉毛,赵楷声音微冷。

    “你要我投诚于你?”

    “我不需要你的投诚。”赵樽眯起眼打量他,略带嘲弄的笑,“六爷这样的人,本王也要不起。”

    赵楷许久没有回答。

    二人相视,眸子里暗火对撞。赵樽不动声色,赵楷的心里,却慢慢泛起了一层凉意。

    洪泰皇帝是一个极为看重子孙修养品性的人,故而,大晏皇室的子孙,自幼便要学习经史策论、诗词歌赋,骑射武功,面面俱到。虽良莠不齐,但卓绝之人,也不在少数。就论六王赵楷,因是庶子出身,母亲又不得圣宠,打小更是努力,在洪泰帝的十九个皇子之中,是绝对的佼佼者。这也正是洪泰帝看中他,把他暗留给赵绵泽的真正原因。

    赵楷打心眼里忌惮的人不多,赵樽却是其中一个。从他十几岁从军开始,便一直是个战无不胜的神话,就连他们的父皇,即便忌惮他,也得赞一句“老十九此人,算无遗策”,单论这一点,赵楷就从未小觑过他。

    迎着他冷漠的眼,赵楷先开了口。

    “老十九,新皇已登基,且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四海来朝,天下大势已定。你很清楚,即便是我想帮你,你也再改变不了什么。我劝你,还是找机会离开京师,保得一命再说。其余的东西,尤其是女人,就不要肖想了,不值当。”

    “那你又值得吗?”赵樽上前一步,冷冷一笑。

    赵楷僵硬在原地,看着他不说话。

    赵樽并不紧迫于他,只是抿了抿唇,负手一笑,声音淡淡道,“我赵樽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顿一下,他见赵楷僵住了脸,傲然一笑,“六哥无须担心。你不仁,我却不会不义。更不会不顾及兄弟情分,拉你下水。”

    赵楷一惊,“那你到底要什么?”

    赵樽冷冷回眸,“你只需给我一些方便。”

    ~

    夜幕里,寒鸦阵阵。

    就在乌仁潇潇坐在岸边被元祐抓住的时候,夏初七已经上了另外一边的岸。她好久没有潜过水了,尤其是怀了小十九以来,更是特别注意自己的身子,今日若不是为了老十九,为了不入赵绵泽的圈套,她真不会舍得这般委屈自己。

    幸而这时的天已有些炎热,水里不冷,还有些凉爽。她上岸之后,没有直接回麟德院,找地方坐了下来。

    看着满天的星辰,她是愉快的。

    哪怕这皇宫是一座天罗地网,她也没有丝毫惧怕。赵十九还活着,小十九的爹还活着,他也没有忘记她,而且他还爱着她,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于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她要先好好消化消化,再思量一下,如何离开这一座见鬼的皇宫。

    可想着想着,她的心突地沉了下来。

    先前她对赵樽说,让他带她走吧,两个人远走高飞。

    如今仔细回忆,她发现那句话真是充满了天真少女无知的浪漫主义情怀。大概从古到今的“私奔”之人都是这样的冲动之举。

    且不说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大帝国,逃能逃到哪里。就算真的能逃出去,但两个人隐姓埋名、一辈子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在柴米油盐之中,爱情会永恒吗?能够幸福吗?

    就算可以,但赵十九的父母还在乾清宫,妹妹还在云月阁,今日晚上都没有见到赵梓月出席大宴,很明显她也不得自由……这些赵绵泽加诸到赵樽身上的压痛,历历在目,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十九还能领着她独自私奔,那么,他就不是赵十九了。

    他是一个宁愿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的男人。私奔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若赵樽跑了,从此他如何能立于天地之间?

    带着侄媳妇私奔这样的段子,若是留在史书里,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感天动地。后世之人,翻开那尘封的史册,只会“啐”一口唾沫,骂一句“狗男女,不要脸”而已。

    她不能这样活。

    赵樽也不能这样活。

    他们的小十九更不能这样活。

    忍辱偷生的活,宁愿轰轰烈烈的死。他们要在一起,就要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要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与朝贺,要光明正大的告诉世人,他们是相爱的,小十九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不是个野孩子。

    比与生命,爱情是信仰。

    可比与爱情,尊严更沉重。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既然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那就只能改变历史。

    想明白这一点,她慢吞吞地吁了一口气,也就不着急了。拖着一双湿漉漉的脚步,走在花间树丛里,她低着头,寻思着得先回去换一身衣裳,突地,地上出现了一双明黄缎底的龙纹皁靴。

    她一怔,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张清隽泛凉的脸。那男人一袭五爪金龙的袍服,在月下温雅不凡。只是看着她时,蹙紧的眉头满是痛意。

    “夏楚,你可真对得起我。”

    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像一个捉到奸情的妒夫。

    夏初七看着他,灿然一笑。

    “陛下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不懂?”赵绵泽由上到下的打量她,看着她湿漉漉的衣裳,最终落在了她红润娇美的唇上,目光敛起,带着一抹受伤的情绪,望入她的眼中。

    “他到底有哪里好,你告诉我。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如此为他犯险?不顾宫中大宴,与他深夜私会,为了顾全他的名声,潜湖逃匿,你就不怕淹死在湖里?”

    到底哪里好?

    这个问题,问得夏初七轻笑起来。

    她微眯起眸子,静静看他,眸底波澜不惊。

    “他哪里都好,每一处都好。就算为他淹死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他值得我付出,而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永远只是伤害。”顾不得身上湿透,她目光凉凉的走到他的面前,蹙紧眸子,压低声音,一道嘲弄的笑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

    “赵绵泽,你什么都得到了。天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女人你更不会缺,今日那个乌兰明珠就很好,很美。你皇宫的女人,个个都才艺双绝,你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你能不能行行好,放我一马?也放他一马?”

    昏暗的光线下,赵绵泽薄唇如削,看了她许久,凉凉的一笑,突地拽住她的手腕,往怀里拉了拉,语气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

    “说,和他做什么了?”

    夏初七抬眸凝他,冷冷道,“你以为呢?”

    赵绵泽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恼恨,“你先前告诉我说,你与他没有过苟且之事?可实事上呢?现在,你还想瞒我?”

    夏初七心里一惊。

    她猜测,先前她抱住赵樽让他带她离开的一幕,一定是落入了赵绵泽的人眼睛里。故而,他先前相信的东西,变得不再相信了。而赵樽的死而复生,应当也带给了他空前绝后的压力。此刻他的目光里,血一般的赤色,一副看见仇敌的样子,再不复往日的温雅。

    男人都在乎女子的名节。

    而一个人的心理,会随了他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很显然,做了一国之君的赵绵泽,身上的王八之气……不对,王者之气,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原本她想直接了当的告诉他,气死他算了。可话到嘴里,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这是封建帝国,她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封建帝国的皇帝。她的回答,若不谨慎,就会关系到赵樽与小十九的生死。

    空气里,淡淡的花香。

    除此,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僵持。

    她凉了眸子,突地一哼,“我与他没有什么。”

    “当真?”他的手腕紧了又紧。

    “信不信由你!”夏初七推开他的手,轻轻一笑,深深看住他,“若不然,他能不记得我了吗?难道你的人没有汇报给你知晓,他先前是怎样对我绝情相待的?你说对了。他忘记我了,是真的忘记了。你们男人啦,都是这般薄情寡义。他如此,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绵泽久久不语,只是看着她。

    “我不是他。”

    “是,你不是他。”你永远都不如他。

    夏初七侧过身子,抖了抖身上又湿又沉的衣裳,不冷不热的道:“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吧。或者,你愿意我就这样直接入席?反正我是不怕丢人的。我的脸,不值钱。”

    赵绵泽蹙紧眉头,像是压抑着某种狂躁的情绪,眸子半开半阖着,视线久久流连在她的唇上。

    “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她讶异地看他。

    “证明给我看,你若真与他没有过苟且,我便放他回藩地,以大晏最高的礼遇待他。从此不动他半分。”

    夏初七心里一惊。

    微笑着,那笑容很是僵硬,“怎样证明?”

    “今夜为朕侍寝。”

    夏初七极力隐忍着那一股子恨不得抽死他的念头,低低一笑,“你这是想要出尔反尔,你怎么答应我的?”

    赵绵泽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抱她,可终究,他的手落在了她湿透的鬓发上,捋了捋,他冷冷一笑,“你放心,只要你今晚侍寝。我定然会让你回魏国公府,你的一切要求,我都会答应。”

    “你无耻!”

    夏初七气恨到极点,抬起手就抽向他。

    赵绵泽被她打过一次,可这回,他却利索的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目光刀子一般割在她的身上,一字一顿,声色俱厉。

    “夏楚,你是我的女人,在我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纵着你,惯着你,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背叛我。不要说我是一个君王,即便只是民间寻常男子,这种事,也都不能容忍。”

    她呼吸一紧,看着他不吭声。

    他却拉过她的手来,将她的身子扣在怀里,声音低低的,嘴唇几乎贴近了她的,语气满是决绝和恨意。

    “夏楚,这辈子上天入地,你都不要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是我的女人,大晏的皇后,务必记牢自己的身份。今晚之事,我且饶你一回。下次再让我发现,不仅是赵樽,还有你身边的人,你珍视的那些人,全部都要为他陪葬。”

    说罢他甩手,大步离去,袍角生风。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夏初七突地笑了。

    笑得妖娆无比,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风中颤抖。

    “皇帝陛下,难道你真的忘了吗?”

    赵绵泽脚步停住,顿在了原地。

    她还在笑,“我只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我,我两个才走到了今日。难道你不要时随手丢弃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捡?捡到了,还必须还回来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

    夏初七敛住了笑容,声音凉了下来。

    “若是一个物件也就罢了,可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懂得感恩,懂得爱。不像你,忘恩负义!我还救过你的命呢,你都忘了?曾经你以为是夏问秋救了你,你就把她祖宗一样供着,爱着,怜着,宠着。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为了她,你灭我满门。如今忘到我,你为何对我这般残忍?赵樽不记得我了,我一时半会忘不掉他也是有的,你偏偏要迫我,不愿给我一些时间。我问你,若今日是夏问秋,你会怎样?”

    她嘶吼一般的声音,句句泛寒。

    赵绵泽怔立当场,好一会才回过头来,看了她片刻,突地一笑。他没有告诉她,若今日是夏问秋,若是夏问秋敢这般背着他与旁的男人私会,与旁的男人又抱又亲,他会当场宰了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懦弱的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上前质问她。

    可她说得对。

    终究是他先负了她。

    慢吞吞地走回来,他扶住她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回去换一身衣裳,国宴未完,你这般中途离席,如何母仪天下?乖,不要让北狄人看我大宴的笑话。”

    他的语气,几乎是用哄的。

    夏初七心里揪紧,没有回答他。

    他低下头来,捧住她的脸,想要吻她。

    她条件反射地挥开他的手,胃里一阵翻滚,“呕”一声,孕吐来得极为强烈,根本就忍不住,蹲在了边上呕吐起来。

    为免他生疑,她弱弱地吼。

    “不要碰我,恶心。”

    赵绵泽面色一变。

    面对赵樽的时候,她是一副柔媚娇艳的样子,换到他的面前,她眼睛里的嫌憎,连稍稍遮掩一下都不愿意。皇帝的尊严,男人的尊严,终是不允他再服软。冷冷垂下眸眼,他不再看她,拂袖而去。

    “换了衣裳,到麟德殿。朕等你!”

    ~

    麟德殿外面的精彩,很多人都不知情。

    大殿里面,歌舞未歇,殿中的人还在开怀畅饮。即便中途皇帝皇后乃至王爷都不时离开,但并未影响到他们的热情。舞伎很美,酒馐很香,繁华盛世的宴会很令人沉迷。

    紧闭许久的门打开了。

    赵绵泽面色柔和的走进来,虚扶着换了一身衣裳的夏初七,就像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向主位,笑容温和。

    “诸位臣工,北狄来使,先前有一点小事,朕与皇后失陪了一会,勿怪。”

    比起洪泰帝的苛政来说,赵绵泽此人给臣工的舒适度极高。无论是朝事还是私底下,他都是一个随和且谦逊的人,如今见他致歉,殿中众人纷纷赞他“心地大仁”,一派赞颂之声。

    锦上添花的人,永远不会少。

    夏初七这时已经换了一身软烟罗的裙装,梳了一个芙蓉归云髻,还未干透的头发挽在髻上,插上几点细碎的珠玉,一截嫩滑的玉脖如修长的白笋,红唇紧抿,并不去仔细去看已经回了桌席的赵樽以及乌仁潇潇等人,也不看殿中的“熟人们”,只是在听见众臣拍赵绵泽的马屁时,偶尔扬一扬眉毛,似笑非笑。

    “皇后娘娘,臣妾敬你一杯!”

    一道温婉的声音入耳,夏初七抬头,是乌兰明珠娇丽的欢颜和款款的细腰。看着她已经斟满的酒,和端在面前的酒杯,夏初七微有不悦。

    “我不喝酒。”

    乌兰明珠初来乍到,原本是讨个彩头,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闻言有些窘迫,而坐在边上的几位妃嫔,有的忍不住,已低低笑了起来。

    “到底是夷人,哎……”

    “惠妃还未行册封礼,怎的这么着急?”

    宫中妇人们的言词,总是夹枪带棒,句句带笑,却字字都是刺。乌兰明珠僵在当场,极是下不来台。夏初七看着她,心有不忍。她不喝酒,是因为怀着小十九,并不是因为赵绵泽封乌兰明珠为妃。

    低眉一下,她接过酒来,含笑看着赵绵泽,“惠妃初到,这杯酒怎么能先敬我呢?怎么都得先给陛下才对。”

    赵绵泽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接了过来,再抬头看向乌兰明珠时,唇角牵开,笑了笑,“惠妃大贤,只是皇后身子不好,饮不得酒,这一杯,朕替了她。”一句话说完,他收回视线,一仰脖子便喝入了腹。

    乌兰明珠涨红的脸,稍稍缓了些窘迫。

    咬着唇,她微微福身。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赵绵泽和悦的摆了摆手,深深看她一眼,突地转头,对何承安道,“惠妃既喜饮酒,回头把朕钟爱的青玉螭虎杯赐予惠妃。”

    赵绵泽登基,除了对夏初七之外,其余妃嫔除得得到例外的赏赐,从未有得到过他明显的看重,一时殿中讶然了片刻,几位妃嫔目光全是恼意。

    乌兰明珠怔了一瞬,才羞涩的谢恩。

    直到她回了座,殿内众人才反应过来。

    再一次,觥筹交错,响起两国和睦的期许之声。

    到底是赵绵泽真的看上了乌兰明珠,还是他想借机表达对北狄的和睦之意,没有人知道。夏初七更是毫不在乎,只是眉头轻蹙着,时不时吃一口,听着群臣们互相恭敬的客套,只觉索然无味。

    又一曲优美的歌舞之后,赵绵泽唇角再添一分笑意,抬手按了按,示意殿中欢笑的众人安静下来,他才似笑非笑开了口。

    “哈萨尔殿下,朕有一事相商。”

    哈萨尔微微一笑,“陛下请讲。”

    赵绵泽眸光转向赵樽,又落在了乌仁潇潇的身上,轻声笑道:“朕先前离开一会,不巧知晓了一件趣事。早先听闻十九皇叔与乌仁公主在卢龙塞一役时,便有于大军之中亲密的举动,那时朕还以为是谣传,今日亲见二人在燕归湖幽约,这才晓得,十九皇叔用情颇深啦?若是这般再不成全,朕这个皇帝做得,就太不知晓事理了。”

    哈萨尔面色突地一变,赵绵泽却不等他开口,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既然晋王和乌仁公主都互有情意,我们还是不要拆散了他们?你以为呢?”

    哈萨尔怔忡了。

    他怎会不知在卢龙塞时,与赵樽在十万大军前拥吻的人不是乌仁潇潇,而是穿了乌仁潇潇衣服的夏初七?可此事知晓的人不多,而且根本就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一时噎了噎,他眉目沉沉地看向乌仁潇潇。

    “乌仁,可有此事?”

    乌仁潇潇面色苍白。

    她与赵樽在一处,确实有太多人看见,而她总不能告诉大家说,其实是南晏的皇后娘娘与晋王在那里幽会,她只是一个小炮灰吧?她瞄了夏初七一眼,无奈垂下的目光,不敢去看赵樽什么表情,算是默认了。

    赵绵泽满脸带笑,“太子殿下,朕看此事,按先前说的办,明日朕便下旨赐婚,以便加紧让礼部着手筹备大婚事宜。与朕同一日大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陛下!”元祐脸色难看的站起来,像是又要阻止。可不等他再说话,赵绵泽就厉色地看了过去。

    “元将军,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十九皇叔与乌仁公主有情,这是好事,你说的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一个做侄辈的,还是不要再掺和了,等着喝喜酒吧。”

    元祐立于殿中桌席上,敛住眉目,丹凤眼里一弯,低低笑了,“陛下,臣不是想要阻挠。而是臣以为,北狄与南晏两国联姻,公主身份尊贵,这样的终身大事,还是要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才好?”

    他这样一将,若是赵绵泽不问乌仁潇潇,似乎就不尊重北狄的意思。赵绵泽目光一沉,深深看他一眼,默了默,温和地看向乌仁潇潇。

    “公主可愿与晋王为妃?”

    乌仁潇潇看向元祐,看着他水波盈动的眸子,心里凉了凉,恨意上来了。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受他摆布。她就是喜欢赵樽,哪怕他不喜欢她,她就是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她真不信元祐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些事来。

    站起来,她缓缓走出桌席,于殿中叩首。

    “我愿意,多谢皇帝陛下赐婚。”

    这一声,极为有力。

    殿中之人,纷纷大声恭喜。

    赵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就像完全置身事外。而站在原地的元祐,盯了她片刻,双目一眯,牙槽都咬酸了,终是没有说话,恨恨地坐了回去。

    “恭喜晋王殿下,恭喜乌仁公主!”

    殿内,一道又一道的恭贺声。

    夏初七身子微僵,噙着笑的目光没有变化。淡淡地看向乌仁潇潇纤细的背影,又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赵樽冷肃无波的面孔,美眸顾盼之间,忧色加深。

    “怎的了?”赵绵泽侧眸看她,轻轻一笑,探手过来,覆在她的手上,低低道,“十九皇叔的婚事定下,这是好事,你也应当恭贺一声。”

    这是故意恶心她呢?

    夏初七回头瞄他一眼,淡淡看向赵樽。

    “那恭喜十九皇叔了。”

    修长的手把着酒杯,赵樽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就落在赵绵泽握住她的手上。一双黑眸里光芒变幻,一抹肃杀的冷漠闪过,语气极为从容。在目光交汇的一瞬,他甚至低低一笑。

    “多谢娘娘。”

    他话音一落,殿外突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陛下,此事太过草率。”

    众人闻声转头,却见殿门口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盛妆而来。逶迤着长长的裙摆,她脚步极轻,如一汪清江之水,淡雅高贵,如一朵绽放的木兰清桂,冷傲冰清。紧腰束胸,冰肌玉骨,每一处都美得恰到好处,引人遐想无限,却又不敢攀之。

    殿中忽然就没有了声音。

    无数人的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

    尤其是几名北狄使臣,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她自己却是并不在意,像是早已习惯了人群惊艳的目光,细心勾画过淡妆的凤眼,淡淡扫向赵樽一如既往漠然高远的面孔,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轻轻提了提裙裾,一个极赋美感的动作里,满是毓秀名门的高贵清冷。

    “哀家来迟了,诸位见谅。”

    ------题外话------

    先传再改错,最近眼睛大,看不出错字,过多了再审一遍……

    今儿是小年,春节的序幕拉开了。二锦在此祝妹子们快快乐乐,心想事成。嗯,想了好久,发现这世上,真没有比快乐和心想事成更好的祝福语了。哈哈,想什么来什么,你们最想要什么?赶紧默念一遍,二锦目前正在通灵状态,会把你们的愿望传递给上天,佑我善良的大锦宫姑娘们都成成成成成——

    (—。—)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任务,感觉好萌萌哒。

    好多天没求嫖了,姑娘们不要忘了来战,你们不要太客气哈——吼吼吼!

    ~

    鸣谢以下诸位妹儿:

    新增状元郎【赵如娜】

    新增榜眼君【锦宫那小谁家的情郎、锦宫小秘书】

    新增探花郎【13916677642】

    新增进士【锦宫阿记】

第200章 惦记!都在惦记。

    美人一声“哀家”,终是让殿中众人醒悟过来。

    赵绵泽登基之后,尊洪泰帝为太上皇,张皇后为太皇太后。那么,他的继母东方阿木尔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晏的太后。可这位素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的东方阿木尔,人人皆知端庄娴静,为益德太子守寡数年,妇德昭然,可不仅北狄来使,即便是大晏的官吏,未见过她本人的也大有人在。

    一来益德太子先前卧床数年,原就少于现于人前,这位先太子妃自然也是一样。只传言她与太子举案齐眉,太子病故后,太子妃大病一场,就少出银弥殿了。如今得见真人,自是震惊,直叹这东方家女儿与儿子皆是人中翘楚,美绝一时。

    垂涎三尺的北狄使臣把唾沫咽了回去。

    美则美矣,实不可碰。

    也可惜了,红颜空寡。

    今日大宴,赵绵泽例行支会了阿木尔,但与往常的无数次一样,都念及她不会赴宴。不成想,她不仅来了,还是盛妆前来,那咄咄逼人的美艳之势,除了那位似笑非笑的皇后娘娘,其余佳丽直接被碾压成了一片乱红残翠。

    夏初七眯眼看着阿木尔。

    心里一阵感叹,这是秒杀!

    在东方阿木尔面前,谁好意思说自己是美人?

    几乎下意识的,她看了一眼整晚不讲话的老熟人东方大都督。而他的目光,正随着众人一道,清冷复杂地看向他的妹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研究着东方青玄的表情,也琢磨着他兄妹俩到底哪个长得略胜一筹,兴致极好,却不知一束冷冷的目光正盯着她。

    “太后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尽管阿木尔与赵绵泽同岁,甚至她还比他小些月份,但辈分所管,且东方家在朝中势大,赵绵泽也不得不尊重她几分,在众臣面前,自是不能少了礼数,起身低低一笑,向何承安使了一个眼神,何承安立马懂事地过去扶住东方阿木尔坐于尊位。

    东方阿木尔就像没有看见旁人,一张美绝的面孔凉凉的,语气亦是清冷无比,并不客套,第一句话便直言不讳,接上了她殿前的话题。

    “陛下,哀家还未入内,便听见你要为晋王赐婚。可是,以晋王之功名尊贵,晋王妃的人选,岂能这般敷衍了事?”

    她与赵樽之间的过往“旧事”,赵绵泽又如何不知?原本她不出来插一脚,倒也罢了,如今她出来了,赵绵泽温雅的面孔上,满是笑意,并无半分被阻挠的不悦,只淡淡道。

    “太后不知,晋王与北狄公主,实是有情,朕只是成全而已。”

    东方阿木尔目光一凉,“即便是晋王与北狄公主有情,为正祖宗法度,为皇室血脉传承,晋王妃的人选,还是得慎选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方可匹配。”

    她强调了一个“才貌双绝”的词,却一眼都没有看向立在殿中窘迫不已的乌仁潇潇,也不管她听了有何情绪,北狄来使会有何情绪,一句说得极轻,可态度却极为冷傲。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上去委婉,可很容易听出来,她看不上乌仁潇潇这样的北狄女子,认为她没有才情。

    若是旁人说这话,肯定被笑掉大牙。

    乌仁潇潇能被称为北狄明珠,在北狄那是出了名的美,可阿木尔说来,竟是令人无以反驳。论美貌,论才智,论琴棋书画,论一切女子该有的东西,谁比得了她?她此话一出,乌仁潇潇僵在殿中。进不得,退不得,极是尴尬。

    冷寂中,赵绵泽看着阿木尔傲然美艳的脸,微微沉吟。

    “那依太后之见?”

    东方阿木尔淡淡地扫了赵樽一眼,戴着长长护甲的白皙纤手,慢慢抬起,端过茶水来,喝一口,蹙了蹙眉,把水吐在了太监递来的绢帕上,才悠然自得的道:“诸位北狄来使,勿怪哀家直言。晋王不比普通亲王,晋王选妃是大晏的头等大事,非德才兼备的女子,怎堪入得晋王府?依哀家之见,晋王妃人选,还得由宗人府细细挑选,再由哀家与皇后亲选一些合意之人,论才论貌,做一比拼,才堪选为晋王妃。至于这位乌仁公主……”

    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乌仁潇潇。

    那一双美目里,情绪不明,却无一处不是冷漠与高傲。

    “若是才貌得宜,得也可入选。”

    乌仁潇潇有些意外。看着这位盛气凌人的太后,她虽然不知原因,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敌意。那是一种缘于女人天性敏感所体会的东西,不需要言语,只一眼,便能感受。而她所谓的选妃,无非是一些时下女子的琴棋书画,她自小长在草原,如何能与大晏那些从小培养的官家小姐相比?

    她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可东方阿木尔却像是没有看见她的难堪,淡淡瞄向夏初七。

    “皇后以为呢?哀家的提议可否?”

    夏初七笑了,她觉得这事真他妈的可笑。

    看来“晋王妃”三个字是镀金了,人人都想做晋王妃,人人都想嫁给赵十九,不仅乌仁潇潇上了心,就连这位已经做了太后的阿木尔也不例外。她会想出这么一招来,自然是有她的盘算。虽她不知阿木尔到底要如何,可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初七也不好拒绝。

    她含笑看了赵樽一眼,正巧他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对视,他那一双眸子里写满了“信我信我”的可怜样子——当然,这是夏初七自己臆想的。实际上,赵樽的眼睛里什么波澜都没有。不管是东方阿木尔还是乌仁潇潇,似乎对他都没有什么冲击。

    夏初七有些感慨。他与她都很清楚,赵绵泽一心要塞女人给他,无非是让她死心而已。

    可世上之事,在于一个“信”。

    一念之后,她笑吟吟地看向阿木尔,似乎无所谓,“十九皇叔选谁为妃,我做小辈的,哪里插得上话?此事,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东方阿木尔淡淡看她一眼,手指翘起,轻抚一下腕上的绣花,方才开口道:“若是陛下与哈萨尔殿下都无异议,那就这样定了?”

    哈萨尔原本就不想把乌仁潇潇许配给赵樽,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而赵绵泽打从看见阿木尔踏入大殿那一瞬,对此事似是饶有兴趣地观望起来,也没有太多的看法,只道由着太后做主。

    眼看事成定局,殿中突地传来一声低笑。

    “我有意见。”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赵樽。他把着那只一直没有离开手心的酒杯,轻轻的摆弄几下,酒杯在桌面上转了几个圈,光晕刺入人眼,他微微眯眸,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看向阿木尔。

    “太后娘娘过虑了,选妃而已,不必这么麻烦。”

    东方阿木尔微一凝神,“晋王的意思是?”

    赵樽收回视线,看着那只酒杯,慢慢把它扶正了,方才侧过眸子看向一直窘迫之中的乌仁潇潇,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分不清是喜还是不喜。

    “本王以为乌仁公主很适合做晋王妃。”

    他一反先前的漠不关心,对此事首次表态,殿上的人,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爷在搞什么鬼。乌仁潇潇也是呆呆地望着他,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方阿木尔被赵樽呛回来,面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清傲样子,微微一笑:“陛下方才说晋王与乌仁公主有情,如今一看,属实如此。但男儿性薄,一时新鲜也是有的。今日有情,明日谁知如何?若为侧妃到也可以。晋王妃却只得一个,晋王不多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了。”赵樽淡淡开口,“本王不说那许多理由。只一条,足够。在阴山,是她救了本王的性命。若是无她,亦无我。”

    乌仁潇潇心底一怔,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眼眶一红,望了过去。可他却没有看她,一双幽冷的黑眸,深不见底,无人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数,令人措手不及。

    不仅殿里的其他人,就连夏初七也怔了怔,纷纷扰扰的思绪,乱了她的心神。可哪怕她再不懂事儿,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开口阻挠什么。她淡淡的笑着,看向阿木尔煞白的脸,凝滞一瞬后,又听见赵樽淡然无波的声音。

    “还有,陛下选定的婚期,甚好!”

    夏初七抿着唇,默默地听着,听殿里有人高声道喜,听有人欢笑调侃,听他们觥筹交错,一直到阿木尔借故离席,高傲的背影在华光之下慢慢消失,她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眸子。

    这一回,事情是真定下了。

    可她心里的某处,总觉得缺失了一点什么。

    今日她才知,原来在阴山皇陵,是乌仁潇潇救了赵樽。也就是说,在他消失的近四个月时间里,他是与她在一起的。

    赵樽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一点毋需置疑。今日他当众这样说,她相信他即便不爱乌仁潇潇,对她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少。他不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阿木尔那般的奚落,不愿她下不来台,所以出声维护。

    她也知,赵樽是一个大男人,即是他做出这样的许诺,想必也不会轻易食言,他是认真的。而且,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本就没有一夫一妻这样的常态,之前不过缘于她的死缠烂打,也缘于他喜欢她,这才接受了她那样“不合时俗”的理念而已。他到底不是后世的人,他是一个封建王爷啊……

    热闹的宴席不知几时散的,赵樽几时离开的她也不知道。从头到尾,她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只觉得笑容把脸都撑得僵硬了。直到众人纷纷散去,赵绵泽揽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在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猛觉身子一阵激灵。

    “你做什么?”

    赵绵泽低头看她,笑了,“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我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也得回了寝殿,还是皇后你很急?”

    两个人这段时日相处,总是冷气森森,他也难得玩笑与戏谑。夏初七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他却是像看出她的情绪不好,喟叹一声,不再说话,也顾不得许多人盯着他们,径直将她横抱在怀里,便出了麟德殿。

    众人心里默默感慨。

    大庭广众之下,皇帝这样做派,真是宠到骨子里了。

    一路上被人围观的感觉不太好,可夏初七却没有拒绝,也无法或者说没有力气拒绝他。她脑子里一阵犯迷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也不是不理解,就是心里哧啦啦的,不舒服。

    人已行至了殿外,她还在恍惚,只听得赵绵泽突然道,“何承安,今晚朕歇在楚茨殿,一切朝务,明日再报。”

    “是。陛下!”

    何承安欠身应了,一路躬着身子跟随。

    夏初七没有说话,嘴唇太过干涩,就像贴在一处,张不开。恍惚间,她视线转开,一不小心就看见静静伫足在不远处一棵花树下的赵樽。他身姿颀长,高远雍容,俊气的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突然想笑,赵绵泽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啊?他这是不让他俩劳燕分飞,誓不罢休了。可她也有些好奇,若是她告诉他,她与赵绵泽没有什么,他会相信么?

    他今日亲口允了乌仁的婚事,他又准备如何处理?

    他与她的将来,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他们到底会走向哪一步田地?

    她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一团糟乱。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剪不断,理还乱。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前世今生,即便遭遇再大的痛苦,她思路都很清醒,不曾这样徬徨。

    若乌仁与月毓或阿木尔一样,她不会害怕。

    可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她不仅对赵樽有恩,对她也有过帮助。而且,于她来说,乌仁救了赵十九的命,让他能死而复生,那比救了她夏初七自己的命更大的恩德。

    爱一个人并无过错。

    问题在于他们要如何扭转这错位的一切?

    在赵绵泽怀里,她有一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像溺入水里,还不能喊,不能叫。

    因为她知,他是为了她。也只能当成是为了她。

    后来在端午那一天,当她再一次见到阿木尔时,阿木尔笑着对她说,原本那天她到麟德殿来,是受了她哥哥之托,要用这个法子把她送入晋王府,让她与赵樽双宿双飞的。末了,阿木尔问她信吗?夏初七说,不信。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阿木尔一定会把自己先送入晋王府。

    她爱赵樽,与她还要发疯。

    说来,阿木尔好像比她还要可怜几分。至少,她与赵十九有过那样多的纠缠,她肚子里还怀着赵樽的孩子,甚至她可以很自信的说,赵樽真正喜欢的人是她。而阿木尔一无所有,她在坚持什么呢?

    同样也是那日端午,她劝过阿木尔:放手吧,寻自己的幸福。

    然而,阿木尔这个人,与赵绵泽这个人不仅同一年出生,后来的事实证明,连性子也极像,都走到这般田地了,她竟然还笑着说:死都不会放手。

    ~

    新帝抱着她离开的一幕,引了无数人咋舌。

    吊在他们的身后,郑二宝早就看见了赵樽默然而冷凝的出色。凭着他打小侍候他的经验,他知道,他家主子爷看上去云淡风轻,与旁人没有什么两样,其实他的情绪已是压抑到了极点。因为往常他这样的时候,惹恼了他,是要挨踢屁股的。

    怕被踢屁股,但他还是上去了。

    “爷,您向陛下要了奴才罢?奴才想跟着您……”

    “滚开!”赵樽冷冷看着他。

    他这样的状态,郑二宝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想故意让他撒撒火,心里能够好受一点。厚着脸色,他腻着一张白馒头脸,点了点头,放下手上的拂尘,二话不说,真的就在地上滚了起来。

    赵樽皱着眉头,“停下,你在做甚?”

    郑二宝“嘿嘿”笑着,爬起来拍拍屁股。

    “爷,您还有何吩咐?”

    赵樽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爷让你滚开,没让你在地上滚。”

    轻轻“哦”一声,郑二宝尖细着嗓子笑。这一脚踢的不重,他心里很喜欢,看来主子爷还是怜惜他的呢,没下重脚。

    “爷,您是同意了?”

    赵樽瞥着他,冷下了声音。

    “皇后走远了,还不跟上?”

    郑二宝瘪瘪嘴,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落了下去。看来他家爷还是不想要他回去啊?眼珠子委屈的转了转,他脑子里突地灵光一闪。爷让他跟上去的意思,不就是要让他保护他家王妃么?有他在,皇帝就不可能有机可乘。

    嗯,就是这样。

    自顾自的想通了个人关键,郑二宝变脸比变天还快,前一瞬还愁苦的脸,后一瞬就阳光灿烂了。他躬身捡起拂尘来,搭在臂弯里,讨好的凑过去,压着嗓子。

    “爷,回头可有赏?”

    赵樽沉下脸来,“再哆嗦,赏你五十个板子。”

    屁股猛地夹紧,郑二宝说了一句“是”,屁颠屁颠地跑了。

    ~

    “看着心爱的女人被人抱走,感受可好?”

    一声戏谑的笑意从背后传来,柔媚如春,却字字刺骨。

    赵樽没有回头,淡淡扫一眼远去的身影。

    “东方大人别来无恙?”

    轻轻“咦”一声,东方青玄眯着凤眸,走到他的身侧,“青玄以为晋王应当是想不起我来才对?不曾想,青玄给殿下的印象竟是这般深刻。以致忘了所有,也忘不掉我?”

    赵樽侧身盯住他,唇角一扬,“东方大人美艳惊人,本王自是忘了所有,也忘不掉你,这有何奇怪?”

    “……”东方青玄嘴唇一抽,“殿下还是这般淫猥?”

    “不敢当!”赵樽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姿俊若清桂,淡淡地瞄他一眼,“本王记得东方大人向来不赞人?看来实是惦记本王久已,见之则情不自禁?”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阿楚说,人的虚伪,在于自欺。”

    “阿七从不欺我。”赵樽反击。

    这一句驳斥,极为有力,也把赵十九向来毒舌的功力发挥到了极点。思之喻意颇深,东方青玄花枝一般俊美的容色,亦是微微一哂,“殿下说得对,她从不欺你。所以,她一定告诉过你,青玄长得比殿下好看,是不是?”

    赵樽笑了,很难得的一笑。

    “是,她还说,你很配我。一刚一柔,正好一对。”

    说罢,见东方青玄似是被噎住,赵樽难得柔情地搭上他的肩膀,温和一笑,“东方大人不如与本王一道回晋王府,围炉夜话如何?”

    “天热了,不适合围炉夜话。”东方青玄叹息一声,浅笑的面上,带了一点靥靥的病态。赵樽冷睨一下,视线落在他垂着的大袖上,眼波流光处,添了一抹复杂的晦涩。

    “手疾尚未大好?”

    东方青玄凤眸一暗,挑高了眉,“殿下是在关心我?”

    “是。”赵樽语气复杂,“我不想我的女人欠你。”

    “你是不想她惦记我吧?”东方青玄轻轻一笑,那淡琥珀波光的眸子里,有一瞬的迷离,转眼又逝,“你即便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我在她的心里,是不同的。”

    赵樽并不否认,淡淡看他,眸子锐了几分。

    “比起赵绵泽来,殿下其实更介意我?”压低了声音,东方青玄极是不客气的轻笑道,“在大殿上时,她不过多看我几眼,你那个样子,活像一个妒夫。你就不怕被赵绵泽看出来你装的?”

    赵樽冷冷挑眉,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你以为赵绵泽会信?”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这般狡猾的人,到底还是中了赵樽的计,没再继续楚七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的问题,缓缓拂开火红的大袖,一双柔媚的眼睛浅眯着,仿若嵌了一汪凉凉的清泉,比起他那个妹妹来,多添一丝男子的阳刚,那美艳又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阿木尔今日伤心了,她是一心为你……”

    “不必了。”赵樽截住他的话头,冷冷看他,语气并无波澜,“我赵樽要的东西,自会去抢。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也无用。”

    东方青玄眸色一暗。

    赵樽定定看他,补充一句,“不管是江山,还是女人。”末了,见他不语,又恶劣地补充,“当然,男人也一样。”

    东方青玄低低一笑,不知是怒的,还是气的。

    “可你也伤她的心了。”

    这个“她”,说得是谁,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

    赵樽锐眸微微一眯,终是没有搭话。

    说到这样多的话,这个“她”才是杀手锏。

    东方青玄知他,懂他,所以,他方能伤他。

    眼皮儿一抬,他看他一眼,一声不发,大步离开。

    东方青玄留在原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久久不语。

    世上的残忍太多,又何止于被人横刀夺爱?

    明知无望,却不得不沉沦,更是一种卑微……

    ~

    晋王府。

    琼花玉树一应如昨,可人却未成双。

    承德院里,赵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缓缓揉着,静静坐了许久。院子里侍候的下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无人可见他如今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的视线终是落在案几下的抽屉上。

    那个抽屉,他平素喜欢放一些不太紧要的私人物品,阿七从前在时,他在房里处理正事,她会调皮地坐在他的腿上,偶尔会在抽屉里胡乱翻找,说找找看他有多少银票地契房契,估算一下他的身家。找不到她就会他上下其手,那两只爪子总不太规矩,没被发现,就偷偷挠他,偷了腥的小野猫似的。被发现了,就索性直接捏他,掐他,根本就是不懂礼知节为何物。

    他时常头大不已,斥她不知羞。

    可她似是发现了他那点不自在和窘迫。

    她得意了,他越不自在,她就更自在。

    每次哧哧几声敷衍过去,她下回还依然如此,怎么教都不听,说一些浑话,比寻常男子更敢出口,那一些举动更不是寻常妇人所为。即便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看书时,她那只爪子也不安生,非要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实在受不住现了原形,把抱到桌上狠狠欺负一回,她才一边喘一边哈哈大笑,骂一句“德行”或“禽兽”……

    思绪到此,他突地皱了皱眉头,抽屉上头有一把锁,可钥匙原本是插在锁上的。可如今,抽屉锁住了,钥匙不见了,只有一把锁,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他抬手,想要用力扯开锁。

    可想了想,他眉心敛住,又松开了手。

    在承德院里,除了她没有人敢动他的东西。

    既然是她锁上的,就让她锁上吧。

    抿紧了唇,他慢慢抬起左手,将腕上的“锁爱”解了下来,爱怜地抚着它,冷硬了许久的脸色终于软了下来,他盯着锁爱,就像盯着那个人的脸。

    “阿七,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他的也很柔,柔得就像他轻轻摩挲的“锁爱”,不是一只护腕,而是一个女人,他怜若至宝的女人。

    “你等着我,我说过的话,不会忘。我一定要用天下最贵的聘礼来迎娶你……他给得起的,我给得起。他给不起的,我也给得起。”

    东方青玄那人问题他先前没有回答,也无人知晓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抱走,只能一动也不能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赵樽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来痛苦,他只是轻轻地抽出“锁爱”上的一把薄薄刀片,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划了一刀。

    刀子入肉的疼痛,很是尖锐。

    可疼痛这种东西有一个好处——这一处痛了,另外一处就不痛了。

    “殿下,菁华长公主和定安侯来了。”

    外面响起丙一的声音,若不是重要的事情,丙一这会儿不会入承德院来。赵樽收起锁爱,面无表情地系在腕上,让丙一领了他们进来。

    没一会,门开了,入内的人正是陈大牛和赵如娜。两个人一齐走到书房的门口,陈大牛停下脚步,看向了赵如娜。

    “你在外头坐一会,吃一会茶。”

    赵如娜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好。”朝赵樽施礼。

    “十九皇叔安好?”

    赵樽朝她点点头,算是回应。

    赵如娜也不介意,她一直知晓自己的身份敏感又特殊,侯爷带她过来晋王府的目的,无非也就是做个掩护。或者说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在京师里行事极为便利。

    “有事儿叫俺?”

    陈大牛补充了一句,顺了顺她的头发。

    看着他眸子里露露出来的歉意,夏初七了然地欠身施礼,并无恼意,也没有责怪的意思。男人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的金戈铁马,浴血沙场。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只要一心做好他的贤内助,旁的事情,她管不了,也掺和不了。唯一的庆幸……在侯府里,他处处护着她,如今在他需要她护着他的时候,她能有一个这样的身份。

    她冲他一笑,“外面等你。”

    ~

    书房里,灯火通明。

    跳跃的火焰映着赵樽冷肃无波的脸,让陈大牛瞅了好几眼,仍是纳闷地以为自己想多了。今日麟德殿的一幕,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都说再刚硬的爷们儿,心里也会有柔弱的时候,可这位爷,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人,跟他这些年,就未见他软过。

    “看够了?”赵樽突然问。

    “嗯?”一个问句的“嗯”完。陈大牛奇怪地点点头,又一个肯定的“嗯。”

    “好看吗?”赵樽又来一句。

    “啥?啥好不好看?”陈大牛的脑子绕不过来了。

    “是本王好看,还是东方青玄好看,或是赵绵泽好看?”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陈大牛瞪圆一双眼睛,想想不禁失笑,“殿下您这话问得,俺都不晓得咋回答了。俺又不是妇人……管你脸好不好看?”

    赵樽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坐啊,愣着做甚?”

    “嗳,好!”

    陈大牛在赵樽的面前,永远一副端正的姿态,正如多年前那一个在军中初见晋王殿下时那个小小的校尉一样,并无半分不同。更没有因为如今赵樽的失势,或说他自己的身份而有所改变。

    这一点,不是常人能做得出来的。

    赵樽看着他憨直的脸,“大牛,你可想好了?”

    陈大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想好了,俺这辈子都跟定你了。没啥,成王败寇而已。小时候家里吃不饱饭,俺还想过落草为寇呢。嘿嘿,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赵樽久久无语。

    赵绵泽就赵如娜一个同母胞妹,就凭这一份血脉亲缘,陈大牛根本不必要冒这样的险,便可得富贵荣华和常人不可及的地位。只要他愿意向赵绵泽表态,赵绵泽如何会舍得他这样的武将?即便赵绵泽不给他掌权,但荣禄亦是不会少。

    跟着他,其实仅仅只为一个“义”字。

    即便赵樽将来为帝,他能给他的,也不会超过赵绵泽多少。赵樽能给的,赵绵泽一样能给。而且,他跟着赵绵泽还是名正言顺,跟着赵樽,成不成功尚且不论,还得落下一个“造反”的恶名。

    可有些话,问得多了,便是亵渎情分。

    赵樽没有再问,只淡淡说,“大牛,若有来日,我定不亏你。”

    “殿下这般说,便是折辱了俺。”陈大牛狠狠一抱拳,目光里满是坚定,“俺不懂得那样多的道理,俺也没啥忠国爱国的念头,俺就只晓得,谁对俺好,俺就一心一意的报答他。其他的副儿,都他娘的狗屁。大老爷们儿活在世上,顶天立地,不说那些虚的,俺这条命,是你的了!”

    世上最重的信任,莫过于“这条命,是你的了。”

    赵樽点了点头,目光一凝,突地想起什么。

    “元祐呢?”

    陈大牛闷了一下,“不知,散宴的时候,就未见他了,原以为他也会过来……今日他倒是好生稀奇,在大宴上三番两次的阻挠你的婚事。”自言自语了一通,见赵樽没有说话,陈大牛想了想又道,“我今日急着过来,是有事禀报。”

    “嗯,安排得如何了?”

    “您交代的事,都在办了。就是辽东那边的军务,都由兵部直接接管了,皇帝防着俺啊,他不想让我插手辽宁的事务。俺准备派一亲信之人,北上……”

    “不必。”赵樽目光冷下,“你的身边,眼线不会少,切莫轻举妄动。”说到此,他抬了抬眼皮,语气沉沉,“战场上冲锋陷阵,你是一把好手,可论权谋诡计。你不是赵绵泽的对手,不要与他来阴的。”

    “那……俺当如何?”

    赵樽想了想,“你什么都不必做,静待。”见陈大牛似是不理解,他低低道,“该吃吃,该乐乐,该睡媳妇儿睡媳妇儿,不可让人瞧出异样来,更不可轻信任何人。往后,少往我这里来。”

    陈大牛了解地点点头,“那得等到何时,俺都不耐烦了!”

    赵樽沉了声音,“大婚之事,甚好。”

    大婚之日,也是赵绵泽以为的尘埃落定之日。那一日,是他的大婚,也会是赵绵泽的大婚。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想法子让阿七回到魏国公府才是,若不是,他不敢保证自已会不会先疯掉……

    正是这时,外面又传来丙一的声音,“殿下……”

    他喊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作为赵樽“十天干”丙字卫的领头,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如今,不论是陈大牛,还是元祐,或是他往常的旧部,那些人都在明处,都有妻儿父母,保不齐就在旁人的监视之下。所以,赵樽身边唯一能够瞒得住世人的亲卫,只剩下他的“十天干”了。

    赵樽唤他进来,看了陈大牛一眼。

    “说罢,自己人,无须避讳!”

    丙一身着普通的侍卫装扮,微微垂首。

    “赵楷传来消息,皇帝未离开楚茨殿。”

    从夜宴回来,如今已是三更时分。

    赵绵泽没有出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丙一与陈大牛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两人都没有说话。赵樽像是强自镇定着,一双黑眸里氤氲不清,像有一抹肃杀的光芒暗藏其间,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殿下……”

    看了陈大牛一眼,赵樽慢慢起身……

    “入宫一趟。”

201章 逼迫!

    东宫,楚茨殿。

    虽说夏初七已经被册封为大晏的皇后,可她还是住在这里。因为洪泰帝重疾之后仍在乾清宫里调养,赵绵泽为了以示对太上皇的尊重,也只是继了大位,除了平素升奉天殿之外,一切还是照旧。

    夏初七一入殿,便要下地。赵绵泽却是不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把她抱放到床上,方才重重喘了一口气,甩了甩胳膊,轻轻一笑。

    “你倒是沉了不少?”

    “养猪一样养在宫里,不让出门,不让走路,能不沉吗?”夏初七白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拉过被子来,懒洋洋地裹在腰上,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小腹,心脏却是怦怦直跳。

    四个月的身子了,能不沉么?穿上衣服不明显,但她自己明显感觉到腰身粗了,小腹已经有微微隆起之态。幸好赵绵泽不是一个女人,也没有过做父亲的经验,在这个方面迟钝了一些。若不然,想不被他发现,估计很难。

    不过,他的话也提醒了她,再拖不得了。

    她必须要尽快出宫,要是被人发现怀孕,小十九只怕就活不成。

    “这些日子是屈了你了,等朝事稳定下来,我带你出宫……”赵绵泽漫不经心地掖了掖她的被角,凝眸望过来。

    “不必……”

    大概太紧张了,她话未说完,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揉了下鼻子,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并未觉得有什么,可赵绵泽却皱了眉头,手抚上她的额头,探了探,未见发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要叫太医来?”

    “不要!”夏初七回答得极快,心跳差一点停了,好在语气还算从容,为了免得他怀疑,她还略带了几分调侃,“你忘了,我自己都是名满京师的小神医了。还叫太医来?那不是丢我的人么?”

    她难得这般与他玩笑,赵绵泽愣了愣,大概觉得她心情放松了,脸上缓和了不少,“从没见过这样夸自己的人。”顿了顿,他又敛住眉目,“身子是自己的,若有不适,赶紧吃药。”

    “嗯”一声,夏初七是实而非的答了,吸了吸鼻子,觉着脑子还真有些发晕,大概先前在湖里爬起来,湿着衣裳又吹了冷风的缘故。

    “我睡了。”她无力躺下去,闭上眼睛,病怏怏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

    赵绵泽坐在床边,看着她,“真无事?”

    “无事。”她不睁眼,回避他的视线,心里怦怦直跳,只盼着生了病能躲过一劫,一切都等过了今晚再说。想想,她又放软了声音,“你去忙吧,我躺一会就好。”

    “我今日不忙。”赵绵泽说着,径直出了寝殿,等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了一本书,自顾自脱了靴子,坐在床头,侧靠在她的身边,掀了一角被子来搭在腿上,淡淡道:“你闭一会眼,我等下叫你起来吃宵夜。先前没见你吃多少,我叫灶上做一些软和的甜汤。”

    “本来就胖了,还吃?”

    “我不嫌。”

    夏初七眉梢一挑,紧张得心肝都卷起来了。

    他不嫌,可是她嫌得很啊?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就斜靠在自己的身边,呼吸可闻,让她如何睡得着?

    赵绵泽看她一双黑黝黝的眼转来转去,突地一笑,低下头来,“怎的?还是皇后等不及吃宵夜,这会便要就寝?”

    色胚!夏初七真想一口“啐”死他,可人家是皇帝,这会子不仅握着她的命,还握着许多人的命,她哪怕痛恨极了,还不得不带着笑说话。

    “我休息的时候,不喜身边有人瞧着,会做噩梦。”

    “我不瞧你,我瞧书。”赵绵泽抬了抬手上的书本,朝她一扬,唇角有一抹笑意。大概看见她脸上红润润的颜色,以为她是害羞了,心情大好,语气更是温和了许多,“今日之事,我知你心里难受了,你睡吧,我这会不挨着你,就坐在这。”

    夏初七眉头皱了起来。

    他倒也真的没有挨着她,就坐在床沿边上,靠在她的床头。可这样与两个人同床有什么区别?眉头一点一点聚拢,她看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睡在这里的样子,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又转。

    到底该怎么办呢?

    冷寂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赵绵泽就像看不见她的不满,尤自将目光落在书本上。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他看得专心致志,夏初七打了好几个呵欠,却不敢醒着,一直保持着清醒,着实也累得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扬凄美的琴声传了进来,声音很低,距离似也不近,但夜晚的东宫太过安静。那琴声里脉脉的情意和悲伤,仍是如丝丝缕缕的绒线一般,缠绵不休地钻入耳朵里。喑哑,低沉,被夜风一吹,仿若是一个女子在夜里咽咽的哭诉。

    夏初七一直闭着眼,怔忡了。

    不晓得又是哪个妃嫔在弹琴了。

    这宫中可怜的女人,恁的这样多……

    长夜漫漫,都等那一个男人也实在太悲哀了。

    若是让她也长年累月的这样生活,干脆杀了她好了。可想一想,她如今困于楚茨殿,被赵绵泽像看犯人似的看管着,还得为了顾及她珍视的那些人性命,无奈地向他服软的日子,与那些女人又有何差别?

    想到此,她更是想念赵十九。

    可一想到赵十九在大宴上同意了娶乌仁潇潇,她心里的不安又一次悬到了喉咙口。与人共一个丈夫,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哪怕那个人是乌仁潇潇……

    “是太后。”

    头顶上,突然传来赵绵泽淡淡的声音。

    夏初七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远处传来的琴声。想到东方阿木尔,她挑了挑眉梢,瞄向赵绵泽,戏谑道:“你怎的知道?哟喂,看来你与太后的关系不简单啊?”

    她话里意味不明,很是怪异。

    赵绵泽微微一怔,拿书拍她一下,展颜一笑。

    “对于音盲来说,很难解释。”

    音盲?夏初七接受了这个新鲜词,也认可了自己的无知。可看着赵绵泽俊俏的面孔,她突地来了兴致,枕着脑袋笑吟吟的套话,“嗳我问你,阿木尔生得那样美,你就没有……嗯,生出些什么不轨的想法来?”

    这样的话,寻常人问不出来。

    且不说大逆不道,就说伦理也容不得。

    看着她“求知欲”极旺的双眼,赵绵泽眉头都皱紧了。

    “难怪……”

    “难怪什么?”夏初七奇怪了。

    “难道你会不管不顾地恋上赵樽。你这脑子里,就没有伦常之礼吗?阿木尔是我父王的妻子,我如何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夏初七被他噎住。

    她虽然没有封建王朝那一套三纲五常的思想,可她也并非不讲伦理好吧?她认识赵樽那个时候,哪里知晓与他的关系?不过,看赵绵泽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她突地又想到了赵十九。他下决心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承认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吧?

    “在想什么?生气了?”

    赵绵泽看着她,轻轻问。

    “没有。”

    她回答得很快,赵绵泽却微微眯眼,“十九皇叔就要娶北狄公主了,太后都难过成这样,深夜不睡,抚琴寄语,你倒还镇定?”说到此,他放下书本,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默默看了片刻,突地又是一笑,半是玩笑半认真的道:“还是说今晚与他见面,你两个约好了什么?”

    夏初七心里一跳,面上却笑开了。

    “能约好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带我私奔?赵绵泽,你的话问到这里了,索性就再多给我一句话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放我回魏国公府?”

    “为何这么迫不及待?”他声音很凉。

    “我向你保证,不与他见面,还不成吗?”夏初七竖起手指。

    “你的保证,我信不过。”赵绵泽面色一凝,漫不经心的拿起书来,掸了掸书面,忽地侧过头来看着她,又笑了,“我说过,只要你今晚为我侍寝,明日你便可离开,绝不阻止。”

    夏初七眼睫轻轻一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我若是不同意呢?你囚我一辈子?”

    赵绵泽抬手,抚上她的脸,“小七,旁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顿一下,他掌心的力度加重,语气沉了不少,“由不得你。你与他这般……我心里不踏实。你回了魏国公府,我也不能日日来看你,说不准好久都不得见面,你总得给我一颗定心丸,我才敢放你走罢?”

    定心丸?

    真是猴子不咬人,嘴脸难看!难道他真的以为女人只要和男人睡了,就会死心塌地的跟他了?别的女人或许有可能,可换了她,两个字——“狗屁”。

    心里思潮起伏,可她面上还保持着难得的端庄。

    “你就这样信不过我?”

    赵绵泽清越的面孔微微一怔,看她小脸发白,眸底生出一抹怜惜的光芒,“小七,我不想强迫你。但只有这般,方能证明,你是我的。而你,也不曾委身给别的男人……”

    冷笑一声,夏初七突地打断他,“废话就不必说得这样好听了!我知道,你与夏问秋就是婚前好上的,就在魏国公府里,你便与她有过苟且了,我亲眼看见的,不是吗?”见赵绵泽变了脸色,她挑衅的挑高眉梢,定定看住他,“可你也得知道,不是每个女子,都如夏问秋一般不知廉耻。我说过,没有大婚,我不会做那种不干不净的事。”

    赵绵泽的眉头,紧紧皱起。

    “我也说过,由不得你。”

    轻“呵”一声,夏初七气极反笑。

    “听你这口气,是准备用强的?”

    赵绵泽眼皮微微一跳,盯着她,忽地一笑,伸手抚她脸。

    “不要怕,我一会定好好怜你……”

    耳根子一烫,夏初七臊了臊,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你怎生这样无赖?你棋局破了吗?你吐出去的口水,都能咽回去的,是不是?说话不算话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她低低的咆哮着,试图与他讲道理。可是这一回,不论她说什么,赵绵泽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仅寸步不让,说到激动处,他拳头都攥了起来,再一次提到燕归湖边她背着他与赵樽私会的事。那一双嫉妒的眸子赤红,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态度越来越不耐,非得与她成了夫妻之实不可。

    对峙良久,她嗓子哑了,不吭声了。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淡淡睨她一眼。

    “行了,我先去沐浴。”

    他语气淡淡的,说得极为自然,也不避讳什么,下床为她掖了掖被角,就像两个人原本就是老夫老妻一般,回头唤了一声何承安。

    “进来!”

    何承安在外面听得汗毛都竖起了,闻声“嗳”地应了,赶紧进来为他宽衣解带。他一眼没有看夏初七,像是气极,外袍脱去,仅着一袭明黄的中衣,大步去了净房。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几近抓狂。

    ~

    三更过去了。

    宫里的夜雾,越发浓重。

    月光很淡,早已宵禁的东华门,禁军换了一班岗。

    皇城里,不时有巡逻的守卫走来走去,楚茨殿的外面,更是守卫森严,除了赵绵泽的心腹大内侍卫,还有皇城禁军,可谓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夜幕里,一行禁军走向楚茨殿的门口。

    长风拂过,看不清他们的脸,守卫低低喝了一声。

    “站住!做什么的?”

    “六爷差来的。”一行为首的禁军,递上腰牌,看了那人一眼,“六爷说弟兄们受累了。这些日子,昼夜不停的值守,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嘿嘿,应当的……”看得出来是一张熟面孔,那小子笑了笑,又不解地道,“张头儿奉了六爷啥差事?这大半夜的,不会是要给我等赏银子吧?那可受不起。”

    “少矫情!你几个赶紧去,六爷在本仁殿后面,为兄弟们准备了宵夜。”

    本仁殿是东宫文华殿的东配殿,离这里有一段距离,赵楷治军向来亲善,这种事不是头一遭了,那小子笑眯了眼,道一句“好嘞”就要走。

    禁卫领头敲一下他的头,低低斥道:“不要都跑了!换着岗去。陛下在这里,丝毫松懈不得。这一处我几个先看着,你们去吃了来换岗哨上的人,不必理会我们了……”

    低低的几声嬉笑,散去了。

    月亮缩进了乌云里,夜风,似乎大了许多,吹得楚茨殿门的三个灯笼,哧啦啦的作响。

    内室的灯火,明明灭灭……

    禁军换岗的时候,夏初七刚好走向净房。

    赵绵泽入了净房有半盏茶的工夫了,一直没有出来。她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步子有些沉重,但面色却很冷静。入了净房,她看一眼侍候在里面的何承安,轻轻咳嗽一声,不轻不重地道,“你出去吧,我来侍候陛下。”

    何承安惊讶的抬头,为难地看着她。

    “这……”

    “出去罢!”不等何承安的话说完,泡在池中的赵绵泽就懒洋洋的叹了一声,语气淡然,隔了一道屏风传出来,带着一种熏蒸了水雾的鼻音,给人一种像是睡着了的错觉。

    “是,陛下。”

    何承安出去了,随便关上了门。

    “赵绵泽,你今晚一定要我侍寝是吗?”

    夏初七没有走进去,就站在照壁外头,淡淡问他。

    “我的态度,不够明确?”他道。

    “我只是再确定一次。”她突地笑了,“你可想好了?”

    里面的男人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夏楚,此事无须再议,你别无选择。”

    夏初七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好”,就在赵绵泽心里一跳,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照壁边上被灯光拉长的影子时,却听见她突地冷冷一笑。

    “既然别无选择,那我就不选择了。赵绵泽,当年为了你,我被人追至蜀中,一个人走投无路,跳下了苍鹰山。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不怕再死一次。既然你不愿意等,那索性鸡飞蛋打好了。你不仅得不到我的心,我连尸体都不会留给你……”

    说罢,她毫不犹豫的大步离开。

    “你要做甚?”赵绵泽一惊,从水里站起。

    她并不回答,袖子甩得高高,步子迈得大大,候在净房外面的何承安与焦玉等人面面相觑一眼,不知她与赵绵泽发生了什么争执,却也不敢去拦他。

    只一瞬,赵绵泽便从净房冲了出来。

    他披着一件袍子,腰上玉带轻系,面色森然地追了过去。

    “夏楚!”

    他大步入内,脚步怆惶而急切。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寝殿里头被她倒了一地的灯油,就连桌椅和床帐上都有。因从净房出来的急,赵绵泽的脚上没有穿鞋,光着湿漉漉的脚,他踩在灯油上,“啪嗒”一声,往前一滑,就硬生生地摔倒在地。

    看着不远处拿着一盏烛火笑逐颜开的女人,他咬着牙齿,想要扶着椅子站起。结果,椅子倒了,他一个不稳身子失衡,光着的脚丫再一滑,又一次摔倒。

    这次比上次更为惨烈,他原本心急裹在身上的袍带很松,一个不小心扯开了,他半个身子赤在她的面前不说,椅子倒下来,还把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扯落在地,唏里哗啦的掉在他的身上,景况极是狼狈。

    “陛下!”何承安风一般跑过来,在门口大声惊呼。

    “……”焦玉有点想笑,没敢笑,赶紧来扶。

    “呀!陛下……”宫娥们紧张得瞪大了眼睛。

    “噗哧”一声,夏初七倒是笑得毫不客气。一手叉腰,一手高高举着手上的烛台,她站在床前,一双杏眼点漆一般的晶亮,丝毫没有因为赵绵泽半裸着身子,就挪开眼睛,反倒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方才叹一口气,扮可怜。

    “陛下,是你亲口答应我的,腊月二十七与我成婚,结果你出尔反尔,非得我提前侍寝。我不愿,但你是君王,我不得已再退一步,为你设了一个棋局,并约好了,你若能破,我便依你,若不能破,便得等待。我一忍再忍,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你是晓得我性子的,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顾念的了。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你做什么?”

    赵绵泽连续摔了两跤,本来就摔得狼狈,在奴才们的面前失了面子,此时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再一看她手上举着的烛火,还有地上一片的灯油,顿时变了脸。

    “小七,你不要乱来!”

    “陛下怕了?”夏初七一笑,斜睨他一眼,目光闪烁如狐:“放心,虽说你对不住我,可我也不想害你性命,我不会与你同归于尽的。只是你不放我,我只好死在这里而已。你走吧,我数到十,你若不走,我便点燃床罩,到时候你若是来不及跑,便到地下向我讨债吧。”

    幽幽的声音,苍白的脸,夏初七觉得自己极有表演天赋,那高昂着头一心求死的样子,动作逼真得她自己都快要落泪了。

    “十……”

    “九……”

    “八……”

    赵绵泽看她如此绝决,心中一痛,挣脱焦玉就要过去。

    “小七,不要这样,有事好商量……”

    夏初七高扬着烛台,“不要过来,过来我就点。六……”

    “五……”

    “四……”

    “不要!”赵绵泽目光微沉,咬紧了牙齿,“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都依你还不成。小七,你先出来,出来我两个再说,好不好?”

    “不好!”

    夏初七瞄一眼赵绵泽。昏暗的灯光下,他略带惊慌的面孔,轮廓分明,剑眉入鬓,肤白唇红,其实很是俊俏。若是排除这姓赵的对待夏楚曾经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儿,就算他没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其实也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俊俏男人。

    只可惜,暴殄天物。

    好端端的一个人,空有一副温雅俊朗的外表。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不必出去说,就这里说。我要先出宫,我要从魏国公府名正言顺地嫁入宫中,我要祭天行大礼,我要天下人都知我是正妻,而不是皇帝的姘头,还未成婚,就被皇帝给睡了。”

    她说话极是粗糙,这一句“睡了”,听得何承安直皱眉,焦玉也忍不住咳嗽,只有赵绵泽似是习以为常,看着她的眼睛,又要往前走,可他刚上前一步,就被焦玉拉住了。

    “陛下,小心……”

    他们是担心他的安全,可赵绵泽心里不相信她会真点。

    “好,我答应你。你放下烛台,出来说。”

    “你先拟旨,我才出去。”夏初七皱眉不允。

    赵绵泽变了脸色,与她对视着,恨到了极点。考虑了一下,他没有叫人拟旨,而是突地抬袖,挥了挥手。

    “你们先出去,我与皇后有话说。”

    “陛下!”焦玉一惊,“危险。”

    “出去。”

    赵绵泽似是不耐烦了,难得的厉了声音。何承安和焦玉等人,终是不再吭声,慢慢地退了下去,站在了寝殿的门口。冷寂一片的室内,只有他两个人了,赵绵泽皱着眉头,再一次朝她走过去。

    “小七,把火灭了。”

    “灭了就看不见了。”为了自家的安全起见,夏初七在泼灯油的时候,就已经把屋子里的火烛一一灭尽了。如今,只留了她手上的一盏。

    赵绵泽见她笑靥靥的样子,有些拿不准她的情绪。可不论她到底只是为了逼他就范,还是真的一心求死,在这一个洒满了灯油的地方,她这般拿着一盏烛火都极是危险,他一心想把她哄出去再说。

    “小七,你何苦逼我至斯?”

    “是你在逼我。”

    “好,我不让你侍寝了,你先随我出去……”

    “陛下,你不要混淆视听。我的条件不仅是不侍寝,是我要出宫。”夏初七柳眉倒竖,样子很是坚决,见他皱了皱眉头,仍是不松口,突地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真点?你错了,我没爹没娘,我一无所有,连赵十九都不记得我了,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早一点化为灰烬好了,这样也可以早点见到爹娘,只求下辈子投胎转世,不要再遇见你。”

    看着她手上闪烁的灯火,赵绵泽目光一凉。

    “你就这般不愿与我在一起?”

    在那一闪而过的光芒里,夏初七看见他眸底的一丝痛意,手指微微一顿,抿紧唇角与他对视着,突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考虑了一下,她方才凝重了声音,说得真诚了几分。

    “你若肯给我一个好,我会感激你的。”

    “你说的‘好’,就是离开我?”他苦笑。

    “我只是要出宫。”她斩钉截铁。

    “办不到。”他声音一沉,又一步步朝她走去,“小七,你也说了,赵樽他忘记你了,你何苦还为他守着?跟着我不好吗?我就算过去负了你,但是我如今许你皇后之位,爱你,重你。这份尊荣,你知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你这是……”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这样认为的吧?”低低一笑,夏初七接过活来,打断了他,目光淡然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坐在床榻上,声音一凉。

    “赵绵泽,我曾经以为你只是不懂爱而已。”

    赵绵泽喉结一滑,想听她的下文。

    “那如今呢?”

    她莞尔一笑,灯火下的眸子极是潋滟,“如今我发现,我以前说对了。你确实不懂爱,即便你经历过失去,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你仍是不懂得,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她能过得好。”

    赵绵泽冷笑了一声。

    看住她,他一直往床前走,一双赤着的尊贵脚丫子,近了一步,又近一步,再近一步,在夏初七翘着唇角就要点帐子时,他迟疑着停了下来。

    “小七,若是不得,爱之何用?”

    夏初七微微眯眸,直直看着他。

    实际上,她为他灌心灵鸡汤的目的,不过是逼迫他而已,至于“爱一个人到底是占有,还是放手”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一个对。爱一个人,若是不能在一起,那又怎么爱呢?

    赵绵泽一动不动的看她片刻,低头系了系袍带。

    “兴许你是对的,我不懂得。但我说过的,上天入地,我都不会放手。你若执意要点,你就点罢。”

    夏初七一怔。

    她没想到赵绵泽只一阵短暂的惊乱之后,就镇定如常了,他会这样做,若不是对自己属实是真爱,连死一起都不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太过小觑他了,他看透了她。

    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夏初七没有犹豫,走到这一步,只有孤注一掷了。她苍白着脸,悠悠一笑,将烛火一扬,便要去点泼了灯油的床罩。赵绵泽面色一变,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拼命的挣扎,他双手用力,两个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他总算把烛火抢了过来,飞快地吹灭。

    四周一片黑暗。

    他急喘不已,“小七,你疯了?”

    大概是见她真的敢去点火,他吓住了,身子绷得僵硬,抱住他的双手更是紧了又紧,几近窒息。夏初七冷冷一笑,使劲推他:“你今天可以阻止我,阻止不了明日,明日可以阻止,阻止不了一生。你只有两个选择,放我出宫,或是为我收尸。”

    赵绵泽揽紧她在怀里,任由她挣扎,只抱她的力度加重,许久都没有吭声儿。两个人在黑暗里搏斗了片刻,他喘气不已,呼吸里的热气,一股股喷在她的头顶,胸膛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是恼意,还是恨意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停。

    好一会儿,他头低下,搁在她的肩膀上。

    “小七,与我好好的过,不好吗?”

    “不好——”夏初七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他从净房跑出来,就一件单薄的袍子,还散乱开来,二人都穿得不厚,在挣扎中,他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更是令她难堪不已,胃里又一阵翻滚。

    “你放开,不要碰我。你一碰我,我就犯恶心……”

    “呕”一声,她忍不住了,那一股胃酸涌上的感觉,太糟心,这都她不用假装,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良久,他没有说话,就在夏初七为了小十九心情忐忑不安的时候,他突地慢慢放开了她,黑暗里的声音,凉凉的。

    “好,朕放你回府。”

    她一惊,“真的?”

    “明天就滚!”

    终于惹得炸毛了?夏初七捂住嘴巴,压下胃里的不适感。

    “这一回,你说话算话?”

    “夏楚,不要以为朕非你不可——”

    低低甩下这一句话,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那一句冷飕飕的话,惊了夏初七一下,辨不清真假,只听得他仓促的脚步声远远离去,待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黑暗里,她一动未动,直到有另外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身子,她才回过神来。

    “你在?”

    “我一直在。”甲一低头看着她,要扶着她出去,“这屋子里全是灯油,今晚换一间屋子休息吧。”

    夏初七轻“嗯”一声,想到赵绵泽临去时的怒火,想到他的保证,身子突地有些发软,不知道究竟是释然的疲乏,还是真的从湖中起来受了风寒,只觉眼前黑乎乎的,脚踩不到实处,身体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还好吧?”甲一环住她。

    “扶我去药堂……我得吃点药。”

    她虚弱地抓住甲一的胳膊,今天晚上这一出,她感觉得到赵绵泽是真的被她伤自尊了。先前在下属面前滑得那两跤,加上她的嘲笑,她的逼迫,她相信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找她了。

    只不过,就算他同意了她回魏国公府,大概也不会少了监视,她的小十九要顺利出生,真的好艰难……而这个时候,她更加不能生病。

    再熬一晚,熬到了明天,她就可以离开了。

    昏昏乎乎地入了楚茨殿的药房,她眼睛半睁半开着,正准备问甲一怎么不点灯,突地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映入她的眼帘。她瞪大眼睛,未待反应,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那熟悉的气息,让她放松了警愣,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硬硬的甲胄硌得她有些难受,但她仍是义无反顾的抱紧了他的腰,叹息一般唤了一声。他没有回答,手臂一紧,在黑暗里,极快地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就像为她度气一般,死死吻住,极尽缠绵,铺天盖地的热吻,令她脑子一晕。

    “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

    “陛下!”

    看着赵绵泽从里头走出来,何承安吓了一大跳。

    他身上衣裳的绫乱和狼狈且不说,他的手肘上,大概是摔在地上时蹭的,鲜血已经渗透了单薄的寝衣,在白惨惨的灯火下,看上去极是骇人。

    可赵绵泽却似乎未觉,一双眼睛宛如鬼火,幽冷无比。

    何承安一路小跑跟上,见他不说话,急了起来,“这这……这怎么了得?陛下,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能这般对您……”

    “无事,让贺安来,为朕包扎一下就好。”

    应了一声,何承安就要转身,却听见他说。

    “回来。”

    何承安圆规似的,“哧溜”一转,“陛下还有何吩咐?”

    赵绵泽扯了扯袖口,眉头皱起,没有抬头,“今晚楚茨殿发生的事情,不许声张出去。要是让朕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朕要你们的脑袋。”最后一个字说完,他淡淡地扫了一圈身边的其他人。

    “是,陛下。”

    一众人纷纷跪下。

    他虽然没有仔细交代,可这些人哪个不是猴精?他们都明白,若是这件事情传扬出去让朝臣知晓,皇后娘娘竟然胆敢枉顾君上的安危,不仅她这顶凤冠戴不了,只怕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说到底,皇帝还是护着她的。

    贺安领命去了源林堂,为赵绵泽上完药,退下了。何承安正准备侍候赵绵泽歇下,外头又有人来报。原来是在乾清宫侍寝太上皇许久都没有露面的崔英达来了。

    赵绵泽看了何承安一眼,微微一笑。

    “崔公公怎的来了?”

    那一日赵绵泽登基,崔英达的圣旨可谓是及时雨。也因了他一直在洪泰帝跟前侍候,打小看着赵绵泽长大的,故而哪怕如今赵绵泽做了皇帝,对这个老太监也比对旁人更为亲厚和敬重。待他一入屋,赶紧叫何承安倒水请上座。

    可崔英达却不坐,毕恭毕敬的叩了头,看着他。

    “陛下,你如今所为,对得住太上皇吗?”

    赵绵泽一愣,皱着眉头,下意识缩了缩手腕。

    崔英达也不知看见了他的伤没有,也不吭声,只是朝门口招了招手,一个小太监便恭顺地端上了一个垫了明黄软缎的银盘。赵绵泽眯了眯眼,只见银盘里头是后宫妃嫔的名牌。

    崔英达低声道,“陛下登极之后,尚未临幸后宫妃嫔,老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且不说子嗣之事关乎江山社稷,就论为了平衡朝事,为皇室开枝散叶,陛下您也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低低垂着眉头,赵绵泽不答。

    崔英达叹一口气,柔和的语气,带了一些无奈,“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您的心思,老奴有何不知?陛下爱慕夏家小姐,没有错。做为男子,作为夫君,你可以心里只爱她一个。可做为帝王,雨露均沾,平衡后宫,才是王者之道。”

    手指慢慢地攥紧,赵绵泽一笑。

    “多谢公公提点,朕知道了。”

    说罢他没有去看银盘里的名牌,而是转头看向何承安。

    “北狄与南晏正待和议,宣惠妃来侍寝吧。”

    崔英达看了一眼他凝重的面色,目光里露出一抹赞许。何承安低低应了一声“是”,退出去宣旨了,可了解如他,分明听出他平静的声音里……说不出来的无奈与忧伤。

    ------题外话------

    先传了再改一次,错字见谅,这几天实在忙得脚不沾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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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乌兰明珠从未想过入宫第一晚便要为皇帝侍寝,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辰公公才来传话。在她忐忑不安的讶异里,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入了净房。一群宫女涌上来,闪着暗里窥视的眸光,殷勤地侍候她沐浴。

    光着身子入了那飘着花瓣的木桶,水温适度,不冷,也不热,她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何公公,陛下不是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吗?”

    “嗯”一声,何承安在屏外等待,声音很轻。

    “那怎的……又宣我?”乌兰明珠略有不解。

    “娘娘就不要打听了。”何承安的嗓子,在安静的撩水声里,显得格外尖细,拖曳得比夜色更为支离破碎,“再说,主子的事,奴才也说不得。娘娘初来,怕是不太清楚,这些话若落入旁人耳朵里,恐是不妥,多生是非。”

    在赵绵泽这些嫔妃的面前,何承安并无太多的恭顺,但也绝对没有半点不恭顺。他是宫中老人了,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稀罕事,自有自己拿捏的分寸。

    出浴之后,擦身子、描眉、点翠、更衣,一件件细碎的事情宫女们都做得格外精细,等乌兰明珠收拾好前往源林堂的时候,已近四更了。

    夜风入袖微凉,更鼓敲得她心乱如麻。一路回忆着嬷嬷交代的侍寝事宜,竟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的寝殿里,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红烛高燃,光线仍有些昏暗,明黄的帷幔低垂在地,随风而摇,屏风后面,那个斜躺在龙榻上的年轻帝王,俊朗的五官在灯光里阴晦幽暗,手里懒洋洋的拿着一本书,许久都不曾翻上一页,也不知是在看,还是没有在看。

    “陛下,惠妃娘娘来了。”

    何承安得体的提醒了一声。赵绵泽像是回过神来,侧过头,他看向乌兰明珠,眸子眯了眯,没有一丝笑意。

    “臣妾见过陛下。”

    乌兰明珠手心汗湿,福身施礼。

    赵绵泽一动不动,没有说话。她也不敢动,一直保持着那个恭顺柔性的动作,不敢抬头,只有一双眼睫毛在胡乱地眨动,宣示着它主人的情绪。

    “抬头。”

    听得他淡淡的声音,乌兰明珠慌乱抬起头来。

    “大宴时不是很会笑?怎的不笑了?”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紧抿的薄唇缓慢地张开,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乌兰明珠心里一怔,凭着女子天生的直觉,她感觉得出这个皇帝不太喜欢自己,但从漠北到金陵,她早就没有旁的出路,他召了她来侍寝,不管她心里如何想,她都必须向他微笑。

    “陛下恕罪,臣妾……有些紧张。”

    这一笑,她笑得极为妩媚。这一句话,她也是思量好才说的。但凡男子听了,即便不怜惜她,也不会因此怪罪。

    “笑的时候,唇角抬高一点。”

    赵绵泽的声音有些低哑,可入了乌兰明珠的耳朵,更觉得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命令。但不管他有多奇怪,她都没法子反驳。

    几无迟疑,她翘着的唇角抬高一些,目光温柔似水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融融如火,一个害羞的小梨涡在她抬高唇角时,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

    赵绵泽目光深了深,在火光的照耀下,眸子里似是跳跃了两簇火花,不知是否是满意了,他慢悠悠放下书本,递入欠着身子侍候的何承安。

    “过来,侍候朕更衣罢。”

    乌兰明珠心里一跳,紧张地看何承安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退了开去,她双脚有些发颤,但终是顺从地踩着小碎步走向龙榻,端着那般的笑,柔柔的道。

    “陛下,臣妾从漠北来,好些规矩姑姑虽是教过了,但臣妾愚钝……若是侍候不好,请陛下恕罪。”她低低的说着,娇柔的声音像一阵拨乱的琴弦,紧张不已。

    赵绵泽没有吭声,低头凝视她片刻,目光里,有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凉意。她不明所以,脸蛋儿一阵发烫,不敢看他,低下头去。

    他眼波暗沉,扶住她的肩膀,伸手放下明黄的纱帐。

    何承安默默退击了帐外。

    寝殿里,许久没有人的声音,冷寂得不像是一场快活的狂欢。乌兰明珠紧张地缩着身子,一股陌生男子的气息,带着幽淡的熏香味儿,牢牢地充斥在她的鼻端,她垂着的眼睫颤了又颤,双颊发烫,羞得满面通红,心脏怦怦直跳。

    “陛下……”

    他低头,没吻她的唇,却吻在她唇角那一个若有似无的小梨涡上,声音喑哑,极为温柔。

    “以后多笑。”

    一片片明黄的流苏,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晃动在乌兰明珠的眼前。面前的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俊气温雅的面孔,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是她的夫君了。她无法细究这一刻的心情,但亢奋多于痛苦,快活多于害怕。在他进来的一瞬,她似是听他低喃了一句什么,但她脑子一片迷糊,没有听清,只极快地应了,双手抱牢他的腰。

    “陛下,臣妾……喜欢你。”

    这话她说得很顺口,也很冲动,没有考虑彼此的身份便脱口而出。于这脱口而出的一瞬,也从未想过一句“喜欢”会成为她一生的枷锁。只是这一刻,当她真正属于这个男子这个君王的时候,她急需用一句言语来表达情绪,表达她从少女到妇人的改变。

    身上的人没有回答她,她颤抖地眨着眼睛,也没有敢看他,双颊红得像三月的桃花,只感觉他深幽的目光似是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很快闭上了眼。

    恍惚间,她听得他问,“朕如何?”

    “嗯?”她略微不解,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他深沉的眸色,仔细一想,耳根倏地一烫,羞涩的小声道:“陛下……自是极好的。”

    一夕云雨,他没有再说话。

    任凭她娇若梨花,他仍是一句话都无。直到他攀上云端的最后一刻,紧闭的双眼一颤,唇边方才呓语一般,吐出一句呢喃来。

    “小七……”

    大概太过激动,这两个字他喊得声音清楚,也很缠蜷,却惊了乌兰明珠一下。

    “陛下……”她轻唤一声,他猛地睁眼。

    只一瞥,他别开脸去,翻身在侧,喘气不止。乌兰明珠双眸顿时凝住,他喊的不是她,他的脸上,也分明不是快活,而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

    她听着他喘气,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很想知道小七是谁,可她不敢问他。在来这里之前,她便听说,赵绵泽在房帏之事上并不热衷,对宫中妃嫔也不冷不热,想来应当就是心里藏了一个人吧?不过,在那么多妃嫔里,他第一个召幸了她,证明她与旁人还是不一样的。

    瞥头看着他俊朗的侧颜,乌兰明珠想到先前二人的交缠,脸上一热,手便轻轻搭了过去,缠在他的脖子上。心窝里涌动的情意,说不清是爱意,还是心酸。只是好想那个能让他在紧要关头叫出来的名字是自己。

    “陛下,臣妾替你洗洗……”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酸疼不适,一心想要讨好他。可他却冷冷瞥过来,低喝一声。

    “何承安,送惠妃回宫。”

    “是,陛下。”帐外,何承安暗叹了一声。

    乌兰明珠心里一窒,噤若寒蝉。

    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的第一次罢了,夫君能够好好的安抚一下,即便他什么也不说,能并头听听呼吸也是好的。

    可如今……

    她的后背上,陡然升起一阵凉意。

    ~

    “阿七,没事了。”

    “阿七,爷在这里,不会再丢下你。”

    “阿七……”

    “阿七……”

    豆火似的光芒,微弱地在眼前晃动。

    夏初七耳朵里有人说话,可她一直处于半昏厥的状态,令她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处于真实的环境里。她记得赵十九突然闯了进来,他吻了她,吻得狠,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下肚去,他可恶地夺走了她的呼吸,就那般,她就不争气地昏倒在他的怀里。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这里是东宫,是楚茨殿。

    “危险……赵十九……危险……”她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双拳攥紧,拼命地想要叫他离开,可喉咙却像塞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如同梦魇,脑子清醒的,手脚却动弹不得,急得额头上满是冷汗。

    “阿七……”

    这个声音确实是赵十九。

    除了他,旁人是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唤她的。

    她一直知道,赵十九对她说话的时候,与别个是不同的,好像就连音调也都不一样。他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嗓音是平淡无波的,基本处于同一个音频。但他与她说话时,不论他是喜是怒,总会有起伏,而且会格外的性感好听。

    不行,赵十九不能留在这里。

    “赵十九……快离开这里……他会杀你……”

    她压着嗓子又喊一声,不知是否喊了出来,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人抱在怀里,那是一个熟悉的怀抱,他宽厚的掌心轻轻顺着她的脊背,从上而下,像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一般,极有节奏,极为怜惜。

    “爷,巾子来了。”

    晴岚走过来,要替她擦脸。

    “我来。”赵樽低着凝视着怀里的女人,接过巾子,细心地替她擦着汗,末了又放在她的额头上。想了想,见她还是不睁眼,似是不放心地道,“再不醒来,就去请太医。”

    晴岚一愣,与边上的郑二宝对了一个视线。

    “爷,不妥……”

    “不要太医!”不等赵樽再说话,原本迷迷糊糊的夏初七就像被蜜蜂蜇了,激灵一下醒过来,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叫太医!”

    她双颊酡红,目光迷离,看着面前含着喜色的双眼,又缓缓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还躺在楚茨殿药堂里的小床上。除她之外,药堂里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真的是赵十九。

    “为何不要太医?”他淡淡地问。

    梦中的惊惧与思念,在看见这张冷肃的面孔时,通通都化为了乌有。夏初七斜睨着他,想到她为了小十九做的这些事,想到她一个人可怜的身处宫中,他却要娶旁人为妻了,突地有些气上心来。

    “关你何事?晋王殿下,深夜入宫与皇后私会,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

    看她作上了,赵樽眉梢一扬。

    “皇后准备如何治罪?小王领了便是。”

    夏初七见他如此,一噎,别开身子。

    “你个不要脸皮的。”

    赵樽唇角微微一抽,将她别扭的身子搂在怀里,她仍是不甘心,还在拼命挣扎,他无奈的一叹,正准备哄,突听郑二宝在身边“哧哧”的发笑,身子一僵,回头递一个眼神给他和晴岚。

    “你两个外头守着。”

    晴岚会意,福身离开,“是,爷。”

    赵樽顿了下,又道:“出去让甲一告诉张望,本王一个时辰后离开。”

    “一个时辰?”夏初七抽气一声,不再挣扎了。

    晴岚应了一声“是”,瞄一眼夏初七失望的脸色,没有忍住,“噗哧”一笑,与眉开眼笑的郑二宝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要往外走。可看他们如此,夏初七却恼了,揉了揉发烫的脸颊,皱着眉头。

    “小蹄子,你在笑什么笑?”

    “笑七小姐呀?明明舍不得爷离开,还要与爷闹别闹。一听说只有一个时辰了,脸色就变了。”晴岚看他二人历经波折终是见了面,心里替他们欢喜,戏谑时,脸上的笑容也极是灿烂。

    “谁说我舍不得他?”夏初七瞥赵樽一眼,恨声一哼。

    “哎呦”一声!皇帝不急,果然急死太监。郑二宝看她这般,为他俩只得一个时辰的相处焦心不已,“王妃您就不要矫情了,赶紧与咱爷叙叙话儿。奴才几个就候在外头,天大的事儿都不会来扰,您好好侍候爷,做什么都成……嘿嘿嘿……”

    “滚滚滚!”夏初七哧的一声,忍不住笑了,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你说你一个太监,不好好的做太监,懂什么啊?”

    “太监就不能风流了?”

    “你那是下流!”夏初七又笑。

    “奴才这是……主子,这是什么来着?”

    郑二宝巴巴地看着赵樽,可他家主子爷显然不耐烦了,眉头一皱,目光凝在他身上,像结了冰。

    “再不滚蛋,你那叫血流!”

    “是!奴才马上就流,马上就溜。”知晓自个儿在里头碍了二位主子的事儿,郑二宝笑眯眯地欠着身子,后退着出去,掩上了房门。

    药堂里只剩下二人。

    一股子浓重的中药味儿浮在空气里,夏初七没有看赵樽,黑着脸自顾自先找了药片吞下,哽了哽喉咙,这才趿着鞋子坐了回去,瞥他。

    “说罢,找我做什么?”

    “阿七……”他望定她,声音极低,手抚上她的脸时,黑眸里一片赤红,在极力隐忍的情绪下,分明波动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歉疚。是一种对他无法参与的四个月,她所承受的百般痛楚而无能为力的深切歉意,还有痛处。

    “你吃苦了。”

    他又低低补充了一句。

    那低低的声音,破碎得近乎哽咽。

    夏初七猜测,他一定都知道了。

    在她昏睡过去这一会,晴岚那个小叛徒,一定会把她入宫之后经历的所有的事情都毫不保留的告诉他的。

    她抬头,与他四目对视。

    看着他记忆中的面孔,听着他记忆中的声音,就像一个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是冲破云雾,得见仙山一般,眼前一阵模糊。

    念到深处,是无言。

    往常的无数个日夜,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那时,她找不到他说。在燕归湖的边上,时间太过仓促,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如今终是只剩他二人相对了,她却眼酸酸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他眼睛里明显的疚意,她润了润唇,有些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感情之事,原就没有谁欠谁的。归根到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做的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若是他背上这样的包袱,往后两人还如何相处?

    她冷了面孔,扯过被子裹身上。

    “晋王要是无话可说,就赶紧出宫吧。你是晓得的,这里赵绵泽随时会来,你多留一刻,便多一刻危险,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射成马蜂窝。”

    “有。”赵樽声音喑哑,面色一沉,冷不丁抱住她,连人带被子拉入怀里,那动作大得夏初七心里一悸,咬着下唇,握紧拳头便去捶打他。他低低一笑,直接把她抱起来,压坐到腿上,霸道地掰过她的脸,深沉的眸望入她的眼中。

    “看我做甚?”她恼了。

    “胖了。”他笑,“还沉了,猪一样!”

    “你个混蛋!”夏初七倒吸一口气,抬手又要打他,他却扬起眉梢,反手握紧她的拳手,拉到唇边吻了吻,敛住神色,一字一句问。

    “你怎的从不把爷的话放在心上?”

    夏初七半眯着眼,抿紧唇,不回答,只斜着眼睛观察他的表情。心里一直琢磨,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事,到底知不知道小十九的存在了,若是知道了,他为什么不问,若是不知道,实在太不科学。

    “说!做错没?”

    他紧一下她的腰,声音令她心里一凉。

    这是要找她秋后算账的意思?可她都没有找他算账,丫凭什么先找上她了?她狐疑地探出一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指头痒痒的,那刮手的胡渣极为真实。

    “什么错不错?我不知。”她装傻。

    “爷可真想揍你!”赵樽在她肉肉的臀上掐了一把,见她皱眉,方才松了手,无声叹息,“阿七,皇宫不比别处,说它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你为何这般不听话,偏生要闯进来?”

    夏初七看着他深浓的眼,眼眶突地一红,“你不是死了么?”见他面色微微一凉,她垂下眸子,声音便多了一些委屈,“阴山一别,足有三月余,你既然活在世上,为何不让我知晓?若是你早一步告之我,早一点,再早一点点,我也不至于会接了赵绵泽的圣旨,也不会入成为他的皇后。再早一点,我也不会入了皇宫。这怪谁,都怪谁呀?”

    心里太多的压抑,她低吼着,双手不停捶打他的胸膛,像一只伶牙俐齿的小兽,在外面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亲人一般,尽情的在他身上放肆。

    赵樽从前最见不得女子撒泼。

    可看着她恶狠狠的瞪视着自已,又打又咬,完全不讲理的小样子,他的心里却软成一滩水,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于,他都不想说那时自己一直昏迷,身不由己。因为任何一句借口,都无法弥补他的女人。

    “傻丫头!都怪我……怪我。”

    他叹着,搂紧她,握牢她的手,紧紧与她十指相扣。她横他一眼,使劲扭着,再装不出那一种名门女子写意画一样的淑静来。他似是喜欢她这般,低低一笑,仍是圈了她坐在腿上,手指从抚一下她的鬓发。

    “你再这般造,爷就耐不住了。”

    夏初七愕然一瞬,惊呼一声,这才发现坐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狼变。她面上一热,缩了缩手,可挣脱不开,终是故作不悦地哼一声,别开脸去。

    “无赖!”

    “无赖配流氓,不是正好?”

    “配什么配?”夏初七猛地瞥过眸子来,定定看他,想到他那几个月都是与旁的女子在一起,不由心里发酸,语气也涩了几分,“晋王殿下如今择有佳偶,又是一国公主,两情相悦,有情人眼看就要成眷属了,你还入宫找我做什么?”

    “娘子在这,爷怎能不找?”他笑得十分好看,似是哄她一般,换了一只手,将她侧抱起来,揽在怀里,低头吻她。

    “谁是你娘子?”夏初七柳眉一竖,撑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压下来,收敛眉目,正色道:“我问你,你在麟德殿当众说的……要娶乌仁潇潇,可是认真的?”

    赵樽眉梢一扬,抽出她发髻上歪斜的珠花,又重新为她簪了上去,方才似笑非笑地点头。

    “认真的。”

    心里突地一疼,夏初七眉头皱起,气不打一处来。说着便要跳下地去,他却不让,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腰,按向自向那充勃之处。

    “阿七,你听我说。”

    夏初七回眸瞪他,正想按照琼瑶套路里那般,捂着耳朵说几句“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又醉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着戳一下他的胸膛。

    “说罢,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他唇角轻扬,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抚了抚,“你先告诉爷,你身子要不要紧?为何好端端的会昏厥?”

    “不要岔话!”夏初七双手抵在他的肩膀,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并不与他细说。她先前昏厥,大抵是因为怀丶孕与跳湖两件事情造成的,如今吃了药,已好了许多。

    想了想,她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有数。你只需老实交代就可以了。”

    “交代什么?”他淡淡一笑,完全地深拥住她,低头埋入她身前,牙齿轻轻的咬她一口,可恶地轻扯着她的衣裳,拨开那料子,脸便埋入里,在她带着幽香的身上汲取着那令他安心的气息。

    “赵樽啊赵樽,你还敢装蒜?”夏初七知道这厮想要转移话题,可被他胡碴子狠刮几下,她受不住的哆嗦着,语气身不由己的拖曳起来,像是极为受用一般,那情态,令她羞窘不已。

    见她这般,他低笑一声,压了声音。

    “阿七不必管这些,只需记得,爷不会负你。”

    夏初七呼吸不畅,掰着他的脑袋。

    “何谓不负?你都要娶旁人了……”

    赵樽嗯一声,没有回答,像是渴了她许久,很快便将她白笋般细软的肌肤暴露在面前,黑眸里是一种深深的迷恋。她又羞又恼,在他的注视下,身子情难自禁地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不说清楚,不许碰我。”

    他目光一眯,用力埋头,“阿七信我。”

    “我信你有什么用?”

    她激灵一下,声音有些变调,吃不住他呵气一般的骚弄,咯咯笑了两声,好不容易才收敛心神,狠心推开他,拢好衣裳,“我想知道,你准备如何安置乌仁?”

    他皱起眉头。

    二人对视,久久不语。

    霎时,一种铺天盖地的酸楚淹没了她。

    她目光一涩,看着他,“她是个好姑娘。”

    他双臂一紧,用尽力气抱紧他,“我知道。”

    她眯眼,一时恍惚不已,“那你怎么办?”

    “眼下不说这个。”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低头,吻住她,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温热的掌心却像一尾游鱼,急切地膜拜着她的身子,肆意地享受着久别重逢的温存与亲昵,像是要从她的身上找到一种可以捅灭破地的勇气一般,他血脉直冲脑门,动作极为张狂。在一阵粗急的呼吸里,终是她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

    “不行!”

    “为什么?”他眉心微跳。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她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道小十九。但他不提,她也就不说。可她不说,他就像故意收拾她一般,黑沉的眸内,处处炽烈的火焰。她咬牙切齿拒绝着,不要他碰她,可一声比一声软的拒绝,像是被他给揉碎。破哑,绫乱,像缺水的鱼,呼吸完全不由自主。

    “阿七,只一个时辰。”他低叹。

    “知道就好。”她低应。

    “抓紧,可以来两次。”

    “……”夏初七气恨不已地看着他,突地有些怀疑,以前那个傲娇高冷的赵十九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不是每次都是她撩拔他的么?怎的今儿倒了个儿?

    哆嗦一下,她终是不能再瞒他。

    “别,我有了……”

    “有什么了?”他不急不徐,轻轻拔弄她。

    “有孩子了……”

    “是吗?”他淡淡的,情绪不明,可声音里分明就有几分冷凛之意,“即是有孩子了,为何还这般大的胆?还敢孤身犯险?嗯?”

    夏初七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赵樽也在看她,定定地,一眨也不眨,俊美的眉目逆在灯火的光影里,神情看不分明,却冷得她倏地打了个寒噤,蜷缩在他怀里的身子,缩了一缩。

    “赵十九,你变坏了。明知我怀着身子,你还故意撩拔我,撩拔我,明知……做不得,你偏要弄得我不上不下,你太可恶!”

    “阿七,你着实该罚!不听话!”他眸色沉沉。

    夏初七眉梢一挑,还没有从他那句话的意思里反应过来,身子很快便再次落入他的掌中。他一直顾惜着她,可《风月心经》真不是白习的,即便如此,她仍是身不由己的被他推入了一个更加羞恼的境地。而他所谓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她终于知晓了。

    “赵樽,你这个混蛋!”

    “骂吧,看你还敢不敢。”

    “我咬死你。”

    “咬不着!”

    “……我让小十九咬你。”

    “那也得生了再说。”

    “我……啊……”

    他并不理会她的低骂与抗拒,也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事情,哪怕他其实比她更加渴望她,渴望得身子都疼痛了,仍是没有急不可耐地占有她,去品尝回光返照楼里令他终身难忘的消魂快活。他只是抱住她,在一盏幽暗的烛火下,用他的方式折磨她。

    半个时辰。

    短暂的相聚,过得很快。

    一个要死不能死,要活也活不成的暖昧过程,让夏初七娇声吁吁,大汗淋漓,可在她发了一身的香汗之后,原本晕眩的脑子清明了,阻塞的鼻子也通泰了。

    这真是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天就要亮了。

    他看她一眼,慢慢起身。

    看着他烛火下颀长的身影,夏初七眼圈一红。

    “你……要走了?”

    他是得离开了,再不走,等禁军换岗,就走不成了。回头看她一眼,他轻“嗯”一声,出门唤一声晴岚,很快拿回一套干爽的衣裳来替她换上。

    “乖乖的。剩下的事,爷来安排。”

    夏初七身子乏力,仍是撑着走过去,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将头抵在他的下巴上,低低地问:“我今日若回了魏国公府,你会来见我吗?”

    “不会!”赵樽低低道。

    “你敢!”她眉梢扬了起来。

    他一声叹息,手指轻轻捋顺她的发,“阿七,爷会在你的身边,你不要怕。但事情未定之前,少见面,对你有好处。还有昨夜之事,下回不可再那般冲动……爷会有法子的。”

    “除非你答应来看我。”她紧紧环住他的腰。

    “傻七!”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一吻,“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再过数月,你我便可长相厮守。”

    听他提起孩儿,夏初七抬头,目光晶亮地看着他英武的眉,微微一笑,“爷,你说小十九,是个儿子还是个姑娘?”

    “你想要甚?”他笑。

    “儿子会不会好一点?我喜欢帅哥。不过,不管是儿子还是姑娘,最好都长得与我一样。若不然,太便宜你了,你这个爹,做得实在便宜……”

    “谁说便宜?”赵樽笑叹,“爷若不尽力,岂有他小子……”说到小子,他突地敛了眉,怪异地看她,“阿七,不要小子,还是生姑娘吧。”

    “为何?”夏初七诧异了。

    “像你说的那般,都要与你长得一个样,还是姑娘好一些。若是个小子,长成你这般,连小鸟都没有,将来如何娶媳妇儿?”

    “你!”

    夏初七原要斥他,可看他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又“哧”一声低笑起来。他也是一笑,二人相视,笼罩了许久的阴霾终是散去,心里软得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般柔软。

    抚着小腹,想象里头的小十九出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儿,她眉目间全是母爱的光晕和笑意。她放开了他,看他戴上禁卫军的头盔,穿上禁卫军的盔甲,她突地有一些酸涩。

    他是赵十九啊。

    他向来做事讲求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他何时委屈过自己这样扮成普通禁军?说到底,他还是为了她啊。她心里一涩,圈上他的胳膊。

    “赵十九,你不要顾念我了。我的事,都会自已处理,你只管办你的大事去……”

    赵樽回头看来,揽她入怀。

    “傻七!爷若是连妻儿都护不了,夺得天下又何用?”

    “爷……”她声音一柔。

    “在爷这里,阿七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她听见他沙哑而沉痛的声音,心里一窗,仰起头来,看着他一夜间又冒了头的胡碴子,踮着脚尖,用力咬一口他的下巴,压住那一股子酸涩的离愁,终是展颜一笑。

    “去罢,一会天亮了。”

    “等我。”

    他大步出了药堂,门开了,甲一站在门口,像尊木雕似的,一动也没有动。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抬手拍了拍甲一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人影已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夏初七躺回到床上,盖好被子,许久未动。

    直到天边露出一抹鲤鱼白,郑二宝小心翼翼地进来,在她的耳边低嘀了一句,她才挑高眉梢,似笑非笑地撑起身子。

    “不必摆早膳了,回房收拾东西。”

    ~

    夏初七出了一身汗,身子松快了不少。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除了一匹马,两只鸟,只有一些换洗衣服。赵绵泽给的东西,她不想要。领着郑二宝、晴岚、梅子和甲一等人,他们去了前殿等候。

    先前赵绵泽派人来传话说,准备好了凤辇,送她回魏国公府。今日他要早朝,就不过来送她了。

    当然,她也知道了他昨夜召幸乌兰明珠的事。

    这样的结果,令她紧绷的心松下不少。

    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女人,尽管她对赵绵泽有许多的怨恨,可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还有昨夜她要举火自丶焚时,他那眼睛里深切的痛意,仍是令她有一些触动。

    如今他能放下,自然是好的。

    不来相送,以免彼此尴尬,那就更好。

    按照大晏的俗成礼数,一直到大婚那日,她与他都不会再见面了。他贵为帝王,想来也不会再跑魏国公府来找她。

    不过,还得防住他才好。

    上了凤辇,往东华门的路上,一路可见匠人在翻修殿宇。赵绵泽登极之后,虽没有耗废银库大肆修葺,但到底是新帝承业,面子上的东西,也好歹得做齐活了。

    见到皇后的凤辇出宫,宫中有人私下议论。大抵猜测是惠妃昨夜承宠,皇后娘娘与皇帝置气回府一类。

    夏初七不在意旁人说什么,看着这红墙碧瓦,雕梁画栋,心里就一句话,总算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但愿再不要踏入此间一步。

    坐在凤辇里,她打了帘子望向层层叠叠的宫殿玉堂,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除了执凤仪的锦衣卫仪仗队,沿途跟随的兵卒竟足有上千人之众。

    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她唇角掠起轻笑。

    不管是楚茨殿,还是魏国公府,果然还是逃不过赵绵泽的监视……

    她放下了帘子。

    东华楼门上,赵绵泽目光微微一凉。

    兰子安站在他的旁边,也不时望城楼下的凤仪队伍

    “陛下,回吧,臣工们该等急了。”

    赵绵泽轻“嗯”一声,暗沉的眼眸,带了一抹凉意看向他,“子安,好好筹备朕的大婚。”

    “是,微臣省得。”

    兰子安扛手施礼。

    赵绵泽的脚步一直没有移动,看着城楼下远远而去的一行人,眉头一点一点收敛,拳头亦是攥得生痛。他不想放她出宫,可昨夜把话已说成这般,他堂堂天子,又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尔反尔?

    “陛下……”

    兰子安又轻唤了一声。

    他回过神来,终是收回了视线。

    “走吧!”

    贵为帝王,他可以拥有后宫三千,可以要遍天下的美女,却偏生得不到最心爱的那一个。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啷……”

    城门开启的声音,钻入耳朵。

    赵绵泽一惊,猛地上前一步,看向城楼之下。

    “小七……”

    兰子安眯眸,看见他右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题外话------

    先传后改错……

第203章 何谓良人?

    转眼,夏初七回魏国公府已有半月。

    在她回府之前,工部来了匠人把夏楚在魏国公府时居住的“楚茨院”给收拾了出来。也是回到此间,夏初七才明白赵绵泽当初为何在东宫为她准备的居处非得叫“楚茨殿”,原来那只是一个拿来品。在魏国公府里,原就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只可惜,换了一个灵魂,未必能感受他那份情深。

    在楚茨院这些日子,她像坐了一回时光的轨道,把夏楚先前留在院里的东西,都看了一个遍。概因是同一个身躯的原因,即便二人有不同的灵魂,她也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她对赵绵泽的一往情深。

    在楚茨院里,只有一个名字——绵泽。

    夏常除了为她新添一些盆景摆设之外,屋内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在夏楚居住的内室床榻边上,有一个高高的花梨木精雕书架。书架上的书籍很多,大抵都是新的,一看便知她没怎么翻过。但是在书案的几个大画筒里,却插了夏楚的画作若干。

    实话说,她画功极差。

    若是单凭那画上之人的五官,极难窥出原身到底是谁。不过,夏楚却在那些画作之上,都题上了名字——绵泽吹笛、绵泽抚琴、绵泽读书、绵泽望月、绵泽游园、绵泽吟诗、绵泽骑射、绵泽……

    除了绵泽,只有绵泽。

    每一幅图的内容不一,大抵都是她偷偷窥视了赵绵泽回来之后,一个人凭着记忆默默画下的。画上有阴有暗,有日落有夕阳,有落英有细雨,时间跨度几近三年之久,无乎充斥了她爱慕赵绵泽的整个岁月。

    在书案的旁边,还有一个雕花的木架,木架上方,放有夏楚自己捏成的两个泥娃娃。泥娃娃外形与她的画作一样的拙劣,并着肩,带着笑,除了能分辨性别之外,几乎与人对不上号。但是,在男娃娃的背上她刻着“绵泽”,另一个女娃娃的背上她写着“楚儿”,上面清晰的落款——洪泰二十二年除夕。

    那个时候,她一直在默默等待做赵绵泽的新娘。

    她曾爱他入骨,他却伤她太深。

    夏初七记得,在阴山皇陵的那个晚上,得知她执意回京,东方青玄曾经向她讲过许多夏楚曾经做过的傻事。几乎每一件,都与赵绵泽有关。

    那时,她也只是听听,为了今后的计划做准备,却很难将自己这副身体与赵绵泽联系起来。可是,这一回住在了楚茨院,看过她留下的点点滴滴,再结合东方青玄说过的话,难免唤出一些过往的记忆与片段,感触竟完全不同。

    赵绵泽真的是负了她。

    那一日在御景苑,夏问秋撕心裂肺地哭说,这个世上最爱赵绵泽的人是她。那个时候,夏初七虽讨厌夏问秋,但也是认同的,不管夏问秋如何歹毒,她到底是爱着赵绵泽的。可如今到了楚茨院,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世上最爱赵绵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夏楚。想必赵绵泽也是悔误了这一点,才会痛定思痛,爱上了她。

    只不过,造化弄人,在她爱他的时候,他不爱。伤她、辱她、弃她、毁她、任她颠沛流离,流亡于世。等她香消玉殒,他回过头来寻找,她已不在。

    她知,夏楚若是活着,一定会原谅赵绵泽。

    可她不是夏楚,做不到如此。

    这些夏楚留下的旧物,夏初七都没有碰它。任由它一件件错落在她住过的屋子里,点缀着这一间重新整修过的华堂。

    旧人,旧物,旧事,都是属于夏楚的。

    她已经占了她的身子,换了她的灵魂,她不忍心将她短暂的人生中最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夕翻篇。

    她自己总是要走的。

    这些原就是她的,还留给她吧。

    但愿有朝一日,她离开之后,再让赵绵泽亲见,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子曾经真的爱他如同生命。再狠狠痛他一回,算是对夏楚在灵之天的一种慰藉。

    整理完屋子的当天晚上,她在院子里烧了一盆纸钱。

    晴岚问她,烧给谁的。

    她说,烧给自己。

    听得她凉丝丝的这话,晴岚当即噎住,白了脸。郑二宝更是吓得差一点就要去请法师来为她做法,以为她被鬼给迷了魂。

    她一笑,以一句“玩笑”糊弄过去。

    最后只道,烧给一个该烧的人。

    回魏国公府后,她紧接着就病了几日,倒不是大病,就是有些怏怏的没有力气,一来孕期嗜睡乏力,二来那日落下的病根,将息了好些日子,才好起来。

    当然,她也是由经此事寻一个妥帖的借口,不再与魏国公府中之人过多接触,以免越来越明显的肚子露出马脚。

    这些天,赵十九说话算话,果然没有来看她,她想他,想得牙根痒痒,可为了肚子里的小十九,她不得不忍耐,没有出府半步。

    就像突然入了孤岛,她与人隔绝了起来。

    只有端午那一日,阿木尔来了魏国公府。

    她是来找她的。

    为了见阿木尔,为了不在她面前输掉气势,夏初七特地打扮了一番,选了一套宽松的裙衫,在小腹上略略缠了缠,结果累得自己不行,心里直骂娘,可阿木尔却没有“贵干”,只说了一些没用的废话。

    不过,夏初七突地了解了她。

    因了赵樽与乌仁潇潇大婚在即,阿木尔大概是想来找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吐吐苦水,诉诉伤情,但她天性的高傲又不容许她如此,故而与她对坐约半盏茶的工夫,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又灰溜溜的走了。

    “灰溜溜”三个字,是夏初七自己想象的。实际上,阿木尔那一张清冷美艳的脸上,一如既往高贵得令天下女人嫉妒。

    尤其现在,夏初七长胖了,更觉赵十九瞎了眼。怎么放着这样国色天色的美人儿不要,偏生选中了她?

    好些天,她不敢照镜子。脸明显圆了,白了,腰粗得堪比水桶,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有了孕妇的样子。夏季裳薄,只要认真看她,都会发现,她是一个准孕妇了。

    她很害怕赵绵泽会突然造访。

    他是天子,他要来见她,谁也拦不住。

    但她的一应担忧,赵十九果然完美的替她解决了,甚至连她在府里不见人的借口都替她找好了。听甲一说,就在她出宫的第二日,在大晏俗有高僧之称的道常法师入宫觐见了赵绵泽。

    这老和尚说话向来悬乎,且有理有据。他从夏楚十岁那年占得凤命开始说起,说他近日又卜得一卦,皇后娘娘虽是凤命之身,但在母仪天下之前,必须应一个天劫,方能入主中宫,带给大晏风调雨顺。为了避祸,为国势昌隆及天子的安康,皇后娘娘在劫期间不能出楚茨院,也不能与任何人见面。否则,不仅皇后有可能性命不保,天子也会受其影响,乃至祸及国道,从而走衰。

    夏初七听了这些,在府里闷笑不已。

    果然,古往今来最能骗人的便是大师与专家。

    也不知赵绵泽到底信了道常没有,但“不能见任何人”这句话,大概也安抚了他的心,他不能见,赵樽也不能见,故而,他没有来魏国公府,一次也没有。只是何承安常常会送来一些东西,吃的,玩的,衣裳,布料,都一件件送往楚茨院。为免他生疑,她都让郑二宝为她收下了。

    但是,即便有了这样的借口,一个人久不露面,到底还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怀疑。为此,她偶尔也会在窗边露一个脸,以便赵绵泽的人看见。

    阿记和卢辉等人奉了赵绵泽的命令与她一同入府,但他们只能在楚茨院的外围,不敢近她的身边。远远一观,只要她一直在府里,自是不会怀疑。

    如此一来,倒也生生瞒过了许有人。

    于她来说,如今最大麻烦只剩一个。小十九若要出生了,该怎么办?一来她没有生产经验,需要稳婆帮忙。二来她就算可以堵得了所有人的嘴,却堵不住小十九的嘴。楚茨院要是有了婴儿的哭声,那想瞒就瞒不住了。

    不过,仅为此头痛了一个时辰,她就丢开了。

    留给赵十九去操心吧。

    她如今只管养好身子,保持身心愉快。

    剩下的事,她暂时没有精力去管。

    一切都很顺利,赵绵泽如今也顾不上她这头。

    新皇登基,内外的事宜属实让他焦头烂额。就在她回府的半个月里,朝堂上亦是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每日翻新,层出不穷。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位那得烧无数把火。整个大晏的国家机构都繁忙起来。兵部、刑部、户部、工部、礼部,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等等六部九卿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被赵绵泽拉动了起来。

    但最为吸人眼球的,除去与北狄的和议之外,便是秦王赵构与肃王赵楷的互掐。听说秦王赵构数次在朝堂之上弹劾赵楷,说他在朝中培置党羽,大行卖官鬻爵之事,而众所周知,赵楷分明就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谁都知道这事不是冲着赵楷去的,而是冲着新皇。

    赵绵泽心里也是有数。

    但赵构不仅是正一品的宗人令,还是他的嫡亲二叔,张皇后的嫡二子,虽然在洪泰帝出事之后,张皇后索性便在灵岩庵吃斋念佛,继续为太上皇和大宴祈福去了,但她在臣工中的影响力极大,在她与老皇帝还活着的时候,赵绵泽对他这个二叔即便头痛得很,也不能直接铲除。

    如此一来,朝中便出现了“构党”一说。

    所谓构党,便是与赵构过从甚密的官吏。

    秦王赵构的反嗤,令人措手不及,但不算意外。真正令人意外的,反倒是先前都以为会与赵绵泽鏖战不止的赵樽,自从四月还朝,大多时候都赋闲在晋王府里,不结党,不交际,甚至连原本亲厚的旧部众人,都少于往来,成了一个十足十的闲散亲王。

    这让许多怀疑他假失忆的人,终是相信了。

    但五月初,一众亲王就藩的圣旨下达,仍是没有他。

    至此,除了赵构因疾不能成行、赵楷因军务繁忙走不开,赵樽即将大婚也不便前往北平,其余的洪泰帝诸子,皆按洪泰帝留下的圣旨所言,先于奉天殿受诏,后在太庙祭祖,又于乾清宫拜辞了洪泰帝,领命去了封地。就连曾与赵绵泽有过储位之争的皇三子宁王赵析,也未受到强留,前往大宁就了藩。

    于大晏朝来说,这些算是大事。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赵绵泽当前所做之事,无非是巩固势力,排除异己,与任何一个新君即位的所作所为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史书评价,他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将洪泰帝突然“丢手”之后的纷乱朝事理顺,也不枉洪泰帝悉心栽培了二十年。

    朝堂上,权力愈发集中。除了“构党”以外,赵绵泽的政令下达,几近一呼百应。

    除此,大晏后宫,也是融洽一片。

    洪泰帝先前的妃嫔,生养有儿子的都跟着儿子去了封地,没有孩儿的都被张皇后召至了灵岩庵,一道为大晏及洪泰帝祈福。而余下的太妃太嫔们,则是居于深宫,几不再复出。

    而赵绵泽这些日子,在后宫完全奉行祖制,雨露均沾,恩泽六宫,除去北狄前来联姻的惠妃极得宠幸之外,其余的贤、淑、庄、敬四妃,皆有临幸,便于事后得了不少的赏赐。

    他一改先前的作风,对妃嫔一视同仁,不仅令后宫和谐,也使朝堂风气大好。因前一阵册立皇后之事激起的臣工怨言,慢慢散了下去。

    这些大事小事,都是嘴碎的梅子去前面时,从丫头婆子那里听来转述给夏初七的。可大概真是孕期犯懒,每日里,她都在研究如何保养自己,养育好小十九,如何才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剩下来的思考,都留给了傻子的病、东方青玄的手,以及赵十九的头风。不论是对赵绵泽的朝事,还是对他的女人,她兴趣都不大。

    一个帝王,只睡一个女人,那才叫不正常。

    赵绵泽做的,只是普天下帝王都做的而已。

    想到这个,她突地又犯了隐忧。

    赵绵泽为帝如此……若是赵樽称帝,他又如何?

    打一个喷嚏,她突然有些不敢想。心里慌慌的,她一改先前各种支持赵樽夺储和“造反”时的热血念头,只希望他能顺利解决好这边的事情,带她去封地做一个藩王,或者干脆隐于民间做一对平凡的夫妇,不再希望他君临天下了。

    帝王之位,华丽尊贵,可何尝又不是牢笼?

    思前想后,她再也无法平息心情,把小马抱了出来,冒着危险,让她“穿越火线”飞一趟晋王府,为赵樽带去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封书信。

    书信上,她就写了四个字:可否来见?

    从晌午等到天黑,小马都没有飞回来。

    她平静了许久的心,忐忑不已。

    信落入别人的手里,倒也不要紧,她都思量好了,大不了说是她一厢情愿。反正赵绵泽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痴情”。只是小马,这小东西当初便是赵樽从东方青玄的手里掳获的,它千万不要出了事。

    “大马,怎么办?”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看着鸟笼里的大马,她心悸不已,不时过去敲敲鸟笼,眉头蹙成了一团。

    “咕咕……”

    大马没了小马,啄着笼子,也似烦躁。

    可它无法像她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捋着头发,夏初七有些后悔了。

    冲动是魔鬼,果然如此。

    第一百次转到窗边看了又看,仍是没有鸽子的影子,她终是憋不住了,苦着脸看向甲一。

    “甲老板,怎么办?”

    甲一面无表情,“凉拌!”

    凉拌这个词是他在她嘴里学的,活学活用不说,还摆出一张这样冷酷的面孔回给她,这让夏初七十分后悔教给她这样“横行霸道”的词。

    皱着眉头想了想,他眉梢耷拉下来,过去拍了拍甲一的胳膊,一脸腻歪地笑,“甲老板,我晓得你有办法联络赵十九,你赶紧给我问问他,小马在不在它那里?”

    “不行。”

    甲一想都没有想,便惨无人道的回拒了她。

    “为何这般绝情?”她凝眸怒视。

    “没有紧要的事,不能联系殿下。”

    “小马失踪了不要紧?”她低声浅呼。

    甲一看过来,那僵尸一般的面孔很是欠揍,“又不是你失踪了。”

    “……”

    无语的敛着眉头,夏初七眼看与他说不通,便打算向他行贿,“甲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也不晓得赵十九给你多少俸禄啊,但往后你不要跟着他干了,就跟着我好了,听我的话,我把你的俸禄加倍,如何?”

    甲一凝视着她,眉梢不着痕迹的一扬,“在我认识你的六个月零十五天里,你统共给我许诺过无数次的金银,帐目数额已高达数千两,可你一次也没有兑现过。”

    夏初七噎住,歪着头。

    “有吗?”

    “有。”甲一板着脸。

    “不对啊。”夏初七摸着下巴,斜睨着他,“我与你认识不止六个月零十五天吧?我感觉认识了很久。”说罢,见甲一不答,她叉着腰,高高翘着肚子,一副不讲理的样子,促狭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的,为何如此面熟?”

    “……”甲一的样子,像是被她打败。

    夏初七眯眼,再接再厉,“说不定你曾经欠过我许多银子,为了躲债,所以你才不敢与我相认的,是也不是?”

    “七小姐,晋王妃,皇后娘娘!”甲一认真的躬一下身,机器人似的脸,终于有了动静,可他的脚步,却是跟着一步一步后退。

    “夜深了,您该歇了,我得走了。”

    想溜!?

    夏初七一把捉住他,“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不对。”

    “那为何你要溜?你往常不也经常睡在我屋里的,撵都撵不走,如今倒是顾得上身份了?知晓男女有别了?”

    甲一皱眉,突地一叹,“为了此事,我已经被晋王扣去了六个月零十五天的俸禄。也就是说,我在这将近七个月的日子里,都是白干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家爷就是这么霸气。夏初七乐呵呵的看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目光晶亮的闪了闪,笑着近前一步,道:“甲老板,你也不要怪他吝啬,实则上,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甲一不解。

    夏初七大笑一声,突地低下头,在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极是得意地说:“你恐怕还不晓得吧?赵十九的全部身家都在我身上,他如今一文不名,估计也给你开不出俸禄了。哼!还不投诚于我?我如今富甲天下……”

    甲一面色一僵,“难怪!”

    夏初七得意的笑,“懂了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生想想。”他没有想,她倒是想得咬牙,自言自语道:“哼,他还想娶媳妇儿呢?老子不给他钱,看他拿什么娶。让他得意……”

    说到这里,她突地看见甲一脸色有异,一怔,与他对视片刻,只见甲一大拇指慢慢竖起,说了一句“高”,然后冷冷地提醒了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晋王大婚,是不必花自家银子的……”

    “呃”一声,夏初七悟了,“这么说,我还有赚?”

    “嗯。”甲一点头,“赚一个女人与你抢男人。”

    夏初七蔫下来,“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去去,赶紧去睡吧。”

    甲一挑眉,“不要我陪了?”

    夏初七白他一眼,“我悲痛欲绝之时,会很想杀人。”

    “杀人这种事,不适合你。”

    “你”字还未落下,见她手刀扬起,甲一迅速撤退,只留给她一片潇洒的衣角,人已飞身出了室内。夏初七“噗哧”一声笑着,走过去“嘭”地关上门,坐回到窗前。

    逗一会大马,还不见小马回来,她越发着急了。如果小马一直飞不回来怎么办?她看着大马,突然有一种活生生拆散人家“鸟夫妻”的感觉,内疚不已。

    “我不该一己之私,让小马去冒险的。大马,你不要怪我……小马若是无事,它一定会回来寻你的,是不是?”

    她低低地问着,心里惴惴。

    以赵绵泽那般的性格,怎会想不到飞鸽传书?小马从楚茨院飞出去,一定落入了赵绵泽的眼线眼里了。魏国公府有一千多名侍卫和禁军守卫,苍蝇都很难飞出去,不要说鸽子。

    完了完了。

    果然一孕傻三年。

    她越想越是郁闷,为了平息越跳越快的心脏,她随手在书案上抽了一本出,翻开一页便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时,她目光一闪,突见帘栊处的窗纸,传来一丝“沙沙”的声音。她心里一惊,合拢书本,目光烁烁地盯了过去。窗纸果然有动静,像是被唾沫润湿了,一根指头轻轻捅了捅,指头缩回去,接着,一根细小的铜管便从那破掉的窗纸处伸进来。

    靠!

    她低嗤一声。

    哪个龟孙子敢在祖师奶奶的面前班门弄斧?

    她知晓是有人想往屋子里吹迷烟或放毒气一类的东西暗算她。若换了正常人,大不了叫人,或高声大喊,或者直接跑出去了事,但大概闲得太久,她捉弄之心顿起。

    腆着一个大肚子,她动作还算灵活。二话不说,蹑手蹑脚走过去,屏紧呼吸,对准那根铜管,把肺活量发挥到了极点,直接往外吹了出去。

    “咳咳!”

    外面的人正准备往里吹,不想被她反吹出来,呛了一口,低低咳嗽不已。夏初七笑眯了眼睛,不再客气,一把推开窗户,只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是你?”

    那人大红的蟒衣散发着诱人心魄的淡香,一张妖冶的凤眸半阖半合,一脸闪着不敢置信的光芒,“好歹毒的妇人,本座若是呛死了,你管不管埋?”

    夏初七见鬼一般看着她,挑高眉梢。

    “埋!不过,得先预付银子。”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敛住眸底的恼意,看她一眼,又轻轻咳嗽一下,绕到门口,径直推门进来。入内的同时,他手臂一扬,小马便展开翅膀,欢脱的往鸟笼的边上飞去,与大马两个亲热起来。

    他笑,“不是你约我来见的?”

    夏初七为小马的专业水准默哀一瞬,不动声色地瞄向他,“小马飞你那里去了?”

    “那是。”东方青玄一笑,“不然我怎能逮到它?”

    夏初七心里一塞。

    扁毛畜生果然还是畜生,它不能很好的执行主人的意思,结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乌龙?想一想,小马的第二任主人是她,第一任主人却是东方青玄。她飞出去,飞到东方青玄那里,倒也不奇怪。

    她释然了,低叹,“我不是找你。”

    “这个本座自然知晓。”东方青玄轻轻笑着,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扫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补充一句:“不过没关系,我找你。”

    “……”

    看他一眼,夏初七为他倒上茶水。

    “找我有事?”

    东方青玄莞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眼眸垂下,若有似无地瞄向她的小腹,一袭淡琥珀色的光芒微微一暗,笑了。

    “没事不能找你?”

    夏初七白他一眼,“非常时期,多危险?”

    东方青玄目光一眯,脸上仍是得体的笑颜,无半分不自在,“你也知危险?可胆子还是这样大,怀着肚子,可知一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

    “谢谢夸奖。”夏初七瞥他一眼,唇角微撩,“不止一个人这般夸奖过我了。大都督若是无事,还是早点离开吧,若是让赵绵泽发现你来这里,免不了又要猜忌你,朝堂上不得被他穿小鞋么?”

    “为我担心了?”

    “……”夏初七眯眼睨他。

    他叹:“本座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东方青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闪,唇角不着痕迹地勾出一个极为妖艳的笑容,然后探入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到她的面前。

    夏初七皱着眉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个玉质的哨子,哨子上面,雕有鲤鱼的纹饰,看上去极为晶莹好看。她目光微微一闪,下意识地想到了漠北锡林郭勒的那一夜,北伐军营中的粮草被烧毁时,在纵火者黑皮的身下发现的那个哨子。

    也有鲤鱼纹饰,只不过那哨子烧得漆黑。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未动声色,只轻轻一笑,把哨子拿起放在嘴边,鼓着腮帮就要吹。

    “不要吹。”东方青玄极快的制止了她。

    “嗯?”夏初七掂了掂哨子,“这个不是吹的?”

    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一眯,妖妖娆娆的笑着,难得沉了些声音,“道常法师不是说你有一劫吗?正巧,最近朝中‘构党’势力极大,私底下暗潮汹涌,你又是皇帝的心爱之人,陛下放心不下,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故而令本座亲自把这个暗哨捎来给你。遇到紧急情况,你可吹此哨,附近的人,便会来救你。”

    夏初七眉头一皱。

    这半个月来,她几乎很少想起赵绵泽。

    可如今看着这哨子,坐在一个满屋都是他的地方,想到锡林郭勒的事情是他做下的,她突地有些喉哽。

    那一晚死了好多人。

    因了粮草被毁,赵樽才去了阴山,才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这一切混沌的缘头,皆因人性丑陋的欲望。

    因此产生的一切恩与怨,也都是注定的天罚。

    微微愣了愣,她攥过鲤鱼哨子,笑得不达眼底,“替我多谢皇帝陛下。话说大都督你刚才没事儿捅铜管子,是想试试我的警惕心,还是想谋财害命?”

    东方青玄知道以她的聪慧,不需要解释,也能晓得那根铜管里,其实没有烟雾更没有毒气,那只是他试她警愣心的一个小玩笑。与她相视一眼,他半眯着眸子,想到先前她吹出来的一口香气,没有辩解,随口一笑。

    “谋财害命不至于,大不了劫色。”

    夏初七眉梢一挑,“大都督对孕妇也有兴趣?”

    东方青玄噙着笑,瞄过她说起“孕妇”时唇角露出的幸福,还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有这一间充斥着赵绵泽名字的屋子,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变得深幽难测。

    “世事果然无常,风水也在轮流转。”

    “啥意思?”

    东方青玄半靠在椅上,一副散漫的样子,妖媚的眸子,在火光下明明灭灭,一字一句像是陷入在回忆里,“那时你害怕赵樽,远远看一眼他也得缩脖子,如今却怀上了他的孩儿。那时你千言百计托我给赵绵泽捎话,只图他多看你一眼。如今反过来了,他倒是找我,给你带话,以期你多想他一瞬。”

    夏初七半闭着眼,垂着眸子,回味着他的话。

    许久,她才抬头,眸底露出一丝浅笑。

    “那时年轻识浅,不懂何谓良人。”

    看她说得认真,东方青玄不禁失笑,“你倒也懂得排解情绪。呵,陛下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何话?”

    “若时光倒转,他不会再弃你不顾。”

    夏初七凝眸望他,缓缓道:“可时光能够倒转吗?”

    “不会。”东方青玄眼底微沉,看看她,默然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扬起他绝美的下巴,“若真能倒转,估计轮不到他下手了。”

    “谢谢你。”

    她突然说。东方青玄却没有明白。

    “谢我什么?”

    她“噗哧”一乐,打趣道:“谢你没有下手,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

    眉梢一扬,东方青玄也是一笑。

    “若是时光真能倒转,在清岗县时,我不会给你下药,即便要下,也不会……”还把你送到赵樽的床上。

    顿一下,后面半句他没说,妖娆的笑着改口。

    “也不会下那般不中用的药。”

    ~

    皇城,入夜,正心殿里,灯火大亮。

    赵绵泽一人独坐其间。

    这个正心殿,正是洪泰时期的谨身殿,也是洪泰帝当初下朝之后处理政务的地方。赵绵泽继位之后,不仅学洪泰帝般“谨身”,为正其心,还把谨身殿,改名为了正心殿。

    他默默喝着茶,在等一个人,也在想一个人。

    脚步声传过来,何承安在外禀报。

    “陛下,晋王殿下觐见。”

    赵绵泽手心微微一紧,将茶盏放在雕龙刻凤的案几上,面孔挂着温雅的笑意,牵袍起身,亲自过去拉开殿门。

    朱漆的门外,一个男子身着亲王蟒袍,迎风而立。一袭华贵,一袭高冷,一袭雍容,一袭孤傲,在正心殿氤氲的烛火之下,这样的他属实称得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难怪她见到他便爱上,从此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二人对视一瞬,赵樽微微抱拳欠身,却不施大礼。

    “臣赵樽请陛下安。”

    暗暗压下心里的情绪,赵绵泽笑着摊手。

    “十九皇叔不必多礼,请上坐。”

    “臣不敢。”赵樽嘴上说着不敢,脚步却迈得极为孤高。他大步入内,环视一下正心殿的摆设,目光一眯,视线落在那一个摆开黑白双子的棋枰上。

    他侧身,含笑直视赵绵泽。

    “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入宫,有何差遣?”

    “皇叔这般说,真是与朕生分了。”赵绵泽挥手遣退了门口何承安,只留下赵樽一人,把他迎入座中,无声一叹。

    “十九皇叔忆不起过往,实在是一件令朕哀哀欲绝的事。想当初,在朕的十几个皇叔里,除去少时殁去的,朕最敬佩的便是十九皇叔你了。少年时,十九皇叔已是朕的榜样。且十九皇叔与我父王亲厚,与朕的关系,也是众多皇叔中最好的。这些事情,皇叔都不记得了?”

    赵樽目光微暗。

    这些话,赵绵泽没有撒谎。

    少年时,益德太子于他,亦兄亦父。

    他六岁那年,宫中骤变,之后便养于张皇后身侧,与洪泰帝也生分了,但益德太子待他不薄。且因益德太子长他许多,与他来说,扮演除去兄长之责,更像一个父亲。故而,他那个时候,是真的愿意为了益德太子的江山,去开疆拓土,为大晏打造一个更为繁华的盛世。

    可世事易变,如今……

    他面前的绵泽,不再是当初的绵泽。

    他自己,也不再是以往的赵樽。

    心有触动,他仍是面不改色。

    “让陛下挂念,臣实是想不起了。”

    看他一眼,赵绵泽垂了垂眸子,幽幽一叹,“私下里,十九皇叔不必如此称呼我了。我两个还像少时那般,您唤一声绵泽吧。”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微微含笑,声音柔和不少,“今时不比往日,陛下已承继大统,臣虽是长辈,也不敢不尊君上,更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讳。陛下若是找臣有事,直言便是。”

    赵绵泽端起茶盖,喝了一口,温和的笑。

    “十九皇叔,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赵樽也笑了,就像彼此间从无芥蒂一般,拉着皇室的家常,“赋闲在府中,以备大婚。除此,养花种草,弄鱼逗鸟,吟诗作赋,若还有闲时,便读一些古籍,以体圣意,倒也有些乐子。”

    赵绵泽微微一愣,朗声大笑道,“十九皇叔多年征战沙场,也难得有如此吟风弄月的时日,趁着皇婶尚未过门,闲适一回,本也是应当的。只不过……”他顿了顿,突地话锋一转,“朕知十九皇叔雄才大略,当得国士无双,若不为朕所用,实在可惜。”

    赵樽笑了笑,静待他的下文。

    见他未吱声,赵绵泽接着温和一笑。

    “朕虽不忍十九皇叔劳累,但为了大晏社稷,还得请十九皇叔出山震虎。”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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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酒窖的秘密!

    赵樽淡然一笑,似是并无太大的意外。

    “陛下此言,臣不懂。”

    “天子之职,莫重择相。”看一眼他略带冷淡的面孔,赵绵泽轻轻一叹,轻描淡写地道:“皇爷爷往昔曾教导朕,不论是理政还是做人,都务必要好好向皇十九叔学习,朕深以为然。只如今外忧未平,内患又起,二皇叔与朕颇为离心,然朕偏生是一个侄辈。好些事情,不便过逾……”

    顿一下,他忽地凝眸,盯了赵樽一眼,接着道:“故而,朕想让十九皇叔为朕分忧,领正一品右宗正的差事,兼太子少师,替朕督导宗人府事宜,且平衡朝纲。”

    赵樽目光噙了一丝笑意。

    倒是一个好算计。

    一方面,赵绵泽借由大婚之事把他强留在京中,若不派给他任何实职,难免会给众臣或后世留下一种小肚鸡肠、没有为君气魄的话柄。但是,若是让他再掌天下兵马,他自是忌惮不肯。于是,派给他一个宗人府右宗正这样的正一品官衔,让他分赵构的权,让赵构忌惮于他,刚好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力。而太子太师名头听上去颇大,但这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只不过代表皇帝的恩赏而已,毫无作用。

    他父皇这个储君人选其实真未选错。

    赵绵泽属实具备了为君者的种种度量和算计。

    “十九皇叔,意下如何?”见他未有答话,赵绵泽又问了一句,面上带着笑意,温和有礼,语气却是步步紧逼。

    “陛下如此信任,臣敢不从命?”赵樽目光深了深,像是在思量他的话,又像是在考虑什么,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自古君为上,臣为下,臣应当为陛下分忧。”

    他这一番话说得听上去义正辞严,却淡薄若素,仿若未必真往心里去,赵绵泽低低一笑,默了默,感激的一瞥。

    “十九皇叔高风亮节,果是贤臣大能之人。那此事,朕便拜托了。”

    “应当的。”赵樽眸中复杂,似笑非笑。

    二个人就着屋中宫灯,虚与委蛇地客套了好一会儿。赵绵泽仿若真是信任,毫不保留地与赵樽商讨了许多朝务。与外忧之中,如高句国正在进行的内战,如倭岛的倭人时不时入海骚扰大晏平民,抢夺财物的隐忧,如鞑靼部落兀良汗的兴起,对北方边陲的安定带来的影响等等。

    赵樽知无不言,并不藏私。以古论今,不论治国还是平天下,皆一一给予他锦上添花,以尽身为人臣的本分。殿中时不时有朗声笑语,二个的样子看上去相谈甚欢。可彼此心里的结,却越缠越紧。

    这样坦然从容的赵樽,反倒让赵绵泽摸不清他的底细。无可置疑,他是一只猛虎,一只深藏不露的山中猛虎。可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他岂会容他与之并立于一个山头?

    赵绵泽不信他忘了前尘。

    可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属实像忘记了。

    一番相谈下来,他的心里是惶惧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你明知敌人有多狠,将会怎样置你于死地。而是你根本不知敌人到底要做什么……

    殿内灯火烁烁,殿外更声梆梆。

    一番讨论后,赵樽笑容浅淡,面色平静地道:“夜深了,陛下歇了吧,臣先退了。”

    “十九皇叔,且慢!”赵绵泽看他起身,突地一笑,留下他,喊了何承安进来,为他拿来一盒大内密制的治疗头风的药剂,像是闲谈一般,关心地询问了几句,终是轻笑着看向不远处那一局棋。

    “前些日子,朕偶得一个死局,左思右想,实不得破,但朕素知十九皇叔在博弈之术上造诣颇深,想向十九皇叔讨教讨教。”

    赵樽目光顺着他看向那棋枰上的局。

    目光深了深,他蹙眉略微沉思,笑意浅浅的走上前去,执起黑子,抬了片刻又放下,再执白子,片刻后再一次放下,凉声道:“果然是一奇局。此局暗含九宫八卦之巧,蕴奇门遁甲之势,处处风云,盘根错节,局势庞大缜密,布局诡异莫测……”

    一番似惊似赞的描绘之后,他突的侧眸,看向赵绵泽阴晴不定的脸,似有遗憾地笑道:“不知陛下哪里偶得的局,太过精巧,臣愚钝,一时半会,亦思之不得。”

    听他这般说,赵绵泽松缓了一口气。

    夏楚曾对他说,这一死局,世上除了赵樽无人可破。他虽不知夏楚哪里得来的棋局,可如今看赵樽亦是不能解,那压抑了多日的情绪,松快不少。

    他没有告诉赵樽谁布的局,只笑道:“十九皇叔过谦了,摆局者实乃当世高人,一时参悟不透也是有的。好在你我叔侄二人情致相投,来日可慢慢细究。今儿夜深了,朕不便久留,十九皇叔自便。大婚之事,交由礼部筹办,您就莫劳心了。”

    赵樽也笑,“多谢陛下体恤,臣告退。”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出殿,赵绵泽突地喊住他,声音幽然。

    “十九皇叔,你曾问过朕一句话……”

    他没有说完,赵樽蹙了一下眉,停下脚步。

    “在皇祖母的坤宁宫外,你说,有所得,必有所失。鱼与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只能选一个……”在摇曳的灯火里,赵绵泽的面孔忽明忽暗,考虑了好一会,才问,“皇叔还记得吗?”

    “不记得。”赵樽回过头来,缓缓看着他,一双锐眸在冷幽的灯火下,带着一种森然的凉意,竟是令人不可直视。

    “这样的话,不像臣说的。”

    轻“哦”一声,赵绵泽笑问,“何意?”

    赵樽看着他,忽地展颜一笑。

    “男儿顶天立地,鱼与熊掌,自然都要。”

    他说得随意,淡然潇洒,赵绵泽心里一惧,也带着笑,像与他讨论的仅仅只是风月情事,而非江山与女人的选择。

    “朕受教了。”

    赵樽伫足不动,身姿高冷,如在云淡。

    “告辞!”

    正心殿里灯火一直未灭。

    赵绵泽一人独座良久,慢慢起身去推开了窗。今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见月色。更深了,这一个代表大晏至高权力的皇城,在夜幕下冷寂如水,一层淡淡的光晕,照不透那些宫阙楼台,红墙碧瓦,徐徐的夜风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孤家寡人。”

    四个字,他淡淡道来,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都被叫着孤家寡人……

    除了他自己,身边还有谁?

    何承安入殿,欠着身子走近他的身侧,按照规矩端来一个放了宫中妃嫔的名牌的银盘,呈在他面前。

    “陛下,该翻牌子了。”

    赵绵泽回头,看着那银盘,笑着揉了揉额头,眸底流露出一抹厌烦,猛地一挥袖便把银盘掀翻。

    “朕今晚去楚茨殿!”

    “陛下……?”何承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一句,“自皇后娘娘离宫后,楚茨殿里未有人居住。”

    “朕知。”

    赵绵泽已大步走在了前面。

    踏着细碎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为什么为初就那般放她离开了呢?

    哪怕能见上她一面,哪怕听她损几句,哪怕她日日都嘲笑他,又有何妨?她的话或许尖酸刻薄,可那些话,总比他日复一日听得那些层出不穷的阿谀逢迎来得中听吧?

    江山与女人,到底选哪一个。

    此时此刻,若有机会让他选,他想:他会选她。

    这万里锦绣再繁华,却困死了他的一生,如同一个精巧繁复却终身不得出的笼子。哪里有与她快意江湖,轻歌牧马自在快活?

    想到这个,他心里一软,进入楚茨殿的步子更轻。

    何承安懂事的点上了烛火。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屏风边上,想到她临走前那一晚,她双眉紧蹙的睡在床里,他就躺在床边上的样子。

    她那会儿一脸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撵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强忍着情绪,那小脸上的表情,时阴,时晴,时嗔,时怨,足有半个时辰,变幻不停,可哪怕呵欠连天,她仍固执得不肯离去。

    他一直看着书,其实心思未在书上。

    由始至终,他都是瞄着她的。

    由始至终,他都在心猿意马。

    可直到他狼狈地去净房沐浴,心里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逼迫她就范。说到底,他是不忍她痛苦的。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拉过一角被子,盖在腿上,就如那晚一般,拿一本书来,脊背轻靠在床头,在一抹灯火的幽光中,陷入了一个人的冥思。

    ~

    翌日上朝,赵绵泽当廷宣布了对赵樽的任命,拟定文书便授予官印。在满朝文臣的诧异与注目中,赵樽只是浅然一笑。他倒是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做一回文官。

    入了朝列,他与赵构虚托一番,便见兰子安出列。

    “臣有事启奏。”

    赵绵泽手轻抬,“讲。”

    兰子安没有抬头,恭声道:“高句国使者昨夜三更抵达京师,微臣已将其安置在金陵东的江东驿。这是高句国的奏报。”

    在赵绵泽的示意下,何承安将兰子安手托的奏报呈了上去。赵绵泽看完内容,淡淡扫一眼奉天殿里的众人,又将它递与何承安。

    “念!”

    原来,高句国自洪泰二十七年腊月起,为时半年的内乱已平息,大将军李良骥战败,被高句国撵入大晏境内的毛怜卫一带。高句国王来函称,愿履行前言,前大晏称臣,便望大晏给个方便,擒拿反贼逆首。除此,并催促文佳公主与定安侯的婚事。

    先前辽东事发,前来和亲的永宁公主死,文佳公主伤。陈大牛将文佳公主带回京师,她一直被礼部安置在专为接待外使的晏宾楼,已有数月余。

    对于此事,朝中一直有议论。

    但赵绵泽始终未有令文佳公主与陈大牛完婚,也没有就自己登基之便利,将成为长公主的胞妹赵如娜抬成定安侯正妻。

    他一直在等待高句国的战势结果。

    一来这一桩和亲之事是洪泰帝在位时定下的,他新君上位,不管内外事务,都不好公然抗衡太上皇的圣意。二来李良骥若是造反成功,高句公主自然不必再嫁与定安侯,事情就算了结,不必他再出面。

    但没有想到,李良骥竟是败了。

    “陛下……”

    这时,殿外又传入一个急奏。

    “李良骥派人传来急奏,愿领现有兵马十万,向大晏永世称臣,便在毛怜卫替大晏戍卫疆土,以防高句来犯。”

    事情赶了巧,奉天殿内一阵哗然。

    先前在辽宁因高句公主的死亡,眼看高句国便要反水,再一次联合北狄与大晏为难。那个时候,北狄托长了大晏战线,李良骥曾拜会过大晏边臣,他率兵还朝造反,其实给了大晏一个喘气的机会,可以坐山观虎斗。

    如今,北狄已和,高句称臣,李良骥虽然战败,但到底曾对大晏社稷有功,这一番请求也不算过分。

    在众臣的议论里,赵绵泽微微一笑。

    “诸位臣工以为,当下应如何处置?”

    吕华铭出列,欠身道:“禀陛下,高句国王早已上旨愿臣服我大晏。若非李良骥搅局,此事早成。如今高句国王名正言顺,而李良骥为逆贼首脑,率残兵潜入大晏,我朝应即刻命令辽东指挥使,领兵剿灭李良骥残部,以示我天朝上国的恢宏气度,以令四海来朝……”

    “一派胡言!”梁国公徐文龙与吕华铭素来相看两厌,听他说完,徐文龙哼笑出列,讥讽道:“吕尚书未历战事,纸上弹兵,自是容易。你以为李良骥那般好打?”

    说罢,他抬头望向赵绵泽,“陛下,臣虽不知李良骥为何会输掉此战,但此人非池中物,我朝只需助他一臂之力,他定可再取高句,届时,高句由他主政,必会长久为我所用,不会像眼下这般,在大晏与北狄之间摇摆不定。请陛下圣断。”

    徐文龙是武将出身,论军事策略自非吕华铭这文臣可比。但吕华铭能为吏部尚书,亦非等闲之辈。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在奉天大殿上争执不休。

    一个要助高句国王擒李良骥。

    一个要助李良骥拿下高国政权。

    明面上,仿若是徐吕二人的争执。

    可私下里谁都清楚,吕华铭的女儿吕绣为赵绵泽宠妃,他即为国丈,自是赵绵泽一党。梁国公徐文龙虽是勋戚,但对赵绵泽素来不喜,如今正是“构党”中的肱股人物。

    一场对高句国逆首李良骥的处置,很快便演变成了“保皇派”与“构党”之间的党争。而这样的事情,几乎每日都会在朝堂上演一次,日趋白炽化。

    那二人说得激愤若狂。

    臣工们私下惴惴,或各自站队,或保守不语。

    赵绵泽高居金銮椅上,眸子半眯着,突地轻轻一笑。

    “十九皇叔,此事你怎么看?”

    他突兀的问话,把问题甩给赵樽。

    很显然,他是要借由此事让赵樽表现立场。

    赵樽唇角一勾,眉宇间看似有几分为国事的忧色,可仔细一看,又什么情绪都无,始终平淡如水。

    争吵声停下来了,奉天殿上的众臣都把视线落在赵樽的脸上,都想看看这个闲散了这样久的大晏亲王对时局究竟如何看。

    赵樽出列,走到徐品二人的前面,目光略深,就像不察众人正在窥视他一般,抬头望向赵绵泽,冷肃开口,有条不紊的分析。

    “穷兵黩武,烽烟过处将血流成河。一旦开战,百姓将会饱受战乱之苦。死的是我大晏将士,耗的是我大晏库银,陛下新皇继位,当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为紧要,切莫东征西讨,自损其身。”

    “我大晏国富民强,素来海纳百川,宽仁大度,岂能连一个小小的李良骥都容不下?量小非君子,且不说他曾缓解过大晏僵局,就如今他归顺我朝,便容他留守鸭绿江,为大晏戍边又有何防?至于高句国,除了李良骥之事,其余一一应允,即扬我大晏天朝宽厚风范,也得让他知晓,大晏从不受他人左右,自有主张。”

    “再者,高句国虽臣我朝,但其心却是姓北狄的,他们亲北狄,远大晏,这是事实。如今虽暂与北狄结盟,但诸位臣工皆知,非长久计。李良骥在毛怜卫可牵制高句,也可令高句不得不称臣。如今一来,我朝不必费一兵一马,便可令他二虎相争。岂不快哉?”

    他的言词与保皇党和构党都不同。

    大抵来说,属于第三方言词。

    可任谁都能听出,他真的只是基于客观与中立的态度,就目前的各方形势做了一个最好的处置方法。不得不说,他这般处理极妙,也可谓一心为赵绵泽的江山社稷着想的。

    赵绵泽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来。

    于他先前想的不一样,赵樽并未推诿敷衍,而是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他交予的事务。这样的他,越发让他看不懂了。

    殿内沉寂片刻,久久无人说话。

    这时,久不言语的秦王赵构突地欠身,面露钦佩之色。

    “十九弟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为兄佩服。”

    吕华铭目光一闪,亦是点头,“晋王殿下说得极有道理!”

    “构党”纷纷附议,保皇派观皇帝面孔,亦是会意地点头,一干人皆道:“臣附议!请陛下圣断!”

    一场干戈好像就这般化解了。

    可其间涌动的暗流,更为澎湃。

    赵绵泽微微勾唇,目露欣慰的笑意。

    “十九皇叔所言极是。”

    他拖曳着声音,随即道,“发公文与高句使者,李良骥既已投诚大晏,便是有悔改之心,天子新继大统,大赦天下,当以仁政为要,未免再有流血烽烟,祸害民生,朕做主,令与其把手言和。从此睦邻,隔江为好。至于文佳公主的婚事……”

    他的视线慢慢掠过大殿上的陈大牛,目光一眯。

    “前一阵子因朝中事务繁杂,未急给文佳公主过大礼。但亲事既是太上皇先时许下的,朕自当遵从。即日起,着礼部筹备,钦天监择吉日良辰……”

    “陛下!”

    不等赵绵泽说话,陈大牛大喊一声打断了他,出列掀了一下衣摆,便跪下去,“臣有话说。”

    赵绵泽眼睛微眯,并未因他的打断生郁,语气温和。

    “定安侯有何话说?”

    陈大牛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声音浑厚毅然,“臣只有一句话,想问陛下和诸位臣工,难道堂堂大晏天朝上国的长公主,竟不如高句一蛋丸小国的公主么?”

    他铿锵有力的话音一落,奉天殿上的人面面相觑一眼,大抵都知晓他的意思了。他在为赵如娜鸣屈,想为赵如娜抬正妻。

    赵绵泽面上露出微笑,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长公主当初嫁与侯府为妾,是定安侯亲自在太上皇面前请的旨。只如今……定安侯是要朕撤回太上皇当即的旨意,还是定安侯悔悟了?”

    他不轻不重的话,并不狠戾,却字字如刺地蜇在陈大牛的身上。陈大牛晓得这个皇帝其实一直恨他当初让他妹子为妾,还三跪九叩入府,就是想让他丢一个丑。

    说起来,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

    但属实是他欠赵如娜的,男子汉大丈夫,认错何妨?

    也未想那么多,他臊红着脸,沉声道:“陛下,当初是臣鬼迷了心窍,不知长公主贤德温厚,慢待了她,如今臣夫妇二人和睦恩爱,臣实不忍长公主受此屈辱。”

    “你待如何?”赵绵泽声音又是一沉。

    陈大牛知他怒气未消,一咬牙,低下头去,“臣当初是做错了,自愿领受军杖五十,罚俸一年的处罚。但为免长公主受辱,请陛下拟旨,取消臣与文佳公主的亲事,便恩准长公主为臣正妻。”

    他言语间的悔意并无半分遮掩,纵是赵绵泽恨他,但妹妹到底已经是他的人了。如今的情形看来,她早已胳膊肘弯了,一心向着她这个夫君。

    赵绵泽沉吟片刻,叹一口气。

    “定安侯知错能改,朕亦为之动容。为此,罚俸一年就免了罢。至于军杖五十,明日午时在奉天门外领受,众臣观之,以儆效尤。”

    斩钉截铁地说完,他深幽的目光明明灭灭,语气却又缓和不少,“但定安侯有一言极为有理,我天朝上国的长公主若是为妾,实在贻笑大方,不仅丢朕的人,也丢我大晏的人。传朕旨意,赐菁华长公主为定安侯正妻,累加一品诰命夫人。”

    陈大牛双目一亮,如蒙大赦般,兴高采烈地叩拜。

    “多谢陛下成全……”

    他的话未说完,赵绵泽便皱起眉头,又道:“然文佳公主亲事,是太上皇亲许,朕初涉政事,不能不体太上皇之用心。故而,文佳公主与定安侯的亲事不能做废,许文佳公主为定安侯平妻。”

    按《大晏律》中婚律来讲,一夫一妻乃律制不可违。也便是说,律法上并无平妻之说。之所以称为“平妻”,只是盖上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妾室,入了侯府,见到主母,还得执妾礼。不过称呼上好听一点,对得起高句国王而已。

    “陛下……”

    陈大牛抬起瞪圆了眼,看样子仍是不愿,可赵绵泽飞快地打断了他,皱起俊俏的眉头,五爪金龙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定安侯不必再议,此事朕做主了。”

    这一道赐婚,于赵绵泽来说,不是为了他陈大牛,而是他能够为菁华做到的极限。要知道,大晏与高句国联姻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国不能出尔反尔。一个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好在能以天朝长公主不可为妾的理由搪塞过去,若是连婚事都毁约了,那等同于大晏自打嘴巴。

    陈大牛看着他沉下的面色,还要再说,余光却扫到赵樽淡淡看来的眉眼。心里一激,到嘴的话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不得不跪地领旨谢恩。

    从奉天殿出来,文武百官一道往宫外行去,陈大牛四周看了看,走到赵樽身侧,与他并肩而行,脸上还有一层阴晦之色。

    “俺大老爷儿,连娶亲之事都做不得主,属实窝囊。老子真不想做这劳什子的侯爷了,不如领了俺媳妇儿回去种地,奶奶的……”

    看他气咻咻的样子,赵樽抿了抿唇角。

    “侯爷为人真是爽直。”

    听他称了一声“侯爷”,陈大牛这才意识到周围都是人,不禁喟然一叹,拱手道:“让殿下看笑话了。俺大老粗一个,就一根肠子,直的。说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赵樽淡淡看他,袍角飘飘,没有说话。

    陈大牛耷拉着眉,瞄他一眼,又自顾自哼了一声:“算了,今日好歹为俺媳妇儿正了名。那啥公主来着?来就来呗,老子就当府里多养一个闲人,不与计较了。”

    赵樽牵着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余光扫了一下左右,没有见到元祐,早朝时亦是不见他,微微蹙了蹙眉。

    “殿下怎的不讲话?”

    陈大牛一人说得无趣,不由咕哝起来。

    赵樽深深凝他一眼,淡淡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妻妾环绕那是古礼,亦是男儿本色,侯爷不见这京中的王公勋戚们,个个宅院风流么?为何你不愿娶文佳公主,宁肯为此惹恼陛下?”

    陈大牛看着他,微微一诧。

    思量一下,他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俺不是都说了么,俺是粗人。俺乡下人穷,那里能娶那样多的妇人?一个就足够了。要多了,那家里还能揭得开锅吗?俺说是因为养不起,您信不信?”

    “……”

    看他说得实在,赵樽胸膛憋了一下。

    陈大牛眉梢跳了跳,自己叹息一口,突地又拔高了声音,“殿下,俺近来闲着,准备在太平街上为俺哥嫂开一家酒肆。今儿一早,刚有一批美酒从俺老家运抵京师,殿下素来爱酒,不如过去吃一口?”

    赵樽眉头一挑,“青州酒?”

    陈大牛点头,“青州酒。”

    见赵樽不语,似有犹豫,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云门山北麓。嘿,这一回开这个如花酒肆,一来为俺哥嫂凑一门营生,免得他两个荒废了时日。二来么,也是为了饱俺的口腹之欲,俺这酒,没得说,一个字,美。”

    赵樽微笑,“本王曾闻欧阳修在青州做太守时,曾写下‘醉翁到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么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倚枕看山横’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定安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谢不免了!不过,若是醉在其间,恐怕往后还要时时叨扰?”

    “俺求之不得。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拍着肩膀出去了。身边的臣官们也有凑过来打听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酿造美酒的佳地,如今定安侯家的酒肆开张,一定要前去捧场。

    官场上的客套话,你来我往,左耳进,右耳出,陈大牛也不以为意,只道,小本买卖,等开张之日,一定请诸位前往,便敷衍了过去。

    出了奉天门,陈大牛牵了马过来,与赵樽一同去了太平街的如花酒肆。酒肆如今还未有开张,甫一进门,便见到匠人们正在整饬,进进出出的,极为热闹。

    拴好马,陈大牛摊手,“殿下,里面请。”

    赵樽点头,“有劳!”

    二人说笑着便直接入了酒肆的内院。

    一入院子,门口便有四个工人在守着。里面的情形,与外间截然不同,那些匠人与外间的匠人虽穿一样的衣饰,可他们看见二人进来,那神色明显较之外面人不同。纷纷行礼,称殿下与侯爷,动作整整齐齐。

    陈大牛挥了挥手,“你等继续干活,不必管我们。”

    他说罢,迎了赵樽入了屋舍。

    四下无人,他才拱手道:“殿下,按您的吩咐,俺在应天府衙门办了一个卖酒勘合文书,对外称在挖酒窖,用于藏酒。”

    “有无让人生疑?”

    赵樽声音低沉,目光深邃。

    陈大牛嘿嘿一笑,“放心,您交代给俺的事,错不了,这挖酒窖的五十人,全是俺一个一个挑选的心腹。你给俺说,谁也不要信,俺愣是谁也没说……就连菁华都不知。”

    赵樽拍在他的肩膀,就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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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传后改错,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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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火了(春节请假,25号更新)

    在赵樽回京的那一晚,陈大牛去晋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告之他楚七怀上了他的孩儿。那时陈大牛是一门心思要看晋王殿下得知自己要做爹了,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赵樽愣是一怔之后,便恢复了镇定,还傲娇地表示让他好好学着点本事,接着便派了这个差事给他,让他在魏国公府附近寻一处好所在,为他从青州府来京投奔却一直无所事事的哥哥开一间酒肆。

    从那时开始,选址、找匠人、盘下这一处三进的院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可以公然在院子里以挖酒窖为遮掩,秘密打通往魏公国府楚茨院的地道。

    开酒肆所用的银钱,是赵樽承担的。

    酒肆高格调的名字“如花”,是陈大牛自己取的。

    为此,他还得意了一阵。不过,在国宴那晚,当陈大牛领着菁华长公主去晋王府向赵樽汇报此事时,一听“如花”二字,赵樽沉默片刻,便为陈大牛未来的子嗣担忧起来。

    从那时开始,陈大牛已选好匠人准备施工了。

    但是,如花酒肆的院子离魏国公府的后院虽不算太远,可为了避免令人生疑,也不算太近。中间隔了足有三条街的距离。故而,这条地道要想挖通,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还差多远?”赵樽沉吟着问。

    陈大牛怎会不知他迫切想见楚七的心情?只不过,一想到他与楚七在往后的几个月里,会以钻地道的方式相会,他便一脸的腻歪,嘿嘿直乐。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俺做得极为隐秘,兄弟们不知用途,挖得也慢。不过殿下放心,赶在小世子出生之前,肯定能行。”

    “出生之前?”

    赵樽顿时黑了脸。

    “怎了?”陈大牛一愣,假装不解。

    “今日早朝时,我在奉天殿外碰上东方青玄。”赵樽低低哼一声,一双锐利的眸子逆了光线,掠过一抹冷鸷的弧度来,“那只鸽子,果然是畜生。等本王见到它,一定扒光它的毛,炖汤。”

    陈大牛眉头蹙成一团,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知到底哪一只扁毛畜生惹了他,只略带忧色的问。

    “此事不告之楚七吗?”

    赵樽抬眸看他,脸上露出难得的暖笑。

    “不必,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青州酒不是白说的,酒肯定还得有酒。

    陈大牛领着赵樽出院子的时候,匠人们正从门外的马车上将一坛一坛红布束颈的青州酒往院子里搬。

    “从青州府乘船运来的,今晨刚到码头!”

    陈大牛乐呵呵地指了指,高声喊了一句“周顺”,那小子便急步跑了过来,听完他的话,很快出去,又笑眯眯地搬来一坛酒。

    时值晌午,该用膳了。

    炒上几个小菜,在大院的廊上摆开一桌,陈大牛与赵樽二人相对而坐,话没多说,一人一个酒碗,轻轻碰一下,便下了肚。

    第二碗满上,赵樽淡淡笑了。

    “大牛,这一碗酒敬你,为谢。”

    陈大牛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窘色,慌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且不说您是王爷,还对俺陈大牛有再造之恩,就论咱这么多年饮血吃肉下来的交情,容俺说一句僭越的话,在俺心里头,早把你当自家兄弟看待了。兄弟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何要谢?!”

    兄弟……

    这是赵樽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论调。

    身处皇室,家大业大,他有很多的嫡亲兄弟,比寻常百姓家更多。可有无数人在他面前说过无数种不同的恭维话,却很少有人说,把他当成兄弟。

    这个新鲜的论调,第一次他是从楚七嘴里听的。

    那时还在清岗县,她时常笑吟吟地对他说,他俩是好哥们儿,她一定要助他平定天下争夺储位一类的豪言壮语。虽说如今想来,她那时说的话没几分真心,可只要一想到她的样子,心脏便像被湿热的汤泉浸过。温暖、舒适,很软很软。

    “好。兄弟。”

    他举起酒碗,一扬袖,一饮而尽。

    看他喝酒都那般礼数周全,有礼有节,赵大牛咧着嘴,哈哈大笑,粗着脖子便灌了下去。道一句“好酒”,他一抹嘴巴,再一次笑着为赵樽倒酒。

    “来,殿下,整!”

    他不知来日,也不知面前这人有一天终将会成为九五至尊,但他这会子胸怀坦荡,只因一声“兄弟”,便愿意放下功名利禄,铁了心追随他一生,并在今后兵戎相见的浴血战场上,壮怀激烈,踏破马蹄,寒衣铿然地成就了一个出身寒族的千古名臣。

    天下之大,世界之广,遇到三两友人容易,但能遇到一个全心全力不图回报助你之人,属实不易。这一坛酒,赵樽放得很开,一碗接一碗下肚,却面不红,心不跳。可陈大牛不常喝酒,慢慢就有点大了。

    “殿下,您与楚七,倒是心有牛犀一点通。”

    说到此事,陈大牛嗟叹不已。虽说赵樽先有布置,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楚七打的主意竟与赵樽一样,都是先回魏国公府,还说通了赵绵泽。如此一来,倒省了赵樽的事。这两口子,简直默契十足。

    “心有牛犀?你怎不说犀牛?”赵樽嘴角抽搐一下,见他一阵傻乐,无奈地摇摇头,望向窗外正在运送土方的将士,一双黑眸似有幽光燃烧。

    “大牛……”他蹙了蹙眉头。

    “嗯?”陈大牛满脸通红。

    “这些日子,可有见元祐?”

    听得他问起,陈大牛一愣,“好几日未见他上朝,也不知这小子在做啥?要不要俺差人去诚国公府叫他来一趟?”

    赵樽一默,摆手。

    “不必了,落人口实。”

    自从国宴那晚,赵樽就未见过他。

    这件事极不寻常,不像元祐的作风。可转念一想,他又猜,或许元祐亦是知晓他目前的身份敏感,少与他来往也是正常的。没有再多说,他大袖翻飞,又饮下一碗甘醇的青州美酒。

    陈大牛见状,打了个哈哈,却接了下去。

    “殿下不必为他操心,他那性子你未必不知?这般闲下来,招猫逗狗自是少不了。”顿一下,陈大牛似是想到什么,声音突地一沉,感慨起来。

    “哎,他也二十来岁的人了,皇帝就应当为他许一房妻室。依俺看,那文佳公主与他门当户对,就很不错。”

    赵樽不语,目光怪异地看着他。

    他又灌一口酒,还真当一回事儿了。

    “俺悔了,先前在殿上,就该这般请旨,让陛下把那文佳公主许给元祐去,反正他宅子里妇人多,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他也养得起,何苦害俺这般不自在?”

    赵樽一笑,“你就不怕他找你算账?”

    他二人都知,元祐平生潇洒浪荡惯了,最痛恨受人约束,尤其不想娶亲,只要提及亲事,更是有多远便躲多远,老皇帝都拿他无法,赵绵泽这一时半会大概也奈何他不得。

    陈大牛想想,重重“哧”了一声。

    “不行,赶明儿俺找他说,让他帮俺解决了!”

    赵樽看他一眼,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二人畅饮间,廊外乌云越聚越厚。

    不一会儿,“轰隆”一道雷声落下,天际一亮,闪电发狂一般便撕开了乌云密集的天空。夏季的天,说变就变,很快,雨水便顺着檐头落下。

    烟雨濛濛,临窗小饮,二人不禁兴味愈发浓郁起来。

    可雨落没一会,周顺便撑着伞入内,急匆匆走了过来。他看了赵樽一眼,低下头,附在陈大牛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什么?”陈大牛腾地一下站了身,虎目圆瞪地看着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喝得酡红的脸色差一点变成漆黑。沉默一下,他摆手让周顺退下,方才对赵樽道。

    “殿下,俺府里有急事,俺得先回了。”

    “可用相助?”赵樽眸光微微一暗。

    “助不了!”陈大牛叹息一声,黑着脸孔道:“俺后院起火了,老娘发飙——”

    躲过一阵雷雨回到晋王府邸,赵樽没有在前殿逗留,直接领着丙一去了承德院。

    田富小意地跟进来,要为他擦头,却被他拒绝了。

    先前晋王府的仆役丫头,因赵樽的“死亡”打发的都差不多了。如今他归来,皇帝倒是赐下一些,可这些人,田富却多留了一个心眼,不敢轻易用,故而,如今赵樽的身边,也就他丙一几个。

    坐在书房里,一下午无事。

    落晚时分,已做了三千营兵马指挥司指挥使的晏二鬼来了晋王府。书房里的人都被遣走了,赵樽把丙一也差到门口守着,二人相对,他却只看着晏二鬼不吭声。

    晏二鬼怔忡片刻,撩袍跪下。

    “殿下!属下来迟。”

    入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赵樽。想到这数月的离散,声音难免哽咽。可受了他这一拜,赵樽黑眸浅眯着,眉眼却极是安静。

    “为何事而来?”

    晏二鬼微微低头,苦笑道:“得知殿下生还,属下原是早想来拜会的,可陈景专程吩咐过,不许轻举妄动,这才一直没来……”

    赵樽凝视他,“那今日为何又来了?”

    晏二鬼垂下的头,低得更狠,几乎不敢抬眼看他眉目皆寒的脸,“殿下,这些日子,属下托人问过……都说梓月公主已许久未现于人前,丫丫也是……我这心里头不踏实。想我饮血半生,死生都已不足惧。但她娘俩何辜?这般拖下去,我受不住。多拖一日,便惶惶一日……”

    “出息!”赵樽将手上茶盏重重掷在案上,眸底的肃然之气隐隐浮动,声音极是冷峻,“必有忍,其乃有济,此话可懂?你这般沉不住气,如何当得大事?如何保梓月和孩子的来日?”

    “殿下……”晏二鬼单膝跪在地上,头重重垂下,“我只是太担心,也太熬心……熬得都熬不住了。我恨不能杀入皇城去,带她母女二人离开。想我堂堂男儿,什么都不能做,实在窝囊之极……真是熬不住了。”

    “熬不住……”赵樽黑眸一沉,视线落在左腕的锁爱上,久久,无声的喟叹一声,“也得熬。”

    他又何尝不想杀入皇城,带着妻儿离开?

    可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岂能儿戏?

    自古成王败寇,得时横枪跃马,不得则尸首异处。他半生戎马,早有心理准备,死不足惜,可如何能让妻儿跟着受累?

    不做便不做,既已拔出杀人的刀,就必得成事。

    看他一眼,赵樽眉梢紧拧,摆了摆手,并未多言,但一举一动间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仍是不怒而威。

    “殿下……”

    晏二鬼怅惘一叹,耷拉下眉眼,“属下知错了。”

    “起来罢!一直跪着像什么话?”

    赵樽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切不说二鬼挂念梓月和丫丫,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可自他回京之后,一次也未请求赵绵泽去见贡妃和梓月。

    “人生如棋,若是你每走一步都按照敌人选好的道走,何时才能走得出困境?二鬼,今日你来,必定已落入赵绵泽的人眼里……想你三千营乃京军主力,他岂能不防?”

    晏二鬼原就是斥侯出身,自是明白个中关节,更清楚他的身边,很可能埋着赵绵泽的眼线。听赵樽叹息,他越发为自己的鲁莽深责起来。

    “属下有办法……”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啪”一声,他竟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如此便有了说道,属下只说与殿下一言不合……”

    赵樽看他如此,语意冷淡。

    “一个巴掌哪够?”

    “殿下?”

    “你这般,反倒让人生疑。既然来了,便来了罢。你到底曾经是我的人,只是念旧主而已。”赵樽黑眸深深,挺直的身影浸在溶溶的灯火下,微微侧目,他看着檐下还在滴落的细雨,突地道:“陪我出去逛一逛吧。”

    “去哪?”晏二鬼不解抬头。

    赵樽瞥他一眼,笑道:“重译楼。”

    晏二鬼惊了一下。重译楼这个地方,与别处不同,它是属于礼部教坊司官营的酒色所在,专为接待国外来使而建。楼里的教坊司歌舞伎不仅弹唱歌舞,也有公开身份的官妓,以供来往使节享用,算是大晏朝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一处温柔乡。大晏官吏常会借宴请使臣之便,去重译楼里醉生梦死一回,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

    但赵樽是从来不去的。

    今日是哪股子风吹错了?

    魏国公府。

    门口,一辆奢华的马车穿过绵绵细雨,从府邸正门而入,直接往楚茨院而去。

    今日的雨落了半天,一直未停,微风刮着雨沫吹入楚茨院的帘栊处,扑在夏初七的脸上,凉丝丝的,令她浮躁的心绪,又平静下来不少。

    托着腮帮,她叹息。

    再这么憋闷下去,她一准得长霉了。

    “七小姐,大都督来了。”

    梅子咋呼的跑进来,小胖脸上全是喜色。

    夏初七转过头,看着她晶亮的眼,心里亦是一亮。

    “快请!”

    她刚叫晴岚泡好茶水,一抹大红的颀长身影便由郑二宝迎入了屋内。郑二宝一直拿不太友好的眼神瞅他,他却似丝毫未觉,慢条斯理地拂一下火红的袍袖,向夏初七施礼。

    “请皇后娘娘安!”

    “噗哧”一声,夏初七递一个眼神给不情不愿的郑二宝,待他咕哝着出屋并关上房门,她脸上方才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容来。

    “怎么样?他怎样说?”

    “没怎样说——”东方青玄拖曳着声音,凤眸噙笑,配上一袭火红的衣袍,像一只浴火展翅的凤凰,妖艳之极。说罢,见她面上喜悦一收,先前的兴奋顿时散尽,不由莞尔一笑。

    “他虽无法前来,但臣却可以领娘娘出府。”

    “啊”一声,夏初七微诧。

    东方青玄一声低笑,慢慢走近:“不要太感激。本座知你闷坏了,今日散朝后,特地向陛下请旨,带你出府游玩一日。”

    夏初七惊讶,“赵绵泽竟然同意了?”

    东方青玄唇边的笑意扩大了,“那是自然,从前我也常带着你的,他不会说什么。况且,他还指望我能说服你,指望你因了我的存在,想起往昔对他的情意呢?”

    看他不像在开玩笑,夏初七迟疑一下,终是又开心起来,盘旋在心底的阴霾,也一瞬被拨开。赵樽不能来见她,自有他的苦衷,但能与东方青玄出府一日,呼吸一下外间的空气也是好的。

    今日已是洪泰二十七年五月初十,她的小十九大约四个半月了。但先是楚茨殿,后是楚茨院,从她回到京师开始,几乎都是整日关在屋子里的,心里的压抑感可想而知。如今,为了小十九的身心健康,趁着她的肚子还可以遮掩的时候出府游玩,自是天大的好事。

    “大都督,你太可爱了。”

    夏初七兴奋地冲他一笑,胡乱用着示好的词儿。

    可东方青玄摸了摸鼻子,却被她嘴里的“可爱”二字弄得微微一窘,略侧过身子,低垂的左袖一荡。

    “陛下说,不会阻你自由。”

    不会阻止她的自由,只是会派阿记和卢辉他们一路跟着就是了。夏初七何尝不晓得赵绵泽的心思?但此时,她也不怎么介意。

    跟着就跟着罢,到哪里不是跟着?

    这时,如风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套衣裳。

    “七小姐,大都督为您准备的。”

    如风没有像东方青玄那般阴阳怪气的叫“皇后娘娘”,夏初七一怔,朝他感激的一瞥,接过衣裳来,只一看,更是兴奋几分。

    “大都督,你果然是我知己也!”

    夏初七在身前比划一下,拎着衣裳,托长了调子,听上去像是玩笑,可话里的意思却又并非玩笑。若是出门自是男装方便,但楚茨院里却没有男装,她怎么也没想到,东方青玄已为她准备好了。

    这是一套交领大袖的男装道袍,不仅长短合适,还极为宽松。而且道袍下有横褶,下腹处有竖褶,可以妥当地隐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简直就是乔装神物。

    除去道袍,东方青玄还贴心的为她备了一对八字小胡子。

    她笑吟吟地入了内堂,由晴岚帮着换上道袍,仔细地把八字小胡子贴在唇角上方,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果然变成了有两撇小胡子的翩翩佳公子,腰身掩在道袍里,完全不显形,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果然一切靠衣装。

    她笑眯眯的往怀里塞东西。

    一件,两件,三件……

    看她的腰又鼓起来,东方青玄眯了眼。

    “你带这样多东西做甚?”

    夏初七拍了拍腰上的瓶瓶罐罐,笑了,“你不懂,闯江湖嘛,最是容易发生火拼,我总得有能力自保吧?”

    东方青玄嘴唇一抽,“你不信我能护你?”

    “没有,没有。我只是习惯。”

    夏初七朝他拱手作了一揖,再对着铜镜照了照,确认这般打扮不会引人怀疑了,才兴冲冲拿出如风递上来的一把折扇,洒开一摇,她眉目楚楚地瞥向东方青玄。

    “东方公子,请吧?”

    “夏公子,请!”

    二人对视一笑,出了院子。

    马车就停在楚茨院门口,她走在东方青玄的身后,看了一眼外面戒备森严的守卫便转开视线。东方青玄确有圣谕在手,阿记和卢辉等人只看她一眼,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夏初七知道梅子嘴大,没有带她,只领了晴岚与郑二宝两个人伴在左右。她没有见到甲一,有东方青玄的地方,一般都没有他。不过她不必考虑,也知他一定会在暗地里跟着。

    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淋得湿透了。

    一片烟雨里,水陌轻寒,灯火盏盏。繁华的京师沐浴其间,安静朦胧得仿若一个怀春少女。夜幕里,遥望雨雾,轻烟缥缈,街上人流散尽,偶尔路过的车马见到锦衣卫的旗幡均纷纷让道。

    车轱辘声声转动,昏暗的火线下,东方青玄俊美的脸半明半暗,仍一枝独艳,暗香浮动,夏初七吸一口气,心里不免旷远悠然。

    果然出来逛一逛,松快不少。

    她一直在看帘外风景,东方青玄却在看她。

    她便是他眼里的风景。

    他的视线从她的侧脸到尖细的下巴,慢慢下滑,落入她白皙的脖子,一直滑到衣襟的领口,终是又慢吞吞收了回来。

    “你怎不问,我如何与赵绵泽说的?”

    “那都不重要,我不爱听他。”夏初七悠然一笑,“重点是我能这般出一趟府,逛上一逛。你都不知,我这几个月,过得多憋屈。要是再不出来,我一定会闷死。”

    “你想去哪?”东方青玄打量着她,眼神带笑。

    “逛窑子。”夏初七似是玩笑的回答。

    “嗯”一声,饶是东方青玄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是狠狠一噎,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视线重新聚在她的脸上,看着他身穿男装,配上一对八字小胡子,仍是娇俏的女儿家面孔,不由蹙紧了眉头。

    “哪个窑子?”

    “重译楼。”夏初七回答得理所当然。

    东方青玄嘴唇一抽,“重译楼不是窑子,那里是接待使节的……”

    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嘴唇上方的两撇小胡子,不时抖动,看上去极是滑稽。

    “差不多,官营的窑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说罢看东方青玄别扭,她饶有兴趣的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嗳,你可不要告诉我,堂堂的锦衣卫东方大都督,竟然没逛过窑子?这秦淮风月一绝,教坊司那样多的美人,你都没见过,还是男人么?”

    东方青玄面上微窘,斜眼睨他,“胡说八道。这天底下,有哪个地方是本座没逛过的?本座只是担心你而已。”

    夏初七笑问:“担心什么?担心美人儿看上了我,没有看上你?”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上下打量她,“你认为,会有这种可能吗?”

    知他嫌弃自己长得不如他好看,夏初七也不恼,自顾自地摸了摸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大言不惭地笑。

    “若是没这两撇小胡子,我不敢打保票,可如今么……像我这般具备了男人的性感与阳刚,阴柔与妩媚,倜傥潇洒而不下流,俊美非凡却不风骚,将阴阳二字完美融合于一身且不显冲突的人间绝色在。打败你,自是不在话下。”

    东方青玄向来爱笑,但从不爆笑。

    可随着夏初七懒洋洋的一串话说完,他像是极力隐忍而不得,“噗”一声喷笑,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笑得欢实,夏初七却板着脸,一点也不笑。

    她摸着八字小胡子,斜斜瞄着他,严肃地道:“为了增加你的男性魅力,要不然你也贴上胡子?”

    东方青玄唇角稍稍弯起,“男性魅力?”

    知他对这些词一知半解,夏初七也不解释,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来,完全不若时下的人那般笑不露齿的含蓄。

    “只要有一胡子,你就可以迷倒一切妇女,令女人见你便神思不属,念念不忘,怎样?”

    东方青玄笑望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知她是出了府邸心里开心,也配合地浅笑道:“可以迷倒你吗?”

    夏初七竖了竖眉头,很板正的告诉他。

    “不能迷倒我,我不是寻常女子……”

    “嗯?”一声,东方青玄似笑非笑,“你如何不寻常?”

    夏初七仍是冷肃着脸,与他玩笑,“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所以不寻常。”

    东方青玄故作难受地轻轻一叹,似是兴味索然。

    “连你都迷不住,那有何用?罢了。”

    “错了,当然有用。”夏初七突地放下帘子,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双眼放光地盯他片刻,方才抚上自家小腹,一脸闪烁着母爱的光芒。

    “赵十九说,我这肚子能生一个姑娘。大都督你虽不能迷倒我,但可以提前迷倒我家姑娘啊?”

    “啊?”东方青玄眉梢一挑。

    夏初七笑弯了活的猫儿,“本公子想了想,像你这般俊美的人间尤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儿,真不能便宜了外人。既我做了母亲,我就必须为我姑娘的终身大事考虑。大都督,不如我把我姑娘许配给你?”

    “……”

    东方青玄目光沉沉,觉得自己快疯了。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除了她,真不会有旁人。

    “高兴坏了罢?”夏初七伸了个懒腰,似是没有看见人家正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自己,眉梢扬得高高,很为自己强大的脑洞而得意。尤其想着自己闺女十几岁,水葱似的年纪,而东方青玄那时正是后世女人说的魅力大叔,一个男人最有性感魅力的年纪,更是眸光晶亮。

    “那你岂不是本座的丈母娘?”

    头顶传来他隐忍的磨牙声,夏初七却不以为意,重重点头,“对,怎么样?赚大了吧?”

    一个问话刚出口,她的脑袋就被东方青玄重重拍了一拍,“嘶”一声喊痛,她从臆淫里回过神来,抬头看他,见他唇边挂着一抹笑意,也不知是没有生气,还是已经被她气糊涂了。

    “楚七,你这样的脑子,属实不是常人。”

    “那可不是么?像我这般的人,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再隔一千年才生出一个,世间仅有,奇葩啊……可遇不可求,那我姑娘就更不一般了。东方大人,我肯把姑娘许配给你,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请问你可愿意为了你的福气买单?”

    她一串串话说得直溜,高兴得笑弯了眼,可东方青玄却一言不发,看了她许久,终是将屏紧的呼吸散开,吐出一口浊气。

    “不就是想银子了?这么多说法。”

    夏初七莞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就当早一点孝敬岳母,意思意思?”

    东方青玄终是败给她了,长声一叹,娇娆浅笑。

    “等你生出姑娘再说吧……”

    重译楼。

    楼后方的宴宾院,是北狄来使的居处。

    此时,细雨濛濛,院子笼在一层夜色之中。

    北狄公主乌仁潇潇居住的画堂在院子左侧,外间虽一片沥沥的雨声,屋子里却安静一片,净房半掩的屏风后面,香雾阵阵,乌仁潇潇正踏入热气氤氲花瓣飘浮的浴涌。

    将身子浸入水里,她叹息一声。

    真是舒服!

    热水一激,她颤了一下,闭上双眼。

    沙漏一点点滑动,外间的天色似是更暗了。

    好一会儿,她突觉有人在往木桶舀入热水。在泡澡前,阿纳日便取了滚水放在边上备着,泡了这一会,水是凉了一些,这样添上滚水,更是舒服不少。于是,她没有睁眼,只当是阿纳日在侍候她,也未在意。

    “先不添水了,等水再凉些,我唤你。”

    她慢吞吞地说完,可那热水还在往里舀,阿纳日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她抿一下唇,慢吞吞睁开眼来,正想要说话,目光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吓得她低呼一声。

    “你……”

    “嘘”一声,元祐手指竖在她的唇上,好心情的看着她,“乌仁公主,小声一些,若是让人听见闯进来,发现你我两个在此间,你可就嫁不成晋王了?”

    乌仁潇潇喉咙一哽,一张被热水熏得绯红的脸,顿时退去了一半的血色。她将身子缩到水底,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双目怒视着面前的纨绔男子。

    “你怎么进来的?还不快滚!”

    元祐撩一下眉梢,低头朝她低低一笑,那笑意掩在水雾里,如同隔了千重烟水扑面而来,却仍是风情无限。

    “小爷自是走进来的。想你了,怎生舍得滚?”

    乌仁潇潇退了退身子,看一眼门的方向,似是不信。他也不以为意,只闲雅地看她一眼,拉过边上的一张高脚圆凳,坐在木桶边上,饶有兴趣的手肘在桶沿,看着她笑。

    “在你入屋前,小爷便已经等在这里了。”

    怔了一下,乌仁潇潇“呸”一声,骂了一句“不要脸”,耷下脸来,又瞪着他,“阿纳日呢?你把我的阿纳日怎样了?”

    她沐浴的时候,阿纳日总是侍候在身边的,先前她就坐在屏风外面,如今却没有动静,令她极是惊慌。可元祐只是笑笑,邪邪地看她道,“这般风情,小姑娘不宜多看,小爷只是让她睡一觉而已。”

    他说得理所应当,乌仁潇潇身子一阵发软,心脏怦怦直跳,更觉头痛欲裂,“元小公爷,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元祐斜斜瞄她一眼,不回答。

    稍稍一顿,在她的怒视里,他突地起身,一点点拉开腰上玉带,把外袍解下,往屏风架子上一丢,直接搭在乌仁潇潇的衣裳上头,轻谩的笑。

    “小爷自然是来沐浴的。”

    “你……滚!”乌仁潇潇瞪大了双眼,“你要做什么?”

    很快,元祐便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什么也没有做,真的只是沐浴,只不过是与她一起沐浴。这厮真就是一个不知害臊的人,他也不顾及她还是一个大姑娘,褪光自己的身子,看一眼她捂着双眼的样子,挽唇一笑,大剌剌往木桶一跨,便坐在了她的对面。

    “鸳鸯戏水,鸾凤穿花,果是快哉!”

    “你滚出去!”

    乌仁潇潇紧张地捂住双眼,不敢看他,一字一句吐出时,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可元祐却漫不经心的在水桶里伸展着身子,眼波一扫,坏坏的道:“出哪去?这浴桶这般宽敞,足够我二人使用。公主又何必这般小气?”

    “你个无赖!你再不出去我便喊人了。”乌仁潇潇压低着嗓子,即不敢直接出木桶,又不敢动弹,就缩在浴桶的一角,眼睛一点也不敢睁开,直到他轻笑着移过来,拉开她蒙脸的手。

    “再不睁开眼,小爷便入了你。”

    “……你,你混蛋!”乌仁潇潇气得眼睫乱颤,一时欲哭无泪,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可是,在这般窘迫的情况下,她为了不与他有肌肤之触,连手脚都不敢乱动,哪里又能打杀他?

    见她双颊绯红,元祐眯了眼,沉声一笑。

    “三,二,一,睁眼。”

    心脏狠狠一抖,乌仁潇潇牙一咬,终是睁了眼。

    好在,没有她想象中的尴尬样子,他亦是泡在水桶里,水面上还有一层玫瑰花瓣,完全可以阻止她的视线,不会让她瞧到羞窘的一幕。

    她暗松一口气。

    “我睁眼了,如今你可以走了?”

    她从惶恐到释然的样子,落入元祐的眼睛里,又引起他一阵低低的笑意,“走什么?小爷的话还没说完呢?乌仁公主,你也别怪小爷的手段不入流,若不是这般迫你,你又怎能好生与我叙话?”

    这些日子,元祐来找过她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被乌仁潇潇拒见了。她不想见他,也害怕见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他说。可她怎会想到,结果愣是逼得这个不要脸的钻入她的净房,甚至还钻入了她的浴桶里?

    隔着一层水波,他一直噙笑看她,一只脚有意无意的触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撩她。她又羞又恼,可退无可退,除了尽量往后缩着身子,别无他法。

    “你要与我说什么?说罢,说完赶紧滚。”

    元祐潋滟的眼波扫一眼她的面色,带着笑意道,“只有一句话,不管你要嫁谁,哪怕嫁猪嫁狗小爷我也不会管,就是不许嫁给天禄。”

    旧事重提,惹得乌仁潇潇烦心不已。

    想到为这事受他欺负,她眼圈一红。

    “你凭什么来管我?你是本公主的谁?”

    “你说呢?”元祐懒洋洋的笑,那一只作怪的脚,又往她身上伸了伸,泥鳅似的滑来滑去,声音更是轻谩不已,“你少霍霍天禄了,就你这……”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乌仁潇潇,他眸底满是讥诮之意,“就你这样的,真是配不上他。我说你,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再说,你以为嫁过去,天禄便会看上你?”

    乌仁潇潇身体一僵,狠盯着他,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自嘲一笑,“那又与你何干?这是我的事。即便他看不上我,我也喜欢他,我一辈子都喜欢他。”

    元祐面色微变,一张俊美的面孔上,变幻不停。好一会,他又是一声低笑,满是不屑地扫向她气极的脸。

    “你好好一个姑娘,好好找一个疼你的人不好吗?何苦非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火坑?”

    轻轻吸了一口气,乌仁潇潇笑了。

    那是一种气恨到极点的嘲弄之笑。

    在这样荒唐的地方,在同一个浴桶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光着身子讨论嫁娶问题,难道这个王八蛋就不知自己说出来的话,很是可笑吗?

    她呵呵一笑,红着眼圈问,“依小公爷看来,本公主该找一个怎样的人来疼我?你明知好人家的儿郎,都不会瞧上一个不干不净的姑娘,你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祸害我,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元祐打趣地一笑,目光冷厉下来,“几十年征战,我南晏有多少无辜子民死在了你们北狄鞑子的屠刀之下?你有没有觉得很羞耻?”

    乌仁潇潇脸色一白,眸底沁了一丝无奈。

    只一瞬,她又笑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元祐你就是欺负我,你就只是欺负我而已。你不要以为,我真是拿你没法子,你若真惹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好歹是北狄公主,你这般侮辱我,我就不信大晏的皇帝果真就不管不问……”

    元祐“嘿”一声,俊美的五官慢慢凑近她一些,慢条斯理地道,“你还真就说对了,你自以为的鱼死网破,于我来说,大不了只是一顿训斥,末了皇帝还得把你许给我。而你的父皇,只怕也不得不如此?”

    乌仁潇潇反唇相讥,“我父皇才不会,我北狄人没你南晏迂腐。”

    “那可不一定。若你已是我的人了呢?”

    元祐笑嘻嘻望着她,又凑近了些许。

    “小野猫,不如试一下如何?”

    乌仁潇潇呼吸一紧,咬紧了牙齿。

    木桶里头,冒着袅袅上升的浓重热气,他凑到面前的脸极近,可恶的气息似乎就喷在她的脸上,她呼吸不畅,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任凭她怎样瞪视他,他仍是弯着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可怜她恨到极点,但彼此身上寸缕皆无,她不敢出手去推他,只瞪视了片刻,终是服了软。

    “你为何非要缠着我不放?”

    “你不缠天禄,我便放过我。”

    “我没有缠他,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是吗?”元祐不怒反笑,“若不想你执意要嫁,谁还能逼你?上回在麟德殿,若非你那般与太后对上,天禄也不会为了帮你,许下那样的承诺,都是你……害得我与他十几年的交情,都生生疏远了。”

    说到最后,元祐几乎咬牙切齿。

    可他嘴里的这个“疏远了”,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或者说是他心里头有鬼,便觉得赵樽也一定有鬼。实际上,赵樽不见得晓得他到底在作个什么劲儿。

    乌仁潇潇一愣,身子几乎瘫在木桶上。

    “都是你逼我的……若非你那般羞辱我,我也不会……”说到这,乌仁潇潇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凭什么向他解释,他要怎么想她,根本就不重要。他是她的敌人,仇人,是她恨不得置之于死地的王八蛋。

    略略一顿,她又笑了。

    “不过也幸亏有你,若非你那般羞辱我,我又怎能决意如此?我又怎能被皇帝亲许给晋王?这桩亲事,我极是满意,我前几日已传信到哈拉和林,告之我父皇。我父皇也定会为我高兴,我的全族都会为我高兴,因为我就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可这些,都与你无关,滚吧!”

    元祐唇角的笑意愈发扩大。

    等她说完,他猛地一把钳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一带,压低了声音,“说得可真动听。你的亲事,自然不关小爷的事,可是小野猫,你想一想,我与天禄那样的关系,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玩过的人嫁给他做正妃?”

    一个带了亵意的“玩”字,让乌仁潇潇白了脸。

    微微低头,她看着水面上飘动的花瓣,“事已至此,又岂是我能毁婚的?元祐,你行行好,就不要逼我了,成不成?”

    “不成!”

    “那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到底要如何?其实这些日子缠来缠去,元祐自己也没有明白到底要她如何做。就眼下来说,他只是不愿意乌仁潇潇嫁给赵樽而已。可是,她若是不嫁给赵樽之后呢?

    他从没有想过。

    愣了一愣,他看着她怒极的脸,突地一笑,侧过身趴在浴桶沿上,将后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小爷我也不想如何。先来帮我搓搓背吧?”

    乌仁潇潇喉头一阵腥甜,气血上涌。

    看着他的后背,她恨不得在上头撕下一块肉。

    避了他这些日子,她还是落入了他的手里。

    喊不得,叫不得,打不了,杀不了,她恨透了他,恨不得他去死,恨得怒气上脑,逼到极致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心里一凛,她半眯着眼,不动声色地拿过桶子里那一张搓澡的巾子,半眯着眼挪过去。

    就着巾子蘸了水,她在他后背上慢慢搓。

    元祐偏着头,笑眯眯地看着烛台映出来的影子。

    “重一点。”

    她果然听话的重了一点。

    “舒服……”元祐叹一口气,半阖着眼睛,唇角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怡然光芒,突然觉得,要是让她为自己搓一辈子的背,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罢?

    可她是一个公主,若非娶了她,要不然,如何能让她一辈子为他搓背?娶她,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他又何尝不知,这个北狄公主恨死他了,怎么可能乖乖的嫁给他?算了,为了天禄,就算使出一点不正当的手段,也只当是为民除害了……

    他正乱七八糟的思量着,突地头上有水淋下。

    下一瞬,那一张搓澡的巾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去死吧,去死。”

    乌仁潇潇咬牙切齿,用力往后拉扯着,为了借力,甚至不顾身上未着寸缕,膝盖直接压制在他的身上。

    “咳咳!”

    元祐窒息地咳嗽一声,飞快拽住她的手腕。

    这小娘们儿太小看他了。

    “哗啦”一声水响,他反客为主,扯下她手上的巾子,直接勒在她的后脖上,把她往身前一带,双臂一展,便将她纳入怀里。

    低头看一眼,他邪邪一笑。

    “投怀送抱?会不会太急了点?”

    乌仁潇潇憋了一口气,满脸通红,但也不堪受此羞辱,在水里挣扎着与他搏斗起来。两个人这般的折腾,水花一阵阵“扑腾扑腾”着往外溅。很快,桶子里的水越来越少,水位也就越来越低……

    眼看水往下沉,乌仁潇潇吓得花容失色,丢开他的手,一股脑想往水底缩,却被元祐一把提上来,反身按在桶壁上。

    “小野猫,性子烈嗯?”

    看他轻谩带笑的样子,乌仁潇潇咬紧牙齿,头发湿透,缩着身子,样子狼狈之极,而压在她身上的那人却毫不怜惜,下手极狠,似是完全没把她当成一个姑娘对待。

    “今儿小爷看你有多烈!”

    她双目红透,“元祐,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元祐低低一笑,一把扼住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抬起来,面对着自己。静静睨她一眼,他突地低下头,凑近她的唇边,“小爷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怪不得我了。好,船都到码头了,小爷若是不受用了你,岂不是白瞎了纵横风月数年的才情,徒惹人笑话?”

    他丹凤眼半阖半合,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一只手紧紧钳着她,另一只手往上抬了抬,便把她千方百计想隐入水底的身子半托在桶壁上。

    乌仁潇潇大喘着气,窘迫的挣扎着,却仍是逃不过他的羞辱,盯着一圈一圈荡漾的水波,她目光一阵发狠,一横心,就着水桶的狭小空间,一拳一拳朝他打去。

    在漠北时,她练过一些功夫,在姑娘们中间还算是颇为厉害的,可手上没有箭弩,她这几招在元祐的面前,实在不够看,只几个回合便再一次被他压住,除了急急地喘大气,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元祐,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你敢这般待我,我一定,一定杀了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

    一句,又一句,她低低的咆哮着。

    元祐也是笑,探手顺开她贴在脸上的湿发,他看她气得满眼通红的样子,调逗的兴味更浓,明知她紧张羞赧,他还故意贴上去,亲一下她的脸。见她恨恨偏开头,他也跟着偏一下头,笑意落在她的耳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道,“你可晓得,小爷就喜欢你这小性子。所谓大丈夫当得勇猛,喝最美的酒,操最烈的人,便是如此了。”

    “我,我杀了你!”

    乌仁潇潇呼吸一阵紧似一紧,身子不停哆嗦。

    可如今这般,即便她羞窘交加,但除了一张嘴,再无利器,又能如何?狠狠咬着牙,她趁他说话的功夫,突地一张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元祐吃痛一哼,身子趁势往下一沉。

    “成,来吧,弄死爷……”

    ------题外话------

    标题妹子们都看见了吧?抱歉!二锦原想不请假的,但结果家里一堆人,老人、小孩,喧嚣嘈杂,没办法好好码字。加之出版社在年前就在催二锦医妃第二部的出版稿子了,可为了保证网络版的更新,我出版稿的修改进度很慢。再三思量,还是决定趁春节请假一周,用来陪家人、修改稿子,25号再恢复更新!

    停更一周,二锦不敢求票,只想说:把月票捂兜儿里等着我回来?哈哈!

    开玩笑啦!在这一年,有你们陪伴,二锦就知足了。不都说么?陪伴是世间最重的爱。

    故事暂停在此,下一章,下一年,希望你们还在身边。不要走开哦,后面会更精彩……

    ps:至此新春佳节之际,祝大家阖家快乐,幸福美满。

第206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恨恨说着,伴随着浓重呼吸而来的是烙铁般生硬的疼痛。乌仁潇潇瞪大眼,放开咬住他肩膀的嘴,可不待她挣扎与喊叫,他的身子却僵住了,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热水氤氲的俊脸上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可能……”

    在她愤怒的推搡里,他低低的声音仿若在自言自语,乌仁潇潇听不懂,也不想弄懂他到底何意,只气得浑身颤抖,双颊像从在滚水煮过,臊红一片。

    “滚!滚出去!”

    元祐肩膀被她咬了一口,身上被她捶了好几拳。脖子上、心窝上、胳膊上,甚至腰上都在她胡乱抓挠出了一道道狰狞的红痕。

    可与乌仁潇潇想象的不同,在她的大骂声里,他没有恼羞成怒的暴烈情绪,只面色怪异地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似野兽般粗急的急切,钳制住她的身子,喑哑的声音里是说不清的懊恼与沮丧。

    “再来。”

    再来?在男女之事上,乌仁潇潇所知不多,可以说毫无经验,唯一的经验都来自三年前卢龙塞的元祐。但她在北狄皇室长大,小时候好奇心重,性子野,倒也偷看过不少背地里的“野鸳鸯”,大概晓得一些。此时思量着他的话,看着他一张诡异红潮的面孔,若有所悟。

    “你难道……”

    “闭嘴!”元祐低吼一声,“再来。”

    像是怕她会把他的窘迫说出来,元祐低头堵住她的嘴。挣扎间,两人像两条鱼儿似的在水里扑腾,半桶水再一次飞溅而出,木桶周围湿一地。

    乌仁潇潇的嘴被他吻住,渐渐体力不支,四肢再无法动弹,想着他刚才那一瞬的狼狈,那一双可以转动的眼,盯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奚落和嘲笑。

    对上她的眼,元祐大窘,压住她更重。

    吻得,也更狠。

    他的身上有沐浴澡豆的香气,也有从玫瑰花瓣上蒸腾而起的水汽,在他的唇肆虐般贴近她的时,她拼命想转动脑袋,可避无可避,嘲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愤怒,最后变成了迷茫。

    他的嘴巴很软,很烫,吻她时搂抱的动作似是粗糙,可吻却温柔,一点一点,吞食似的在她唇上掠过,吻得她连呼吸都不会了,更不要说思绪。

    这让乌仁潇潇有些生气。

    气他,更气自己。像他这样恶心的坏人,自己怎能被他吻得心乱如麻,如小鹿乱撞?

    她有些软。

    身子软,心也在软。

    可当他的舌试图钻入她的口腔时,她激灵灵一下,惊醒了。怎能对他有感觉?她应当是恶心他的才对。恶心,只能恶心。这样的意识入脑,她瞪大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看着面前放大版的俊脸,狠狠瞪视着,拒绝他的蛊惑,也拒绝他探入她的唇齿。

    看她生仇死敌般瞪着眼,元祐终是抬起头,呼吸不匀地松开她一些。可不待他说话,她却讥笑一声,奚落的眼神毫不隐饰地瞄过来,语带嘲弄。

    “元祐,你也就这点本事?”

    她说的是武力勉强她。

    可他听到“本事”两字,却不这样以为。

    对于纵横风月无敌手的“情圣”元小公爷来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阴沟里翻船,在这么一个生嫩的小丫头面前丢了人。先前太过亢奋,太过激动,太过迫不及待,结果便是他兵马刚动,还未入内便丢盔弃甲。

    他平生经历的所有难堪,都不足这一刻具体。

    “我平常不是这般的。”

    丹凤眼一眯,他扼住她,不知为何要解释。可他真的就解释了,解释得像一个初涉风月的少年儿郎,在自家心爱的姑娘面前懊恼没有令她获得好的体验。

    然而乌仁潇潇未有兴趣。

    “放开我,你怎样与我无关。不过……”顿一下,她笑,“元祐,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你听我说,我今日……”

    “滚!谁愿意听你的糟贱事。元祐,你已然逼我至此,如今还想怎样?嗯?非得鱼死网破不可?”

    她恼了,他突然也恼了。

    或者说,是一种伤了男性自尊之后的愤怒。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像两只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愿意饶了谁,那恨意深浓得都让乌仁潇潇忽略了同在水中游的“鸳鸯处境”,昂着下巴,一动不动。

    “好。不说,咱练。”

    丢了脸子的元小公爷,急欲在她的面前挽回自尊,一只手扼住她,另一只手便在她手上恣意放肆着,很快重振旗鼓,准备再次进攻。可乌仁潇潇虽动弹不得,可脸上笑意未绝,嘲笑与“瞧不起”的表情,越来越浓,视线刀子似的,戳得他心窝子直犯抽。

    “看你是练多了阳衰吧?元小公爷,劝你还是早点找个老大夫治治,不必在这浪费时辰了。”

    她仍在奚落,魔音似的,摧毁着他的自尊。他不想听,猛地张嘴咬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话。乌仁潇潇眉头一蹙,红着脸左右摇头,想要挣脱,他却不放,吻着她,喉间发出一种低哑的怒意。

    “小野猫,非得让你知道小爷的厉害。”

    “厉害”二字,他说得几近切齿,可显然乌仁潇潇不想再给他机会弥补遗憾。她松开唇,趁他入内,一口咬上他的舌头。

    他吃痛的闷哼一声,丹凤眼微眯。

    二人近距离的对视着,以如此怪异的姿态。她的心脏怦怦直跳,牙齿加力,不肯放松。他一动未动,只觉从未有体验过这般被人咬住舌头的感觉。前头荒唐的日子,什么姑娘都见过,也从未经历过这种令人战栗的触感。

    痛,却快活。

    他不避不闪,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她吃痛松开嘴时,顾不得舌痛,强行撬开她的唇,将她强摁在水桶上,紧紧不放,吻了一会,才喘气着将嘴唇滑到她的耳侧,轻轻吻着,小声哄她。

    “听话!”

    乌仁潇潇在他的吻拥里,早已溃不成军,微张着嘴,大口呼吸着,身子不能动弹,耳朵里痒痒的呼吸,激得她不能动的似乎不是手脚和身子,而是心。

    “棍叽——”

    外面突地传来乌仁潇潇侍女宝力的声音,听上去甚是焦急。乌仁潇潇“唔”一声清醒,想要推他,元祐却再次堵住她的嘴。她瞪视着他,说不出话来,不得不与他口沫相渡。

    外间的宝力却是未查,用蒙语道。

    “晋王殿下来了。”

    元祐懂得一些简单的蒙族话,晋王殿下更是懂的。闻言身躯一震,停下了亲吻的动作,与她两目相对。乌仁潇潇身子更是僵硬,甚至颤抖起来,她怒视着元祐的眼睛,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剜出几块肉来。

    “棍叽?”

    宝力没有听到回答,又喊了一声。

    “放开……”乌仁潇潇用目光示意他,可他却像是魔怔了,仍是与她斗鸡般怒视,泡在渐渐凉却的水桶里,两人目光在空中厮杀片刻,他仿佛终是想通了,慢慢松开她的嘴。

    “一起去见他,说清楚。”

    说清楚?乌仁潇潇心底一沉,原就无力的身子更是虚软几分,他刚一放手,她便缩入水底,镇定一下,向宝力交代。

    “请晋王殿下稍等,先上茶。”

    说到晋王殿下时,她的声音极是柔和,带了一点小女儿的娇羞,可转头看向元祐时,登时就变成了一种厌恶式的冰冷。

    “怎么来的怎么滚,不许让人看见。”

    呵一声,元祐笑了,“有脾气讲条件了?小爷凭什么听你的?”

    “你知。”乌仁潇潇瞪大黑油油的眼,“我是敕封的晋王妃,你不怕杀头,我还怕呢。我不想陪你疯。我不为自己,还得为了北狄着想。”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激怒了她。像一只被踩了脚的小猫,她伸出了锋利的爪子。

    “元小公爷,你真要玉石俱焚?”

    “只怕没那般容易焚噢?”元祐笑眯眯地看她,掌心贱贱地在她腰上滑了一下,“瞧你气得这德性。小爷说过,只要你求一句饶,我便允你跟了我。如何?”

    “元祐,你当人人都爱慕你这样的?”

    大概是在水桶这个狭小的地方有过足够多的亲密,乌仁潇潇这会子羞涩退去不少,鄙视的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似笑非笑的丹凤眼上。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赵樽。我说过我嫁鸡嫁狗嫁乌龟都不会嫁给你。元祐,你恐怕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人吧?你不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于我而言,我不需你成全,只愿你有一点做人的廉耻之心。”

    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斜视着他,笑一下,又道:“在家乡时,我听扎嘎德大夫说,身子有疾的人,性子总是坏一些,那时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我原谅你,你走吧。”

    “谁有疾?”元祐脸一红,急了,“谁他娘的有疾?”

    乌仁潇潇给他一个“谁有疾,谁知道”的眼神,眸底瞧不上他的目光又一次浮现,可是她却没有明说,反是同情的道:“你没疾,我有疾成了吧?劳烦尊驾,滚出去。”

    他哼一声,懒洋洋倚在木桶上,笑了。

    “若是小爷不呢?”

    乌仁潇潇再次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就不吧,就一直与我呆在木桶里,等着人来发现。可是你说,若是让人知晓皇帝敕封的晋王妃被你这般侮辱,晋王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元祐目光微闪,“,当你是谁?天禄不在意你”

    乌仁潇潇却不顺着他的话头,自顾自道:“晋王被大哥夺过妻,被侄子夺过妻,如今若是再被朋友夺妻,在你看来,他会怎样想?”

    元祐冷笑,“别做梦了,你并非他妻。”

    乌仁潇潇并不辩解,只直勾勾望他。

    “你真是不怕伤他?就算他不喜欢我,不在意我,可旁人会怎样说?楚七的事他已经够难受了,若流言蜚语传入他的耳朵,不是在他伤口上洒盐吗?”

    眼眸一眯,元祐怔住了。

    要说他有什么顾虑的人,赵樽绝对算一个。先前他气愤上脑倒是没有考虑那许多。在他眼里,乌仁潇潇不过就是一个害过他的鞑子女人,与当初的俘虏并无区别。

    如今听她提醒,乍一想,若是他与她这般被人知晓,旁人说得太难听,伤的确实是赵樽的脸子。

    虽说这般“灰溜溜”的离开,对元祐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可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却不能不在意赵樽。

    那是他的“真爱”啊。

    缓缓起身,他毫不避讳的从水桶里站起,一身湿漉漉的跨出木桶,看着乌仁潇潇,“今儿看在天禄面上,我饶了你。但是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最好马上退婚。若不然,往后我若真做出什么事来,你莫怪我。”

    乌仁潇潇回避着看他的身子,目光微垂,低低道,“你已经这样我了…还不肯死心?”

    元祐一愣,也搞不懂为什么。

    好像他真有一点不死心。

    不管!再怎样说,也得在这鞑子女人身上找回面子来。若不然,有这样的经历以后还如何在小娘身上逞威风?

    他笑,“自然不死心。”

    她嗯了一声,突然抬眸。

    “到底为何?你看上我了?”

    “看上你?”

    元祐停止套衣裳的动作,回头看来,见她深深埋入水里的姿势,懒洋洋的挽了下唇,走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将她狠狠拉起纳入自己怀里,任由她满是水渍的身子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低低一笑。

    “理由自是有的。三年前,卢龙塞有一个赌局。赌景宜郡主会成为晋王妃,还是乌仁公主。”

    乌仁潇潇一愣,像是想听下文。

    元祐审视着她,笑得很贱,“我表妹与天禄那般恩爱,我自是不会赌你赢。小爷我下了重注在景宜郡主身上,几乎全部身家,你说你若是成了晋王妃,小爷不得赔个倾家荡产啊?”

    竟然是为了钱?

    乌仁潇潇眼睛慢慢变圆,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胸口贴在他的胸膛上,身上的鸡皮疙瘩激了出来。

    “你无耻!”

    看见她难堪,他似乎更得意了不少。

    “你不想退婚也罢,我亲自找天禄说。告诉他我与你的……”

    “你敢!”

    乌仁潇潇厉色打断,悲愤的看着他。

    “小爷有何不敢?”元祐笑了。

    乌仁潇潇手臂拧动着,挣扎不开,死命地咬着唇,目光终是柔和下来,“莫要告诉他。求你。退婚的事……我会想办法。”

    她不敢想若是赵樽知道她与元祐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还要在麟德殿上请旨嫁给他,他会怎样看她。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她不敢直面自己不堪的一面。

    轻“哦”一声,元祐懒洋洋瞅她一眼,扼住她的下巴,抬起,眸子一眯,“不说也可以,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她眼睛一亮。

    “亲我。”他答。

    “嗯?”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元祐低低一笑,将她圈在木桶壁上,无赖地弯着唇角,“我说你亲我一口,我便不告诉他。”说罢,他勾着唇,把脸凑到她的跟前,指了指唇上。

    “喏,亲这里。”

    乌仁潇潇心中怒气激荡,恨不得宰了他。

    可在宰不了他之前,她却不得不向他妥协。这样的事,若是被他传出去,她可以不用活了。

    “好。”

    她恶狠狠磨着牙,看着面前这个俊美非凡的无赖,闭上眼睛,飞快在他唇上一啄,只当亲了一口狗。

    “好了,你可以走了!”

    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吻,转瞬即逝。元祐目光一深,复杂闪烁地看她一眼,一把勾住她的腰,低头又狠狠亲了她一回,这才笑着放开她。

    “乖!”

    说罢他极快的整理好衣裳,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绕过屏风,乌仁潇潇松了一口气,正站起身来要跨出木桶,他又绕了回来,吓得她跌坐回去。他却似笑非笑,一双风流眼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打量。

    “今日大意失荆州,小爷丢了脸。改日定要找补回来,让你晓得小爷的厉害。”

    这一回他再没回头。

    乌仁潇潇静静坐在水桶里,双手捂着脸定了定神,想到赵樽在外面等待,终是压下心底莫名的狂躁,慢慢跨出了水桶,拍拍了昏睡过去的阿纳日,见她没醒,顾不上许多,自己穿好衣裳,不等头发擦干,便径直去了客堂。

    ~

    乌仁潇潇穿了一身蒙族公主的轻薄夏装,身上环佩叮当作响,一双镶宝石的大耳环在她白皙的耳下,晃过不停,正如她此时忐忑不安的心脏。一拉,一拽,一弹,一跳,既有紧张,也有焦灼,即有仓促,更有狼狈。

    尤其步入客堂时,看见客座上正襟危坐的雍容身影,手心更是攥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请晋王殿下安。”

    她微微福身,行了一个汉式礼仪。

    赵樽淡淡看她,没有起身。

    “公主有礼。请坐。”

    他为人孤冷,脸上向来少有情绪,这一点乌仁潇潇非常清楚,可今日他眼波微荡,目光极是复杂,眉头似是还轻轻蹙了一下,瞧得她心脏“怦怦”直跳,慌乱不已地垂下的眼皮,不太敢去看他的脸。

    在元祐面前,她可以大吼大骂,虽说粗鲁,倒也自在。在赵樽面前,她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可总觉浑身不自在。

    坐下来,她垂首问:“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大婚之事。”赵樽倒是坦荡,并没有绕弯子,“公主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不愿隐瞒。上次在麟德殿中,想必公主也明白,本王的为难……”

    “晋王殿下。”

    乌仁潇潇打断了他,僵硬的一笑。

    她自是清楚,他对她绝无半分男女私情。那时他应下,一来是为她解围,二来也是迫不得已。可他不愿这样的话,由他嘴里说出来。

    她虽欢喜他,但并非不自爱的女子,亦是不愿插足在他与楚七的情感之中,成为一个可悲的陪衬。

    麟德殿里,她之所以说愿意嫁他,主要是元祐的逼迫与侮辱,令她愤怒到了极点。另外她也存有侥幸心理。她想,不是自己,也会是旁的女子,与其让旁人做他的王妃,为何不能是自己?哪怕只是挂一个名,她也欣喜万分。可如今,与元祐那般了,她再厚的脸皮,也没脸做晋王妃了。

    在他微诧的眸色下,她笑道:“殿下不必说恩。或说恩情,楚七与我有恩在先。我之于你,她之于我,彼此并不亏欠。能救殿下,兴许是上天怜我,让我有机会偿还楚七当年在南晏军辎重营的搭救,至于大婚之事……”

    她话未说完,门口突地一声。

    “公主,锦衣卫大都督与七小姐求见。”

    乌仁潇潇迟疑一下,目光瞄向赵樽,看见他顿时黑郁的面色,直叹今日这般的凑巧。难道是他要与楚七约见,借她之地,以便掩人耳目?她这般想着,轻轻一笑。

    “快请。”

    ~

    ~

    夏初七在进重译楼之前,就见到赵樽的马车停在外面。马车夫,正是晋王府的小方。那小子与她熟悉,但有阿记和卢辉他们远远吊着,她没敢多打听,只差郑二宝过去与晋王府旧人“套近乎”问了一句,她便知晓了赵樽的行踪。

    “没空见我,倒有空找乌仁?”

    低低嘀咕一句,她摸了摸嘴上可笑的两撇小胡子,迈着潇洒的八字步,大步往里走。东方青玄妖孽一般,身姿妖魅地跟在身边,饶有兴趣地笑。

    “吃味时,倒也有几分小妇人的样子。”

    “女婿!”夏初七瞥他,“谁告诉你本公子吃味了?大家都是逛窑子而已。见到熟人,打个招呼应当的吧?”

    “……”

    吃惊于她的称呼,东方青玄轻吐一口浊气,压下从胸中涌起的不适,再一次重申,“重译楼不是窑子。”

    夏初七翻个白眼,不理会他。

    下了雨,重译楼格外热闹,里面歌舞丝竹酒香飘飞,极是繁华。相比之下,后面安置北狄使臣的宴宾院,便要冷清许多。

    夏初七撩了撩衣襟,把自己装酷的丝绸折扇打开,一路走一路摇,大摇大摆。晴岚小丫头垂着头跟上,走相端庄。郑二宝腻歪着一张白馒头脸,想到他家主子爷在里面,像一个偷到腥的大白猫,乐得嘴都合不上。

    乌仁潇潇的门外,夏初七没看见小方说的二鬼,只见到与赵樽同来的丙一。那家伙见到她,愣了一下,面上有些尴尬。

    “七小姐……”

    “啊哈,丙老板,好巧好巧!”夏初七热络地打着招呼,摇着“装叉扇”,目光促狭的打量着他,低低浅笑,“逛个窑子都能遇见这么多熟人,真是不容易……”

    “七小姐。”丙一回头看一眼屋子,“重译楼不是窑子,宴宾院更不是……”

    这话东方青玄已经说过了,夏初七似是不以为意,轻“哦”一声,笑容更甜美了几分。

    “不是窑子,那是官窑呗?哈哈!我说笑的,我来逛官窑……不是说你们。你们嘛,自是有要紧事做的。”

    她这张嘴利得紧,丙一如何说得过?当然,最紧要的是,她是他家主子爷的心头好,他们哪里得罪得起?

    丙一服气了,略垂首。

    “主子爷与乌仁公主都在里头,七小姐请吧?”

    “好说好说。”夏初七合拢折扇,风姿潇洒地抱拳一揖,挺胸抬头的迈过高高的门槛。只一眼,她便发现了乌仁潇潇今日的不对劲。

    头发半湿的,脸红的,脖子上有疑似吻痕的青紫,还不止一块。看她那脸色,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旷日持久的男欢女爱……

    唇角勾了起来,她下意识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赵樽,却不与他说话,就像不曾见到他似的,哈哈大笑着,学着男子的动作朝乌仁潇潇行了一个礼。

    “美貌的乌仁公主,在下这厢有礼了。”

    乌仁潇潇每次见到她,心情就很好。尤其这个时候,她嘴上两撇小胡子,拿一把大扇子,加上那一套文弱书生似的道袍,看上去特滑稽。她不由“噗哧”一笑,不仅忘了元祐先前为她带来的“羞辱”,也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只兴冲冲起身,引她与东方青玄入座,便吩咐侍者上茶。

    “楚七,你今日怎的来了?”

    她还是唤曾经在阿巴嘎的旧称,夏初七也不介意,眉开眼笑地看着她,大剌剌笑道,“今日天气颇好,在下与青玄相约一道来逛窑子,泡妹子,吃锅子,逗耍子。原是要在前头重译楼顽耍的,寻思公主就在宴宾院,顺道过来看看故人,叙叙旧。”

    乌仁潇潇一愣。

    她不是与赵樽约好的?

    见她发愣,夏初七乌黑的大眼珠子一转,“咦”一声,盯着赵樽,像是刚发现似的,两撇小胡子抖了抖,乐了。

    “晋王殿下?”

    赵樽目光一沉,“皇后娘娘。”

    夏初七打个哈哈,小胡子抖得更厉害,“巧了巧了,今日天上落得定是红雨。晋王殿下也有兴趣来逛窑子?”

    赵樽眉头蹙成一团,掠过东方青玄似笑而非笑的脸,语气淡然,并不反驳她“窑子”的称呼,低低道:“本王来看乌仁公主,娘娘也逛窑子,这倒是件稀罕事。”

    “窑子是朵喇叭花,人人来了人人夸。哈哈,不稀罕不稀罕。”爽朗的笑着,夏初七老神横秋地摆着手,不时抚着她的胡子。

    乌仁潇潇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夏初七看见赵樽越来越黑的脸,突地一勾唇,转头看向东方青玄,笑眯眯地道:“青玄,我肚子饿了。”

    她喊得亲热,声音极软,却不是说假的。

    自打怀了身子之后,她就吃得多。今日为了等东方青玄的消息,一直神思不属,晚膳没怎么用。这会子坐下来,肚子“咕噜”开叫。

    东方青玄见她如此“热络”,凤眸一眯,浅浅笑道,“稍坐片刻,我去安排……”

    “不必!”赵樽看他一眼,面色平淡地大步走出了门,吩咐了丙一几句,再回来时,他淡然地撩袍坐回原位。

    “来者是客,怎的也该本王请客才对。”

    一个“客”字,差一点把夏初七肺气炸掉。敢情他这意思是,在乌仁潇潇的地方他是主?她微微眯眼,阴恻恻的眼睛扫向他,停了一瞬,再一次看向乌仁潇潇领子里若有似无的吻痕,心里突地复杂起来。

    “楚七,怎么了?”

    身上被元祐种了暧昧痕迹的乌仁公主,可怜直到现在还未有察觉,仍然端坐着,不理解她的眼神儿。

    夏初七也不点破,只笑着摆手,“无事,只是多谢晋王与公主盛情,我与青玄就却与不恭了?”有意无意的,她也朝赵樽甩冷箭,眉开眼笑的目光,频频望向东方青玄。好像与他的关系,比之赵樽更为亲近一般。

    “不必客气。”赵樽咽回一口老血,淡然道,“娘娘难得逛一回窑子,微臣请客亦是应当。”

    “啊哈,晋王这么说,倒是在下小气了。只不过,对待外人嘛,该客气时,还得客气。”她轻笑着,看东方青玄,“对吧,青玄。”

    “此言有理。”东方青玄唇角带笑。

    赵樽拿过茶盏,借喝茶之机垂下眸子,只当未看见他两个的互动。而乌仁潇潇这个真正的主人,只觉手足无措。

    看上去他两个你来我往,言语针锋相对,一句比一句尖钊。可她分明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听上去烽烟味十足,但却让她这个真正的“外人”,完全插不上话,也根本无法融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估计他俩在这样的场合不便相认,只得继续着自己的尴尬身份,笑道,“诸位到此,说来,原该我安排的……”

    赵樽难得带笑地正视她。

    “都一样。”

    赵十九!夏初七的牙都快酸掉了。看他两个这般好,再想到他俩在北狄相处的数月,觉得赵十九今日实在讨厌,气得她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不过她也知,重译楼这种地方,满地都是细作,冲动不得。

    一盏茶的工夫,吃食便陆续上来了。

    几个人入了座,客套一番,无人坐首位。赵樽坐在左侧上首,乌仁想了想,陪坐在他的身边下首位。而东方青玄与夏初七则坐在他们对面的右侧。这样一种诡异的座次,瞧得边上侍候的晴岚、郑二宝和如风等人心惊胆战,脊背上直窜冷汗,只觉这一餐饭风云际会,恐会生变。

    乌仁潇潇端起酒杯,敬向赵樽,笑道。

    “晋王殿下请。”

    赵樽亦是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扬起袖袍,饮下那一杯酒。饮酒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的瞄向正与东方青玄碰头说话的夏初七。

    这样的气氛令周围的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夏初七却浑然不觉,笑着说完话,特哥们儿的拍拍东方青玄的胳膊,转头便只盯着桌上菜式。

    桃仁山药泥、烧香菇、酒糟鸡,炙鸭等等,都是典型的官宦菜,有荤有素,精致却不油腻,大多都是她喜欢吃的。她哼哼一声,瞄了赵樽一眼,见他看过来,又收回目光,状似未觉地继续看菜。

    目光擦过,赵樽眉头敛起。

    而她却看上了桌中一盅乳白色的汤。

    “这是……”

    “鸽子汤。”她未说完,赵樽便淡淡接道,“有些鸽子,就喜欢四处乱飞,拿来炖汤最好。益气补血、生津止渴,娘娘多喝点。”

    他语气很淡,可夏初七愣是听出了浓浓的酸味。思绪飘回三年前的晋王府,那个时候赵绵泽送她一只名贵的鸽子,他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炖成了鸽子汤,表情亦与眼下如出一辙。

    这般稳重雍容的男人,怎的心里也住了一个孩子?她想笑,却没有笑,只是绷住脸,不碰那鸽子汤,转吃其他。

    他目光忽地闪过一丝利芒。

    “不合娘娘口味?”

    “没有,很好。”夏初七笑,“只是我不爱吃。”

    四周气流涌动,晴岚手心汗湿一片,看了赵樽一眼,赶紧上前为她盛汤,殷勤地道,“七小姐喝汤。”

    郑二宝也上前,活宝似的笑,“七小姐喝汤。赶紧喝,趁热喝,爷说益气补血、生津止渴,最是适合……”

    “闭嘴吧。”看他两个这样,夏初七翻了个白眼,不温不火地道,“拿着本公子的俸禄,忠着别人的事……回头看我咋收拾你们。”

    晴岚窘迫,低下头,“不敢。”

    郑二宝笑得呵呵不止,压低了嗓子,哄劝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夏初七瞄赵樽一眼,将手上的鸽子汤递到郑二宝的面前,嫌弃地道:“我不爱喝这个,你喝了吧。”

    郑二宝看着他家主子爷越发黑沉的脸,不敢吭声儿,也不敢动。他们不动,桌上谁也不动。

    东方青玄挑眉,唇角依旧噙着笑,将鸽子汤从她手上拿下,又放回她面前。

    “为了我小媳妇儿,喝吧。”

    听了这话,夏初七噗地笑了,“好。”

    一句“小媳妇儿”,他指的是她肚子里未辨男女的小胎儿,可赵樽听来却完全错了味道,一张冷肃的面孔更黑了。

    “阿楚,吃这个。”东方青玄今天难得占了上风,可以名正言顺与夏初七唱双簧,自是抓紧时机气赵樽。看他如此,兴致更高,又往夏初七碗里夹了一块炙鸭。

    夏初七最近有点犯油腻,那一道炙鸭是桌子上她最不喜欢吃的一道菜。刚一蹙眉,还未拒绝,赵樽便把炙鸭夹走了。

    “娘娘不喜吃,不如归我。”

    “谁说我不喜欢?”夏初七挑高眉梢,瞄了东方青玄一眼,那叫一个得意,“以前不喜欢吃的,现在突然很想吃了,为了青玄的小媳妇儿。”

    一句话只有他俩懂的话,他们听来正常,可落入外人耳朵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暧昧。换了旁人,肯定能被活活噎死,可赵樽却云淡风轻,就着从夏初七碗里夹出来的炙鸭,吃得很有滋味儿。

    这两人,见面就斗。

    除了他们自己,旁人都替他们着急了。

    乌仁潇潇抓紧筷子,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东方青玄,再看看赵樽阴沉沉的脸,终是不忍心了,挑起一块酒糟鸡,放入他的碗里,窘迫地道,“殿下,你尝尝这个。重译楼的名菜,昨日我吃着还好……”

    赵樽看她一眼,“多谢。”

    夏初七唇角噙着笑,咬着鸭子,看着赵樽碗里的鸡,明知他有一点小洁癖,不喜欢随便吃旁人夹的菜,反倒笑吟吟地道,“乌仁公主盛情,晋王殿下赶紧吃啊?吃鸡要趁热!”

    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赵樽眸色越发暗沉,却并无动作。乌仁潇潇眼睛晶亮地望着他,满怀期待之色,可终究那一块鸡还是被晾在碗里,似是为了免得她尴尬,他也没再动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淡淡的凉意。

    “本王吃饱了。”

    在碗里随意的拨了拨,乌仁潇潇识趣的笑了笑,不好再为夏初七布菜,只指了指酒糟鸡。

    “楚七,你也尝尝。”

    “谢谢棍叽。”夏初七善意一笑。

    见她没有生气,还玩笑的用半生不熟的蒙语叫“棍叽”,乌仁潇潇松了一口气,笑着转移了话题,“数月未见,你身子长好了,胖了好多。”

    “是吗?”夏初七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眉梢挑得高高,状似不知的样子摸了摸脸,促狭地笑,“好像是胖了,也丑了吧?怪不得惹人嫌弃了。”

    赵樽一听。脸更黑了。

    乌仁潇潇看她,蹙了蹙鼻子,摇头,“不丑,好看。比以前更好看了,那日在麟德殿见到你,我几乎都不敢相认,太美了……”

    她说得真诚,脸上带着自在的笑意,夏初七也是哈哈一笑,看着她红润润的小脸,慢慢地啃掉了一块酒糟鸡,不知在思量什么。

    好一会,她突地抬头,迎上赵樽复杂的黑眸,莞尔轻笑。

    “晋王殿下,你说我好看吗?”

    赵樽淡淡剜她一眼,“娘娘自是好看。”停顿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蹙眉审视她,“不穿衣服会更好看。”

    没想到赵十九会当众耍流氓,夏初七差点呛着,咳嗽了两声,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她斜眼看他,压下心里头想狠扁他的冲动,干笑两声。

    “殿下真会开玩笑。”

    “娘娘莫怪就好。”

    “哪能呢?……咱们这般熟。”

    “熟吗?”

    “喝过几次酒,还算熟吧?”

    “遗憾,本王不记得了。”

    “哈哈,玩笑的,我怎会与殿下熟悉?”

    东方青玄浅饮慢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个斗嘴,并不怎么吃东西。只是偶尔与赵樽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互带攻击性的一瞥,方才执筷优雅地替夏初七布菜,殷勤备至。

    “来,多吃点。”

    晴岚也为她布菜,“七小姐,这个你喜欢的。”

    乌仁潇潇也为她布菜,“楚七,吃这个,这个好。”

    郑二宝也为她布菜,“七小姐,吃这个。”

    面前的菜碟像小山似的堆了起来,她发现桌子上就她一个人在狠劲的吃,一个人两张嘴,吃得很多。而他们都像在喂肥猪一样,从她的吃相里得到了许多欢乐。只有乌仁潇潇似是有些意外,好几次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她。

    “不错,味道不错。”

    她嘴里赞道,吃得津津有道,似是半分都未受赵樽的影响。

    实际上,要说心里没酸味,是不可能的。可好歹她与赵樽生活了那样久,彼此相爱,还是了解他这个人的。乌仁潇潇脖子上那些个诡异的痕迹,她不相信出自赵樽之口……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她入门时,乌仁脸上红潮未退,明显就是刚刚与人亲热过的样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门外,突地传来一声。

    “哟,好热闹,小爷也来凑一桌?”

    夏初七听出是元祐的声音,可不等回答,他已经比主人还主人的迈了过来,风流眼一弯,瞄一眼乌仁潇潇,自顾自坐到首位上去。

    “听说你在这,特来相会。天禄,不为我引荐一下,这个是……?”他看住夏初七。

    咬着鸡肉,夏初七看见他脖子上挂的彩,心里一默,与赵樽交换了一个眼神,装着不懂,哧笑一声。

    “小公爷熟门熟路又熟人的,还引荐什么呀?听说你这几日没上朝,都在府中养病来着?来来来,赶紧坐下吃点鸽子肉,补肝壮肾,免得旧患复发。”

    “旧患?”

    元祐懒洋洋的挑了挑眉头,似有不解,夏初七冲他眨了眨眼睛,却是毫不在意的笑。

    “不是差一点阳衰不举吗?”

    ------题外话------

    天上一声惊雷响,地下炸开一口锅。我胡汉三又肥来了!

    二锦的小媳妇们,春节过得咋样?走亲访友打麻将泡小鲜肉战况如何?

    我这七天好想你们啊!(托腮望天做猥琐状……)

    第一天我想,七天不更文,真爽啊。

    第二天我想,七天真的好长好长啊。

    第三天我想,妹子们没见着我,会不会心酸惦念得多长几斤肥膘肉啊。

    我四天我想,我真是被那一群小妖精迷住了,咋个吃喝拉撒全在想啊。

    第五天我想,假期要没了,心里头咋个扎起扎起的密密麻麻的揪痛啊。

    第六天我想,小别胜新婚,更文时我的小媳妇儿们会不会拿月票砸死我啊。

    第七天我想,别特么想了,赶紧埋头码字吧,你一个字都没有,鄙视。

    哈哈,继续初七家的腹黑之旅,月票走起撒——

第207章 要了脸,便要不到人!

    元祐身子一僵,呛得重重咳嗽起来。

    谁都知道三年前在京师官道上被乌仁潇潇重创命根,差一点阳衰不举之事,是元小公爷最忌讳谈论的事情。一般来说,旁人在他面前绝不会多嘴。可夏初七不仅说了,还说得这样大声,还是在乌仁潇潇面前说的,听得元祐头顶冒青烟,恨不得抽她。

    “楚、七!”

    她全当不觉,冲他眨一下眼。

    “咦,怎的了,这般看我做甚?难不成我说错了?你不是差一点那……”

    看她还要重述一遍,赵樽无奈地瞄她一眼,唇边滑过一抹微勾的弧度。东方青玄似笑非笑,轻啜酒水,只当未听见。乌仁潇潇如醍醐灌顶,有一点幸灾乐祸。而边上侍候的二宝公公、晴岚和如风那几人,想笑却不敢笑,生生憋得脸都扭曲了。

    元小公爷俊脸上满是窘迫,可好歹也是花丛中打过滚出来的人物,不过转瞬,他摸了摸鼻子,轻轻一笑,微微错开眼看了乌仁潇潇一眼,眸中波光闪过,拿过宝力递上的碗筷就不客气吃起来。

    “这重译楼的酒菜,果然是珍馐。”

    他夸赞着菜式,只为岔开话题,可夏初七狐狸眯一眼,不甚优雅的打了个饱嗝,随即热情地将炙鸭里的一只鸭肾夹到他的碗里,笑眯眯地道:“表哥,吃这个,吃什么补什么。”

    “噗”一声,终于有人笑了。

    元祐风流倜傥的身姿木雕般凝往了,筷子僵在半空,慢吞吞地转头,咬牙切齿的看她一眼,把一个鸭头夹到夏初七面前的菜碟里。

    “来,吃什么补什么。”

    夏初七不以为意,笑着瞄了一眼鸭头,侧眸看向眉开眼笑的二宝公公,把盛菜的碟子递到他面前。

    “二宝公公最喜欢的,独此一个,归你了……吃什么补什么。”

    人人都在嫌弃鸭头,二宝公公却是不知他们到底为何嫌弃。总归他最喜欢啃鸭头,这重译楼的炙鸭本是一绝,香酥脆嫩,主子有赏,他自是不客气,嘴里快活地谢过恩,他拿着鸭头便走到边上,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夏初七叹,“但愿能补起来。”

    原本就诡异的氛围,有了元祐的加入更添了几分古怪的不自在。

    打从元祐入屋,乌仁潇潇便眼皮直跳,恨不得把他撵出去。可为免让人瞧出她与他之间有猫腻,她愣是不敢动半分,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但与他相反,元小公爷明显脸皮重,半点不忌惮,懒洋洋地吃着鸭肾,瞄她时,那一双火辣辣的丹凤眼里意味深长。就连赵樽与东方青玄两个,眼神偶尔相撞时,亦是火花四溅。

    整个屋子里,只有夏初七一个人最自在。她噙笑的目光审视着元小公爷和乌仁潇潇,脑洞开的如同她的肚子,越来越大。

    “乌仁公主……”

    吃饱喝足,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喊一声,蹙着眉头凑过去,看着乌仁潇潇领口那一个个疑惑吻痕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是长疹子了?”

    乌仁潇潇脖子上的痕迹,许多人都瞧见了。赵樽与东方青玄自是不便出口,而元祐瞄她一眼,贱贱的笑着,别开了脸,有点小得意。只有可怜的乌仁公主至今不明所以,摸了摸脖子,摇头。

    “疹子?有吗?”

    “好像是,我再仔细看看……”夏初七挪过去一点,目光凝重的注视着,瞄了又瞄,脑子里思量着他俩究竟到了哪一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再说话。

    她停住话,面色怪异。

    乌仁潇潇奇怪了,心里一跳。

    “楚七,是……很严重吗?”

    说罢她转头看向她的贴身丫头宝力。可宝力现年不过十三四,压根不懂的看惯,也不知她与元祐那事,仔细一看她的脖子,面色也惊恐起来。

    乌仁潇潇紧张了,可夏初七忧心忡忡地看过来,就是不讲话。乌仁潇潇原就是一个急性子,不由催促。

    “楚七,有事直说便可,不必遮掩的。”

    “这个……不太好意思说。”夏初七一语双关地说完,看了一圈面色各异的众人,见他们纷纷沉默,她蹙了蹙眉,摸着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似是真的很难开口一般,待乌仁潇潇的胃口被吊到极点,方才轻叹一声,起身拉起她,避开桌上的男人,绕到屏风外面。

    “乌仁,你这脖子上长得这些,不像是寻常疹子……”

    “那是什么?”乌仁惊吓不已。

    “是霉疮……初期。”

    乌仁潇潇狐疑,“霉疮?是什么?”

    夏初七冷肃着脸道:“是一种性传播疫病。嗯,这个说法太专业,你可能不懂。这么说吧,霉疮与花柳差不多。花柳你应当懂,就是寻花问柳,或说是男女苟合惹上的……传染性极强,极快。得了此病的人,身体会……哎,不说这个,怕你吓着,总归你这霉疮得早点诊治。”

    乌仁潇潇惊得眼都不会动了。

    先前她被元祐侮辱,最终虽没有成事,可两人做到那一步,与成事也未差多远。听得夏初七煞有介事地一说,她摸着脖子,倒抽一口凉气,似懂非懂地一想,那姓元的王八蛋常年混迹于花街柳巷,难保不得那些脏病。

    莫不是他传染给她了?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哪里还绷得住,一把拽住夏初七的胳膊,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子急切道:“楚七,你快帮帮我……”

    夏初七状若大惊,唇上小胡子一颤。

    “你……真与谁有过那事?”

    乌仁潇潇窘迫得快要哭了,小脸涨得通红,身子别扭一僵,不敢去看她的脸。可嘴巴张了几次,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元祐来,只道:“这里离重译楼太近,大抵是来来往往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

    “不可能。”夏初七斩钉截铁,“此症除了男女之欢外,不会传染。”

    她胡说八道着,一脸的严肃。乌仁潇潇早知她医道之事上的厉害,眼神闪烁着垂下,紧张得攥紧双手,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我……”

    “你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夏初七板着脸,一本正经的道,“你想想,不对症,如何下药?但要对症,我得先找到病源不是?乌仁,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好长的路,可不能这般毁了……”

    在她一番长篇大论的劝慰和再一次灌输了霉疮的厉害之后,乌仁潇潇惊恐的眸子都涣散了,实在被她“血淋淋的恶心描述”吓怕了。虽有些支吾,但还是把先前在净房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初七。

    “就这般,我不会真染上他的脏病吧?”末了,她又心存侥幸的问。

    夏初七严肃脸,摸着小胡子的动作,极为专业,“那可不一定。”思量一下,她扫了一眼乌仁潇潇,道,“公主,今日此处极是不便。人多眼杂不说,我又未带医药器具,不如改日你到魏国公府来,我再为你确诊如何?”

    “霉疱好治吗?”

    “旁人不好治,我自是好治的。”

    乌仁潇潇见她这样有把握,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姑娘性子虽野,可草原长大,从小没受过什么苦楚,哪知“人心险恶”,小心眼又如何玩得过夏初七?她已然完全相信了夏初七的鬼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感激之色。

    “那便拜托你了,楚七。”

    “无事。”夏初七严肃道:“我是个善良的人。”

    “你真好。”乌仁目光楚楚。

    “别,你太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两个不是朋友么?朋友之间相互帮助是应当应分的。”夏初七一脸真诚的看着她面红耳赤的小脸儿,瞄了一眼屏风,突地笑眯眯补充一句。

    “朋友嘛,只需一千两银子便可。”

    “啊”一声,乌仁潇潇被她急转直下的话惊住了,“一千两?”

    当初在漠北阿巴嘎,二人一起合谋算计李娇,明明是楚七占了便宜,还诓去她五十两,末了她还诓走她哥哥好多金银。她早知楚七贪财,却不知如今她已贵为皇后,嘴里说着不客气,结果出口便要她一千两。

    乌仁潇潇微张的嘴半晌合不拢,又是郁闷又是窘迫,吭哧半天,脑子被她哄得迷迷瞪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太相信楚七的医术和人品了。

    “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夏初七不急不忙地竖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的摇了摇,“这话又见外了不是?乌仁,你马上就是晋王妃了,晋王殿下富甲天下,这点小钱不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楚七——”乌仁潇潇耳朵都红了,略略垂首,她咬了咬唇才道,“你晓得的,我与他……没什么的。那天麟德殿的事是他迫不得已。他心里只有你,没我。”

    夏初七笑着眯眼,淡声追问。

    “那你呢?心里有他吗?”

    乌仁潇潇心里一窒,怔怔抬头,看着她洞悉一切的双眼,她不好承认,也不想向她撒谎,只当默认了。

    夏初七轻轻一笑,并不多话,也不为难她,只安抚的拍拍她的胳膊,便拉她出来,笑眯眯地坐回原位,望向不动声色的赵樽。

    “晋王殿下,乌仁公主欠我一千两银子,想来你是愿意替她偿还的吧?”

    转瞬间便欠了一千两?怎么欠下的?

    除了赵樽了解她的品性,好些人都风化在当场。尤其是元祐,更是不解地瞪向她,不知是护犊子的心理,还是为了先前的事记恨,那眼神极不友好。

    夏初七只当没看见他,仍是笑眯眯看向赵樽冷峻无波的面孔。在她猫儿一般慵懒的表情里,谁也不知道,在桌子底下,她的脚正勾在赵樽的小腿上,轻轻的蹭来蹭去,故意逗他。

    二人面对面坐着,旁人似是未查。

    赵樽幽暗的黑眸慢慢眯起,没有挪开腿,只是将两簇跳跃的火花隐入眸底,手指轻抚着酒杯,在她越发放肆的小脚戏弄下,眉心一点点蹙起,若有所思。

    “一千两……”

    “嗯?殿下这是不愿意?”夏初七的脚伸过去时,早已脱下薄底布鞋,脚上只着一双白袜,慢慢从他的腿往上移,灵动的脚撩起他的袍角,正准备袭击他要害,却被他两条腿猛地夹住。

    他弯唇,眉目深幽。

    “一千两而已,自是应当。”

    夏初七斜睨着他,缩了缩被他夹在腿间的脚,缩不开,不由气恼,“晋王好大方,早知道,我便说一万两的。”

    赵樽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若是欠债,莫说一万两,即便十万两,本王也是应当替公主偿还的。”

    夏初七喉咙涌上一口老血。

    赵十九!她冷飕飕的眼风扫他一眼。

    “行,成交。”

    说完了,见他还不松开腿,夏初七仅有一只脚在地,觉得身子极是别扭,只好不停朝他使眼色。

    可赵十九只当未见,还端起酒杯,遥敬了一下东方青玄和元祐,雍容高远的样子,看得夏初七想揍他。

    原本想要调戏他一下,谁曾想被他反调戏了,她有些气不过,想想使出了杀手锏,一只手抚着额头,蹙眉看他。

    “不行,我要昏了……”

    这句话莫名其妙,不懂的人纷纷看怪物一般担忧地看她。可赵樽却是听得明白,心知她有孕在身,不敢再夹住她的脚,赶紧把腿松开。

    夏初七得了自由,狠狠踹了他一脚,忙不迭缩回来,可还没有穿上鞋子,胳膊就被东方青玄扶住了。

    “不舒服?”他低头看来,声音极是温和,距离近得清浅的呼吸似乎都喷在了她的脸。夏初七心里一跳,余风瞄了一眼对面眸色深深的晋王殿下,又看一眼东方青玄抓在她手臂上的修长指节,轻轻一笑。

    “无事,你小媳妇儿康健着呢。”

    “那便好。”东方青玄妖娆的笑着松开她的胳膊,姿态雅媚。可晋王殿下的脸色,却黑得堪比锅底了。

    见他如此,东方青玄笑得开怀。

    “殿下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夏初七一愣,想到是东方青玄发现了他与赵十九在桌下的“斗殴”,脸上稍稍一臊。可赵樽却不以为意。他拿夏初七没法子,对付东方青玄却是极有手段。

    “东方大人此言差矣。本王素知你身娇体贵,向来小心,何曾不怜香惜玉了?”

    东方青玄一口老血憋在喉咙。

    “噗”一声,夏初七忍俊不禁笑了。

    赵十九每每都拿这一招对付东方大都督,也每每奏效,这两人在一处斗嘴,实在赏心悦目。

    “好酒。”赵樽一本正经收回了视线。

    “哈哈!”她又忍不住大笑一声,见东方青玄妖冶的凤眸杀猪刀一般捅过来,她厚道地咳一声,严肃了脸。就像刚才与赵樽“桌底勾情”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她客气地扛手道,“闲事休提,只不知晋王殿下几时领乌仁公主到魏国公府来还银子?”

    赵樽瞥她,不动声色,“过几日。”

    她笑着,语气意味深长,“兵贵神速。”

    赵樽面色无波,“欲速则不达。”

    她唇角一扬,眸底生辉,“可我急用银子,等不及了呢。再说,世上哪有欠债的人讨价还价的理儿?”

    赵樽眸色一沉,看定她,终是叹口气。

    “明日便送来。”

    “那就这样吧。”该说的话说完了,夏初七又打了个饱嗝,瞄向又羞又窘的乌仁潇潇,莞尔一笑,又意有所指的看向赵樽,“今日多谢殿下和公主款待。我与青玄还有点事,先走了。”

    赵樽喉咙一紧,胸襟憋闷,可握紧手中的酒杯却什么也不能说,只点点头,别开视线,不去触及她一双灵动邪佞的双眼,生怕一个忍不住,会上前扳折了东方青玄的脖子。

    夏初七转头,笑道:“青玄,我们走。”

    再转一个弧度,她看着元祐,唇角的笑意更大,“往后我不叫你表哥了,叫你秒哥。你也应当自称秒爷……”说罢她闷笑着,恶趣味儿地解释一句,“秒字你不懂吧?秒就是一瞬,一瞬就是一触就……你懂的,哈哈。”

    又一个华丽的转身,她大摇大摆的走了。

    “小爷我……捏死你。”

    元小公爷不知乌仁潇潇到底与说了些什么,可想到这样丢脸的事乌仁潇潇竟然告诉了她,不由暗自生恨。这简直就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不报此仇,非好汉。

    这小娘们儿,总有一天他会要她好看。

    磨牙思量着,他迎上赵樽幽深的眼,看一眼垂着眼皮若有所思的乌仁潇潇,突地扯开嘴角,低低一笑。

    “天禄,我有事与你说。”

    乌仁潇潇面色一变,“元祐你敢!”

    ~

    ~

    外面还下着雨,夏初七从乌仁潇潇屋子出来的时候,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脸上带着一种细腻的柔色,看得睿智的东方大都督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气着了,还是没有气着?她与赵樽之间,到底是在斗嘴,还是在打情骂俏?

    龙头鱼尾的屋檐下,雨滴的“叮叮”作响。夏初七远远看去,只见阿记与卢辉等一众大内侍卫站在雨中,如临大敌的守在外面。

    今日碰巧遇见赵樽,显然是他们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如今不仅让她与赵樽见了面,还一起吃了饭,估计回头在赵绵泽的面前,他们都不好交差,少不了得吃一顿排头。

    夏初七好心地朝他们一笑。

    “诸位,怎不入屋避避雨?”

    阿记眉头轻蹙着,看着她不答。卢辉僵硬的笑了笑,“娘娘有心。可卑职奉旨办差,不敢懈怠。再说都习惯了,不妨事。”

    “这样啊?”夏初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着道,“那随意吧。”

    如风撑伞过来,东方青玄笑着接过,把伞遮在她的头顶,声音温软体贴,“走吧。”

    “多谢。”她笑。

    “还想去哪?”他问。

    “我还有事。”她还笑。

    “我说接下来去哪?”他又问。

    “我想去找……”夏初七突地冲他眨眼,压低嗓子,神神秘秘地道:“好女婿,你还得帮你丈母娘一个大忙。”

    “嗯?”东方青玄眉头狠狠一跳,强行压下想捏她脖子的冲动,柔柔一笑,“何事?”

    “我要去见我表姐。”她道,“可行?”

    “我说不行,你肯吗?”

    “自是不肯。”她老神在在的笑着,在雨地的伞下“唰”一声洒开丝绸折扇,慢悠悠摇晃着,抖着两撇小胡子,明明不伦不类,看上去却极是逍遥自在。

    “女婿,走起!”

    “……”

    东方青玄无奈地看她一眼,摇头失笑。

    去见李邈是她思量了许久的事。

    除了上一次为了城隍庙的事情偷偷出皇城与她私会过一次,她再没有与李邈见过面。但她与李邈的感情,与任何人都不同。李邈当她是唯一的亲人,在她心里,也当李邈是亲表姐。急切地想见李邈,主要是她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出府的机会不多,今日若不见她,估计得等到孩儿出生之后了。可眼下好些事情,她得去关心一下。

    感叹间,一行人还未出宴宾院,她便见到从另外一侧院门口正往里去的一个绿衫姑娘。那背影有些熟悉,她脑子一转,“嗳”了一声。

    那绿衫姑娘回头,见到她,愣了一愣。

    “你是……?”

    夏初七朝她比划了一个“七”的手势,摸着唇上小胡子笑而不语。绿衫姑娘若有所悟,面上登时露出惊喜,低低唤了一声。

    “楚七。”

    “雪舞!哈哈。”

    故人见面,分外亲切。夏初七淌过地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过去拉住她的手,站在屋檐下头,抖了抖身上的道袍,喜悦地眨一下眼。

    “我表姐呢?”

    杨雪舞正想说话,突地看见她背后身着飞鱼服英姿挺拔的东方青玄。小脸一红,她扯着袖口,手足无措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院门。

    “大当家的,在里头,就是……”

    不等她说完,夏初七眼睛一亮,拍拍她的肩膀,“成了,你替我好好招呼这位美人儿,我自己进去便成。”

    说罢她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阿记等人,又斜过视线,用一种东方青玄懂得的“求助”眼神看他一眼,低低一笑。

    “骚等!”

    她大步入屋,头也没回。

    有东方青玄在此,那院子又是北狄太子哈萨尔的住地,阿记与卢辉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不便往里闯,只能还像先前一般,围在外面。

    杨雪舞何尝见过东方青玄这样的男子?她又是羞涩又是欢喜,赶紧迎他入屋擦了椅子请他坐下。

    大都督倒也不客气,道一声谢,给她一个妖孽十足的笑容,袖袍一拂,便懒洋洋地坐在那处,一举一动,瞧得杨雪舞芳心一揪,心跳漏掉一拍,登时融化在他妖魅的笑容里,把原本要告诉夏初七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夏初七自是不知外面发生的“花痴惨案”,他风度翩翩地一只拎着雨伞,一只拎着扇子,穿过一个小回廊,入了内院。

    内院外头守着一众守卫,戒备森严。

    守卫里领头的那个北狄男子,正是在漠北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胡和鲁——哈萨尔的贴身近侍。

    她目光一喜,“胡和鲁。”

    “你是……”胡和鲁亦是愣住。

    “是我是我,又见面了,你好啊!”夏初七潇洒地摸着小胡子,笑眯眯的招呼着他,冲他眨了眨眼,走上前去,接着低了嗓子:“我是楚七,来找表姐的,她人在不在里面?”

    胡和鲁面色有些僵硬,偏头往里一看,像是不好开口。夏初七奇怪地皱了皱眉,瞄他一眼,往里走近两步,不待出声,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

    “你给我起来!”

    “不起。”

    “起来。”

    “不起。”

    如此重复数次之后,那人终是服气了。

    “……你何时变得如此无赖?”

    “邈儿,你就不能依我一回?”

    两个声音隔着墙传来,有些小,可夏初七还是听明白了。一个是哈萨尔,一个是她亲爱的表姐。她虎躯一振,神经大开……难不成今夜是情人夜,处处都有激情在燃烧?

    “咳!”

    她最喜欢干缺德事,把伞一收,给了胡和鲁一个安抚的眼神,径直走到门口,她笑眯眯敲门。

    “喂,天黑了,起床喽,吃饼子了!”

    听到她的声音,被哈萨尔压在地上的李邈面色一变,双脚挣扎着瞪他,“我表妹来了……快放手。”

    “不放。”还是那句话,哈萨尔目光沉沉,并不松开她,“表妹最是讲道理,她知表姐夫势微,自能体谅于我。”

    “你待怎的?”

    “你若不同意,我便不起来。”

    先前他哄了李邈来找他,说要告诉她楚七的消息。没有想到他却说乌仁潇潇要嫁给赵樽,李邈一时气不过,不爱搭理他便要走,可他不放人,非得要她留下叙话,李邈不肯依,两个人便打了起来。那是真正的斗殴,可打着打着,人摁摔到地上,他索性不起来了。

    李邈苍白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红晕。

    “堂堂太子竟这般无赖,你就不怕人笑话?”

    哈萨尔目光微深,紧紧抓着她的手,“谁敢笑话我?邈儿,你好不容易才肯来见我,为何不肯多与我处一会?”

    “砰砰砰——”

    门外,夏初七又敲了。

    “喂,二位好了没有?”

    李邈忍无可忍,可面色倒还平静。

    “你难道准备就这般待客?”

    “你应了我,我便放开。”右手仍是紧握着李邈的手,左手依旧勒住她的腰,哈萨尔极是执著,“你只需答应我,往后不躲我就成。”

    李邈被他气得呼吸不畅,胸脯上下起伏着,脸色涨得通红。

    这些日子,他三番五次找她,都被她找各种借口回拒了。先前他能还彬彬有礼,可随着与南晏的和议进入尾声,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要返回北狄,他想是撑不下去了,直接用上无赖的招数,骗了她来。

    “你哪里学来的,这般不要脸?”

    “要了脸,便要不到人。”哈萨尔捏了捏她的鼻子,见她被噎得呛了一下,他眼睛一眯,微微叹息着,“邈儿,我不会逼迫你的。我知,李娇那件事,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给你时间,多久都成,你可否给我机会?”

    我给你时间,你可否给我机会?

    他的声音低沉凝重,不若先前的轻松。

    李邈也很想说不介意,重新来过。可再次从他的嘴里听见“李娇”两个字,她的心脏仍是不可避免地一痛,像塞了一团棉花,死死堵住,透不过气来。

    “沙漠,我不是不肯给你机会……而是有些事发生了,不是说忘,就能忘的。这不怪你,只是我自己的缘故,我放不下。”

    在阿巴嘎那些日子,她试图原谅,试图遗忘,也曾试图与他好好相处,就像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李娇一样。可最终,她还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每每想起汝南客栈那个晚上,当她沉浸在美梦里时,他就在她的隔壁,与她的妹妹翻云覆雨,次日凌晨又入她的屋,与她……她就难受。

    “喂!你两个把客人晾在门外,自己风流快活,真的好吗?”夏初七笑吟吟的又敲着门,语气里全是腻歪的笑意,“再不开门,我可就进来了,我是不介意看你两个的活春宫……”

    哈萨尔抬头瞄一眼门口,叹息一声,终是直起身来,他想要拉李邈,可她去格开了他的手,抓过边上跌落的青锋剑,一撑便起了身,样子潇洒若似男子。

    哈萨尔看一眼她身上的男子青衫,喉结滑动一下,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出口,只淡淡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夏初七站在门口,抚了一把小胡子,笑眯眯地扛手揖礼道,“二位有礼了。楚公子我百忙之中来拜会二位,怎么能拒人于门外呢?”

    她的眼睛就像探索器似的寻找着屋子里的暧昧痕迹,可是很明显,她失望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根本就像是一个战场,而不是一间暖房。而那两个人虽说衣裳凌乱,却不像是亲热过,而像是刚打了一架。

    与料想大相径庭,夏初七奇了。

    “你们吃火药了?”

    “没事。”李邈把剑放在桌上,走过来迎她。一双清冷的眸子里浮现着担忧,嘴里也有不解,“楚儿,你怎的在这里来了?你可还好?”

    “我?好得很。”夏初七乐悠悠地走近,“哗”一声摇开她的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迈着步子过去坐了,“表姐,表姐夫,你两个这是关在房间里练绝世功夫呢?”

    哈萨尔略微尴尬,瞄了李邈一眼。

    “表妹说得极是,我正准备向邈儿讨教几招……”

    这声表妹喊得熟稔,看到李邈面色一冷,夏初七心里头闷笑,朝他眨了眨眼,“表姐夫,我过来,不会打扰你们吧?”

    “不打扰,不打扰。”

    哈萨尔话音刚落,李邈不太好友的眼神就横了过来,“太子殿下,可否行个方便,我想与表妹说几句私房话。”

    在人家的地方上撵人走,夏初七觉得这表姐也真是没有发现,她在哈萨尔的面前到底有多自在。她似笑非笑,摇了摇头,并不吭声。

    哈萨尔高颀的身躯一僵,目光复杂地瞄了李邈一眼,终是抿了抿唇角,浅笑着起身。

    “那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嗯”一声,李邈算是作答。

    热脸贴了冷屁股,哈萨尔倒也不觉得尴尬,冲夏初七友好地点点头,走向门口。可他还未出门,便听见胡和鲁急匆匆来报。

    “太子殿下,不好了!”

    “何事慌张?”哈萨尔面色一沉。

    胡和鲁声音有些喘气,语速极快道,“殿下,巴布大人在重译楼被一个侑酒女刺死了……”

    巴布是与哈萨尔一道出使南晏的北狄官吏,在北狄朝廷任从一品平章政事,掌机务。是除了哈萨尔之外,此时出使南晏的最高文职官吏。

    哈萨尔目光一凉,“去看看。”

    说罢他回头深深看了李邈一眼,没有说话,大步往外走去。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听见前面重译楼隐隐传来的惊呼声和嘈杂声,心里微微一怔。

    这真是一个不平静的夜。

    一个侑酒女怎会莫名其妙刺杀北狄使臣?事情有这般简单么?莫名的,她觉得这事,有一丝不平常的古怪。

第208章 情分,情分,情分。

    重译楼,这座位于京师以南,与皇城宫墙咫尺之隔的地方,在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却被灯火照得璀璨一片。

    这一晚,重译楼因北狄使臣的死亡,陷入在恐慌之中。

    自古以来,外交使节的地位都极其敏感,甚至于关乎到国家的尊严。历史上因使节被辱、被杀从而导致国与国之间发生旷日弥久的战争事件比比皆是。故而,北狄平章政事巴布被杀一事,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案发现场在重译楼的二楼。

    被人发现时,酒香四溢的房间地面上已是猩红一片,惨不忍睹。脑满肠肥的巴布大人软倒在酒桌下,肥胖的尸身上衣裳凌乱。

    给他带来致命一击的不是任何武器,而是一支女子使用的发钗,发钗一半没入他的脖子,刺中大动脉,他双目圆瞪,面色惊恐,看上去格外狰狞。大概那侑酒女杀人之后亦是太过恐慌,来不及拔出钗子,便逃窜了。

    重译楼里的侑酒女,皆由礼部教坊司选用和指派,但她们与真正的官妓不同,大多数的侑酒女只陪酒,不陪睡。相比于官妓,她们并非全是奴籍出身,有更多的自由。

    此事传开,私底下都暗自揣测不已。

    人所皆知,如今的北狄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萨尔,而是六皇子巴根。不巧,被侑酒女刺死的这位平章政事巴布大人,便是巴根的心腹,亦是北狄皇帝倚重的臣子。巴布的儿子是北狄驸马,他娶的北狄三公主乌云其其格便是六皇子巴根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此次北狄与南晏的和议中,巴布便是带着北狄皇帝的口谕对哈萨尔多有掣肘的人物,两人关系极是微妙。就论今日午间,他才与哈萨尔有过龃龉,晚间巴布便这般莫名其妙地死了,自是会平添许多无法摆在台面上的议论。

    哈萨尔赶到之后,北狄使团还在愤愤不平。他好一阵安抚,那些人的怨气方才平息。随即,哈萨尔令人向建章帝赵绵泽递交了正式文书,要求南晏朝廷就使臣之死给一个官方说法。

    实际上,在北狄使者的文书传入宫中之前,赵绵泽就已经得到了关于此事的消息禀报。听闻此事,他大为恼火,一面勒令直隶应天府衙立即抓捕案犯,一面派人安抚北狄使团,并向哈萨尔承诺,定会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要知道,北狄与南晏好不容易结束数年战乱,迎来民生安定。赵绵泽甫一登基,若是因此事再起战端,势必是他政务署理上的极大弊病,难免遭人抨击。故而此事他极是看重。

    夏初七在哈萨尔的屋子里与李邈相谈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方才出来。外头等待她的,除了晴岚与郑二宝,只剩下如风和杨雪舞了。

    “七小姐,大都督去前面了。”如风道:“他交代属下向七小姐告歉,便令属下务必送七小姐回魏国公府。车驾已备好,七小姐何时这便走吗?”

    东方青玄人就在重译楼里,发生了这等大案,自是要亲自前往查看的。夏初七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晴岚和郑二宝,四处瞄了瞄没见到赵樽与元祐的身影,她蹙了蹙眉头,笑吟吟道。

    “不妨事。我们也去瞅瞅热闹吧?”

    她与杨雪舞告别,那姑娘却一把拉住她。

    “大当家还在里头吗?她怎样了?”

    “还好。”夏初七笑了笑。

    “先前我原本是要告诉你,大当家与哈萨尔太子两个有些不愉快,打得很厉害,想让你劝一劝她,可我还没来得及说……”想到自个儿来不及说的原由,杨雪舞脸颊稍稍红了红,随即又担忧地问:“大当家的如今没事了吧?”

    这个问题夏初七很难回答。

    说有事,好像也无事。

    说无事,好像事大得很。

    她与李邈就聊了大半个时辰,其中大多都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和两家的大仇。而她与哈萨尔之间的感情,李邈似是不想提及,夏初七几次把话绕过去,都被她岔开了。

    她若是劝得急了,她便用沉默来对付她。

    夏初七知道,这一路李邈走得不容易。怀揣着那样的深仇大恨,又被亲妹妹背叛,孤身一个人闯荡在江湖上,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多了,即便她已经原谅了哈萨尔,也不敢再轻易敞开受过伤的心扉。

    一个人一旦学会了寂寞与孤独,反倒会胆怯的不敢再与热闹为伍。一旦经历过失去的痛彻心扉,也不敢再渴望得到。宁愿从未拥有,也不肯轻易再迈一步。

    她说,“我放不下心结,如何能勉强与他再续前缘?两个人中间横着这样一件事,是再无幸福的了。我若依了他,无非是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令彼此痛苦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很轻松。

    可夏初七握着她的手,却明显感觉到她双手冰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与她无法接受赵绵泽一样,虽然哈萨尔与赵绵泽不同,但她与李邈的心情却是相同的。心里有伤,怎样假装都不行。勉强相处,无非是用一种痛苦代替另一种痛苦罢了。

    她不再是十四岁那个苍窿山上的李邈,他也不再是穿着僧衣为她打水教她射箭的沙漠哥哥。两个人之间横着的不止千山万水,还有太多的人和事,以及几年长长的分离。

    “可看他的样子,是不肯轻易放弃的。”

    夏初七是这般与李邈说的。李邈似乎也为此揪心,“可那能怎么办呢?人世间有那般多的痴情男女,有几个可以携手到老?时光易老,人也易忘。再等一等,或许就过去了。”

    她淡淡的说完,别开了头去。可还是有一滴不识相的眼泪,悄悄地滴在了夏初七的手背上。

    “表姐?”她心里一痛。

    “楚儿,你是了解我的。”

    “是,旁人看你挣扎痛苦,只会笑你看不穿尘缘。我了解你,但我也在想,一个人也是痛,两个人也是痛。你痛,他也痛,何不两个人一起痛?”

    ~

    ~

    重译楼修筑得精致无比。

    人未入门,便见那门楣上鎏金镶边的牌匾大气恢宏,据说是洪泰帝亲自手书,字体笔走龙蛇,属实有帝王之气。只是此时,那块大牌匾下方集满了围观的人。有北狄使臣,有南晏官吏,也有他国使臣和旁的歌舞伎和侑酒女等等,众人皆在议论纷纷。

    “怎的连声音都未听见,就这般死了?”

    “谁说无声,不是有人说听见惨叫了吗?”

    “我就在隔壁,怎未曾听见?”

    “瞎扯!哪来的声音?那巴布大人把底下人都打发了,就留了那侑酒娘子一人在侧,待发现时,便早就没气了。”

    “便是要死,也得出声吧?倒是有些古怪。”

    “呵,只怕醉得都人事不省了。”

    “侑酒娘子与他有何怨仇,为何要杀他?”

    “我若晓得,人便是我杀的了。”

    “……”

    夏初七静静地站在远处,竖起耳朵听着。人人都是福尔摩斯,都有自己的逻辑和推论,可事情发生时到底真相是怎么样,却无人知晓。

    一个小小的侑酒娘子,为何要杀平章政事大人?又为何敢杀?如今使臣突然死亡,眼看便要进入尾声的两国和议,明显要受此事影响,风云再变了。如此说来,巴布的死亡,到底是意外,还是有心人谋划?夏初七心里揣测不已。

    “咦,那不是二鬼吗?”

    郑二宝尖细的嗓子,拉回了夏初七的视线。夏初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在一众大晏官吏中间,那个还身着京军甲胄的男子,确实是晏二鬼,他似是没有瞧见他们,正与一个尖脸猴腮的将军碰头说着什么。

    “七小姐,要不要叫他?”看到晋王府的熟人,二宝公公总是很兴奋。

    “不必了。”这是什么场合,怎能多生事端。夏初七没有同意,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没有发现赵樽,也没有东方青玄和元祐的身影。

    心知此地人多嘴杂,她不想再久留。

    “行了,我们走吧。”

    “不再等等?”郑二宝有些不死心。

    “等什么?”夏初七白他一眼。

    “奴才想……再看看主子爷。”郑二宝委屈的看着她,嘴巴瘪着,那模样像一只被抛弃的萌宠物想见到自己的主人,瞧得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

    “行了,明儿他送银子过来,我便把你卖给他得了,省得你整天惦记,身在曹营心在汉。”

    “真的?”郑二宝眼睛一亮。

    “真的。”夏初七笑道,“那可爱暖萌的二宝公公,你觉着自己值几两银子?”

    “奴才不值钱。”郑二宝嘿嘿一乐,“一两就卖。不要钱也可卖给主子爷。”

    这般急于贱卖自己的忠心,除了郑二宝只怕没旁人了。夏初七扫他一眼,唇着噙着笑:“你不要钱,可我要钱。再说了,这么一堆白白胖胖的肉,哪能轻易便宜了旁人?就算是猪肉,也能值不少银子呢,何况是个人?”

    郑二宝无辜的看着她,无言以对。夏初七“噗哧”一乐,没有再逗他,转头朝忍俊不禁的晴岚使了一个眼神就准备离开。可这时,重译楼的门口却人声嘈杂起来。

    “让让,快让让——”

    夏初七看了过去。只见几名北狄兵卒抬着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从门内走了过来,白布上沾染着鲜红的鲜血,边上还有应天府衙门的仵作和几名按着腰刀的捕快。

    众人窃窃私语着让开道路,夏初七为了不被挤到,也赶紧闪到一边,摇着扇子双眉紧蹙观看着。等抬尸的一行人过去,她摇了摇头正要走,身边突地又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夏……七小姐。”

    夏初七侧眸一看,微微呆了呆。

    那是一个身穿青衫儒袍的年轻男子,他站在还滴着水的屋檐下,半眯着眼打量着她,剑眉入鬓,眼眸生波,书卷气十足的俊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你……”夏初七吐了一个字,抿住嘴。

    他一笑,慢悠悠走近,朝她深深一揖。

    “微臣请娘娘安。”

    “这样你都能认出来?”夏初七与他行完礼抬头时带笑的眼波一撞,不由半阖上眼睛,斜睨过去,“兰大人还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啦?”

    瞥着她唇上好笑的两撇小胡子,兰子安眉梢微微一跳,笑道:“娘娘于臣有恩,自是记得。”

    “恩?有吗?”

    兰子安眸子一眯,似是微诧,“娘娘未必忘了?清岗县,鎏年村……我是兰秀才。”

    夏初七当然知道他是兰秀才。

    虽然与三年前在鎏年村皂角树下初见时相比,有过两年朝堂历练的兰子安,早已今非昔比。但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像是思量一般默了片刻,她眼角一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容里透出一抹古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原来是你啊?早说嘛。呵呵,先前就听闻陛下有一位左膀右膀,乃是三元出身,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想不到竟是旧识?”打着哈哈,她笑容一收,话锋一转。

    “你媳妇儿可还安好?”

    兰子安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劳娘娘挂心了,拙荆已于一年多前病逝。”

    范从良被斩首夏初七是知情的,可范氏也死了?

    穿越之初在鎏年村的种种,过去了许久。夏初七记忆里的范从良和范氏,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不论怎说,人死万事皆空,范氏好歹是在这个时代迎接她的第一个人,过去的宿怨,有仇也早报了,她没再往心里去。

    “哎,没想到清岗县一别,却成永别。范家嫂子是个命薄的,好不容易盼到夫婿蟾宫折桂,衣锦还乡,竟是没享到半分福分便去了。兰大人节哀!”

    看着她撩开的眉,兰子安眸子一暗,“多谢娘娘!拙荆泉下有知,也会感念娘娘恩德。”

    呵呵干笑一声,夏初七唏嘘一阵,望了望那边围拢的人,突地道:“兰大人是为了使节被杀一事来的?”

    兰子安看她一眼,点点头,又道:“北狄使节之事是朝中大事,陛下交托给我,万万没料到竟出了这事。此次,我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若是来日娘娘见到陛下,还请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美言?夏初七暗“哧”一下,心理话儿:就凭他往日待夏草的“情分”,她不戳他脊梁骨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心里那般想,她脸上却笑得腻歪,“好说好说,好歹是老乡嘛,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是相当的。”不待兰子安再说话,她便有些不耐烦了,笑着拱手,“兰大人您忙着,我先行回府了。”

    兰子安目光一闪,连忙拱手低头。

    “娘娘好走。”

    重译楼里依然热闹着,可夏初七没见到赵樽,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留下来也没多大的乐子。再说,使臣被杀,与她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儿,她没了逗留的想法。

    出了重译楼,她上了等候的马车。

    不得不说,在京师坐上锦衣卫大都督的车驾,很有一点横行霸道的意思。东方青玄这人性子古怪,声名很差,一张笑脸迎天下,却把能做的坏事都做绝了,倒也换得不少好处——比如街面上,看到锦衣卫大都督的车驾出来,前面很快就干净了。远远的,人家瞧上一眼,能避就避,仿若躲瘟神一样。

    做坏人,有时真比做好人活得爽快。

    她笑眯眯的放下了帘子。

    重译楼离魏国公府并不太远,都说富是一窝,穷也是一窝,富饶的地方都在一个圈子里,马车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停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口。

    夏初七由晴岚扶着下了马车,正准备往府邸里走,没想到,定安侯府的周顺会在门口等她。

    “七小姐回来了?”

    见到夏初七回来,周顺原本来回搓动的双手停下来,焦急的脸上有一抹难以言状的忧色。夏初七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的八子小胡子,不解地问,“小周顺,发生什么事了?”

    周顺焦急道,“劳烦七小姐,侯爷想请您去府里看一个急诊,侯府老夫人病重了——”

    听说是陈大牛有请,又是病重,夏初七眉头蹙了一下,没有犹豫,便准备上定安侯府的马车。可如风默了默,上前阻止了她,低声道,“七小姐,还是属下送你过去吧。”

    夏初七不解地看他一眼,“不必了吧?你大晚上的,你也该回去歇着了,侯爷不是有车么?”

    如风是个死板的人,“大都督交代过。”

    “那……辛苦你了,如风大哥。”夏初七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突地一愣。只见甲一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正立在魏国公府的门楣下不动声色的看她。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张了张嘴,待她停下来时,他面色明明灭灭,却一直没有开口。

    奇怪了。

    顿这一瞬,大门开了。

    夏常忧心忡忡地迈过门槛出来了,看见她脸上一喜,“七妹,你回来了?”

    “大哥,有事找我?”

    夏常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还要走?”

    夏初七看了周顺一眼,向他说了去为陈大牛老娘看病的事儿。夏常目光沉了沉,看着锦衣卫的车驾,与甲一一个样,脸色怪怪的僵住,不太自在地笑道,“那成,你先去侯府吧,回头大哥再与你说。为老夫人治病要紧。”

    夏初七不晓得这两个人搞什么鬼,但既然他们这样说,那就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自是先去定安侯府为紧要。

    ~

    ~

    夜幕已深,薄雾冥冥里的定安侯府邸里,仍是灯火大亮。老夫人吴氏居住的院子里,丫头婆子们进进去去地忙碌着,走路小心翼翼,紧张万分。

    内室。

    老夫人吴氏在床上躺着,手握着胸口,痛得哎哟连天的叫唤,脸色一片青白,说是胸口痛,肩背痛,手臂痛,肚腹痛,浑身上下都在痛,手足厥冷,还时不时地发干呕。

    老娘病得这样厉害,侍候在边上的儿子儿媳们大气都不敢出。先前已经来回请了三个大夫,大概都说脉返迟,气息不调,痰火上涌,郁郁于心,邪结在胸导致,当舒缓情致为要。开了方子吃下,老娘似是越病越厉害了,实在无法,陈大牛这才差人去请夏初七。

    “都是你害的。”大牛家的嫂子曾氏坐在床沿上,一边轻手轻脚地安抚老夫人,一边哭哭啼啼地破口大骂跪在床前垂目不语的赵如娜。

    “人人都道咱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娶回一个公主大贵人,却不知原来是招上这么一个惹事的大祸害,看把咱娘气成这样……要我说,咱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庄稼人,就该找一个本分老实的媳妇儿,公主这样的大树,咱就不该高攀,折了富寿,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你闭嘴!”瞄一眼陈大牛黑沉的脸色,他大哥陈大龙低斥一声,看曾氏泼辣的双眼横过了,声音又软了几分,“娘如今病在床上,哪个心里头都不好受,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嚷嚷,嚷嚷,你嚷嚷这些又有何用?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笑话,俺有啥可笑话的?”曾氏不服气,一双驴子似的眼,瞪着赵如娜,委屈得眼泪一串一串,“俺哪有说错?娘本来是好好的,能吃能睡,若非为了她,怎会气得病成这样?呜,小叔不孝顺,连你也不孝吗?俺就是气不过……”

    听他嫂子一直吵嚷着骂人,同样跪在地上的陈大牛沉默的看了赵如娜一眼,她却没有抬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他媳妇儿受委屈了,想要安抚她几句,可老娘这般,他生怕再火上浇油,只好闷着头,与她一道跪着,两个人一起做沉默的雕像。

    曾氏哭诉着,越说越来劲,看着赵如娜娇美的容颜,修长白皙的脖子,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厌恶。

    “弟妹,把娘气成这般,你倒是说句话啊,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吗?你装啥哑巴啊?”

    赵如娜眼睫毛动了动,仍是不吭声。

    曾氏拳头打在棉花上,自说自话许久,终是急眼了,站起身就推了她一把,“我看你还装死。娘都这样了,你就没有一句软话?”

    “嫂子!”先前只是打嘴杖,陈大牛一个大老爷们儿不想与她闹,惹得老太太心烦,如今见她当着自己的面都敢对他媳妇儿动手,脸色登时不好看了。

    冷冷地呵斥了她,他疼惜地看了一眼紧紧咬住嘴唇的赵如娜,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刺,“嫂子,俺尊你敬你,可你若再这般侮辱俺媳妇儿,就别怪俺不念情分了?”

    “哟,瞧你这话说得。小叔,你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嫂子还没说你呢?你出门一去便是十余年,这些年来,爹娘有个头痛脑热的,你可曾管过半分?呵,俺与你哥两个尽心尽力的侍候爹娘,可爹娘心里,你才是命根子。他们念着你,想着你,盼着你,是,你如今飞黄腾达了,你出息了,但小叔,做人不能忘本啦,你哥嫂哪里对不住你了?哼,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就做什么样的人?可怜俺那梁大妹子死得早,若她还在,怎肯让俺娘受这份气……呜……天啦……”

    曾氏在青州老家的村子里,为人就泼辣得很,如今借着老太太生病的由头更是得理不饶人,又骂又哭,又哭又嚎,双手不停的拍打着大腿,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陈大牛是个爷们儿,何尝与女人吵过嘴?一时面红耳赤,发作不得。时人着重孝道,长嫂侍候父母这些年,他作为小叔子实在不好与她理论,只好看了他哥一眼。

    陈大龙被他目光骇了一跳,终是怒了。

    “陈曾氏,你他娘的再在这煽风点火,就滚回青州老家种地去,老子要休妻!”

    陈家向来有惧内的传统,从陈大牛他爹到他哥都是如此。他这大哥平素很少骂他嫂子,这才养成了曾氏泼辣蛮横的性子,如今见他哥真发火了,还说得“休妻”这样严肃,曾氏一骇,反倒没了脾气,委屈地咕哝。

    “不说就不说。你们这般纵容小叔宠媳妇儿,往后有得你们受的,等着瞧吧……”

    “都闭嘴,俺是要死了吗?你们这般吵,这般气我……气死我了……”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吼了一声,扯着胸口,喘气呻吟不止,“哎哟喂……气死我了……一个二个的不省心……我还是死了好了……”

    由始至终,赵如娜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声也不吭。今日之事,来得突然,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打从她与陈大牛从辽东回来开始,侯府里的矛盾便一直夹杂在日常琐事之中,日积月累,老太太对她早有怨言,只是为了儿子和顾及她的身份一直未有发作。

    从辽东返京,她肚子一直没有信儿,老太太便已有不悦。但陈大牛二话不说,将这两年来侯府里“收入”的侍妾统统给打发了。为了这件事儿,老太太对她摔了好几天脸子,可她一直忍着,老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

    今日这火,才算是彻底点燃了。

    晌午时,宫里来了人,除了告诉赵如娜皇帝已经敕封高句国文佳公主做侧夫人,钦天监选了日子就要入府的消息之外,那机灵的小太监为了讨她喜欢,还顺便提了一嘴,说早朝时,定安侯在殿上当众驳了皇帝的意思,请旨册立她为正妻,并因此自请五十军棍,明日便要在奉天门外当众行杖刑。还说他为了不立高句公主为侧室,与皇帝两个闹得极不愉快。

    原本与赵如娜说一嘴,也就完事了。可偏生那曾氏见到宫里来人,以为又有什么赏赐,便偷偷的来听壁角,把这些事情听入耳朵,大惊失色,转眼便传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一听,不得了。

    旧怨新恨一起涌上来,她再忍不住了。

    在曾氏的挑拔下,她找了赵如娜过去,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发毒誓,若是一年内没有为陈大牛诞下子嗣,便自请下堂。除此,老太太还要她在陈大牛那未过门便死去的媳妇儿梁氏的牌位前下跪,数陈了她“数宗罪”。

    一不为侯府开枝散叶。

    二不劝侯爷广纳妾室。

    三不尊主母不识大体。

    四不侍夫君妇德皆无。

    赵如娜没有辩解,也不发誓,只是默默的跪着任由吴氏数落。原本老太太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这事儿骂骂也就罢了。可陈大牛得到消息从如花酒肆回来,一看赵如娜跪在那里,脸上挨了一个巴掌,他老妈和嫂子骂得难听不说,跪了一个时辰,连午饭也不给她吃,火气顿时上来了,上前便与他娘顶撞起来。

    向来孝顺的儿子,不仅忤逆于她,竟然为了媳妇儿骂娘。这老太太气恨地翻了个白眼儿,病就发了,当即昏倒在地。再醒过来时,便成了如今这般。

    “菩萨保佑,侯爷,来了,小的把人找来了。”

    周顺一脸喜气的冲了进来。一听这话,沉默了许久的赵如娜终是抬起头,侧过身子去,带着期许地看向房门口。

    夏初七只领了晴岚一人入内室。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听周顺说了大概的情况,可一看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再看赵如娜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微微阖着眼,眸底闪过一道冷芒来。

    赵如娜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看似柔弱,却又有许多时下女子身上不具备的坚韧与淡迫。更紧要的是,赵如娜曾经数次帮她。不仅替她在赵绵泽面前隐藏了许多的事情,就连上次收拾夏问秋与月毓,顺带把夏廷德连根拔起,也亏得有赵如娜。

    是赵如娜帮她去晋王府找的“茯百酒”下药醉了赵绵泽,让她睡在楚茨殿,也是赵如娜在月毓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找到的那个喜鹊登梅的肚兜,同样也只有赵如娜才有办法把这样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东宫来给她。

    夏初七为人仗义,朋友受辱,比她自己挨了巴掌还要痛心。面色一变,她丝毫没有注意床上的老太太,径直蹲下身,扶住赵如娜的肩膀。

    “菁华,你怎样了?”

    赵如娜冲她使了一个眼色,摇头,“我无事,快为我娘瞧瞧病吧?她痛了许久了。”

    “你这还叫无事?”看着她浮肿的眼睛,红肿的小脸,夏初七窝火不已,那老太太痛就让她痛一会好了,她可没那般好心,“菁华,你堂堂长公主,怎可如此纡尊降贵,跪于人前?起来,跪个屁啊。”

    赵如娜知她性子,暗自着急,扯扯她袖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生气。也不知道是太过着急还是跪得太久身体跪虚了,她身子一晃,差一点软倒,亏得夏初七急时扶住了她。

    “你看,你还说没事?”

    “娘恼了我,是我不孝,我该跪的。”

    她的态度,一再表明,在侯爷她就只是陈大牛的媳妇儿,不是什么长公主。夏初七知道,眼下的媳妇儿大多都逆来顺受,等着熬成婆的那一天。可有些人就是这般,你越是示弱,人家越是骑到你头上。

    果然,不待她说话,曾氏见她一身男装与赵如娜这般亲近,眼睛一亮,腾地就站起来,阳怪怪气地酸道:“你是哪里的大夫?怎得如此不知捡点,入得人的内室,与人的家眷勾勾搭搭,哼,有些人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呢……”

    “你闭嘴!”陈大龙又吼她。

    夏初七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脸上却笑开了花,“这位大嫂,你想知道我是何人?”

    曾氏瞥一眼夫婿,缩了缩脖子。

    “管你是谁?俺不稀罕知道。”

    “那就别问了。”夏初七笑着说道,为了免得为赵如娜添一些不必要的口舌,抬手扯掉头上的公子髻,扯掉了八字胡,一脸坏笑的看着曾氏,补充,“免得说出来,我怕吓死你。”

    曾氏欺软怕硬惯了,听她语气狂妄,不由瘆住。夏初七也冷冷看她一眼,只扶住赵如娜,扫视了一圈众人,加重了声音。

    “有些人真是不知好歹,吃着人的,喝着人的,穿着人的,住着人的,还想要骑在人的头上?”转头看着曾氏,她笑了,“既然你没见识,我便给你说道说道。长公主是什么人?就你这颗脑袋,只要她一句话,分分钟便会落地。呵,每日与阎王爷打交道,亏你还能这般张扬跋扈,醒醒吧,大嫂。若非公主看在侯爷的分上不与你计较。你投胎转世都又被人捏死好几回了,人贱得有个度!贱到底了,便没救了。”

    人比人,才能比出得品性来。

    她那样子比起温厚的赵如娜,简直不在同一个段位。陈大牛那老娘看得都忘了喊痛,愣愣地看住她,心里只有一句话,若是谁家娶到她做儿媳妇儿,只怕老婆婆早晚能被气死。

    她在那边腹诽着夏初七,夏初七骂完了曾氏,在赵如娜不停的眼波暗示之下,终是也看向了她。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她问。

    “哪都不舒服。”老太太没甚力气。

    “哪里痛?”

    “哪都痛。”

    捂着心窝,那老太太又呻吟起来,像是痛得难受。对待老人家,尤其是生病的老人家,夏初七态度还算友好。她让陈大牛两兄弟把老太太扶住躺平,坐在绿儿端来的圆杌子上,开始为她切脉。

    “怎样了?”

    见她久久不语,陈大牛焦心的问。

    夏初七没有说话,收回手来,看了老太太一眼,忧心道,“只怕不太妙,依我看,是急性阑尾炎。”

    “急性阑尾炎。”众人没听过这个病名,看她说得严肃,纷纷抽气一声,不太明白的看着她问,“这个病……好治吗?”

    夏初七严肃着脸,卖了个关子。

    “说好治也好治,说不好治也不好治。”

    “此话怎讲?”

    “好治呢,是对我而言,一个小手术罢了。不好治呢,是普通大夫治不了,这个需要开膛剖肚,切掉一截肠子。嗯,差不多就是这般。”

    “啊”一声,其余人愣住了,老太太更是吓得厉害。外科手术在时下基本没有,开膛剖腹这样恐怖的词,听得人肉皮子都麻了,哪里敢想象?更何况,还要切掉一截肠子?

    “不,俺不要,不要……”老太太叫唤起来,面色苍白,样子极是紧张。

    夏初七冲她一笑,“老太太,你可不要讳疾忌医。你肚子里有一截肠子烂掉了,必须切除才能好起来……”

    “肠子烂掉了?”老太太喃喃自语。

    “是,烂掉了。”夏初七不停她再发表意见,转头看向陈大牛,“侯爷你出来一下,我单独与你商议一下手术事宜。”

    “好。”陈大牛点点头。

    背后是老太太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和反对声,夏初七只当未听见,与陈大牛出得外间,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可没有想到,还不等她开口,陈大牛就把随侍的人打发了,看着她问,“你说实话吧,俺娘到底如何?”

    夏初七惊讶不已。

    往后谁敢说陈大牛脑子简单,她第一个跟他急。

    她摸了摸鼻子,讪笑道,“你母亲没病。”

    陈大牛先前大抵只是怀疑楚七的“人品”和他老娘的“人品”,但总归还是有一点担心,听她如此说,算是松了一口气。

    “俺就说吧,俺娘在乡下时,一个人能担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身子壮得很,挑水走得风快,如今一顿饭还能吃下三大碗,怎会说病就病成这般,还要开啥腔破啥肚……”

    “噗”一声,夏初七笑了,“我吓唬她的。”

    “哎!”陈大牛重重一叹,搓了搓脸,有些无奈,“她这是在逼俺啊。”

    “所以我帮你逼她了。”夏初七眨了眨眼,“她若是不肯好起来,我不介意帮她开刀的。”

    她说得俏皮,可陈大牛脸上却无喜色。

    他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凝重,“可这事,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俺娘这人,犟得很,若是不称了她的心,今日过去了,明日也得作,我也不日日在家,总归要闹得乌烟瘴气,还是菁华受罪。哎!”

    这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显然为了家务琐事焦躁了。

    对于时下人的观念,夏初七不太认同,但也不期待能去纠正他们。陈大牛纳赵如娜回府已两年多了,虽说中间分离时日长,可相处的时间也不短,她肚子一直没消息,在旧式的封建家庭里,是不容辩驳的大罪,犯七出之条了。

    在时人看来,无子事大,若她一直没有孩儿,即便陈大牛容得她,她老娘日日作,两个人的感情,只怕也会就此拖垮。

    “一会儿你把娜娜叫回房里,我先为她瞅瞅,想想法子。”夏初七安抚着陈大牛,随即蹙着眉头,看一眼他眉宇间的惆怅之色,“大牛哥,这子嗣之事,有时真的是强求不来的,你是怎样想的?”

    陈大牛这会子头大得很。

    想到床上躺着的老娘,再想想床前跪着的媳妇儿,他使劲拍了拍脑门儿,“俺也不晓得。”

    夏初七试探道,“若是你纳了妾室,有了孩儿,娜娜的日子只怕更是难过了……”

    陈大牛抬头看她一眼,浓眉高鼻的五官极是深邃,也满满都是郁气,“俺没想过要纳旁的妇人,俺媳妇儿对俺好,也不嫌弃俺……就像今日,你也看见了,分明是她受了委屈,还为了俺隐忍尽孝,俺都看得明白。你说这样好的媳妇儿,俺哪里找去?即便是非得纳妾不过,俺也只当多添一个下人,与俺无关。”

    夏初七问,“那若是你两个一直没孩儿怎办?”

    陈大牛的目光下意识瞄向她道袍隐饰下的小腹,目光微微一恻,“那也是俺杀戮太多,没子女缘分,怪不得俺媳妇儿……”

    观察其面色,夏初七见他说得认真,并无半分矫情与假意,心里亦是一暖人。赵如娜虽说受了些委屈,但能得夫如此,就时下的女子来说,也是一个极有福分的人。

    这般一想,她又觉得赵如娜先前做的,是对的。

    她要与陈大牛相处一辈子,公主的架子可以端,但若是大牛的家人恨她,天长日久,也难免出问题。一辈子太长,大牛又是孝顺的主儿,她与老太太为难,只会让陈大牛为难。说来赵如娜才是真正聪慧的女人。她受些委屈,更得夫婿疼爱,时日长了,若有子嗣,也能软化老太太的心,以图长计。

    夏初七有些感慨,“疴疾好治,心病难治。大牛哥,你母亲这一关,总归是你两个要过的,一个是娘,一个是媳妇儿,为难你了。”

    “俺不为难,俺就是有点心疼媳妇儿受委屈。”陈大牛叹一口气,“楚七,俺娘假病的事,你别说出去。她这人好面儿,若是知晓被人识破,只怕下回还得变本加厉,真能俺弄出个好歹来,就不好收场了。”

    “那咋办?真给开膛呀?”她玩笑。

    “你给俺开些个调养的方子吧。”

    夏初七“嗯”一声,没再多说。到底是他与赵如娜要过的日子,是他定安侯府的家事,她一个外人,不便插手太多。就着周顺拿过来的文房四宝,她挽袖写起方子来。

    这时,绿儿进来了,语气急得很。

    “侯爷,老夫人说,她要去灵岩庵修行,求佛祖保佑,还说……”绿儿咬了咬下唇,撩眼看一眼陈大牛,“还说等喝过侧夫人的入门茶,把夫人一起带去灵岩庵。”

    绿儿没有明说,夏初七却是听懂了。

    很明显,这老夫人是要把赵如娜带走,给即将入门的文佳公主腾地方,让陈大牛不要整日沾着赵如娜,以便早早为他老陈家添香火。

    陈大牛愣了下,“夫人怎说?”

    绿儿纠结着脸,垂下眸子,“夫人同意了。”

    陈大牛眉头蹙成一团,摆手让绿儿退下,考虑片刻,突地看向夏初七,“俺想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看他,“你说。”

    陈大牛迟疑着,像是不好开口,黑脸上有些红,“回头你瞧过了,不论俺媳妇儿身子如何,你都告诉俺娘,就说是俺那啥不行……没得生,莫要盼了,省得她整日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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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蚂蚁上树!

    陈大牛疯了,夏初七可不能跟着他一起疯。为了赵如娜不受他老娘排挤,他如今这样扯谎倒是能解一时燃眉。可这孕育之事,最是没个准头,后世那样的医疗条件下说不能生的,结果孩儿照样活蹦乱跳也大有人在,更何况赵如娜未必有什么问题?眼下说不能生,万一哪天怀上了,不得说赵如娜偷野汉子啊?

    在老太太面前,夏初七选择了一种较为折中的说法,只道这生孩儿不单是妇人之事,很多时候也与男子有关。而且,这子嗣来家里延续香火也讲究缘分的。得多积善德,子孙才能得蒙得荫庇。

    “积善德”这种事,她是用来糊弄老太太的,这时候的老太太一般都迷信。果然被她编着故事的一阵哄骗,老太太先前呻吟叫唤的劲便小了。夏初七也就不便再为难她,又吓唬了大牛家那个尖酸刻薄的嫂子几句,世界便暂时清净了。

    赵如娜得了陈大牛的话,领了夏初七回到自己房里,打发了下人,方才笑吟吟地问:“侯爷说你找我有事?”

    夏初七未答,只是看她。

    今日她并未刻意的打扮,梳了一个时下妇人常见的发髻,插上一支素净的珠花,一身丁香色的绣花裙子裹着蔓妙的身子,朴素而纯净。仅看着装,夏初七就知她在刻意低调,不显半分长公主威风,就是怕引起府里事端,结果还是未能幸免。

    盯着她红肿的脸,夏初七叹口气,嗔怪不已。

    “瞧你是个伶俐的人,怎的这么湖涂?由着人家欺负不会反抗啊?就算是为了大牛哥,但人家都动了手,你怎能忍着?”

    “动手时,不是来不及么?”赵如娜比她淡然许多,微笑着,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竟是满满的幸福,“再怎说,那是侯爷的亲娘,我怎能让他难做?更何况,跟他这样久,我也未生出一男半女,本就是不争气……”

    “就知你是这样的人。”

    夏初七横她一眼,又捡了一些琐碎之事与她唠了起来。小到楚茨院里的花开了,大到重译楼里的使臣被杀,直到她口干舌燥了,方才抓住赵如娜的手腕子,进入了正题。

    “娜娜,最近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赵如娜是一个聪慧的主儿,听她这般说,心里头已了然了几分。面上飞出一朵红云,她微微颔首,支吾着摇头。

    “都还好。”

    夏初七见她如此,让她把手腕平搭在面前的案几上,腕下又垫上一本书,便仔细为她请着脉。

    “最近睡得不太好?”

    听得她问,赵如娜羞涩的点点头,“是,是有一些。”

    夏初七瞄她一眼,唇角不着痕迹的一勾,又敛住眉头,凝重着嗓子,“月事都还正常吧?”

    赵如娜点点头,随即又照实说,“就是癸水来时,小腹酸痛。”

    夏初七眉头蹙起,把她何时来的月事,行经周期等各种私密的事情都了解个透,方才放开她的手腕,“是不是偶尔会腰酸,腹有坠痛感?”

    赵如娜一惊,“你怎知晓?”

    夏初七不答反问:“饮食方面呢?”

    赵如娜不知她为何要问,又把自己的生活习性都详细与她讲述了一遍,结果未有想到,夏初七听完,严肃着脸,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房事一般几天一次?”

    “……”

    她答不出来,羞得两只耳朵都红了,眸光闪烁不已。夏初七挑了挑眉梢,呵呵一笑。

    “羞什么羞?你只当我是女大夫,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望、闻、问、切,医之纲领而已。”

    这种事情在后世都有许多姑娘难以启齿,更何况是时下的封建社会。就夏初七知道的,古代妇女大多生了妇人病都不敢看诊,从而延误病情,导致影响终身。

    幸而赵如娜与她较为熟稔,虽说从耳根羞到脖子,仍是原原本本地与她说了。

    从辽东到京师,只要这陈大牛在家里,又非她癸水来的日子,基本上她都没得空闲,有时一晚还不止一次。她这腰酸腹坠的症状有一些日子了,但她一直以为是房帏之事太过频繁导致的,也不好意思与他说,更不愿意去寻医问药。

    夏初七听完愣住。

    不为旁的,为这两口子愁得不行。

    大牛哥战斗能力这么强,竟然也没有折腾出一男半女来,确实是老天有意在戏耍。像她自己多可悲,性福生活刚刚开始,都没有享受几日,肚子里便多了一个…。

    “娜娜!”

    她凝重的感慨一声,吓了赵如娜一跳,“怎了?很严重么?”

    夏初七撇着嘴巴,摇了摇头,目光定定看她,而尔重重拍她肩膀,长叹一声。

    “你真性福。”

    “嗯?”赵如娜不明所以。

    “寻常妇人成了亲便开始生孩儿,生完孩儿不多久,又怀上,继续生孩儿。生完一个,再生一个,生完一个,还有一个,一直到不能生为止……真正能享受到这夫妻之欢还没有拖累的人太少。”

    说到此,夏初七看她脸红得快滴血了,嘿嘿一笑,不再逼这位长公主殿下了,转了话题,“依我说,你刚嫁入侯府那时,年纪还小,生育对身子其实不好。如今也才十八岁,慢慢来不着急。”

    “那我能有孕吗?”

    夏初七目光浅浅一眯,“我还得仔细为你检查一下身子。”

    赵如娜吓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检,检查什么?”

    夏初七轻轻一笑,又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了她让自己这个熟人做妇科检查。

    “不必别扭,你只当我是稳婆好了。”

    对于妇科夏初七并非专精,但到底是一个来自后世的女人,又出生古医世家,详细地攻读过金篆玉函,还系统地学过西医,有几年的从业经验,即便眼下没有精细的医疗器材,大抵问题还是搞明白了。

    “你身子没什么大的毛病,不好受孕是因为有一点妇科炎症。另外,便是子宫后倾。”

    “妇科炎症?子宫后倾?”

    “嗯。”夏初七大体与她解释了一下这些生理常识,然后道,“妇科炎症的话,大抵是房事太过频繁,没有得到好的休息,我给你开点方剂,你熬了水洗洗便好。往后嘛,要让大牛哥偶尔也歇歇,男子当惜精啦!”

    赵如娜脸颊红得成了两颗桃儿,压根不敢看她的脸。夏初七却笑着,不以为意地接着道:“你如今最大的麻烦便是子宫后倾了。后倾子宫的宫颈呈上翘状态,不易浸泡于男精之中,从而影响受孕,这个也是你腰酸的原因。”

    听她说这是“最大的麻烦”,赵如娜顿时忘了羞涩,急切地问,“这个可有法子?”

    “子宫后倾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慢慢调理,我可以教你一个校正的胸膝卧位法,你每日锻炼,慢慢来……”

    她说的词儿,赵如娜很多都不懂。夏初七不得不除去语言的讲述之外,配上身体力行的动作。

    可她自己原就怀着近五个月的身子,做胸膝卧位时半趴在床上,臀尖撅起时极太方便,等赵如娜总算明白了原理,已是累得她撑着腰气喘不已。

    “这下懂了吧?”

    赵如娜看着她,点了点头,可眸光里却添了一丝奇怪,“楚七,你怎的了?我看你……好像身子不太好。”

    夏初七没有告诉过赵如娜自己怀孕之事,大概陈大牛也没有与她说起,至今她仍是不知情,只是觉得她身子不太灵便而已。夏初七想了想,摇摇头,只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又拉她过来,压低了嗓子。

    “另外,还有一个土法子。”

    “啥法?”跟着陈大牛久了,赵如娜竟是来了一句青州口音,乐得夏初七合不拢嘴,“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嫁牛随牛。”

    赵如娜嗔着打她一下,她仍是笑了好一会儿,才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在你与他成事的时候,最好采用后位,便是我先头教你的动作。或是在屁屁下面垫一个枕头,抬高臀位……”

    “……”

    赵如娜咬着唇,羞臊不已。

    “楚七……”

    “你当我哄你玩呢?这管用。”夏初七瞪她一眼,权当是闺蜜间的私房话,并无半分不好意思,言词间流露的也全是情真意切的关怀,反倒让赵如娜觉得不该羞窘了。

    “楚七,你怎懂的这样多?”

    夏初七自是不能告诉她被赵十九练过,更不可能告诉她来自后世的资讯便利,只是略微一笑。

    “我这不是万能神婆……不,神医么?老天看你心善,是个好人,特地派来拯救你的。”

    赵如娜感慨于她一个又一个的新鲜词儿,眸子里添了一丝崇拜,面上温柔地笑着点点头,也顺便岔开了话去。

    “这些日子,我也没寻得机会问你,你如今可怎么办?十九皇叔回来了,你与我哥哥又……有了名分。我都为你发愁了。”

    她纤眉微蹙,担心不是做假,夏初七心里一暖,冲她笑了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俏皮地眨了一下眼。

    “车到山前必有路,‘七’到桥头桥必垮。”

    赵如娜抿着嘴乐了。

    她晓得楚七是一个比自己更有主意的人,也就不替她拿主意了。

    二人会心一笑,各自叹了一下境遇,夏初七嫌弃的捏了捏她红肿发青的脸。

    “多为自己考虑点,懂吧?你这漂亮的脸蛋儿不珍惜着,若被人打废了,小心大牛哥不要你。”

    “俺晓得了。”赵如娜难得顽皮的笑着,学着陈大牛的语气逗她乐了一回,又推着她的胳膊,“行了,神婆,快回吧,夜深了。”

    夏初七嘴里哼哼叽叽,回头看她,“怎么,着急和大牛哥享闺房乐趣去,这般迫不及待的撵我?”

    “没良心的。我这不是为你安危着想吗?”

    “安危?”夏初七瘪瘪嘴,想到从魏国公府一路跟出来的阿记等人,低低一笑,“如今谁来害我,那简直就是楚王戏晏子——自取其辱。”

    赵如娜面色微微一沉。

    “楚七,委屈你了。”

    “委屈啥啊?”夏初七乐呵呵的,真是无半点愁烦的样子,“赵十九能死而复生,平安返京,对我来说,一切委屈都不是委屈,一切烦恼都不是烦恼。只要活着,什么都好说。这世上只有无法挽回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顿一下,她浅笑着看赵如娜,“不是正如你一样么?他老娘打你,你不觉得痛,他嫂子辱你,你不觉得屈。是为什么?”

    两个人同时看着对方,滞了片刻,赵如娜面色凝住,“为什么?”

    “废话不是?因为你爱他。”

    “爱?”赵如娜还愣愣的,想到爱这个字眼,这个与她先前的理解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字眼,突地低问,“楚七,还记得顾怀吗?”

    夏初七曾经撞到过她裙布钗荆的与顾怀相约,自是知道那人。但她却不明白赵如娜此时提起顾怀是何意。

    “他怎么了?又来骚扰你了是不是?”

    “不。我很感激他。”赵如娜说道,不待夏初七问,便略略低下眉目道,“若非他当初懦弱,我此生又如何能得遇侯爷?又如何能懂得,一个不能分担你痛楚的男子,莫论说得多动听,那都不是爱?”

    “哟喂。”夏初七戏谑地笑着,胳膊肘挤她一下,“喂,在我跟前表白没用,你得向大牛哥表白。”

    赵如娜抿嘴而乐,“他啊?得了吧。与他说这些,他准会听成个丈二的和尚。”

    “嗯?”

    “摸不着头脑呗。”

    夏初七见她眉间眸底都是笑意,不免唏嘘,“当初你与他成亲,我还为你们担心来着,如今看来,全是不必了。你们两个过得好,那便好。行了,不与你逗乐子,我真得回了。”

    想到先前离开魏国公府时,甲一与夏常二人反常的表情,她脸色又沉下些许,出去开了一剂养血滋阴的“通经散”,嘱赵如娜要热酒送服,另又开了一些妇科洗剂,便告辞出来,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定安侯府。

    ~

    夏初七一走,侯府便冷清了下来。

    老太太先前被含沙射影的说了一通,害怕“开膛剖腹”,也不作了,累得倒头便睡。

    陈大牛早早回了屋,匆匆洗漱出来,见赵如娜倚靠在屋中的榻上看书,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看不出情绪如何,他嘿嘿乐着,走过去夺下她的书,低头压小了声。

    “媳妇儿,俺错了。”

    这人上来就道歉,赵如娜一时不明所以。

    “侯爷此话何意?”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陈大牛铁钳似的掌心紧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就着烛火微微摇曳的光华,盯着她黑亮的双眸,怔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俺冲动了,惹了老娘,让你跟着受罪。媳妇儿,都是俺不好,儿子没做好,丈夫也没做好……你嫁给俺,啥福都没有享到,尽跟着吃苦了。”

    赵如娜看着说得认真,也不反驳,只怔忡地看着他不动弹。

    陈大牛吃不准她的心思,生怕她为此置了气,想了想又道,“先前俺想过了。你入府时,俺都没有与你拜过堂。这一回,趁着这个机会,俺想向陛下请旨,补一个大礼,赶在那文佳公主入府之前,为你正名。”

    “不必了吧……”赵如娜微微蹙了眉头,拖曳着声音,“我两个都老夫老妻了,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没拜过天地,怎算得两口子?必须得办。”陈大牛低声哄着她,粗糙的大拇指抚着她眼角被打过耳光之后形成的一团乌青,心疼得不行,“媳妇儿,你就应了俺吧?”

    他憨厚地恳求着,完全没见赵如娜眸中隐隐的笑痕里和淡淡的黠意。只猜测她还在生气,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安抚她。牵了她的手,又是亲,又是爱,那样子,看得赵如娜整颗心都仿若泡在了蜜罐里。

    “侯爷,你对妾身真好。”

    “你同意了?”

    “嗯”一声,她羞窘的点头。

    “那可不可以提前洞房了?”陈大牛指腹轻推着她眼角的乌青,嘿嘿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逗她。那模样儿,瞧得赵如娜又好气又好笑,淡淡剜他一眼。

    “今日楚七为我瞧过病了,她说,吃着药呢,得调理一些日子。这几个月,你都不许碰我。”

    “几个月?这么混账的话,是楚七说的?”陈大牛大惊失色,搔了搔脑袋,转念又一怔,“莫不是楚七诓你吧?”

    楚七当然没有那般说过,可赵如娜今儿虽挨了打,还跪罚半天,心情却颇好,更是想要逗他。

    眼一横,她认真道:“她才不会诓我。”

    “不对。”陈大牛迟疑问,“她管你要银子没?”

    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赵如娜有些憋不住笑了。看来楚七已经“臭名昭著”了,人人都知道她为了银子,那张嘴里说的话,有三分真就有七分假。

    “要了。”她继续逗他,“我还欠着呢。”

    “欠多少啊?”陈大牛懊恼不已,“俺就不该把你单独交给她,她那人的心眼子多,你这般敦厚的人,怎能不被她诓骗?”

    赵如娜两只眼睛笑得快成月牙儿了。

    明明就是他比较缺心眼儿,性子敦厚,还说她脑子单纯。

    “她要得太多,我没银子给,便把咱侯府都抵给她了,可咋办?”

    赵如娜委屈地说着,陈大牛瞪大了一双眼睛,吃惊的“啊”一声,怔忡良久,才松了一口气。

    “你骗俺呢?”

    “我怎骗你了?”

    “楚七坏是坏了点,也没那么缺德。”他道。

    “噗”一声,赵如娜这一回是真的笑开了,笑容大得忘了一直以来恪守的女子礼仪,唇角掀开,露出几颗白晃晃的小贝齿来,那开心的模样儿落在陈大牛眼里,便是激发荷尔蒙的元凶。

    他喉结一滑,双手扼住她的腰。

    “媳妇儿,调理不是得明儿才开头吗?今晚熬药也来不及了。”

    “嗯?”赵如娜不解。

    “今晚上,应是无妨的吧?”陈大牛自顾自地说着,拿一种“很委屈很受伤”的眼神看她,“若非为了陈家的列祖列宗,俺才不要孩儿呢。生出来也是碍手碍脚,俺想和媳妇儿亲热都不便。”

    赵如娜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孩子气的想法,赶紧捂住他的嘴,紧张地道,“快别说了,让你老娘听见,我又得遭殃了。”

    “没人俺才说,你当俺傻啊?”说着他便开始剥她衣裳,动作粗糙,赵如娜被搔得痒痒不已,眼角一弯,笑不可止的躲着他,双手紧紧扯着领口就不放。可这头莽牛的力气岂是她可比?她紧攥的手指头被他一根根掰开,嘴巴带着浓重的呼吸,诱哄似的落在她的耳边。

    “好媳妇儿,俺明儿就要挨打了,五十军棍呢,你可晓得五十军棍是会打死人的?为夫这般可怜,你就行行好吧。”

    “不行,楚七说了,让你……”楚七的原话她说不出口,只吭哧地喘道,“让你要爱惜身子。”

    “就今晚,媳妇儿,让俺亲热亲热。”

    那时在辽东,二人没少亲热亲热,也确实是真正的亲热。回了京师侯府里,虽然也常常亲热亲热,可因了赵如娜肚子不争气的缘故,陈大牛虽是无所谓,她却多少有一点心理障碍。一面为她与他的来日,一面也为了不能为他产出一男半女而怨怼自己。虽她从不拒绝他的求丶欢,但快活比之在辽东时,属实少了许多。

    男女对待此事大为不同,女子极是注重心里感觉,一旦心理上背了包袱,她便很难放松,很难得到快乐。

    幸而今晚上夏初七的劝慰,还有她的自信也感染了赵如娜。让她相信了夏初七是一个神婆……不,神医。故而,她放松下来,在他的耳鬓斯磨里,原就红肿的脸,更是红了几分,呼吸也急促起来,甚至多了一些主动,揽紧他的脖子,难得地吻上他的唇。

    “好媳妇儿……”陈大牛喉咙哽一下,像是唾沫重重入喉的急促,掌着她的后脑勺,便以较之她先前多十倍的力量,深吻上她。

    赵如娜身子轻轻一颤,微微睁眼,看见他炽烈期待的眼神,双颊滚烫,视线模糊起来。

    仿佛二人又回到了辽东的奉集堡,又回到了那个可以忘情欢愉,未有人干涉的地方,他们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思量太多。

    陈大牛抱住她呼吸越来越急,嘴啃着她,像个吃到美味的小孩儿,不停地呢喃恳求:“媳妇儿,让俺做吧,就今晚,明儿起就容你调理……”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被他抱着,心跳越来越快,怦怦如在擂鼓,眼睛半阖着,看着他退去衣裳后,硬实得铁石一般的黧黑肌肤……

    “侯爷。”

    烛火如笼了一层雾气。

    昏暗的光线里,她双颊越来越红。

    情坠入心脾,心已染醉意。二人再无法考虑能不能生儿育女的问题,此时目光中只有彼此,只想要急切地表述自己想给予的情感,只有那想要放纵交予的心念。

    陈大牛探手,一把扯掉了榻上柔色的纱帐。在他挪开的刹那,赵如娜悄悄拉过一个瓷枕……

    ~

    柔若春暖的帐子中,烛火照不透万般痴缠。当年那个刚经此事的俊朗将军,已是久经沙场的疆场男儿。当年初经人事的闺中女儿,已是嫣然含媚的美艳少妇。

    烛火的暖意把帐中的人影,如同浮雕一般显映出来,映在纱帐上,仿佛一幕美好的皮影戏,数不尽的风情……

    待骤雨初歇,帐中二人紧紧相拥,良久都没有人说话。赵如娜趴在他满是热汗的身上,面颊热得发烫,可还是羞涩地抬起看他。

    “侯爷,我这便为你洗身子。”

    “不急。”他搂住她舍不得离开。

    她迟疑一下,蹙了眉头,“我准备等下入宫一趟。”

    “做啥?”陈大牛猛地低下头,把她的脸托起来,目光露出不解,“这大晚上的,怎的想起入宫了?”

    赵如娜双手缠上他健硕的腰身,唇角轻轻牵开,眯了眯眼睛,嗅着他身上不同与她的男子汉味儿,只觉心窝里一股暖流涌过,让她急切的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如你所说,五十军棍能打死人的。妾身怎能眼睁睁看你吃这苦头?我去找哥哥,向他求情。先前我听楚七说,重译楼里有北狄使臣被杀了,眼下有大事在身,他大抵也没心力计较这个了……”

    “媳妇儿!”陈大牛打断了她的话,搂了搂她,把她托高一些,枕在自己胳肢窝里,严肃了脸,“俺主动请求五十军棍,不是为了旁的。俺说过,那是俺欠你的……当初你入府,俺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子,俺若是不挨这打,心里头也难受得紧,皮痒痒。”

    “那不一样!侯爷,你当初的做法,我虽有怨,却未怪过你。相反,我知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

    说到此处,赵如娜眼圈突地有些红,“梁姐姐她虽非我杀,却是因我而死,我为她披麻戴孝,三跪九叩是应当的。”

    “娜娜!”陈大牛心底微抽。

    赵如娜看着他,言词里并无半分不痛快,反倒恳切,“她没这福分,早早去了,我占了他的夫婿,把她应当享的福分都享了。叩几个头算得了什么?便是要折我的寿……”

    “胡说八道!”陈大牛捂住她的嘴,嗔怪地看着她,“俺不许你说这种胡话。对不住她的人是俺……与你无关。”

    “侯爷……”

    陈大牛板着脸,正经道:“你若当俺是你家爷们儿,就不要入宫去求他。挨顿打老子就挨不起,往后怎样护你周全?”

    赵如娜看他又犟出了牛劲儿,不由哭笑不得。可他这人的性子她了解,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是不肯再低头的。咬了咬唇,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攀上他坚毅的脸孔,又抚上他身上紧绷喷张的肌肉,眼圈一红,突地爬到他的身上,以一种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孟浪姿势骑了上去。

    “媳妇儿……”

    陈大牛低低闷气一抽。

    “侯爷……”

    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脖窝里,像一只一只小蚂蚁,爬满了他的身子,而他就像一棵风雨都不可摧毁的大树,映得她比花还要娇艳的脸,越发媚气生娇。

    “媳妇儿,你怎的……”

    他想问,她却不给他机会,眼睨着他,睫毛轻轻眨动着,低头堵住了他的嘴。既然不能入宫为他请命,那便只有能自己能用的方式,一偿他的情分了。

    烛火还在摇曳,一个夜还有很长。

    夜风卷入,房内的纱幔轻轻的吹拂着,又一次上演的皮影戏撩着纱帐上的流苏,叮叮作响……

    ~

    宫中,赵绵泽披衣坐在烛火通明的御书房里,仍未就寝。这位芝兰玉树一般的温润男子,脸色不是太好看,但俊美的容色,配着他的身份,仍是有着寻常男子无法比拟的尊贵。

    兰子安站在他花梨木的御案前方,向他讲述着先前在重译楼与北狄使臣相谈的政务。

    重译楼的事情,赵绵泽与朝中重臣已经在正心殿商议过了,但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他仍是把兰子安单独召至了御书房。

    作为他的心腹要臣,兰子安事无巨细,与他一一交代。可说完了,却许久未见赵绵泽吭声,他不由蹙了蹙眉。

    “陛下,微臣以为,如今当以安抚北狄使臣为紧要,除了尽快抓住凶徒,绳之以法外,朝廷还应有旁的补偿,方能平息此次干戈。”

    可说抓人,却是不易。

    先前应天府衙都快把京师翻转过来了,还是未见那个侑酒女的下落了,着实令人头痛。而刚刚安定下来的大晏王朝,刚刚继位的赵绵泽,都不愿意再经历一场战争。

    “兰爱卿,你先下去吧,朕再思量一下。”赵绵泽揉着额头,语气淡淡地说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的样子比兰子安预想中的冷静了不少。为君日久,经历的事越多,他身上的君王气度越重。

    兰子安目光微动,应了一声“是”,人却没有退,而是接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今日在重译楼,微臣见着皇后娘娘了。还与娘娘说了几句。”

    他猜赵绵泽是通通都知晓了,果然如他所料,听他这般说,赵绵泽丝毫没有吃惊,只是缓缓抬头看来,眸中带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朕今日方才听闻兰爱卿以前与她是旧识?兰爱卿瞒得朕好苦啊。”

    兰子安心里一窒,赶紧撩袍跪下。

    “陛下,初始时,臣未曾想到皇后娘娘便是当初在鎏年村的那人。后来臣怕说出来,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落人口实,便不敢再说,万陛下恕罪。”

    “兰爱卿起来说话。”赵绵泽笑了笑,顿一下,“朕听闻在锦城府时,她竟是恋过你的?还为了你被浸猪笼,差一点毙命。幸得你对她有情,又从水底将她救出,可有此事?”

    兰子安心跳快了一拍。

    迎上赵绵泽的眼,他思量片刻,冷静地道,“回禀陛下,娘娘那时与臣并未有什么,只是臣见娘娘可怜,多有照拂,偏生拙荆性妒,见娘娘美貌,便胡乱生事,这才传出这般不堪的流言蜚语,当不得真。”

    赵绵泽这人若说有什么心病,不是朝堂,不是江山,算来算去,如今只得一个夏楚了。这一点,兰子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当初夏楚真的恋过他,他也不敢承认。更何况那时的夏草,与今日的夏楚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幸而当初夏楚跳下苍鹰山,变成了什么都记不清的夏草隐在鎏年村,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包括她自己。赵绵泽即便派人查实,应当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而在重译楼,他主动与夏楚搭讪的事,自是瞒不过赵绵泽,为了避免他多疑,他索性主动承认,并且借此机会搞清他到底知道多少。

    御书房里,静谧了片刻。

    听完他的急急分辩,赵绵泽并不多说,只是轻轻笑着,“兰爱卿无须紧张,朕别无他意。皇后天资聪慧,机灵性巧,惹人怜爱也是常事。更何况那时你不知她是谁,即便是真有其事,朕也不会怪罪。”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看似在笑,不一定在笑,看似不怪罪,不一定没往心里去。兰子安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又是一拜。

    “身为臣子,臣自会恪守臣子本分。而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旁人哪里能觊觎得了分毫?”

    伉俪情深?赵绵泽自嘲一笑。

    “说起情分,朕倒是想出一个主意。”

    兰子安抬头,“陛下是说……?”

    “北狄使臣之事。”赵绵泽轻轻低眉,端过案几上冒着热气的茶盏,吹了吹水面,没有抬头看他,声音温润,“北狄死了使臣,朕必得拿出诚意来,方能化干戈为玉帛,以免大晏再起战祸。”

    见兰子安不解地看过来,他又道,“今年的端午射柳,因宫中诸事繁杂,朕未令筹备。如今看来,倒是有必要举行了。一来以贺大晏与北狄的和议,算是一乐事。二来邀请北狄使团参与,也顺便让这帮胡子瞧瞧我大晏将士的厉害,以彰显我天朝威风。”

    兰子安微顿,“陛下所言极是。可臣却未明白,这如何算得我朝的和议诚意?”

    赵绵泽笑着看他,“射柳自是为了震慑胡子。除此之外,朕准备把我大晏朝最尊贵的梓月公主赐给北狄太子哈萨尔。难道说,这还不够诚意?”

    ~

    就在定安侯府春风暖意,而宫中御书房里冷气森森时,锦衣卫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魏国公府门。

    夏初七看着门口通亮的灯笼,松了一口气,“如风大哥,辛苦你们了,你请回吧!替我给大都督带声好,道个谢。”

    “属下会的。”

    这回如风没有多话,行礼告辞,便带着一群锦衣卫驾着马车离开了。

    夏初七理了理衣襟,伸了一个懒腰,左边眼皮忽地跳了一下。

    夜里风凉,光线昏暗。

    她四周看了看,除了跟随她的人,这里啥动静也没了,更不会有赵十九。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幻觉了,叹了口气,目不斜视地入了府。

    她走得很快,并没有看见青砖砌就的墙角阴影处,一身黑衣脸蒙黑布的高大男子。

    他的身影隐在黑暗中,和黑幕般的背景仿若已成一体。从始至终,并没有喊住她,冷锐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尾随着她的身影入了府邸,直到那扇朱漆大门关上了,仍是一动未动。

    “爷,回吧。”

    身边紧随的丙一低低说道。

    他蹙眉。

    再瞅了一眼那紧闭的府宅,没有说话便转了身,与丙一一起隐入了浓重的夜幕中。任谁也不会知晓,他也曾从重译楼一路跟踪她,就为了护她与孩子的周全。

    夏初七入了楚茨院,见里头烛火未灭,便知都还在等她。

    想想今天做了这样多的事,她打了个哈欠,不免有些疲乏,揉着肩膀,她迈入门槛,在暖黄的灯火下,微微一愣。

    夏常正坐在里头等她。

    这些日子,因了道常高僧的话,还有夏初七的有意回避,夏常并不怎么来楚茨院。今日到底是什么事?

    她眯了眯眼,慢慢过去,笑了笑。

    “大哥还未安息?”

    看到夏常面色一变,她心下“咯噔”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嘴,累得胡说八道了。我是想说,你还未休息?”

    夏常笑了笑,似是不与她计较,但笑意里,却有一种说出来的古怪,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看得夏初七越发觉得累得慌。

    对于这个大哥,她没太多好感,但也无恶感,见状冲他一揖。

    “大哥有事便说吧,你我兄妹,不必忌讳太多的……”

    夏常眸光敛住,掠过她满不在意的脸,清雅的脸色略有踌躇,看了看她身后的一干人,压低了嗓子。

    “七妹,为兄有事想与你单独一叙。”

    夏初七回头看一眼晴岚和郑二宝,示意他们退了下去。待屋子只有他二人了,夏常才走上前来,深深躬身道,“七妹,大哥有事相求。”

    夏初七挑高眉,“何事这么慎重?”

    夏常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金漆屏风,语调变得更为低沉。

    “没有旁人了,你出来吧。”

    夏初七心脏忽地一跳。

    屋子里的香炉点着,有香气袅袅在飘荡,就在她的视线里,一个姿态婀娜的姑娘从屏风后绕过香炉走到她的面前,盈盈拜倒在地。

    “楚七,救我……”

    ------题外话------

    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了,一不小心,我们又厮混了一个月!

    妹子们的票不要留了哈,再留要化了,都甩到二锦的碗里来,一起下锅煮起。

    还有还有,不要忘了签到啊,最后一天不签,那就郁闷了哈……

第210章 乌鸡公主!

    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怎么也未想到会是失踪许久都找不到的顾阿娇。看她单薄的身子在烛火映衬下微微发着抖,面色苍白,似是仍在心有余悸的模样儿,夏初七不解地瞄一眼夏常凝重的脸色,方才过去扶她坐下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这些日子你哪去了?”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去,顾阿娇却只是白着脸抽泣,紧张得像是说不明白话。这模样看得夏初七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楚七……”顾阿娇哽咽着,话未说完,眼泪顺着眼眶便滑了下来,那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倒是很配得上她的名儿,“我杀人了,我杀了人……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夏初七很想搓搓自己的耳朵。

    突然地,她觉得耳朵痒痒得厉害。

    顾阿娇会杀人?她静默一下,脊背冷不丁蹿上一股子冷意。

    “重译楼?”

    顾阿娇微着眼睑,点点头,“是。”

    “你怎会在重译楼?”

    当着夏常的面,顾阿娇表情痛苦紧张又羞窘,攥着半天袖角才吭吭哧哧讲出原委。

    “因了那回在东宫里,我未有承认与你合谋陷害太孙妃,然后他们迁怒于我…”

    许是为免夏常难堪,她未有提及被夏衍侮辱那一段,只接着道:“被舅母赶出济世堂之后,我与爹爹没处可去,为了节省银钱,便暂时寄宿在离京师约十里地左右的小周庄一户农家。那户人心善,只收我们少许银两,便让我们住下。我爹先想着在小周庄替人看病也够我父女维系生计,不料,为了那事我爹气极攻心,当夜住下来便病了……”

    说到这里,顾阿娇更是泪如雨下,抬袖拭泪不止。夏初七看着她,安慰几句方才问,“然后呢?”

    顾阿娇吸着鼻子,声音喑哑不堪,“我爹老实,这些年攒下的家当都让舅舅帮忙存在钱庄,说以后等我成亲用。离开时,我们没带多少银钱,爹爹看病没多久就花光了。我去济世堂找舅舅讨银子。没曾想,舅舅不在家,舅母不认账。我等了三日,实是等不起了,舅母便说有一个法子帮我赚些药费。”

    “她与教坊司的司乐极熟,说我琵琶弹得好,可以去做乐工……没有想到,入了教坊司,那司乐却让我去侑酒。”

    “我走不了,也得罪不起他们,想着爹爹要银子救命,听说侑酒女只是斟酒侍候,与大户人家的丫头奴婢也差不多,我便认了。”

    夏初七听她说了许久,大多都是她在教坊司里被那些人欺负的经历以及她对舅母的憎恨。唏嘘之余,她仍是转到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重译楼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提起杀人之事,顾阿娇苍白俏丽的脸蛋儿便出现了明显的惶惶之色,她绞着手帕,声音都在打颤。

    “自打北狄使臣住在重译楼起,我便时时被叫去侑酒作陪。楼里的姑娘都怕他们,说他们是北狄胡子,又野蛮又没人性,谁都不乐意去……我们的主事红姐平素最不喜欢我,便每每指派了我去。”

    “那个叫巴布的大人,我进去时,他并未多看我,却突地退了下人。我有些害怕,我原以为他会对我有甚企图,未曾想,他却是把我支使到了外间,不让我进去。我不知他一个人在里头如何,倒也是庆幸躲过一劫,直到我在外间听到内室传来一阵酒器桌椅的碰撞声,这才推门一探究竟。刚好看见一个女子从窗户跳了出去……”

    “女子?”夏初七一惊,“什么样的女子?”

    顾阿娇泪水未干,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并未看清她的模样,只觉身形瘦高……我当时被巴布大人的样子吓坏了,他瞪圆着双眼瞧我,面颊发颤,双手颤抖不已,像是呼吸不过来。”

    “我害怕,唤了他一声,刚想要叫人,他颤歪歪地冲了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像是要掐死我……我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为了自保,我便拔出头上的发钗胡乱戳他……”

    抬了抬眼皮,她泪水汪汪地看过来,不等夏初七询问,便惊恐地摆手,“我原是没有想要杀他的。我只是害怕,我只是不想被他掐死……楚七,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看她紧张成这样,夏初七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事,不要紧张,你慢慢说。”皱了皱眉头,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那重译楼到处都有守卫,北狄人更是不少,你杀了他们的人,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魏国公府。”

    顾阿娇抽泣着道,“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我杀人了,我得逃跑……我想到那个女人是从窗子跳下去的,我便跑向窗户,可房间在二楼,我爬出了窗户,却不敢往下跳。后来我看见了晋王殿下那个侍卫……”

    夏初七脑子激灵一下,猜测道。

    “二鬼?”

    “是叫二鬼。”在清岗县的时候,顾阿娇常去驿站,回到京师之后,夏初七与顾阿娇也素有来往。这些事,一直随在赵樽左右的晏二鬼自是知情。夏初七抿了抿嘴,思量着,听见顾阿娇又道,“我求他救我……他没问什么,便让我跳了下去。是他在楼底下接住我的……”

    这一回,夏初七没吭声。

    “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爹如今还重病在小周庄里,我身无分文,又杀了人,还是杀的北狄胡子,回去只会连累他……我想找地方躲起来,可我在京师举目无亲,我只想到了你。楚七,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说到这里,转过头来,拿一双水汪汪带泪的眼注视着夏初七,眸底全是殷勤的恳求。

    “楚七,你帮帮我……”

    夏初七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脑子里风云变换一般转动着,眼睛却平静地看向夏常。

    “阿娇入府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

    夏常摇了摇头,瞄了顾阿娇一眼,方才低声道,“是你身边那个侍卫带她入府的。”

    “侍卫?”夏初七想到先前在门口甲一的面色,狐疑地看向顾阿娇,眸带疑惑。

    顾阿娇点点头,拭了下眼泪,“从重译楼出来,我说要去寻你,二鬼便把我交给了一名男子,我不晓得他是谁。是他把我带到魏国公府上的。”

    能被二鬼找到的人,应当就是甲一了。

    她曾经听赵樽讲过,他的十二隐卫是结义兄弟,曾歃血为盟,他们之间一直有一套联络的方法,可甲一却从来不肯告诉她。

    想着这中间的逻辑关系,想到这会子天翻地覆找人的应天府衙门,夏初七蹙着眉头思量了一会,又把问题丢给了夏常。

    “大哥,你觉着如今怎办才好?”

    夏常为人心思敏锐,看她迟疑的表情,先前的笃定,却是有些不确定了。

    “七妹的意思是?”

    “阿娇犯的事,是大事。是有可能会连累魏国公府的,你可有想好?”夏初七试探地问。

    夏常一只轻搭在大腿上的手,把袍角紧紧一攥,倒是没有踌躇,“七妹,阿娇会发生这等变故,说到底还是我魏国公府有愧于她。怎样偿还都是应当的。”

    说罢见夏初七不语,他眸色微动,重重叹了一口气,“可大哥无能,即便是想救,也没万全之策。七妹,如今除了你,无人可救阿娇了。”

    夏初七没有马上回答。

    此事若是一桩普通的人命官司,还好处理一些,可这件事涉及两国邦交,岂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大晏朝廷若是交不出凶手,势必与北狄闹翻。战事再起,那将是生灵涂炭,白骨成堆的又一场人间惨局。

    她虽不懂政治,可到底学过历史,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就她所知,后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萨拉热窝事件,便是因为使节被杀引起的。

    “楚七……”她停顿时眸底的犹豫,顾阿娇已是敏感的察觉到了,她声音更是凄苦了几分,“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我不想死,我爹一个人还孤零零在小周庄等着我回去,楚七,我知道你是最有法子的,你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

    “你先别急。”夏初七看她情绪这般,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道:“阿娇,很多事情,躲是躲不过的……就如你所说,在你入内室之时,那个巴布明显不对劲了。那么他的死一定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你用发钗戳他,原本也属于正当防卫……”

    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正当防卫”一说,夏初七轻咳了一声,接着分析道:“我想,对南晏和北狄来说,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巴布,到底是不是为了挑起两国矛盾,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你虽杀了人,但也是最主要的目击者……我们只有把这些事情搞明白了,才能寻到解决的法子,你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若不然,你能躲藏一辈子吗?”

    听夏初七的意思,是要把她交出去,顾阿娇吓得面色更白了,拼命摇着头,抓住她的手腕就不放,“楚七,我不愿去见官,他们会杀了我的,一定会杀了我的……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没说让你去见官。”夏初七叹了一口气,见她惊慌失措,如同一只被打慌的兔子,不免又生出一些怜惜来,“这样吧,今天也晚了,你先在我这住着,我想……”她自嘲一笑,“整个京师城,估计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楚茨院了。等明儿,我打听打听情况,再说。”

    愣了一下,顾阿娇破涕为笑。

    “谢谢你,楚七。”

    说罢,不顾她的反对,顾阿娇径直离座,双膝一软,端正地跪在她的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流着眼泪道,“你的大恩大德,我顾阿娇没齿难忘,即便是这辈子偿还不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报得一二。”

    她说得动情,眼泪“涮涮”下来了,瞧得夏常眉头皱起,似是心疼不已。而夏初七也不免唏嘘。

    从清岗县到京师,她与顾阿娇认识三年了。

    在东宫源林堂那一晚,阿娇即便吓得不行,但仍是在皇帝和赵绵泽的面前,一力为她作证。虽说她两个性子不同,价值观更是南辕北辙,怎么看都不是一道的人,但能帮人时且帮人,也算是积德。

    “晴岚!”

    夏初七低唤一声,晴岚应声而入。

    “七小姐,夜了。”

    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身子了,夏初七安抚的冲她笑了笑,又牵着顾阿娇的手,努了努嘴巴。

    “晴岚,辛苦你一下,去安排铺陈吧,今晚上阿娇在这里过夜。”

    不等晴岚回答,顾阿娇便慌乱摆手,“楚七,不免麻烦这位姐姐了……你随便给我一条被子,我便可以的。”

    “噗”一声,夏初七横她一眼,笑吟吟地道:“随便拿一张被子裹着睡,你这不是埋汰我们魏国公府待不起客吗?”又看了看夏常,她笑问,“是吧,国公爷?”

    夏常微窘,尴尬的一哂,“七妹说得是。”面色微微一红,他看了一眼顾阿娇,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天太晚了,我在这里久了不便。七妹,我先走了,阿娇的事,便托付给你了。”

    “大哥客气,她是我的朋友。”

    夏初七戏谑地说着,冲他眨了一下眼。夏常窘迫更甚,低头看着脚面,没敢再瞄顾阿娇,只扛手一揖,说声“告辞”,便大步出去了。

    待夏常离去,夏初七让晴岚领了顾阿娇去洗漱,这才由早有怨言的郑二宝扶着入了自家的房间。

    如她所料,甲一静静地坐在门口。

    示意郑二宝退下,她看着甲一平淡无波的脸色,摸了摸鼻子,玩笑道:“果然人生在世,走到哪里都得看脸,长得好看,办事就是容易。只不过,我却是没有想到,我们甲老板也会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来呢?竟把人给我领到楚茨院来了。”

    甲一撩她一眼,面无表情,“好酸。”

    “酸?”夏初七嗤一声,坐在他身边,严肃了脸,“你怎没有想过,这样做有多危险?你晓得外头有多少人在找她吗?幸而今晚阿记他们都跟着我去了重译楼,若是让他们发现,那还了得?”

    “若不是抽了这冷子,我会这么办?”甲一反问,语气仍是平淡,说罢,还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儿,扫了她一眼。

    夏初七翻个白眼儿,喉咙一噎,追问,“别扯闲的了,说实话吧,到底为什么?我印象中的甲老板,可不是一个大善人,会在路边随便捡一姑娘就往家带。”

    甲一眉梢微抬,看着她不说话。

    她眯了眯眼,自语自语的“咦”一声,“该不会你真的是看人家姑娘生得貌美,就动了心思吧?”

    甲一皱了皱眉,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夏初七收敛神色,奇怪偏头盯视过去,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看过来。

    “她是你的朋友,你忘了?先前你找她那般久,我知道你是不会不管她,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这倒也是实话。夏初七心里头琢磨着,看着他严肃的脸,瘪了瘪嘴,没劲再扯谈了。

    “好吧,你赢了。我困了,要睡觉。”

    说罢她打个哈欠便往榻上走,甲一看着她有气无力的背影,眉头深深蹙起,“你还未洗漱。我叫人来侍候。”

    “不洗,累死老子了!女汉子不必讲究这许多。”夏初七打个呵欠,眼泪都流出来了,她随意的抹了一把,便倒下去,“鉴于你今日的表现,等明儿赵十九来,我会告诉他,让他再扣你一年的俸禄。”

    “你敢!”甲一瞪过来。

    “我有何不敢?”

    “你敢说,我便告诉他你不洗澡不洗脚便上床,看他还要不要你?”

    “你!”夏初七抬头,僵着脖子瞪他,“敢——”

    “你猜我敢不敢?”

    眯着双眼,夏初七拍了拍额头,很想掐死他。虽说赵十九见过她更加邋遢的样子,可那是特殊情况。在正常时候,她还是希望自己在他心中是美美的,而不是一头懒惰的猪。

    “你狠!我俩扯平了!”她摆摆手,就那般倒了下去。

    甲一站在原地看着她,目光凝滞了好久方才去抱了一床被子来,就在她门口打了一个地铺。

    夏初七惊觉他的行为,又一次抬起头来。

    “喂,你做什么?回你屋睡去。”

    甲一靠着墙躺下,把被子搭到腰上,不温不火地看着她,微挑的眉峰很厉,紧抿的薄唇很冷,可声音却有一丝无奈的柔软。

    “等会儿可能得打雷。”

    夏季雷多,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情况下,打雷更是常态。夏初七眯了眯眼,看着他僵硬得仿若机器人一般的漠然面孔,歪了歪嘴,没有再说话,“哗”一声扯下帐子,把那一身道袍躲掉丢了出去,就着中衣便裹在了被子里。

    ~

    能把夏初七累得洗漱都不爱动弹,确实是疲乏到了极点,一晚上赶场似的做了那么多事,她几乎梦都没有一个,便进入了深睡状态。

    一觉醒来,天色已是大亮。窗台上的大马和小马两只在恩爱的“咕咕”叫着,像是交流彼此一夜的美梦,窗外院子里的鸟儿也在配合似的叽喳叫唤,整得像一首嘹亮的夏天协奏曲。

    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夏初七伸了个懒腰,没有看到甲一在屋子里,摇了摇眩晕的脑袋,正想下床,房门就推开了。

    入屋的不是旁人,是永远比别人腿长一些,嘴多一些的梅子姑娘。

    “七小姐,快起来,出事了!”

    “啥事儿啊?”夏初七打个呵欠,懒洋洋无力。

    “爷来了!”梅子目光闪烁不已。

    夏初七毫不意外,“来了就来了呗,那叫出啥事儿了?难不成他今日长了六个脑袋,三只眼睛不成?”

    看她不以为然,梅子急得都快要哭了,“爷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来带着那个北狄的乌鸡公主……”

    “噗”一声,夏初七哈哈大笑起来。

    “梅子,你可乐死我了。乌仁棍叽,这是两个词,你太会简称了,乌鸡公主,哈哈哈,我的肚子。”被梅子这么一乍呼,加上一个“乌鸡公主”的结合词,夏初七原本的瞌睡没有了,笑得抱着肚子抽抽不已,一张脸笑涨得通红。

    “在笑什么?”

    晴岚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时,夏初七还在床上抱着肚皮打滚儿,梅子取悦了七小姐,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也跟着大笑起来。

    房间里欢声不断,晴岚一脸的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都吃错药了……”

    这句话她是跟夏初七学的,见她学得好,用得也“恰到好处”,夏初七更是乐得不行。笑了足有一刻钟,她才被晴岚从床上拽了起来。

    “快啦,我的好小姐,不能让爷等的。”

    知道赵樽与乌仁来了,但夏初七还是慢吞吞地洗漱完,又吃了晴岚准备的“孕妇早餐”,这才慢吞吞出了屋,往客堂去。

    一路上,她四处打量着,不仅甲一没有影子,便是连郑二宝都不见了人影儿,想来是巴巴跟上去瞧赵樽了。

    “养不熟啊养不熟啊!”

    她摇了摇头,若有所指的感慨一句,见晴岚缩了缩脖子,又是狡黠一笑,“我没说你,别心虚嘛,主子爷英俊潇洒,美冠京华,是比我这小妇子惹人喜爱啊。”

    晴岚嘴角抽搐一下,知她玩笑惯了,也不吭声儿,只装老实。而梅子却还在为了她的男神领了旁的姑娘入府而忧心忡忡,一路上,她唉声叹气,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上满是沮丧。

    “爷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会呢?我难受。七小姐,我要哭死了。爷怎么能变心呢,我的心都碎了……”

    夏初七堵住耳朵,微一点头。

    “碎吧。”

    “……七小姐!”

    在楚茨院里,梅子里最为一知半解的人。因了她那一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嘴巴,夏初七好多事情都不得不瞒着她。故而,她虽知乌仁潇潇是皇帝敕封的晋王妃,却还是不能接受赵樽带着旁的姑娘出现在面前。

    因了楚茨院是夏初七居住的地方,赵樽自己来肯定不成,可若是陪着乌仁潇潇来,那又另当别论。当然,今日来,他还有一个更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还钱。

    不过,即便如此,因赵樽的身份特殊,阿记与卢辉等人仍是不放心,像防贼似的防着他。等夏初七进入楚茨院客堂的时候,除了雍容华贵的赵樽与美貌清雅的乌仁潇潇在座,阿记与卢辉两个人,也像两尊门神似的,就候立在客堂的门口。

    要与他说几句话,咋就这么不方便了?

    夏初七孕妇气大,瞪着那两尊“门神”,不免懊恼。可她又不能直接撵人,那样做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让赵绵泽起疑。

    叹口气,她牙痛一般揉了揉腮帮。

    “想不到晋王殿下还银子还挺早……”

    听着她酸不溜秋的话,赵樽便未多言,放下茶盏来,他客套的施了礼,深幽的眸子一眯,视线便落在她即便用一件宽松的外袍挡住,仍有一些隆起的小腹上。

    “娘娘点下数。”

    赵樽淡淡地说着,递上一摞银票,面上并无太多的情绪。夏初七剜他一眼,脸色有些难看了。

    他这一千两银子是晋王府近来的收益,还是这厮把承德院的锁打开了,私自动用她的小金库来养小情儿?

    牙齿磨了磨,她古怪的笑着,眯起眼酸他,“殿下这一千两是替乌仁公主还的,我收下了。可殿下您差我的银子,怎么算?”

    乌仁潇潇听她这般说,望了赵樽一眼,面有窘迫,“楚七,殿下他……”

    昨晚上楚七走后,她便已经晓得了,自己脖子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霉疮,而是元祐那祸害做的贱事,也晓得了楚七诓她银子的目的,不过为了赵樽今日能来看她一次。

    见他两个恋得这般苦,她原本想要解释,可夏初七却抬手就拦住了她,“公主,你别为他求情。说什么都不管用——”哼了哼,她挽了挽袖子,就像与赵樽有深仇大怨一般,横眉瞪地,“说罢,殿下预备怎么还?”

    赵樽眉头紧了紧,声音极淡,“我实在不知欠娘娘多少银子?”

    “不知道是吧?好,回头我会与你好好算清了,差人把账单送到晋王府来。”夏初七恶狠狠地说着,见他不吭声,一双黑眸在看她时,隐隐流露出几分忧色来,又不免软了心,不想再吃干酸了,直接换上她急切想要知道的话题。

    “行,银子的事我先不与你计较,等我算明白了,再来找你讨要。不过……那什么,我有个事问你,昨晚上重译楼好一番热闹,你也知晓了吧?”

    “嗯。”赵樽一如往常,话很少。

    “现在怎样了?”她目光如炬地盯过去。

    赵樽并未诧异她的“好奇”,只淡淡抬头看她,却给了她一个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的答案,“如今京师人人都在谣传,是因为你的缘故。”

    “啥,我?”

    夏初七像被雷给劈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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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顺毛!那个界面瞧着估计有bug,希望还会有好的调整!

    注:本章错漏字一会来修正,熬夜看《五十度灰》了,然后大姨妈又折磨我……去眯下,晚点再来改……哈哈,不要揍我,要揍就拿月票来揍!(咦,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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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介绍:
女军医穿越咋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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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现代穿越女妙手回春、巧解迷案、玩转美男、拆穿阴谋阳谋的复仇之旅。也是一个在古人碗里抢饭吃的现代女,勾搭了一个酷拽狂帅屌炸天的王爷,再一起金戈铁马脚踩山河并混得风生水起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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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小剧场】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御敌吧?”夏初七笑眯眯地问。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夺储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娇。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严肃。
“王爷,我们做夫妻一起困觉吧?”
某男终于挑了下眉头,“好。”
夏初七咬牙切齿,“老狐狸,你想算计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记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许看别的女人,不许想别的女人,不许碰别的女人,你这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属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王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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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一对一,一生一世一双人。
【注2】: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3】:姒锦没有写过古代言情,第一次开古言坑,请妹纸们多多捧场。跟着我的脚步,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从繁华靡丽的现代都市,步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享受更加刺激恣意的人生。
(最关键:简介无力,正文为主!——收藏最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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