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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全文阅读

作者:姒锦     御宠医妃txt下载     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1章 三尺尘埃裹了初心。

    皇城这个地方,很大,因为它锁住了天下,也锁住了许多人的一生。可皇城这个地方也很小,因为但凡一件稀罕事情,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时辰,便可以如同‘春’风一般,拂入每个人的耳朵。

    只是,万事谁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

    关于东宫那一个身份暧昧的“七小姐”遭了贡妃娘娘的毒打,却得助于益德太子妃和梓月公主的事,很快便以多个不同的版本传开了。其中关于“七小姐”与死去的“晋王殿下”之间的暧昧情长,甚至晋王之死与皇太孙有关的流言,也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宫中多有谴责七小姐“不要脸”、“不贞”、“不洁”之说,由头不知从何而起,却是传得不堪之极。

    当久居乾清宫的洪泰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老脸打了几数个褶皱,也生出了不止一丝恼意,喉咙痰浓,咳嗽不止。

    “咳!咳!咳!简直‘乱’套了。”

    “陛下,陛下息怒。”崔英达随旁‘侍’候着,看他咳嗽得紧,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担忧地小声道,“您先躺着息息气,老奴这便去传太医来。这几日的汤‘药’,怎生越吃越不见好了。”

    “不必去了!”洪泰帝摆了摆手,“朕懒得听他们唠叨。”

    喘过了那一阵,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温水漱口,面上戾气未消,又道:“夏氏倒是好手段,就不是一个消停的主儿,你等着看吧,有了她,这宫中这样的事就少不了。”

    说罢见崔英达垂着眼皮不吭声,他又抬眼,略带疑‘惑’地问:“只是那东方氏许久不出东宫,为何竟会领了梓月去柔仪殿?”

    “说是看丫丫,碰了巧。”

    洪泰帝才想说话,突地喉咙一痒,又侧过身子,倚在‘床’头狠狠咳嗽了几声,喘气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哼了一声。

    “原本以为夏氏这事知晓的人不多,这一下倒好了,朕的孙子要娶朕儿子的‘女’人,朕儿子曾夺了朕孙子的‘女’人,传得‘乱’七八糟,闹得沸沸扬扬,朕的老脸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依朕看,那个夏楚就不是什么凤命,该是一个祸害命才是。自打有了她,老十九活活折腾没了,如今绵泽对她上了心,再这般下去,我看这大晏江山,早晚得毁在她的手上。”

    “陛下勿要动怒……”崔英达迟疑着,欠身顺着他的后背,恭顺地小声道:“听说那姑娘还算安分,贡妃娘娘那般羞辱她,她都没有回嘴。老奴觉着,这十九爷没了,她到像是换了个人,心‘性’收敛不少。”

    洪泰帝颤着手指着他,目光满是责备之意,“崔英达,是朕老得昏聩了吗?你这般来哄朕?她是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不说,朕也知晓。”

    崔英达吓了一跳,背也不拍了,赶紧拂开袍角跪了下来。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以为……陛下如今身子欠安,当修身养‘性’,少动怒,少‘操’劳,少思虑,勿要管那些事情。这才,这才想要劝陛下。”看洪泰帝面‘色’好看了一些,他又温言道,“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也是一样,看顾好自个儿的身子骨才是要紧。”

    “看来朕得送你一个绰号,崔大善人?”

    洪泰帝咳嗽一声,崔英达赶紧跪着过去,递上一张明黄的巾绢。

    “陛下,老奴知错了……”

    见他如此,洪泰帝的气终是顺了下去,拭了拭嘴角,怒其不争地哼一声,瞥着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必说好听的卖乖了。朕还不了解你?做了一辈子和事佬,到老了还能改得了脾气?……起来吧。”

    “老奴多谢陛下宽仁。”崔英达躬着身子,赶紧爬起来。

    “替朕拿一下肩,这些日子闲着,许是睡多了,僵硬得很。”

    “是,陛下。”崔英达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不时观察一下皇帝的表情,见他阖着眼睛,面‘色’平静,终是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吐半个字,只是专心地按捏起来。

    殿内沉寂了良久,突地洪泰帝问了一句。

    “泽秋院那孩子怎样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语气里似有恼意,赶紧应道:“回陛下,今天小曾子来报,说太孙妃这两日腹痛得紧,皇太孙整日未离‘床’的陪护着,想来虽还未致滑胎,也差不多了……”

    洪泰帝仰了仰头,轻轻一哼,“废物!”

    “陛下,老奴会看着的,此事说来容易,可为了不让皇太孙起疑,还是小心些好,毕竟皇太孙与陛下的情分更为紧要,万一被皇太孙发现……加上以前的那些事,恐怕他会埋怨陛下啊。”

    “崔英达,你老了。”听老太监一直絮叨过不停,洪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紧闭着双眼倚在榻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突地睁开眼来,目光一厉。

    “崔英达!”

    崔英达手上一顿,“陛下?”

    洪泰帝转过头来看着他,眉目间突地有了神采。

    “哼,朕有一好计。索‘性’一箭双雕,省得再添麻烦。”

    ……

    ……

    两日后的晌午饭后,赵梓月领着青藤过来了。

    应夏初七的要求,她还顺便领来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过来,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晴岚在窗前支了一张‘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两个在边上的长椅对坐了,丫头们就忙活开来,小孩子喜欢的瓜果茶水,摆了满满一桌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那一日在柔仪殿的短暂相见,夏初七与赵梓月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如今二人再见面,说起来却像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相看执手,想到离世的赵樽,竟是不约而同眸有涩意。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

    那个时候的赵梓月,十四岁的刁蛮小公主。

    那个时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烦的热血‘女’子。

    气氛凝滞了片刻,夏初七轻轻一笑,与赵梓月相视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头和太监们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时,她伸手接过赵梓月怀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听了她轻松的语气,赵梓月亦是弯‘唇’而笑。

    “楚七,你变漂亮了……”

    “有吗?”夏初七‘摸’了‘摸’脸。

    “有。”

    “好荣幸被梓月公主夸了。”

    “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上一点点。”

    看她捻着两根手指比划一点点,夏初七斜着眼睛笑了。

    “不害臊,夸自己。”

    说着,她笑着低头,仔细瞧怀里‘肉’乎乎的小丫头,“是不是呀,丫丫?”这个孩子快要一岁半了,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赵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黑眼珠子就像含着两‘波’水光。且小丫头不认生,一逗就乐,一乐就“咯咯”发笑,两条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哒,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习惯后世的称呼,随口就逗小丫头。

    “叫什么姨姨?该叫舅母才对……”赵梓月笑着打断了她,可说到此处,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尴尬的身份,还有丫丫与她一样尴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微微一变,窘迫地低下头去,作势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对。应当……应当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顿,看向赵梓月粉嫩的小脸,倒是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只是单纯地为她一人担忧起来。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吧,你是一个公主……”

    赵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离着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茶碗盖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与我挑选驸马,备选的人基本拟定下来了,都是京中大员家的公子,听父皇说人品和长相都还过得去……但是后来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误了下来。我是松了一口气,不想,前两日,母妃又提起来,问我觉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说到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似在考虑,又似是难过。

    夏初七笑看着她头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么不说了?”

    赵梓月猛地抬头,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晓得怎么办好。我这孩子都生过了,怎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去嫁与他人为妻?这样做,实无‘妇’德。”

    “……”

    夏初七沉默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赵梓月的观念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一时半刻,她也无法改变梓月固有的旧观念。更何况,在她的思想里,还是希望丫丫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亲生父亲,能与亲生父母在一起,那样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赌‘女’人的一生幸福,没有后悔重来的理儿。赵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谁也说不清,鬼哥却是熟识的,至少连赵十九那头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错也错不远。

    这么一想,她面‘色’和煦地问:“梓月,去年的时候,你十九哥托人从漠北带回来了一串狼牙,狼牙上还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赵梓月轻轻一笑,伸手将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领子翻开,只见那一串晏二鬼亲自捕牙取下来的狼牙就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欢,看她翻出来,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许吃。”赵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来。

    “呜……”小丫头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从小丫头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称呼,赵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设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开始滚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岁半的丫丫已经会说简单的字眼,也会认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贡妃叫母母,管她的亲生母亲赵梓月……叫姐姐。这样揪心的场面,即便是夏初七这种看了两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叹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从她怀里“解救”出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在漠北的时候,我与你十九哥,常常说起你来。”

    赵梓月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即便时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一句简单的话,注意力就被她拉了过去。

    “我十九哥说我什么了?”

    夏初七怕她跟着难过,轻轻一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表‘露’。

    “你十九哥说,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选夫婿的,妹妹的驸马,有机会他得好好选。他还说,鬼哥那人,以前还是野小子时,的确‘毛’躁了一些。可如今经了这些事,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赵梓月咬着下‘唇’,不说话,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怀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备等这次北伐战争结束还朝,就找你父皇说说,把鬼哥招了驸马。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负你,他还能替你出头,替你管他。”

    “楚七……”赵梓月嘴皮抖动着,“我想我哥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没有什么表情,斟词酌句着,她压低了嗓子,“楚七,这些话我原是不想问的。可若是不问,我这心里头一直泪流满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会泪流满面的。”

    赵梓月瞪她一眼,“总归,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难受得紧。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你真的要嫁给皇太孙吗?”

    先前有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夏初七都能平静而坦然地做答。可这一回,看着赵梓月与丫丫娘俩一人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觉得自己少了点勇气,一颗‘蒙’尘的心脏,灰败得不能翻开见人。

    瞳孔缩了缩,她轻咳一声,没去看赵梓月的脸。

    “*不离十吧……也许很快就嫁了。”

    赵梓月瞧她片刻,看她言词闪烁,终是轻轻“哦”一声,善解人意的不问了,拿过桌上的一颗果脯蜜饯来,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着,又‘露’出一抹微笑来。

    “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愿你好的。”

    见她明明与贡妃一样,心里也有不悦,却字字都是安慰与宽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时光真是一个最能改变人的东西,一个不识愁滋味儿,刁钻任‘性’的小公主,从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疯是懂得体会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着,突地一声惊呼,觉得手上略略有些湿润,再低下头仔细一看,见到是丫丫来‘尿’了,不仅湿了‘尿’片,‘裤’子也湿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赵梓月见惯了这些事,看她样子有点狼狈,不由哈哈一笑,就要过来接孩子,“来,把臭坏蛋给我,我来‘弄’她。”

    “别别别,你坐好,陪我说说话。”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晴岚很快就进来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还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递与晴岚,笑着吩咐,“你带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换上衣服……对,就换上那套我给准备小衣裳,穿出来给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岚点点头,微笑着抱上丫丫出去了。

    赵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楚七。”

    “看你说的。”夏初七轻嗔一声,笑着起身去净了手,又回来坐在赵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扬,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气哪去了?如今这般客气了,我却还不习惯。再说,小衣裳是梅子与晴岚两个昨夜赶工做出来的……我么?就负责做监工,睡大觉,收货,其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我也做不来。”

    赵梓月看她调侃自己,跟着笑了一会,突地转了话题。

    “楚七,两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见她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见到他了吗?”

    赵梓月摇了摇头,“那一日,校场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个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热,支支吾吾间,有些语无伦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说我选了驸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难见面,见面也不能相认……我不想这般……不瞒你,近来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丫丫一直哭着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依着父皇,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丫丫……”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来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想,也许赵梓月更需要的诉说,而不是宽慰。

    果然,兴许是这两年找不到合适的人,赵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着小手被晴岚抱回来,她才擦了擦眼睛,噙着泪珠子一笑,止住了话题。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声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这般悲情的一句话,愣是被赵梓月说成了笑话。

    她一叹,“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赵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开心就好。”

    这一回,换夏初七沉默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赵梓月带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备好的礼物笑逐颜开地离开了楚茨殿。这些大大小小的礼物里,包括给丫丫准备的小玩具,给贡妃专程做的吃食,还有给月毓的名贵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她知道她们不缺这些东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要的只是贡妃的看法。

    而月毓么……不知会不会把布匹用来擦屁股?

    说起来,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终于,三尺尘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与虚伪。

    肘在案几上,她托着腮,看着窗‘花’笑了。

    久久,双手捂住了脸,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赵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一直没有抬头,紧咬的下‘唇’,也没有再发出声音。直到殿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她才将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着抬起头来。

    “见到丫丫的么?”

    一个身着宦官服饰“太监”顿了顿,单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王妃……你有心了,属下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情。”

    夏初七看着晏二鬼通红的眼,耳朵里那一声久违的“王妃”,一直在回响,竟是酸楚难当,一直撞击‘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营时,多少人或开玩笑或认真地喊过她“王妃”,那个时候,她也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北伐战争的结束,等待她披上大红的霞帔,戴上金光灿灿的凤冠,做赵十九明媒正娶的晋王妃。

    可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面前,低下了声音。

    “时辰不早了,让二宝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没有反驳,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声音虽压得极低,还是能听出隐隐的一丝落寞,“王妃,我入宫来的时候,陈‘侍’卫长……不,陈将军他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夏初七侧眸,“陈大哥他……还好吗?”

    “还好。”两个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头,“如今陈将军领了皇城防务,又掌着京师禁卫军,他忙得很。但是,兄弟们还是常常约在城东的聚仙楼里吃酒,元小公爷,定安侯也常常来……就是,就是说起殿下的时候……”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说着说着,竟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

    “说起殿下的时候,大家伙儿总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紧,微微抬高头,轻轻一笑。

    “你看你,还做过斥候的人,话又岔远了,陈大哥他到底说什么了?”

    晏二鬼轻“哦”了一声,喑哑着嗓子道,“陈将军说,不论王妃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像殿下在的时候一样……谁都没有变……”

    最后那几个字,他几乎是强压着情绪说出来的。

    可是……还能像赵十九在的时候一样吗?

    其实夏初七知道陈景、元祐和陈大牛他们的情况。尤其是陈景,封了将军,领了禁军事务,其实常常会出现在这座皇城。她要见到他其实很容易,但是下意识的,她没有主动去找过陈景,甚至也不太想见他。

    因为陈景总是跟着赵樽的。

    可以说,她与赵樽走来的一路,都有陈景的身影。

    往常,有赵樽的地方就会有陈景。

    可现在,有陈景的地方,却没有了赵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是那样的软弱。

    “王妃……你别难过。”

    晏二鬼小声补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过神来,低低笑了一声,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争气了。那什么,鬼哥,你告诉大家……我若有事,不会与他们客气,会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个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犹豫,“王妃,有一句话,我知道我不该说,我也没有资格来说什么……”

    “但说无妨。”

    晏二鬼看着她,忽然膝盖一软,直接双膝跪了下来,头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与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情,我相信殿下也是愿意你好的。可是,殿下这才刚刚离开……可不可以,请王妃为了殿下的脸面,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情一沉,像压了一块再无法挪动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定传得极是难听吧?

    大家也都当她是一个贪图虚荣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见怪,就当我没有说过。”

    听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释,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见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满脸写满了抱歉,不由“嗤”的一声就笑了。

    “无事,我自有主张,你回吧。”

    ……

    ……

    一天溜了过去。

    夜‘色’袭来,浓郁的雾气笼罩了皇城。

    深宫的红墙绿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见辉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线有些暗。东宫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内,麻利地脱下身上的小太监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锁爱”从左手腕上取下来,丢在桌子上,瘫软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凉茶,就要往嘴里灌。

    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她。

    “我给你换热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点头。

    “多谢。”

    甲一出去倒热水了,她使劲儿捂了捂脸,心脏跳得“怦怦”作响,先前的紧张和‘激’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先前她与甲一偷偷出宫去见了李邈,商议了一下“赎金”和对付夏廷德的事情。在出城‘门’的时候,她原本是心存侥幸,不曾想却真的见到了陈景。

    有了他在,他二个出行极是顺利。

    再回来时,没有想到,陈景还等在那里。

    两个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句招呼都没有,可她还是压抑不住,心脏狂跳。身穿将军甲胄的陈景,已不是当初那个陈景,可一看见他,她第一反应便是想到曾经他身边那个英气勃发的晋王殿下。

    依旧穿着太监服的甲一走了进来,深深看她一眼,将温水放在她面前,四处看了一下,略带轻嘲地岔开了她的思绪。

    “他还是没有过来。”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赵绵泽,不由讽刺一笑,微微翘了翘‘唇’。

    “夏问秋,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自打那一日赵绵泽去了泽秋院,一连三日都没有再过来。在知晓她去了柔仪殿被贡妃给收拾了一顿的事情之后,也只是差了何承安过来,送了好些值钱的东西,说了好多抚慰的话。

    何承安说,太孙妃这一胎又不大好了,太医吩咐说要情志舒缓,怄不得气,伤不得心。皇太孙生怕像以前一样,又落了胎,这三日就在那边陪着她,等过了这一段危险期,再来楚茨殿,还嘱咐她要好生休养。

    夏初七那个时候就想笑。

    赵绵泽来不来,她压根儿不在乎。

    为了孩子,一个男人选择留下来,太正常不过。

    她只是在乎夏问秋能有本事把他拖住,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不会太容易……

    抚了抚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眉头蹙了一下,又笑了。

    “等着吧,很快就来了……”

    甲一没有回答,走过去拿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沉着嗓子说,“夜深了,歇吧。”

    夏初七“嗯”一声,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容有些大。

    “甲老板,你说我若真的嫁了赵绵泽,会有多少人讨厌我?”

    甲一抿紧了‘唇’线,没有说话。

    今日她与晏二鬼的对话,他在里面都听见了。虽然她看上去似是不在意,但他却知道,她或许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却会一定在意晋王旧部对她的观感。晏二鬼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虽然未有指责,甚至可以说满是请求。可在她的心里,肯定已经背上了包袱。

    “怎么不说话?”夏初七见他沉默,又追问一句。

    甲一动了动嘴皮,又沉默了一阵,才小声回答。

    “夏楚,会讨厌你的人,不值得你忧心。”

    夏初七微微一愣,呵呵浅笑着,心里松缓了不少。

    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他,放低了声音。

    “甲老板……”

    “嗯?”

    “借你肩膀靠一下。”

    在甲一的怔愣中,夏初七走近,突然将头低了下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言不发。甲一没有动,也没有伸手来抱她,僵硬着身躯,任由她靠着,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一会儿,夏初七像是缓过了那一股子劲儿,吸了吸鼻子,突然笑着抬起头来,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黑脸。

    “这宫里什么都好,就是一点自由都没有,想见见我哥都不方便……哎,要不然,我又何必借你的肩膀?我表哥长得多俊啊,又香又好闻……不像你,一身臭汗,还有这脸,真让人着急。”

    甲一一眼瞪过来,“借了人,还嫌弃?”

    夏初七微微弯‘唇’,心里的焦躁松开了,竟是想到当初被赵十九贬损长得丑时的各种暴走,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甲一脸上的疤痕,想了想,又把他拉入了里间,按坐在椅子上。

    “坐好等着,不许动。”

    “做什么?”甲一僵硬着脖子。

    “疤痕膏……”夏初七从木格下方掏出一个小盒来,打开锡盖,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来蹭在他脸上的疤痕处,“我告诉你,这东西可好使了……是我自己做的。”

    涂了几下,她似是为了自证,突然低下头来,将脸凑近他。

    “你看看我的脸,我的左额角上……”

    甲一依旧僵硬得像一个机器人,瞄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道:“在我的左额角上,曾有一个很深的疤痕,是刺青……不对,是黥刑留下的,也许你听过这事?今日我都没用肤蜡遮盖,你还能看出来吗?看得见吗?”

    甲一脖子歪开,斜斜睨着她,没有表情地板着脸。

    “很明显的疤,看得见。”

    “……”夏初七热脸贴了冷屁股,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在铜镜前看了片刻,又拿手去蹭了几下,不由气极,“根本不是太明显了好吧?”说罢她转头,瞪着甲一,“谁叫你看得那样仔细的?你说正常情况下,谁会凑那么近去看人的脸?”

    甲一很无辜,“是你凑近让我看的。”

    好吧,好像确实是……

    夏初七懒得与他争论,大方地将那装疤痕膏的锡盒塞到他的手上,“把这个拿好,你脸上这些疤都不如我额头上的那个深。坚持用,不必多久,你就又能恢复成那个丰神俊朗的甲老板了。”

    “不用。”

    甲一不领情,直接丢回在她的台上。

    “为什么?”

    “我又不是娘们儿。”

    “甲公公!”看他一脸别扭,夏初七失笑,打趣道:“你如今差不多就是一个娘们儿了。”语毕,见甲一脸‘色’更是难看,她上下打量他,低低地笑,“其实吧,这朝廷的官服,除了锦衣卫的最好看,就属内‘侍’好看了。你穿着也是……帅气!”

    “……我不是郑二宝,没那么容易哄。”

    “谁哄你呀?真的,很帅!”夏初七轻笑一声,推了推他,“去吧,夜了,我去睡了。”

    “嗯”一声,甲一站起来,“睡吧,甲公公来‘侍’候你。”

    “哈哈……”

    夏初七看他严肃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咧着嘴大笑。

    她与甲一之间,经过了那一些同甘共苦的日子,早就没有什么普通男‘女’间的避讳。在她的心里,他比郑二宝似乎还要亲厚一些,不论是在他面前睡觉还是打呼噜,她可以完全不考虑形象问题。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甚至于,在赵十九面前,都不像如此。

    她会在意赵十九怎么看她,反倒会格外注意一些。

    但甲一,她从来都不必介怀。

    像什么?像哥们儿,像战友。

    ……

    ……

    次日的天气,极是晴朗。

    宽敞的院子里头,阳光在一篷篷嫩绿的树梢儿上浮起一束束绚烂的光华。郑二宝笑眯眯地为夏初七搬了一张罗汉长椅出来,让她躺在椅上晒太阳。按她的说法,这是补充钙质,有利于身体恢复。

    一出太阳,人人的心情都好。

    晴岚笑逐颜开地在跟前‘侍’候茶水,甲一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拢了拢身上轻薄的云锦‘春’装,懒洋洋地躺下去,舒服地一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院角。

    那里有一个小‘花’圃。

    梅子与傻子这会子正蹲在‘花’圃边上,窃窃‘私’语。

    梅子说,“种子埋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发芽呢?”

    傻子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十来日就发了。”

    梅子不信,“这可不是普通种子,七小姐说是清明‘花’,也是一样?”

    傻子翻白眼儿,“傻子都知道的事,你却不知?”

    梅子一愣,被他气笑了,“是啊,傻子都知道,多稀罕啊。”

    傻子瞪着她,“你在骂我?”

    梅子扮了个鬼脸,“哟喂,今日不傻嘛,还知道我在骂你?”

    傻子瞪圆了双目,“我不是傻子。”

    梅子朝他吐舌头,“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

    傻子看她,歪着头,“那你是傻子吗?”

    梅子道,“我当然不是。”

    傻子哈哈一笑,直起身来,双手叉在腰上,突然大步走向抿嘴发笑的夏初七,坐在她的身边儿,指着梅子大声说,“草儿,她是傻子。二宝公公,晴姐姐,小程子,你们几个说,她是不是傻子?”

    一众人都无奈的沉默了。

    这一回梅子竟是被傻子绕成了傻子。

    见大家都看笨蛋一样看她,梅子小脸腾地一红,恼羞成怒。

    “你骂谁傻子呢?”

    看她就要追过来,夏初七不由摇了摇头,笑着嗔她一下,玩笑道:“分明就是你笨,被皇长孙绕了话去。你说你不是傻子,谁傻?我看啊,皇长孙是比你聪明多了。”

    梅子气得一跺脚,“七小姐……”

    见梅子吃了瘪,自己又得了草儿表扬,傻子扬眉吐气一般,高高地仰着下巴,哼了一声,孩子气地指了指地下。

    “你比我傻。快点,跪下来,给我道歉。”

    傻子为人憨直傻气,并不晓得怎样开玩笑,平素他也从来不与人开玩笑,一句话说得极是严肃。尤其这两年来,但凡他见到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动辄下跪认错,他慢慢也不觉得什么了。说来,梅子也不是没有跪过他,他本就是皇孙,向他下跪道歉不算什么,但是大姑娘都好个脸面,先前与他说话吃了亏,被拂了脸,她一时想不开,再见他让自己下跪,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为免被人笑话小气,她快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下来。

    “是,奴婢错了。奴婢是傻子,皇长孙贵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说罢,她重重磕了两个头,起身拎起裙子,就飞快地跑入屋子去。

    平素一帮人开玩笑,梅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更是很少在傻子的面前这么恭敬的自称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都不明所以,晴岚更是惊了一下。

    “咦,这丫头,今日怎么了?”

    夏初七给晴岚递了一个眼神儿,让她进去瞧一下梅子。又好气好又笑地转头看向一样在发愣的傻子。可还不等她说话,傻子微微张开的嘴就合上了,然后他委屈地低下了头。

    “做傻子有何不好?这样就跑了。小气!”

    轻轻一笑,夏初七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梅子与你笑闹惯的,一会就好了。”

    在这宫里头,傻子是主子,梅子是奴婢,虽然她来自后世,接受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也不可能直接教傻子去向梅子道歉,那样只会把他教得软弱,以后受旁人的欺负。而且,原本就只是一个玩笑开大发的小事,小‘插’曲而已,她也没有在意,又与郑二宝说起了其他。可是傻子一个人闷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些待不住。

    “草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错啊!”夏初七摇头,“只要熟悉的人、相好的才玩笑嘛。”

    “可是……”傻子瘪了瘪嘴巴,“她好像真的很生气。”

    夏初七轻轻发笑,“放心好了,梅子不小气。”

    轻轻“哦”一声,傻子点点头,眉头都蹙起了一团。

    “那我回头把宫里的好东西送一些给她好了。哎,‘妇’人难养。”

    “咳咳咳!”郑二宝一个没忍住,就那句“‘妇’人难养”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一张白面馒头一般的胖脸,顿时成了猪肝儿‘色’。

    “皇长孙……您也会玩笑了。”

    “我没玩笑啊?”傻子不明所以,“三婶娘教我的,不对吗?”

    夏初七抚了一下额头,嘴角咧着,也是没有想到,会从傻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词,看郑二宝都快要笑死了,他自己还绷紧着脸,不由也笑着打趣儿。

    “你还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

    得,一说这句话就急眼儿。夏初七无奈的笑了,郑二宝和刚刚从殿里出来的晴岚,也憋不住轻轻低笑。在这楚茨殿里,正是因为有了傻子和梅子这两个活宝,没事儿斗斗嘴,这才添了一些乐趣。不然,这些人就只能每日泡在黄连罐里了。

    “七小姐,有人找。”

    这时,甲一突地从院子外面进来,远远的就低喝着提醒。

    夏初七一惊,坐直了身子,“谁啊?”

    “……是,是我。”

    就在甲一的背后,院子的圆形青砖拱‘门’处,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目光有些闪躲,看了院子里的几个人一眼,又紧张地低下了头。

    “七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看了一眼她白皙的鹅蛋儿脸,夏初七慢悠悠的理了理袖口,端过桌上的温水来,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皮儿,不冷不热地道:“太孙妃身边的‘弄’琴姑娘,我自然是记得的。二年前,好像有过‘交’道?!”

    “不,不是!”‘弄’琴紧张地接过话去,踌躇一下,又看她一眼,“七小姐,我是魏国公府的陪嫁丫头……在国公府里,我便已经与七小姐相熟了,七小姐你……你为何不记得奴婢?”

    夏初七心里沸腾了一下。

    对啊,‘弄’琴是夏问秋的陪嫁丫头。

    说来与她应当是魏国公府的旧人才对?

    她微微眯了眯眼,一个片断就像放电影似的涌入了脑海。那一个系着大红绸缎的房间,那一声声压抑着的男‘女’低喘和娇笑,那一个守在‘门’外拼命抱住她想要阻止她入内,却不敢出声的丫头……一张同样的鹅蛋脸,重合在了一处。

    一点点撩开‘唇’角,她似笑非笑,“‘弄’琴姑娘来找我,有事?”

    ‘弄’琴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恭敬地回道,“是,是有些事……皇太孙让我过来请,请七小姐去一趟泽秋院。”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浑身的血液都叫嚣起来了。

    但是她目光微闪,却是不动声‘色’。

    “泽秋院?要我去做什么?”

    ‘弄’琴咬着下‘唇’,猛一下抬起头来,顿了片刻,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瞄了瞄院子里的众人,却是又皱紧了眉头,‘欲’言又止地低低道:“太孙妃,她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皇太孙很是着急,他知七小姐医术了得,尤擅‘妇’科,特地让奴婢过来请您,请您务必去一趟泽秋院,为太孙妃诊治……”

    保不住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夏初七莞尔一笑,淡淡看了‘弄’琴一眼,心里划过一抹异样。

    “皇太孙很着急,作为泽秋院的奴婢,你却不是很急的样子?”

    ‘弄’琴“唰”地白了一张脸,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七小姐……救命……”

    ------题外话------

    妹子们都在盼着老十九粗现……

    快了,等这皇城的事告一段落,就粗现了……

    这完全是情节需要,希望大家理解,么么哒,二锦爱你们……--77449+dsuaahhh+24789455-->

第182章 很是痛快!很是痛快!

    刚过卯时,细碎的阳光便铺开在东宫的青砖地上。夏初七抬头望一眼那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只觉脚下向前延伸的平坦甬道,仿佛一条黄金铺成的道路,斑斓点点,温暖,舒服,却虚幻得不切实际。

    “好久没见过这样暖的天了。”

    去泽秋院的路上,夏初七如是感慨。

    在她的心里,这个冬天太长,似乎下了许久的雪。漫长,无边无际。她也习惯了雪,如今阳光总算来了,却是不太适应了。

    “七小姐,再往前就到泽秋院了。”

    弄琴恭顺地说着,言词间透着淡淡的紧张。

    “嗯,晓得了。”夏初七看着她,轻轻眯了眯眸子。

    楚茨殿和泽秋院都在东宫,可说来路程却是较远。大概当初赵绵泽为她准备住处时,害怕她与夏问秋两个太近了会打架,故意把地点隔成这样,要找事儿还得穿过几条长长的甬道,实在不便。

    很快,到地方了。

    泽秋院里,全是名贵树木,生机勃勃的枝繁叶茂,可也挡住了一半的阳光,显得萧瑟苍凉。

    “七小姐,仔细脚下。”

    晴岚搭了一把手,避开她手心缠着的一层纱布,扶着她入了院门。可几个人还没有站稳,何承安就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脑门儿密布的汗珠,他似是极为着急。

    “哎哟,姑奶奶,您可算来了。快快快,皇太孙在里头等得都着急了,太孙妃这会子痛得不行了,等着您去救命呢。”

    夏初七唇角抿出一丝笑,漫不经心地瞥他。

    “瞧何公公说得,我又不是太医院的医官?太孙妃痛得不行,与我何干?”

    被她绵里藏针的一呛,何承安尴尬地笑了一声。因为先前在漠北锡林郭勒的那件事儿,回京后他一直在夏初七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也生怕她抓着那个由头为难他,闹到了赵绵泽的面前,让他晓得了原委,他这个东宫大太监就干不下去了。

    “七姑娘……”他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脸的肉都挤成了一堆,那样子腻歪得紧,“奴才该死,奴才嘴笨不会说话,姑娘莫怪,原谅则个?”

    夏初七浅淡地笑着,步子迈得极慢,语气却很尖酸。

    “不会说话,要嘴来做甚,不如缝了。”

    何承安面色一变,看了看她云淡风轻的脸上那一抹轻嘲,心里“咯噔”一响,咬了咬牙,把心一狠,扯起一个巴掌就轻轻扇在了自己嘴巴上,讨好地笑道:“七姑娘说得对,奴才就是这张嘴管不住,不会说话,该打!您胸怀万里、海纳百川,不要与奴才这种笨拙之人一般计较了。”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假思索的回嘴,“面善嘴也善,心里三支箭。何公公,这话,说的就是您这号人,可懂?”

    何承安脸色微僵,又不好得罪她,只好腆着脸笑。

    “七姑娘教训得是,奴才下回就改。”

    好一个会拍马屁的太监!

    看着立在殿门两边那一群快要被吓傻的宫女嬷嬷,夏初七轻“哧”一声,不再为难他了,但也一句话都不说,大步迈入了高高的门槛。

    说到底她并不想为难一个太监,这样的做派,只不过要给泽秋院的人一个她很“受宠”的姿态罢了。试想一样,赵绵泽身边的大太监何承安,在东宫何等样的威风?谁敢这般向他耀武扬威?当然,她们不会知道何承安究竟为什么怕她,只会理解为,那是赵绵泽对她的偏宠已经到了极点。

    夏问秋的住所,夏初七两年前是来过的。

    进入内室之前,她仔细看了一眼。没有想到,那一只红嘴绿鹦鹉居然还站在鹦鹉架上,趾高气扬地审视着众人,那陨石做的架子,依旧那么精美华丽。

    瞥着鹦鹉,夏初七目光微微一凉,弯了弯唇角。

    “真是好鸟!”

    何承安见她不挪步,头都大了,恭顺道:“七姑娘,皇太孙和太孙妃都在里间……请,请吧。救一人,活两命,您这是积德生善的好事……”

    他不敢催了,只敢“请”。

    夏初七低头瞥了一眼他摊开的手,还有恭谦的态度,笑了笑,“我如今不想积德,也不想做好人了。”说罢见何承安呆住,她浅笑入内。

    内堂里面,一排垂手而立的丫头和太监,个个的脸上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哀色,大气都不敢出。而她的嗅觉太敏锐,人还未走近,空气里那一股子怪异的血腥味儿便冲入了鼻端。

    埋汰!

    她暗哼一声,抬眼望去。

    一张花梨木的精雕大床上,夏问秋正痛不欲生地按着小腹呻吟,一双杏眼神智涣散,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样子无助而狼狈。赵绵泽坐在床沿上,亦是寒着一张脸,束手无策地握紧她的手,不停地小声在安慰。而太医院那位林院判,一头冷汗地抬头来看她。

    “哟,太孙妃这是怎的了?生病了?”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先朝赵绵泽福了福身,才换上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七,七妹……”夏问秋像是痛得人都傻了,看见她进来,湿透的睫毛眨动几下,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求,“救,救救我……我痛……”

    夏初七微微一骇,佯装不解地抿了抿唇,看了看林太医,才又失笑,“太孙妃这话不对啊,林太医千金国手都没有法子,我一个区区的妇道人家,不能文不能武的,如何能够救你?”

    她的张扬不羁,她的不留情面,似乎丝毫都没有因为赵绵泽在场而有所收敛。如此一来,夏问秋原本只是腹绞痛,如今连心肝胃脾肾都跟着抽得发痛了。心里恨了恨,她紧咬着牙瞪了她一眼,一把抓住赵绵泽的手,疯了一般哭喊。

    “绵泽……我痛……要痛死了……”

    赵绵泽眉头紧蹙着,似是心痛了,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半拢在臂弯中,侧过眸子来,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小七,先不说这些了,快来为你三姐仔细切个脉…”

    夏初七心里一声冷笑,淡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这三天待在泽秋院里,他似是整个人都憔悴了下去,那一个丰朗俊朗,温润如玉的皇太孙,如今眼角略有青紫,嘴唇干涩脱皮,一看便知是没有休息好,还心急上了火。

    这两个的感情,还真是深厚啊!

    心念一转,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看着夏问秋苍白尖削的脸,不肯走近一步,那招人恨的傲娇样子,瞧得赵绵泽暗暗发急,不停地冲她递眼神,可她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突地别开头去,看向了林太医。

    “这位太医,我也略通岐黄,既然皇太孙找了我来,我虽不才,也只好略尽绵力,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只是不知,太孙妃目前的情况如何?”

    一句“死马当成活马医”,气得夏问秋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抚着肚子,更是要生要死的呻吟。

    林太医嘴唇抽搐一下,差点栽倒。

    他与她曾有过交道,两年前也在她的跟前吃过瘪,虽然那个时候他穿男装,此时是女装。可这样几句话下来,他已然想起这个夏七小姐到底是哪一尊“神”了。

    清了清嗓子,他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密。

    “七小姐,妊妇胎安,全凭气血。如今太孙妃脉象不定,沉迟气滞,血盛气衰。依下官看,此胎已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这么严重?”

    听林保绩说得这般肯定,夏初七却并不意外,只是略略垂了垂眸子,装着思考的样子静默了片刻,调整出一个难受的表情来,痛惜地一叹,“我听说太孙妃以前的几次妊娠,都是不足三月滑胎的。如今这一胎,却是足有四月了,想来胎儿已成形,很稳定才是……怎会又保不住了?”

    听见她阴阳怪气的声音,林太医汗毛倒竖,只觉她的目光就像长了刺儿,让他浑身不自在,赶紧低下头,不敢正眼儿看她。

    “想来是太孙妃落胎多,身子亏损导致。”

    夏初七歪了歪嘴角,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林保绩,走过去看了一眼正在安慰夏问秋的赵绵泽。

    “我若为她切脉,你得先赦我无罪。”

    在夏问秋呼天抢地的喊痛声里,赵绵泽原本就心急火燎,如今看她一副不温不火的讨价还价,却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唇角不由狠狠一抽,目光深了深。

    “你何罪之有?”

    夏初七轻叹,压着声音,说得极是无奈。

    “不要怪我啰嗦,这些年,我吃的亏还少么?如今总算总结出来,为则易错,不为则不错的道理。若是我一切脉,胎儿真的保不住,太孙妃一口把责任赖在我的头上,我可承受不起。”

    赵绵泽心脏一沉,温雅的脸上泛起一抹苦笑,“你不必如此小心,秋儿的身子我晓得,自是与你无关。”

    “真的?你保证。”

    “我保证。”赵绵泽放软了声音,“小七,快别耽误了。”

    后面那一句话,他几乎带上了恳求。

    说罢,见夏初七仍是不动,他无奈地放开夏问秋,走过来便要拉她的手。换了往常,让他拉一下也无不可,可想到那一只手刚才才紧紧地抱过夏问秋,夏初七心生嫌弃,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径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坐在了床前的圆杌上。

    “好,皇太孙别忘了你的话。”

    赵绵泽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愣了一秒,他扬了扬眉毛,又走回去坐在床沿。

    内堂里,一片静寂。

    床榻上的夏问秋像是痛到了极点,根本顾不得她太孙妃的形象,一双手死攥着赵绵泽,上下两排牙齿打仗似的不停磨来磨去,想忍耐痛苦,可嗤心的痛苦却一波波地袭向她,小腹里像有人在拿着钢刀绞动,一直往下坠痛。

    “七,七妹……怎样了?”

    她呻吟了几声,流着眼泪喊。

    夏初七却没有回答,唇线抿成了一条线。

    静静的,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夏问秋的眼睛,看着这个害她不浅的女人,那一只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攥了又攥,掌心的纱布里都生生地捏出了汗来。

    有那么一瞬,一个疯狂的念头,蹿入了她的脑海。

    只要她抬起左腕,便能轻松用“锁爱”结果了夏问秋的性命,甚至还能趁他们不备,结果掉赵绵泽,让这两个一起去见阎王,让此间的事情都有一个了解,从此一了百了,不必这么麻烦。

    念头转瞬即逝。她知,她不能那样做。

    他们若是死了,她和小十九也活不了。

    他们若是轻松的死了,那太便宜他们了。

    而且,她还有好多的仇人,还有她恨极的夏廷德……

    她精心炮制的计划,还没有走完,万万冲动不得。真正的报仇不是要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而是要一点一点地夺走属于他们的一切。荣誉、地位、财产,爱情,子女……直到他们狼狈得无路可走……

    喉咙里一直翻腾的腥甜血气,终于压了下去,她眼睛里那一刹的杀气也被笑容淹没。缓缓叹了一口气,她松开夏问秋一直在发颤的手,翘了翘唇角,扬起一抹若有似的坏笑。

    “没有孩子。”

    赵绵泽像被敲了一记闷雷,“你说什么?”

    不等她回答,夏问秋也猛地瞪大一双眼,披头散发地躬起身来,绞着眉头,痛苦地低吼,“七妹……你不要血,血口喷人……你这样聪明的人,自是知道……话不可乱讲……林太医也在,难道……他也会瞧错?”

    夏初七余光瞄着林太医,扬了扬下巴,又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三姐你急什么?我说岔话了而已。我的意思是说……孩子已经死了。所以,没有孩子了。”

    夏问秋面色一变,“啊”了一声,似是不堪打击,又似是小腹再一次地疼痛,她呻吟着,呜咽着,抱着肚子,身体像蛇一般蜷缩在被子里,挣扎,扭动,痛苦地颤声问。

    “不……怎么可能?死了?已经死了?不可能。”

    “我没骗你。”夏初七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刺一般冷得刺骨,还一字一句清楚地补充了一句,“太孙妃,胎儿的确已经死在你的肚子里了。”轻叹一声,她转头看向林保绩。

    “是不是,林太医?”

    “下官先前诊断……也是如此。”林保绩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夏问秋紧蹙着眉头,目光茫然了片刻,看着赵绵泽的视线,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是在看夏楚,不由白眼儿一翻,整个人便软倒在了榻上,只剩鼻间微弱的呼吸,和大口大口的痛喘。

    “不,我不信……你们骗我,骗我……”

    赵绵泽骇了一跳,沉着脸俯身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秋儿?你想开一点。”

    “绵泽……”夏问秋直飙泪水,“我们的孩儿,没了……”

    “没事。”赵绵泽目光一暗,“往后,还会有的。”

    夏问秋突地捂住了脸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疯狂的摇头,“不,不会再有了。你如今都不愿与我在一处。你都不喜欢我了,我哪里还能有孩儿?……绵泽,我哪里还能有孩儿……呜……我跟你这些年,没做过什么坏事,菩萨为何要如此惩罚我……呜,绵泽……若是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秋儿便是死,也开心……”

    她声声呜咽,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可怜之极。

    叹了一声,赵绵泽眉头打成了结,终是紧紧拥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哭了……乖,不是你做错事。或许……是我,惩罚的人是我。”

    “绵泽……呜……”夏问秋悲恸之极,整个人投入他的怀里,神色凄苦,可一双雾蒙蒙的泪眼,却没有忘记从他的肩膀处,偷瞄向夏初七,带着一种挑衅的问,“绵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赵绵泽前襟都被她哭湿了,见她这般闹腾,环住她身子的双臂有些无力,语气亦是喑哑了几分,但还是柔声安慰。

    “不要胡思乱想,我怎会不喜欢你?”

    “那就是说,你一直喜欢我?”她惊喜的吸着鼻子。

    “是。”赵绵泽点了点头。

    “绵泽……你待秋儿真好。”

    夏问秋吸了吸鼻子,心里喜悦,目光也盈盈如蕴了一池秋波,噙着泪水又若有若无的瞥了夏初七一眼,顾不得疼痛,又哭又笑地紧紧抱住赵绵泽的脖子,双手箍得死紧。

    “绵泽……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儿子……”

    “好,别哭了!”赵绵泽拍着她的背。

    夏初七耸了耸肩膀,冷眼看着夏问秋秀恩爱,不以为意。可不知是否身体里真的有一部分夏楚的潜在感知,看他们又搂又抱的说“喜欢”,她心脏的神经末梢,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细微的疼痛。仔细感觉,又没了。

    她静静的看着,一直没有动,就一直看着。

    只有疼痛,能让人清醒。

    她想,夏楚这个痴儿,该醒醒了。

    可夏问秋哭了许久不收住,还有变本加厉的意思,她实在厌烦得紧,有些忍不住了,为了避免呕心恶心,赶紧咳嗽一声,带着嘲弄提醒。

    “我说二位,你们就算要生儿子,也不必急于一时吧?不说这里有观念,怎的也得先把肚子里的弄出来吧?如今死胎在腹中,若不取出来,淤血不止,恶露不尽,崩漏难治,实在不利于你们下一个孩儿的成长。”

    赵绵泽窘迫了一下,似是刚反应过来,扼住夏问秋的手,将她生生地掰了开。

    “秋儿,你冷静一点。听小七说……”

    “哦……”有了赵绵泽的当面承诺,夏问秋似是又恢复了往常的自信,瞄了夏初七一眼,抽泣着一边抹眼泪,一边乖顺地躺了下来,捂着肚子咬唇忍痛。

    “如何引下孩儿?”赵绵泽蹙眉问夏初七。

    “这个……”

    她微微一笑,看向林太医。

    “林太医怎样看?”

    自她入了内堂开始,林保绩的表情就不太自然,听她突然问起,他颤巍巍地拱手行了一个揖礼,低低道:“七小姐医术精湛,林某甘拜下风,想来您会有更好的主意?”

    夏初七轻轻一笑,神色柔和了下来。

    一般来说,胎儿在母体四个月就已成型,不能再做流产,只能引产了。而死胎不会自然分娩,需要催生。在后世,引产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打催生针,强迫分娩。可古代医疗不发达,法子大多老旧。她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看过,古人为了落胎,什么怪声怪气的法子都有,甚至有人在孕妇的肚皮上用木棍生生碾压击打来落胎,极是残忍。

    状似考虑了片刻,她眉梢一动,含笑道,“我确实有一个好方子。用苍术,川朴,芒硝,甘草,木通,半夏,香附……再配上引产圣药天花粉……”

    说到此处,她拖曳了一下声音,笑吟吟地补充,“当然,太孙妃眼下痛得这样厉害,只怕仅凭药物引产还不够,且拖得时间越长,吃的苦头就越多。依我看,老祖宗的法子也是好使的,找两个有经验的稳婆来,辅以木棍碾压击打小腹,产出死胎会快一点,林太医以为呢?”

    林保绩目光微微一闪。

    面前的女人看着他一直在笑,可他却觉得,她只是在嘲弄。

    咽了一口唾沫,他拂起衣摆,重重跪地。

    “殿下,下官以为……此法最是合适。”

    夏初七抿了抿唇,看向赵绵泽,笑得极是灿烂。

    “那便这样了。”

    ……

    东宫的办事效率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引产的汤药就熬好了。

    内堂里面,忙乱成了一团,宫女太监们勤快地准备好了一会需要的热水、毛巾等物,又服侍夏问秋喝下了两碗浓浓的汤药。大概真是好方子,喝下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药效就发作了,夏问秋原本就痛的肚子,痛得更烈,一声声呻吟哑了她的嗓子,让她在床上不时翻滚喊叫。

    引产虽不是生产,但也算污秽之气,赵绵泽和林太医都是男人,自然被稳婆请出了内堂。原本赵绵泽是让夏初七留下来看顾夏问秋,但她却以妊妇引产有风险,为免瓜田李下,不好交差,也跟着退了出去。不过,为了免得她真的痛死过去,她好心地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参片。

    “啊……啊……痛啊……”

    一声,又一声。破碎的呼喊声传了出来。

    “绵泽……绵泽……啊……”

    一声,还一声,痛苦的呻吟里夹杂着稳婆喊用力的声音。

    “啧啧!”夏初七捂了捂耳朵,“真可怜,那得多痛啊……”

    赵绵泽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在外室走来走去,不时看一眼那紧闭的房门,神色极为焦躁。夏初七瞄着他,偶尔感慨几声,他却始终不动声色。一直拖到晌午时,有人摆了饭来请。

    “皇太孙,用膳了……”

    “本宫不饿。”赵绵泽摆了摆手。

    想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夏初七却不客气。

    “不要浪费嘛,着急上火也没用,东西还是要吃的。”

    她话音刚落,里头又是一声“啊”的尖叫。

    “绵泽啊……呜……痛啊……”

    啧啧!夏初七眯起一只眼睛,都有些不敢想那挠心抓肝的痛楚了。不过,她这般做真的是为了夏问秋好,为了留下她一条命。她不活着,怎能痛苦?

    引产的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她吃饱了肚腹回来,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休憩。而里屋里,夏问秋一阵阵的痛苦呻吟,一直未绝,断断续续的传入耳朵,比杀猪还要可怕。叫一会,又歇一会。歇一会,又叫一会,反反复复,耗时极长。

    天暮渐黑,亥时过后,赵绵泽都饿得不得不去补了一餐,两个稳婆才从里间出来。算起来,前后一共花了五个时辰。

    “她怎样了?”

    赵绵泽看着她们满头大汗的样子,慌忙冲上去。

    稳婆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回皇太孙,都处理干净了,您可以进去看太孙妃娘娘了。”

    赵绵泽进去的时候,夏问秋正苍白着脸,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发神,下唇上的齿印咬得很深,脸颊上的眼泪都流成了两条污槽,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滚的。

    “秋儿……好点没?”

    看见赵绵泽进来,夏问秋眼泪汪汪地唤了一声“绵泽”,委屈地抹着眼泪,伤心得没了边儿。

    “呜……我们的孩儿……没了……”

    匆匆扒了几口晚膳,夏初七掏了一下耳朵,为免一直受涂毒,赶紧入屋去请辞。

    “皇太孙,事情已了,我该回了。”

    赵绵泽失了孩儿心情沉痛,可见她这般,还是打起了精神。

    “我送你。”

    看到夏问秋瞬间变色的脸,夏初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率先走出了内堂。赵绵泽替夏问秋掖了掖被角,嘱咐她好好休息,很快跟了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院门口,夏初七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皇太孙留步吧。”

    离开了夏问秋的耳目范围,她的疏离冷漠比前几日更甚。赵绵泽抿紧了唇,心里一窒,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喊了一声“小七”,他伸手想要看一看她受伤的手,却被她再一次躲了开。

    “回吧,太孙妃等着你。她身子虚弱,需要你陪。”

    “小七,我……”赵绵泽低低叹了一声,瞄向她还缠了一圈纱布的手,眉头蹙得死紧,就像有人在他的心上系了根一绳儿,在生生拉扯一般,说不上是痛,还是无奈。只是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他一直想要抗拒,想要表现得自然一点,也是不能的。

    “听说你在柔仪殿出了事,我便该来看你的。可秋儿她……你也看见了,她都这样了,我是孩子的爹,不好丢下她不管。”

    “应该的。”夏初七皮笑肉不笑,“你不必与我解释,我俩的关系,还不到那份儿上。他才是你的妻子。”

    赵绵泽略一迟疑,换了话题。

    “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

    夏初七别开了头,回避着他的目光,也回避着他的关心,本能地想要躲开了这种蹩脚的装逼游戏……她不喜欢装,装得很累。可是,她又不得不装。目前她还需要他,得罪不起。

    一念上脑,她深吸了一口气,假装吃醋生气一般,冷笑着又转过来看他,“你想太多了,您是皇太孙,你有你的行动自由,你喜欢在哪个女人那里过日子,更是无人敢来干涉。至于我么……”

    轻轻地,她抬了抬手,无所谓的看了看,笑得一双晶亮的眸子,在这一抹清凉的夜色下,愈发显得灼灼其华,“命该如此,怪不得谁……而且,是我欠赵十九的,贡妃收拾我也是应当。”

    “真的不痛?”他又问。

    “兴许以前痛得太深,如今再痛也不觉得痛。”

    赵绵泽眉头一蹙,低低喊一声,“小七。”见她不答,但也没有退开,突地伸出双臂便要去抱她,而她却像见了鬼一般,“噔噔”后退了几步才停下。

    “做什么?皇太孙您刚抱过病人,又来抱我,我不习惯也……”

    她笑得眉眼生花,似是玩笑,面上并无半点不悦。娇小的影子,在屋檐下灯笼的光线斜映下,融入了院角那一株错落的花枝里,凭添了几分妩媚与娇软……或说是神秘的容色。

    “小七……”

    赵绵泽喉头一紧,上头一步,心彻底被吊了起来。

    一种无穷无尽的占有欲漫上了他的心脏,揪起极是难受。想他贵为皇孙,从出生到如今,都是盛世繁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如今就连皇位、江山、整个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偏生他的面前,却有了一个求而不得的痛苦。

    “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再与我这样生分了。这几日陪着秋儿……其实我,我没有一日不想你的……我很想过来瞧你,但若是我来了,你会更瞧不上我吧?”

    在他幽怨般的声音里,夏初七微微一怔,只觉眼前杏黄的衣袖一摆,他再次走近过来。而她,也是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两步,脊背狠狠抵在了宫墙,冷汗冒了上来,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极妖,极邪。

    “回吧,三姐她该等不及了,至于我们两个的账……”

    嘴角牵开一抹灿烂的光芒,她似笑非笑,眼角斜斜飞他一眼,“我会与你好好算的,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不必如此心急。”

    赵绵泽见她眉间眸底全是笑意,唇角的梨涡就像盛了两汪美酒,心里一荡,一时瞧得怔忡,也说服了自己,只要他加倍对她好,弥补她这些年的苦楚,她一定会重归于他的怀抱。想开了,他温柔一笑,视线凝在她的脸上,黑眸里萦绕着千丝万缕的情意。

    “好,我让何承安送你,等秋儿好些,我再来看你。”

    “嗯,我等着你。”

    夏初七莞尔一笑,意味不明地瞄他一眼,便要离开。

    可正在这时,那个消失了好一会儿的林太医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人还没有走到赵绵泽的跟前,膝盖一软,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带着颤声大喊。

    “皇太孙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赵绵泽面色不悦,眉头皱得更深。

    “林太医有话直说。”

    林保绩一脸惶恐地抬起头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一眼也没有看夏初七,自顾自哽咽几声,拿手擦了擦眼眶,说得声泪俱下。

    “殿下,老臣有罪,老臣对不住你……老臣太过粗心,犯了失察之责,被人蒙蔽了都不知情……这才害得太孙妃胎死腹中……”

    赵绵泽一愕,脸色顿时沉如青铁。

    “此话何解?”

    林太医叩了一个头,颤抖着一双老手,将一袋用纱布包紧的药渣子放在了地上,解开上头缠绕的细绳,摊了开来,又从里头拣出一个药片来,抽气着大声道。

    “殿下,前一段时间,太孙妃胎象一直稳定,老臣也以为这胎无碍了,所以,这几日虽有浮动,老臣也未在意。可出了今日之事,四个月胎死腹中,老臣一直没想明白,突然就生出疑惑来。”

    赵绵泽面色一凉,“然后呢?”

    “老臣先头特地去了一趟灶上,找丫头拿到太孙妃这两日服用的药渣……仔细一看,老臣吓坏了。皇太孙,您看这个……”

    林保绩大惊失色的说着,抬高了手臂。

    他手上捻着一片切成薄片的中药,在其余药材的渗透上,已然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可林保绩义正辞严,言之凿凿,咬牙切齿地道,“殿下,太孙妃这几日胎不安,老臣开的保胎方子里,明明是山药的……”

    夏初七截住他的话头,微微一笑。

    “林太医,你手里拿的,难道不是山药?”

    赵绵泽看了她一眼,似也有这样的疑问。

    “林太医,这不就是山药?”

    林保绩长叹一声,肯定地摇了摇头,“回殿下,这个药材看上去像山药,其实它不是山药,而且‘天花粉’啊,哦,对,就是七小姐先前用来给三小姐死胎引产的药材。这个天花粉,有粉之名,无粉之实,切片与山药极为相像,但功能却大为迵异,山药滋养,天花粉却可令妊妇小产……”

    “你的意思是……?”

    “皇太孙,依老臣所见,太孙妃之所以胎死腹中,一定是这几日服用的保胎药材,被人调换了,把山药换成了天花粉。”

    “好大的胆子!”

    赵绵泽脸色黑沉,眸里似有火苗蹿动,样子极是难看。

    “哪里拣的药?”

    “东宫……典药局。”

    沉默片刻,赵绵泽压沉了嗓子。

    “来人!把典药局的人,还有凡是能接触到太孙妃汤药的丫头婆子,一并给本宫带入源林堂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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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有什么疑问,后面会有解释的。莫急!

第183章 人美,则气壮!

    这一个特殊的夜晚,后来被载入了大晏的历史。

    当然,更多的是民间野史。

    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事情,从来都是老百姓好奇和谈论的焦点。在文人骚客们风流笔墨的渲染下,自是添上了一些更为百姓喜爱的,例如王孙公子与国公小姐月下私会一不小心弄掉了孩子摊上了大事儿的香艳版本。

    但事实上,这晚的事,从头到尾都无香艳无关。

    甚至于,这晚根本就看不见月亮。

    太孙妃怀胎四月的胎儿死于腹中,赵绵泽盛怒之下的命令一出,整个东宫都像被吞入了一池滚水,人人心底都沸腾起来,有暗自高兴的,例如那些侧妃们;也有扼腕叹息的,比如泽秋院的奴才们;也有纯粹看好戏的心态,期待事件发展的,比如大多数的人。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凡是涉及太孙妃保胎药一事的人,很快就被带入了东宫里平常议事用的源林堂。谋杀皇嗣是大罪,牵连起来就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一些莫名其妙被卷入其间的人,吓得脸都白了,一声声地求饶着,每一个人都赌咒发誓说没有动过太孙妃的药材。

    一时间,场面失控,哭喊声冲灭了东宫的黑夜。

    可很快,有心人就发现了,典药局带来的人里,独独缺少了一个叫王小顺的内使。而经众人指认,他刚好就是这几日负责为太孙妃拣安胎药的人。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明朗了。

    把山药换成了天花粉的人,自然而然锁定了王小顺。

    有了一个目标,涉案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一个普通的典药内使,又怎么敢谋杀皇太孙的孩儿?

    不用说,定是有人指使。

    为免受到此事的牵连,一个与王小顺同屋的典药内使出来指证。他说这几日,王小顺与往常就是不大一样,做事鬼鬼祟祟,还常常大半夜跑出去。问起他来,只说是撒尿。当时他未有察觉,如今想来,大抵是与谋杀皇嗣一事有关。

    “搜!一定给本宫找出来。”

    赵绵泽心里是恨的。

    算上这一回落胎的孩儿,他统共没了四个孩子。以前一直以为是夏问秋身子不好,既是天意,那是没有法子。如今竟然发现是人为,积累了多年的恼意,一股脑涌上来,他恨不得撕了那人。一个贵为储君的人,连自家孩儿都保不住,任由贼人在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若是不找出幕后主使来,怎能咽得下那口气?

    于是,搜人的行动开始了。

    这一个晚上,宫中各处都不得安宁。从东宫开始查起,禁卫军们几遍翻遍了整个皇宫的角落,却一直没有找到王小顺的人影。一个典药内使说,这厮晚膳的时候还在,算算时辰,恐也是跑不远的。

    既然宫里没有,搜查的范围很快就遍及了整个京师。

    火光烁烁,甲胄铮铮。

    京师城的大街小巷,熟睡的人们被吵醒了。

    狗吠声、鸡叫声、敲门声、小孩儿的哭啼声,嘈杂成了一片,城中的东南西北各处,甚至包括王公大臣的府邸宅院都没有逃过禁卫军的搜查。那些禁卫军就像吃了火药,虎狼一般,入室就气势汹汹的翻箱倒柜,态度极是凶悍刁横。而这一件事,后来也成为了言官们诟病赵绵泽“为了一个妇人,扰得全城百姓不宁”的政务弊端。

    京师的城门早已紧闭,王小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也不知是他太过倒霉,还是禁卫军的搜查本事太强,两个时辰不到,就在鸡鹅街找到了畏罪潜逃的王小顺。

    好巧不巧,他竟是藏在鸡鹅街有名的济世堂后院的一间窄旧耳房里。

    一场闹入鸡犬不宁的风波,终于平息了。京师城进入了安静的夜色。

    可是在火光通明的东宫,却很快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浪。

    那王小顺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被人押到了源林堂一审,还未动刑,只两个耳光下去,他便招了一个底朝天。

    据他交代,他并无谋害小世子的念头,之所以把太孙妃补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是受了典药局局丞孙正业的指使。

    他说,自打孙正业入东宫开始,他为了讨教学习,就一直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大抵是他的嘴乖,孙局丞很快就拿他当自己人了。有一次,孙局丞告诉他说,他是东宫新来那个备受皇太孙宠爱的“夏七小姐”的故人,来东宫是为了替她办一件事。

    典药局人人都知,孙正业打一来就被皇太孙派去单为“夏七小姐”一个人诊治,二人的交情自然不浅。皇太孙宠爱夏七小姐的传言,也早就落入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孙局丞的话,他自然是相信的。

    前几日,孙局丞突然唉声叹气,说如今太孙妃在正妻的位置上坐着,若再产下一个小世子,七小姐要上位可就不容易了。只有太孙妃落了胎,七小姐才有机会被扶正。听说了孙局丞的谋划,他当时也是怕到了极点,可孙局丞说,皇太孙宠爱七小姐,即便事发,也不会追究。如若事成,等皇太位一继位,七小姐就是皇后娘娘,断断少不了他王小顺的好。以后不要说东宫典药局,便是太医院,也由他横着走。

    于是乎,一时鬼迷心窍,他就干了这丧尽天良的事。

    王小顺痛哭流涕着,说得一盏茶的功夫,一句句头头是道。

    就连他为什么会逃去济世堂,也交代了一个明白。

    他说,晚膳的时候,一得到太孙妃胎儿不保的消息,孙局丞就安排了他连夜出宫,前往济世堂暂避风头。说那济世堂薛掌柜的内侄女顾阿娇,与七小姐是旧交,可保他的安全。临行之前,孙局丞还给了他一封“夏七小姐”的亲笔信。

    他先时还有些惴惴,可敲开了济世堂薛家的门,找到寄住在此的顾小姐,一报上七小姐的名号,拿出那封信之后,顾小姐二话不说,就安排他住了下来,直到禁卫军找到他。

    事无巨细,他的话没有一丝纰漏。

    至此,太孙妃胎死腹中一事,到底是谁主宰,一目了然。

    得到这样的结果,赵绵泽震惊之余,以“家丑不可外扬,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为由,只派了何承安前去楚茨殿,请夏七小姐过来问话。

    可是,先前搜查人的时候,事情已然传开了,现在又如何能捂得住?

    也不知谁传扬出去的,东宫抓到了换药的王小顺,以及王小顺已经招认了夏七小姐的消息,在短短的盏茶功夫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扬了出去。

    ……

    何承安领了人赶到楚茨殿的时候,已是四更时分了。

    夏初七并未入睡。从泽秋院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马厩里。静静的黑暗中,厚厚的干草散发着一种谷物的清香味儿,久不运动长了一层肉膘的大鸟乖顺地卧在她的身边,偌大的个头,却像一只小宠物,一直拿粗糙的舌头来回地舔她的手心。舔得痒痒的,就像是安慰,极是舒服。

    “大鸟,你是马儿,还是狗儿啊?真是!”

    她低低的笑着,亲昵的敲大鸟的脑袋。

    不远入,甲一静静站立,脸上看不出情绪。

    晴岚也垂手立在马厩的木栅栏外头,一动不动。

    她是来告诉夏初七消息的,见她不动身,又催促了一句。

    “七小姐,何公公在等您。”

    “知道了。”抬了抬眼皮,夏初七冲她点了点头,脸色隐在了马厩昏暗的光线下。

    说罢,她怜爱地摸了摸大鸟的马脸,大鸟就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温柔地拿脸蹭她,似是在回应。

    她笑了,“呵,你真是……什么都懂,让人不爱你都不成。”

    有时候,她其实很难想象,像大鸟这种上过无数的战场,见惯了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的马,征战时可以那样的彪悍勇猛,可安静的时候,它却能这样温驯,比宠物还要宠物。

    她很喜欢和大鸟说话,就像和赵十九说话那般,感觉很不一样。

    “大鸟,我去了,明儿再来陪你。”

    抱了抱大鸟的脖子,她慢腾腾站了起来,神色淡然地走出了马厩,迈着轻松的步子,进入了楚茨殿的正殿。

    绕过一个描了花鸟鱼的福贵屏风,只见一双双的眼睛,烙铁一般盯在她身上。

    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晓得太孙妃的孩儿胎死腹中,皇太孙震怒不已,这才让何公公过来传七小姐问话。

    人人都猜,谋害太孙妃,这一回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些平素巴巴讨好她的宫女嬷嬷们都垂着头,目光晦涩,再也不复往日的热络,在她昂首阔步走来时,飞快地散开在了两边,没有人多问一句。只有梅子瘪着嘴过来,目光通红,担心的看着她。

    “七小姐,没事的,不关你事,一定是没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里的一众人,觉得好笑之极。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换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个懂事的人,能混到东宫大太监的位置,寻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脑袋强多了。加之他是赵绵泽的近侍,了解赵绵泽的为人,今夜这一番动静下来,他怎会不知,哪怕证据确凿,皇太孙骨子里不还是向着这位七小姐的?

    把拂尘挽在臂弯里,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

    “七小姐请便,奴才等着便是。”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夏初七点点头,径直入了内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妆台那一面铜镜里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岚,为我收拾一下,免得一身的马檀味儿,那就不妙了。”

    晴岚与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却凡事镇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么事都不太避讳她。

    瞥她一眼,晴岚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开始替她挑选衣服。

    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昏暗寂寥,两个人一直安静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晴岚做事很麻利,很快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穿上身,还描了眉,画了唇,一个淡淡的妆容,不浓艳,不艳俗,恰到好处的衬出了她若玉的肌肤,精美的容颜。

    眸子惊艳的一亮,晴岚忍不住赞美自己的杰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铜镜,想到自己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能这样美的出现在赵樽的面前,可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偏生她却要打扮给别人看,不由心潮翻滚,一个忍不住,就趴在妆台上呕吐起来。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岚拍着她的后背。

    “呕……呕……”

    夏初七胃里酸水直冒,呕吐难受了片刻,大抵知道是犯了孕吐,不以为意地冲晴岚摆摆手,接过她手上的温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阵晕眩般的呕吐感平息下来,才慢悠悠的把头上饰品一个个扯了下来,放在了妆台上。

    见她如此,晴岚迷惑了,“七小姐,可是不喜欢?我再换旁的。”

    “不必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夏初七轻轻一笑,一字字说得极为轻缓,却又森寒无比,“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没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义?再说,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审的。”

    晴岚看着她阴郁的侧面,抚了抚妆台上的漂亮珠花,小声地道:“奴婢以为,正是因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则气壮。”

    人美,则气壮?

    夏初七微微一怔,侧眸看着她。

    晴岚是一个温柔知礼的旧式女子,平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像今日这样反驳和坚持一件事情。而她一句话,夏初七也认可,确实极有道理。美人儿只需要一句软语就能办成的事,丑女却需要用武力来解决,其效果,实在是天壤之别。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心血。来,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们的狗眼。”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句话诚不欺人。

    在晴岚的一双妙手之下,夏初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

    “哇哦,晴岚你可太神了,我就没见过自己这样美的时候。”

    晴岚微微低头,凑近端祥了她一阵。

    “不是我的功劳,是七小姐你本身长得好。”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小腹,轻轻一笑:“若是你家爷听见这话,肯定又得损我几句了。”

    “呵,那是因为爷长得俊,一般美人儿瞧不上。”

    “所以啊,爱上俏郎君是有压力的……我多不容易。”

    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说这席话时,她的目光里淡淡的浮出一抹失落来,“晴岚,好些时候,我都觉得好累,真想带着小十九跟他去了好了,何苦这样折腾旁人也折腾自己?可那一日见到贡妃,我那话虽是随口编的,却也是心里所想。赵十九应当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母妃。像贡妃那样的性子,若是没了皇帝在,恐怕……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头。不仅是她,就连梓月也是一样。一旦失去皇帝的庇护,她们娘俩就得受罪了。”

    晴岚抿着嘴巴,为她正了正头上的点翠步摇,又从匣子里取了一只“玉蜻蜓”簪在发鬓上。

    “活着比什么都强,七小姐你是对的。”

    “但愿……他不会怪我。”

    轻抚着小腹,夏初七站起身来,盯着铜镜。

    铜镜里的女人,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一头别致的发髻上,插一支步摇,簪一些珠花,一袭芙蓉色花软缎的通袖宫装,浅浅的逶迤于地,外披一件杏仁白的半透明薄烟纱,腰上系一个双凤衔珠的嫩黄色宫绦,将她原本就窄细的腰身,衬得柳枝条似的,一掐之细,身前渐渐坟起的丰盈,微微上翘的臀型,身姿曲线曼妙得仿若入了画的古典美人,比她看过的所有女人,都没有丝毫的逊色。

    可那一双眼神,却冷冷的,凌厉如冰,没有半分温度。

    ……

    ……

    出了内室,甲一就候立在门边儿。

    见她如此隆重俏丽的打扮,他似是吃了一惊,目光微微一凝,却没有说话,静静地跟了上来。

    夏初七眉一蹙,停下了脚步,低声阻止,“甲老板,你留下来。”

    甲一面色微沉,“为什么?”

    夏初七没有看他,也没有解释太多,抚了抚头上的发髻,又自顾自整理着袖口,淡淡道:“这一去,龙潭虎穴。你留在这里,办事方便一些。”

    甲一很坚持,“不行。”

    夏初七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再说,你这假太监,混在楚茨殿里容易,去了那里,还不定有什么人在,一旦被人发现,还不得为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啊?”

    不论她说什么,甲一眼皮也不动一下,“殿下说过,寸步不离。”

    夏初七冷笑一声,“他死了,管不住我。”

    甲一冷冷地回她,“可他活在你心里。”

    夏初七心中如被重捶敲过,瞥过头来,目光凉凉地看他。

    “你知道的,谋划这样久,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走错一步,更不敢不留后路。”

    甲一目光微凉,“何意?”

    她抿了抿唇,掌心慢慢地抚向了腹部,“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什么事,还有小十九,可以保我一命。而你……”微微一顿,她细细观他眉眼,语气一转,又一次把话岔到了天边。

    “甲老板,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为何这般面熟?”

    这句话她在锡林郭勒时常常问,回了京师,已是好久不问了。

    甲一蹙眉,一如既往,“并没有见过。”

    “好吧,没见过就没见过。”夏初七笑了笑,神色敛了下来,“我是想说,有你在外面接应,我更为放心。若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找贡妃,小十九是我最后的保命符。”

    甲一看着她,终是没有再争辩。

    “那你仔细些。”

    夏初七弯了弯唇,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悲壮的感觉来,“嗯,你不要偷偷跟着我,万一被人发现,不仅治你一个欺君大罪,还得连累我。”

    轻轻一“嗯”,甲一并不说话。

    她一笑,“不过……”顿一下,她才说,“小十九是我珍爱的宝贝,不到生死地步,我不会轻易利用我的孩儿……甲老板,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贡妃都来不及救了。你赶紧领着二宝他们去找陈景,他一定会安排你们离宫……”

    “你不必操心这些。”

    “好。你办事,我放心——”

    她唇角带笑,挥了挥手,也不管甲一如何想,径直离去。

    ……

    ……

    这个夜晚风声大作,源林堂外的树木被冷风吹得弯下了腰,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那狂风仿佛是为了配合森冷的气氛,把她的裙裾高高吹起,在黑夜里一阵阵的哭啼和呜咽,特别萧瑟凄凉。

    源淋堂里的人很多。

    不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卫押了过来,得到消息的东宫辅臣,东宫詹事府一众官员,还有赵绵泽的几个侧夫人也都跟了过来凑热闹。另外,堂上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着脑袋的孙正业,还有她好久没有见过面的顾阿娇。每个人表情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是,从她一入室,无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只一瞬,殿中的呼吸少了。

    “楚七……?”

    顾阿娇迟疑的轻唤声,是带了一个问号的。

    今夜的夏初七,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一袭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上,精致的五官像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细腻如同豆腐,包裹得并不严实的春装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诱人,再往下包裹着的一对鸽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飞翔,一时风情无双,瞧得人心里痒痒,却偏生不敢触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轻仰的头颅,却是说不上来的疏离,还有倨傲。如画中仙子,高远在云端,又如一朵迎着冷风盛放在悬崖峭壁上的美艳牡丹,虽容色倾城、姿态诱人,却无法靠近,除非拿命去换。

    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如今殿内的男人们,身在众美云集的皇宫中,无一不是早已阅遍了人间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骜不驯却又气度雍容,风情万千却又矜贵娇艳的别致风流,不仅惊了男人们高贵的眼,就连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与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门,如同一颗光芒万丈的明珠,不仅那几位漂亮的侧妃和美则美,却少了一份大气的顾阿娇,就连以美貌闻名于京师的太孙妃夏问秋,登时就被她给比到了宫城外的御城河。

    “咳!”

    赵绵泽第一个反应过来,敛住神色。

    “小七,你来了?”

    他这话明显没有半分斥责之意,众人微微一惊。夏初七却是噙着笑,不看任何人,只拿目光逼视着他。

    “不知皇太孙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吩咐?”

    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了她谋害皇嗣,她却如此坦然?

    赵绵泽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眯,视线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一事,你还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牵开一抹带着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又不是卖假药的奸商,我应该知道么?”

    低低的“噗”声起,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赵绵泽尴尬地轻咳一声,端详她片刻,望向了堂内跪着的典药内使王小顺。

    “说,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厉的一呵护,王小顺一愣,顿时吓得六神无主,紧张地“嗵嗵”就地叩了两个响头,脑袋转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证。

    “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啊。不是你告诉孙师傅,说有皇太孙撑腰,绝不会出事的吗?如今怎会……呜,七小姐,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养……”

    夏初七乐了,轻摆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岁老娘,你爹又多大?还有生育这项功能吗?”

    又是一阵“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场的人发出的,王小顺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赶紧圆场,“小的太紧张了……是八十岁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七小姐……”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顺根本没法搭讪便败下阵来,又把予头转向了孙正业。

    “孙师傅,你救救我啊……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如今怎能不认,把一切推给我?”

    “我呸!”孙正业满脸怒意,啐了他一口,气不到一处来,“好你个无耻小儿,枉老朽当你是个人才,岂料你竟是这等血口喷人的泼才。老朽何时指使过你把山药换成天花粉?何时给过你七小姐的书信,何时让你去济仁堂找顾小姐了?”

    “孙师傅,不是你说七小姐叫你做的吗?”王小顺咬死就是这一句。

    孙正业气到极点,一阵吹胡子瞪眼睛,“你心肠竟如此歹毒,陷害了老朽不算,还想陷害七小姐?”

    “孙师傅,你不能这般抵赖啊,小的与太孙妃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会去害她肚子里的小世子?”王小顺跪在地下,声声哭泣,还一阵抹眼泪,“皇太孙饶命,太孙妃饶命……小的是无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错……”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赃!”孙正业恨声道,“老朽还想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这样说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争辩不休,赵绵泽蹙起了眉头,良久不语。顾阿娇先前一直跪在地上,没有敢抬头,可如今形势如此,为了保命,她不得不狠狠一叩头,面色苍白的辩解,“皇太孙,民女与七小姐和孙太医识得是不假,但并不认识这个王小顺,更是不晓得他怎会出现在济世堂的耳房里。那一间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时偶尔使用,平常都是空着的,请皇太孙明察秋毫,还民女公道……”

    赵绵泽轻轻“嗯”一声,眉头微微松开,又冷眼看向王小顺。

    “王小顺,你说孙正业给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书,手书在哪?拿来给本宫一观。”

    王小顺有些畏惧赵绵泽,缩了缩脖子,脑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裤裆里了。

    “回皇太孙,小的在济世堂时,已把手书交给了顾小姐……如何拿得出来?”

    “嗯,合情合理。”赵绵泽声音极轻,唇角却凉了不少,“那你深夜进入济世堂,除了顾小姐之外,就没有旁人看见?”

    “有,有一个。”王小顺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忙不迭地道,“济世堂有一个值夜的人,瘦高的个子,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说话有些结巴,是他为小的开的门儿,又去后院叫来的顾小姐。”

    赵绵泽眉梢轻扬,脸上看不出情绪,顿了顿,他看向了顾阿娇。

    “顾小姐,府上可有这样一个人?”

    顾阿娇下意识抬起头,正眼对上赵绵泽俊朗湿润的脸,原本吓得苍白的面色,竟是微微一红,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好不容易才组织起顺当的语言,“回皇太孙话,下巴上有黑痣的人,说话结巴……是有。他叫邓宏,是济世堂新来的伙计,今晚正是他在济世堂值夜。民女与爹爹是锦衣府来京投亲的,因舅妈不喜,不好住在舅舅家的宅子,一直住在济世堂的后院里,一来为了守药铺,二来爹爹也可以为深夜求医的人看诊,所以今晚是济世堂的……”

    她一开口话就没完,赵绵泽似有不耐,蹙了蹙眉。

    “与此事无关的,不必说。”

    轻“哦”一声,顾阿娇尴尬的住了嘴,只听他沉声吩咐。

    “焦玉,去,把邓宏给本宫找来。”

    京师城就那么大,焦玉一个人骑马出去,不多一会儿工夫,就把那个值夜的邓宏给拎了过来。

    他从未有入过皇宫,一看源林堂中的阵仗,登时吓得快要瘫了。

    跪在地上,他白着一张脸,抖抖嗦嗦的结巴着说了好久。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与王小顺的一致。他说,确实是王小顺先来济世堂敲门,然后他以为是夜诊,给开了门。听了原因,他请王小顺坐了,才去后院叫的顾阿娇出来。而那一封手书,他也亲自看见,确实是王小顺交给了顾阿娇。

    一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证词,大多时候,更能取信于人。

    源林堂里的所有人,都自觉心里有底了,几个侧妃更是鄙夷的窃窃私语起来。

    顾阿娇完全不明所以,看着邓宏就急眼了,“邓宏,你个混账东西,亏得我好心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你却信口雌黄来害我!”

    邓宏垂下头去,“顾,顾小姐……对,对不住……可小,小的,不敢撒谎啊……”

    大概顾阿娇长了这样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睁眼说瞎话,恩将仇报的人,在邓宏无辜又老实的指责里,她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儿,气得通红,脑袋一阵猛摇。

    “根本就没有的事。皇太孙殿下,民女真的没有,我与楚七有两年未见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还不闭嘴?”夏问秋先前就发现这个女人盯着赵绵泽的目光痴傻,如今见她在殿上撒泼抵赖,看了一眼赵绵泽情绪莫测的脸,又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悲悲切切地看向了夏初七,声音哽咽而痛苦。

    “七妹,证据确凿,你可有话说?”

    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唯独夏初七一个人风姿妖娆地站着。赵绵泽没有让她跪,她也没有跪,甚至连请安都没有。别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微笑,并不插言,也不打扰,比起旁人来,她更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丝毫不露怯意。不过,如今被夏问秋问到了,她还是转过头了去,静静地看着她。

    “太孙妃,妇人刚落了胎,脉涩血虚,宜静不宜动,你就不该坐在这里生气。若邪气入体,气浮攻心,到时轻者头昏目眩,呕吐咳痰,重者停经毙命……气死了,气得闭了经,多划不来?”

    事到临头,她还敢如此伶牙俐齿,夏问秋是真没有想到。

    微微一愕,她崩溃般低低饮泣着,手帕拭了拭眼睛,神色哀怨地怒视着她,凄苦的哭诉起来。

    “七妹,就算三姐往常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来找我便是。骂我、打我都可以……为何要狠心为难我的孩儿?想他已有四个月了,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爹娘,他也是要叫你一声姨的……大人有错,稚子何辜,你怎生,怎生下得去手啊?呜……”

    夏初七眉梢微微一动,仍是不动声色。

    “我劝你还是少哭一些罢,免得伤了眼睛,还伤身。”

    她不留情面的冷言冷语,加上出色的装扮,早就让一旁侍立的几个侧夫人心生怨对了,加之她们早有耳闻皇太孙宠她上天,如今见这般情形,不由得人不信传闻。谢氏面带冷笑,丁氏面有不悦,李氏更是旁敲侧击的讽刺。

    “太孙妃,你为人实在太过良善,你与别人讲姐妹情分,别人可未必要与你讲呢?你道人家为何不要侧夫人的名分?不是等着你孩儿落了胎,好做太孙妃么?”

    这完全就是一个火上浇油的人。

    不过她这挑唆似的一解释,夏初七的“作案动机”更明朗了。

    赵绵泽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不悦,正想要呵斥,可夏问秋哪里容他这般包庇?当着东宫辅臣和詹事官吏的面儿,她长长的抽泣几声,呜咽着半趴在案几上,似是终于支撑不住了,喊一声“我的孩儿啊”,便凄苦地晕厥了过去。

    “秋儿?”

    赵绵泽眉头一皱,伸手拥她过来,唤了两声,不见她回应,赶紧叫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林保绩过来。在“抢救”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夏问秋,直到她再一次悠悠转醒,又揪着他的衣襟,让他一定要替孩儿做主。他才幽幽一叹,换上一副脸色,看向眉目噙笑的夏初七。

    “小七,我只问你一句话。”

    看了一眼堂上的众人,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

    “皇太孙但问无妨。”

    赵绵泽揉着额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似是有些焦躁,但语气还算平静。

    “你可是因为恨我……故意为之?”

    四周一片静寂。

    这一句话,他问得属实太直接。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沉,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

    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情绪,只是陈述。赵绵泽目光沉沉,静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点了点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柔和了声音。

    “好,我相信你……”

    “绵泽!”夏问秋尖叫一声,截住他的话头,颤抖着苍白的唇,手指着夏初七,恨声不止,“你怎能这样轻信她?你想想,她没入东宫之前,我们的孩儿一直好好的,打从她入了东宫,又把孙正业弄入典药局,我腹痛一日盛过一日,这才出了这事。除了她,还会有谁?绵泽,你不要犯糊涂了,她分明就是恨我,恨你,恨我们当初……”

    赵绵泽“嗯”一声,目光一厉,她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总归一定是她,你不要被她骗了……”

    李氏一笑,低低补充了一句,“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夏问秋眉心一跳,冲李氏深深的看了一眼,虽不知她为何要帮自己,但仍是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绵泽,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莫要因为喜欢七妹,就一味的偏袒她。今日有这么多姐妹和大人在这里,你若是这样做,如何令人信服?”

    她这一激将,很有力度。

    赵绵泽虽然是储君,但还不是皇帝。

    即便他是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也不能不顾及旁人的看法。

    殿中之人纷纷点头称“是”,统一的矛头都指向了夏初七。

    甚至有人要求皇太孙一定要从重处罚,以昭德行。

    在蜜蜂一样的“嗡嗡”声里,孙正业的面色越来越发白,他拱手一拜,身子颤抖着,话锋直指夏问秋,“太孙妃,老朽行医一世,自问清白仁德,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你相信老朽,从未教唆过王小顺害你……”

    夏问秋眼中浮起恨意,冷冷一笑,“孙太医,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人证物证都有,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还在为了这个女人,咬死不认,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与你有何见不得人关系?你可知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责?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罢。”

    一连三个反问,尤其是“有何见不得人的关系”一句,更是暗讽不已,听得孙正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似是不忍受她污辱,他哀叹一声,突然一撩衣角,站了起来,怒视着她。

    “士可杀,不可辱,老朽一生行医求仁,半分不敢违逆祖师爷的医训医德,不成想,今日竟被逼至此……断断再无活路,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他转头便往墙上撞去。

    “孙太医,你这是做什么?!”

    夏初七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字字都带着笑,却极是阴冷。

    “大丈夫做事,岂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孙正业目光通红地回过头来,哑声道:“七小姐,老朽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朽一人受冤枉也罢了,现如今却让你受此连累,实在无脸去见……”

    看到夏初七目光一凉,他活生生把“十九爷”给咽了下去,改口道,“无脸去见……我孙家的列祖列宗了。”

    “孙太医无须着急。”夏初七轻轻一笑,“且听皇太孙怎样说罢。虽有证人证言,可这哪一项是经得起推敲的。”撩了赵绵泽一眼,她眉目生花,又是莞尔一笑,“皇太孙材高知深,自会明辨是非。”

    赵绵泽一直看着夏初七,她笑,她抿唇,她皱眉,她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淡然了,淡然得他有些懊恼。他不想承认,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希望她承认是因为嫉妒,因为不平,所以故意换了秋儿的药材。可她说她没有,她根本就不屑嫉妒,甚至还“好心”地帮秋儿引产,就像医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就无关痛痒。

    久久,他轻吁了一口气,环视众人,语气沉沉。

    “来人,把王小顺和邓宏押入刑部大牢再审。今日夜深了,诸位都回去歇了吧,其他事,明日再说。”

    “殿下……”詹事府的一个老臣惊声低唤。

    “绵泽,你怎能包庇至此?”夏问秋语气哽咽,目光满是不信,痛苦决然,“她害死的,可是我们的孩儿啊!”

    赵绵泽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微微浅笑的夏初七。

    “我相信她。”

    一句话,堂上抽气声四起。

    “绵泽……呜……”

    “皇太孙,不可如此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夏初七听在耳里,也是略略一惊。她微微眯良平视过去,一不小心便撞入赵绵泽黑不见底的眸子。原想一探究竟,他却慢慢地滑了开去,一语定了乾坤。

    “本宫此言,并非要包庇谁……只是,你等不知,夏楚她本就不屑做我妻室,我便是求她,她也是不愿,何来心生嫉妒谋害皇嗣一说?她根本犯不着如此。因为,只需她一句话,我便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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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大爽点和转折还没有写到……看来得明天了。

    摸着下巴说,这是一个多诺米骨牌,一倒皆倒……

第184章 休书与内幕!

    赵绵泽这句话,说得太狠。

    不仅肯定了夏初七没有谋害皇嗣的动机,更是间接否定了夏问秋在他心里的地位,根本就不如夏初七。

    一句话不轻不重,堂中却安静了许久。

    谁都看得出来,皇太孙实在是爱极了夏七小姐,为了给她脱罪,不惜贬损自身,做出谦卑之言,甚至置皇室的威仪于不顾。这份情意,重了。

    夏问秋微张着嘴,一眨不眨的望着赵绵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阵“嗡嗡”声里,心底仿佛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那洞口有“嗖嗖”的冷风灌入,风声里,在一遍遍重复赵绵泽那一句“因为,只需她一句话,我便肯了。”

    每多一个字,就扯得更痛一分。

    原来她孜孜以求的,是夏楚不屑一顾的。

    他何其狠心?把她的脸面撕碎了踩在地下。

    以前的他,待她是那样的好。但凡她喜欢的、她要的,他都会千方百计地为她弄来,倾心尽力地达成她的愿望。在夏楚没有回来的两年前,她的人生安逸闲适,并无半丝风雨。而她,也是众人眼里贤淑温良的好女人。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夏楚这个女人的出现,不仅生生搅乱了她的生活,还刀子一般捅破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美好。

    “绵泽……”

    她不知怎样喊出来的,抚着小腹,身子情不自禁发抖。

    赵绵泽轻轻“嗯”一声,看着她失神的眼睛,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面孔,略有一丝歉意。

    “秋儿,你身子不好,不便久坐,我这便送你回去歇了。”他起身走向夏问秋,轻轻扶住了她。这个行为也意味着,今日的事情就此了结,他不想再听任何谏劝。

    几名侍卫冲了上来,拉拽王小顺和邓宏。

    被那一阵吆喝和哭喊声惊醒,夏问秋回过神来。

    不行!不能就这般算了。

    她一把拽住赵绵泽的手,声音喑哑而尖锐。

    “绵泽,她害了我们的孩儿,不能放过她。”

    “秋儿,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要闹了。”

    “我在闹吗?”夏问秋眉心蹙紧,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来,颤声不止,“绵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便如此偏袒她。想来往后,东宫也没我的地位了。晚了,不如早了。我只有一句话:从今日起,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选一个。”

    她被赵绵泽的话当场打了脸,此时的绝决,不似伪装,像是郁结到了极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可原以为赵绵泽会宽慰她几句,但他却像是倦极累极,搓揉一下额头,轻叹了一口气,哄劝她。

    “天都快亮了,回去我再与你说。”

    “回去再说?”夏问秋如何肯依?抬起头来,她清楚地看见赵绵泽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关切,索性把心一横,悲悲切切的苦笑一声。

    “绵泽,我累了,不想再争了,你心里全是她,我也与她争不起。你既然这样喜欢她,我就不做你们的绊脚石的。今日你当着众位大人和姐妹的面,休了我罢。太孙妃的位置……我让与她。”

    她哀婉的样子,仿若一只受伤的鸟兽,狼狈、苍白、憔悴、极是招人怜惜。可赵绵泽眯了眯眼,似是没有丝毫意外,温雅的目光一闪,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无奈。

    “秋儿,我很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绵泽,分明是你不念我们夫妻多年的情意,逼我如斯。你不是说只需她一句话,你便肯么?她不愿说那句话,我这是在成全你们。”

    “秋儿……”赵绵泽语气已有不耐,“你当真要闹下去?”

    夏问秋抬起下巴,恨不得把先前丢掉的面子,都通通拿回来,一字一句,连珠炮一般硬生生地逼向赵绵泽。

    “我不想闹,但你若不能为我们的孩儿报仇,便给我体书一封。要我,还是要她,今日你必须做一个决断。”

    “太、孙、妃!”赵绵泽眸子赤红,这三个字已有咬牙切齿之意。他神色疲累地看着夏问秋因怒意而扭曲的面孔,竟是再找不到当初那一个娇羞温良的女子模样。

    一颗心累到极点,在一阵沉默之后,他眉间堆起了一团冷凝,“好。你既是如此难受,不如先回魏国公府去冷静一段日子,顺便养好身子。”

    他未说同意“休书一封”,可也没有直接拒绝。

    这冷漠,很是伤人。

    夏问秋心里倏地一凉,有些后悔先前的冲动。

    “绵泽,我是说……”

    “不必说了。”赵绵泽摆了摆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也放开了一直扶住她的手,撩了撩袍角又坐回先前的椅子上。没有看她,只是沉声吩咐。

    “焦玉,备好马车,送太孙妃回魏国公府。”

    焦玉略有迟疑,“殿下,现在吗?”

    赵绵泽点点头,“对,现在。”

    从大晏开国至今,还没有哪个皇子皇孙当场休妻的。更不要说是在刚刚落了胎的情况下把人送回娘家。这不仅是打了夏问秋的脸,那也是在打魏国公府的脸。这样的结果,让殿中众人吃了一惊,更是觉得皇太孙宠极了夏七小姐。

    可夏初七自己却不这么想。

    在她看来,夏问秋还是恃宠生娇习惯了,太不懂得在特定的时候,必须要维护一个男人的脸面。尤其是像赵绵泽这样的男人,他们手握乾坤,又岂肯被人逼迫至此?更何况,每一次都是他在妥协,久而久之,人都累了,女人总闹,男人又哪里受得了?

    想逼人,却逼到了自己。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自找的。

    好整以暇的瞧着,她只当看戏,唇角略带戏谑。

    焦玉见夏问秋怔怔发呆,头痛了,“太孙妃,请罢?”

    夏问秋不理会他,目光里噙着泪珠子,只拿眼风瞄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轻易就放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绵泽,你好狠。”

    “……”赵绵泽喉结一滑,并未说话。

    夏问秋低下头去,脑子有一瞬的恍惚。

    “我不走,除非你写休书。拿了休书,我才好走人。”

    赵绵泽目光扫过她的脸孔,沉默了片刻,声音淡淡的回荡在殿中,却尖锐的穿透了殿中沉寂许久的空茫。

    “何承安,笔墨伺候!”

    “赵绵泽!”夏问秋一怔,冲口喊出,只觉腹中生痛,不由蹲下身来,“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这一次她不是拿腔捏调的抽泣哀怨,而是真正的失声恸动,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虽说不太好看,可发自内心的哀伤,到底还是让赵绵泽有些动容。

    他微微皱起眉头,走过去扶起她,语气说不出是失望、难过,还是无奈。

    “先回去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派人接你。”

    说罢他轻轻收回手来,不看她,也没有看夏初七,摆袖便要离去。

    “你这翅膀真是长硬了!”

    一道伴着咳嗽的苍老声音,从源林堂门口传了进来。略略沙哑,却中气十足,极有威严,只两个字一入耳,堂上原本静默的一干人等,只需一瞬,便纷纷跪倒在地上,嘴里山呼。

    “陛下万安。”

    赵绵泽亦是一愣,赶紧跪在地上。

    “孙儿参见皇爷爷……”

    冷着脸重重一声“哼”,洪泰帝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冷冽肃然的光芒,他步子极慢,由崔英达扶着,没有看夏初七,也没有理会上前扶他的赵绵泽,甩开他的胳膊,径直坐到了殿中主位上。紧随其后入殿的,还有先前被禁卫军押解离开的王小顺和邓宏。

    看来事情要起变化了。

    人人严肃着脸,静静而立。

    殿中空间极大,似有一股冷风掠过。

    洪泰帝重重咳嗽了几声,看着立在跟前的赵绵泽,眸底冷肃不已。

    “朕今夜前来,却是看了一出好戏。没想到,堂堂的大晏储君,竟为了一个妇人,做出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来。皇太孙,你究竟置朕的脸面于何地?置我赵家列祖列宗的颜面于何地?”

    “皇爷爷,事情并非如此。”赵绵泽略略颔首。

    “还想为她开脱?”洪泰帝重重一叹,眸底森然,“大半夜挠得阖宫不宁,朕还以为你要办出一个多么天公地道的案子来。绵泽,你太让朕失望,处事如此不公允,如何服众?”

    赵绵泽面色微变,一撩身上杏黄色长袍,生生跪在地上,“皇爷爷息怒,孙儿并非徇私,属实是事出有因,与夏楚无干。”

    “与她无干?!”洪泰帝见他如此不争气,声音更为冷厉,“我看你还未登大宝,就开始耽于美色,昏聩人前了,比朕这个老糊涂还要糊涂。”

    怒气冲冲的指着赵绵泽,他训斥几句,扫了一眼殿内跪着的一地人,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又欣慰地看向虚弱不堪的夏问秋。

    “幸亏太孙妃差人请了朕过来。不然,还不知你这孽障要干出多少丢人现眼的事!绵泽,夫妻要互敬互爱,回头你好好安抚太孙妃,莫要再让她受了委屈。”

    洪泰帝看似无心的一句话,简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生生逼沉了赵绵泽的心脏。他身子僵硬着,冷冷瞥头看了一眼夏问秋,那目光里的凉意,骇得她泪痕斑斑的面孔“唰”的一白。

    “绵泽,我……”

    她从未见过赵绵泽这样的眼神看她,即便先前他要写“休书”的时候也没有。而如今,他像是恨不得生生撕碎了她,那目光,如万箭穿心而过,痛得她死死攥紧衣袖,可怜巴巴的低下了头。

    她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或者说,她并不懂得,对于一个像赵绵泽这样骄傲的男人来说,被自己的女人设计了,在关键时候,找了一个全天下唯一能压住他的人来,再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到底有多难堪,有多悲哀。她更不会知道,正是她一次一次任性的过激做法,把赵绵泽从身边越推越远。

    赵绵泽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皇爷爷,夏楚这几日都在楚茨殿里,并未外出,殿中的人,也与旁人没有往来。孙正业更是从前跟着十九叔的老臣,品行端正,万万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倒是这王小顺,这邓宏,证言配合得天衣无缝,反倒让人生疑。”

    停顿一下,他目光瞄向了夏初七裙摆的一角,声音略略一沉,“若是夏楚有心要害我的孩儿,直接让孙正业换药便成。依王小顺的资历,孙正业要在药材上面动手脚,他根本看不出来。这样简单的事,他何苦还让旁人来做?岂不是增加危险?孙正业不傻,夏楚更不傻。皇爷爷,这事疑点太多,经不起推敲。分明就是有心人的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害了我的孩儿,又能除去夏楚。故此,孙儿以为此事应当再审,将那二人押入刑部大牢,严加拷打,定能招出……”

    “住嘴!”

    赵绵泽的一番推论合情合理,可洪泰帝越听老脸越是挂不住,分明不想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啪”一声重重击在桌案上,咳嗽得老脸通红,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厉声反问。

    “皇太孙,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为害你亲生骨肉的凶手开脱,就你这样的洞察力,让朕如何相信你能执天下之牛耳,能主政一国,能为民谋利,能绵延我大晏国祚?”

    这一席话很重。

    只要赵绵泽不傻,就能听出来他话里暗藏的机锋。

    堂上的众人也是心脏收紧,听得惊恐万状。

    老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皇太孙若是再为了一个妇人与他争执下去,说不定头上那一顶“储君”的帽子都要戴不牢了。

    没有人说话,殿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人人恭顺垂头,良久无人说话。

    夏初七却连面色都未变,一直冷漠以对。

    “绵泽……”

    夏问秋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见过洪泰帝这样怒斥赵绵泽。为免赵绵泽再与他当庭对抗,她顾不得小腹抽搐的疼痛,扶着椅背走过去,双膝跪在赵绵泽的身边,抱着他泣哭不止。

    “你少说两句,既然陛下来了,就让陛下处置可好?”声音放小,她低低饮泣,“先前我的话重了,我不想回娘家……我要陪着你,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要生秋儿的气了,好不好?”

    赵绵泽目光凉了凉,没有动弹。

    沉默了许久,他没有再出声。

    见他还算懂得权衡利弊,洪泰帝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咳嗽两声,视线终于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

    “此等善妒歹毒的刁女,不配给朕的孙儿为妇。来人啦,把她……”

    说到此处,他脑子里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来,那声音说“父皇,儿臣非她不可,别无他妇。现将兵符呈上,请允我领了她北上就藩。”

    心里一阵抽痛,他眉头狠狠一蹙,看着夏初七冷然带笑的面色,竟然迟疑了。

    “夏氏,你可认罪?”

    夏初七挽唇一笑,“无罪可认。”

    洪泰帝脸色难看了,“你只要认罪,朕便饶你一命。”

    “认了罪,还有什么命?那不成活天冤枉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皇帝——这个大晏朝最有权势的老人,这个赵十九小时候爱极,后来怨极,却又不得不为了他的一声褒赞,一次一次远离亲娘、远离故土,用他的血肉之躯去抵御尖刀的亲爹。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认罪,没门。”

    她一字字说得极为畅快,看着洪泰帝还带着笑。

    洪泰帝也看着她,手心生出了一层细汗。

    这是他几十年的人生,从未而过的犹豫。

    那一日在晋王府的邀月亭,老十九交给他兵符时,说他并无染指江山的念头,他愿以一“孝”,远走北平,戍卫大晏北方疆域。愿用一生戎马报国,换她一人。

    那一日在乾清宫的暖阁,老十九与他下棋赌她的生死,那个不孝的老三领了禁军前来逼宫。老十九告诉他说,老三谋的是他的江山,而他谋的只是一个女人。

    久久,他闭了闭湿热的眼睛。

    再睁开时,他目光挪了开去,巧妙的掩藏了眸底的伤痛。他是一个帝王,他要安邦定国,就容不得一己之私,留下这等祸害。

    “拖下去,杖毙!”

    他声音嘶哑不堪,情绪似是不好。但帝王金口玉言,命令一出,此事便即成定局。随着众人愕然的抽气声儿,门口早就准备好的大内侍卫立马冲了过来,想要拖夏初七出去。

    “慢着!”

    沉默了许久的赵绵泽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来,双臂一伸,拦在了夏初七的面前,回头看向洪泰帝。

    “皇爷爷,你怎能如此武断?”

    洪泰帝目光一凛。

    儿子如此,孙子也如此,不是乱国祸水又是什么?喉咙一股痰气涌上,他重重一咳,摆了摆手。

    “朕意已决!拉下去。”

    “是!”侍卫立马应声,却没有人敢去拉赵绵泽。

    “皇爷爷……”赵绵泽挡在夏初七的身前,声音一哑,双目赤红一片,“别逼我恨你!”

    “恨朕?”洪泰帝差一点气死,声音却是缓和了,“绵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是为了你好。”

    赵绵泽怒极反笑,“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仅枉为男人,更不配做国之储君。这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好哇!你个孽障!朕今日就成全你……”

    眼看祖孙俩争辩至此,夏初七知道戏剧高潮到了,为了避免赵绵泽为了这件事,真的惹恼了皇帝,失了储君之位,从而破坏她的复仇大计,她轻轻一笑,抬手阻止了他。

    “皇太孙不必为我求情!皇帝要人死,哪个敢不死?哪怕是旁人诚心冤枉,故意构陷,蓄意谋害,我也不得不去死。”

    她冷冷的抬起头,难得认真地看着赵绵泽。他的眼睛一片赤红,是她认识他到如今,从未见过的怒意,半点不复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温雅样子。微微弯了弯唇,不知是为了夏楚的一片痴情,还是为了他刚才的出口维护,她放柔了语气。

    “你与我,总归是……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小七……”

    赵绵泽心里大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又目光森然地看向洪泰帝。

    “皇爷爷,你当真不饶?”

    “他毒害皇嗣,朕如何能饶?”

    “好好好,你们都这般逼我,那你连我一起杖毙好了。我即窝囊至此,活着还有何意义?”

    “绵泽……你疯了?”夏问秋失声痛哭。

    “反了你了!敢如此要挟朕?”洪泰帝一拍桌子,气得浑身直发颤。赵绵泽却是一笑,定定望着他,噙着笑的眸光里全是森冷的寒气。

    “皇爷爷,你向来不是如此武断之人,孙儿实在不知,这一次,你为何单凭两个小人的片面之词,就执意要对夏楚赶尽杀绝?你不要忘了,她是有免死铁券的,她爹当年用铁券保她性命,如今铁券竟是不管用了吗?还是你要出尔反尔?”

    “放肆!”

    洪泰帝烧红了眼睛,气到了极点。

    “你不要以为朕不敢办了你。”

    “你是皇帝,随你意好了。”

    眸底一暗,夏初七按住赵绵泽的手,轻松一笑。

    “皇太孙不必再说了!死有何惧?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陛下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去了阎王殿也是清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得紧,太孙妃落胎不是第一次了,这回说是我所为,那上一回,再上一回又是谁人所为?”

    停顿到这里,她意有所指的扬了扬眉梢,看着急火攻心一声猛烈咳嗽的洪泰帝,坏心眼的觉得解了气,更是讽刺地笑。

    “但是,陛下一定要把这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我不也不好不接。总不能为了我,断送了您的前程。”

    “小七……”

    看赵绵泽似有领悟,夏初七闭了闭眼,屏除杂念,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不必再说了,你我就此别过,只盼来生……”不要让老子再遇到你。

    “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洪泰帝害怕夏初七搅乱了赵绵泽的心,冷冰冰怒斥一声。

    几名侍卫应了是,硬着头皮上前拉她。可赵绵泽不仅不让开,反倒扬起手来,扇了其中一人一个耳光,接着便把另外一个人推了开去,一把抓紧夏初七的胳膊,恨声道。

    “谁敢上来?”

    洪泰帝瞪大了双眼,“你……”

    这个孙儿他是看着长大的,寄出了厚望。这些年来,他全心栽培,他也从未让他失望。二十多年了,不论人前人后,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这般疯狂,如今这一副护犊子似的拼命劲儿,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胶着之时,孙正业突然尖声一叫。

    “陛下,陛下!不对,不对啊,这药渣里的东西不是天花粉,分明就是山药啊……是山药啊……真的是山药啊……”

    孙正业狂喜的声音一出,堂内众人都变了脸。

    夏初七唇角弱有似无的一勾,深深看了老孙头一眼,丝毫不意外地站于原地,默不作声。而赵绵泽惊愕一瞬,目光一亮,急急道:“孙太医,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孙正业颤抖着双手,喜极而泣,双膝跪于地上,“陛下,幸而老臣多辨了一辨,若不然,这不白之冤,只能带入坟墓了。”

    “你没有看错?”洪泰帝脸色也变了。

    “陛下,老臣愿意用孙家列祖列宗和全家十八口人的性命起誓,太孙妃煎熬的药渣里面,是真正的山药,没有一片是天花粉。”

    洪泰帝目光微变,不着痕迹扫了林保绩一眼,却还算沉得住气,“你怎么说?”

    林保绩心脏惊厥,额头溢出汗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老孙,你不要为了脱罪,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夫明明看得仔细。”

    孙正业重重一哼,看他的目光也冷厉起来,“林太医贵为太医院的院判,职务比下官高,受陛下的恩宠比下官多,医术自然也比下官高明。劳驾林太医再仔细辨别一下,这到底是山药,还是天花粉。若是你不能,可把太医院同仁找来,一看究竟。”

    见他如此肯定,林保绩心里有些发虚。但仍是不太敢相信。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将药渣里熬过的药材翻了翻,拎起其中一片来,蹙起了眉头看了看,又放入了口中。

    只一嚼,他顿时脸色大变。

    “这……”

    夏初七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心志大舒,缓缓一笑,“山药与天花粉极为相似,在未熬制之前,山药色洁白,粉性强,以手捻之,有滑腻感。天花粉类白色,边缘有淡黄色小孔,二者很好辨别。可是在武火熬制之后,加上其他药材的渗透,形状差别便小了,只有细细嚼之,方能判断。山药味微酸,天花粉味微苦。山药嚼之发黏,天花粉发硬……还是极容易辨别的。林太医,您是太医院的院判,想来不会认错。你敢不敢像孙太医那样,用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列祖列宗来发誓,说它就是天花粉?”

    林保绩一脸灰败,口中讷讷不知所言。

    “这……这个是……确实是山药。”

    这种一辨就出结果的东西,他不敢撒谎。

    洪泰帝目光一凛,怒极反笑。

    “林保绩!这你也会弄错,朕怎敢用你?”

    看着老皇帝冷森森的脸,林保绩的面色霎时没了血色。

    原本这是一个设计好的环节,他早知夏问秋安胎药里的是天花粉,一直都是天花粉。所以,拿过药渣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是真正的山药。而山药与天花粉熬制之后,形状确实太过相似。他一时大意,没有想到竟反遭了算计……

    如此一来,殿内的风向,立马逆转。

    一众东宫辅臣们唉声叹气着,为林太医的晚节不保。

    很明显,既然山药还是那个山药,夏楚谋害皇嗣之罪就不攻自破。而且,那什么王小顺的证言,书信,邓宏的证词,不仅一眼望得到假,也很容易令人想明白,分明就是嫁祸,或者正如皇太孙所说,这是有人的一石二鸟。

    “天不误我,总算还了老朽一个清白。陛下,您一定要惩处居心歹毒的奸人,还大晏一个朗朗乾坤,还老朽与七小姐一个公道啊……”

    孙正业欢喜不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叩头。

    夏问秋呆呆的软在椅上,一动不动。

    林保绩呆愣着像个木雕,也是一言不发。

    赵绵泽恢复了一贯的温雅表情,神态舒缓。

    看热闹的众人,则是窃窃私语,各抒己见。

    夏初七却是昂首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孙。

    她从来没有想过,老孙演技会这么好。

    如此,便放心了,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松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耳边儿传来赵绵泽低低的安慰声,她侧头看去,见他眉间眸底满是笑意,不由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夏问秋似是气恨到了极点,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请了老皇帝来,得罪了赵绵泽。若是能把夏初七杖毙了,倒也值得,但眼看她就要惨死杖下,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实在不服气。

    “怎会这样?明明林太医说是天花粉,怎会又不是了?夏楚,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不是天花粉,太孙妃很失望?”夏初七笑着呛她一句,余光瞄见赵绵泽在注视夏问秋时,目光里显露无疑的阴霾,微微一笑,不理会她的愤怒,再一次冷然看向林保绩。

    “林太医,您在把药片呈于皇太孙殿下之前,如若不是分辩明白了,怎敢轻易下判断,说它就是导致太孙妃落胎的元凶?这事可真是稀奇了。”

    “七小姐,对不住,是,是老夫看错了。”

    “看错?一句看错就想了事?省省吧!当着陛下和皇太孙的面儿,你不如实说了吧,到底受了谁人指示,谋杀太孙妃未出生的孩儿,还来构陷于我?”说到此,看了一眼林保绩灰败的表情,她声音一厉,“还有,太孙妃以前有了喜,好像也是你在看顾吧?几个胎儿都是这般,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与你有关了。”

    她抛砖引玉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可对于林保绩来说,每一个字,都是最锋利的钢针,刺得他体无完肤。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他潮红的面色又泛了白,软跪在了地上,答不上旁的话来,只一遍遍重复只是他看错了。

    赵绵泽冷冷一哼,看向殿中跪伏的人,“王小顺,邓宏,你们两个,谁先招来?到底受谁指使。”

    那两个吓得直抖,可谁也没有说话。

    殿中安静得只有洪泰帝或轻或重的咳嗽声。

    赵绵泽目光一暗,笑了。

    “无人肯说?难道真要动大刑?”

    “皇,皇太孙。”王小顺肩膀不停的颤抖着,一张瘦脸没有半分血色,似是想不通个中关键,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明明给的就是天花粉……怎会变成了山药?”

    话音刚落,心窝上便受了重重一踹,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眸底寒光迸出的赵绵泽。

    “还算你大胆,敢承认。说,到底何人指使?”

    王小顺吃痛悲呼,已然乱了分寸,可一双眼睛胡乱地瞄着,他却不敢说话。在脸上又挨了一脚之后,他无力地软在地上,呜咽一般说出了真相。

    “皇太孙饶命!小的交代,通通都交代。是,是林院判指使小人的。”

    林保绩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王小顺,你个鼠辈,竟胡乱咬人?”

    王小顺吓得脖子一缩,趴下身来,重重地在地上叩着头。给赵绵泽叩了,又给老皇帝叩,就差尿裤子了。

    “陛下饶命,皇太孙饶命,小的没有说谎,一切都是林太医交代小人做的,邓宏他也是林太医安排的人,邓宏原是应天府养济院的药徒,殿下是可以去查的。还有,林太医用天花粉谋害太孙妃的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

    垂死挣扎一般,他为了留得一命,尽数倾吐而去,“两年前那一次,也是林太医差小人做的。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情。那个时候,小的便猜测,恐怕太孙妃先前的两回落胎……也与林太医有关。”

    “你个黄口小儿,还敢血口喷人?”林保绩也在垂死挣扎。

    “小的没有胡说,为免典药局查到,给太孙妃的天花粉,每一次都是林太医从宫外带来的。每做一次,他会给小的一两银子酬谢……”

    “一两银子?”赵绵泽怒得笑了出来,“为了一两银子,你竟敢害本宫的孩儿……真是胆大包天。”

    “皇太孙饶命!陛下饶命!”

    竹筒倒豆子,王小顺又交代了许久。

    “你可知是谁让他这样做的?”

    王小顺狠狠摇头,脸色青白,“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只是想讨了林院判的好,能派个好差事,或有升职的机会。如今太医院里,都是林太医一人独断,医官的升迁任免都得经他的手。说来小的也并非完全为钱,属实是得罪不起他,他是天子近臣,陛下极为看重……”

    “放肆!”崔英达突地接口,尖声细气的怒斥道,“你好好与皇太孙交代事情,怎的把陛下说上?陛下宅心仁厚,待哪一个臣子又不好?”

    “是是是,小的错了。”

    王小顺大概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惶惶然住了口。赵绵泽瞄他一眼,目光沉了沉,却不再开口,甚至也不再多问一句。

    一时间,局面有些僵持。

    洪泰帝先前咳喘了一阵儿,这会子像是缓过劲儿了,突然插了话。

    “你指证林太医,可有证人证物?”

    王小顺苦着脸,“陛下,小的没有证人证物,如此隐秘的杀头之事,岂能让第三个人晓得?”说到此,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瞪大了些许。

    “对对对,小的想起来了,有一次林太医给小的天花粉时,大概比较匆忙,药包未拆,小的看见上面有惠仁药局的字。”

    有了线索,查找起来就快了。

    这一个夜晚,无人能够入睡。侍卫出去拿人了,剩下来的人静静的等待着。这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鲤鱼斑白,御膳房里端了银耳羹汤来。

    一碗银耳羹入腹,去拿人的焦玉回来了。

    经惠仁药堂的伙计指证,确有林府的管家到堂上抓过好几次天花粉,今年有,前两年年也有。

    “你为何知道是林府的管家?”

    那伙计第一回见到天子和皇太孙,牙齿吓得直敲敲,哪里敢不交代详细?据他说,因林保绩是太医院的院判,在老百姓眼中那是高官,颇有体面,所以就连他府上的管家行事也极为高调,拣药时,每次都是派一个仆役进来,但管家的马车却停在外头,他们心里都明白是林府的,还私下讨论过,为何林院判不在宫中的御药局里抓药,偏生跑到民间来凑热闹。

    这事儿,人人都知,他有许多证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大雁飞过了,总会留下痕迹,如此顺藤摸瓜的一番查究,不仅王小顺和邓宏交代了,就连林府的管家也交代了,纷纷指向林保绩。如此一来,林保绩用天花粉毒害皇太子子嗣的事情,自然确认无误。

    源林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夏初七看着热闹,唇角一直挂着浅笑。

    就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一样。

    好一会儿,洪泰帝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

    “林保绩,朕待你不薄,皇太孙待你也不薄,你执掌太医院,本该兢兢业业调方弄药,以仁术报皇恩,为何要谋害皇嗣?”

    林保绩灰败着脸,恭顺的撩袍跪下,额头布满冷汗,看向洪泰帝的目光,隐隐藏了一抹恳求。

    “陛下,臣……罪该万死。有负皇恩,请陛下责罚。”

    “哼,你本就该死!”洪泰帝突然着恼,端起手边的银耳羹碗狠狠砸了过去,冷森森的怒斥。

    “说!何人指使你的?”

    那碗正好砸在林保绩的肩膀上,他吃痛一声,对上洪泰帝冷厉的眼,心脏登时揪在了一处。他知道,不该说的话,永远也不能说。若不然,死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他的全家,或者说他全族。这全下任何人都可以得罪,唯独得罪不起皇帝。

    他只有顺着皇帝才有活路。

    把牙狠狠一咬,他瞄一眼夏初七。

    “臣不欺瞒陛下,臣曾与夏七小姐的父亲夏廷赣有过命的交情,他待我不薄,臣一直愧对于他……”

    洪泰帝目光一松,缓和了声音。

    “此事朕也知晓,可与你谋害皇嗣有何干系?”

    林保绩气息缓了缓,又是一个叩首,“回陛下,夏七小姐打小便爱慕皇太孙,这事你是晓得的,可皇太孙却弃七小姐取了三小姐,害得七小姐独自一人流落他乡。而三小姐鸠占鹊巢……臣心里有怨怼,这才做出这罪大恶极的事来……”

    “林太医!”夏初七冷笑着打断他,“容我提醒你一句,太孙妃前三个孩儿落胎时,我并不在京师,千万不要告诉陛下,是我指使你的,把脏水泼给我,陛下是那么容易哄的吗?”

    “是,七小姐说得是。”

    林保绩一副保护她的样子,诚恳地望向洪泰帝。

    “陛下,七小姐确实从未指使过老臣,是老臣自己为她抱不平……一直怀恨在心,前三次如此,这一次也是如此……太孙妃若是生下世子,七小姐入了东宫还如何立足?陛下,都是老臣一人之罪。”

    好一出“妙手回春”,玩得真好。

    夏初七两年前在东宫时,就怀疑夏问秋的数次滑胎是洪泰帝所为。这一次,她让孙正业搞到了夏问秋的脉案和医案,第一反应,便怀疑上了天花粉。

    王小顺的示好来得太过突然,老孙跟随晋王多年,怎会那般不通人情世故?与夏初七一说,两个人一合计,索性将计就计,孙正业假装与王小顺交好,一来证实了天花粉的存在。二来也让她产生了戒心,有人想要将事情栽赃给她。

    所以,他们事先早早换了药。不过,在林保绩和王小顺等人指证她时,她虽未意外,但原本就该往他们计划好的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不曾想,事情出了偏差。她没有想到,赵绵泽会那样毫无原则的护着她,更是没有想到,老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青白不分便要置她于死地。

    在那一瞬,她便明白了。

    除了夏问秋之外,这个重量级的人也在算计她。

    既然大boss来了,她自然要顺着杆往上爬。

    她冷眼看着赵绵泽与洪泰帝为了她翻脸,也看赵绵泽与夏问秋为了她翻脸,她故意把引起夏问秋滑胎的“幕后之人”指向老皇帝,让他祖孙二人生出嫌隙。

    一步一步都走得极稳,极为顺利。

    可她的胜在出其不意,却没有想到,林保绩竟然会与夏梦的亲爹夏廷赣私交颇深。而这一个,估计才是洪泰帝留的后招儿。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怎么都跑不了她。

    果然是步步好棋……真不愧是赵十九的亲老子。

    只可惜,抓人漏洞,她也不逊色。

    一个一个的环节过来,前面不过都是铺垫。要想赢,就得先输。只有她先输,才能让人放松警惕。第一个回合,是林保绩的固定思维,让她赢了一个漂亮仗。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她唇角一扬,“林太医这太医院首席真不简单,指鹿为马的本事,今日也让小女子大开了眼界。一口一个与我无关,却字字句句都指向我。你当众人都是傻子吗?若你真心维护我,先前陛下要杖毙我时,怎不出声?若你真心维护我?又怎会扯出我父亲来,令人生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到底,你穿上一层皮,本质还是没有变——最终目的,还是陷害我。”

    有的时候,大众的观点,其实都有一个“从众”之心,很容易受别人的思维牵引。原本林保绩那一席话,就已经让人产生了暧昧的联想,可如今夏初七这么一掰回,就都觉得她说得在理,纷纷点头称是。

    夏初七扫了一圈殿上窃窃的一干人,又上前两步,欠身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看着洪泰帝。

    “陛下勤勉为政,恩泽天下,目光自是不像我这妇人一般短浅。今日之事,想必陛下看得很明白。先前尚无确凿就要将我定罪,乱棍打死。如今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洪泰帝目光很凉。他为君这些年,还从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公然找他要公道。眸底的阴霾浓浓升起,他不太健康的蜡黄面色,更像是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冷。

    “好,朕就给你公道。来人,把林保绩投入大牢,好好审,仔细审,务必给朕审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还有你,夏氏……”停顿一下,他接着道:“即有嫌疑,一并投入大牢,待案件审结,再论处置。”

    夏初七轻轻一笑,“陛下这样做,很容易让人生疑……”她并不说完,只是若有所指翘了翘唇,瞥了一眼赵绵泽微蹙的眉头,笑得极是灿烂。

    “你懂的。”

    这三个字隐晦的字眼儿,往往比说明白更加可怕。洪泰帝脸色一黑,神色更加难看。

    “不必激将,你若清白,怕什么审讯?”

    一语即出,他不再逗留,狠狠一甩袖。

    “崔英达,朕乏了,摆驾回宫。”

    投入大牢候审,比杖毙好了许多,至少有回旋的余地,赵绵泽心知此时不且强出头,拳头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堂中的其他人虽都觉这样决断有些牵强,却仍然选择沉默,顺着皇帝的意思,无人出来为她说情。

    夏初七不是没有进过大牢。

    她进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巧的是,那一次也是洪泰帝下的命令。

    苍凉的大牢,枯败的油灯,斑驳的木栅,甬道里幽冷的阴风,破碎的呜咽,绝望的呐喊,一场浓烟滚滚的漫天大火,如同一张张照片儿,在她的脑子里一点点聚集,终于汇成了一副天牢的画卷。

    上一回是因了赵十九,她忍。

    这一回……她怎肯再让他如愿?!

    她目光幽冷地瞄向了夏问秋突然得意的面孔,一点一点转开,若有似无的滑向她身边的一个人影。

    那人原本一直立在夏问秋身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如今对上她的视线,交汇一瞬,得了暗示,突然就冲了出来,“噗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地上,拦出了洪泰帝的去路。

    “陛下!奴婢有急事禀报……”

    “弄琴!你疯了?”夏问秋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有一些摸不着头脑,但弄琴知晓她太多事,她条件反射的一慌,脸都白了,“你在做甚?还不回来,不要挡住陛下去路,你不要命了?”

    弄琴却不理她,仍是固执的跪于地上。

    “陛下,奴婢有人命关天的大事禀告。”

    洪泰帝看着她,眉梢微微一跳。

    “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说。”

    夏初七心里冷笑,果然老头子是等不及了,今日要是她被关入了大牢,估计不等明儿的太阳升起,她与小十九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

    看见老皇帝不高兴,弄琴脊背凉了凉。

    但决定走出这一步,她回头已无路,只能咬牙坚持。

    “陛下,明日就来不及了。”

    洪泰帝这会子头痛得紧,铁青的脸色极是难看,可不等他再骂人,赵绵泽便目光烁烁地看了弄琴一眼,接过话去,声音异常冷肃。

    “有事快说,没听见陛下乏了吗?”

    此言一出,洪泰帝瞄了他一眼,目光暗了暗。

    任谁都看得出,这祖孙俩的关系有些僵了。

    被赵绵泽一盯,洪泰帝反倒不好抬步就走。

    “你且说说,何事禀报?!”

    弄琴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似是难以开口,又似是有些惧怕夏问秋,反复瞄她好几眼,才咬了咬唇,目光垂下,拔高了声音。

    “陛下,太孙妃保胎药里的天花粉是奴婢换成山药的。”

    “好你个小贱蹄子!”夏问秋怒不可遏,头皮一阵发麻,“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快回来,不要在那里失心疯。”

    赵绵泽沉了声音,“让她说,旁人不许插嘴。”

    突然的变化来得太快,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夏初七却是与老孙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只静静看着弄琴,期待着等一会儿,当真相一一剖开,这些人的表情会怎样。

    当然,她没有想到能一口气掰倒一个皇帝。

    但一步步的分化瓦解,第一个倒霉蛋夏问秋……只怕是完了。

    思考间,只见洪泰帝捋了捋胡须,沉沉道:“你为何要换药?继续说下去!”

    弄琴微微垂低了头,细着嗓子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您先坐下来,奴婢一件一件细说。”

    洪泰帝微微眯眼,面上却没了先前的急躁。咳了一声,让崔英达扶着,坐了回去,拿起放凉的银耳羹,似是有了倾听的兴趣。

    “说吧,朕听着。”

    无数神色不一的目光,聚在了弄琴的身上。

    她双手趴在地上,脑袋低垂着,身子有微微的发抖,但吐字还算清楚。

    “太孙妃她这一次,其实并未怀孕。当日,她是得知皇太孙找到七小姐的下落,并派了何公公去接她回来,一时心急,这才买通林太医,故意假托有孕,欺骗皇太孙和陛下,换得太孙妃的位分……”

    ------题外话------

    亲哒哒的妹子们,情节我已尽量紧凑,但是为了说得明白,有些交代还是必须的。

    你若用心在看,必知我用心在写。若是不能满意,只因我水平有限,或者不巧,我是萝卜,偏生你爱白菜。

    请说我拖文的妹子谅解谅解,选择自由,若是实在不能忍受,从此天涯别路,后会无期。到底有过美好,不必恨意绵绵,多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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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清算!

    “弄琴,你血口喷人!”

    在殿中一阵抽气般的吁气中,夏问秋指着弄琴,激动得无以复加。

    弄琴白着脸,深深埋着头。

    “奴婢不敢撒谎。”

    夏问秋更恼,虚坐在椅子上,面红耳赤,从手指到身子都在激烈颤抖,那两片哆嗦着的嘴皮,无半分血色。

    “你快说,何人指使你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一个怀孕四个月,并刚刚落胎的妇人,竟被侍婢说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由不得人不吃惊,也由不得人不怀疑。

    殿中众人的目光,在弄琴和夏问秋身上扫来扫去。赵绵泽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底火花跳跃,却并未发作,很是镇静。而主位上的洪泰帝,则更为悠然,他端起新上的茶盏,吹了吹水面。

    “继续说。”

    “是,陛下。”弄琴像是松了一口气,得了皇帝的命令,胆子又大了一些,说话的条理也更加分明。

    “册立太孙妃的圣旨下来之后,太孙妃得偿所愿了,仍是终日惶惶,心生不安。为免发生意外,林太医为她配了一剂改变脉象的药。那改变脉象的方子里。有一味药,便是天花粉……”

    夏初七轻“咝”一声,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了一句,“好歹毒的算计!怪不得林太医先前拿着药渣找到皇太孙,一口咬定里面是天花粉,原来如此!”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又一次点头称是,觉得逻辑极是合理,不由得低低感慨起来。

    弄琴没敢抬头,声音持续在殿中响起。

    “奴婢不通药理,但太孙妃虽从不让除了林太医之外的太医看诊,但她向来小心谨慎,做了错事,也心虚,害怕被皇太孙识破,时常不按林太医的医嘱,过量服用改变经脉的药物。尤其是在七小姐回京之后,她知七小姐颇通医理,更是服用频繁……据林太医说,太孙妃这些日子的腹痛,便是由此引起……”

    “弄琴,我要杀了你,你个小贱人冤枉我!”

    不等众人反应,夏问秋便歇斯底里的低吼着,煞白着脸,像只失控的厉鬼一般,要从椅子上扑过来。

    赵绵泽眸子一黯,下意识盯了过去,瞄她一眼,便冲焦玉使了一个眼神儿。

    焦玉得令,死死按住她。

    “太孙妃,切勿激动。”

    夏问秋嘶吼不断,场面一度失控。

    弄琴跪趴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好久不敢再出声。冷眼旁观的洪泰帝,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瞄了林保绩一眼,面色较之先前缓和不少。

    胶着中,他像是不经意的抬起眼睑瞄了一眼夏初七。夏初七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迎了上去,涂得红艳的唇角若有似无的一勾,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

    目光交汇一瞬,洪泰帝挪了开去。

    夏初七也勾着唇笑着别开了脸。

    凡事都得量力而行,如今这座皇城里,掌权的人还是洪泰帝。她掰不到皇帝,只能以退为进,殷勤地为他递上一把过桥的梯子,看上去是为了修补他祖孙二人的关系,实则只为自保而已。

    有了这梯子,洪泰帝自然顺着往下滑。

    重重咳嗽一声,他像个慈祥的老者,看着哭闹不已的夏问秋,长长一叹,“夏氏,你为何激动如斯?若是并无此事,何不待她说完再议?”

    夏问秋心里一震,红着眼睛看了看老皇帝,察觉到他眸底的冷厉,她尖尖的下巴一缩,又求助一般看向了赵绵泽。

    忽闪忽闪的烛火,他的眸子里倒映着一抹浓重的阴影,看她一眼,神色极是失望。

    “你真是心虚至此?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大哭大闹,如此不堪,你的贤良淑德到底哪里去了?”

    夏问秋似是大受刺激,整个人萎靡了不少,看着他,喃喃道:“不是这样的,绵泽……”

    “我不想听你,我要听她说。”赵绵泽拳头捏紧。

    “绵泽……”

    夏问秋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一亮,猛地转过头,盯住了夏初七。

    “绵泽,你不听我,七妹的话你总该信的吧?昨日你唤她过来为我看诊,她说的是胎死腹中,可未说我没有怀胎呀。难道林太医错了,七妹也会弄错?”

    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反将一军,找到敌人的漏洞来为自己开脱,夏初七有些佩服这个三姐了。

    只可惜,她不通医理,搞不清基本常识。无奈的抿了抿唇,夏初七看了看林保绩,又看向孙正业,懒洋洋一笑。

    “太孙妃不懂,二位太医想必清楚,胎儿死于腹中之后,脉象上便再无体现。只有胎儿在母体内正常生长的情况下,才能切出喜脉来。”

    眼看夏问秋面色一变,青白交替不已,她盈盈立于一处,唇角微勾,幽暗无波的眸底掠过一抹近乎血色的锐利光芒,只一瞬,便消失,唇角又是划开的浅笑。

    “人人皆知太孙妃怀胎已足四月,我自然也不例外。到了泽秋院时,我为太孙妃把脉,没有摸到喜脉,自然而然判定胎死腹中,建议引产。二位太医以为,这处置可妥当?”

    孙正业当即点头,“陛下,皇太孙,老朽虽不擅妇人之道,但这基本的医理,还是懂的。”停顿一下,他侧过脸去,看向精神早已涣散的林保绩,“林太医,胎死腹中已无喜脉,是这个理儿吧?”

    林保绩一脸灰败,汗流浃背,此时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便未反驳,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这是医理常识……”

    洪泰帝厉色道,“林保绩,你可有什么交代?”

    林保绩抬头,哭丧着脸,冲他“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事到如今,罪臣再不敢欺瞒陛下,一切事实……正如弄琴姑娘所说。”

    他一承认,事情似乎尘埃落定。

    “林保绩,你——”夏问秋怒不可遏,瞪大一双红通通的眼,脑子里“嗡嗡”作响,“你,你……”

    可是几个“你”说着,她却是接不下去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想到另一出。

    “绵泽,你不要听他们,他们是串通好的来害我。你想,若我未怀孕,稳婆来为我落胎,怎会没有发现是真是假?”

    赵绵泽皱了皱眉,还未回答,弄琴便轻声接了过去,“那两个稳婆根本就是太孙妃熟识的人。在七小姐来之前,太孙妃便与林太医两个合计好的,七小姐说的落胎法子,是最好使的,林太医已然猜到了。”

    润了润唇,她又道:“在落胎时,稳婆只是做出碾压肚腹的样子,而太孙妃一直叫唤,哭啼不止,就是为了上皇太孙听了心痛。皇太孙越是为她心痛,等七小姐换天花粉的事情被揭发时,才会越加的痛恨七小姐。”

    夏问秋身子一震,抚着绞痛的肚子,死死盯着面色淡然的夏初七,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似的,那目光赤红一片,像是恨不得吃她的肉。

    “难怪你当日不肯留下来……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的?”

    “太孙妃太看得起我了。”夏初七失笑一声,定定望着她,目光温和得仿若两汪泉水,半点不恼。

    “我只是素知你性子,害怕瓜田李下,难以说清。再说,我一个姑娘家,也不愿见到血污的东西,这才没有留在内室。你这话可就……太冤枉我了。”

    “不,你个贱人,你们都是贱人,分明就是你们串通害我的!”

    眼看夏问秋又要歇斯底里的发狂,焦玉再一次按住了她。赵绵泽白净温雅的脸上,带了几分冷鸷,可眸光微闪,他却沉下了嗓子吩咐。

    “去把稳婆找来。”

    很显然,他并不完全相信夏问秋未孕。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对她仍有信任在。

    在大晏后宫里,稳婆、乳婆都有几十人,未有宫妃生育时,她们便在宫里的安乐堂中,照料在此养病的妃嫔。所以,离得并不远,没一会工夫,得了旨意的两名稳婆,便连滚带爬地入得殿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二人大概已知这边的情况,抖抖擞擞的交代,当日确实是按照引产的法子做的,太孙妃活活痛足了五个时辰,才落得胎衣来。

    稳婆的话,对夏问秋来说,如同天籁。她面浮喜色,看向赵绵泽,喜极而泣,“绵泽,你听见没有,听见了没有?”

    赵绵泽眉头蹙紧,看向弄琴。

    “你可有话说?”

    弄琴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咬牙,也是豁出去了,看向其中一个婆子,“吴婆婆,你何苦睁着眼睛说瞎话?太孙妃分明只是葵水来了,哪里有什么胎衣?”

    吴婆婆一怔,“你一个姑娘家,当然不懂。那恭桶里的血块,你没瞧见?若不是孩儿没了,怎会那样?老婆子在宫中这些年了,从没说过谎。”

    弄琴反问,“那落下的胎儿在何处?胎儿四月已成型,怎会没有死胎?”

    吴婆婆脸一白,瞄了位上的几位主子一眼,语气支吾起来,一句好好的话,愣是结巴了好久才说明白,“自是混着血水出来,落在了恭桶里,老婆子拿去处理了……”

    “你在说谎!”弄琴白着脸,看向一边儿苦巴着脸的抱琴,声色俱厉,“抱琴,你来说,可有见到落下的胎儿?”

    抱琴吓得双手都在抖,跪在了地上,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未看见。奴婢当时吓坏了,害怕得紧,不敢细看……”

    又一次争论,可争论已没有结果。

    因为当时房内只有四个人,两个稳婆,另外便是弄琴和抱琴。弄琴的指认,吴婆子的结巴,抱琴的完全不知,另一个龚婆子则是负责拿木棍碾压的人,看这个形势,久居宫中,怎会半分不明?她也说自己并未看得太清。而真正可以成为证物的恭桶已经在赵绵泽入内前被清理干净了,吴婆子又说不出死胎到底处理在哪里。

    这情形,不必多说,情况自明。

    直呼冤枉的吴婆子被拉了下去,杖毙。

    另一个龚婆子,洪泰帝看在是她宫中老人的份上,老眼昏花了,没按夏问秋的同伙处理,人杖责二十了事。

    夏问秋抵死不认。

    可无论她怎样否认,有了弄琴的指认,加上林保绩都认罪了,此事便已认定。且有心人发现,就连万岁爷似乎也一边倒地认定了太孙妃假怀孕,还陷害七小姐,旁人又能说什么?

    如今还能站在中立角度的人,只剩下一个赵绵泽,而濒临绝境的夏问秋似乎也知道,她如今能依仗的人,只有一个赵绵泽。

    瘫软在椅子上,她声声都是抽噎。

    “绵泽,你相信我,不要相信她们……我两个这些年的情分,难道都是做假的么?”嘴里呜呜着,她又调头骂弄琴。

    “弄琴,你个没良心的小贱子,我待你如同亲妹,你竟串通外人来陷害我,满嘴胡言乱语,你到底得了那贱人多少好处?”

    “闭嘴!”

    赵绵泽似是听不得她骂夏初七。

    被他一斥,夏问秋白着脸,红着眼,又强撑着身子,看向他。

    “绵泽,你还没看明白吗?是他们在害我?若是我假怀孕,弄琴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生在这时候说来?还有我若是假怀孕,这都四个月了,为何不早早落了胎去,非要等到四个月成形了再来令人生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

    别看夏问秋哭是哭,闹是闹,可这个时候脑子还能清楚的分析,倒还真是不容易。

    可惜了……

    她又岂能任由她钻出来?

    “太孙妃!”弄琴声音有些哽咽,下巴却抬得极高,“你迟迟不落胎,是知晓自己前三个孩儿不保,不易受孕,想等到十月胎成,让魏国公在宫外带入一男婴来假充皇嗣,这是你亲口告诉魏国公的,你忘了?”

    这反问,太有力。

    只听得“啊”一声,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

    假冒皇嗣可比假怀孕罪责大了许多,且若是有这么一个孩儿,便是皇太孙的长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嫡子。有人假冒,那那还了得?

    弄琴又道,“你说奴婢为何要现在说?好,奴婢便告诉你。你原本是想把假孕之事隐瞒下去,一直等到十月‘分娩’,可七小姐却突然回了京,还入了东宫,你害怕,你等不及了,你想除去她。反正是假怀孕,以后还可再来。那一日你与林太医密谋用天花粉嫁祸七小姐,奴婢正好听见……”

    “主仆多年,奴婢是忠心于你,却也不忍心眼睁睁看你一次又一次毒害七小姐,而无动于衷,于是,奴婢这才调换了天花粉。原本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七小姐避过一劫,并未想过要揭穿你。现如今,眼看陛下要将七小姐下狱,若是不说出来,奴婢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说到此,她红了眼圈,冲夏问秋叩了一个头,“太孙妃,你回头吧……若非你一次一次害七小姐,又怎会落到如今?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你个小贱人,含血喷人!”夏问秋哆嗦着唇,目光满是哀色,“绵泽,是他们串通一气,是他们,是他们故意害我,你相信秋儿啊。”

    “一次又一次……”赵绵泽低低复述了一遍,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品味着弄琴说的这个词,唇角突然一掀,露出一抹极是复杂的苦笑来。

    “继续说下去,让本宫也知道知道,太孙妃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一次又一次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

    “殿下,有些事奴婢不敢说……”

    赵绵泽未开口,洪泰帝却是低哼了一声,“尽量道来,无论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谢陛下。”

    弄琴一喜,躬着身子趴在地上,不敢去看夏问秋一副恨不得撕碎了她的样子。

    “当年七小姐与皇太孙于成婚前日,突然出走国公府,并不是外间传言那般,是她自己走掉的,而是魏国公和三小姐逼迫的。”

    “三小姐那时与皇太孙有情,那一日,他二人……”想到那日荒诞的一幕,余光瞄着赵绵泽的脸,弄琴不敢细说,只得跳出那件事,接着道。

    “七小姐找到三小姐,说愿与她一同嫁入东宫。魏国公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可三小姐哭闹不止,魏国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派人扮成刺客,准备杀死三小姐。幸而府中侍卫,有两名是前魏国公的死忠之士,他们连夜带走了三小姐,逃出了京师,魏国公还一路派人追杀……”

    “太孙妃常年都派有探子在皇太孙处打探消息,一旦得知七小姐的下落,便会告之魏国公,派人跟去暗杀。可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一回,在得知七小姐就要与何公公一道回京之后,她又气又怕,当日便派人告诉了魏国公。”

    “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渤海湾夜袭定安侯一案,便是魏国公做的。因定安侯此人为将清正,不与魏国公交好,魏国公便生出一箭双雕之计,一来利用曹志行与定安侯的私怨,想借他的手,除去定安侯,以便让自己在朝中一枝独大。二来顺便除去七小姐,以绝后患。”

    “不过,因为先前几次的刺杀失手,太孙妃害怕事情有变,为了慎重起见,她又不惜重金买通行帮杀手。上一次在登州,七小姐在脚店被刺伤,便是太孙妃雇佣的杀手所为。可事发之后,锦衣卫满城搜查,行帮的人要跑路,便讹诈太孙妃一千两黄金。这件事,是太孙妃请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入宫详谈的,与对方约好在城西的城隍庙交易。”

    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借由弄琴这口说出来,听得殿中众人无不毛骨悚然。假孕谋取太孙妃位,数次刺杀陷害血亲。

    更重要的是……魏国公亦有参与。

    一件血案,终于从后宫牵入了前朝。

    洪泰帝似眯非眯的眸子,又一次瞄向了身姿楚楚的夏初七。而她微抿着唇,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连衣袖都未摆动一下,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心下一凛,他发现,这个女子与两年前待在老十九的身边时,已完全不同。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就是看上去总是在笑,可整个人都添了不少戾气。

    端起茶碗,在茶盖的清脆碰撞声里,他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此女,留不得了。

    “弄琴,你胡说……为什么害我!”

    夏问秋漂亮的面色,一寸一寸灰败。

    但她反驳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小,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只是一种无力的垂死挣扎。

    “绵泽,我怎么可能,我没做过……我爹爹也不可能……不是这样的,都不是这样的……”

    赵绵泽冷冷一笑,却还是问了一句。

    “太孙妃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弄琴摇了摇头,“行帮勒索的信函,已被太孙妃毁去……奴婢没有证据。”

    “殿下要证据,不知青玄这个,算不算?!”

    源林堂的门口,一道清越好听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在晨曦的微光中,一袭飞鱼服姿态妖娆的东方大都督,腰佩绣春刀,就那么俊美不凡地排开众人,入得殿来。

    大袖之下,他那一只左手掩于其间,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可每每见到他这般笑,夏初七心里都有细微的揪紧。

    她不想他卷入其间,可他明知这处水有多深,不仅不趁机把自己摘干净,偏生还要横插入一脚。老皇帝精明如斯,他怎会如此不顾惜自己?

    在她的注视中,东方青玄浅眸妖娆,眉眼带笑,却一眼都没有看她,上前朝洪泰帝和赵绵泽施了礼,漫不经心地说道。

    “此事原本准备早朝时再报的,听说陛下也在源林堂,便赶过来了。”

    洪泰帝待他十分客气,抬了抬手。

    “你说。”

    “是,陛下。”东方青玄唇角一扬,“昨日酉时,我锦衣卫千户楚鹿鸣例行巡视时,在城西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遂跟了上去,结果发现,在破旧的城隍庙里,竟然有魏国公府的管家在与他们私下交易。几口大箱子,装的全是黄金……”

    东方青玄的证词,可比弄琴的话有力度。

    一殿的人,纷纷呆住了。

    几口箱子的黄金,直接佐证了弄琴的话。

    而几口箱子的黄金,价值不小。且不说黄金是否真是被勒索,就单论黄金数额,夏廷德为官清廉与否,就很值得推敲。

    洪泰帝又问,“可有抓到人?”

    东方青玄笑了,“当时,楚千户只身一人,而对方人多势众,未免打草惊蛇,他并未上前阻止,只待对方交易完毕,偷偷尾随而行,确认了对方住所后,这才返回领了人去缉拿……”

    说到此处,他吊胃口似的停住了。

    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中,他无奈一叹。

    “只可惜,对方狡诈之极,等楚鹿鸣再次领人去时,已人走楼空,连人和黄金消失得干干净净,昨夜锦衣卫搜查一夜,京师人踪皆无……”

    “啊!”

    有人低低叹息,直道可惜。

    一千两黄金啊,可不是小数目。

    “好,好,真是好得很。”

    洪泰帝一拍桌子,“传楚鹿鸣问话!”

    很快,崔英达又传唤进了随东方青玄一同前来的楚鹿鸣。经过询问,楚鹿鸣证实的情况,基本与弄琴说的一致。

    洪泰帝冷冷哼声,面如寒霜地站了起来,冷冷道:“夏氏假孕祸国,魏国公奸恶多端,此事绝不可辜息。”面色沉了沉,他看向赵绵泽,“绵泽,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赵绵泽鼻翼微微一动。

    似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久久无言。

    众人也都噤了声,等着他说话。

    佐大的殿内,无人说话,穿堂风中,又传来了夏问秋的低低哭泣声儿。

    “绵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侍候你这些年,我还……”大概是做贼心虚,她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敢再提当年的“恩情”,而是双膝跪地,用膝盖一步一行,跪到了赵绵泽的脚下,双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绵泽,东方大人所说的行帮之事,是我做下的,我只是嫉妒你对七妹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活该,此事绝对与我爹爹无关,我爹爹花一千两黄金,只是为了替我善后。他们事先是不知情的,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都是他们陷害我的啊,绵泽,我没有假孕,我真的怀了你的孩儿,是真的……”

    赵绵泽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轻轻一笑,目光终于挪到了夏问秋的脸上,刀子一般犀利的巡视着她的眉眼,神情复杂之极。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边,竟然睡了一条毒蛇,一条整日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的毒蛇。”

    “绵泽……”夏问秋整个人都软了。

    未几,赵绵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隐约有了一丝寒意,还有无奈和失望。

    “夏氏假孕争位,谋害同宗,心胸狭窄,善妒狠辣,品行不端,屡犯七出之条,不配为本宫正妃。”

    看着夏问秋苍白的脸,他迟疑一下,“从即日起,褫夺夏氏太孙妃封号,贬为侍妾,幽禁于泽秋院,终身不得踏出一步。”

    “绵泽……”

    夏问秋长长呜咽了一声。

    “绵泽不要啊,我不想离开你……”

    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已经被放大到了极点,瘫跪在地上,暴风雨临头的压迫感,令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绵泽……”

    哀哀哭着,此时最害怕的已不是自己被幽禁,而是怕父亲受到牵连。

    只有她父亲还伫立不倒,她才会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父亲倒下,整个魏国公府将会一败涂地,轰然倒塌。

    看着赵绵泽复杂清冷的脸,她被恐惧生生扼住了心脏,却还在负隅顽抗。死死揪住他的袍角,她哑声哭泣。

    “绵泽,此事真与妾身的父亲没有干系。你饶了我爹爹吧,他都那么一把年龄了,还残了双腿……”

    “魏国公夏廷德……”

    赵绵泽任由她拉拽,烛火下的清目,蕴了两簇刺眼的光芒。说到此,停顿片刻,他缓缓地偏头看向洪泰帝,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他慢腾腾开口。

    “魏国公犯案,乃国之大事。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审理。一旦查实,必将依律治罪,绝不轻饶。”

    大晏朝只有重大案件和疑难案件,才由三法司会审。殿中众人都知,这是夏氏倒台的讯号了,赵绵泽终于要借此机会找夏廷德清算。

    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的感慨,又一波朝廷风浪要卷起来了,可夏初七却看得出来,赵绵泽虽然对夏问秋失望,却并未绝情。

    夺去名分,幽禁宫中……

    实在太给她面子了。

    她这般想,夏问秋却不这样想,跪在地上,她慢慢地看向夏初七,一双暗藏了无数刀光的眸子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夏楚,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

    夏初七只当未觉,轻轻一笑,“三姐,你还不多谢殿下开恩之情,还要生生多扯出些事来吗?”

    逼视着她,夏初七突然走近蹲身下来,像是安慰她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双唇掀开,一字一字说:“我今日顾及姐妹情分,你可不要再逼我?”

    夏问秋如遭雷击。

    她知,她是在要挟她当年救赵绵泽一事。

    可她今日没有说出来,她却不当她是好心。不过,如今这种情况下,她确实是不敢再逼她了。若是此事一并说出,估计她连待在东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张白惨惨的脸就那样僵住了,夏问秋瞬间失了声。看着夏初七,看着她精心修饰过的绝美容颜,还有那一双气势逼人的眼,整个人慢慢地坐在了地上,一言不发,直到两个婆子进来拖了她出去。

    夏初七缓缓起身,唇角微凉。

    有惊无险,算是大安。

    ……

    一夜潮流,终于潮退。

    天色已大亮,源林堂的人都散去了,各有各的去处,各做各的事情。夏初七默默的走了出来,并未坐辇,由晴岚陪着,沿着一条条长长的甬道,慢慢往楚茨殿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

    甬道,仿若没有尽头。

    晴岚问:“为何还要对她留情?不把救皇太孙的事情,一并告之?”

    夏初七笑:“她活着看我得意,不比死了好?”

    晴岚微微低头:“若是错过机会,只怕下次不易。”

    夏初七苦笑,“时机不到。就算证实了这事,结果也是一样。”

    晴岚不明白,“为什么?”

    夏初七眯了眯眸:“夏问秋犯的事已经够多了,再加上这一项,也不过是累加,在赵绵泽心里,罪责都一样。她到底是陪过他多年的女人,他的第一个女人,还为他落过三次胎,依他的性格,也不会要她的命。而且,假孕的事情他都不信,那件事此时说来,反倒令他怀疑真假。”

    晴岚诧异,“为什么不信?他不是信了吗?”

    夏初七抿了抿唇,“你错了,他其实不信。你想,弄琴一个小小的侍婢,怎会说出那么一串头头是道的话来?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弄琴,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夏问秋,他心里有衡量。”

    说到此,她幽幽一叹,突然冷笑,“他那个人啊,看着温文,其实耳清目明,精着呢。好在,他虽知我将计就计,却也很清楚的知道了……他的孩儿,到底死于谁手。”

    晴岚皱了皱眉,“七小姐,不瞒你说,连我也糊涂了,夏问秋到底怀没怀孕。”

    夏初七牵唇,“怀了。不过,不是四个月,我估计应当不足三个月,所以稳婆虽知是有孕,却未见死胎,加之收过她的银钱,言词支支吾吾……”

    这般一样,晴岚仍是心有余悸,“幸而有了弄琴,不然这一局,鹿死谁手还未定。”

    夏初七抬头看向天,“这便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叫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夏问秋恃宠跋扈,弄琴挨她打挨怕了,怕她杀人灭口,又怎会被我策反了?”

    晴岚点头,“是。”

    夏初七轻笑,“所以,这世界是有公道的。做尽坏事的人,天都不会饶他。”

    头顶的天空一片湛蓝的颜色,没有污染,没有雾霾。两侧的红墙冷肃庄重,而前方的路,却太长太长。

    二人的身影,慢慢没入甬道的尽头。

    “七小姐,夏家倒台了,你觉得快活么?”

    夏初七麻木地走着,这个问题,难住了她。

    快活么?她不知道。

    谋算了这许久,才有了这一晚的天翻地覆。离报仇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她的命运或许也将要发生反转。可她却说不出是喜还是是忧,心底一阵空茫,脑子里似乎是清凌河的水,在阳光下一波波荡漾,又似是回光返照楼夜明珠的光,幽幽的发着寒。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三月初五,离阴山皇陵与赵樽永别已整整两个月零九天。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

    赵十九,你都看见了吗?

    冰凉的风呼啦啦灌入她的衣袖,却没有他的回应。她抚了抚小腹,突觉脚下无力,扶着晴岚的胳膊,慢吞吞坐在了楚茨殿门口的石阶上,抱着双臂,埋下头去,只剩双肩微微抖动。

    “七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晴岚的轻唤声,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抹红衣妖娆的人影。

    他目光噙着笑意,却幽深若井。

    “本座是来为你道喜的——”

第186章 喜从何来?

    夏初七并不是一个喜欢在旁人面前示弱的人,可先前思念赵十九时的阴郁还未消除,对方又是东方青玄,一个在这两年多的岁月里,间或穿插入她的生命中,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的朋友,难免软弱。

    “我这半吊子的活死人,喜从何来?”

    一句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她说得极是委屈。

    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跳,看着她眼眶中尚未擦尽的潮湿,上前走了几步,手按在绣春刀柄上,唇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要本座帮忙吗?”

    “什么?”夏初七莫名其妙。

    “半吊子的死人,不如死了好。”他扬了扬眉,轻轻一笑,“本座的绣春刀锋利的紧。只需一刀,绝无痛苦,还免收辛苦费。”

    “噗嗤”一声,夏初七破涕为笑了。

    “想得美啊你!”

    双手撑着台阶,她在晴岚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起身,丝毫不顾及自己穿着一身的华服,大剌剌地拍了拍屁股和身上的尘土,再无半分在源林堂中的倨傲疏离样子,眉目一横便瞥了过去,总算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

    “大都督您贵人事忙,无事不会登我这三宝殿,说罢,到底有什么事儿?”

    见她语气轻松了不少,东方青玄朗月疏星的眉目松开,笑着指了指她身后楚茨殿的朱漆大门。

    “本座这都登门了,七小姐不请我入内坐下来说话?”

    夏初七撩眉,发笑,“瓜田李下。”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更为扩大,“放心,我是奉旨前来。再说,不管是在瓜田,还是在李下,本座都会站在合适自己的位置。”

    心里一震,夏初七看他一眼,转了身。

    侧立在门边,她欠身摊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眉目含笑,再无半分坐在台阶上,像一个孩子般哭泣的样子了。

    “大都督,您老请嘞。”

    东方青玄眸子里掠过一抹笑意,负着一只手,昂首抬步,优雅地走了进去。

    “环境不错,果然是受宠的样子。”

    回京后,二人还从未有这样的机会认真坐下来说上几句话。花窗前摆了一张花梨木的小炕桌,晴岚贴心地泡上一壶飘着茉莉花香的清茶,又把嵌了玛瑙的茶具洗烫好一一放置在二人面前。

    “东方大人请用茶。”

    “多谢。”

    东方青玄礼貌致谢,晴岚笑着转了身。

    门口,两个人探头探脑。

    一个郑二宝满是审视,一脸都是不信任。似乎生怕俊美的东方大都督把他家王妃给骗了去。

    另一个梅子,前些日子还在说想做赵十九的通房丫头,这会子看见东方青玄,那一双圆碌碌的眼睛都快要收不回来了。

    晴岚笑着摇了摇头。

    走过去将他二人推去,门合上了。

    夏初七瘪了瘪嘴,也是发笑。

    东方青玄自是也瞧见了,莞尔道:“你这里的人,很有趣。”

    “还好啦,若没有他们这般有趣,我这日子那才叫一个无趣。”

    凤眸一眯,他没有回答。

    不若他的优雅,夏初七毫无形象地盘腿而坐,看着花窗的边上大马和小马的鸟笼,突的眯了眯眼。

    花窗外的晨光带着薄淡淡的晨雾,映在薄纱的帘拢上,隐隐透出一抹芭蕉的剪影,斜光入内,衬着东方青玄白皙柔媚的俊脸,极是好看。

    此番情形,品景品茶品青玄,她突然觉得,今日确有一份难得的清闲自在。

    东方青玄捧着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脸。

    “茶很香。”

    夏初七逗他,“大都督你更香。”

    东方青玄唇角一翘,“七小姐可知,拈花惹草是要负责的?”

    “去!你是花还是草?你不是人么?”

    “……”

    瞥他一眼,手指伸过去,敲了敲鸟笼,逗弄着小马,在清晨潮湿的微风上,轻轻发笑,“小马,大马,姐姐说得对不对?”

    “……”

    东方青玄眉梢狠狠一跳,不回答。夏初七挤了挤眼,又去逗小马。

    “看见没有,你们俩的亲爹来了。快说一个。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

    东方青玄长吸了一口气,终是憋不住了,“七小姐,你是鸽子的姐,我是他们的亲爹,那我是你的谁?”

    夏初七打了一个哈欠,丝毫不以为意。

    “我这一宿没睡,脑子糨糊了,让你占一回便宜好了。大都督,有事说罢,我等一下要补眠呢,快撑不住了。”

    “人才刚坐,茶还未喝,你就要撵人?”

    “……”

    夏初七翻个白眼,不再问他来说什么了。两个人就像真的没事一般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儿,在大马和小马亲昵的“咕咕”声中,气氛很是融洽。

    半盅茶的功夫,东方青玄观察着她不停打呵欠的样子,终是低低一叹。

    “我是来做说客的。”

    夏初七唇角带笑。“猜到了。”

    “咦?”他好奇,“怎么猜到的?”

    “若是好出口的话,你又何必拖延到现在?”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唇,夏初七扬唇一笑,“再说,你不是曾经告诉我说,以前的夏楚,总是厚着脸皮找你做说客,去接近赵绵泽么?如今他反过来找你,岂不是合情合理?大媒人?”

    东方青玄不理她的调侃,只问一句。

    “你怎么想?”

    夏初七反问,“你觉得呢?”

    与她视线在空间交接,东方青玄眉目生动,笑靥如花,“如今皇太孙妻位空悬,大也就是说,未来皇后的位置空悬,大好的机会,想来你不会轻易放弃吧?而且,你若不要,别人却巴巴抢着要。等旁人占了先,可就轮不到你喽?”

    他虽带笑,却并无笑的情绪,夏初七安静了片刻,才敛住神色,认真的看他。

    “赵绵泽应当很清楚,此时他若执意立我为太孙妃,不是明智之选。”

    东方青玄并不诧异她的敏睿和聪慧,只是视线好一会儿都无法从她晶亮的双眸上挪开,看了久久,才幽幽出口。

    “为何这样说?”

    夏初七弯了弯唇,拿过那香味四溢的茶壶,为他砌满了一杯茶水,示意他喝着,这才道,“两个方面。”

    “其一,皇帝不喜我,他这样做分明是得罪老皇帝。在这关系僵持,地位不稳的时候,分明是自讨苦吃。”

    “其二,这些年来,夏廷德在朝中党羽众多,盘根错节,要彻底挖出,还要免得朝中动乱,他最好是借助那些老臣。如今没了太孙妃,东宫那几个侧夫人,哪一个不想爬上去?而她们的背后,都是鼎盛的家庭势力。赵绵泽当初纳她们入东宫,恐怕也有此意。如今正是顺势而为的时候,若他把这位置给了我,势成骑虎,惹犯众怒。”

    “你很聪明。”

    很简单的四个字,东方青玄说笑了。

    看着她的眼睛,他一直无法理解这个女子,不过短短的时日,仅摔了一次悬崖,怎会就从一个懵懂单纯得近乎傻气的官家小姐,变成这样一个玲珑剔透,不仅善于把握人心,连朝政大事的厉害关系和格局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女人。

    被他目光盯得太紧,夏初七摸了摸脸。

    “我再聪明你也不必这样看我吧?不知自己长得好看?这是要勾搭人么?”

    她说话向来是直率,前一段因了彼此间在阴山那夜的“尴尬”,她很少再这么调侃他了,在东方青玄看来,那是她把他推远了。

    如今,又见她这么笑嬉嬉与自己说话,心里绷紧的一处,却是倏然松开。微微一笑,眸子便浮上一丝水波,说不出来的荡漾,美得令人观之,不免怦然一动。

    “我也这样回答他的!晓以利弊。”

    夏初七低低浅笑,“他一定没同意。”

    半讥半讽的“哦”了一声,东方青玄暗自一惊,“看不出来,你这么了解他?”

    夏初七“噗”一声,笑得合不拢嘴,“这与了不了解他有何相干?若是他同意了你的建议,你又怎会有道喜之说?”

    聪明睿智的大都督,难得被人呛上这么一回,呆了一呆,那瞬间的呆萌表情,逗笑了夏初七,“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极。”东方青玄回过神来,妖娆一笑,“今日早朝后,他便要向陛下请旨。拟用先前你俩便有的婚约,要陛下正式册封你为太孙妃。”

    缓了一下,他见夏初七并不言语,眉心微微一蹙,“他说会尊重你的意思,不会勉强你。但机不可失,拖下去,恐怕更是不易。”

    夏初七知他的意思。

    赵绵泽想必也是看出来了洪泰帝对她的态度。这一回他不把这事儿办了,老皇帝必定会先下手为强,给他许一房自己中意的妻室,到时候赵绵泽就被动了。

    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夏初七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还是乐,或者说,在她说来,就像只是别人的事情。

    “他想要说服皇帝,也并易事。”

    “他说愿意一试。”一不小心再次成了他俩的“中间人”,东方青玄唇角略有一抹复杂的涩意,“还说,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不会放弃,请你耐心等待。”

    夏初七盈盈一笑,“好呀,那我等着。”

    “你……想好了?”他迟疑,“你知道的,你若是不愿,这座皇宫困不住你。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走。”

    撞上他不若常人的淡琥琥色的深眸,夏初七微微笑着,心里软成了一团棉花。

    “可是这样,势力会影响到你。甚至破坏你多年来的布局,不是么?大都督,你想着帮我,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的?”

    东方青玄眸子暗了暗,随即轻笑。

    “旁人帮不了我。”

    夏初七牵唇一笑,久久沉默。

    东方青玄这个人在她眼中,向来亦正亦邪,非好非坏。她猜不透他的路数,好像在四方各色的人面前,都吃得开,就连老皇帝待他也是亲厚,可从他的行为来看,她实在不知他到底是谁的人。

    可每个人都有秘密,正如她自己,也有一些除了赵十九之外,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的秘密。如今她这般试探他,他也不愿向她交底,她自然也不好多问。

    考虑一下,她收回神思,随意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他一直垂在桌边的左手上,语气尽量放得柔和。

    “伤口现在都恢复好了吧?我这几日一直在与孙太医商议,要怎样为你做一个最完美的假肢……”

    “假肢?”

    东方青玄默了默,便领悟了她的意思。但他似是有些忌讳把那只残手展于人前,条件反射地往袖子里缩了缩,并不抬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这是关心我?”

    看他如此,夏初七心里不是滋味儿。可对一个身有残疾的人,万万不能表现出同情,更不要表现出半点异样,她深知这一点。

    “废话不是?咱俩铁哥们了,我当然关心你。我想好了,技术虽不成熟,但或可一试。孙太医对这个方案也很有兴趣,我俩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眉梢一扬,东方青玄叹息一声,柔媚轻暖的声音柳絮一般飘在屋子里,听不出半分伤感的情绪。

    “不必了,假的就是假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装在身上何用?”

    “话可不能这么说?”夏初七抿了抿唇角,严肃地瞪他,“可以弥补一些功能上的不足,让你做事更为方便一些。最紧要的是,你可以为大晏的医疗做贡献,充当小白鼠嘛?”

    “小白鼠?”

    “咳!”夏初七摸鼻子,“就是……吱吱……老鼠的意思。比喻,比喻。”

    轻唔一声,东方青玄笑了,“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抬手拿过茶盏,他轻轻喝了一口,在晨间白雾氤氲的光线下,漂亮的眼尾像染了一层烟霞,笑容亦是轻松自在。

    “习惯了,就好了。”

    “哪那么容易习惯?”夏初七看他一眼,想到赵十九不在的这些日子,心脏绷紧,不知不觉思维就跳了开去。

    “人的有些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她,习惯了赵十九,也习惯了思念赵十九。

    从此,恐怕这世上再难有人让她改变这样的习惯。

    看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牵开,像是玩笑一般,带了一些嘲弄。

    “不如做我的女人?我教你怎样习惯?”

    夏初七心里一怔,抬起头来,眸底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大都督,我不是赵十九那样迂腐的人。若是可以,我并无不可。只可惜,我真的做不到。”

    “赵绵泽呢?你就可以做到?”

    这个问题很尖锐,她眉目微挑。

    “那不同。我可以利用他,却不能利用你。”

    ……

    ……

    一场风波看似以夏初七的胜利结束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从那一日起,夏问秋就被幽禁在了东宫泽秋院。院子里除了一个抱琴,再无其他的婢女侍候,原先她在东宫伫立数年不倒的地位,魏国公一族煊赫的势头,终是轰然倒塌。

    树倒猢狲散,本就是常事。由于夏廷德正在接受三法司的会审,她又得此下场,宫人之人,向来拜高踩低,虽说赵绵泽幽禁她时,便未说过要降低日常用度,但几乎不约而同的,这些年来早就看她不顺的一些人,都恨不得在这个时候踩死她。

    可怜她小月未完,竟是连一包红糖都要不到。赵绵泽亦是从此不登门,她想见也见不到,不得不吃尽了苦头。

    尤其在泽院秋里,听说赵绵泽已经请旨要册立夏楚为太孙妃,气得她把东西摔了个七七八八,又埋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日,那时而哭,时而笑的癫狂样子,看得抱琴又惊又怕,不敢上前,回头便去找弄琴,求她想办法把自己弄走。

    一个东宫妇人的日常琐事,对于一个王朝的储君来说,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赵绵泽对夏问秋虽有情分在,但因了这些事情,对她的气愤亦是不少,自是无瑕在此时去顾及她的生活。

    他与夏廷德清算的战斗终于打响。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整个京师从朝堂到百姓都甚为关注的魏国公夏廷德一案,终于开审。所谓三法司会审,主审官三人,正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使。

    赵绵泽的侧夫人里,吕绣是刑部尚书吕华铭的女儿,丁琬柔是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这复杂的关系,本就敏感,按理来说,夏氏倒台,正是他们的上位之机,他们应当一鼓作气掰倒夏氏才是。可正如夏初七事先预料的一样,由于赵绵泽为了抢得先机,先一步在洪泰帝面前请旨,要册立她为东宫太孙妃,自是引起他们的不悔,情绪反弹。

    为他们做嫁衣的事,谁都不愿意做。

    一方面案情不明朗,另一方面老皇帝的态度暧昧。此案开审第一日,自宁王赵析幽禁之后上位的左都御史曲良才,就以母亲忌日,回乡丁忧为由,请旨回了顺德府老家。

    谁都知道曲良才是一头官场打滚的老狐狸,精明之极,老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暧昧,皇帝与皇太孙之间的关系又复杂微秒,往后谁做皇帝谁做王都还不清楚,他当然不愿参与朝堂斗争的腥风血雨。

    可明知这厮狡诈,但他的理由充分,时下之人以“孝”为大,赵绵泽不得不准奏。

    左都御史回了家,都察院的二把手,正是夏廷德的长子——右都御史夏常。

    开审第二日,都察院的一个言官,便上书赵绵泽,弹劾夏常参与魏国公案,说他与夏廷德是嫡亲父子,应回避。

    赵绵泽自然准奏。

    因为这个言官是他自己安排的。

    如此一来,临时接替办理夏廷德案件的都察院主审官,便成了左副都御史韩开诚。他是一个软蛋,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面前,本就官位低一等,加之这般情形,如何说得上话?

    历朝历代,不管大案小案,从来都不讲究一个“理”字,而在于一个“情”字。道理和公道,那是为老百姓设立的制约,与这些人无干。

    于是,整个案件的审理结果,便由着吕华铭与丁克己二人说了算数。

    这二人原先与夏廷德就交好,私底下颇有些见不得光的“往来”。若女儿将来能正位中宫,还能搏一搏,如今“唇亡齿寒”的心理作祟,夏家彻底倒台对他们自己并无好处,在案件审理上,就变得有些摇摆起来。

    当然,他们都是聪明人,自是不会当着面儿的与赵绵泽对着干。案件一共审理了七日,调查,举证,一样没少,卷宗上的公事文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

    可由于夏问秋咬死了刺杀案全是她一人所为,夏廷德事先不知情。而曹志行本身与定安侯之间,又有过节,夏廷德上堂七日,因心伤难忍,旧伤复发,又“晕厥”过去五日。最后,愣是给审出了一个荒诞的结果来——魏国公失察在先,包庇在后,罚俸一年,杖责二十。

    扣一年俸禄,打二十下屁股就完了?

    “忌有此理!”

    赵绵泽得到禀报,气得在东宫大发雷霆。晚饭都没有吃,一个人在书房里挥墨泼毫,写得笔墨纸张“沙沙”作响,发泄他的怒气。

    “主子,好歹吃一口?”

    见他如此,何承安亦是焦心不已。

    “不吃。端下去。”

    “哎!”

    重重一叹,何承安头都大了。

    为了册立太孙妃的事,皇太孙已与皇帝之间起了龃龉。皇帝没有同意赵绵泽立夏楚为正妃的请求。但为了维系祖孙之间关系,他也没有明确拒绝,只答应考虑,让他一定要顾及朝中众臣的看法和影响力,这才是为君之道。

    但是,谁会看不出来,这是皇帝要挟皇太孙的一个筹码?!因此一来,祖孙俩原本一致对外的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大臣们都是看脸色行事的鬼才和墙头草,自是懂得趁利避害。

    何承安知晓个中厉害,知他心里不痛快,却也不知如何相劝。他到底还未正式登基,明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这一人,就足够制衡他的行为了。

    皇帝在逼他,大臣也在逼他,眼看落于这犄角之势,大多人都袖手旁观,他心急上火也是正常。

    一个时辰之后。

    何承安第三次把灶上新做好的酒菜呈了上来。

    大概是写字撒出了气,赵绵泽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不用何承安再仔细劝说,他就自顾自坐下,端起碗来,却仍是闷着头,一声也不吭。

    “主子,奴才给你找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儿……”

    何承安原是想讨一个好,结果一句话未完,赵绵泽眉头一挑,差一点把饭菜掀到他的脑袋上。

    “你当东宫是青楼?还唱个曲儿,滚!”

    “是是,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何承安委屈地后退着,正准备出去,可他运气实在太背,刚到门口,就被急匆匆推门进来的焦玉给撞了一个结实,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得个狗吃屎,牙都撞酸了。

    “哎哟喂,我的爷啊……”

    焦玉嘴唇抽搐一下,把他拉起来,便不与他说话,径直走向一脸淡定的赵绵泽,低低说了一句。

    “殿下,七小姐有请。”

    赵绵泽目光倏地一跳,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抖。见焦玉眸底有想笑又憋着笑的目光,轻咳了一下,抑制住心里冲动的小儿女情怀,正色着脸。

    “她可有说何事?”

    焦玉摇头,“她只说,有要事相商。”

    这些日子为了夏廷德的案子,赵绵泽一心都是焦躁,加之并未有办好册立她为太孙妃之事,与皇帝僵持着,有些不好去见她。

    如今她派人来请,他即便想忍,也忍不住内心无端升起的雀跃。顾不上再吃东西,他起身便要出去。

    可刚走到门口,他不由看了看自己。

    墨汁沾身,玉带微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狼狈不堪。吸了一口气,他侧过眸子来,看了一眼托着腮帮在边上叫唤不已的何承安,又皱了皱眉。

    “替本宫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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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抢男人!

    赵绵泽此时方知,对于心底在意的女人,就会特别在意自身形象,也会在乎在她的心里到底体面还是不体面。说来他与夏问秋相处这些年,看上去恩爱甜蜜,但他成日里有何承安打点着,虽皇家贵胄的风流雅致、衣冠楚楚自是不必说,他却真真儿从未在意过这些。

    不可否认,他待夏问秋极好。他曾经也以为,那便是世间的男女情爱了。他是喜欢过她的,在他娇艳温良,楚楚可人的时候。可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其实亦如一池死水,看着平静无波,其实从来就没有半点激动的情绪。几年的日子加起来,也无这一刻那般的澎湃,无这一刻那般的紧张。

    沐浴更衣用去半个时辰,他吁了一口气,神清气爽地坐上肩辇,一路往楚茨殿而去。

    半道上,几道“轰轰”的雷声响过,闷了几天的小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何承安是个会来事儿的,早已准备好,赶紧撑上了伞盖,尖着嗓子吆喝抬辇的侍卫步子快一些。

    赵绵泽微微抿着唇,似乎并未感知外面的世界,那眉眼间的浅浅笑意,像极一个前去初会情人的二十岁少年儿郎,哪里还有平素端着的储君架子?

    何承安时不时瞄着他,瞧得心痛不已。

    往常他与太孙妃好时,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小意讨好。

    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不声不响就儿女情长了?

    不多一会,楚茨殿在望了。

    赵绵泽微阖的眸子抬起,呼吸微微一紧。

    算起来,有六七日未见她了,他突觉身子紧绷,急迫得紧。

    “皇太孙殿下,殿下,奴婢有急事——”

    一行数人的杏黄色肩辇背后,一个身着嫩黄宫装的小宫女冒着细雨飞快地跑了过来。何承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泽秋院里侍候夏问秋的抱琴,偷瞥一眼赵绵泽的表情,并未阻挡,只阴阳怪气地喝斥。

    “抱琴姑娘,宫里不比别处,乍乍呼呼的,成何体统?”

    “何公公,奴婢……错了……”抱琴福身请了安,躬着身子仍在气喘不已,像是急匆匆赶来的样子,接着又急急忙忙的回禀道:“殿下,太孙妃她……不不,奴婢习惯了。殿下恕罪……是侧夫人病了。这两日茶饭不思,整日唤着殿下的名字,请殿下过去……瞧一瞧她吧。”

    赵绵泽鼻翼一拢,眉头微微一动,“找本宫有何用?本宫又不是太医。”

    眼看抱琴瞬间白了脸,他心里一叹,微微斜眼,看向脊背挺得笔直的何承安。

    “去,差个太医去瞧瞧。”

    抱琴眼皮跳了跳,咬着下唇,“噗通”一声跪在潮湿的雨地上,重重朝他叩了一个头,“殿下,侧夫人这恐怕是心病,她念着你……吃了汤药也不见得能好,还有……侧夫人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抱琴说着,从紧攥的手心里,拿出一把精致的木梳来。

    那是一把沉香木的木梳,整体呈半月弧形状,一面梳柄雕刻戏水鸳鸯,一面梳柄雕刻并蒂荷花,保存极好,尚未接过,似乎就带了一抹沉香的味道。

    木梳是当年赵绵泽亲手雕刻了送给夏问秋的定情之物。洞房之夜时,她娇羞地告诉过他,她出嫁那一日,母亲为她梳头,便用的这把梳子。母亲一边梳一边笑说:“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那个晚上,红烛喜燃,她躺在他的怀里,问他可会一辈子待她好。

    他记他回答,会。

    接过梳子,他目光有刹那的凝重。

    这几日泽秋院那边发生的事,虽然他并不去关注,但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知情。

    说来,夏问秋对夏楚所做的种种,他是怨恨她的。可到底相处了那样久,不要说是一个女人,即便是一只阿猫阿狗也会生出情分来。

    更何况秋儿还救过他的命?

    他原本是想着,她这几年被他惯得不成样子了,太胡作非为,胆大包天了,是得给她一些教训。而且,再怎么着,也得等这件事情平息下来才能去看她。可如今见抱琴的样子,再看到这把承载了二人过去情分的木梳,他突然心生不忍。秋儿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如今受罪,估计也是难熬。到底夫妻一场,去看看她,也是应当的。

    可是,小七……

    他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楚茨殿,一时两难。

    “主子?”

    何承安低低的喊声,收回了他的神思。

    轻轻“嗯”一声,他强压着心里的烦躁,吩咐道。

    “去告诉七小姐,我晚一点再过来。”

    何承安一怔,点点头,“是,主子。”

    抬着赵绵泽的肩辇调头没走几步,楚茨殿的朱漆大门就开了。

    门口,一道女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传来。声音里带了三分嘲讽,七分漫不经心。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原想这下了雨,怕殿下淋着,赶紧撑了伞出来……呵,殿下这是要走了么?”

    赵绵泽脊背一僵。

    一阵狂喜几乎淹没了他的心脏。

    她竟是怕他淋了雨,特地撑伞出来接他?

    恍惚间,一个来自旧时光里的声音,也响在了他的脑海。

    “绵泽,我是怕你淋了雨,这才撑伞来找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最多下回我不来了。”

    在斑驳的旧时光里,那个粉嘟嘟的小姑娘,嘟着一张粉嘟嘟的嘴,也曾这般对他说过。可那个时候的他,为何对她那样的厌恶、心烦,乃至恨不得永远也不要见到那张脸?一想到要被迫娶她为妻,心口就堵死了。而此刻,他竟是时时都想见到那张脸。

    猛地回过头,那人已转身。

    他看到那一道纤瘦的背影跨过了门槛,心里倏地一痛。

    “小七……”

    “主子……我们去哪儿?”何承安见他僵硬着,头痛的请示。

    赵绵泽眉头狠蹙,终是叹了一口气,瞥了抱琴一眼,吩咐他道:“你领抱琴去太医院,找一个好点太医去瞧瞧她。就说,本宫不过去了,好好禁足反省吧。”

    何承安轻轻应一声“是”,看着那一乘肩辇加快速度往楚茨殿而去,而肩辇上的人,俊朗的脸上是一抹懊悔不已的样子。

    感慨地垂下了双手,他看了抱琴一眼,无奈的撇了撇嘴。

    他想,他的主子,这一回是真完了。

    “殿下——”抱琴也唤了一声,其声却微。

    她也知道,她的主子,这一回也是真完了。

    ……

    ……

    夏初七懒洋洋坐在窗前看雨,见赵绵泽急匆匆入屋,只叫晴岚拿一张大绒巾来,为他擦拭雨丝湿润的头发。自己则是一动不动,浅抿着唇,靥靥带笑,样子极是好看,却并不与他说一句话。

    “先前是秋儿病了,我这才准备去一趟。”

    赵绵泽垂下眼眸,像是解释,似有尴尬。

    “哦?那殿下应当先去看她才对。”

    看她满不在意的样子,赵绵泽眉梢一扬,只好无话找话。

    “你的伤好没好彻底?”

    “好多了。”夏初七乐得配合。

    “我原本该早些过来瞧你的。”他坐在她的对面,瞥了一眼她端着茶盏的青葱手指,心里微微一荡,见她不说话,在这安静得过分的气息里,他的声音,多出一丝无奈的叹息来,“可这几日太忙,本该办成的事情,一样也未办好。就连该给你的名分,也没有做到,自觉不好见你。”

    夏初七莞尔看他,淡淡道:“我从未怪过你。”

    不怪,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稀罕,不怪,只因她有比怪更深的情绪——恨。可她悠然自得的话,赵绵泽听来感受却并非如此。她今日的笑容太多,久违得仿佛隔了好几年的时空,再一次温情脉脉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竟像极了当初那个狂热爱恋他的小姑娘。

    胸腔莫名一堵,他突地有些庆幸。

    庆幸他终究还是找回了她。

    虽然彼此错过了几年,但他们将来还有长长的时间。

    寂静无声的沉默片刻,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握紧她的手。

    “小七……”

    她指尖很凉,触上去竟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缩开。他吃了一惊,飞快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暖了暖,语气是说不出来的怜惜。

    “春寒料峭,坐在窗口风又大,你该多加件衣裳。”

    “没事儿,我不冷。”

    如果不是被他捏着手,她又怎会觉得冷?夏初七唇角扬了扬,赶紧缩了缩手。

    “殿下先坐着,我去吩咐灶上,做几样小菜来,我们边吃边说?”

    门口就站在丫头,哪里需要她去?

    赵绵泽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虽有不舍,却没有勉强,温雅地笑了笑,放开她的手,端起桌上砌好的茶水,轻轻抿一口,恢复了淡然。

    她施施然从他身边走去。

    不多一会,她又回来了。

    二人相对而坐,她浅浅一笑,却久久无言。

    楚茨殿的厨子速度很快,不多一会,梅子和晴岚来摆桌了。

    菜式不算丰富,几个家常小炒,一盘水果,一碟糕点,另外有一个白阖玉的酒壶。

    夏初七笑着为他斟满了酒杯,语气轻和道:“殿下,今日我借花献佛,请你吃饭,不要介怀。”

    赵绵泽未动声色,黑眸半眯,瞥着她不吭声。

    夏初七唇角一翘,笑着眯了眯眼,恍然大悟一般,拿过他面前的酒杯来。

    “殿下是怕我下药?不好意思,我不懂宫中规矩,逾越了。”

    说着,她拿过酒杯来便要往自己的嘴里灌,赵绵泽却飞快地拦住了她,从她手上夺过酒杯来,“你伤未痊愈,喝不得酒。”见她抿笑不语,他只好解释,“我并非这意思,只是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夏初七笑着接了过来。

    赵绵泽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这句话他却不好说出来,见她毫无介蒂的笑着,若是不以为意,他窘了窘,为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没再言语,端起酒杯,大袖一遮,悉数灌入喉间。

    “好酒!”

    轻轻赞了一声,他突地奇道,“这酒我竟是未喝过,很是香醇。”

    夏初七眉梢一扬,笑眯眯看他,“是啊,很好喝呢。这酒名叫茯百。”

    赵绵泽眉头狠狠一跳,好半晌儿才吐出一口话。

    “你哪里得来的?”

    “今儿白日里菁华来过。”夏初七没有看他,神色并无异样,唇角的笑意未绝,“我前两日差人给她捎了信,拜托她夫婿去了一趟晋王府,替我拿来的,府里边存了好些。呵,我好久没有喝过,有些想念这味道。”

    赵绵泽斜睨着她,久久无言。

    “怎的,你不喜欢喝?”她问。

    赵绵泽手指在酒杯上转着,突地失笑,“你即知它是茯百酒,想来也知道,这酒是陛下专为晋王酿造的,旁人不能喝。即便是我,也不成。”

    夏初七微微一笑,“那有什么,酒而已。人有高低贵贱之分,酒这东西,难道也有?再说,我们偷偷喝了,陛下能知道?”

    赵绵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皱了皱眉。

    “你若是喜欢喝酒,等你的伤大好了,我为你找些好酒来。这酒,不要喝了。”

    夏初七眉目沉下,状若无意的为他盛了一碗汤,把酒壶拿了起来。

    “好吧……你即是不喜,那算了,算我自讨没趣。”

    她看似没有情绪,但眉目间分明有些生气了。赵绵泽手指微微一僵,叹一声,把她要拿走的酒壶抓了过来,杵在桌上。

    “酒都开了,不喝掉,岂不是浪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

    夏初七笑得唇角扬起,灿若云霞。

    茯百酒的滋味儿别样,气息也极是独特,那香气并不浓郁,清幽得若有似无,不仔细闻像是不觉,可一旦入鼻却极是醉人。

    这香醇之气,夏初七从未在别处闻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很想喝一口。

    她是多么怀念这种味道。

    若不是肚子里小十九,即便是毒,她也愿意喝下的。因为那是赵樽的味道。

    赵绵泽浅酌小饮,样子极是优雅。

    她看着他喝酒,只面上带笑,却不言语。赵绵泽目光一凝,眉头倏地一蹙。

    “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有何事相商?”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吧?”夏初七唇角微勾。

    “我不知。”赵绵泽眸底波光闪过,握杯的手紧了紧。

    迎着他极富洞悉力的目光,夏初七弯了弯唇,忽然怅惘一叹,坐正了身子,直直盯着他看,“好吧,既然你没有发现我这般示弱,是为了百般讨好你,那我便直说了。皇太孙殿下,如今我在宫中的身份极为尴尬,满朝文武当我是祸水,贡妃恨我入骨,陛下更是对我心生嫌隙,我真的很害怕,哪一日睡下去了,就醒不过来。”

    赵绵泽似乎并不意外,嘴角勾出一抹薄薄的浅笑。

    “所以呢?”

    夏初七盯着他的眼,一眨不眨,言词极是恳切,“所以,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若是有心,劳驾放我出宫。”

    “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都比皇宫安生自在。”

    赵绵泽沉默了。

    屋外的雨点“沙沙”作响,被夜风送到窗棂上,那细密的敲击,在安静的屋子里,入耳格外清晰。灯光昏黄一片,二人目光对视,隔了好一会儿,赵绵泽才掀了掀唇。

    “小七,再给我一点时间。”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给你时间,陛下他老人家,恐怕不会给我时间了。”

    赵绵泽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考虑了片刻,再出口时,他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你无须害怕,这宫中到处都有我的人……你的身边也有,可保你安全。”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惊。

    果然,她的身边有他安插的人手。那他到底知道多少?

    看了看他淡然的脸,她发现,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有礼,待人斯文,但是在公事和私事上却拎得极清。

    思考了一阵,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这些日子,你待我极好,已经为我做许多事情了,我很感激你。不瞒你说,我原本对你是有怨恨的,可如今看你与我叔父还有朝中的牛鬼蛇神斗法……我也心累得紧。我不想你为我冒这样的险。因为我的心里,如今仍是装着他。你为我做再多也是无用,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听她突然这样说,赵绵泽喉结微微一滚。

    她的话,他并无意外。除此,甚至还有惊喜。

    她若是告诉他,她已然不恋十九叔了,他一定难以相信。

    可她既然能如此坦诚的与他交心,于他而言,这便是好事情。

    忽地轻笑一声,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小七,这没有关系。前几年是我们错过了。当然,最主要是我的荒诞,还有自以为是。若不然,你又怎会寄情于他……”

    停顿了一会,他深深瞥她一眼,“至于如今朝堂的僵局,我虽骑虎难下,担了一个监国之名,却干不了监国之事。但不会太久,你给我时间,我自会解决。”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并不答话。

    他再次一笑,目光烁烁,“小七,我们从头再来,可好?”

    “或许我可以帮你。”她突然说。

    赵绵泽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是上一句。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眸中一贯的温润之色随即被一抹凉意取代,视线变得复杂而幽深。他不知她是有意避开话头,还是心思根本就没在他的身上。心里虽有一阵堵闷,却也不便多说,更不好告诉她,比起操心眼前看似一团糟的朝中大事,他更搞心的事情——正是她。

    朝堂事务令他腹背受敌的原因,在于乾清宫里的皇帝。

    皇帝故意扼制他的原因,则是在于她。

    这两点他比谁都清楚。只在早晚而已,并不难解决。

    而她……才是他真正的未知。

    看他目光深沉,夏初七心里一窒,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认识这样久,也是这几天她才发现,赵绵泽此人的城府,比她想象中的深了许多。

    在她算计他的同时,不敢说他有没有在算计着她。

    静默片刻,她微微一笑,“你不必怀疑我的居心,我只是与你分析一下情况罢了。你如今陷入僵局,关键点,只在陛下一人,与朝中的臣工都无相干,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看眼色行事的墙头草而已。”

    “小七,你到底是与往常不同了。”赵绵泽语气缓和,话中却暗藏机锋。

    “是呀,跟了他那样久,再笨的人,也会聪明几分。”她轻轻一笑,似是在追忆赵樽,唇角露出一抹迷离的甜美笑容。

    这一抹笑,在赵绵泽的眼里,恍如隔世……这些,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几乎是突然的,嫉意便涌上了心头。

    “可以不在我面前提他吗?”

    “为什么不可以提?”是害死了赵樽,他心虚?夏初七凉凉一笑。

    “不为什么。小七,你应当往前看。一直恋恋不忘过往,只会让你自己更加难受,而人死,不能复生。”他表情极是淡然,可说起一个“死”字,竟也没有丝毫的民样。

    夏初七心里的恨意突然上头,冲口讽刺一句。

    “他死了,你很快活,对吧?”

    微微抿唇,赵绵泽平静地看着她眸中的恼意。

    “我想,我是应当感到快活的。”

    夏初七突地一怒,“你……”

    “可我,并不如想象中的快活。”他打断了她的话,突然优雅地起身走了过来,将她一只死死揪在桌沿的手抓了过来,死死握在掌中,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淡薄。

    “小七,不管你有多恨。他死了,就是死了。你认清现实吧。”

    “什么现实?”夏初七凉笑着抬头。

    “你的男人,只能是我。从前是,将来也是。”

    他指间的力度加重,捏得夏初七手指生痛。她从来不知,赵绵泽这种在她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力气竟然也会这样大,她一时半会竟是挣脱不开,不由翘起唇角,略带恼意的嘲弄。

    “狠话谁不会说?皇太孙说得这样响亮,那你倒是做给我看啊?有本事,明日就让皇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孙妃。不然,你就像一个男人,大度点放我离开。”

    赵绵泽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她眸光深邃无波。

    面前的女子是夏楚,一眉一眼,无一处不是。

    可她却又丝毫不像夏楚。她若是夏楚,怎会如此不顾他的心情?在他记忆里的夏楚,无一事不以他为先,他若是肯多看她一眼,她都会欢喜万分。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而今,她讽刺他,恼恨他,还一门心思想要离开他?他怎能让她如愿。

    那时他觉得她很傻,简直如一处可取。

    可眼下,他是多希望她再傻那么一回。

    不对,她不是不傻了,而是她的傻,再不是为他。

    苦笑一声,他眉眼全是无奈,情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毅,一横心,他扯她过来,重重带入怀里,语气带着浓郁的酒气,低低道,“小七,明日我便领你去乾清宫……”

    “做什么?”

    “请旨赐婚。”

    “你不是请过旨了?”

    “那不一样,明日一定成。”

    “……我只想离开。不稀罕你的名分。”

    “我知。可是,若非这些年的变故,我两个早就成亲了,不会等到如今,更不会生出这许多的波澜,更不会有赵樽……夏楚,以前是我错过了你,但我虽有错,你也有。若非你的……行为不检点,我也不会把你想得那般不堪,以至于……错过这些年。”

    “我的行为不检点?”

    夏初七停止挣扎,纳闷地看他。

    “我想起来了,你都记不得了。”赵绵泽注视着她点漆一般晶亮的眸,微微一叹,“这样也好,不记得我便不提了,我们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头再来?

    夏初七唇角一冷,“行了,不愿说作罢,反正我也不想听,与你有关的,我都不想听。放开我。”

    “小七……让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他喘息着,双臂往紧了一收,夏初七气闷不已,用力去推他,他却仍是不放,似是压抑了许久,紧紧抱住她,突然低下头,唇便要落下来。

    夏初七抬手制止住他,撑着他的下巴,声音骤冷。

    “你是想我死在这里?”

    赵绵泽赤红的眸子,有一丝迷茫,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喑哑,“小七,你无须害怕,宫中虽险,但我定会护你,谁也不能伤你。包括……”迟疑一下,他坚定了声音,“我皇爷爷,他也不能。”

    微微弯了弯唇,夏初七突然安静下来。

    “他若是明日就要杀我,你怎办?”

    ……

    ……

    泽秋院里,夏问秋看着抱琴带回一个太医来,只觉今夜刻意穿的一身华服,满头的珠钗,还有雍容妩媚的打扮都成了一场笑话。

    面色一白,她急急地问:“抱琴,殿下呢?”

    抱琴红着眼,委屈地嘟了嘟嘴,“在,在七小姐那里。”

    夏问秋心里生恨,“你没有告诉他我病得很重?”

    抱琴咬了咬唇,“奴婢说了。”

    看她的表情,夏问秋登时灰败了脸色,却仍是不死心。

    “你没把我交给你的木梳带给他?”

    抱琴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袖子里的木梳递上去,顺便压着嗓子把楚茨殿门口的发生的事情据实告之,然后讷讷道:“殿下还说,木梳给了你,你就好生收着,养着病……好好禁足反省,不许出此一步。”

    夏问秋眼眶一红,怔了一瞬,嘴皮颤抖了起来。

    “小贱人!夏楚这个小贱人……抢我男人……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颤着声低吼着,她胡乱地哭喊着扯掉了头上的珠花,又猛地一把扯出一根簪子来,披散着头发,赤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扎向身边的一个苏绣软枕。

    一下,又一下,她一边扎一边骂,模样极是凶狠。

    “我扎死你,扎死你个小贱人,让你抢我男人,让你发贱……”

    “侧夫人……”抱琴想要上前阻止,又不敢。

    夏问秋仿佛魔怔一般,嘴里喃喃地骂着,不停诅咒着夏楚,那颤抖的声音,仿若一个濒临绝境的女鬼,无能地祈求着世上本无的鬼神,凄怆地无奈,回荡在冷寂的空气中,直到她终于用尽了力气,这才喘着气瘫软下来,半趴在那张美人榻上,呜咽着哭了出来。

    “绵泽……绵泽,你怎能这样狠心。”

    抱琴见她只哭不扎了,求助地看向身边年轻俊朗的顾怀。

    “顾太医,你看……”

    顾怀拎着药箱,亦是惶惑。他以前见到的夏问秋,何等的风光体面。无论走到何处,都令人生羡。不说东宫,即便宫里的娘娘,有哪一个不感慨她的命好?皇太孙身份尊贵,身边还只有她一个女人,就单凭这一点,足够他傲视后宫女人了。

    可如今一见,她眼睛浮肿,面色憔悴,那精心修饰过的脸,被泪水一冲,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极是滑稽,样子何异于冷宫妃嫔?

    他轻叹着放下药箱,一步步走近,“侧夫人,您先息怒……”

    “你是谁?滚!”夏问秋狰狞抬头,咬着牙,恶狠狠看着顾怀,“你滚,马上给我滚出去。让赵绵泽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侧夫人,下官是奉皇太孙之命,前来为侧夫人看诊的。”

    “滚啊,我没病,我没有病……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啊?绵泽……”

    夏问秋歇斯底里的怒吼着,失心疯一般,没有半点正常情绪。

    顾怀与抱琴对视一眼,终是慢慢退了出去,坐在椅子上,开了一副宁神顺气的方子,递与了抱琴。

    “抱琴姑娘,为侧夫人煎了喝着吧。”

    “这方子,有效吗?”抱琴问。

    顾怀面色凝重,“心病还需心药医。”说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来,“世上再好的方子,治得了表,也理不顺心。”

    说话间,他恍惚看见了今日入宫时,在东华门门口见到的那一辆定安侯府的马车。

    马车上的女人,便是他两年来的心病。

    可当他侧身在旁向她请安时,她却未撩帘子,一句话都无。

    他已不再是她的心病了。

    ……

    看着顾太医萧瑟的背影,抱琴忡怔了片刻。

    这个太医擅长内科杂症,在太医院里算是拔尖的人,人也长得俊俏,宫里娘娘们都喜欢找他看诊,他以前也是常来东宫的。可自从两年前他大病一场,已是好久不来了。今日一见,好像与两年前,却是变了一个样子?

    抱琴摇了摇头,拿着方子随意地压在砚台下,并不去拣药。

    推开内室厚重的门,她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太孙妃……”

    听得这个称呼,夏问秋身子一僵,抽泣着,似是安静下来。

    “抱琴,你叫我什么?”

    抱琴双手紧攥着衣角,紧张不已,“太孙妃。”

    夏问秋唇角掀开,脸上的表情刹那缓和,甚至还带了一抹久违的笑意,她冲抱琴招了招手,亲热地让她过来坐了,这才端正自己的姿态,就好似她真的还是东宫太孙妃一样。

    “说吧,何事?”

    看她这般样子,抱琴很是替她悲哀。

    可是为了自己不悲哀,她仍是把弄琴教的话,一句一句说了出来。

    “太孙妃,有一件事……奴婢先前不敢禀告,怕您动怒。”

    夏问秋脸色一变,“到底有何事?”

    抱琴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是,就是魏国公的案子今日审结了。”

    夏问秋一惊,抓住她的手,激动得无以复加。

    “怎样了?我爹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抱琴被她摇得煞白着一张脸,深深埋下头,考虑片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太孙妃,奴婢不敢撒谎。今日三司会审之后,奴婢特地去打听了。他们说……说魏国公已被下狱。等待,等待秋后问斩……小公爷被革职,魏公国府,阖府抄家。男丁流放乌第河,女丁充入教坊司……”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夏问秋面如纸片,口中喃喃着,虚软在椅子上,整个身子都在激烈颤抖,两片嘴唇不停哆嗦,没有半点血色。

    “绵泽……他怎会这样不念旧情?阖府抄家……”

    不等抱琴回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急匆匆地站起,红着眼睛,像一只慌乱的兔子,原地打着转的走了几圈,猛地一回头,吓了抱琴一跳。

    “快,为我梳妆,我要去见绵泽……”

    宫里的雨夜,极是冷寂而凄怆。

    淅沥的雨丝一直未停,夏问秋穿了一身抱琴的衣裳,偷偷出了泽秋院,一路都没有被人发现。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混入赵绵泽一贯居住的源林书房,值守的小太监却告诉他说,皇太孙去了楚茨殿,并未回来。

    她像被雷劈中了,疯了一般跑向楚茨殿,拍打着朱漆的大门,什么也顾不上了。

    “绵泽……绵泽……快开门,我是秋儿啊……”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声音穿透了夜空。

    好一会儿,门开了,晴岚走了出来,递给她一把伞。

    “殿下和七小姐已经歇了,侧夫人回吧。”

    “不,不可能,他爱的是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不会不见我的。”

    “夏楚……你个小贱人……你出来呀……绵泽啊……”

    晴岚看着她撒泼,面无表情,叹息了一声,“侧夫人,若我是你,就不在这里喊叫,招男人讨厌了。你这般大的嗓子,不要说楚茨殿,便是整个东宫都能听见了,皇太孙若想见你,怎会不应?”

    “呜……绵泽……你好狠的心啦……”

    夏问秋整个瘫软在地上,身子无力的倒入了雨地里,伞掉在了边上。

    “回去吧,你私自离开泽秋院,本就该重责了,一会再惹恼了皇太孙,只怕……”

    “哎”了一声,晴岚没有说完,重重一叹,慢悠悠转身而入。

    楚茨殿的门儿,“吱呀”一声关上了。

    跌坐在雨地里,夏问秋哭得嗓子哑了,抹着额头上的水,比落汤鸡还要狼狈。

    “太孙妃——”抱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儿,替她撑着伞,蹲了下来,“我们回吧。皇太孙先前就说过了……他不想见您。我还听说,陛下拗不过皇太孙,已经对册封七小姐的事松口了。明日一早,他两个就要一起去乾清宫拜谢陛下……”

    夏问秋软在雨地里,哆嗦着唇,已然无法回答。

    她想不通绵泽为何如此绝情……想不通……

    他曾是那样的喜欢她,他为她亲自搭建了鸟笼,为她搜尽各种奇珍异宝,她以为他会永远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可如今,他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少年,他成了大晏的储君,而她,也不在是他捧在掌心里的秋儿了。

    雨地里,一个少年撑着伞朝她走过来,他面容俊气,温文尔雅,一袭白衣仿若不食人间烟火,轻轻一笑,齿白唇红……

    “绵泽……”

    她笑得哭了出来,那一日,只看一眼,她就爱上了他,想要做他的女人。可惜,那时他已有婚配,还是府上那个愚不可及的七妹夏楚。

    一朵鲜花怎能插在牛粪上?

    她不甘心,只有她才能配得上绵泽。

    她终是狠下心夺走了属于夏楚的一切,把她永远的赶出了京城。

    她与绵泽双宿双飞,她享受了世间女子能享到的一些福分。

    可夏楚却没有死,她又回来了。

    她是来报仇的,一定是来报仇的。

    太傻了!是她自己太傻了。想到前尘往事,她突然间后悔起来。在绵泽宠爱她时,她想要的东西太多,想要做他的正妻,想要做他的太孙妃,想要做他的皇后娘娘,想要母仪天下,还想要他此生独她一个女人,想要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她之所得。

    可想要得越多,她失去得越快。

    如今,她什么都想放下,只换回一个他来。

    可独她一人的赵绵泽,却已不在。他在屋子里,抱着另一个女人温存。

    “绵泽……”

    长长的哭泣着,她看着黑色雨幕下的楚茨殿,她一声一声喃喃。

    “你好狠的心,你真的不给我一个机会了么?”

    “太孙妃。”抱琴扶起她的肩膀,一只手撑着伞,又一只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四处看了看,才小心翼翼的递给她,“奴婢跟着你过来时,碰巧见了柔仪殿的月姐姐。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你有法子帮你报仇。”

    月毓?

    夏问秋眼睛一亮。

    ……

    ……

    雨幕下的皇城,一处比一处更凄凉。

    柔仪殿里,三更已敲过,贡妃也还未入睡。

    半靠在榻上,她直勾勾看着墙壁发愣,美绝人寰的容颜也抹不掉她的痛处和失落,还有长夜漫漫的孤寂。月毓在她的身边儿为她轻轻按捏着头,声音徐徐低缓,“娘娘,头痛缓解一些没有?”

    贡妃迟疑着,像是走着神儿,好一会才回答,“头还痛得很。”

    “那奴婢再给娘娘揉一会儿。”

    月毓放轻了手,抿了抿唇,突然一叹,“奴婢早就说过,对夏楚那种女人怜惜不得……娘娘你啊,就是太善良了,饶她一回,她倒好,反倒在那边与夏问秋争宠,闹了多大的笑话,还害得后宫不得安宁,万岁爷都被她气病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就是欺负娘娘您心软,不会怎么样她,所以才这般待你。你看吧,爷的尸骨还未寒,她就要改嫁了。她倒是落一个欢喜嫁人,只苦了娘娘你,夜夜不得安睡,奴婢瞧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贡妃看着灯火跳跃在墙壁上不停变幻的光线,声音幽暗。

    “有什么法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也未许过老十九,至于旁人要说什么……又哪里堵得住他们的嘴?想当初,我不也是么?”

    “娘娘!”月毓喊住了她,“真要这般便宜了她?让爷蒙受羞辱么?他在天有灵,也不能瞑目啊。”

    贡妃身子一僵,想到老十九,眼泪登时就下来了。虞姑姑正好打了帘子进来,见状轻咳一声,朝月毓招了招手。

    “月毓姑娘,泽秋院的抱琴姑娘来找你。”

    轻轻“哦”一声,月毓下意识看了贡妃一眼。

    “娘娘,我出去一下。”

    ……

    外屋的小偏厅里,抱琴一个人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月毓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月大姐,大事不好了。”

    月毓蹙着眉头瞄她一眼,“你怎的到这里来找我?眼下宫中是非这样多,你这不是为我找麻烦吗?”

    “月大姐,实在对不住您。”抱琴面有窘色,捋了捋半湿的头发,嗫嚅着唇,“可我家主子如今被禁了足,泽秋院就我一个丫头……我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月毓端直了腰,慢吞吞坐在椅上,轻瞄她一眼。

    “找我何事?”

    抱琴瘪了瘪嘴,猛地往地上一跪。

    “月大姐,帮帮我家主子吧。上次,上次主子也帮过你呀?”

    轻“咳”一声,月毓打断了她,蹙紧眉头,无可奈何的一叹。

    “抱琴姑娘,你家主子这是被那小妖精给祸害的。如今这般局面,我即便有心,又如何帮她?”

    “月大姐,我家主子已然心灰意冷,她不图你搭救她,只求你……”

    眼看月毓眉梢一动,抱琴停住接下来的话,走近了几步,才欠着身子,贴着她低低耳语了几句。

    ------题外话------

    啊哦,等这一个高潮结束,老十九就粗现了。

    约摸,大概,不超过五章(看具体写作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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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人一入戏,必有惊变!

    天未亮,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停了。

    赵绵泽做了一整晚的梦。

    一个他这些年做了无数次的梦。

    他梦见了那个陷阱,他此生经历过的最为惶惑的一个地方。陷阱很深,很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底部可以摸到乱石,四周是松软的泥,无可攀爬,他一个人在里面,很冷,很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

    “救命!”

    赵绵泽猛地醒来,满头冷汗,宿醉后的脑子沉痛无比。撑了撑额头,他闭着眼,再一次回忆那个梦。可是和以往一样,即便明知救他的人是秋儿,在梦里他仍是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遍遍回响那个声音。

    “抓住!快,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怅惘地吁了一口气,他撑着身子,哑着嗓了轻声一唤,“何承安……”

    “殿下醒了?”

    回答他的人,不是何承安。

    清灵恬脆的女子声音,宛如黄鹂出谷,莫名让他的心漏跳一拍,仿若霎时与那个声音重合。他激灵灵一偏头,看见坐在窗前椅子边上的夏楚,愣了愣,突地失笑。

    真是魔怔了。

    觉得每一个声音都是她。

    “殿下是没睡醒?还是见鬼了?”夏初七调侃道,神采奕奕的样子,看上去精神头儿很不错。

    赵绵泽看了看环境,像是刚想起昨夜的事,眉头紧紧一拧,略微尴尬,“小七,我昨夜……失礼了。许久不曾喝酒,竟不知不觉就醉了过去,让你瞧了笑话。”

    “无事。”夏初七莞尔一笑。

    “承蒙小姐不责,小生感激不尽。”赵绵泽戏谑一句,便要起身。

    “因为你不是喝醉了。”夏初七笑着补充。

    疑惑地“嗯”一声,赵绵泽撑着床沿的动作僵硬住了。夏初七唇角仍是带着浅笑,看着他身着白色中衣,黑发如云,剑眉玉面,黑眸懵懂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

    “殿下对我如此信任,我若再相瞒,实在过意不去了。你确实不是喝醉了,而是我在你喝的酒里下了药。”

    他一怔,“为什么?”

    夏初七原就没有想过要瞒他,昨天晚上夏问秋在外面呼天抢地的哭嚎,即便她不说,赵绵泽也会知道。而且依他的脑子不可能不怀疑是她在酒里动了手脚,与其让他生疑,不如直接交代,来得真诚一点。

    “我若说是我想留你下来,你会信么?”

    赵绵泽对她微微一笑,“不信。”

    回答得这样直接?果然是个聪明人。

    夏初七唇角轻扬,若有似无的叹息,“我猜你也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我会做出这种小肚鸡汤的事来。可事实就是如今。”

    看赵绵泽深幽的目光明明灭灭,她别开了头,以便让自己说得更为令人信服。

    “昨日楚茨殿门口的事,我瞧见了,心里很不痛快。你本就是我的夫婿,三姐霸占了你这些年,如今你只是来看看我,她还让抱琴来抢人。我就是要这般,让她也尝尝被人抢了男人是什么滋味。”

    “……”赵绵泽皱着眉头看她。

    “昨天晚上,你睡下后,她来了。”夏初七轻松地说着,转头定定地看他,见他眉头果然拧得更深,冷笑着抬了抬下巴。

    “憋屈了这些年,我实在忍无可忍。殿下若是要将我治罪,我无话可说。若是你不治我罪,还请不要声张,为我留一些颜面。”

    赵绵泽深深凝视着她,仍是没有说话。

    坐在床榻上,过了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衣裳,唇角竟是露出一笑。

    “醉卧美人榻,我正求之不得,何罪之有?”

    夏初七知他这一关过了,松了一口气,施施然起身,微抿着唇角,深深一揖。

    “小女子多谢殿下成全。”

    “小七,过来!”赵绵泽朝她勾了勾手。

    “做什么?”她一愣,却不动。

    他突地一叹,起身大步过来,双臂一展就狠狠抱住她,就要亲,夏初七吃了一惊,几乎没多考虑,条件反射的曲膝顶胯,直接击中他的要害。

    “啊!”

    一声隐忍的惨叫,他弯腰蹲了下去,痛得额头上青筋直跳,指着她,声音破碎着说不出话来。

    “你……”

    看他痛得脸都扭曲了,夏初七左看看右看看,原本的郁气竟是松缓不少,微微一笑,叉着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活该!下次还敢不敢?”

    “……你刚还说……我是你夫婿……”

    “那又如何?说说而已,不要当真。”

    “……狠心的……妇人!”

    见他说话都吃力,整个人几乎跌坐地上,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吸一口气,低下了头来,“喂,你没事吧?”

    “你试试?”

    “不成,这个我真试不了。”

    “……”

    赵绵泽看她说得认真,样子无辜得紧,却连扶自己一把的举动都没有,又是生气又是想笑,唇角扭曲的抽搐着,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目光微微一眯。

    “差一点废了我。去,让何承安来侍候。”

    “来了,奴才来了!”

    何承安早已备好了洗漱用具和赵绵泽今日上朝要穿的衣袍候在外面了,只是听得里面隐隐有说话,不敢声张。如今得了赵绵泽的命令,腻歪着一脸的白肉,他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乍一看见赵绵泽坐在地上,他差点连面盆都丢了。

    “主子……你这是?”

    他看向夏初七,又看看赵绵泽。

    “打架了?”

    夏初七摊摊手,转身走了。赵绵泽看她的样子,更是哭笑不得。

    “这个女人。”

    等赵绵泽收拾好了出来,楚茨殿里,早已备好了早膳,赵绵泽看一眼坐在桌边犹自吃着,都没有等他一起的夏楚,目光闪着柔柔的光芒。

    “你倒是不客气。”

    “我自己家里,我有什么可客气的?”夏初七不似为意的瞄他一眼,咬着一个满口生香的小包子,嘴里啧啧有声。

    于她来说,不要说他赵绵泽,即便是赵樽,她肚子饿了,也没有等他的时候。可她却不知道,那是赵樽一直纵容她。在赵绵泽眼里,根本不是这样的规矩。哪怕他与夏问秋极好的时候,夏问秋也绝无不等他就餐的时候。

    坐在桌边,他优雅地喝一口粥。

    “口味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她随口应和。

    “嗯,以后我常常来喝。”说罢见她差一点噎住,他唇角一扬,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欢喜,情不自禁地出口,“哪怕每日喝茯百酒,也甘之如饴。”

    夏初七心里一窒。

    他说茯百酒,是知道茯百酒的“内涵”,还是说他不介意她每日给他下药的意思?

    她没有问,看着他温暖带笑的脸色,冷冷翘唇,并不回答。

    一个简单的早膳,因了有赵绵泽在,竟有一大帮人在旁边侍候,夏初七原本吃得很香,这样一来,立马没了滋味儿。

    赵绵泽实有察觉,默了默,挥退了旁人。

    “等我退了早朝回来。”

    “做什么?”她低声问。

    他瞥她一眼,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轻轻一笑,“昨夜不是说好的?一起去乾清宫见皇爷爷,往后,我们就总能在一起吃早餐了。”

    夏初七眉梢一扬,不置可否。

    他似是有些急着赶时间,不再与她多言,很快喝手里那碗粥,朝何承安使了一个眼神,径直领着人去了。

    可事情哪里能那么顺利?还没等到赵绵泽下早朝,乾清宫就派人来传夏初七了。

    皇帝要见她。

    夏初七笑了,要来的事,果然来了。

    步步为营的日子习惯了,她倒未见有多慌张,让晴岚仔细为她梳了妆,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反复研究了一次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表情,总算满意地出了内室。

    人美,气则壮,果不其然。

    甲一拿了一张长长的条凳,横在内室的门口,自己就坐在长凳的正中间,挺直腰板儿,微抬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堵住她的去路。

    “咦,改行做门神了?”

    夏初七身姿盈盈地立于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不以为意的调侃。

    “甲老板,要我给你涨俸禄吗?”

    甲一看着她,“我今日跟你去。”

    “不行。”夏初七瘪瘪嘴。

    “你说不行没用。”

    “我说不行就不行。”

    “固执己见,令人生恨。”甲一蹙眉,死死盯着他,“乾清宫是个什么地方,会平白无故叫你去?”

    夏初七笑看着他,“我没说是平白无故啊?可再危险的地方我都闯了,这一关迟早得闯。我不怕,小十九也不怕,那不是他爷爷么?难不成,他爷爷不顾我的命,连他的命都不顾了。”

    近来她越发想通了。

    小十九是一颗定时炸弹,看上去像是她的负担,似乎很不安全。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小十九才是她最安全的保命符,她以为,老皇帝和贡妃即便不顾惜她,也一定不会不要赵樽唯一的血脉。

    听完她的话,甲一面无表情的脸上,狠狠一僵,终于再一次发出了复读机该有的声音。

    “是,他不会不要孩子的命。”停顿住,他挑高眉梢,压低了嗓子,“可你能说出来?赵绵泽一旦知道,能让孩子活?这宫中到底还有多少凶险,你能让孩子暴露在众人面前?”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人知道。”

    夏初七弯唇一笑,冲他眨了眨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凳子上扯起来,携着晴岚的手,径直离开了。

    外面一群人候在那里。

    夏初七看了看梅子与二宝公公,冲他们微微一笑,那二人了解的走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着,气得赶上来的甲一咬牙切齿。

    ……

    楚茨殿的门口。

    夏初七刚迈过门槛儿,便怔住了。

    甬道旁一盏铜制路灯的边上,一个身着禁军将领黑色甲胄的人默默站在那里。晦暗的面色,深沉的眉眼,凛然的五官,看上去极是凝重。

    夏初七从来没见他穿过这身衣裳,三个月未见,他人也似是黑瘦了一些,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陈大哥?……陈将军。”

    陈景紧抿着嘴,一双波澜翻腾的眼睛盯着她时,平添了一抹难以言状的沧凉之感。怔了片刻,他慢慢走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了看她身边的人。

    “七小姐,借一步说话。”

    夏初七点点头,拍了拍晴岚的手,与他一起走到路边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陈景也是沉默,好久没有说话。

    她笑了笑,打破了僵局,“你在怪我?”

    陈景目光定在她脸上,声音极是沉闷,“人各有志。发生那样大的变故,我等男儿尚且需要安身立命之所,何况你一介女流之辈?你的做派,本是应当。”

    “谢谢,那你找我有事?”

    陈景看她,似是犹豫。

    “楚七,不要去乾清宫。”

    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夏初七唇角掀开,心里突地狠狠一暖。赵十九虽然不在了,可是他手底下这样多的铁杆旧部,仍是关心她的。

    可也正是如此,她更不能连累这些人。

    “没什么事,陛下叫我过去一趟,大抵是皇太孙请旨赐婚之事,想找我确定一下,陈大哥无须替我担心。”

    陈景掌心按在剑柄上,眉心蹙得极紧,似是考虑了良久,才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

    “你收拾收拾,马上跟我走。”

    “走?”夏初七笑了,“陈大哥要带我去哪?”

    陈景道:“总会有地方去。”

    夏初七打量他,“你这禁军统领不做了?前途通通都不要了?”

    陈景喉结鲠了一下,“不做了。”

    夏初七眉目一动,心里说不出来的堵。

    每个人的生命都很贵重。

    她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别人应该为了她而牺牲掉自己。如今整个皇城禁军都在陈景手里,他如果一意孤行带她走,并非不可能。但也就意味着,他与在晏朝廷做对,他身上所有的光环,以及他当初考取功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而且可能终身都只能逃亡。

    这样的人情,她欠不起。

    眼眶湿热,她看着他,突地一笑。

    “陈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今日乾清宫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一闯。”加重语气,她狠下心,冷冷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想嫁给赵绵泽,想做太孙妃,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谁也阻止不了我,皇帝也不行。”

    陈景心脏一紧,不可置信地审视着她轻松含笑的脸,放缓了声音,“今日乾清宫就算你躲过了,明日呢?身在后宫,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你这是何苦?做太孙妃,做皇后,真有那么好?”

    “世间女子,谁不心向往之?”

    陈景本就不擅言词,抿了抿唇,看到有巡逻的人过来,沉默片刻,看她一眼,终是侧走大步离去。

    “珍重。”

    夏初七无声地吐了两个字。

    可陈景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么来,他顿住脚步,没有看夏初七,而且看了一眼默默旁观的晴岚。

    “晴岚姑娘,陈某有几句话。”

    晴岚看了夏初七一眼,走到他面前站定。

    “陈将军有何指教?”

    陈景目光闪了闪,平静无波的俊脸上情绪莫测,语气冷然,声音却压得极小,“今日我会在乾清宫当值,这个东西你拿着,紧急时使用。”

    说罢他没有迟疑,直接伸手握过晴岚的手,顺势将一个东西塞到她的手心,轻轻捏了捏,示意她握紧,人已转身离去。

    晴岚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着被他握过的手,脸上突然烧了一下。

    “哟,你两个说什么了?啥时候好上的,当着这样多的人,还玩牵牵小手?”陈景刚才塞东西的动作很迅速,晴岚又背向着她,夏初七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晴岚垂着眸子,耳尖烫了烫,没有摊开掌心,直接把东西塞入了怀里,没有隐瞒夏初七。

    “他今日会在乾清宫当值。”

    “所以呢?”

    “他给我一支响箭。”晴岚没有隐瞒。

    “哦,我还以为陈大哥给了你什么定情信物。”夏初七戏谑地看着她泛红的脸,突然一叹,“晴岚,不必听他,此事我自有主张。我的事情,不想连累他身家性命。”

    晴岚微凝着脸,“可是七小姐……”

    夏初七戏谑,“还没嫁,就要从夫了?”

    “我……我哪有?”

    “好了,与你玩笑。”夏初七正经着脸,见晴岚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由又翘起唇来,接了下一句,“等这里的事情了去,我若是还活着,就为你和陈大哥做媒吧?到时候,你再从夫。”

    晴岚眼睛一红,“说什么丧气话?再说,谁要你做什么媒了?”

    夏初七浅浅一笑,“思春了还不肯承认。你若不是看上人家了,为何人捏一下你的手,脸就红成了樱桃?”

    说到这里,见晴岚咬唇不语,她突然扬了扬眉梢,揶揄道:“我想起来了,你往常是常说陈将军武艺如何了得,还有,第一天你向我介绍功夫时,曾说在陈大哥的手上能走上几十招……”

    她越说,晴岚的脸越红。

    夏初七“噗嗤”一声,难得心情大好。

    “那么请问姑娘,你两个当初走的这几十招,是怎样的走法?有没有搂搂抱抱?”

    “七小姐!”晴岚被她逗急眼儿了了“你都在说些什么?没得坏了人的清白。”

    “哈哈……”

    夏初七看她这样,更是欢乐。

    这古代的妇女同志,真是让人发愁。

    喜欢一个男人不是很正常的么?

    ……

    ……

    此时天刚亮不久,四周静悄悄的。

    雨后的天空,高远湛蓝,巍峨的大晏皇城似是刚刚接受过一场春雨的沐浴,一身疲惫都被洗净,红墙碧瓦,绿树红花,枝条嫩芽,无言可描之欢喜,无言可谓之美丽。

    乾清宫,重檐庑殿。

    作为洪泰帝起居的地方,戒备极是森严。

    比起东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踏上汉白玉的台阶,夏初七每往前多走一步,那种山雨欲来一般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便多添上一层。

    世事无绝对,她虽早有谋划,但对方亦不是蠢货,会不会上钩亦未可知。而且,她在这皇城最大的一个威胁——洪泰帝也在这里。

    这次,真的举步维艰。

    ……

    洪泰帝是在正殿里召见的她。

    外间盛传皇帝被皇太孙请旨赐婚的事气得不轻,病得很重。可夏初七踏入正殿,看他的精气神便知,这个皇帝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

    殿中的人,比她想象的多。

    除了主位上的洪泰帝,还坐着许久未踏足此间的贡妃娘娘,还站了一干宫女嬷嬷和侍卫太监,一个个严肃着脸,看他们那眼神儿,不像是要审她,到像是行刑的监宰。

    而此处,就是一个行刑的法场。

    看着主坐上宝相庄严的两个人,夏初七心里一叹,几乎下意识抚上了肚子。

    小十九,你看你爷爷奶奶,铁了心要收拾你娘呢。可怜的你,还有你那倒霉的老爹,这都摊上了什么爹娘?这都什么跟什么?

    轻轻笑着,她福身请安。

    “陛下万安,贡妃娘娘金安。”

    洪泰帝脸色冷鸷,没有说话。贡妃到底比他更为沉不住气,不等夏初七身形站稳,便凉凉道,“夏氏,本宫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一定要撺掇皇太孙娶你?”

    撺掇?

    夏初七瞄了月毓一眼,似是被这个词惊住了,不由奇道:“娘娘此言,民女不太明白。我与皇太孙自幼便有婚约,如今皇太孙娶我,不过是践行当年的约定。合乎情理,何谓撺掇?”

    每次看见她这一副理直气壮要嫁的样子,贡妃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冷冷一哼,她不由怒了。

    “好你个不识大体的蠢妇!本宫替你惜命,才多嘴问一句。你还要伶牙俐齿的狡辩,看来是不要命了。那么,就不要怪本宫无情。”

    说罢,她看了皇帝一眼,似是不忍心看,自顾自别开了脸,只摆了摆手,吩咐月毓。

    “赐酒。”

    夏初七这才发现,月毓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手上端了一个紫檀木的托盘,托盘里有一壶酒,还有一个杯子。

    看来月毓比她想象的更为聪明。

    看来洪泰帝比她想象的更想她死。

    看来他们准备省略一切程序,准备直入主题,把她弄死了事了。可是,这白绫,毒酒和剪刀,老三件,看来真是没有什么新花样。

    夏初七轻笑,抑止住胃里的酸气,眸底生寒,“贡妃娘娘要赐我毒酒,可否先说个明白,我何罪之有?说清楚了,也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贡妃似是不忍,手指头攥得生紧。

    “月毓,你告诉她。”

    月毓应了是,上前两步,凉凉的看住她,那一惯端庄贤淑的芙蓉脸蛋儿上,半点表情都无,只唇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笑。

    “夏七小姐,为免脏了贡妃娘娘的嘴,此事只好奴婢来代劳了。自古妇人之德,以贞节为首要。尤其是皇嗣选正妻,更须女子有清白干净之身。你早已许过他人,残花败柳,如何还敢入住东宫?如何还敢让厚着脸皮要皇太孙娶你?”

    夏初七抿嘴看去,眉梢一挑。

    “残花败柳,这从何说起?”

    月毓冷声道:“好,那我再说明白一些。你本为皇太孙的御赐嫡妻,却不守妇道,在待嫁之期,与他人有染,玷污皇室清白,理应活活苔刑而死。今日毒酒一杯,是陛下和娘娘怜你,还不谢恩。”

    在封建王朝,不要说皇室,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极为看重女子的贞节。这确实是他们要杀她最有力的一个理由。可夏初七还当真不太相信,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她跟过赵樽的事情来。

    这不仅是打她的脸,还是打赵樽的脸,打大晏皇室的脸,也是打贡妃和老皇帝的脸。

    想一想,她就笑了。

    “月姑姑,这样冤枉我的话,谁说出来的?我与何人有染过?你今日倒是与我说个明白,不要坏了我的清誉。”

    这话问得极妙。

    谁敢提晋王的名字?

    晋王赵樽一死,俨然已成了大晏的一个与“崇高”有关的符号,一个载入历史的神话。这种与侄媳通奸的丑事,是旁人都不敢随便泼在他身上的污点,更何况他的亲生父母,又怎么会?

    贡妃一听就急了。

    “你这个贱人,你……”

    “娘娘!”月毓递了一个“稍安忽躁”的眼神儿给贡妃,像是一早就想好了对策,欠身向着二人施了一礼,才冷冷看着夏初七。

    “你不肯承认是吧?清白与否很好证实。只需去安乐堂找两个嬷嬷来验一验,你还是不是清白女儿身,便知分晓。”

    “月姑姑,不如你亲自来?”夏初七挑衅地抬高了眉头,“只怕我原本好好的女儿身,被你找来的人一验,到时候真就变得不清不白了。”

    “女儿身?”

    月毓倒吸了一口气,听她说得坦然,只觉一股子怒气直往胸前腾升。她直觉从未见过夏楚这般无耻的女人,先跟过十九爷,如今跟了赵绵泽,她竟大言不惭说自己还是女儿身。

    “夏楚,你实在恬不知耻。”

    见月毓这么一个淡定的人,也被自己气得炸了毛,夏初七轻轻一笑,姿态妖娆的冲她抛了一个媚眼,突地别过头,望向贡妃。

    “娘娘,若是一定要验,可否请你亲自动手?在这皇城之中,我只信你一人。”

    贡妃一愣,奇怪地看着她。

    “你这是何意?只信我一人?”

    看到贡妃的迟疑,再看到夏初七眸中滑过的狡黠,月毓心里一急,眸底寒意顿生。

    “陛下,娘娘,此女素来奸猾,为免夜长梦多,还是不要再与她理论得好。”

    贡妃抿着唇,还未说话,洪泰帝却是对月毓的话深以为然。他十分清楚夏楚为人的狡猾,生怕她的话动摇了贡妃,轻咳了一声,接过话去,严厉地低斥。

    “无须多言,赐酒。”

    “是!”

    两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嬷嬷,闻声便恶狠狠地冲了过来,要按住夏初七。他们嘴里说的是“赐酒”,其实就是要强行灌酒。

    “七小姐!”

    殿中,与夏初七同来的几人惊住了。

    晴岚更是摸向了怀里,想要强行闪出殿去。看她绝决的表情,夏初七飞快地瞪她一眼,后退了几步,目光幽然一叹。

    “我们这是诚心要逼死我吧?青红不辩便要杀人。与其这样,又何苦传我过来,不如直接找人一刀结果了我,还能落个好名誉,以免将来史官丫丫电子书,再添一笔酷政的由头。”

    “好大的胆子。”

    洪泰帝怒极,指着她恨声。

    “给朕灌下去!”

    “陛下——!”贡妃牙关一咬,看夏初七的样子,突地心生不忍,“不如先把她关押起来。若是她悔了,便饶了她的命罢?”

    “善儿!”洪泰帝看她一眼,见她闭上了嘴,这才看向夏初七,冷声道,“夏楚,朕给过你多次机会,是你不愿。你原本是可以安分活下去的,但你不安分,既然一心寻死,那朕便不再饶你了。”

    与他凌厉的目光对视着,夏初七暗惊。

    她突然间觉得,也许在这些人里面,真正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的人,只有这个耳清目明的老皇帝。

    所以,他才如此坚决的想要除去她。

    冷冷一笑,她对上他的眸。

    “死有何惧?只是在死之前,好歹也得有一个说法吧?无端端的杀人,总会堵不出攸攸众口的。更何况,陛下不是最喜以德服人?”

    洪泰帝沉吟着,“混账,敢要挟朕?”

    “民女不敢,事实而已。”

    洪泰帝一横眸,冷笑,“你比谁都清楚,朕为什么要杀你。”说罢她瞪向那两个抖抖索索的嬷嬷,“还不动手?”

    “是!”

    嬷嬷一动,正殿内便哭声一片。

    “陛下,饶了七小姐吧。”

    “娘娘,饶了七小姐吧,看在爷的分上……”

    梅子和郑二宝两个,几乎是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急切地叩头求情,眼泪流了一脸。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贡妃的脸上明显有了动摇的表情。

    然而,洪泰帝见状,态度比之先前,更为坚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字吐出。

    “赐、酒!”

    那两个嬷嬷想来是做惯这些事情的,皇帝声音刚落,她两个便按住夏初七的胳膊,要将她摁倒在地。夏初七咬着牙,酒精的味道直入鼻端。只一闻,她便知道这真正是穿肠毒酒,没有半点虚的。

    猛地抖开手腕,她低低一喝。

    “陛下,娘娘,我还有一事要说。”

    “灌酒!”洪泰帝不容她分辩,冷喝。

    “陛下!听她说说,也许她还有话要说,也许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让她说完,让她说完……”贡妃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拉住洪泰帝,态度恳切的央求。

    洪泰帝瞥她一眼,恨其不争的咬了咬牙,终于摆手挥开了两个嬷嬷。

    “说。”

    今日过来乾清宫的情况发展,并没有如夏初七事先所料,月毓比她想象的聪明,没有入瓮,而洪泰帝要她性命的坚决,更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瞄了月毓一眼,她缓了缓,想要拖延时间,不想轻易供出小十九来,以免往后真的把儿子给搭上了后悔。

    还不到关键时候。

    忍一忍,再忍一忍。

    只要再忍一忍,她便可以把那些人一网打尽了。这么告诫着自己,她不再冲动,朝贡妃毕恭毕敬地叩了一个头。

    “陛下,娘娘,我是有许多话想说。我生在魏国公府,长在魏国公府,生在大晏,长在大晏,自小父亲就教育我,要忠君爱国,要恪守本分…”

    “我父亲一生为国尽忠,最终落得一个满门抄斩,我虽得以苟活,却不敢对陛下和朝廷心生怨恨。只因父亲告诫过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相信陛下,一定会还给他一个公断。可他未有等到公断,他就和全家一百多口没了命。他的位置,被他处心积虑的弟弟占去了,他为女儿选好的夫婿,也被他心怀不轨的侄女占去了,他一辈子的功劳,通通都成了旁人的垫脚石,一切化为乌有。不仅如此,他还要被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从此遭万世唾弃,引千古骂名。”

    原本只是瞎编故事拖时间。

    可说起这些事,或许是牵动了夏楚原有的情绪,不知不觉,好多往事和片断不停在她的脑子里闪过,就像亲身经历过一般,扯得心脏生生疼痛。

    而她,这一刻仿佛不再是夏初七,而是当年那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夏楚,跪在当地,眼角含泪,声音哽咽。

    “我与绵泽的亲事,是陛下亲自下旨的。是故,在父亲和母亲的耳提面命下,我那时便知,我将会是他的妻室,长大了是要嫁给绵泽的,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他的人。那个时候,他厌恶我,讨厌我,待我不好,我也从未有怨过他,我只一心等着,等着他回头来娶我……”

    “我很傻,人人都说我很傻,是个傻子。只有我父亲和母亲不嫌弃我,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宝贝,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善报的……”

    可她没有等到善报。

    一条命,终是殒在了苍鹰山。

    泪水顺着眼落滑落,她哑着声音低低道:“可绵泽一直未有回头,不论我怎么待他好,不论我说什么,我跪下来求他也不成,他不肯多看我一眼。他喜欢我的三姐,他是那样的喜欢,我是那样的嫉妒……我不明白,他不是我的夫婿么?为什么不能如我一般?那时的我不懂,当一个人的感情不在时,再多的眼泪都没有价值,我一直哭,一直哭,越是哭,越是遭他讨厌……”

    夏初七说到此处,贡妃已经听得泣不成声,就像被故事给感动了,不时拿手绢擦泪,捧场得夏初七差一点破功而笑。也捧场得洪泰帝终是忍不住了,真怕应了月毓的话——夜长梦长。

    “善儿……”

    一把扶住贡妃,他朝嬷嬷使眼色儿。

    “动手。”

    贡妃刚要拦,却被他狠狠抱住,挣扎不开。两个嬷嬷点点头,按住夏初七的胳膊便要灌酒。

    “慢着!”

    正在这时,殿门口原本在听故事的侍卫突地被人踢倒,紧跟着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跟着赵绵泽进来的,有无数的东宫侍卫和皇城禁卫军,看得老皇帝老脸一脸。

    “皇太孙,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绵泽在殿外,便听见了夏初七的话,只觉心如刀绞,没有回答皇帝的话,他狠狠甩开两个嬷嬷,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夏初七。

    “小七,你没事吧?!”

    夏初七摇了摇头,其实冷汗早已湿透了脊背。

    若是她刚才一个忍不住,会不会落得两头都不是人?

    她庆幸不已。

    “没事就好。”

    赵绵泽说罢,一撩袍角,重重跪在地上。

    “孙儿求皇爷爷收回成命!”

    洪泰帝面有愠怒,指着他恨声道:“你不在文华殿早朝,怎会跑到这里来了?还带这么多人来,到底意欲何为?”

    赵绵泽微微低头,“皇爷爷,孙儿是接到消息过来……”看了一眼面前托盘上的酒盏,他又看了夏初七一眼,才缓缓出口。

    “皇爷爷,小七她并无不贞,你不要听信外人的谣言。孙儿昨日便宿在她处,她本就是我妻,我也已经与她圆房……我的妻子,她贞或不贞,我自是比谁都清楚。”

    夏初七脑袋像被雷劈了,愣愣看他。

    他却不看她,再次叩头。

    “求皇爷爷成全。”

    洪泰帝恨恨咬牙,猛地拍案而起。

    “你一派胡言,无须替这贱妇遮掩。”

    赵绵泽看着他,却不肯示弱,回头一喝。

    “何承安。”

    何承安应了一声,冒着冷汗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是一条白绢。洁白的绢子上头,一点点落梅般的鲜红,恰如其分点缀着,任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皇爷爷,因你一意孤行,不肯践行婚约,还要除去孙儿的妻室,孙儿这才事急从权,先斩后奏。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请你降旨赐婚。”说到此处,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住洪泰帝,“皇爷爷,为了不食言于她的父亲,皇爷爷您该应允的。”

    洪泰帝嘴唇微颤。

    “你个孽障!”

    赵绵泽定定看他,再次重复。

    “求皇爷爷成全。”

    “朕若不成全呢?你翅膀硬了,是要逼你皇爷爷了?”

    “孙儿不敢。”

    “不敢?”洪泰帝狠狠摔了茶盏,“朕看你敢得很啦?带这样多禁卫军,这样多侍卫过来,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

    “孙儿并无此意,请皇爷爷明鉴!”

    “哼!谅你也不敢。”

    二人对视着,局面僵持起来。

    先前洪泰帝要杀夏初七的理由是“不贞”,而如此赵绵泽非要说她没有不贞。而且,他所已与她圆房,连查验这条路都堵住了。

    默默攥着拳头,夏初七心跳加快。

    下意识的,她瞄向了月毓。

    不巧,月毓也正在瞄她,目光带着一抹琢磨不透的光芒,令她头皮有些发麻。

    难道真的失策了,月毓果然不中计?

    二人眼神刹那的交汇之后,月毓眼看洪泰帝叹了一口气,因“有言在先”,似是拗不过他的孙儿。而贡妃更是又被夏楚给绕得七晕八晕的,显然做不了主了。虽然月毓觉得事情有些不妥,终究还是不得不走出这一步棋。

    “陛下,娘娘!”

    她跪于殿中,指着夏初七。

    “夏楚这个狐媚子,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其实几年前在皇家狩猎场,她便已经与人私通了……早就是残败之身,如何配得上皇太孙金身玉体?”

    一听月毓提起皇家狩猎,夏初七一颗悬浮的心脏,终于落了下去。

    月大姐啊,你终是忍不住了。

    事情……终于走上了她安排的轨道。

    “什么?竟有此事?”贡妃是一个典型的“脑轻人士”,听到月毓这样镇定自若的话,想到这事几年前就发生了,不由又想她那个可怜的老十九,竟然还要过这样的残花败柳。一下子,原本的怜悯没有了,火气又冲了上来,却是对着月毓。

    “你早知此事,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奴婢先前不敢说,是怕娘娘难过……”月毓压抑住心里隐隐的不安,只好拿这句话来搪塞过去。

    贡妃有些怨她,让自己的儿子无端端的吃了亏。冷哼一声,拂袖坐在边上生闷气。

    可情况发生逆转,洪泰帝却是神态淡定下来,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月毓,这样大的事,你还不从实道来,还在等什么?”

    “是,陛下。此事奴婢亲眼所见。”

    “月姑姑。”

    眼看月毓终于要落入她的陷阱,夏初七打断了她,突地一扬眉,朝她笑了。

    “这种污人闺誉的事,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得拿出证据来才是?”

    “自然有证据。”月毓冷笑。

    ------题外话------

    二锦:妹子们,等久了。要踢要打,等看完文的嘛。

    众妞:不看完文,我会打你?

    二锦:哦,那打完了,可否给票?

    众妞:节操呢?你的节操呢?

    二锦:已碎——随着忧伤蛋蛋而碎——

第189章 那年的皇家狩猎场。

    月毓笃定的表情,让殿上众人的脸色皆微妙起来。

    瞄一眼夏初七的脸,赵绵泽温雅的脸,陡然变寒,语气里亦是带了几分警告。

    “月毓,君王在上,一言一行都当慬慎为之,莫要意气用事,诬陷他人,反倒累己!”

    月毓施施然朝赵绵泽施了一个礼,看他眉头紧锁的表情,心里那一股子不太踏实的感觉反倒落了下去,唇角牵开一抹笑痕,略带嘲弄地瞄了夏初七一眼。

    “皇太孙,莫非你是想要维护七小姐,不让她的丑事在陛下面前败露,影响她嫁入东宫?若是如此,奴婢不说也……可……”

    她明显激将的说法,堵得赵绵泽一时说不出话来。

    轻咳一声,正坐主位的老皇帝这会子面色安宁。他看一眼心神不定的赵绵泽,又看一眼成竹在胸的月毓,端过冒着热烟的清茶来,轻轻喝一口,眼皮也没有抬。

    “绵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先坐下。”

    “皇太孙,您坐。”崔英达赶紧过去扶他。

    赵绵泽捏了捏拳头,看一眼夏初七,终是无奈地坐在老皇帝的下首。

    这形势,俨然一个三堂会审了。

    夏初七抿紧唇角,掌心隐隐汗湿。

    这是她自己推动出来的境况。但她不是赵十九,没有他那么运筹帷幄的大智慧,她是一个女人,只能用女人的方式,用不太大气,甚至有些刻薄的法子,以图将敌人斩于马下。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事情会不会按照她的预演发展,也不论前方是十里红毯,还是万丈深渊,既然她选择了拿命来赌这一局,她就必须承担因此带来的后果。

    并且,做好愿赌服输的准备。

    月毓敛住神色,徐徐开口道:“洪泰二十一年冬月,陛下携朝中众臣与诸位殿下一道前往老山皇家猎场狩猎。不知可还有人记得,到老山的第三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便因疾病不适,被送回了京师?”

    她微微勾起唇角,似是为了找到附合者,环视了一圈。

    贡妃柳眉一挑,像是从回忆里想起来了。

    “确有其事!”似是在这个时候,贡妃才将面前这位夏七小姐与六年前那位七小姐联系在一起。看着夏初七,她接着月毓的话,便说了下去。

    “本宫想起来了,那一年梓月才十岁。前一天晚上,梓月偷偷从外面跑回来,一夜神思不属,半夜还偷偷爬起来拽着侍卫要去找你,我心知有异,逼问之下,从她嘴里知晓,原来是她把你哄上了山……”

    “当年你与梓月两个年纪都小,梓月又是一个跋扈的主儿。为此,我心生愧疚,天刚一亮,便急急去了你的帐中,带了吃的玩的过来替梓月向你赔罪,夏氏,你可还记得?哼,本宫若是早知你那时便与人私通,也不会让老十九……”

    “咳!”洪泰帝咳嗽一声。

    贡妃委屈地看他一眼,自知失言,不该扯上老十九,又把话绕了回来,“夏氏你赶紧说,可是私会奸夫事情败露,才会被送回京去的?”

    “娘娘,民女早已忘了旧事,你何不等月姑姑说完了,再来定罪?”夏初七笑靥靥地看向贡妃,越发觉得她确实是一个简直得没什么脑子的人。月毓那边还没有说完,她便急着替人出头,还算仗义,可却用错了地方。

    不过从贡妃的话里,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她先前一直觉得贡妃的声音熟悉。

    原来她的声音就在夏楚的脑子里。

    她那个时候常被赵梓月硬拖着去玩,贡妃自然也是见过的。

    月毓看夏初七那般平静,冷冷一哼,朝皇帝和贡妃施了一礼,含笑道:“陛下,娘娘,当年人人都以为夏七小姐是贪玩好耍,受了风寒,这才连夜送回京师的。其实,是她前一天晚上与一个相好的侍卫在山上私会苟且,被魏国公发现,这才急急送回去的……”

    “一派胡言!”赵绵泽沉声一喝,打断了月毓的话,狠斥道,“六年前的事了,过去了这般久,你若非凭空捏造,早些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绵泽!”

    洪泰帝冷声制止了他,抬起眼皮,又问月毓。

    “你怎知她私会侍卫?”

    月毓冷眼看着赵绵泽变幻不停的面色,心知更中笃定,语气越发自在,“回陛下话,那一夜奴婢刚出帐篷去倒水,便看见梓月公主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回来。奴婢问公主发生了何事,公主告诉奴婢,夏楚与她一同上山,找不见了,她要回去叫侍卫寻找。”

    停顿一下,她看向皇帝,眉梢含笑。

    “陛下,此事可找梓月公主证实。”

    “继续说。”洪泰帝撸了一把胡须,微微眯眼。

    “是,陛下。”月毓道:“奴婢心里寻思,小姑娘千万不要出了事,也就没有顾上太多,慌张丢下水盆,就往山上跑。山上的小道白日里有马匹跑过,深深浅浅都是蹄印,林间的坡地极为湿滑,奴婢找了好一会儿没见人,突然想起山坳上一处破旧的小木屋。奴婢想,小姑娘会不会去了那里?便下意识往那里找去。可看见小木屋时,奴婢还没有来得及喊,便见七小姐被一个男子抱着,从小木屋出来,二人衣冠不整,那男子赤着上身,七小姐的身上披着那男子的外袍,那人不时拿脸去贴她的面颊,像是在与她亲吻,两人交缠的样子,极是亲密淫秽,奴婢不敢多看,便跑开了……”

    “可有看清那是何人?”洪泰帝问。

    “奴婢与小木屋相隔有些距离,虽有火把,却未看清。”

    “那你为何断定是一个侍卫?”

    “因为他脱下来的轻甲,就揽在臂弯里……”

    “月大姐,此言差矣!”夏初七笑着接过话来,眼风若有似无地扫了赵绵泽一眼,“你怎知我在猎屋里就是在偷男人?就算有男人抱我出来,你又怎么能保证我不是被野兽咬伤了……或者是掉入了陷阱什么的,人家救了我?”

    听到“陷阱”二字,赵绵泽眉头狠狠一跳。

    “月毓,这毕竟是你一家之词,你说的,可有人看见?”

    “奴婢当时心急,并未叫人。”月毓垂着头,突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洪泰帝,慢吞吞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洪泰帝捋着胡须点头。

    月毓道:“可否差人把东宫废太孙妃传来问话?那天晚上,奴婢曾看见她上了山,或者她会有发现?再者说,她是魏国公府的人。对于此事,一定会比奴婢知之更详。”

    不等洪泰帝说话,赵绵泽冷冷一笑,抢在前面。

    “月毓,废太孙妃已被本宫禁足,不得出泽秋院。”

    月毓似有为难,看了一眼洪泰帝,“陛下……”

    洪泰帝冷眼旁观,看见赵绵泽略显紧张的样子,又怎会不允月毓所求?抬了抬眼皮儿,他瞄了一眼崔英达。

    “你亲自去一趟泽秋院,把废太孙妃接来。”

    “是,陛下。”崔英达垂首。

    “听说她身子不好,好好招呼着。”

    “是。”

    崔英达瞄着赵绵泽黑沉的脸,后退着出去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洪泰帝偶尔的咳嗽声和茶盖茶碗清脆的碰撞声,再无其他。贡妃好几次忍不住想要说话,都被洪泰帝厉色的眼神制止了。她虽然终究未有言语,也给了皇帝好几个痛恨的眼神。

    两个人的眉目互动很多。

    在等待夏问秋到来的时间里,夏初七就一直在观察那两人。

    而殿内的其他人则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呼吸太重。

    紧张感,压迫着所有的人。

    幸而崔英达的办事效率奇高,不多一会,他便领了夏问秋入得殿门。在夏问秋的背后,抱琴也是垂手低头的跟着,一眼都不敢多看。

    夏问秋昨儿夜里一宿未眠,一双美眸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虚弱地立在殿中,她礼节性的盈盈叩拜后,伤心地看了一眼赵绵泽,未有得到他的回应,又瞄一眼月毓,“通”一声跪下,委屈地垂泪。

    “陛下,娘娘,罪妾可以作证。”

    轻“哦”一声,洪泰帝微微抿唇。

    “你且说来,有何证言?”

    想到当年皇家猎场之事,夏问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还有一些隐隐的担心。可事到如今,她家里横遭巨变,赵绵泽亦对她断情绝爱,她再无旁的法子。

    犹豫一下,她开了口,“洪泰二十一年,罪妾十四岁,随了伯父和爹爹一道前往老山皇家猎场。那天晚上,夏楚不见了,伯父与爹爹派人四处去找,罪妾也偷偷跑出去找。可罪妾未找到夏楚,却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皇太孙……”

    她紧张地瞄了一眼赵绵泽,又楚楚可怜的垂下眸子。

    “皇太孙可以证实,罪妾所言非虚。”

    赵绵泽眉头微蹙,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见此,夏问秋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后来我把皇太孙救起,自己却掉入了陷阱。等他回头带了人救我起来时,已是过了许久。我们下山的路上,看见夏楚被一个侍卫抱着,偷偷摸摸往山下去。他二人都衣冠不整,那男子走得极是慌急,并未发现我们……绵泽很是生气,想要追过去问责,是我生生拉住了他……”

    殿内有人在低低抽气。

    夏问秋的说法,基本与月毓一致。

    二个旁证一说,夏七小姐早年就与侍卫私通,便是证据确凿了。这样不堪的一个妇人,如何能做了东宫太孙妃?

    几乎霎时,一干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赵绵泽。

    夏问秋盈盈的目光,也恳求地看了过去。

    “绵泽,你告诉陛下,此事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赵绵泽许久都没有说话,一袭杏黄色的储君袍上,五爪的金龙像是要伸出它的利爪,而他看着夏问秋的目光,亦是染上一层寒意。

    殿内冷寂一片,有一丝丝凉风掠过。

    二人互视着,隔了这么多天,默默地交流。

    几年的过往,几年的情分,在这一刻被重新估量,一点一点碎开,瓦解。夏问秋眉心狠狠一跳,她几乎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眼神慢慢变得冰冷,再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再出口中时,赵绵泽的语气再无一丝感情。

    “本宫未曾见过,绝无此事。”

    “绵泽你……为何要撒谎?!”夏问秋心胆俱裂,痛得几不能呼吸。

    “你说本宫撒谎,可有证人?”赵绵泽看着她。

    他维护夏楚的意思太明显。

    即便他明知道她不干净了,明知他被人睡过,也真的毫不在意?夏问秋颤抖着嘴皮,恨恨地看着他,忽地低头一叩,再抬头时,晦暗的眸子却是看向了洪泰帝。

    “陛下明鉴,罪妾此言千真万确。皇太孙是为了替夏楚洗涮污名,这才不肯承认的!”

    目光微闪,洪泰帝撑了撑额头,“那个侍卫到底何人?”

    “那个侍卫……”夏问秋似是有些迟疑,咬了一下嘴唇,才慢慢地道:“我大伯父和我爹为了保住夏楚的闺名,免得把此事传扬出去,当夜便把那个侍卫杀了。”

    轻呵一声,夏初七冷冷瞄向她,“三姐,你可真会瞎掰,死无对证的事,说出来谁信?再说,我当年不过十二岁。苟且,私通?这样的想法,也只有你这龌龊之人才出得了口。”

    像是早知她会否认,夏问秋怪异地一笑,“陛下,罪妾那时便很喜欢绵泽。因了一份私心,偷偷留下了一个重要的证物。如今刚好可以用上,以证明夏楚确实与人有染……”

    颤抖着一双手,她急切地从怀里掏出昨夜抱琴交给她的东西,轻轻瞄了月毓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我爹杀了那个与夏楚苟且的侍卫,却从他身上得来一个女子贴身的肚兜。据那个侍卫交代,说肚兜是夏楚赠予他的定情信物,他一直贴身收藏。”

    不待旁人大喘气儿,夏初七便轻轻一笑。

    “一个肚兜而已,哪里找不到?如何能证明是我的东西?”

    夏问秋看她一眼,凉凉一笑,“众人皆知夏七小姐生性愚钝,不通诗书礼仪,可绣活却得了我大伯母的真传。这个肚兜的绣法正是当年我大伯母独创的李氏针绣法。而且,虽过了六年,肚兜的针脚模糊了,但上面分明可以辩出一个绣好的‘夏’字。大家请看。”

    纤纤手指一展,夏问秋把肚兜的布料抖开了。

    然后,她慢慢把它铺在地上,指向了肚兜中间的花纹。

    那是一个上尖下平的斜裁肚兜,鲜亮玫红的颜色,绣有喜鹊登梅的图样。布料平整光滑,花样鲜活玲珑,看上去十分精巧。

    在乾清宫的正殿里,肚兜这样的物什实在暧昧。

    殿上的众人一瞄,几乎都生出尴尬来,不好多看。

    有人低低咳嗽,月毓却脸色一白,下意识倒退一步。

    夏初七扫她一眼,问夏问秋,“三姐你没瞧错吧?”

    夏问秋冷哼,“我怎会瞧错?”

    夏初七笑,“哪里有‘夏’字?”

    经了二人这一番争执,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肚兜栩栩如生的花色上。那是一个喜鹊登梅的花样,也就是夏问秋嘴里所说的“夏”字。严格来说,它并不是很规则的一个字,而是用喜鹊和梅花做笔画,勾勒而成。

    “陛下请看,这是不是一个夏字?”

    洪泰帝还未表态,夏初七就抿了抿唇角,上前两步,弯腰拎起肚兜来,轻轻一笑,“三姐,你这说法实在太牵强了。这是一个‘夏’字吗?上面的一横一撇分明就是修饰用的梅花,下面也只是佩饰花纹。粗粗一看,若说它像一个夏字,也说得过去。可仔细一看,描线的颜色,分明是一个‘月’字戴了头冠,又穿上了裤子嘛。而且,再仔细一点,只有中间的‘月’字用的绣线不同……咦……”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朝月毓瞄了一眼。

    “这肚兜看上去,怎么这样熟悉?”

    “是你的东西,你当然眼熟。”夏问秋冷讽。

    “不会吧?”夏初七挑了挑眉头。

    其实她对什么绣活什么针脚,通通一窍不通,可她的样子摆得严肃,好像还真是行家里手似的,蹙了蹙眉头,转头朝梅子招了招手。

    “梅子,你来看……”

    梅子紧张走过来,拿过肚兜一看,面色一变。

    “月大姐?这个是月大姐的东西……”

    梅子与月毓在晋王府相处了好几年,彼此生活息息相关,对彼此的针脚绣法自是熟悉。平时来往多了,即便是这些女儿家的私物,梅子瞧见过也是正常的。

    故而,她的说法,登时让殿内的人变了脸。

    “你可不要胡说?”

    看月毓狠狠瞪来,梅子猛一下跪在地上。

    “陛下,娘娘,奴婢不敢撒谎,这个肚兜……确实像是月大姐的。她不止一个这样的肚兜……奴婢在晋王府里便瞧见过……至于李氏绣法,当年的魏国公夫人惊才绝艳,李氏绣法更是人人争而效仿。即便是奴婢,也绣得几手,虽是难登大雅之堂,却也是会的……”

    月毓面色狠狠一变,上前一步,看着梅子。

    “你陷害我?”

    “月姐姐,我没有。”

    梅子差一点哭出来,连连叩头不止。

    “陛下和娘娘明鉴,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不敢胡言乱语的。”

    眼看事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洪泰帝眉头狠狠一跳,阴恻恻的目光瞄一眼夏初七。夏初七却只当未见,比起殿内的人来,她更像一个旁观者。并不喜,也不怒,平静得让人猜不出透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时,好久没有出声的贡妃慢吞吞指着梅子。

    “把肚兜拿来,本宫瞧一瞧。”

    “是,娘娘。”梅子恭敬地垂着头递上。

    贡妃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拎过肚兜,模样儿极美。可她只瞧了两眼,像是想起来什么,柳眉倒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狠狠盯着月毓,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贱人!”

    二话不说,她手里的肚兜就往月毓的脸上罩了过去。

    “娘娘……”月毓悲呼一声。

    “还敢来叫我?”

    贡妃接着抬手便是一个巴掌,呼地落在月毓的脸上。

    “你个贱婢,还敢说这东西不是你的?”

    “娘娘!”月毓心里慌乱一片,直挺挺跪下叩头,“奴婢冤枉,是她们在陷害奴婢……奴婢冤枉啊……”

    “你冤枉?!”贡妃瞪圆了一双墨色的眸子,凶巴巴地盯着她,“这是蜀地贡品,洪泰二十年成都九壁村作纺用新样制法织成的蜀锦,一共仅得两匹。一匹陛下赏了张皇后,一匹给了本宫。本宫做了一身衣裳,把剩下的布头给了你。本宫记得,还告诉过你说,这料子你穿了是逾越,但若是穿在里头,倒是不打紧……可有此事?”

    “是……”月毓声音低弱。

    “那本宫问你,若这个肚兜不是你的,难不成是本宫的,或是张皇后的?”

    这句话问得极是怪异,除了贡妃只怕旁人也问不出。

    洪泰帝唇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一下,狠狠一咳,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贡妃,你回来坐好,莫要心急。”

    “好好好,本宫不说也罢,本宫是瞎了眼。”

    贡妃气咻咻的返回去,看着月毓垂头丧气的样子,气得脑门儿炸痛,一阵揉着额头,不再吭声儿了。

    但肚兜一事,由贡妃来证实,比谁的话都好使。

    至少殿中所有人都知道,它确实是月毓自己的。

    可为何分明说是七小姐的,最后却变成了月毓的?

    这个中的猫腻,自是引起了诸多猜测与好奇。

    只不过,皇帝和娘娘都在场,还有皇太孙在座,各人的心里头虽然都在猜想,有想发笑,却无人敢出声儿。只一个个都拿不太好的眼神儿去瞄月毓。

    月毓呆了一会,已然回神。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得这样快,月毓吃了亏,心里也已然清楚,自己先前的预感是对的。她果然是被人算计了。而能够这样“以她自己为饵,兵行险着”来害她的人,只有一个——夏楚。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夏初七,手指抬起。

    “陛下,娘娘,是她陷害我的!”

    夏初七“咦”了一声,看着她,一脸无辜。

    “月姑姑这话可就奇怪了。分明是侧夫人拿出来的肚兜,为何说是我在陷害你?你没有发现我比你更无辜?被你无端指证了与人苟且,我又找谁说理去?”

    月毓一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你们串通好的?”

    “侧夫人可是你叫来的,我们怎么串通?”

    眼看这个情况难以收场,贡妃怒其不争地站起来,看了看月毓,她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瞄一眼老皇帝的表情,又闷声不响地坐了回去,一个人继续生闷气。

    夏初七瞄了瞄面色发冷的皇帝,恍然大悟一般,直勾勾盯着月毓的脸,激动地“哦”了一声。

    “陛下,娘娘,我晓得了。当年与侍卫苟且的人,明明就是月姑姑你,对不对?”

    月毓恼恨不已,“你胡说八道,我何曾与人苟且?”

    夏初七抿唇,笑得极是得体,不露齿痕,“侧夫人刚才不是说了?肚兜是她在侍卫身上发现的。月大姐的肚兜,为何会在魏国公府的侍卫身上?你且说来听听?”

    月毓脸色涨红,却与她说不清。

    转了个方向,她又是一阵叩头不止,“陛下,娘娘,奴婢是冤枉的,这个贱婢陷害我。奴婢当年一直跟着十九爷,怎会与侍卫苟且?爷一直都是清楚奴婢为人的啊。”

    听她提起赵樽,夏初七一阵冷笑。

    “月姑姑好生奇怪,是想让十九爷来为你作证?你这不是拿刀子戳陛下和娘娘的心窝子吗?再说了,月大姐,你口口声声说,见到我与一个侍卫,衣裳不整的抱在一处,亲密得很。如今你又说一直与十九爷在一起?你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看你分明是信口雌黄,栽赃嫁祸!好哇,你竟敢当着陛下的面撒谎,这不是欺君吗?”

    连珠炮似的,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反嗤。

    殿内,许久都没有人接话。

    唇角微微翘起,夏初七看向洪泰帝,“陛下,这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戏码,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洪泰帝眼看事情发展到此,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

    可逼到此处,让他如何能掰转回去?

    浅浅一叹,他看向月毓,“你还有何话说?”

    月毓心里一默,猛地转头,看向了夏问秋。

    “是你对不对?你为什么陷害我?”

    夏问秋一愣,这会子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

    这个肚兜分明就是月毓叫抱琴拿来给她的,并且二人串好了词儿,为何肚兜会变成月毓自己的?她脑子有些发晕,但也不敢直接承认自己撒谎欺君,只好咬死了先前的话。

    “月姑娘,这个肚兜,确实是我当年从那个侍卫身上找到的。”

    “你胡说八道!”月毓恼了,“这东西,我一直珍视,怎会落于他处!”

    见到二人狗咬狗,夏初七心里极是愉悦,面上却装得一脸糊涂,“二位,民女见识浅薄,你们可别哄我?既然月姑姑这般珍视贡妃娘娘送的东西,为何会在旁人的手上?”

    月毓恨恨看她,知道与她夹缠不清,也不想与她说话,只想以罪责最轻的方式,快速地撇清自己。

    “陛下,娘娘。昨儿晚上,泽秋院的抱琴姑娘,跑过来告诉奴婢说,侧夫人不甘心夏楚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嫁入东宫做了太孙妃。她请奴婢向贡妃娘娘说出当年的真相,阻止夏楚入主东宫,以免她秽乱宫闱。奴婢有些犹豫,并未向娘娘说清楚猎场之事……”

    “可你为何又说了?”夏初七笑。

    “奴婢一心为了皇嗣,不能明知你不贞,还装聋作哑……”

    “我哪里不贞了?”

    夏初七咄咄逼人的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月毓杏眼圆瞪,张了几次嘴,终究不敢说出赵樽来。

    再一次,她趴在地上,狠狠叩头,以期能让皇帝和贡妃了解她的苦衷,“奴婢这是被脏水泼了一身,怎样说也说不清楚了,可那个肚兜,奴婢真是不知为何会在侧夫人的手上。请陛下和娘娘明察,还奴婢一个清白。”

    她一字一句吐字还算清晰。

    可说完了,却许久都无人回答她。

    毕竟证物面前,人嘴里的话,可信度就低了。

    即便洪泰帝明知她冤枉,也不好直接包庇。

    甚至于,现在包庇的结果,只会更加落人口实。

    见此情形,月毓咬了咬唇,终是屈辱地含泪叩头。

    “若是陛下和娘娘不信,奴婢愿意验身……以证清白。”

    听着一干人在那里吵吵,贡妃早已分不清楚,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只能不停的揉头。

    “拉下去,验!”

    ……

    月毓被两个嬷嬷拉下去了。

    夏初七与她怨毒的眼神对上,弯了弯唇。

    她自然相信月毓是清白的。

    事实上,今日对她这一出,只是顺便。

    原本,她就没有想过能把月毓怎么样。

    只不过,对于时下的女人来说,有这样屈辱的经历,足够她今后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善儿?”

    洪泰帝见贡妃头痛难忍,扶住她的肩膀,目光一暗。

    “崔英达,宣太医。”

    “陛下……”夏初七慢慢走近,从怀里掏出一个中药香囊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安神香囊,有佩兰,石菖蒲,茯神,半夏,决明子,朱砂,可以安神顺气,除郁化火。娘娘不如试一试?”

    “不要你的。”贡妃挥手拍掉。

    看她的样子,夏初七有些想笑,“民女看娘娘的脸色,像是不能好睡?娘娘,您先拿着这个香囊,过两日,我再来柔仪殿为您做一做针灸理疗,或许会改善睡眠。”

    贡妃抿着唇不语,洪泰帝却是看了她一眼。

    他对夏初七的人品不信任,可对于她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大概是他瞧不得贡妃这般难受,冲崔英达使一个眼神,崔英达接过香囊嗅了嗅,又递与贡妃。

    “娘娘……”

    贡妃推开了,仍是赌气不肯拿。

    几十岁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夏初七眉梢一扬,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赵梓月。她看了看束手无策的老皇帝,轻轻走到贡妃面前,压低了声音,“娘娘,以前十九爷也有头疾,我也缝制过这样的香囊给他。效果很好呢,娘娘真的不想要吗?”

    赵十九简直就是贡妃的死穴。

    一听她这句话,贡妃面色一软,抬头瞄她一眼,便接了过来。大概是觉得那香囊里的中草药香味好闻,又或者是想到儿子也曾有过,她深深嗅了两口,心情一好,脸色也就好看了许多。

    “你有心了。”

    这边两个人一缓和,很快月毓拖着步子出来了。

    验身的嬷嬷也跟着出来了,经她们证实,月毓确实还是女儿身。

    可对于她来说,这并不值得骄傲。

    跟了赵樽十来年,作为他的通房大丫头,她还是干净的身子。

    更可悲的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验身。

    这样子的难堪与羞辱,扯得她心脏生生发痛。

    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她声音嘶哑。

    “娘娘,奴婢是冤枉的……”

    贡妃瞥她一眼,那一阵气恨之后,似是也回过神来。

    “本宫虽是冤枉了你,可也是你自找的。月毓,本宫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真的亲眼见到夏楚与侍卫私通?”

    月毓的头垂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避重就轻,承认撒谎。

    至于撒谎的理由,也站得住脚——她是为了十九爷。

    一眨不眨的看着贡妃,她低低道:“奴婢不敢再相瞒娘娘,奴婢确实并未亲眼。此事是侧夫人告之的,奴婢原也是知晓夏楚为人不洁,所以才顺着这样一说。奴婢此举,真是没有半分私心……”

    “月姑娘!”

    夏问秋也不是一个傻子。

    她如何会看不出来,她是被月毓给卖了。

    同时她也清楚,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月毓,而是夏楚。

    想到全家被抄的痛楚,她颤抖着嘴唇,再一次看向了赵绵泽。

    “绵泽,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立夏楚为妃?”

    赵绵泽抿紧了唇,声音难掩的失落,“秋儿,她原本就是我的妻子。你不要再……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的表情生分得夏问秋心里揪痛。

    静静看他片刻,她终于软下了身子。

    “好好,你好,你们都很好。哈哈……”

    夏问秋怪异地笑了几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恨意,突然朝皇帝叩了一个头。

    “陛下,罪妾可以证明当年夏楚确实与侍卫有染。”

    洪泰帝沉沉的面色,突地升起一抹光亮。

    “如今你的话,还如何取信于朕,取信于他人?”

    夏问秋颤声一笑,看了看一身华服的赵绵泽,目光里全是悲怆,一字一句,说得极缓,“罪妾自然有可以让陛下信服的理由。因为她与人苟且之事,全是罪妾一手设计的!”

    她这一席话出口,顿惊四座。

    夏初七微攥的手心,却松开了,唇角不着痕迹的动了动。

    这一天,注定将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了。

    “秋儿——”

    赵绵泽拖曳着声音,眸光带着幽幽的寒气,一眨一眨地盯着夏问秋,面色平静,却是说不出来的失望,“你还没闹够吗?到底还想做甚?”

    与他再无怜惜的目光交织着,夏问秋面色煞白一片。

    他就这般害怕她伤害到夏楚吗?

    在他的眼里,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吗?

    一股子苦涩从胸腔翻腾而起,夏初七凄怆的冷笑着,像一朵凋谢在寒风中的残花,直觉大势已去,别无所图。只要夏楚得不到好,她便可以很好。反正她的家没有了,男人的情也没有了,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即便是死,也要咬掉夏楚一块肉来,让她做不成赵绵泽的妻子。

    唇角一掀,她压抑着的语调,缓缓出口。

    “陛下,当年在老山皇家猎场,救皇太孙的人,不是我,而是夏楚。”

    “你说什么?”赵绵泽猛地站起身,几乎失声问出。

    “陛下——”夏问秋却不看他,或者说是她不敢看他的脸色会变得多么可怕,她只是怯怯地看向洪泰帝,“我连这个事都直言了,其他亦无不可,陛下,你相信我接下来的话了吗?”

    停顿一下,她不管别人惊诧的目光,似是已经入了魔一般,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小时候便喜欢绵泽,可他却有婚配,正是我的七妹夏楚,我嫉妒她,恨不得她死。我想不通,夏楚这样的蠢货,怎么可以做绵泽的妻子?”

    “皇家猎场那天,晚膳后,我偷偷去看绵泽,没有找到他。回了帐篷,听丫头说夏楚也不在。我那时猜想,他两个是不是一道出去了?于是,我领了两个丫头,就是抱琴和弄琴溜了出去,我三个一路往山上跑,正好瞧见夏楚从陷阱里救出皇太孙。可她自己却掉入了陷阱。绵泽拉不起她来,便跑回去叫人了……”

    “我那时想过,要不要过去帮他一把,一起把夏楚拉起来?他会不会觉得我好?可我迟疑了,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

    “我想,兴许是上天怜我一片痴心,是我的机会到了。趁着绵泽离开陷阱,我跳了下去,看见夏楚晕倒在里头。陷阱边上,有夏楚脱掉衣裳撕拧而成的布绳。我把布绳拴在了她的身上,让抱琴和弄琴把她拖了上去,然后我脱掉衣裳,躺在了陷阱里,等绵泽来救……”

    看一眼赵绵泽赤红的眼,她心里一痛,却更是疯笑不止。

    “为了更加逼真,取信于他,我在石头上滑伤了自己的手腕……”

    她撩开了白皙的手,看了一眼那条丑陋的疤,又抬头看向赵绵泽。看着他似是恨不得掐死她的目光,她突然痛声问,“绵泽,你很恨我吗?”

    赵绵泽唇角紧抿,并不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

    夏问秋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一直害怕你知道了真相,会不要我,会痛恨我……于是我便藏着,捂着,这几年来,我没有一日能够安生睡觉,那种害怕被揭穿的恐怕,生生的扼住了我的快活……今日说出来了,我突然觉得轻松了。对的,绵泽,你娶错人了。不是我,你最开始喜欢上的那个姑娘,就不是我,一直都不是我。哈哈……你恨死我了吧?”

    “恨吧,反正你也没多喜欢我了……”

    “要你一直恨我,总比让你慢慢忘记我好……”

    大殿内,一片静谧。

    没有任何人说话,每个人都看着夏问秋。

    这个女人,好像是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吧?

    每个人都当她是疯子,可夏问秋自己却觉得从无一刻这般清醒,从无任何一刻,有这般自在。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可以说个痛快。

    好一会儿,她又悠悠地道,“我从陷阱里弄走了夏楚,却没有就此放心。我害怕绵泽还是一样会喜欢上她。即便我已经做了,我就要做绝,不能再给她留下后路……”

    赵绵泽突地咬紧牙齿,大步冲过去,半跪在地上,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你这个贱人!你闭嘴吧。”

    夏问秋倒在他的怀里,看着他满是恨意的眼,知他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可喉咙生痛,癫狂的笑意终是僵硬在脸上,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要说……陛……下……救……”

    “你去死——”赵绵泽双目赤红,手腕更加用力,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骨节生生捏得发白,向来温雅的面上是从未有见过的扭曲狰狞。夏问秋大张着嘴巴,鼻翼拢动,嘴唇青紫一片,眼珠暴鼓着,无力的看向了洪泰帝。

    “救……我……”

    “绵泽,你先住手。”洪泰帝老脸黑铁。

    “殿下……”夏初七也急切的拉住他,生怕他一时失手掐死了夏问秋,戏就没得唱了。可赵绵泽恨意上头,脑子“嗡嗡”作响,又如何晓得她的心思,又如何能让夏问秋继续说下去,坏了她名声?

    “绵泽!朕的话你都不听了?”洪泰帝嘶吼一声,眼看劝不住了,大声喊侍卫过来,“快点,给朕拉住皇太孙,不许他冲动行事。”

    “是,陛下。”几名侍卫冲了过来。

    夏初七害怕被人群推到,赶紧松手退开。

    “殿下……您松开。”侍卫大喊。

    “属下得罪了!”

    几个侍卫都是高手,动了真格,赵绵泽一人又如何能阻止得了?终于,他被人拉开架住了双臂,再也动弹不得,只是恼恨嘶吼。

    “贱人,你敢!”

    “绵泽……”夏问秋呛咳了几下,缓过气来。

    看着赵绵泽痛恨的脸,她心里恐惧和恨意都冲到了极点。

    物极,必会反。情切,必有失。

    她古怪地笑着,双手撑在地板上,抬着头,呼呼喘着气道:“那天晚上,我让抱琴和弄琴把昏迷的夏楚抬到了山上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再让她们找我爹派了一个侍卫上去,玷污了她的身子……又安排那个侍卫,恰好赶在绵泽救我下山的时候,在路边苟且,让他撞见……”

    ------题外话------

    这章写了好久,这一段终于要过去了,我家老十九快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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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这个贱人疯了……”

    看见夏问秋满脸古怪的恶意与鱼死网破的冷笑,赵绵泽咬牙恨声,转头盯住洪泰帝漠然而视的脸,“皇爷爷,她在信口雌黄,歪曲事实……”

    “绵泽,你莫要激动,且听她说完。”洪泰帝面有不悦,扫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皇爷爷!”赵绵泽沉喝一声,突地一甩手。原本被两个侍卫架住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冷不丁就挣脱了二人,抽出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便刺向跪在殿中的夏问秋。

    电光火石间,侍卫怔了一下。

    “殿下!”二人扑过去格档。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赵绵泽手中的佩剑刚好刺入夏问秋的心窝,在一道剑体入肉的沉闷“扑”声里,夏问秋一脸煞白,瞪大双眼,惊惧地看着赵绵泽,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

    “绵……泽……你……?”

    金碧辉黄的大殿里,幽冷的光线,映着赵绵泽杏黄的衣袍,还有恨她入骨的面孔。这画面落在夏问秋的眼中,无异于人间地狱,疼痛钻心刺骨。

    情与恨,竟是这般短浅的界限。

    也就几日前,他还宠她怜她。

    而此刻,他是真的恨不得杀了她。

    “你好狠……”

    有了侍卫的适时阻止,剑身入肉并不深,也没有刺中夏问秋的要害。在一阵惊叫和慌乱的嘈杂声过后,赵绵泽再一次被侍卫架到了边上。而夏问秋摸着伤处,竟是不觉得疼痛,反倒摊开手,看着满手染红的鲜血,咯咯疯笑。

    “陛下,罪妾没有胡说,夏楚不仅跟侍卫有过苟且,而且……整个大晏朝谁不晓得她与晋王是什么关系?哈哈,你们一群人,你们这一群人,全部都在自欺欺人。”

    “闭嘴!”贡妃第一个吼出来。

    夏问秋什么都顾不得,那里还管得了嘴?

    看贡妃气得发抖,她笑得更为欢畅,只是声音却是小了几分,极有些无力,“你们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更是蒙不住天下人的眼。贡妃娘娘,万岁爷,这个贱人,她分明就是楚七,就是景宜郡主,她分明做过赵樽的女人。哈哈,你们能容忍吗?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让他们叔侄二人共用,册封吧,让她做太孙妃吧,让她将来做皇后吧。哈哈,你们赵家人,一定会遗笑千年,诟病万世。”

    “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死去的儿子被她辱骂,贡妃气得嘴唇哆嗦,蔓妙的身子一阵颤抖,如风中柳枝,看得洪泰帝色亦有不悦。

    事态发展如今,已出乎他的掌控之外。殿中的喧嚣,令他头痛不已。看了贡妃一眼,他只拿眼神示意殿内的嬷嬷按照贡妃的意思执行。

    “啪!”一个巴掌。

    “啪!”又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过不停。

    可几乎没有人的脸上有多少同情之心。

    一个年仅十四岁就能想到用那样歹毒的手段祸害堂妹的女人,一个处心积虑残害骨肉的人,实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赵绵泽比之先前,面色平静了不少。

    可他眸中的恨意,不仅未消,反倒越积越多。多得赤红了眸,烧透了眼。多得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在怨恨夏问秋,还是在怨恨自己。

    六年了。

    过去整整六年。

    迟来的真相几乎令他崩溃。

    他恨。不仅痛恨夏问秋用歹毒的手段害得他与夏楚错过了多年,也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那个时候,他任由夏楚被人陷害,任由他们抄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母和亲人,甚至任由他们侮辱她,在她的额头黥上一个终身屈辱的“贱”字,任由她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搂着她的三姐从她的边上走过,任由她哭泣着在雨地里跪上一天一夜……

    她曾经哭着向他求助,可那时他听不见。他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蒙了眼?为何会那样武断的认定了她不安好心?

    说到底,他最恨自己。

    他漠视她的泪水与哭诉。忽略她、唾弃她,轻视她,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可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原来他上苍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错把贱人当恩人,误让明珠蒙了尘。

    若是岁月可以回转,他多希望再回到那个老山皇家猎场的夜晚。若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看清楚身边一双蛇蝎的眼。

    “小七……”

    几乎下意识的,他看向了夏初七。

    “殿下?有事?”她朝他盈盈一笑,却不达眼底。

    “小七……”又是一句喃喃,赵绵泽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语言在此时多么的苍白?它代替不了任何。

    他想冲过去把她狠狠抱在怀里,向她忏悔所犯下的所有过失,想向她许诺来日长长久久的呵护与疼爱……可他却悲哀的发现,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在夏问秋说起往事时,她甚至都不如他来得痛心。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时光易老,情爱尽失。

    他面前的她,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绵泽……”

    看着他二人的目光交流,夏问秋心里一痛,捂着被鲜血染红的胸口,脸上红肿如同猪肺,样子煞是可怖。但她仍是带着笑,目光极是柔情。

    “你恨我吧,定要恨我一辈子,切莫忘了我……切莫忘了秋儿……我们曾那般恩爱过,红绡暖帐玉生香,鸳鸯锦被度华年……你切莫忘了……”

    赵绵泽拳头攥起,看着她,目光凉透。

    “绵泽,你怎么不骂我了?”夏问秋看着他冷漠的样子,又是一阵咯咯直笑,就像不知疼痛似的,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你骂我呀,你即便是骂我,我也快活,那到底是你在与我说话。我就是犯贱,可谁让我这般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要发狂了?绵泽,你永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比你喜欢过我的所有要多得多,要多很多……”

    赵绵泽喉结微微一鲠,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只冷冷看向洪泰帝,“皇爷爷,这蛇蝎妇人,交由孙儿处置吧。”

    洪泰帝扫他一眼,还未说话,夏问秋突地一惊,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嘶吼一声,发疯般在大殿内疯狂朝皇帝叩头。

    “陛下,夏楚不能做太孙妃,她不能做太孙妃,她是个残花败柳,她不干净了,哪里配得上绵泽……陛下,您有百龙之智,必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对不对?”

    洪泰帝看着她,眉目沉沉。

    一场戏就这般落幕了。

    于他来说,也达到了目的。

    看着殿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他重重一叹,锐利的双目扫视着众人,威严地一字一顿道:“前尘往事,如今知晓,俱是难堪。废太孙妃用心歹毒,毁人名节,又屡次陷害,实不可恕……”

    顿一下,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拉下去,当廷杖毙。”

    在殿中众人的抽气声里,老皇帝看了一眼夏初七,目光又收了回来,静静地落在赵绵泽神思复杂的脸上,接着道:“夏氏七女,虽非自身所愿,但玷污既成事实,实不堪匹配皇太孙。即日起,朕当年与你二人许下之婚约,一笔勾销。”

    “皇爷爷!”赵绵泽低声轻吼,缓缓侧过眸子,指向疯狂大笑的夏问秋,“是那个贱人在说谎。当日的老山猎场,黑灯瞎火,孙儿未曾见到什么苟且之事……依孙儿看来,那侍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侮辱魏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是……”

    “绵泽!”洪泰帝轻轻一叹,打断了他,“你的心思朕明白,朕也很同情夏氏。可事已至此,无须再辩……来人啦,把废太孙妃和这个助纣为虐的丫头一起拉下去,杖毙了事。”

    他指的丫头是抱琴。

    一听这话,抱琴面色一变,“通”的跪了下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冤枉啊!”

    赵绵泽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摆手呵退了前来拉人的侍卫,看了过去。

    “抱琴,你有何冤枉?照实说来。”

    抱琴吓得身子一阵颤抖,低垂的头不敢抬起。

    “当年奴婢与弄琴二人,是受了三小姐的指使,把昏迷不醒的七小姐抬入了小木屋没错。但奴婢二人虽惧怕三小姐的手段,也不忍心七小姐受此侮辱。于是想了一个法子,由弄琴回去找魏国公派人,奴婢则守在小木屋外头,等那个侍卫来了,若是要玷污七小姐,奴婢便出声示警,以引来猎场的巡逻侍卫……如此一来,就可以不必得罪三小姐,而七小姐也不会受辱……”

    “后来,那个侍卫是来了。可奴婢一直偷偷藏在小木屋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并未见他有侵犯七小姐的举动。他看七小姐昏迷过去,只是脱下自己的衣裳穿在七小姐的身上,他还为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然后他才抱着她离开小木屋的,奴婢对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不得好死……”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赌咒发誓叩头不已。

    洪泰帝眸子一厉,“朕如何能信你?”

    抱琴眼角余光偷瞄一下夏初七,见她无不吭声,激灵一下,又看向了赵绵泽,“奴婢敢问皇太孙殿下,那日下山时见到七小姐与那名侍卫,可有看清她二人有苟且之事?”

    赵绵泽眼睛微微眯起,摇了摇头。

    “本宫先前就已说过,未曾看清。”

    抱琴点点头,不敢去看洪泰帝锐利如电的视线,“陛下,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也是三小姐在撒谎。那个侍卫并非像她所说被魏国公所杀。那一晚,他把七小姐抱回帐篷后,人就不见了。魏国公当天晚上便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下落,结果却在山上的草丛里找到一具没有穿轻甲的尸体。那具尸体才是魏国公派去的侍卫。而那个救了七小姐的侍卫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魏国公多方查询无果,只得做罢,此事陛下去查,一定有人知情。三小姐故意那般污蔑七小姐,只是不甘心罢了。”

    “你所言非虚?”洪泰帝挑眉。

    “奴婢不敢欺君。”

    又突然冒出一个证人,把既定的事实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洪泰帝面色极是难看。瞄了一眼始终冷眼旁观的夏初七,他重重咳嗽两声,似是无奈的一叹。

    “你等各执一词,朕实难分辨……”

    “陛下……”抱琴心知自己若是不能证实夏初七的清白,那她就得跟着夏问秋一起完蛋。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许多。抬起头来,她勇敢地注视着帝,咬着下唇,低低抽泣。

    “皇太孙殿下可以为奴婢证明,陛下也不信他么?”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夏初七瞄一眼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看着洪泰帝,轻轻一笑,恭顺道,“陛下,民女有一言相谏。若是皇太孙与抱琴的话都信不得,为何陛下却要相信废太孙妃的一家之词?难道陛下真的非要给民女扣上一个罪该万死的污名,才肯作罢?”

    洪泰帝轻轻转头,看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狡黠,眸中幽光一闪,竟是有些语塞。可他明知道她故意拿话来堵他的嘴,却又不得不钻入她的陷阱。除非他想与孙儿彻底撕破脸,要不然,不论做什么事,便必须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

    见皇帝不吭声,夏初七轻轻一笑,垂下眸光,不疾不徐地看了抱琴一眼,目光冷光闪烁,暗示她使出最后的一记杀着。

    抱琴紧张得手指微微一颤,狠狠磕了一个头,才颤声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要向禀告殿下……但奴婢害怕,害怕被侧夫人株连,会被一同治罪,一直敢怒不敢言……”

    洪泰帝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说,若所言属实,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

    抱琴咬了咬唇,叩完一个头,才一字一顿道。

    “益德太子的死,与侧夫人和魏国公有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

    抱琴不高不低的声音,足够落在殿中众人的耳朵里。在一阵吃惊的抽气声里,赵绵泽如遭雷劈,整个人木雕般僵在了当场,面色煞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洪泰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老脸铁青地盯着她。

    “你说什么?”

    抱琴咬唇,重复,“奴婢说,益德太子的死与废太孙妃和魏国公有关。”

    “抱琴!”夏问秋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有气无力地捂着胸口呻吟,“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害我?”

    一个弄琴背叛她也就罢了,如今连抱琴也背叛了她。

    这两个都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啊。

    这样的背叛,于她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哆嗦着鲜红的双手,夏问秋怒极而笑,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们……好……好哇……”

    洪泰帝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只失神一瞬,便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目光冷厉地看着抱琴,那眸中的深幽光芒,令人看不出来他的半丝情绪。

    “你可有证人证物?”

    “奴婢有!”抱琴叩了个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一直立在洪泰帝身侧不言不语的崔英达,轻轻道:“崔公公,你来告诉陛下,先前你到泽秋院来的时候,在外间听见了什么?”

    崔英达身子一颤,看了皇帝一眼,为难了。

    “陛下,老奴……”

    “说!”洪泰帝猛地拍向桌子,怒声道:“何事需要支支吾吾?”

    心里“咯噔”一声响,崔英达垂下眼皮,不敢再看洪泰帝愤怒的表情。先前他去泽秋院传唤夏问秋时,确实正好听见那一只养在寝殿外间的红嘴绿鹦鹉在学人话。

    听了那些话,他当时也是吓了一跳。

    可泽秋院原本就是夏问秋与皇太孙二人居住的地方,若是此事抖露出来,不仅夏氏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还会有风言风语指向皇太孙,闹得祖孙二人本就僵硬的关系,更是难看。

    这情况不会是皇帝愿意的。

    崔英达跟了洪泰帝几十年,自是了解他的性子。

    益德太子之死,当年被定性为“楚七制作的青霉素”毒害致死。而“楚七”此人也因天牢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事后,即便皇帝明知她又“借尸还魂”,仍是没有追究她。那就代表他的心里认定益德太子之死,除了她,另有“凶手”。

    只不过,太子之死,除了一定有宁王的份儿,到底皇太孙有没有顺水推舟,或者是他其他的儿子也有参与,他似乎都不愿意再追究下去。不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撤查下去,只会有更多令皇室和祖宗蒙羞的骨肉相残事件扯出来。

    故而,那件冤案,朝廷内部一致认定是“楚七谋杀”,史官的丫丫电子书则是“感染风寒”。而皇帝本人,一直未有深入追查。

    难不成,今日是要清算?

    崔英达是宫中老人了,脑子转了几道弯,在接收到皇帝冷厉的眼色时,终是慢慢地跪了下来,半趴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回禀道。

    “陛下,老奴先头去传废太孙妃时,确实有听见鹦鹉在喊‘太子爷的病好不得,必须杀之’,‘那个女人留不得了,必须杀之’……但是鹦鹉毕竟只是一鸟,说的话当不得真。到底是不是人为教唆,这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才没及时禀报,万请陛下恕罪。”

    崔英达说得很委婉,很客观,也极是聪明。

    不管怎么样,都把他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了。

    洪泰帝冷冷一哼,瞥着他,“你倒是会做好人的,退下去。”

    “是,老奴有罪……”

    崔英达恭顺地叩拜一下,退到了洪泰帝的身侧。

    可瞧着这有趣的情形,夏初七心里却一阵嘲弄的笑。

    想当年他们在给她那个便宜老爹夏廷赣定罪的时候,那只红嘴绿鹦鹉作为一个绝对的证物出场,那可是立了头功的。讽刺的是,就连崔英达这个老太监都清楚的道理,皇帝又怎会不清楚?

    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死了夏李两家三百余口。

    如今她怎么也得讨回一些债来。

    洪泰帝看了赵绵泽一眼,沉默了片刻,凉凉一叹。

    “来人,去把鹦鹉给朕拎来。”

    夏初七想,这一定是一只被上天点化过的神奇鹦鹉。几年前,它凭着一张鸟嘴,害得两家人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哭声震动了京师的半边天。事隔多年,神奇的命运,让它再一次成为证物被拎上了乾清宫的大殿。

    只是物是人非,风水总会轮流转。

    这一回,它带着另外的使命。

    人人都怕皇帝,鹦鹉却不怕的。

    在明黄的庄重大殿上,当着一国之君和皇太孙的面儿,鹦鹉一张鸟嘴半点也不消停。只要问它一句太子爷,它便说太子爷的病好不得了,必杀之。只要问它女人,它便说那女人留不得了,必杀之,样子还很是得意,而这只由夏问秋亲自养了许久的鹦鹉,属实是一只神鸟,因为它不仅会说人话,还极会模仿它主人的语气——活脱脱一个变声版的夏问秋。

    在鹦鹉怪声怪气的“交代里”,殿内一片寂静。

    果然与夏氏脱不了干系。

    抱琴没有说谎,那就只能是夏问秋在说谎。

    夏初七唇角抿着一丝笑,看了看抱琴一脑门的汗,心里慢悠悠地松开了。虽说夏问秋喜爱养鸟,可说到底,真正侍候这只鸟的人,到底还是抱琴,它会比较听谁的话呢?

    山水轮转,事情再一次起了变化。

    如此一来,不再是夏初七的贞节问题了,而是益德太子的死亡。比较起来,这件事自然更为严重。

    殿内静谧了许久,洪泰帝目光晦暗地看向了赵绵泽满带恨意的脸,沉沉问道:“皇太孙,此事你可知情?”

    赵绵泽心里一凉,看着皇帝,慢慢跪下,眸中含恨。

    “请皇爷爷降罪,孙儿愚昧无知,竟不知这些年养了一个蛇蝎妇人在身边,不仅害了夏楚,还害了我父王性命。如今,孙儿悔不当初,恨不得生啖她的肉。”

    洪泰帝审视他半晌,抬了抬手。

    “起来吧,你亦是被人蒙骗,不知者不罪。”说罢,他面色一寒,冷冷的眸子看向苍白着脸的夏问秋。

    “夏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夏问秋低低垂着头,身上的伤和脸上的伤都未处理,在一股冷风的吹拂下,身子一阵阵发冷,想要说话,牙齿却难以咬合,肿胀的脸像馒头,出口的声音,带出一丝丝难掩的悲鸣来。

    “如今问这个还有何意义?我这条命,我也没想要了。你们想要定多少罪,那就定多少罪吧。”

    洪泰帝冷冷一哼,“狡妇可恨,还不老实交代?”

    夏问秋哑声发笑,“好啊,你们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是,我与父亲是想过要益德太子的命。他早就该死了。只有他死了,绵泽才能继位,绵泽才能做皇太孙,若是他还活着,绵泽得等多少年,我得等多少年?”

    “贱妇!”赵绵泽目光赤得如欲滴血。

    呜咽一般冷笑几声,夏问秋对他的责骂似是不以为意,仍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全是柔情万千。

    “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啊,绵泽。可你那个病鬼父亲,本来就要死了,偏生来了一个楚七,这个可恨的贱人……我父亲曾派人在落雁街刺杀过楚七,并把此事嫁祸到宁王头上,可楚七这个贱人命好,碰巧遇上晋王来接她,搅了事儿……没错,我也想过要换掉益德太子的汤药,还想过很多要他命的法子,但东宫太子的寝殿固若金汤,我并没有找到机会……”

    疯笑两声,她抬起下巴,虚软无力地道,“多的事我都承认了,此事自然也无须隐瞒。绵泽,你父亲的死,确实与我无关。”她目光转向那只鹦鹉,咯咯一笑,“可这只鸟啊,养了这几年还是养不熟……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也养不熟……”

    “歹毒的贱妇!”赵绵泽看她时,目光里痛恨更甚,“落雁街的血案,竟然也是你做下的?原来你竟想让我父王死?亏你还在我面前做出那般贤惠的样子来!可恨,可恼!”他声音几近破碎,“一只毒蛇在身边睡了几年而不知,我赵绵泽枉自为人。”

    “绵泽,我是爱你的,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在赵绵泽恨意的目光下,夏问秋看着他的面孔,说得很是认真。

    “住嘴!不要给我这些,你不配。”

    夏问秋笑了,看着他冰冷的面孔,脑子里竟然浮出一些遥远的记忆。年少的皇长孙温雅如斯,谦谦君子,俊俏有礼,唇边浅浅一笑,便惹出她春闺梦里,多少年的不得安宁。

    她手段用尽,终是得偿所愿。

    六年情深,四年相处。

    如今一切终都化为了乌有。

    在她呜咽般的哭声里,殿内良久无人说话。

    夏初七安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为了一己之私,害人害己的女人,脸上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报应不爽!

    沉默片刻,洪泰帝终是沉声出口,“这个夏廷德,看来朕真是小瞧了他,犯下的事,还不止一桩啦?罚俸一年,杖责二十?也亏得吕华铭他几个能给朕结了案。”

    冷冷一哼,他转头看向崔英达。

    “传朕口谕,魏国公夏廷德,一朝得势,不思皇恩、飞扬跋扈、揽权结党、残害骨肉、谋害太子、攻讦朝政,即刻押入大牢,着九卿圆审,由锦衣卫督办。夏家诸子以及魏国公部众,一律革职拿问,拘押待审。若有同犯,一并治罪,绝不轻饶。”

    依《大晏律》,九卿圆审适用于特大案件或不服三法司审理判决的复核案件。相当于后世的二审。九卿圆审由三法司会同吏、户、礼、兵、工各部尚书和通政使组成会审机构一同审理。只有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同锦衣卫一起审理。

    皇帝下些命令,那就表示这个案子是重中之重。

    传令的人下去了。

    夏初七微微浅笑,看向夏问秋见鬼般的脸。

    “你……你们……”夏问秋惊惧不已,看了看夏初七的笑,又看了看跪在边上的抱琴,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爹之前根本就没有下狱,亲族也未被流放……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夏楚骗得她以为大势已去,吐露了一切。

    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她失控一般爬向了丹墀。

    “陛下!她们害我,是她们害我呀……”

    “来人!”不等他靠近洪泰帝,赵绵泽慢慢起身走过去,拦在了她的面前,一双赤红的眼盯着匍匐在脚下的人,唇角抿了抿,目光满是恨意。

    “给本宫拉下去,关到水浦……”

    水浦是东宫一个偏僻废旧的所在,相当于冷宫,平素连宫女都少与前往,夏问秋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关押到那里。嘶声一笑,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狠狠抱住赵绵泽的腿。

    “绵泽……你杀了我吧,你索性杀了我吧。”

    赵绵泽哦了一声,轻轻一笑,“先前我是想过杀了你,可如今我却不想杀你了。我为你想到一个更好的结局。我要将你终身囚禁,让你孤独终老,与狗争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绵泽……”

    夏问秋看着他,突然笑了。

    “绵泽,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是不是?其实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我死,对不对?你对我有情,你对我有情……哈哈……你还是舍不得我死……”

    “对,我是舍不得你死。”

    赵绵泽低头看着她,一张苍白的俊脸上情绪难明,一双眼睛带着近乎疯狂的执拗,火光烧红了他的眼眶,喑哑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铜鼓。

    “你若死了,我去恨谁?我又能找谁去解恨?”

    ……

    ……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温暖阳光已经洒遍了整个巍峨高耸的皇城,带着一点暖暖的光晕,照在树叶花枝上。这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季节,可夏初七看着,怎么都能生出几分凄凉之意。

    有惊无险,一干人都松了气。

    郑二宝和梅子远远地跟在夏初七的身后。

    两个人一直在小声的斗嘴,大概是争论在乾清宫的时候,谁哭得比较厉害,谁的胆子更小,一直没有结果,谁都不肯相让,听得夏初七微微一笑,转头朝晴岚眨了一下眼睛。

    “无知就是幸福,果不其然。”

    晴岚轻轻一笑,抿唇,“七小姐变相骂人。”

    “我哪有?哎!我是好人啦!”

    夏初七笑着叹了一口气。

    她的很多事情,郑二宝和梅子都不知情。

    所以他两个就一直活得比她更为轻松。他们可能看见她的惊险,却并不会晓得隐藏在惊险背后的刀光剑影。而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还能让他们保持最简单的性子,夏初七以为,这也是一种美好。

    抬起下巴,她看向了一棵爬墙的蔷薇。

    “这个天气真好……”

    “是啊,雨过天晴了,多走走?”

    “走走。”

    夏初七轻笑着,很想舒服地伸一个懒腰,可考虑一下还是忍住了,继续“端庄”的走着。入得东宫,枝条上昨夜的雨还没有完全被阳光催走,游走在红墙碧瓦间,看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她神思不属。

    这局棋下了好久。

    看上去又是一次胜利,她的心却空得厉害。

    晴岚看着她的侧颜,轻柔一笑,“七小姐真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奴婢跟着你一路走来,看你这短短时日,经历的风险无数,却都能险险过关,心里亦是感慨良多……”

    夏初七浅笑,“什么感慨?”

    晴岚道:“一个女人,即有倾世容色,又有绝顶聪明,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

    倾世容色?绝顶聪明?

    夏初七好笑地挑高眉梢,瞥着晴岚眼睛里的仰慕之意,知她不是在安抚与玩笑,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袭亮眼的尊贵华服,又摸了摸脸,终是抬头看向天空,忍不住失笑。

    “晴岚你太高抬我了。”

    “奴婢只是直言而已……”

    “你可晓得,我不想如此。这样的我,不是我。”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怀念赵十九在的时候,那个穿了一身男装大大咧咧敢说敢言的傻小子楚七。那个时候的她,才是真正夏初七。

    如今的她?是谁?

    照镜子时,她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晴岚沉默了。

    几个人一路,慢慢向前走着。

    阳光洒下的光圈,变成一串一串,结在红墙的两侧。正如这前路,不知从何来,亦不知还有多远。

    楚茨殿在望时,夏初七停下了脚步。

    明媚的三月阳光下,东方阿木尔绝美清贵的脸出现在面前。一身简单轻软的素服,衬着她香软软曼妙的身姿,赏心悦目得如同今年枝头绽放的第一朵牡丹。高贵,冷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东方阿木尔没有说话,看她的目光极是复杂深幽,那眸子在阳光的反射下,似是有一点像东方青玄一样的淡琥珀色,很是好看。若单看眸子,有一点像夏初七后世见过的维吾尔族美人儿。

    眉梢一扬,她近了几步,笑得仿若二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嫌隙一般,“太子妃今日怎会有闲情逸致来楚茨殿?”

    东方阿木尔的辈分比她高,人又素来清冷,语气自是疏离,几个字出口,一字情绪都无。

    “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么?”夏初七挑了挑眉。

    “你知。”

    轻“哦”一声,夏初七笑问,“除了恭喜我,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东方阿木尔淡淡看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优雅绝美的姿态,遗世独立的样子,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高不可攀。

    看着她转身的俏丽背影,夏初七突然一笑。

    “太子妃,我也要恭喜你。”

    东方阿木尔回过头来,看着她,并不说话。

    夏初七唇角一弯,看着这个益德太子名誉上的太子妃,这个差一点点就嫁给赵樽做晋王妃的女人,抬手轻轻一摆,让晴岚和梅子等人退下,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轻轻一笑。

    “应该恭喜的人,其实是你。”

    东方阿木尔的侍女见状,瞄了一眼她的脸色,也是欠身退开。在一抹刺耳的阳光和徐徐的微风中,两个女人互相对视。

    阿木尔眸中波光一晃,“你想说什么?”

    夏初七脸上一直挂着笑,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丝毫的波动和涟漪,她的笑意,一直未达眼底。

    “太子妃,益德太子之死这一口大黑锅终是让夏问秋父女俩背上了,我不该恭喜你吗?”

    东方阿木尔脸色一变,却不反驳,只定定看她。

    “你还知道些什么?”

    夏初七轻轻一笑,直视她的眼,“吟春园梅林。”

    东方阿木尔眸子微微一暗,却不动声色。

    “他告诉你的?”

    “不然呢?还有旁人知晓?”夏初七看着她阴晴不定的俏脸儿,面色不改,漠然地翘着唇角看她片刻,才缓缓牵开了唇角,又是叹息又是无奈地浅浅一笑,“太子妃可能还不知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深浅。他与我,知无不言,你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东方阿木尔唇角微微一动,眸中如秋萧瑟,却不言语。

    夏初七莞尔,目光深邃了几分。

    这真是一个相当沉得住气的女人,不愧是东方青玄的妹子。如果把女人分为三个品级,那么夏问秋便是第三品,月毓是第二品,这个有美色有才气还有脑子的东方阿木尔绝对是第一品。

    可惜了!

    终究还是只能一辈子孤苦守着。

    夏初七轻轻吐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一些。

    “太子妃,你可晓得我为什么没有扯出你来?今天这一出,我完全可以把你往死里整。”

    阿木尔漠然看她,仍是不开口。

    看了看她平静如水的面色,夏初七低低一笑,“太子妃这般高贵的人儿,或是一夕间被辗入泥泞,实在是一件憾事。我放你一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东方青玄。我多次受他恩惠,你是他的妹妹,所以我不想与你为敌。”

    东方阿木尔眉梢一动,静静看她。

    这种不会轻易表现情绪的女人,实在可怕。

    夏初七略一思忖,轻轻一笑,“太子妃,怪不得赵十九没法子爱上你,因为你性子实在太闷。漂亮得,骄傲得,高高在上得,没有一丝正常女人的活气。实话说,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哪怕再好看也没有用。他爱不来,你可懂?”

    果然一提到赵樽,阿木尔的面色就有了变化。

    “你到底要怎样?”

    夏初七走近一些,越过她的身子,从她的肩膀撞过去,在她身上的香风袅袅中,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清丽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悦耳动听。

    “你曾经怎样害我的,我都一一知晓。京师的陷害,漠北的刺杀,跑不了夏问秋,更是跑不了你。说起来,她终究只是一把枪,而益德太子妃你……”轻轻笑一声,夏初七回过头来,那一双美眸中的阴霾慢慢散开。

    “过去的事,我想与你一笔勾销。”

    东方阿木尔似是嘲弄的哼了一声。

    “不然呢?你欲何为?”

    夏初七微微低头,看着她涂得鲜亮的长长指甲一根一根揪紧在绢子上,知她并无表现的那般镇定,唇角绽放的笑意,更是艳丽了几分。

    “为了青玄,我不愿与你为敌,可你往后若再有半点与我为难,我也不会罢休。太子妃,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但愿,你不会再成为我的敌人。”

    说完这句话,不等阿木尔开口,她缓缓向前走去。

    这一番话全是出自她的肺腑。

    过去东方阿木尔在她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她都知道。可阿木尔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她这个人心眼有时候很小,有时候也可以很大。她可以对害她的人睚眦必报,也可以为了朋友不计较他妹妹的所作所为。

    更何况,她也只是爱赵十九。

    赵十九没了,她不想连一个爱她的女人都容不下。她相信,没有了赵十九在,她与阿木尔之间,也许不会再是敌人。

    可事实难料,未来谁又能得知?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十三,离她与赵樽在阴山分离整整两个月十七天。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

    ------题外话------

    明天,赵十九有可能就粗出了……也许哈,如果我能写到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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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转转转转转转转转转转!

    东宫,银弥殿。

    柔软的帐幔被微风吹得轻轻飘荡,阿木尔迈着盈盈的脚步轻轻步入内殿,一眼便看见那张精工雕成的金丝楠木美人榻上,斜斜躺着一个人。

    他的边上,放了一张矮几。

    矮几上面,有一壶美酒。

    他妖冶的眉眼如花,轻饮慢酌,神态怡然自得。

    “回来了?”

    阿木尔抿紧唇角,走近过去,“你还在?”

    “她怎样了?”东方青玄不答反问,柔和的目光丝一般缠绕在她的身上,浅浅的笑里,每一个字都柔媚轻暖,像是有无限风情在荡漾……

    可他分明就没有笑,甚至也没有在看她。

    阿木尔并不说话,只是在他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还未有从与夏初七见面的情形中回过神来。在今日之前,她一直是小瞧那个女人的。她始终都不明白赵樽为何会看得上她——无智慧,无美貌,无才气……一个什么都无的女人。

    但今日的一番话,诡异得像噩梦般钻入了她的脑子。

    原来,她极有手腕,极有头脑。

    怪不得勾去了一个赵樽,连她这个哥哥都要栽进去了。

    “我在问你。”东方青玄又笑了笑。

    阿木尔唇角一动,看着他,“我饿了。”

    东方青玄一愣,随即扬眉失笑,“你饿了,叫人传膳便是。”

    阿木尔目光怪异的一闪,看着他,隔着极近的距离,看他脸上明明灭灭的情绪,突然一叹,声音略弱,带了一点无奈,“哥哥没有听出来吗?我说我饿了,你为何不关心你的妹妹,却为一个外人劳心劳力?你坐在这里等了这样久,就是为了听我说一句她还安好?”

    东方青玄眉目微微一沉,声音仿佛染上叹息。

    “胡乱揣测做甚?我只是为了自己。”

    “在我跟前不必要辩解。只是哥哥,这世上有这样多的珍馐美味,既有口味好,又有品质,你为何不喜吃,偏生就喜欢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清粥野菜?”

    “……”

    “她配上不你。”阿木尔抬了抬眼。

    “……”东方青玄不答。

    “昨夜赵绵泽就宿在他殿中,你难道不知?”

    东方青玄轻哼一声,笑了:“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东方阿木尔慢慢起身,目光凉凉地走到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地审视他,目光有短暂的迷离。

    正如想不通赵樽一样,她亦想不明白她这个哥哥。这个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左军都督的男人,一个只要张嘴什么女子都可到手的男人,为什么偏生都喜欢上了夏楚?

    “哥哥,我闷吗?”她突然问。

    东方青玄目光一闪,奇怪的撩唇,“怎么这样问?”

    嘴皮轻轻一动,阿木尔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然后,一字不漏地把夏初七先前与她说的那些话复述给了东方青玄。

    “咳咳!”东方青玄差一点被呛住,握拳优雅地轻咳了两声,眸子里全都是笑意,“阿木尔,你若信了她的话,只会被她气死。”

    “可你还活得好好的?”东方阿木尔有些烦躁他的笑。因为,那是一种纵容的笑。且他纵容的还不是自己的女人,这让她实在难以接受,“难道你就不信她?”

    “因为我从不与她计较。”瞄她一眼,东方青玄修长的指节敲一下额头,突地起身,“你赶紧传膳。我还有事,先走了。”

    阿木尔莫名气恼,“你怎的不问了?你不想知道了?”

    东方青玄柔柔一笑,“她还有力气损你,就很好。”

    “你……”阿木尔眉目一紧,却是没有发作。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整理好了衣裳,才低着声音正色道:“夏廷德的案子,陛下交由锦衣卫来督办,这件事得忙上一阵,我恐怕好一段日子不能来瞧你,你多顾惜自己。”停顿一下,他的目光深邃了几分,“她有一句话是对的,你不要与她为敌。”

    阿木尔看着他,面色微微一白。

    “若不然呢?”

    “若不然,我也不会再纵着你。”

    东方青玄温和的补充了一句,大步往外走。

    阿木尔唇角微动,心脏抽搐一下,拔高了声量,“哥哥既是那样关心她,为何又一直瞒着她?为何你不直接告诉她,她的父亲还活在世上?还有,哥哥如今做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她就有这样重要?”

    东方青玄停下停步,回过头来。

    “有些事,你无须知道。”

    阿木尔攥紧手指,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我只是想帮她,我要为天禄报仇。”

    东方青玄不紧不慢地挑高眉梢,柔软的声音,生生迸出一抹冰冷,“你不要插手这些事情。你只要记得,不要招惹她就好。还有,她说得对,你还这样年轻,老死宫中,不值当。你若是想明白了,要出宫,哥哥会为你安排。”

    ~

    夏初七回到楚茨殿便被甲一的臭脸给骇住了。

    “怎么了?谁招你了?”

    甲一今日未能与她去乾清宫,似是怨恨了她许久,从她进门开始,那冷冰冰的视线便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看得她汗毛倒竖,不自觉的拧紧了眉头。

    “不知自己长得丑吗?这样看人会吓死人的。”

    甲一不说话,走过来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几个人,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手腕便入了内殿。

    轻“咦”一声,夏初七莫名其妙。

    “甲公公,你做什么?吃错了药?”

    甲一放开她的手,低头看了她片刻,突然放松了紧绷的神色,张臂将她轻轻一抱,随即又放了开,浅浅叹息。

    “没事就好。”

    知道他是担心了许久,夏初七心里颇为感动。但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故意奇怪地偏过头来,看着他,冷冷一哼。

    “你今日偷吃我的药了?脑子抽了!”

    甲一眉梢一挑,替她倒了一杯水来,塞到手里,便不搭理她的戏谑之言,只是静静坐在她的对面,一张疤痕未褪的黑脸上,情绪不太平静,像是有什么难言之事,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似的,紧紧蹙着眉头,一直怔怔不语。

    夏初七喝一口水,狐疑地看他。

    “我开玩笑的,不会是生气了吧?”

    “没有。”

    轻“哦”一下,夏初七笑了笑,又捧着水喝,“那就好。咦,对了,我给你的疤痕膏,你到底用了没有?怎的这脸上疤痕未见褪去多少?”

    甲一不看她,淡淡道:“没有。”

    夏初七奇了,“为何不用?”

    他面无表情,一板一眼的回答,“一个大男人,何必在乎脸面。”

    “……好吧,反正是你自己的脸。”

    夏初七不再与他做口舌之争,捧着水杯,懒洋洋地坐着,伸了伸酸胀的双腿,别开头去,看窗格外面斜斜洒下的阳光,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久久,突然听得他淡淡的声音,“陈景先前捎了消息来,你的那个姐妹出事了。”

    夏初七激灵灵一怔,猛地坐直了身子,“哪一个?”

    甲一道:“济世堂的顾阿娇。”

    原来那一日在源林堂的指证之事后,夏廷德挨了二十廷杖,又扣了一年俸禄,怒气未消,虽奈何不得夏初七,但是收拾一个顾阿娇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纵容儿子夏巡找了十来个混黑市的泼皮,以济世堂卖假药为名,大闹了一通之后,把济世堂给砸了个稀巴烂。

    可即便如此,夏巡仍未解气,找人把顾阿娇堵在药堂外面的巷弄里,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掳入府中奸淫了。顾阿娇的老爹和舅舅到处找人找不到,只好报官,可一直没有消息。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禁卫军闯入魏国公府去抓人时,却从夏巡的院子里,找到了失踪几日的她……

    “这个畜生!”

    夏初七牙齿咬紧,觉得喉咙生出一股子腥甜来。

    她一直知道顾阿娇的舅舅在京中有些人脉,加上这件事原本就与顾阿娇无关,她被人陷害而已,也未有正面得罪夏廷德,哪里会想到这个老匹夫如此恶毒?还有那个下贱儿子,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顾阿娇,那个与她清岗初识,一路上京,在官船上弹着琵琶清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姑娘,她或许虚荣,或许自私,可她只是想要嫁一个好男人,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她没有轻易将自己托付给男人,结果却被一个浑蛋二世祖糟蹋了……

    喉咙里的哽咽声,几乎压抑不住,她目光骤冷。

    “夏常怎说?”

    她记得夏常与顾阿娇是有情份的。

    按道理,夏常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这样。

    甲一瞄着她难看的脸色,淡淡道:“夏常并不知他弟弟弄到府里的女人是顾阿娇。在禁卫军找到人的时候,看见顾阿娇被堵了嘴捆在夏巡的屋子里……夏常亦是气恨不已,当场揍了夏巡一顿,听说骨头打折了,还打落了两颗门牙……”

    “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夏廷德的儿子,也就夏常像一个人了……”心里一阵憋屈,夏初七双手捧着额头,手肘在桌子上,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一种说不出来的恨天不平和生生痛恨,几乎遍及她的四肢百骸。

    甲一瞧着她的难受,蹙紧了眉头。

    “事情已然这样了……你不必再想。”

    夏初七声音轻飘,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我一定要宰了那个畜生……”

    ~

    赵绵泽是晚间的时候过来的。

    清查魏国公夏廷德的一干党羽,是朝中难得一遇的大事,他案头上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忙到这个时候才吃了晚膳,得了一些空闲。

    他入屋的时候,夏初七躺在床上,没有吭声儿。听见晴岚和梅子向他请安,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近了,她仍是紧紧闭着眼睛,将身子扭在里面,只当没有听见,一眼都不看他。

    “你怨恨我是对的。”

    他坐在不远处,声音悠悠的,缓慢而温和,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或者说在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

    “夏楚,我今日一直在想,想那些年的颠沛流离,你一个人是怎样熬过来的。可我却怎么都想不下去。多想一次,便多自责一分。我不知该怎样待你才好了,更不知,要怎样待你,才能弥补过失。”

    夏初七并不说话,继续一动不动。

    她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他自然知道她没有睡。

    静静的默了良久,他轻轻一叹。

    “那只鹦鹉我带过来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养鸟的人都想要一只那样的鸟。它的名字叫倚翠……当然,如今它没有名字了,它是你的。你喜欢叫它什么,都可以。”

    夏初七心里一阵冷笑。

    一只象征了他与夏问秋爱情的“神鸟”,一只与他们渡过了几个春秋的鹦鹉,如今他拿来送给她算几个意思?更何况,她以前告诉他说自己喜欢鸟,只不过是一句随口瞎扯的浑话,这世上除了大马和小马,她不会再喜欢旁的鸟。

    殿内,一阵冷风拂动。

    她一声不吭,任由他自说自话。

    这是一种态度,是作为一个受害人此刻应有的态度。

    “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答应你,这些事情往后都不会再有,我两个好好的相处……皇爷爷那里,你不必担心,我都会妥善处置好。你好好养着身子便是。”

    她仍是没有说话。

    一声叹息后,他徐徐起身。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明日我再来瞧你。”

    他说是要走,可是却久久未有动作。

    夏初七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后脑勺上灼灼的视线。

    在一阵尴尬的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夏初七紧紧攥着手指,算计他的脚步,也算计着他的心情变化。就在他马上就要迈出屋子的时候,她冷不丁轻轻冒出一句。

    “我要出宫。”

    一个说了许久,始终不得对方回应的人,突然听得这样一句话,那心里的喜悦,只有体会过的人,方能知晓。赵绵泽此时亦是如此,她的声音如同天籁,激得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迫不及待地回过头,迎上了她半坐半起时慵懒的眸子。

    她淡淡看着他,披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眸子一眨不眨,带了一丝恳求,像是含了香、含了情、含了媚、含了一抹剪不断理还断的轻轻愁绪,切切地落入他的眸中。

    喉结不由自主一滑,他脱口竟是。

    “小七……你……好美……”

    当然很美,这是她想好的角度。

    微微牵动唇角,她淡定重复,“我想出宫。”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动,许久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夏初七先前对他的判断是对的,这个男人或许温文知礼,看上去像是极好糊弄,可他一直有相当敏锐清楚的头脑。夏问秋当年能够骗了他去,除了她的戏演得确实很真之外,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当年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如今的他,又岂可同日而语?

    静默片刻,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出去做甚?”

    夏初七目光平静,把顾阿娇的事说了,轻轻垂眸。

    “我要去瞧瞧她,不然心里过不得。”

    听完她的解释,赵绵泽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想要离开他,那就好。

    温和的眸子染上几分喜色,他迟疑了片刻,像是考虑到什么,声音里添了几分紧绷,“要出去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几日京师会有一些乱。夏廷德的党羽众多,这次案件牵涉甚广,你轻易抛头露面,怕不安全……”

    “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夏初七轻轻反问,声音柔而无波。

    赵绵泽眉心狠狠一蹙,对上她洞悉一切的双眼,竟是久久无言。

    其实他与她都知道,他嘴里说的是夏廷德的党羽,其实他更为担心的是老皇帝的人。白日在乾清宫,鉴于抱琴后来的证词,皇帝虽然不好直接以她“不贞”为名再做大做文章,但仍是未有就婚约一事松口。哪怕赵绵泽当庭出示了他们二人已有夫妻之实的证物。

    赵绵泽了解他这个皇爷爷的手段,所以处处提防着。

    若是可以,他不愿她离开视线,也不愿她出楚茨殿一步。

    可她很少这样恳切地看他。

    慢慢的,他终是取下腰牌,走过去,轻轻放在桌上。

    “一日必回,我会派人跟着你。”

    “……我自己可以。”夏初七申辩。

    他像是知道她的意思,嘴皮动了动,眉梢缓缓沉下,“你不必担心。不管你想做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打扰你。除非你有危险……”

    ~

    三月的京师城,百花绽放。

    大街小巷里,人声鼎沸,城中已是一片春绿。

    宫里贵人们发生的任何时候,都与老百姓无关。老百城该怎样过日子,还怎样过日子。那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个招牌连着一个招牌。脚店,布庄,茶肆,酒楼,繁华热闹。

    回京这样久,这是夏初七第一次上街。

    熟悉的一切,却不再是熟悉的人,那心情别有一番滋味儿。

    黑漆的马车,停在济世堂的外面。

    夏初七撩开帘子看了过去。顾阿娇曾经骄傲过的“济世堂”招牌还在,可里面却仍是一团糟乱,被夏巡的人砸掉之后,伙伴们还在整理药品,有木匠在里面钉柜倒椅,“砰砰”作响。

    得了夏初七的命令,晴岚下了马车过去询问的时候,一听说是来找顾小姐的,伙计一阵摇头。他说,顾小姐不在济世堂了。

    今儿天不亮,顾小姐就和老顾头一起走了。

    她舅妈原本就不喜她父女,正愁找不到法子撵走。这一回,借了此事,与她舅舅大吵一架,嫌弃她给济世堂惹来这样多麻烦,黑的白的破鞋烂货的大骂了一顿后,老顾头一言不发就带着闺女走了。舅舅虽然千留万留,可一方面拗不过家里的母大虫,另一方面老顾头也是一个要脸子的人,执意要走也留不住。

    听完这些,夏初七心里一凉。

    可问起顾氏父女去了哪里,伙计只回答不知。

    从济世堂的街道出来,夏初七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茫然四顾。

    阿娇和老顾头二人,会去哪里?

    她记得,他们在清岗的房子和药堂都已经典卖了出去,一切的家什都没有了,清岗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而且,阿娇说过,老顾头早年间也是一直在京师的,她母亲就是应天府的人,就算出了这事,他们应该也不会离开京师谋生才是?

    马车缓缓走在街上,她四处张望,说不出的揪心。

    “七小姐,我们去哪里?”

    车夫的问题,难住了她。

    她不想回宫,不想回那一座华美的牢笼。

    赵绵泽给了她一日的时间,在这一日里,她是自由和安全的。

    她很想去找李邈,找一下顾阿娇的落脚点。可夏廷德的案子正在审理中,城隍庙那交易的一千两黄金,包括晏志行的案子,也一并纳入了审理的范畴。这般青天白日之下,二人见面极是不便。

    这样看来,只能回去再联络他们找人了。

    略略考虑一阵,她吩咐车夫。

    “四处转转吧,说不定能碰见。”

    马车漫无目的在京师街道上四处游走着。

    夏初七一直在街上的人群里搜寻着顾阿娇,好一会儿,只觉眼前的景致越来越熟,越来越熟,熟悉得她心脏狠狠一缩,手指不能自抑的颤抖起来。

    看着不远处的屋檐房宇,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巧不巧,竟然走到了晋王府来。

    马车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就在快要驶过时,她终是提起一口气。

    “停一下!”

    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那一块高高伫立的巨型大理石碑还在,青色琉璃瓦的门庑还在,皇家气派还在,威严庄重还在。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就是这个府邸里的男主人不在了。夏初七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朱漆大门上刚劲有力的“晋王府”三字牌匾,目光迷蒙在水雾中,久久无言,只觉四肢无力,几乎瘫软下去。

    “七小姐,要下去瞧瞧吗?”晴岚贴心地问。

    夏初七目光里浮波涌动,嘴皮颤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里住了这样久,这里承载了她与赵十九许久的过往,她是多么想进去看一看。看看承德院,看看良医所,看看汤泉浴,看看那七颗夜明珠,看看晋王府里的一草一木……可是她没有勇气,她害怕向前再多跨一步,她就没有了继续报仇的勇气,想要跟着他一起去。

    “是……楚医官吗?”

    一个带着疲色的试探声传入耳朵,夏初七红着眼睛看去。

    那是一个原本在晋王府门口扫地的中年男人。他戴了一顶圆圆的乌毡帽,穿着青布的家常袍子,轻轻喊了一声,似是不敢确定,拿着扫帚又歪头端详她片刻,在她目光回视时,一脸惊喜地跑过来,朝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真的是你……真的是楚医官回来了?”

    “富伯……?”

    “是我,是我啊……”扫地的男人正是晋王府的管家田富。一双手激动的颤抖着,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声音里,竟有一丝难掩的哽咽,“你没有死……原来你没死?太好了,你真的没有死。”

    他语气里的激动,不似做假。夏初七看着他,旧人相见,眼圈也是红了又红。两年过去了,田富似是老了一些,先前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他。如今两两相望,嘴唇嗫嚅几下,她颤着声音,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富伯,你怎在自己在扫地?”

    田富目光一闪,语气有些怅然若失,“爷故去后,这府里也不需要那样多的下人了。我一把老骨头,闲着也是无事,便遣散了一些家仆,只留了一些老人守着府邸。这不,我瞅着今儿天好,便出来扫一扫门口,亏得旁人说咱晋王府不像一个人住的地儿……”说到此处,他眼睛一红,顿了顿,往周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楚医官,今天赶巧你来了,不如入府坐一坐?”

    “我……”夏初七心脏狠狠一缩,有些迟疑,“不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田富说得极是神秘。

    夏初七一怔,“什么东西?”

    田富轻轻瞥了一眼她身侧的人,实是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开了口,“是主子爷出征北伐前交代给我的,先前我一直以为你……楚医官,可否耽搁你一些时间,与我入内坐下,再细细说来?”

    赵樽北伐前交代的东西,夏初七怎能不看?

    颤着双脚踩着马杌子下了马车,她嘱咐车夫和其他人在府外候着,自己带着晴岚随了田富进入晋王府,面色平静,可每走一步,仿若踩在软沙之上,半丝也着不了力。那光洁的台阶,一如往昔。整个晋王府邸都被田富归置得很好,就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样,可她的心尖却随在步子,在不停地颤抖。

    “小奴儿……过来……”

    “小奴儿,想爷了?”

    “阿七,爷怎会让你赴险?”

    “阿七……回来……”

    “阿七……到爷这里来……”

    “阿七,在家里好好的,等爷回来娶你。”

    “阿七……阿七……”

    耳朵边上,有无数个声音在轻唤她,每一个地方,都有赵十九存在过的痕迹。她脑子一阵阵发晕,站在偌大的正殿里,看那雕梁画栋,看那翠阁朱阑,她不能自抑地紧攥了手心,一双眼睛温热得仿若快要滴出鲜血来。

    有他的日子,她从无烦事挂心头。

    不管她要做了什么,都有一片赵樽为她撑起的天,从无风雨从无坎坷。她天不怕,地不怕,只因有赵十九。可他却死了,那些贱人,他们把他害死了,也把她的天推得坍塌了……

    从此,她不得不为小十九撑一片天了。

    “楚医官,你稍等我一下。”田富习惯了旧时的称呼,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他把夏初七迎入客堂坐下,自己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回来,他回来了,欠着身子递给她一摞纸质的东西,恭顺地道,“这些都是主子爷出征前交代给我的。爷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便去诚国公府,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景宜郡主。我前些日子过去,刚好听到景宜郡主殁了,还伤心了一回。原以为再无机会办妥爷给的差事……没想还能见到你,我这是死而无憾了。”

    田富说着便去抹眼泪儿,泣不成声。

    “这是什么?”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强自镇定,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一摞东西来,一张一张地翻开,再也忍不住,嘴唇和牙关敲击得咯咯作响。

    “赵十九……”

    那些东西不是旁的,而是她以前开玩笑时说过的,他的地契、田契、房契、钱庄的银票,还有晋王府里金库的钥匙。除此之外,田富还交给她一封赵十九离京前留给她的信。

    他道:“知你是一个喜欢钱的,爷征战一生,身无长物,就这点家底,通通都给你了,往后你再刮,也刮不着了。不过,你若是不败家,倒也足够你实现梦想,养小白脸,走上人生的巅峰了……”

    他还道:“阿七嫁人,定要选好良配,不是人人都像爷这般英明神武的,也不是人人都会待你好。俗话说,女怕嫁错郎,一步行错,只怕步步都是错,这些钱财也保不了你富足一世。好生怜惜自己,切莫轻信男人的话。”

    他还说……

    他说了许久,不像一个未婚夫婿,倒像一个父亲。

    絮絮叨叨的,他信里的交代,也不像平素冷言寡语的赵十九,更不像是在交代他的身后之事,却像是在嘱咐一个将要出嫁的女儿……

    夏初七手指颤抖不止,咬着嘴唇,心在滴血。

    那一字一字,几乎都是在挖她的心肝肉。

    那一夜他就要出征了,在诚国公府的景宜苑里,他在她闺房里过了最后一夜。那一夜,她想尽办法缠着他要与他一同北上,他说什么都不愿。她死皮赖脸的要把身子给他,他却把她给绑在了床头。他说:“我如今能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我有什么不测,你还可以许一个好人家。”

    那一夜的话,几乎句句都在耳边。

    “赵十九,记好了,去了北边,不许去钓鱼了。”

    “嗯?”

    “万一又钓上来一个楚七,怎么办?”

    “钓上来,爷就煮着吃了。”

    “……”

    眼睛湿润模糊,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了,却是笑着问田富。

    “富伯,我可以去承德院吗?”

    田富哽咽着嗓子,“自是可以。”

    自从赵樽去世之后,承德院再无旁人进去过。平素里只有田富一个人亲自打理。将她送到承德院的门口,田富垂手而立,识趣地留在了原地,低声道,“楚医官,我就不进去了。”

    他不想打扰她。

    而这般,自然也是夏初七的想法。

    不需要她的吩咐,晴岚也静静的留在了外面。

    推开带着一股子熟悉气息的木门,夏初七慢慢地踱了进去。

    还是那样的摆设,一点也没有变化。花梨木隔出的两个次间,紫檀木的家什,古玩玉器、珊瑚盆景、青花瓷瓶、龟鹤烛台、金漆屏风……靠窗的炕桌,摆放整齐的苏绣软垫,一个紫檀木的棋秤……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向她压了过来,她几乎喘不过气。

    “赵十九,我又回来了。”

    她轻轻喊了一声,平静地走了进去。

    走入这个他俩以前常常相伴的地方,往事历历在目。那一碗鲜美的鸽子汤,那一些吃了巴豆跑着茅厕与他吵架的日子,那一件一件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一般挤入大脑,不知不觉主宰了她的意识。

    “赵十九……”

    “赵十九……”

    她喊了一声,又一声。

    可是再无人回答她,也无人再拥抱她。

    她跌坐在棋秤边的棋墩上,捂住嘴巴,垂下头去。

    一直未曾落下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好一会儿,她将田富给她那些房契、地契、田契一股脑地塞在暖阁那张紫檀木的案几抽屉里,拔掉上面的锁放入怀里,慢悠悠坐在往常赵樽坐过的太师椅上,失声痛哭。

    凭什么拿钱来打发我……

    赵十九,凭什么拿钱来打发我?

    小十九,你看你爹是多么的可恶……

    一个人哭了良久,她双手趴在案几上,没有了声音。

    兴许是这屋子残留着赵十九的味道,她哭着哭着,竟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温暖,坚定,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熟悉的感觉,令她几乎刹那惊醒。

    一回头,她依稀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深情地盯着自己。一股子狂烈的喜悦,潮水一股淹没了她的心脏,她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赵十九……是你吗?”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一双眼睛朦胧得似是罩了一层轻雾,深情的凝视着他,眸底的两汪水渍,似掉未掉,仿佛要挖开他的心肝,瞧得他心里一紧,一伸手揽紧了她,狠狠抱在胸前,轻手为她拭泪。

    “再哭,眼睛肿成包子了……”

    这个怀抱温暖,干净,宽厚,可是却没有赵樽的味道。夏初七激灵灵一惊,从自我癔想出来的画面里清醒过来,盯了他好久,朦胧的泪眼才看清面前这一张脸,一张妖孽得近乎完美,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可偏生却不是他,他不是赵十九。

    仿佛被冷水浇了头,她轻轻推开了他。

    “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掠过一抹轻嘲,“我说我是上苍派来拯救晋王府的,你信不信?”

    “嗯?”她不解。

    “上苍看你哭得这样狠,害怕你把晋王府哭塌了,特地派了小仙我前来安抚你,有没有很感动?”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明显为了逗她开心。

    夏初七扯着嘴笑了。

    可这个笑脸,比哭还要难看。

    “让你看笑话了。”

    “没人会笑话你。”东方青玄轻轻一笑。

    目光别了开去,夏初七声音轻幽。

    “我想念他,很想。”

    东方青玄目光一眯,萧索如秋,声音却柔媚得一如往常。

    “我知道。”

    夏初七哭了许久,脑子一股股胀痛,声音也是沙哑无比,说出口的话,像是在弹奏一曲断弦的琵琶。

    “青玄,我想他来带我走。”

    “……”他看着她不语。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我想他来带我走。”

    她又重复了一遍,失声呜咽。

    “我……不许。”东方青玄喉结一滑,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纳入怀里,力道大得她吃痛不已。可他似是顾不得那些,不管她的挣扎,仍是狠狠抱紧她,也是重复一遍,“我不许。”

    他并非没有见过她哭,其实很多年前就见过。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并不撕心裂肺,从隐忍到失声痛哭,似乎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挣扎,每一声都是绝望。

    “你放开我。”夏初七喘不过气,使劲推他。

    东方青玄没有说话,手臂猛地收紧,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勒在怀里。他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好像一波波蓄势待发的海浪。无论她使出怎样的力量,都无法阻止他的亲近。

    “楚七,跟我走吧…”他低头,吻她。

    “我……不。”

    一个男人疯狂起来,那力气到底有多大,夏初七不晓得,只知道嘴唇被这个人啃得生生疼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可他仍是不愿放手,力气越来越大。

    一丝恐惧抓扯着她的心脏,她低声吼了起来。

    “你疯了,这是晋王府,这是赵十九的地方。”

    “是他的地方又怎样?他不会愿意见到你这般活下去的。既然你不到黄河不死心,我只能这样了。楚七,若是做了我的女人,你可会改变主意?”

    “东方青玄……”

    一滴眼泪突地从夏初七的眼角滑过,她死死攥着东方青玄的手,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的“嘶”声里,突地出口。

    “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我知道。那又如何?”

    他呼吸加急,喘息声声,似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夏初七猛地一闭眼,身子一动一动,冷下了声音,字字如同冰针入骨,“不要动我!我怀孕了,我有赵十九的孩儿了。”

    东方青玄仿若被雷劈了,松开了手臂,定定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夏初七脸色苍白如纸,慢慢地合拢被他扯开的领口,抬起手来,只轻轻一推,他便踉跄了几步。她没有看他狼狈的面色,安静地坐回了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情绪似是恢复了过来,无波亦无澜。

    “我要保住这个孩儿。”

    东方青玄微微眯眼,看着她,勾了勾唇角,“赵绵泽不会让你要他。”

    “是。”她面上极是冷静,“但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跟我走。”东方青玄喉结狠狠一滑,目光闪烁着,声音极是柔软,笑意又浮上了唇角,“我可以保你母子安康……待他……如同己出。”

    夏初七微微一怔。

    抬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仍是那般绝色妖艳,斜飞的凤眸如火焰般撩人,可这会子里他,早以不像先前意乱情迷时的样子,一张轻笑的脸,令人分辨不清他话里的真假。摇了摇头,她声音沙哑地轻轻一叹。

    “你知道的,我不能走,赵十九的仇还未报。”

    他眸色一暗,轻声一笑,似是不太在意。

    “随你……”

    夏初七见他如此,松了一口气。为了缓解这一场静谧中的尴尬,她捋了捋头发,想起正事来,压低了声音,淡淡问他:“这次夏廷德的案子,可是由你督办?”

    “是。”

    “可否保住夏常?”

    东方青玄被她突然转折的话弄得一怔。

    静静地审视她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一贯噙笑的嘲弄表情,懒洋洋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动作妖媚地舔了舔亲过她的唇角,目光仿若一根可绣成繁花的丝线,缠缠绕绕盯住她。

    “给本座一个理由?”

    夏初七抿紧了嘴角,好像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思考明白了,她终于侧过眸子来看着他,轻轻弯唇,笑了出来。

    “再拖下去,我的肚子快要瞒不准了。我得有一个娘家,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住回魏国公府。还有,夏氏没有男丁了,若是夏常一死,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我爹。他人还不错,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为了我的朋友……顾阿娇。”

    “对本座有何好处?”东方青玄挑高了眉梢。

    “有。”夏初七看着他,轻笑,“皇帝要施仁政,你这样的做法,一定合他的心意,对你只有好处。”

    东方青玄目光一暗,也笑,“说得好。”

    ~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

    立夏刚过,由锦衣卫督办的魏国公夏廷德一案,在“九卿圆审”合议之后,终是有了结果。当天晚上,东方青玄亲自将审结奏事递到了乾清宫,奏闻取旨,请洪泰帝核准。

    九卿圆审决议,魏国公夏廷德揽权结党,残害骨肉,攻讦朝政等情况一一具实,但谋害太子一事,却情词不明,不予定性。但即便如此,按《大晏律》,夏廷德所犯之事,仍属斩罪,需先行收监,秋后处决。由此牵连出的官员约摸十余人,也与他一并论处。但一人犯事,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除了夏廷德的儿子夏巡之外,魏国公府其余人等,均可“纳赎”免罪。

    夏廷德长子夏常为人忠厚,有德有才,念及其并未参与魏国公所犯之罪行,待纳赎之后,杖五十,免处问罪。且因魏国公一脉与国有功,待准予夏常承魏国公爵位,便官复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职。

    此案一定审,朝中众臣纷纷称颂。

    自大晏立国以来,但凡有重案要案,牵涉人员甚广,以至于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回对夏廷德的处理,是皇帝仁政之德,令众臣见到了曙光,不仅臣工人人称赞,此事流入坊间,又是为赵绵泽添了砖,加了瓦。

    休养生息的朝政,都不愿再生波澜。

    从洪泰帝来说,他也期盼国泰民安。

    乱世用暴政,自有威慑之力,而盛世之景,则是安抚民心为上。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夏廷德与夏巡父子两个被押入诏狱,等待秋后问斩。夏问秋仍是继续关押在东宫的水浦,不见天日。平素里,赵绵泽派有一个老嬷嬷看管着她。据说她曾几次寻死,可寻死不成,也就作罢了,整日里疯疯癫癫,不是哭,就是笑,俨然成了一个废人。

    这件一度令京师惶惑不安的案件,终是尘埃落定。

    那个曾经被皇太孙宠得如珠如宝的废太孙妃,就这般被湮没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注定将慢慢被人遗忘。而短短这些时日,皇城里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洪泰帝身心疲乏,仍是不再理会朝廷,只安心养病。

    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了此事,他与贡妃的关系却有了改善。据内廷宦官崔英达记载,皇帝与贡妃恩爱如初,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中旬至三月末,皇帝大多时间都在柔仪殿过夜。甚至有彤史记载,皇帝宝刀未老,与贡妃有数次鱼水之欢,甚是和畅……

    此事传入京郊的灵岩庵,据说张皇后在庵堂敲了一夜的木鱼。

    那一阵阵沉闷的木鱼声,咚咚不止,天亮才绝。

    谁也不会知道,在张皇后的记忆里,她与皇帝的最后一次欢爱,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

    另外一件举朝关注的大事,也在这春雷轰轰的季节,炸响在了京师一片平静的天空里。

    皇太孙与皇帝就册立魏国公府七小姐为太孙妃一事的拉锯战,不知是因为大晏与北狄的和谈在经历三个月的你来我往和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心里甚喜,还是因为皇帝与贡妃的关系缓和,他尝到了旧时恋事的滋味儿,感慨于孙儿的一片痴情,在与赵绵泽一次彻夜不眠的促膝谈心之后,终于见到了光明。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

    这一天,天气甚晴。

    乾清宫的旨意,卯时便到达了楚茨殿。

    圣旨曰:“兹有魏国公府夏氏七女,名楚,年十八,品貌出众,毓秀名门,襟灵旷远,温良秉心,六行皆备,乃天命所诏,与皇太孙绵泽堪称良配,今敕封为东宫太孙妃。一切大婚礼制,皆由礼部与宗人府共同操办,钦天监择吉日完婚。晓谕臣民,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

    北狄,哈拉和林。

    时令已至三月,漠北雪原的积雪未化。

    扎木台是一个离北狄都城哈拉和林不远的游牧小村庄,坐落在鄂尔浑河的河岸上。今日天晴,高高的天空湛蓝悠远,未化的冰雪覆盖了一片富饶的土地,临河的地方开始解冻了,走近一点,似是能听见冰层破开的声音。

    每到这个季节,扎木台的村人都会准备又一年的牧事了。

    阳光照在积雪上,村里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

    沿河的小道上,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女从错落的毡帐中间,迈着一阵轻快的脚步,进入了村庄,走向村北一个较大的毡帐。

    帐帘“呼啦”一声,她走进去,便轻唤了一声。

    “我来了!”

    毡帐里,充斥着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儿。

    她不适地揉了揉鼻子,轻轻一笑。

    “阿纳日,他今日怎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公主来了?”阿纳日抬头看她一眼,恭顺地道,“格勒大夫过来瞧过了,他刚刚才走。格勒大夫说,他的外伤已无大碍,可会不会醒过来,就得看真神的意思了。依奴婢看,他八成得离魂症,被真神收走了魂魄……”

    “胡说八道,闭上嘴!”乌仁潇潇瞪她一眼。

    阿纳日瘪了瘪嘴,委屈的咕哝一声。

    “奴婢看公主您也是离魂了!”

    乌仁潇潇轻哼一声,不理会她的小声咕哝,犹自坐到靠近床边的凳子上,看着床上那个静静闭着眼睛,虽一动不动,却姿容无双的男人,依稀想起救他回来那一日的情形,唏嘘不已。

    “阿纳日你不懂,本公主这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他是南晏人……”阿纳日不满的嘀咕。

    “所以,我才要你们为我保密啊,不许让人知道,听见没有?”

    “知道了。”

    乌仁潇潇今儿穿了一件交领窄袖的蒙古褂子,辫子垂在身前,脸蛋儿上带着笑,样子极是清丽。她愉快地低头看着沉睡的男人,目光描摹着他好看的五官,想了想,又接过阿纳日手里的粥碗,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慢悠悠喂他。

    “你怎的还不醒呢?难道我白救了?”

    阿纳日嘟起嘴巴,不满地一撇。

    “奴婢觉得他是不会醒的了,南晏人作孽太多,都该死!”

    “阿纳日!”乌仁潇潇呵斥了她,可低吼一句,想到两国间的仇恨,又似是理解了,声音软了下来,“谁说不会醒?只要人活着,就一定会醒的。”歪了歪头,她又喂了那人一口,见稀粥从他的嘴边溢出,不满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在边上的一个小伙子,嗔怨道,“卓力,你愣着做甚,快来帮我托住他啊?”

    卓力与阿纳日一样,也是仇视南晏人的。

    二人对视一眼,他终是无奈地走过去。

    “遵命,公主殿下。”

    “你们就是些小心眼儿,南晏人,也是人。”

    受了公主的教训,卓力与阿纳日一样,闷着头不吭声。

    自从他们的乌仁公主在阴山捡回来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疯魔上瘾了,非要把他救活不可。为了不让陛下和旁人知晓,她一直将这个人安置在扎木台村里,已经快要三个月了。扎木台村是卓力的家乡,这里的人他都熟悉,所以这个谎一直是他在圆,他也一直在这里照顾这个南晏人。

    一边恨着,一边照顾着,他好几次想杀了他,可终究还是惧怕公主,没有这样做。这个南晏人的伤势一开始极重,村里人都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经了近三个月的精心治疗,他不仅没有死,身上的伤势也慢慢地愈合了,格勒大夫说,这人的生命力极强,如今外伤已是大好了。可就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点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格勒大夫无能为力。

    卓力照顾他这样久,其实也有些不想他死了。

    默了片刻,纳日见乌仁潇潇一个人喂得起劲,皱着眉头道:“公主,你再过些日子,就要随太子殿下去南晏了,听说这一次还要与南晏结亲,你总不能拖着他一辈子吧?依我说,由他自生自灭好了,他是一个南晏人,本来就该死,我们照顾他这样久,已经是发了善心了,真神不会怪罪我们的。”

    “南晏人怎么了?”

    乌仁潇潇极是不满,她从小崇拜南晏文化,与他们想法完全不同。

    “你们不知道吗?北狄与南晏和议了,结盟了,就是自己人了。”

    她坚持的理由极是充分,阿纳日虽然对南晏人恨之入骨,但说不过她,只好撇了撇嘴巴,不再说话了。正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另一个吉雅闯了进来,大惊失色的道:“公主,不好了……”

    “慌什么?”乌仁潇潇回头瞪她。

    吉雅垂头,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来了。”

    “啊,你说什么?”乌仁潇潇飞快地放下粥碗,站起身来顺了顺头上的辫子,回头冲阿纳日和卓力使了一个眼色,“看住他啊,我出去应付哥哥。”

    漠北的风大,毡帐顶子“扑扑”作响。

    哈萨尔大步迈入毡帐的时候,乌仁潇潇正慌忙跑出来。

    “哥哥,你怎的来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掩不住的慌乱,锐利的双目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扫向了隔着一个帘子的内室,压沉声音。

    “乌仁,你藏了什么?”

    乌仁潇潇一阵摇头,“没有,我没有啊!”

    她这样简单的辩解,如何瞒得过哈萨尔?

    自从在山海关城楼跌落下来,身受重伤之后,哈萨尔一直留在阿巴嘎修养,伤势也没有完全痊愈。但前几日,他还是马不停蹄地回了哈拉和林,为了准备前往南晏之行的。可刚一回来,他就接到侍卫报告,说乌仁公主三不五时的往扎木合村子里跑。哈萨尔极是了解他这个妹妹,当时便觉得有异。今日,他故意跟在乌仁潇潇的后头过来的,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眉头一蹙,他侧过身子,便要往里闯。

    “让我进去看看。”

    “哥哥……我说还不成吗?”乌仁潇潇苦着小脸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没怎么挣扎,就一五一十老实的交代了,“是一个南晏人……我见他重伤昏迷,这才救回来的。那时候我们与南晏还在打仗,我怕旁人知道了会杀他,所以才隐瞒不报的……我这是救人,您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看她一眼,哈萨尔相信了。

    “你啊!”他无奈地拍了拍乌仁潇潇的头,语气里满是叹息,“乌仁,你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许再胡作非为,救人是好事,可你这般偷偷摸摸藏一个男人,让人说出去,难免会有一些闲言碎语。”

    “谁敢说我?我宰了他。”

    乌仁潇潇一挑眉头,见哈萨尔黑了脸,赶紧噘了噘嘴,小心翼翼的讨好加撒娇,“好啦,哥哥,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都是大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会连累到你的。”

    “我不管你,再不管你,你长翅膀都要飞天上了。”哈萨尔无奈地一叹,严肃地板着了脸,话锋一转,“乌仁,接下来这几日,你就不要过来了。把那个人交给卓力吧,我们准备启程去南晏了。事情颇多,你不要偷懒,更不许这般,让人逮了小辫子。”

    “不,我才不要去。”

    乌仁潇潇当即翻了脸,“你们和议,与我有何相干?”

    看她别扭的样子,哈萨尔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喜欢南晏吗?上一次,还瞒着父皇与我,偷偷跑了去,若不是被人掳了,我看你还舍不得回来呢?这一回,父皇要把你嫁到南晏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谁高兴了,我不想做你们的小卒子。”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没人把你当成卒子。乌仁,到了南晏,你若是看不上他们的儿郎,哥哥自然不会逼你嫁人,更不会让你做两国和议的筹码。这一回,你就是去光明正大地见识南晏的,至于和亲一事……”

    停了一下,他幽冷了声音。

    “不是还有乌兰吗?她亦是愿意的。”

    听完了他这番话,乌仁潇潇心情似是亮开一些,嘟了嘟嘴巴,看他哥哥俊美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是嘻嘻一笑,“哥哥,是你自家想去南晏见我嫂子了吧?这才迫不及待催我走……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提到李邈,哈萨尔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

    只一瞬,又轻轻地笑开了,“难道你不想见楚七吗?”

    “对哦?”乌仁潇潇眸子一亮,“我还没问你,楚七怎样了?”

    哈萨尔目光沉了沉,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指了指另外一张凳子,等乌仁潇潇也挪过来,才淡淡道:“漠北一别,人事皆变。”见她不解的看来,他喟叹一声,一双眸子浮浮沉沉,似是凉了许多,“今日接到南晏递来的布告,册立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为皇太孙正妃……”

    “关楚七何事?”乌仁潇潇狐疑的挑眉。

    哈萨尔抿了抿唇,“那个七小姐,正是楚七。”

    轻“啊”一声,乌仁潇潇张大了嘴巴,吃了一惊。

    “楚七要做太孙妃了?那她岂不是今后的南晏皇后?”

    她惊疑的声音未落,那毡帐隔着的帘子“扑”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说什么?”

    一道低沉得近乎破哑的声音,沉沉响在毡帐内。

    哈萨尔与乌仁潇潇惊讶了一下,同时转头看去。

    只一眼,哈萨尔清俊的面色,骤然惊变。

    “你是……”

    迟疑了一瞬,他缓缓吐出了那一口气。

    “晋王赵樽?”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凉凉地看着他,不声不响,似在探究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哈萨尔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了好半晌儿,又看向了乌仁潇潇。

    “你……救的他?”

    乌仁潇潇张开的嘴巴,好久都没有合上。从他大难不死的欢喜中反应过来,悟出了哈萨尔的话,她又一次瞪圆了双眼,惊讶这样的巧合,或者说是惊讶于被她忽略了的必然性,半晌都吭不了声。

    她其实是见过赵樽一次的。

    在两年前卢龙塞的大营里头。

    可那一晚上,篝火边有许多穿着甲胄的将军,而她被元祐用绳子牵着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也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细看那些人谁是谁,一门心思恨着元祐,怎会想到……他就是赵樽?

    几个人浅浅呼吸,死一般的寂静,好久都没人说话。

    立在帐边的男人脸色苍白之极。

    又一次,他盯住哈萨尔,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北狄与南晏,和议了……”

    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帐子上,指节一根一根攥得发白,可他似是并未听懂哈萨尔话里的意思,又问了一句,声音醇厚如酒,喑哑一片。

    “我在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他目光里的冷意,比冰刀还要凉,还要尖锐。

    哈萨尔心里一沉,终是拗不过,语速极慢地说:“我说南晏的皇太孙册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几句,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来。

    立在那处的男人也沉默了,一动不动,如山般峻拔。

    他沉默的时间,足够的久,久得仿若永不会出声。

    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双眸子如同燃烧着灼灼的火焰,面上却冷冽得像呼啸的高原寒风,带了一阵肃杀的凉意,宛如一个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动,却有一种久违的血腥味儿,一点点蔓延开来。

    “诶,你不要伤心……”乌仁潇潇慢慢走过去。

    可她不敢走近,或者说,她还未有走近,他便突然动了。只听得“噗”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

    ------题外话------

    大家等久了,今天字数太多。

    为了不食言所以多写了一会儿。错字,我先传再改——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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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补签了15次,帐号上有了很多币。妹子们多多写长评啊,长评有奖,质量长评有多多的币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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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

    漠北的夜色,浓郁如墨。

    哈拉和林,这一座历史悠远的北狄都城,今天晚上迎来了贵客,极是热闹。马头琴的琴声飘入夜空,马奶酒的香味扑入鼻端,在一阵若有似无的羊膻味儿里,北狄人在豪爽的谈笑风生,画面别有一番漠北风情。

    今日都城有夜宴。

    北狄皇帝亲自宴请南晏的晋王赵樽。

    随着北狄与南晏之间关系破冰,在扎木合村发现南晏“故去”的晋王赵樽还活着的消息,惹出了哈拉和林的一阵喧嚣。与此同时,赵樽自然也成了北狄皇帝的座上宾。

    找到赵樽的当日,北狄太子哈萨尔便奏请北狄大成皇帝,拟了国书,通告南晏,同时遣使前往南晏关防。国书是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最高级别的来往文书。哈萨尔心知他与赵绵泽之间的紧张关系,这般发国书的慎重举动,自然是考虑到他的“死而复生”对南晏朝堂的冲击。

    国书曰:“北狄大成皇帝致敬南晏洪泰皇帝。大成十年三月,我部众于哈拉和林京郊扎木合村发现贵国晋王殿下赵樽。晋王身有旧疾,人尚安好。为示与贵国睦邻友好之意,兹定于四月初三,授皇太子哈萨尔为钦差出使南晏,与晋王同归。愿与贵国固其邻睦,永世为好。”

    一封即将震惊天下的国书,由一个北狄最强壮的勇士带着,骑了一匹北狄脚程最快的马,从哈拉和林出发,连夜奔赴南晏关防。

    而原本哈萨尔拟定于四月中旬的行程,也提前到了四月初三。这一日,离在扎木合村找到晋王仅仅四天。

    四天的筹备,其实有些着急,但哈萨尔执意如此。

    故而,这天晚上的宴会,是北狄皇帝的第一次正式宴请,也是最后一次。相当于为赵樽和出使南晏的使臣们践行。赵樽身上伤势未愈,但仍有出席,只是在整个宴席上,他几乎一言不发。

    这是一座位于哈拉和林的汉宫。

    北狄皇帝酒过三巡提前离席了,只太子哈萨尔继续陪同。

    美酒佳肴,依旧飘着香风。

    没有了皇帝在场,殿内的气氛更是融洽了许多。北狄民风彪悍,北狄人的性子亦是豪爽。在他们的心目中,赵樽此人更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以往无数次的敌对与战场交锋,换得今日的把酒言欢,如今谈论起来,不免唏嘘,只叹世事难料。

    “太子殿下。”赵樽一夜都不曾开口,这时突地举起酒杯,遥敬一下主位上的哈萨尔,沉声道:“鄙人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哈萨尔一顿,打量他并无一丝表情的冷脸,轻轻一笑,点点头,客套几句,便吩咐侍候在旁的侍卫。

    “卓力,你扶晋王殿下去歇息,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殿下伤势未愈,仔细着些。”

    “是,太子殿下。”

    卓力欠着身扶了赵樽出殿门,亦步亦趋地跟着。外面的天有些冷,漠北夜晚的冷风,也很凛冽。风吹乱发,赵樽蹙了蹙眉头,朝卓力摆了摆手。

    “不必扶我,我走走。”

    “哦。”

    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种王者之气,令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卓力并非他的属下,竟是条件反射地停在原地,只踌躇道,“可殿下,您的伤……?”

    “不妨事。”

    赵樽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人默默走出了重兵把守的汉宫城,步子迈得不快,径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北狄的士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北狄人服饰的南晏王爷,纷纷顿足观看。

    他却像是未觉,只专注地向前走着。

    一望无垠的黑色天幕下,他孤清的身影一步步爬上了一座山坡。

    冷风猎猎,吹鼓起他的衣袍。

    他就站在山坡上最高的一处,微微眯起双眼,远眺着南边,迎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呼啸冷风,默默无言。一张风华绝代的冷漠面孔上,并无半丝波澜,却比这浩瀚的雪原还要冷鸷肃杀。

    “这地方叫摘月坡。”

    乌仁潇潇一路尾随他出来,见他一个人站在风口上不言不语,终是慢吞吞地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哈拉和林周围的地势都极为平坦,附近没有大山,这个坡你瞧着它不高,但他是这一片最高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母妃常常哄我说,站在坡上,就可以摘到月亮,所以才叫摘月坡,我还相信了呢。”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孤伶伶的站着,任由衣襟翻飞,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紧紧抿着的唇线,冷峻到了极点。

    “你到底在看什么?”乌仁潇潇奇怪地走过去,也学着他一样看向远方。

    可是,远处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耳边偶有几声孤鹰掠过的哀鸣,惊了夜空,随即就落入沉沉的夜幕里。

    “你是在难过吗?”

    猜测着他此时的想法,乌仁潇潇抿了抿嘴唇,小声劝慰,“她也许只是以为你死了。所以才……不,不是也许以为,是世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先前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这般做,是不得已,你就不要怪她了。”

    他还是没有声音,她奇怪地偏过头去看他。

    “你恨她了吗?”

    他目光沉沉,如一尊雕塑。

    “也不对,你是爱极了她吧?”乌仁潇潇一个人说着自己的对白,想想又是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如今已经是南晏的太孙妃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你与她终是不可能了。你应当学会忘记才是。”

    一声冷风吹过,仍无他的声音。

    她静静的想了片刻,又道:“我以前也这般劝过我哥哥,但我的话似乎没什么说服了。我劝了几年,他都没有忘掉我嫂子。”

    瞥他一眼,乌仁潇潇无聊地一个人对着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后来看我嫂子也未忘掉我哥哥,我就明白了。只有我哥哥那样的男儿,才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才值得女子托付终生的。看来你与他一样,楚七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木雕似的杵着,冷冰冰的寒着脸,仍是没有说话。乌仁潇很是没趣,东看看西看看,回过头一眼,只见坡底下,阿纳日不停在朝她招手示意。

    她“哦”一声,高兴了起来,飞快地跑下去,等上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大氅。

    “坡上风大,你伤未愈,穿上这个吧?”

    她把大氅递了过去,可他还是未动,面容冷峻,眸子如墨,人已沉入远方的千山成水,似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边。

    略略尴尬一下,乌仁潇潇垂下了头,小声道:“明日我们便要去南晏了。你这个样子,若是让楚七看见,定然心疼得紧。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得先照顾好自己才是。”

    说罢,她垂头丧气地缩回手,无奈了,“这话是我哥哥说的,我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她蹲下身来,把大氅放在了他的脚下,“这件衣裳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是冷了就披上,我走了,你早些回去歇下……”

    她脚步退开,他却突地回头。

    “稍等。”

    “哦”一声,乌仁潇潇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脏一阵狂跳,又上前两步,离他近了一些,目光亮亮的看着他。还未说完,只觉一股子她从未有闻过的清冽香味,从他的身上传来,淡淡的,幽幽的,若有似无,却好闻得紧,几乎瞬间锁住她的喉管,令她面如火烧,口齿都不灵活了。

    “你,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的东西呢?”

    他没有情绪的轻声问她,一双黑眸深如墨色,像是会引火,看得她双腿一阵发软。咬了咬唇角,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一些。

    “什么东西?”

    目光一凝,他抬了抬左手腕,并不说话。

    乌仁潇潇反应了过来,双手拽着辫子,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是说你的那个护腕吧?是,是在我那里。我回头就拿来还给您。”见他抿唇不语,她心脏怦怦直跳,害怕他误会,赶紧解释,“我没有想过拿你的东西,我只是……那时看它脏了,这才叫卓力解下来收好的。”

    “谢谢!”

    他点点头,说罢转头就往山坡下去。

    看着他融入夜色的颀长背影,乌仁潇潇嘟了嘟嘴巴,双手抚着辫子,终是朝他大吼了一句,尾音扬在风中,“我一会儿就给你拿过来。还有,我说你不要难过了。我哥哥说过,一个人要想快乐,就要先学会放下。”

    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

    若不是知晓他身上的伤势有多重,乌仁潇潇觉得单看他这沉静的样子,根本就不会怀疑这个人其实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死掉了。

    那一日,她扮着侍卫的样子,随了阿古一起,带上父皇的手书前去阴山。在阴山的南晏大营里,那个姓元的王八蛋对她们老祖宗的陵墓大肆盗掘,还口出恶言,她极是生气,想要与他理论,却被阿古给生生拉住了。

    晚上在帐子里,她想到那姓元的对她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到他如今还这般欺负他们,她一宿都没有睡好。南晏一直没有公开他们盗掘皇陵是为了找晋王,她也是很久之前才知晓的。那个时候,南晏人不阻止北狄人靠近陵墓祭拜,于是,她也跟着阿古探过那皇陵,地形极是熟悉。

    北狄与南晏的最后一战打起来了,南晏领兵的是她痛恨的王八蛋。她心里有恨,领了几个亲随,绕入阴山南坡背面的一处山坳,想要找个隐避的地方偷偷潜入南晏后方大营,给那个姓元的一个窝里不保,却不巧发现了他。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以为他是一个死人。上半身完全赤裸着,趴在雪堆里,冻得身子发紫,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标识。

    她猜测过他有可能是南晏的将士,却根本没有想过,他会是晋王赵樽——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一个她在北狄听过无数次名字的人。

    幸好他长得英俊。她想。

    若不然,以她那时的心态,她未必会救他。

    看着那个越去越远的人影,乌仁潇潇叹了一声,扯了扯辫子,甩开手来,自言自语,“怪不得哥哥说的话,人家不肯相信。我哥自己也做不到放下,就是说说哄人而已。”

    “公主,回吧,风大了。”

    阿纳日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为她披上了衣裳。乌仁潇潇回过神来,轻“哦”一声,突然一蹙眉,看着阿纳日。

    “你说他真的是赵樽吗?我哥会不会认错?”

    阿纳日微张着嘴,讶异不已,“公主你傻了?”

    乌仁潇潇歪了歪嘴角,使劲敲了敲她的额头,“死丫头,你敢诅咒本公主?走吧,明日还要起早。”

    夜幕下的哈拉和林,像一颗草原上的明珠。

    美丽,俊秀。

    回去的路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乌仁潇潇裹了裹衣裳,看着自己从小生长的都城,憧憬着明日的南晏之行。想想与楚七自阿巴嘎一别后,再次见面的沧海桑田,她却不知历史的轮盘由这一刻发生了巨变。

    一个风靡云涌的时代即将到来。

    此时的她更不会想到,此一别,等她再一次踏上哈拉和林的土地,已是经年以后,物是人非。

    很多年后,她于天晴日暖时,卧在南晏京师的家里,翻开一本史学书藉,上面写道:“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初三,北狄太子哈萨尔携乌仁、乌兰二位公主出使大晏。晋王随行,风雨兼程,于四月二十船抵京师,恰逢京师巨变——”

    ~

    这一年立夏之后,天便一日暖过一日。

    大晏京师,从朝堂到城街巷弄都在盛传皇太孙与魏国公府七小姐的大婚之事。而这件事,似乎也成了眼下大晏朝最为热闹的头等要事。

    赵绵泽先前册立夏问秋为太孙妃,因是由侧夫人抬上来的,加之他当时有一种“奉子成婚”的被迫意味,并未大肆操办。

    这一次,不论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真心喜爱,他自是想要给夏楚一个最为隆重的盛世大婚。令礼部和宗人府忙成一团的大婚六礼与排场自不必提,据说钦天监监正召集几个主薄和属官,讨论了整整三日,就单单为了占卜一个吉日。

    由此可见,皇太孙对此事的重视。

    有人说,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在年满十岁时,便有高僧为她算过命。她是三奇贵格之身,命数贵不可言,将来必要母仪天下的。如今一语成谶,只是应了天命而已。

    京中民众都在等待一场盛世大婚。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钦天监推演三日,算出来的“吉日”竟推迟了好几个月,正式确定为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说除此一日,别无良辰。

    民间有精通此道的术士,都猜个中有猫腻。

    但老百姓,又怎能知晓皇家那点事儿?都纷纷道,用几个月的时间筹备婚宜,于民间也不算什么,何况皇室?单单繁复的六礼,都得费些心思呢。

    此事的议论声刚过,很快便传出另外一个流言。据宫中知情人道,腊月二十六是晋王赵樽的周年忌辰。那个太孙妃先前与晋王有私情。之所以确定婚期在腊月二十七是太孙妃一再要求的,皇太孙只是依从她而已。

    这是太孙妃要为晋王守孝一年的意思。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宫中有人私下揣测。

    而宫外么,自是流传版本无数,自娱自乐。

    ~

    楚茨殿。

    打从册封的圣旨下来以后,傻子来得极为勤快。他脑子虽然不太好使,却也是知道,夏初七要嫁给赵绵泽当媳妇儿了。

    先头得知,他哭闹了好一阵,在三婶娘一顿劝说和夏初七的安慰之后,他像是又想开了一些。但是缠夏初七却缠得更加厉害了。除了早上那一顿饭,他每日午膳和晚膳都要到楚茨殿来吃。

    因他本人有智力问题,虽然他的行为于礼不合,但不论是赵绵泽还是旁人,都不好说他。至于夏初七,也是一反常态,不像前些日子一样,会撵他走。只要他来了,便为他准备好吃的,好玩的,还会与他关起门来聊上一会,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日午膳后,自家小憩了一会,傻子又蹭了过来,托着腮帮,坐在边上,愣愣地看着忙碌的夏初七出神。

    “草儿,你真好看。”

    夏初七没有抬头,捣鼓着手里的药材,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瞄他一眼,“昨日我听梅子说,你也对旁的姑娘说过这话?”

    傻子愣了愣,委屈的一阵摇头,“才没有,她胡说,只有我草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谁也比不上。”

    他孩子气极重的话,惹得夏初七咯咯一笑,抬起头来瞄他一眼,欣慰的点点头,“看来这些日子给吃鸡头、鸭头、鹅头、鱼头、兔子头,真是大有好处的。”

    “呃”一声,傻子不懂了。

    瞪大一双眼睛,他奇怪地道,“为什么?”

    “以形补形啊?你学聪明了,油嘴滑舌,会讨姑娘欢心了。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得为你找一个王妃才是了。”

    傻子懂得“王妃”是什么意思。闻言眸子一暗,咕哝了起来,“王妃不就是媳妇嘛?草儿,你为何不愿给我做王妃,要做太孙妃?”

    “……”

    旧事重提,夏初七怕他。

    这一句话,他已经重复了若干次了。

    见她抿唇不语,傻子又道:“太孙妃比王妃更厉害是不是?你嫌弃我。”

    “噗”一声,对于这样单纯的语言,夏初七往往无力辩白,还不知怎样解释。笑着摇了摇头,她不在吭声,只听傻子一个人在边上絮叨,心里讷讷的想:若是小十九出生了,一定不能让傻子与他玩。若不然,也得长成一个问题儿童。

    可,到那个时候,只怕也玩不上了吧?

    默默的想着心事,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间屋子,是她平素用来收纳和制作药品的房间。这一阵子,她待在里面的时间颇多,除了例外的有氧运动,时间大都花在了这里。

    见她只笑不语,傻子好奇地探头探脑。

    “草儿,你今日又是在做嘛?”

    “毒药。”夏初七看他一眼。

    “哦。”傻子咽了咽口水,他其实一直对夏初七的这间屋子有些害怕。梅子曾经警告过他,说这屋子里的药,每一样都是会死人的,只要一沾,人就死了。而且,他听三婶娘说过,他的脑子为什么会不好使,就是小时候吃过毒药。所以,他可害怕毒药了。

    “草儿,你为何要做毒药?”

    “给你吃啊。”夏初七轻轻笑。

    “哦。”又是习惯性地回了一个字,傻子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张大嘴,愣愣看她许久,瘪了瘪嘴,摇头,“我不吃毒药。”

    “你必须吃。”夏初七这几日补充了好些药品进来,一面与孙正业讨论假肢的可行性和材质,一面也没有忘记傻子的“傻”病。她每日为傻子切脉诊断,尝试了几个方子,但傻子中毒日久,那时候年龄又太小,过了这些年,治疗起来并不容易。

    看傻子愣住了,她轻轻笑着,把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诺,把这个吃了,全是药粉末,我都给你磨好了,不难吃。”

    “我不吃毒药。”

    “不怕,这个毒药吃了不死人的。”

    傻子耷拉着脑袋,“不死人的叫毒药吗?”

    “……逗你玩呢,真信了?”夏初七看他那个憨劲儿,终是笑了出来。可不论她怎样解释,傻子就是不肯吃。好说歹说,她好一顿哄,他才又相信了,把“毒药”吃了下去。

    咂巴着嘴,他蹙着眉头,像是想到什么,不安地问她,“草儿,是不是吃了这个毒药,我就不傻了?”

    谁说他傻?

    他竟能考虑到这一层,已是不易。

    夏初七抿唇笑笑,“谁说你傻了,你本来就不傻。”说罢见他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她又严肃了脸,定定看他。

    “傻子,有一事,你得听我的。”

    “嗯。好。”他老实的点头。

    放下手里的东西,夏初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正色道:“你得记好了,不许对人说我拿了药给你吃。若是有人问你,你每日在我的药房里做什么,你就说听我讲故事,晓不晓得?”

    傻子不懂,“为什么?”

    夏初七感慨,“不为什么,你听不听我的话?”

    傻子眼皮垂了下来,“我听。可是三婶娘,也不能说吗?”

    慎重地点了点头,夏初七凝眸看他,语气极是冷峻,“若是你把这事告诉了旁人,你不仅小鸡鸡会飞掉,还会长出一条小尾巴来,变成一个怪人。”

    “啊”一声,傻子吓得脸色一白,赶紧捂住裤裆,夹着双腿看着他,闭紧了嘴巴,使劲儿地摇头,表示他绝对不会说。

    夏初七“哧”地笑了,“乖。”

    见她表情松缓了,傻子也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新的烦恼又上来了,“若是人家问我,你与我讲的什么故事,我可怎么说?”

    “你说你忘了。”

    “他们若是让我想呢?”

    “你就打他们嘴巴。”夏初七横他一眼,“你是皇长孙,没有人敢这般追问你的,懂不懂?”

    “哦。”傻子终是垂下了头,良久才道:“我不喜骗人……说谎话……不好。”

    “你不听我话了?”夏初七挑高了眉头。

    耷拉下脑袋,傻子把下巴搁在了她的桌子上,委委屈屈地瞄着她,“我晓得了,不会说的。”

    “这就对了。”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她不能告诉傻子,甚至三婶娘都不能知晓。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傻子这个毅怀王如今能在东宫过得这般悠闲自在,全在于他的一个“傻”字。

    可归根到底,他才是真正的皇长孙。

    他敏感的身份,正如当初的益德太子一样。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在为他治病,不管他这病能不能治好,始终都会成为别人的一块心病。

    她不想太子赵柘的悲剧,在傻子身上重演。

    所以这一次,她得小心翼翼。

    她非常希望,傻子能够好起来……

    若他好起来了,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赵绵泽……也必须为他让位。

    这般想着,她脑子里各种各样的盘算荡来荡去,紧紧抿着唇角,思想竟不知飘向了何方,直到梅子在门外叩门,她才回过神来。

    “进来。”

    梅子推开门,瞄了傻子一眼,低下声音。

    “七小姐,国公爷来了。”

    夏初七微微一怔。撑着额头考虑一下,吩咐道:“请他在花厅里先吃着茶,我马上就来。”

    “是。”

    梅子恭顺地点头应了,见傻子朝她看过来,飞快地耷拉下沉,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掉了。

    傻子搔了搔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望向夏初七,咕哝着声音,“草儿,梅子姐姐为何不肯与我玩耍了?”

    夏初七轻笑,“你多逗逗她,她高兴了便与你玩了。”

    傻子想了想,哼一声,坐了回去。

    “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

    夏初七听他犯傻气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说来傻子是一个极为宽厚的人,不论对谁,在东宫的任何一个太监宫女,就没有他讨厌的人。就算是旁人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发脾气。可偏生对梅子,他却是一副“老子就不惯着你”的样子,实在让她纳闷。

    这世上,果然有些人是天生相克的。

    她安抚了傻子几句,没有放在心上,出来便让小柱子领了他先回去。自己换了一身衣裳,慢悠悠地去了花厅。

    夏常已经坐在了那处了,轻轻端着茶盏,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优雅清贵,极有富家子弟的修养。

    夏初七低低咳了一声,脚步轻盈地走过去,样子极是端庄有礼。夏常闻声回过头来,赶紧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孙妃……”

    “大哥。”夏初七拦住了他,唇边带着笑,目光里却半丝笑意都没有,眼角可见冷漠,“你不必这般叫我,这样客气,反倒显得我兄妹二人生疏了。”

    “这……”夏常迟疑。

    “叫我小七好了。”她似笑非笑。

    “是。”夏常垂着头,却未落座,微微一顿,像是横了横心,再一次朝她深深鞠躬,“小七,为兄今日给你赔礼来了。”

    夏初七赶紧托住他,眉目微动。

    “大哥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小七。”夏常面有惭色,语气低沉,“我父亲和三妹两个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做哥哥的……哎,我这书都白读了,竟是一点也不知情。”停顿一下,他垂下眸子,声音更是紧张了几分,“出了城隍庙那事之后,我才得知三妹她那般待你……小七,大哥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大伯父和大伯母。没出事前,我总归是想过要包庇三妹的,对不住,望你包涵大哥的过失。”

    “不必客气,我能理解。”

    她不太在意的请夏常坐下,便亲自为他添了水,语气淡淡地道:“三姐若是出了事,叔父必受牵连,你与他们,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关系。人都是自私的,在那个时候,你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

    她越是不追究,夏常心里越不自在。

    魏国公府的一夕巨变,他措手不及,原以为阖府就得从此湮没,却没有想到峰回路转。他九死一生,竟突得荣华。此事夏初七虽然未提,可东方大都督却私下里提点过他。让他知道,这次风波里,到底是谁帮了他。

    夏常深思熟虑,这才走了这一趟。

    而一个人经过了风雨,自是成熟不少。

    他道:“小七,这一回,大哥真是无颜面对你了,幸而你宽宏大量,不与大哥计较。我来之前,你嫂子说了,等你过几日回了府,定要携全家老小,好好向你赔罪。”

    “客气了。”夏初七慢悠悠端起水杯。

    看上去不在意,却处处都是疏远。

    夏常略会踌躇,不知该如何待她。

    观察了一会,他见她并不喝茶,只端着一杯白水轻抿,蹙了蹙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也是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才接着道:“如今工部的匠人正在府中为你修整苑子。等这几日弄好了,我便来接你。”

    “好。”

    慢条斯理地喝着水,夏初七只是笑。

    回魏国公府待嫁的事,也是她向赵绵泽要求的。而她原本就还未过门儿,这事合情合规,赵绵泽不好拒绝,却提出要先翻整苑子,等规置好了,才能让她回去。

    既然他这般为她“着想”,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如今小十九只得三个月,并未出怀。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又找不到话说了。

    见夏常一直面有窘色,颇不自在,夏初七轻轻放下水杯,看了他一眼,声音沉了下来。

    “大哥,阿娇可有消息了?”

    提到这事,夏常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轻轻一叹,他摇了摇头,“我派人在京师找遍了,却是半点踪迹都无。想到她一个姑娘遭此劫难,我真是,真是……夏衍这个畜生,早知有今日,那时在辎重营,我便不容他。”

    说起这个,他把辎重营里夏衍想要污辱乌仁潇潇的事给夏初七说了一遍。原本他只是为了拉近兄弟感情,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听完他的话,夏初七却是轻轻一笑。

    “我晓得。”

    “你……?这事怎会晓得?”

    “那天晚上,敲锅的人,就是我。”

    轻轻的说道,想到那次北伐之战,想到那时她迫不及待想见赵樽的心情,一路北上,竟是遥远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良久,夏常才吐出气来。

    “小七,大哥真是佩服你的胸襟。若你非一界女流,实在是大丈夫也不可比也……”

    “大哥这般夸自己妹子,别人听了,会是我兄妹二人王婆卖瓜的。”

    夏初七玩笑似的说了几句,瞧见夏常面上又尴尬起来,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轻声试探道:“大哥,阿娇曾与我说过,若是你那时肯多努力一下,她是愿意做你侍妾的,她心里一直有你。可你一听说她的父亲反对,便再没了消息。”

    夏常想到过往,不免唏嘘。

    “此事说来惭愧,那段日子,我正巧被圣上派了差事,此是一。二来,我虽心悦阿娇,可淑静她亦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还为我养了两个乖巧的孩儿,我怎可弃妻另娶?那时我本想,阿娇是一个好姑娘,做侍妾终是屈了她,她该有更好的缘分。这便放了手。”

    夏初七皱紧了眉头。

    缘分的事,谁又说得清?

    若是夏常那时纳了阿娇,或者她就不会遭此厄运了?

    此如今,人到底去了哪?

    这几日,不仅夏常在找顾阿娇,她也托人给李邈捎了信,请锦宫的人帮着在找,却一直没有消息。她不敢想象她是怎么了。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有人羞愤自尽,或终身难以放下,更何况是这个时代。

    吃着茶水,夏常又讲了好一会话,大多是关于魏国公府里的琐事,一些夏初七不知情的过往,却无一桩有关朝局。他也绝口不提夏廷德和夏衍如今在诏狱里的艰难,更不提外面的人对她这个太孙妃的风言风语。

    她想,她没有看错夏常。

    他虽然是夏廷德的儿子,却是一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应该是可以撑得起魏国公府的,这也算她为夏楚做的一件好事了。时人注重血脉香火的延续,夏氏总归不能绝了门户。

    当然,留下夏常她也有旁的打算。

    她不能没有“娘家”。

    一个没有娘家的女人,在时下会添不少麻烦。尤其是目前的环境下,她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娘家”,不管是逃跑,还是要待产,都会方便许多。

    “小七,若无他事,那我先回了。”

    夏常喝了一口茶,终是慢慢地起了身。

    夏初七知他的尴尬。他二人名义上为堂兄妹,可她并无多少夏楚的记忆,除了知道她本身并不讨厌这个堂兄之外,更没有多么深刻的情感。如今把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彼此再面对着,只剩下无奈。

    “好,我送你。”她也跟着起身。

    “不必送了,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多多将息才是。”

    夏常看她一眼,脚迈了出去,可迟疑一下,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小了些声音,“小七,好生照顾自己,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大哥如今在朝中虽说也很尴尬,但只要是能帮到你的地方,一定会尽力为你周旋,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如今你在世上已无亲人,大哥会尽力照顾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眼中波光一晃。

    她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会的,与我是兄妹,我不会与你客气。”

    ~

    入夜的时候,东宫文华殿灯火未灭。

    赵绵泽从一堆老臣的围堵中出来,入得书房,保持了许久的温和笑意,终是沉了下来,一脸的愠怒。

    他与夏楚的婚约虽是早已有之,但朝中众人,尤其是东宫那几位侧妃的亲眷党羽,这几日,简直就是不遗余力的找他事。

    今日一连几道奏折,都是弹劾夏常的。

    理由很多,也逃不去与夏廷德有关的那些案子。说起来,但凡在朝中为官之人,只要愿意找,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能找出一些纰漏来,夏常自然也不会例外。他们弹劾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在北伐之战中,夏常作为辎重营的指挥使,玩忽职守、贻误战机,扣押粮草一类。

    这些事,都可大可小。

    可明面上针对夏常,暗里不就是找他麻烦吗?被人揪着辫子小题大做,着实令赵绵泽心烦不已。可是,他明知他们是为了立太孙妃一事心里不悦,却也是急不得,气不得,还得微笑着与他们周旋,即便是驳斥也得注意语气,免得落一个独断专行的口实。

    这储君做得,他生恨不已。

    兰子安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入了书房。看他一眼,扛手道:“殿下不免为这些事情介怀。老臣们说归说,可圣旨押在头上,总归是要遵照执行的。吃不到葡萄,若是酸水也不让他们吐,那事情就更麻烦了。做君王者,一软一紧,任由他们发发牢骚,泄泄怨气,那也是好事,谓之张弛有道。”

    作为礼部的右侍郎,赵绵泽的心腹重臣,兰子安如今在朝中势头极好,赵绵泽也是有意栽培他,大事小事都颇为看重。这一次,他的大婚事宜,礼部这边,是交由他全权在置办。

    听了他的劝慰,赵绵泽淡淡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阖了阖眼,一张俊雅的面孔,很快缓和下来。考虑片刻,他不再提起烦心事,换了话题,一脸雍容华贵之态。

    “大婚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兰子安轻轻一笑,将细节的具体拟定和筹办,一一报与他知晓,见他只撑着额头听着,神思不属的样子,眉梢一扬,又轻声言道:“殿下这是为了何事愁烦?”

    赵绵泽摆手,“无事。”

    兰子安道:“可是为了腊月二十七?”

    赵绵泽不语,瞅他良久,突地一叹。

    “知我者,子安也。”

    大婚在今年的腊月二十六之后,是夏楚提出来的条件。她未说什么理由,但他明白得紧,她是要为赵樽守节一年。赵绵泽对此极是不悦,可他却拿她没有法子,心里有亏欠,也不想逼她。或者说,他亦是不想令她难过。

    兰子安瞧他片刻,浅浅一笑。

    “殿下堂堂一国储君,何必受一女子掣肘?”

    “你不知内情。”赵绵泽嗓子喑哑的一叹,想到此事,就有些堵得慌。可偏生他除了依着她,竟是什么法子都没有,说来确实憋屈得紧。

    兰子安轻盈一笑,“殿下,恕微臣斗胆说一句不恭不敬的话,您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指点江山都不在话下,若是如今便被一女子束缚了手脚,将来习以为常,她必将处处拿捏你,这不是好事。”

    赵绵泽眸子暗了暗。

    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像是听进去了。

    兰子安观察着他的表情,叹息一声,“御妇之道,在于一个攻字。你越是纵她,怜她,她越是恃宠生娇。这世上的妇人,可分为两种。得到和未得。你未得时,觉得她与旁人不一样,得了,也就那么回事。殿下,是您待太孙妃太过宽厚了。圣旨已下,她人也在宫中,她若成了你的人,自是会断了念想,您又何必委屈自己?”

    赵绵泽看着他,眉头轻轻一跳。

    思考一下,他轻哼一声,唇角突地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兰爱卿似乎颇通此道?若是能把此心用在辅佐政务上,何愁我大晏国事不顺?”

    兰子安心里微震,低下头来,欠身告罪。

    “微臣失礼了,请殿下责罚。”

    赵绵泽漫不经心地掠过他的面孔,等他欠身够了时间,才优雅的抬了抬手,“国事家事,难免烦心。我虽不才,自忖还能应付。兰爱卿当以辅政为要,以你之学识,将来必是一代鸿儒。”

    “多谢殿下盛赞。”

    兰子安直起身来,却没有抬头去看他。

    这几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却字字都是重重的点拨。这个赵绵泽,前一瞬还在为了一个妇人焦头烂额,后一瞬,却把深浅主次看得这般透彻。

    不简单啦!

    正在这时,焦玉走了进来。

    “殿下——”

    赵绵泽抬头,“何事?”

    焦玉看了兰子安一眼,嘴皮动了动,却不接下去。赵绵泽温和的一笑,就像先前的不快都没有过一般,温和笑道:“子安辛苦了,你先去吧。大婚用度上,有任何困难,都可找户部列支。”

    “是,殿下。”

    兰子安自然知道焦玉有要事禀报,而赵绵泽不想他知道。微微一笑,他欠了欠身,冲焦玉礼节性的示意一下,轻轻退了出去。

    “殿下!”待书房的门一合上,焦玉赶紧走近,压着嗓子,凑到了赵绵泽的面前,口头奏报,“山海关八百里急报,晋王在北狄被人找到。正与北狄太子哈萨尔一道,前往京师……”

    赵绵泽面色骤然一变,长身而起。

    “他竟然没死?”

    焦玉凝重地点了点头,也似吃惊,“北狄发往大晏的国书,这两日应该就会到京。邬成坤接了国书,赶紧先行派人赴京,将此事禀报殿下知晓……殿下应早做准备才好。”

    焦玉心知,在锡林郭勒和阴山的两道文华殿旨意,赵绵泽与赵樽已经是撕破了脸。如今他就要与夏楚成婚了,他却活着回来了,能与他善了吗?

    沉默片刻,赵绵泽却摆了摆手,坐了回去。

    “下去吧,知道了。”

    焦玉眉目略沉,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太过激烈的反应,赶紧低下头来,应了一声是,不敢再多留。

    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片刻,赵绵泽低唤一声。

    “何承安。”

    候在门口的何承安一直竖着耳朵,闻言入得屋子,远远地看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主子,你找奴才?”

    赵绵泽斜斜瞥着他,似是还在考虑和犹豫,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眸光一阵闪烁。片刻之后,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去楚茨殿,告诉太孙妃,我今晚歇在她那里。”

    轻轻抬头,何承安吃了一惊,面有难色。他太知道楚茨殿那位什么性子了,这样过去,他想不触霉头都难。

    “殿下,眼下还未大婚,怕是不妥吧?”

    赵绵泽面色骤然一沉,挑高眉头,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圣旨已下,人人皆知她住在东宫,已是本宫的人了。不过缺一个仪式而已,有何不妥?”

    何承安吓了一跳,嘴唇一抽,狠狠跪在地上,连连点头。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惊惧不已的起身,后退着走了几步,还未转身,端坐椅子上的赵绵泽,突地一抿唇,喊住了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过去。”

第193章 不安份的心

    这些日子赵绵泽时常去楚茨殿,外间巡夜的侍卫见他过来倒也不奇怪,只是奇怪跟在他身后的焦玉又领了一群侍卫,将原本就已经保护过余严密的楚茨殿,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打从圣旨下来,楚茨殿的护卫都快赶超皇后了。

    新派的二十六名丫头,八十一名侍卫,殿内外但凡与太孙妃饮食起居有关的宫女太监,都一一甄别,全选精锐。除了太孙妃那几个心腹之外,都是赵绵泽的人。

    知情人都晓得,这是皇太孙在防着太孙妃出意外,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还能接受。可今日晚上,再一次加派人手,却是弄得人心惶惶。

    宫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若不然,为何这般谨慎?

    “阿记。”赵绵泽负手而立,语气轻幽。

    一个小个子的侍卫垂眸走近,“殿下。”

    赵绵泽声音浅浅,“还记得我的话吗?”

    “记得。”阿记垂首,“守好七小姐,一步也不能放松。”

    轻“嗯”一声,赵绵泽压低嗓子,情绪略有些复杂,字字凝重:“即日起,没有本宫同意,楚茨殿里,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阿记微微一惊。

    可不待他细问,便听赵绵泽重重一哼。

    “若不然,你与卢辉提头来见。”

    ~

    迈过楚茨殿的正殿时,赵绵泽严肃的面孔缓和了下来,眉目里多了几分不安。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请安施礼,他似是未有察觉,只是随意地摆着手,大步进入夏楚居住的内殿。

    内室没有见到她,只有郑二宝急急迎过来。

    “殿下,您来了?”

    赵绵泽看他一眼,眼波微微一动。

    “你主子呢?”

    郑二宝是个极为聪慧的人,瞄着他今日不同以往的表情,僵硬地一笑,欠身颔首道,“回殿下话,一刻钟前,七小姐去了净房沐浴。您稍坐片刻……”

    赵绵泽抿着嘴角,并未答话,目光慢悠悠落在床榻上一袭逶迤的妆花软缎上。那件衣裳像是她离开前脱下的,还没有人收拾,轻搭在床沿,半幅裙裾垂在地上,婀娜而俏丽,正如她的人一般,看得他目光一热。

    “殿下,您坐,奴才这便为您泡茶。”

    郑二宝观察着他,正想把他迎入座中,他却抬了抬袖袍,“不必了,正巧本宫也未沐浴,瞧瞧她去。”

    他说着,调头便往净房方向去。

    郑二宝大吃一惊,跟了一段路,见他不像说假,顿时慌乱起来,几个快步过去,拦在他的前头,“通”一声跪下来,颤抖着声音道:“殿下,七小姐沐浴素来不喜人扰她,您这般过去,怕是不妥。”

    赵绵泽原本走得很快,郑二宝斜刺里撞过来,害得他差一点踢在他的身上跌倒,本就不悦,闻言更是沉下脸来,冷冰冰看他。

    “让开!”

    “殿下,您可怜一下奴才吧。若是奴才没能拦住你,七小姐回头一定会扒了奴才的皮。”郑二宝叩着头,哪里半分要让的意思?

    “你就不怕我扒了你的皮?”赵绵泽挑高眉梢,一张温润如玉的面上,情绪还算平静。冷冷哼了哼,他似是想到什么,唇角突地勾出一抹极凉的笑意,

    “郑二宝,本宫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更不是新入宫的奴才,不懂得规矩。本宫只问你一句,你跟在十九皇叔身边那么多年,难道他没有教过你,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

    “是奴才不懂事,殿下怎样责罚都好,只是……奴才不能让开。”郑二宝额头冒着冷汗,只祈祷沐浴那位姑奶奶赶紧的出来。

    “不懂事?”赵绵泽轻轻一笑,眸光垂下,盯着他微躬的脊背,锐利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若你面前的人是十九皇叔,你敢拦他吗?”

    这句话语调颇重,郑二宝听得心里直敲鼓,却是说不出半句辩白的话来。若今儿面前是主子爷,他自然是不会拦的,可他毕竟不是么?既然他不是,即便要了他的小命,他也绝对不可让他进去。

    辩解不出来,郑二宝只会磕头。

    “郑二宝,你这是欺我啊。”赵绵泽突地一叹,声线极凉。

    “奴才不敢,殿下恕罪。”

    “奴大欺主,果不其然。”淡淡地看他半晌,赵绵泽想到赵樽与夏楚之间的过往和亲密,看到赵樽的这个奴才一副忠心护主的表情,心里突地像钻入了一只苍蝇,说不出来的堵闷。气血一阵冲入脑间,他几乎没有犹豫,抬起一脚,猛地踢在郑二宝的心窝。

    “滚!”

    “殿下……”郑二宝扑过去还想拦他。

    “来人,拉下去,杖二十。”

    听得他冷冰的命令声,门外很快飞奔进来几个侍卫,二话不说就要拉走郑二宝。郑二宝呼天抢地的告着饶,以便让主子能听见他的声音。

    果然,在他此起彼伏的“饶命”声里,净房的帘子被晴岚挑高了,一抹俏丽的身影从雾气氤氲里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脆声带笑。

    “皇太孙殿下好大的威风,这是要做甚?”

    她刚刚沐浴过,双颊粉若桃花,美眸潋滟生波,笑得极是好看。不像普通宫妃那般将身子裹得极严,她懒洋洋地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微敞着领口,裤腿也是长及小腿,将一截莹白粉嫩的脖子和弧线优美的锁骨露在外面,细白光洁的脚踝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如一只暗夜妖姬,看得赵绵泽目光深沉了几分。

    “穿这样少,不怕着凉?”

    不等夏初七说话,他瞥向身边发愣的何承安,沉了语气,“愣着做甚,还不给太孙妃加衣?”

    夏初七本就是后世之人,就这种衣裳已觉繁琐复杂,哪里会喜欢捂得那样紧?闻言,她眉头一蹙。

    “这都什么天了,冷什么冷?”

    不管赵绵泽什么表情,她拦开何承安,看了看被侍卫押在边上的郑二宝,走近几步,突然一笑,温水洗剂过的脸蛋儿粉妆雕琢,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殿下是要打我的人,还是想打我的脸?”

    赵绵泽心脏猛地一沉,与她凉凉的眸子对视一瞬,拧了拧眉头,终是一叹,冲侍卫摆摆手,呵令他们出去了。

    郑二宝“大难不死”,狠狠松了一口气。可看着赵绵泽那复杂叵测的目光,想到他先前要去净房的样子,落下去的心脏又悬了起来。

    “七小姐,都是奴才不好,皇太孙想去净房……”

    他原本是想提醒一下夏初七,可她却似是不以为意,笑意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拿过晴岚递过来的绒巾,轻轻擦拭着头发,垂着眸子道。

    “都下去歇了罢,不必侍候了。”

    “七小姐……”

    郑二宝还想说什么,却被晴岚扯了一下袖子。

    相处这样久,她心知夏初七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就算他们担心皇太孙突然闯进来,像是“不安好心”,可也不能再继续待下去。

    那毕竟是储君,手里掌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互相对视一眼,几个人后退着离开。

    “晴岚。”夏初七突然喊了一声。

    晴岚止步,回头看见她在笑,“今夜楚茨殿好像添了不少人手?去,在门口多挂几盏灯笼,照亮一些,免得巡夜的时候将士们磕着碰着。再吩咐灶上做些点心送去犒劳一下。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大晚上的守夜,也怪辛苦。”

    “晓得了,七小姐。”

    晴岚深深瞥她一眼,离开了。

    ~

    步入内室,只剩他二人。

    比起夏初七的淡然来,赵绵泽发现一腔血液乱蹿的竟是他自己。心脏忽忽直跳,方才那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火,在见到她怡然自得的样子时,一会蹿上,一会蹿下,想将她抱入怀里,好生怜爱一回,却偏生不敢冒犯。

    沉默了良久,他先开口。

    “小七,先前郑二宝顶撞我,我一时气恼才……”

    “您是主子,他是奴才,你即便打杀了他,也是应当的,与我解释这些做甚?”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轻不重地笑着,似是真的不在意,只自顾自拿绒巾擦拭着头发,斜斜坐在椅上的身姿,轻轻拧着,胸前高鼓的弧度衬上一束细软的腰,看得赵绵泽心乱如麻。

    手指动了动,他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

    “小七……”

    唤了一声,见她不答,他踌躇不前。

    拿她怎样办才好?他极恼,又烦。

    再一想,她原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实在不算越矩,心里一叹,愠怒散了,犹豫也没有了,大步过去,他缓慢地坐在她的身边,拿过另外一条绒巾,接下她的活计,替她绞着头发。

    “我来。”

    夏初七微微一怔,没有动作,也没有阻止。

    有人愿意帮忙,她只当多了一个小工。

    她的头发很长,很柔顺,一直垂到腰臀。赵绵泽身量比她高得多,擦拭头发时,垂下的目光,情不自禁就落在她细白如瓷釉的一截脖子和轻轻蠕动的锁骨上。

    目光发热,他动作越来越笨拙,手指僵硬……

    他贵为皇孙,从未侍候过别人,在夏问秋面前也不曾这般伏低做小。此时将她的头发握在掌中,隔着一层绒巾穿过手心,或偶尔一辔轻搭在手背上的冰凉触感,令他的心,软成一团。先前入殿时想过的,若是她不情愿,哪怕用强的也一定要让她从了自己的念头,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小七……”

    轻“嗯”一声,她并不多言。

    他垂着的眸子,微微一闪,声音有些哑,“大婚在腊月,还要等好久。”

    “嗯?”她疑惑的抬头,撩他一眼,“难不成,殿下想失言?”

    是,他想失言。

    他后悔答应她了。

    若非赵樽活着,他可以等,等再久都没有关系。可如今,他等不起,若是赵樽回来,他连一点机会都无。依了她的性子,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一定会马上悔婚,跟着赵樽去。

    他放不了手。

    所以,他不能让她知道赵樽还活着,也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他必须得到她。

    要不了心……也得要人。

    坚定了想法,他温雅的面色略沉了几分,心里那一股描不出来的酸胀涩意,起起伏伏,目光复杂无比。

    “我不想失言于你,只是长长的几个月。我等不及。小七,我是个正常男子,我……今夜我歇在这里,可好?”

    夏初七微微一怔,迎上了他灼热的目光。

    这些日子,他一向规矩,并没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她的意思,平素的行为,更是守礼守节。认真说起来,他算得是她见的男人里面比较君子的那种了。

    今天风骨都不要了,这是怎么了?

    思量一下,她若有所悟。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正是重欲之时,以前与夏问秋一起,他自是过得欢娱性福。如今没有了夏问秋,又没有听说他去其他侧妃的院子,想来是守不住了……

    她极是了解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您有好几位侧室在堂,而且她们都是重臣之女,还是不要总这样怠慢得好。若我是您,一定不会让她们空房独守。偶尔去幸上一回,对彼此都好,还安定朝堂同,何乐而不为?”

    赵绵泽呼吸一紧,目光深了深,他看着她垂在胸前的头发。

    “你真这样想?”

    “我从来不撒谎。”夏初七正色看他,歪了歪头,将身前的头发甩开,不以为意地道,“您贵为皇储,自当为了皇室开枝散叶的,早晚而已。”

    赵绵泽目光一凉,苦笑一声。

    “你倒是很会为我着想,端得是贤妻。”

    瞄着他,夏初七顿了一下,淡淡一笑,“这无关贤与不贤。你若是真心想要补偿我,就应当疏远我一些,多去那些侧夫人房里走动走动。正如当初你对三姐那样,这才是保护,你懂不懂?你越是看重我,人家越恨我。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儿吗?”

    “我……”

    赵绵泽被她堵得有些语塞。

    以前为了夏问秋,他是做过这样的事。

    那时他只是一心护着她,并未想太多,即便好久不去瞧她,他也不会太过想念。因此,他一直觉得自己并非重欲之人,在男女之间那点事上看得很淡,注重修身养性,只当贪恋温香暖帐会损男子精气,非大贤之人所为。

    可如今……

    他是真的很想。

    这些日子,他其实也有想过,少来楚茨殿看她,免得旁人嚼她舌根,惹来非议。可同样的一件事情,在夏问秋时,他可以做到。落到她的身上,他却做不到。脚就像不听使唤,哪怕什么也不做,过来看她一眼也好。

    只可惜,她似乎不这样以为。

    他那时避着夏问秋,她会哭泣,会难过。

    可这个人,她在不遗余力的撵他。

    久久,他突地一笑,“若是十九皇叔,你也这般待他,让他去找旁的妇人?”

    “……”

    夏初七一怔,你是他吗?

    若是赵樽这样做,她能煽了他。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回答。

    赵绵泽看着她,视线渐渐灼热,一双眼描摹着她从肩及腰的曼妙弧线,只觉口干舌燥,越发羡慕起那些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拂动攀爬的头发来。

    沉默一会,他蹙了蹙眉,像是发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这些日子,你似是丰腴不少?”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吓了夏初七一跳。

    “有吗?”

    “有。”他笑道:“比起刚刚返京时,白了,也胖了,人也好看了。小七,有你为妻,我是有福分的人。”赵绵泽心潮起伏,抬手便抚她的发,“小七,你是我妻了,我们早晚都得在一起的……”

    “还未大婚,谁说就是了?”她的声音凉了下来,见他沉了脸,又莞尔一笑,“你急什么,等到大婚的时候,我自然是你的。”

    “我若现在要呢?”他的手爬上她的肩膀,狠狠往怀里一拽,态度突地强硬不少。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身子……”

    赵绵泽似是早已了然,不等她说完,冷笑一声,“你月信来了?还是准备再给我喝一壶酒,放一点安睡的药,或者干脆直接药死我?”

    夏初七脸上一僵,与他对视片刻,却是又笑起来,“月信来了,也有走的时候,我不会用这般拙劣的伎俩。我明白说吧,赵樽新亡,在腊月二十六之前,我不会让你碰我。”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滞。

    她的爱与恨,从来都这般明显。

    她甚至连弯都不用拐,就敢在他面前说赵樽。

    她是真的没把他放在眼里。

    “夏楚,我退一尺,你便要进一丈?”

    他面色狠狠一冷,环住她的手指紧了紧,将她的身子往前一带,便勒在了胸前。鼻间是她身上的沐浴香味儿,撞入胸襟,只觉酣畅无比,声音登时软化几分,“小七,随了我,我会待你好的,我发誓……”他情绪激动,说着话,抱紧她,低头便去寻找她的唇,激动的样子,似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身子。

    她并不挣扎,只是别开头去,斜斜地看着他,平静的眸子,带着深深的鄙夷,只冷冷一瞥,就像刀子一般尖锐。

    “你若迫我,不如杀了我。”

    赵绵泽身子一僵,手松了一些。

    凝视着她,他目光深沉。

    这个女人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少年时,她总在他的面前晃,每一次看见他都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是认定了他的,一定要嫁给他的。那时,虽然他烦透了她,但他对婚事也是妥协的。他知自己早晚会娶她,会与她生活一辈子,还会生一堆儿女,然后就那般无波无澜的过下去,直到死亡,他还得与她睡在一个陵墓里,纠缠不清。

    可如今,她用同一个身份,同样微笑着与他说话,他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她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感觉。甚至隐隐惶惑的觉得——她早晚会离开。

    一片冷风吹来。

    内堂里似是真有了凉意。

    她看着他,脑子转动着,软下声音,“绵泽,我若是一个这般薄情寡义的人,他尸骨未寒,便转投你的怀抱,你也一定会瞧不上我的,对不对?”

    “夏楚,我是诚心的。”赵绵泽声音喑哑无比,“人生一世,不过数十年,谁也不知未来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想再等。”

    夏初七微微抬头,“你是皇太孙,你若用强,我自然无法抵抗。”笑了笑,她又道,“可我父母虽含冤而终,我却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没媒没娉就跟了你,你这是想要天下人都笑话我有爹生没娘教么?”

    听了她的话,赵绵泽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

    或者说,像是突然的惊喜。

    “小七,你与他……没有过?”

    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惊得夏初七差一点咬到舌头。

    先前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太过了,她把自已说得像一个贞节烈妇似的,似乎让他误会了?

    她垂下头,顺水推舟,“你以为呢,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我随便起来,根本就不是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由自主想到以前三番五次勾引赵樽,而他傲娇不从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

    这一笑,明艳如春光,赵绵泽心里大亮。

    猛地伸出双臂,他狠狠搂紧她。

    “小七,真好……真好……”

    夏初七瞥他一眼。正在考虑这时的男人真是单纯,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女人的贞节呢,却见赵绵泽一双狂喜的眼睛慢慢的发生了变化。从那一瞬间的狂喜,到添上了阴霾,也不过刹那。她不知他到底想到了什么,眼窝里情绪闪动,又恢复了先前的坚持。

    “小七,我真的是想……”

    “……”夏初七无奈的看他,“我又没阻止你?你可以去找你的侧夫人。”

    “我只想要你。”赵绵泽僵硬一下,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你不必害怕,我不会用强,更不会逼你。但是小七,你给我许的一年期限,对我不公平。”

    “你想怎样公平?”夏初七挑高了眉。

    赵绵泽思量一下,突然一笑,淡淡道:“听说你与他以前常常下棋作赌。这样好了,你与我也赌一局如何?”

    “怎样赌?”

    “你若是赢了我,我便依你,腊月二十七,绝不食言。你若是输了,便老老实实与我做成真正的夫妻。”

    夏初七冷笑,“明知我棋艺不精,这怎会公平?”

    他沉了声音,“我让你子。”

    让子,让子。夏初七脑子转到了锡林郭勒的那一晚。那时候,赵樽让她八十子她都输得一塌糊涂,如何敢随便一赌?微微眯眼,她看见了赵绵泽目光里的坚定,虽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夜这般执拗此事,但却知道,不可能轻易说服他。

    想了想,她轻轻一笑,“我们换个方式如何?”

    赵绵泽道:“你说。”

    夏初七轻轻弯起唇角,“论棋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若是与我赌输赢,对我不公平。但我若是找一个自己在行的事情与你赌,对你亦是不公平。不如这样好了,折中一下,我摆出一局棋来,你若能破……我便从了你,如何?”

    赵绵泽眉目一沉,没有答话。

    她眯起的眼,添了一抹“看不上”的神色,挑衅一般,慢悠悠地补充,“何时解,何时从。殿下,敢是不敢?”

    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怕“敢是不敢”。赵绵泽虽然不想与她绕这样多的弯子,但也不想表现得太没有风度。更何况,他还真不信夏楚能摆出什么棋局来难住她。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夏初七轻轻一笑,起身出去了。

    很快,晴岚拿了棋枰进来,夏初七浅笑着看了赵绵泽一眼,坐在杌子上,一只手执了棋子,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来。

    棋枰上的山水变化,风云万千。

    她摆的是阴山皇陵“死室”里的棋局,那一个鸳鸯亭里的九宫八卦阵的阵眼。

    当时,那棋局被赵樽破解之后,在闲得无聊的回光返照楼里,两个人在水乳丶交融之余,也没有忘了探讨此事。赵樽是一个棋痴,他除了告诉她那棋局的精巧和破解之法外,还将它完善成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死棋之局。

    这世上,除了赵樽无人可解。

    她不相信,赵绵泽能轻易解出来。

    ~

    是夜,津门,直沽。

    这里是一个四季繁忙的码头。它不仅是大晏的军事重镇,还是一个连通南北两地的漕运枢纽。

    从哈拉和林到津门,北狄使臣一行人原本是要在津门停留几日的,当地官吏亦是早早准备好了迎接与宴请,但哈萨尔却拒绝了。一到津门,他就与津门的都指挥使张操之换了勘合,拿到通关文书。

    几艘官船已准备妥当。

    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就可到达京师。

    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码头上,虽是入夜了,漕船和商船还在陆续靠岸,人来人往,灯火璀璨。苦力们也还在为了混上一个温饱,扛着沙袋拼命地吆喝着搬运。这一幕,于大晏的来往客商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可是对于喜欢大晏风土人情的乌仁潇潇和初来乍到的乌兰明珠来说,却新奇得紧。

    看着远处停泊的官船,乌仁潇潇极是遗憾。

    “哥哥,津门这样好的灯火,这样美的夜晚,我们明日一早再启程不好么?要是能在这岸边小酌片刻,也是人生美事。”

    “乌仁说得有理。”

    乌兰明珠性子文雅一些,不如乌仁的野性。但似是对她的话也极为赞同。这一派城市的繁华,与他们见惯的草原荒凉不同,不仅是她们,一群北狄官吏亦是纷纷点头称是。

    见状,陪同的津门指挥使张操之面色一喜,趁势劝说,“二位殿下,各位来使,从运河南下,不日便可入京。诸位不如小歇一夜,以好让鄙人略尽地主之谊?”

    虚与委蛇的应合着,哈萨尔看了赵樽一眼。

    “晋王殿下的意思呢?”

    “不必了。”他的语气,毫无回旋的余地。

    哈萨尔点点头,“殿下所言极是。”与赵樽的归心似箭一样,哈萨尔亦是想早一点到达应天府。自从阿巴嘎一别,李邈回南晏已足三月。三个月来,两国不通书信,他又何尝不想念?

    “哥哥……”

    乌仁潇潇不停扯他的袖子恳求,哈萨尔瞥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徒惹人笑话。这里算什么?没听过秦淮风月甲天下?等到了应天府,再赏江枫渔火不迟。”

    “哦,那,好吧。”

    乌仁潇潇撇撇嘴,看了看赵樽面无表情的冷眼,终是闭上了嘴。

    一行人里最为闹腾的就是她,她没了意见,其他人自是也没意见。码头边上的官兵,执戟而立,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众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沿阶梯而下。

    还未到达岸边,突地听见“嘭”一声炸响,像是火器的爆炸声。紧接着,从官兵隔开的人群里,突地涌出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来。

    他们的手上,都有寒光闪闪的武器。

    在这码头,前来观看北狄使臣和“死而复活”的晋王殿下的老百姓很多。又是在晚上,这般密集的人群,中间一旦有火器炸开,那喧嚣的效果可想而知。

    人群惊呼混乱中,那些拿刀的贼人速度极快地冲入了北狄使者的人群里……

    “保护殿下,有刺客!”

    北狄侍卫大声叫喊着,码头上巡守的官兵也高声喊叫起来,一阵阵的脚步们与兵器的铿铿声,嘈杂成了一片。

    码头上,乱成一团。

    乌仁潇潇先前只关注夜色,刀光剑影闪入眼帘时才发现异样。大睁着一双眼,耳边“嗖嗖”几声,只见好几簇暗器似的小短箭,冲她的方向射了过来。

    她未及反应,身边的阿纳日一声尖叫,手臂中箭,汩汩冒出鲜血来,猛地倒了下去。而面前的几个贼人,刀剑伴着短箭扑她而来。

    来不及思考,她双眼一闭,下意识的抱着头龟缩。可人还未有蹲下去,手臂倏地一紧,她突然被人扯了开去。耳边一晃人影晃动,等她再睁开眼睛,抬头时,看见的是赵樽冷峻宽厚的脊背。

    他把她拉到了身后,手腕一扬,徒手夺过贼人手中的长剑,“扑”的一声,一个剑花挽出,人如鹰隼一般酷烈冷鸷,剑锋已直抵那人的心窝。

    她心里升起一丝雀跃……

    非常荒唐的,她希望那些人再来砍杀她。

    可他们的目标,分明不是她。

    赵樽一把将她推开,那些人霎时便围向了他。他身上原本没有携带武器,可反应极快,尽管受了伤,那些人的人数也不少,但他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她看得痴了。

    北狄的侍从和码头上的官兵人数也不少,电光火石间,一群群人,喊着,叫着,厮杀起来。可,官兵们在喊杀喊打,那些贼人却不发一言。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赵樽。

    “小心!”乌仁潇潇大声喊。

    他却不说话,手上刀光“唰唰”直闪,手扬起,刀落下,一刀砍掉了一个贼人的脑袋,鲜血泼水似的喷出来,吓得她“啊”的一声捂住了脸。再睁眼时,发现他仍是没有表情,似乎眼睛都没有眨过。

    她的头皮不由一麻。

    冷面阎王的名号,果然不是假的。他立于人群中,像一个活生生的战神,众多贼人环绕,亦是面不改色,脚下的鲜血流得跟小溪似的多,他也不曾停顿一下。踩着尸体,阴冷俊朗的面上,肃杀一片。

    “杀!杀!”

    “啊!”

    “哎哟——”

    在一阵阵的惨叫声里,乌仁潇潇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杀人,手心紧紧攥着,汗湿一片,牙齿格格发颤。却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发现这样的他……令人心痛,心痛得跟着颤栗。

    “到底何人行刺?报上名来!”

    有人在人群中厉吼。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码头上的防卫,本来就严密,那些人的目的,应该是抓住爆炸那一刹那的机会刺杀赵樽。如今,眼看刺杀已不能,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吹了个口哨,剩下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再犹豫,纷纷把刀一横,直接抹了脖子。

    “他娘的,狠!”

    北狄的阿古将军“啐”了一口。

    “呀……”

    乌仁潇潇倒吸抽一口凉气。

    码头上倒了一地的人,尸体横陈,看上去血腥味十足。张操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飞快地跑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了哈萨尔一眼,撩起袍角,朝赵樽一跪,中气不如先前,声音极弱。

    “殿下,卑职无能,您没事吧?”

    赵樽默不出声,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冷寂一片。

    张操之怕死了这位爷,脊背上都是冷汗。却也是想不明白,这晋王入关不过短短数日,怎会有贼人来刺杀?他这官才上任不久,屁股还未坐热,可千万不要为此掉了脑袋。

    哈萨尔看他一眼,突地冷了声。

    “我等初到贵国,便横生枝节,张大人可有话说?”

    “北狄太子殿下。”张操之起身,缓了一口气,“鄙人奉命护卫二位殿下和使臣安全上船,如今这些贼人敢在眼皮子底下行刺。我必定会追查到底,有了结果会上奏朝廷,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哈萨尔冷冷一哼。

    “好,张大人的话,本宫记住了。”

    说罢他调转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乌仁潇潇。

    “没事吧。”

    “我,我没事。”乌仁潇潇抿着嘴巴,偷偷瞄了赵樽一眼,心脏怦怦直跳,心情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行人小声议论着,准备登船。

    她神思不属,脚步放得极慢。

    脑子胡思乱想一通,猛地一回头,看见乌兰明珠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樽,突地有些生气。她走过去撞了乌兰一下,用蒙语道:“看什么看?人家有心爱的姑娘了,不要肖想。”

    乌兰轻笑,“你看得,我为何看不得?”

    乌仁不服气,“我就看得,我救过他的命。”

    乌兰瞥她,道:“乌仁,你喜欢人家了吧?”

    乌仁瞪了她一眼,想到赵樽先前救她的样子,心里甜了甜,下巴一抬,“喜欢又如何?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哪个女子不喜欢?难道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为何直勾勾盯着人家看。”

    乌兰看她,取笑一句。

    “可惜了,人家没喜欢上你吧?”

    二人低低咕咕的争论着,走在后面。赵樽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突然的加快了脚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乌仁潇潇看着他灯光上的背影,心里突地一塞。

    他常年与北狄作战,会不会懂得蒙语?

    想到冲口而出的“就是喜欢他”,她心脏一阵乱跳,以至于上了官船,船行入江心,仍是没有平静下来。

    乌仁潇潇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哪个人,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这会子,脑子里全是赵樽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视线,他举手投足间无人可比的男子气概……

    她想,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完了!

    她抱着脑袋,觉得自己疯魔了。

    不对,他与楚七是不可能的了,楚七已经许了人了。回了京,若是两国一定要联姻……她可不可以做他的王妃?他会同意吗?

    一个下意识的念头入了脑,她自己吓了一跳。

    再然后,她双颊绯红,咬着下唇,又是喜又是愁地揉着脑袋,一副小儿女的窘迫,看得刚刚包扎了伤口进来的阿纳日奇怪不已。

    “公主,你发烧了?脸为何这样红?”

    “没有啊,可能有些热!”乌仁潇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看了阿纳日一眼,突然压低声音,“晋王呢?”

    阿纳日年纪比乌仁潇潇还小,更不懂得这些事。可时下的姑娘早熟,草原女儿性子也更为开朗一些,看见自家公主这副模样,她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捂着受伤的胳膊,指了指头顶。

    “我进来时,见他一个人上了甲板。”

    “阿纳日,你真好。”乌仁潇潇拥抱了她一下,在阿纳日吃痛的低呼声中,她嘻嘻一笑,燕子一般冲了出去,往甲板上跑。

    可还未上去,看着靠近栏杆上那个冷肃的背影时,她脚上像绑了巨石,突然没有了过去的勇气。

    呼啸的河风,茫茫的黑夜。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只有划水声。

    他仍是那般站着,一动不动。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看向河面,而是看着他左手上的护腕,静静的出了神。她依稀想起,他先前救她的时候,好像也动过那个护腕。以前她就猜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护腕,如今见他这般,她更加确定,这个护腕一定有故事,若不然,他这几日,为何没事就看它?

    她突然一叹。

    他高冷疏离,他波澜不惊,他明明就在眼前。可与她而言,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他的世界,她根本无法插入……

    ~

    津门的风波未平,京师的夜晚也不安定。

    大都督府与许多王公贵族的府第一样,位于京师的城南。入夜了,府里仍亮着灯。在寂静的夜色里,正门边上的小角门外,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急匆匆走近,叩了叩门。

    门开了,他很快闪身入内。

    府邸里,东方青玄正坐在窗前把酒临风,一件大红的披风斜斜挂在身上,慵懒的模样,绝色的仙姿,无一处不销魂。

    “大都督。”

    如风叩门进去,凑近他的耳边小语了几句,东方青玄面色一变,凤眸骤然一沉。

    “此话当真?”

    如风垂首,声音极淡,“当真。大概文华殿和乾清宫,也已经得信了,晋王确实还活着。”

    东方青玄浅眯着一双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如风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忽闪忽闪的烛火,在他的面上映出一抹浓重的阴影,好一会儿,他牵了牵唇,像是笑了。

    “这一回,她应当开心了。”

    如风知道他说的是谁,沉默片刻,长长一叹。

    “大都督,夜了……您该歇了。”

    东方青玄目光噙着笑,凤眸幽深一片。

    “你先去吧,我再坐一会。”

    如风还没有应他,外面突地响起一阵紧张的脚步声。很快,一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步进了屋子。

    “大都督,宫中来人急报。”

    “讲!”东方青玄眉梢一抬。

    “皇太孙今夜宿在了楚茨殿,没有出来。”

    东方青玄清隽的面色猛地一沉,紧紧抿着唇,妖冶如花,却又冷艳如冰。好一会儿,他看了那人一眼,突地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侧过身来。

    “你们随本座入宫一趟。”

    如风心中一沉,慌乱阻止。

    “大都督,此时……怕是不便。”

    “陛下准我随时入宫奏事,有何不便?”

    东方青玄视线里带着一抹妖娆的浅笑,可语气却是极是沉重。说罢他抿着唇,猛地将手上那件火一般红艳的披风丢给如风,示意他替自己系上袍带。

    如风不再劝止,只是心沉。

    东方青玄看着他,一张风姿卓绝的脸上,似笑非笑,“不必担心,本座要去的地方,谁还能拦住不成?”

    一行人入得宫门,东方青玄直奔楚茨殿而去。可他人还未走近,一队巡夜的士兵便小步跑了过来。

    “大都督深夜入宫,有何贵干?”

    东方青玄看向楚茨殿未灭的灯火,也看见了门口悬挂着的三只火红的灯笼。默然了良久,盈盈一笑。

    “无事。本座四处走走……”

    ~

    漫漫长夜,乾清宫一片萧索之态。

    一阵阵咳嗽声,在安静的寝殿里,显得极是沉闷。

    洪泰帝伏在榻边上,不停地咳嗽着喘气。崔英达则是躬着身子,轻轻为他顺着气,嘴里小声的安慰着什么。可洪泰帝越咳越急,气息不稳,一股子腥甜气涌入了胸襟,差一点没咳晕过去。

    一刻钟前,他得到了赵樽还活着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他又惊又喜,激动得老脸都咳红了。

    崔英达脸上挂着笑,叹息道,“陛下切莫太过激动,十九爷就要回来了,您得赶紧将息好身子,他瞧着了,也能高兴不是?”

    “崔英达……”洪泰帝胸腔气血涌动着,喉间痰喘不止,惊喜过去,他半躺着缓了一会,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床帏微微在摆动,浑浊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那人说老十九还有多久到京?”

    “大抵就这几日了。”崔英达满脸喜色,“要不要老奴这便去禀告贡妃娘娘,让娘娘也跟着高兴高兴?”

    洪泰帝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他。

    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目光锐利而冷漠,再没有了先前的兴奋与激动。

    “那么,只剩几天的时间了。”

    “陛下……您是说?”崔英达一惊,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先前,皇帝顾念着皇太孙的想法,一直没有动夏楚,原本就是想等她回了魏国公府再想办法除去的。陛下的心思,是不想为了一个妇人,伤了祖孙俩的和气。如今晋王回来了,万岁爷是考虑到叔侄间的关系了?

    崔英达是一个聪明人,一眼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却不明说,只旁敲侧击道:“陛下,您身子不好,就不要操这些心了,一切以圣体康健为要。老奴老了,不晓得能侍候您多久,不愿见您再整日为国事操劳……”

    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劝说,洪泰帝阖了阖眼睛,突地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抚着心窝,看着闪烁的灯芯,目光暗淡不少。

    “崔英达,国将乱矣!”

    “陛下,您……”崔英达心里一凉。

    “你这老奴才,不必拐着弯地劝朕。”洪泰帝打断了他,低低一叹,伸手抚了抚褶皱的被褥,收敛起神色,抬了抬头,视线极锐。

    “给朕磨墨。”

    “夜里风凉,陛下要写什么,明日也不迟。”

    “哎!照办吧——”

    ------题外话------

    哆嗦三件事。

    1、书中使用的日期全部是农历。有亲问:为啥七这边都立夏了,十九回去的是四月呢?答:立夏在农历三月。并非咱们习惯的公历五月……

    2、第191章,夏巡是笔误,应该是夏衍。欢迎大家多提bug。

    3、《且把年华赠天下》上市,当当网打折中……

    4、这两天更得晚了,妞儿们别有意见,我尽力调整。要过年了,咱都乐呵点。

    5、……

    众妞(翻白眼):你说三件事哒,啰嗦婆,拉你下来——

    二锦(惭愧):数学一直是体育老师教的。月票有多少都数不清,不信拿给我数数?

第194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

    朏晨初启。

    天边的薄雾未散,漫漫长夜已然过去。

    赵绵泽是天亮时分离开楚茨殿的。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他是一个皇孙贵胄?琢磨了一夜的棋局,直到天亮他仍未破解,若不是必须要去上朝,恐怕他还舍不得去。

    能用一局“死棋”困住他,夏初七佩服自己,也同情他——智商不够的孩子,可怜。为此,她特地让梅子吩咐灶上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早膳,便笑眯眯地送走了他。在他临走前,看他一脸紧绷的样子,她还“好心”地安慰:不要着急,慢慢思量,这棋局,就赵樽一人破解过,你即便破解不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一句激将的话,她不知赵绵泽怎样想,反正她自己愉快了好久。如此一来,他若是要面子,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强来了。

    早膳之后,傻子又来了楚茨殿。

    与往常一样,夏初七把他带入药房,为他看了诊,又背着旁人,偷偷给他服了一次药,才让梅子领他外面去玩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太阳出来,身上暖融融的。

    夏初七懒洋洋地坐在了窗边,看窗外一束光灿灿的阳光,心里莫名的躁动不安。沉默一会,她倚在软垫上,开始抄写《金篆玉函》。抄一张,撕一张。撕一张,又抄一张。看得郑二宝一阵咽唾沫。

    “七小姐,您这不是……”浪费了。

    二宝公公不大识字,就是有些心疼纸。

    夏初七看着他,只笑,却不解释。

    在这个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的时代,写字和撕纸都是一项很好的活动,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缓解情绪,三来可以加深记忆。尤其是今日,她心里烦躁得紧。外面的守卫突然加多,她不明白为什么,可隐隐的,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安静了一个上午,外头突然热闹起来。乾清宫的太大监崔英达领了十来个小太监,热热闹闹地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来了。看着她出来,崔英达一张老脸溢满了喜色。

    “太孙妃接旨——”

    夏初七不知老皇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恭顺地跪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英达看着她的头顶,笑逐颜开地宣旨。圣旨上未说旁的,全是有关她德行如何温厚良顺一类。接下来,便是皇帝赏赐的礼单。崔英达唱名一个,小太监便抬入一个,足足念了一刻钟,赏赐的东西将楚茨殿辅得奢华无比,样样都是精品,各种古雅精致的物什儿,瞧得众人眼花缭乱。

    崔英达离去了,楚茨殿的人却亢奋了。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太孙妃,之所以会同意她与皇太孙的这桩婚事,一来有与前魏国公夏廷赣的约定在先,二来是被皇太孙逼得没法子。可如今,看到这些赏赐,谣言不攻自破。皇帝哪有半分不喜七小姐的意思?

    七小姐大福大贵的日子就要来了。

    丫头婆子太监们,没有一个不想跟着沾光的。

    整整一天,楚茨殿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午后,晴岚拿了一个绣花绷子,笑靥靥地坐在夏初七的身边,瞄了一眼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漠然脸色,轻轻一笑。

    “看来陛下是想明白了,以后怕是不会再与您为难了。这样,总算是落下去一块大石头。”

    夏初七手中握着一只半截的毛笔,眼都没有抬,语气淡然,轻轻一哼。

    “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下却会有陷阱。”

    晴岚愣了愣,继续穿针引线,看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蹙了蹙眉,道:“奴婢也有些奇怪,这陛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就大肆赏赐起来?七小姐,难道他是……别有它图?”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轻轻搁下笔,伸一个懒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踱着步,时不时做几个晴岚看不懂的怪异动作。一会扭腰,一会扩胸,一会劈腿,一个人运动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笑。

    “这赏赐,指定还没完呢。”

    “嗯?这是何意?”晴岚诧异地问。

    缓缓眯了眯眼,夏初七唇角一扬,半开玩笑开认真的戏谑道:“等着瞧吧,我这是要发啊。”

    “噗”一声,晴岚见她说得滑稽,跟着笑了。

    她原以为夏初七只是说着玩的,不曾想她一语成谶,次日早起,刚刚为她梳洗完毕,崔英达又来传旨了。

    与昨日如出一辙,除了赏赐,还是赏赐。

    接下来,一连四天,四道圣旨,二百来件赏赐物什,闹得人人都知,洪泰帝把这个未过门的孙媳妇疼到骨子里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玉器古玩、珍馐美食,不仅红了楚茨殿一干人的眼,也红了整个后宫女人们的眼。从大晏立国以来,皇帝还从未有给过任何人这样厚重的赏赐,包括贡妃都无。

    “太孙妃,接旨谢恩吧。”

    再一次看着崔英达微胖的白馒头脸,夏初七满面带笑的叹了一声,接过圣旨,起身走向他,“陛下如此盛情,民女实在感激不尽。还望崔公公替我向陛下带个话儿。”

    “太孙妃请讲。”

    目光深深地看着崔英达,扬起唇,笑容更是甜美了几分,沉寂片刻,与他错肩时,她才站定,声音低到极点。

    “要灯灭,亮它一亮。要人死,旺她一旺,陛下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替我提醒他一句:物极必反,做得太过,难免惹人非议。差不多,够了!”

    崔英达狠狠一惊。

    侧过脸来,他看着她浅浅的笑脸,脊背上生出一层寒意。迟疑着,他欠了欠身,“是,太孙妃的话,老奴一定带到。”

    崔英达再次领着人离开了。

    夏初七凉凉一笑,步子轻盈地步入内殿。甲一从侧门出来,跟在她的身后,静静立在一处,好久没有吭声。夏初七看他一眼,屏退了殿中众人,才慢吞吞地问:“这几日,可有外面的消息传进来?”

    甲一蹙眉,“不知赵绵泽在搞什么鬼,楚茨殿的守卫严密,苍蝇都飞不进一只。我昨夜原想出去一趟,也被侍卫拦住了,说是要离开,必先禀告皇太孙知晓。”

    这几日赵绵泽都没有过来,不知是在源林堂琢磨棋局,还是有意避开她,这事有些古怪。可稍稍考虑一下,她又突地想明白了。

    “他这般做,应当是防着皇帝。”

    这一日比一日多的赏赐,赵绵泽自然不像别人一样,也当成是皇帝开了恩吧?这样一来,发现老皇帝杀机已现,他摆出这戒备的架式来,那也算正常。

    这种解释很合理,她思量一种,也就释然了。不再多问,只虚坐软垫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窗棂前摆动的一幅浅蓝色帐幔,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她突然偏头看向甲一。

    “今儿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七。”甲一面无表情。

    “四月十七,再过几日,夏常就来接我出宫了……”夏初七轻轻抿了抿唇,走向雕花的窗边,推开窗户,一阵微风吹来,拂在她的脸上。

    空气清爽和暖,真是一个好日子。

    她抚了抚小腹,眼神迷离片刻,唇角的笑容渐渐浮起,慢吞吞坐下来,看向甲一。

    “只怕皇帝等不及。”

    ~

    次日一大早,崔英达又来了。

    兴许是有了昨日夏初七的“善意叮嘱”,这回他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小太监,也没有带来任何陛下的赏赐,只有一句皇帝口谕。

    “今日天气甚好,陛下的龙体亦是松快了不少,听说东宫御景苑里的红杜鹃开得好,特地过来走走,陛下让太孙妃一同前往,叙叙话。”

    夏初七轻轻一笑,应了,“崔公公稍等,容我先行更衣。”

    回到内室,她让晴岚为她好好打扮。一袭新裁的碧烟罗宫装,轻薄的裙裾如流水摆动,高耸的云鬓钗环叮当,整个人看上去华丽无比。

    很尊贵,很好看,也很陌生,陌生得不太像她自己。

    看着铜镜,她轻轻抚着小腹,一圈又一圈的划动着,面色平静无波,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一个个血火的难关她都闯过来了,命运的枷锁哪怕再狠戾,也拷不住她复仇的手。

    从内室了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甲一。夏初七眯了眯眼,只见郑二宝神思恍惚地候在那里,见她出来,殷勤而小意的凑近,一脸都是担心的情绪。

    “主子……”

    “嗯?”夏初七看他。

    瞥了一眼立在殿门口的崔英达,二宝公公压低了声音,“奴才觉得这事悬乎得紧,要不要奴才想办法去通知……大都督?”

    郑二宝一向看东方青玄不顺眼,就怕他抢了他家主子爷的女人,每一次东方青玄与夏初七见面,他都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回却主动提出要找人家帮忙,很明显是连他感觉到了风雨的来临,为她担心起来。

    “你去找?”夏初七笑了,“你不讨厌他了?”

    郑二宝噎了噎,狠狠瘪嘴巴,“奴才只是瞧不得他长成一副勾搭人的模样罢了,又不是讨厌他这个人。主子,今日……奴才这心里跳得欢。从未都无这般不安过,怕得紧。这感觉,就像爷没了那日一样……”

    “怕什么?”夏初七瞥了一眼崔英达,见他回头看来,轻轻朝他一笑,低下声音道,“我自己的事,不要麻烦他了。他不欠我什么,不能把他搭进去。”

    “主子,可是您……”郑二宝想要抗议,却被她冷冷一瞥,截住了话头,“记住,门口挂的三个红灯笼,不要取下。”

    宫里行事不便,处处都有旁人的耳目。那一日在晋王府的承德院里,她与东方青玄有过约定。若是她需要他的帮助,会在门口挂上双数的灯笼,若是她自己可以搞掂,便挂上单数的灯笼。

    而她,从未有想过要挂双数。

    她得靠自己,靠不了旁人一辈子。

    淡淡吩咐完,她不再理会急得跺脚的郑二宝,浅浅噙着笑意,大步走向等得不耐烦的崔英达。

    “崔公公,久等,我们走吧。”

    皇帝的口谕,便是圣旨。

    楚茨殿即便有再多的守卫,亦是无用。

    有崔英达奉旨来请,还亲自陪在她的身侧,谁又能阻止她出去?

    负责楚茨殿防务的卢辉与阿记不敢抗命,二人互视一眼,阿记急切地前往文华殿里报信去了。卢辉则是带了几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

    阳春四月,万象更新。

    御景园里花苞吐蕊,柳翠桃红,喜鹊鸣啼,杜鹃盛放,万物萌动着一副大好的四月风光。明媚的阳光里,白云怡然,暖风熏人,园子最里面的御景亭中,洪泰帝独自一人坐着,静静地品着一壶香茗。

    茶香悠悠,淡而雅至。

    夏初七轻轻一笑,走近他,福了福身。

    “陛下万安。”

    洪泰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容慈祥得像一位普通的老人。

    “来了,坐。”

    夏初七浅笑谢了,坐在他的对面。洪泰帝咳嗽一声,语气微微一沉,叹息道:“朕听说绵泽这孩子,对你关心太甚,日日把你困在楚茨殿,怕是憋坏了。今日特意让你前来,一为赏景,二也是放松一下。”

    “多谢陛下挂念。这般风景,不赏实在可惜。”

    “是,这般好的风景,朕也不知还有几年寿福可以消受了。”洪泰帝叹一口气,转过头去,朝崔英达摆了摆手。

    “都下去罢,不要在这里碍朕的眼。”

    “是,主子!”

    崔英达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往后退开。

    周围的一干侍从,不论是乾清宫的还是楚茨殿的,得了圣谕,只得跟着崔英达一起退开。

    御景亭正面临水,背面连着宫墙,四周敞亮,没有栏杆,面积比普通的亭台大了数倍,造型精美,隐在一片古柏老槐,盆花景丛之中,是一个谈事而不会被人打扰的好所在。

    亭中只剩二人,先前的客套自是不必了。洪泰帝看着她,慢慢沉下脸,一副帝王的威严之态。

    “夏楚,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你应当猜到了。”

    “是,猜到了。”看着他眉目间依稀存留的几分熟悉,夏初七回答得不卑不亢,语气平淡得好像不是来赴一场死亡的约会,而是仅仅赏景而已,“陛下终日里挂念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呵呵,喝茶。”洪泰帝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一壶茶水,还有边上空闲的茶杯。

    “谢陛下。”夏初七拿过来,自己倒了水,轻轻抿了一口,“好茶。”

    “你不怕朕下药?”洪泰帝老脸微沉。

    “不怕。”夏初七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唇角,笑得极是浅淡,“陛下令我到此,如果只是为了赐我一杯毒茶,那样太便宜我了。而且,也很容易被皇太孙察觉。为了不影响陛下与皇太孙之间的祖孙情分,陛下定然为我准备了一个更为精妙的死法。”

    “明知要死,竟也不怕?”

    “既然插翅都难飞,何不洒脱一点?”

    洪泰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精致小脸,突然一叹,“以你的才智和气度,当得起大晏的太孙妃,比你那个三姐强多了。若非不得已,朕也想留你一命。只可惜,你野心太重,朕不得不除之……”

    夏初七笑,“陛下如此夸赞,实在与有荣焉。”

    老皇帝眼睛眯起,一脸沧桑,“不要怪4朕。怪只怪,你不该回来。”

    “可我回来了。呵,在聪明人面前,不必说糊涂话。”夏初七唇角撩起,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陛下眼睛雪亮,把事情看得很透。是的,我没安好心。从我回宫开始,就没有安好心。”

    洪泰帝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回答得这样坦然,这样直接,目光掠过一抹惊讶,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地冷了声音,长悠悠一叹,“你这性子,倒很像你母亲。当年,朕的两个儿子为了她,闹得兄弟反目,打得头破血流,朝堂亦是纷争四起。祸水乱国,便是如此……”

    “那贡妃娘娘长得那样好,可也是祸国红颜?”夏初七问得极轻,像只是在与家翁叨家常,语气平淡之极。此言一出,洪泰帝语气软几分,目光望向亭外的水面,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若有你的脑子,朕早已不容她。”

    夏初七笑容恍惚一下,似讽似叽,“陛下心肠可真狠,不仅对心爱的女人可以狠,对亲生儿子也可以狠。世人都说,父毒不食子,可陛下你,果然是虎中之虎……”

    老皇帝狠狠眯眸,脸色很是难看。

    夏初七不管他如何,继续道:“赵十九他从无夺位争储之心,一辈子征战沙场,流血洒汗,为了您的江山帝业,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可您这个父亲怎么做的?”

    洪泰帝看着她,语气极凉。

    “大胆!敢如此指责朕!”

    “左右都是一个死,我还怕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您这样的人,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情感是可以凌驾在江山帝业之上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这些人伦天道,你还剩下多少?”

    洪泰帝静静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夏初七凑近一些,唇角极凉,“你知道赵十九是怎样死的,对不对?”见他不回答,她幽幽的声音里,更是添了一丝怨毒。

    “你一直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所以,你明知他们谋他性命,你也冷眼旁观,你看着他们向他发难,看着他死在阴山,你却装着没有看见。你的眼睛里只有你的王朝,你的江山,你可知道你的儿子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你处心积虑防他的茯百酒,他一清二楚,还是喝下,甚至为了免你怀疑,他连亲生母亲都放下了。可你怎样待他的?你这样的父亲,怎么配做父亲?”

    一阵冷风从亭子里吹来,她一句比一句冷,一件事一件事说来,像是在讨伐,像是在斥责,声音冷厉狠怨,可洪泰帝却沉寂着,半眯双眼,一句都不反驳。等她停下来了,才淡淡一笑。

    “于是你回来了,要替老十九复仇?”

    “是,我是回来复仇的,我要让你珍视了一辈子的江山,败在我的手上。”说到此处,她怪异一笑,“或者你祈祷,我也生一个儿子?这样,你的江山,或许还会在你孙子的手上。你猜,他会不会比你选好的接班人,更加优秀?”

    “你在说什么?”洪泰帝突地一惊,目光凉了凉。

    “我说我有孩儿了,赵十九的。”夏初七抚着小腹,轻轻翘着唇角,看他青白不均的脸色,“陛下,你高兴吗?或者,你想杀了我,连同你的孙子,连同赵十九最后的骨血一起,送我们上路……”

    她话音未落,御景亭靠墙的一端,突然传来一道“嘭”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地从宫墙的上滑了下来。

    一落地,她几乎没有迟疑,嘶声大吼着“我要杀了你”,人就风一般冲了进来,一只颤抖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柄匕首,朝夏初七刺过来。

    “夏问秋……”夏初七扭头低喝。

    与这座御景亭一墙之隔的地方,连接的正是东宫废弃的水浦。一边是盛世繁华,一边是杂草丛生。一堵之墙,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两个世界的人,有仇有怨,凑到一起,自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护驾——快护驾——”

    “保护陛下——”

    “弓箭手准备!”

    夏问秋撕心裂肺的呐喊声起时,周围几乎同时响起侍卫们惊恐的声音。御景苑里的侍卫疾步扑了过来,而弓箭手则摘弓搭箭,瞄准亭子里的人。夏初七猜想,其中一定有精准的箭矢,对准的是她的要害……

    “哈哈哈,我要杀了你,贱人,杀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在夏问秋疯狂的喊声里,夏初七看着皇帝,冷冷一笑,含了几分轻蔑。

    “计是好计,只是可惜了……”

    眸子狡黠一闪,她不等说完,就地一滚,一支箭矢从头顶射入亭柱。而洪泰帝面色突地一变,突地低下头,双手撑紧亭中的桌面,一阵颤抖。正在发疯的夏问秋却直直地扑了过去,夏初七闪开,她的身子刚好将洪泰帝撞了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一切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一瞬。

    “陛下——!”

    有人惊声大喊,御景苑里冲入了一群禁军。

    “皇爷爷——!”

    这时,赵绵泽也大步赶来。

    御景亭里的事情,瞬息万变。

    一群群杂乱的脚步声近了,赵绵泽大步流星的冲入,暗地里隐藏的弓箭手,再也无法下手。亭子里的侍卫越围越多,可他们来得再快,也已经晚了。

    夏问秋疯狂地扑倒在洪泰帝的身上时,手上的匕首刚好插入他的肩膀。更为致命的伤害是,洪泰帝的头颅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亭内的石墩棱角上,鲜血喷涌而出,吓傻了一群人。

    “陛下……”

    “陛下啊……”

    夏问秋从墙头翻下来冲入亭子那一瞬,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夏问秋发了疯,拿着一把匕首乱捅,一群侍卫要护驾,有人射了箭,夏楚本能的滚开,皇帝却被夏问秋扑倒在地上。

    洪泰帝戎马一生,功夫了得。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一个女疯子刺中。

    在耀眼的阳光下,赵绵泽看着皇帝,死一般的寂静片刻,突地嘶吼一声。

    “快传太医,快……”

    “万岁爷啊……您这是……”崔英达撕心裂肺的大喊。可那个手握乾坤,傲视天下的皇帝,此刻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一头花白的头发,早已染红,再也不能回答他。

    太医还没有到来,夏初七站了片刻,过去拉开赵绵泽,抿着唇没有说话。抽出“锁爱”里的银针,飞快地刺向洪泰帝手心的劳营、鱼际,手腕的大陵,手臂的郗门、尺泽等几个穴位。

    “你在做甚?”赵绵泽沉声问。

    “保命!”她声音极冷。

    皇太孙默认了她的举动,其他人也就再无异议。好一会儿,没有人动弹,只定定看着她。

    “哈哈哈……”夏问秋被两位侍卫扼制着,声嘶力竭的喊,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夏初七,喷着火一样的恨意,“绵泽,是她杀的……是夏楚杀的陛下……哈哈……是夏楚杀的……就是她杀的……”

    “掌嘴!”赵绵泽转头怒斥。

    “啪”的挨了一个耳光,夏问秋看着他。怔了片刻,她看了看夏初七淡然的面色,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皇帝,再一次爆发一阵大笑,笑得弯下腰,那声音凄厉得穿破了云霄。

    “哈哈哈哈……夏楚你个贱人……你心肠好歹毒……哈哈哈哈,死皇帝,死吧死吧!死了好!都死了才好!来啊,杀了我吧,哈哈哈,绵泽……你杀了我吧,与这个贱人好好白头吧……总有一天,你的江山,你的一切都会断送在她的手上……哈哈,哈哈哈……”

    她笑,笑得哭了。

    笑一会,又笑得喘气起来。

    夏初七施完针,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面色冷艳的直视着夏问秋,一袭华丽的衣袍在先前那一滚之后却不显狼狈,散开的发髻,苍白的面色,只冷冷一瞥,却像是人群里的华丽一舞,极是夺人心魄。

    “她疯了。”

    三个字,她说得很淡,带着笑。

    夏问秋一愣,“我疯了?哈哈,你才疯了。是你杀了人……是你杀了皇帝,哈哈……”

    赵绵泽冷脸看向夏问秋,眸底全是恨意,“水浦看守她的人,一律处死——”

    “我呢,绵泽,哈哈,杀了我……杀了我?”

    似是真的疯魔了,她的样子极为癫狂。

    赵绵泽目光一片赤红,凉凉看她,“你自然不会死。你不是等着我与她白头吗?我会让你看见,看见我怎样与她恩爱到老。”

    夏问秋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疯狂的笑声,更是张狂,“绵泽,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你疯了啊,哈哈……你疯了。”

    赵绵泽不再看她,轻轻揽了揽夏初七,怜惜地顺顺她的头发,“你没事吧?”

    夏初七摇了摇头,他盯着她,眸子深了深,也不知想到什么,淡淡“嗯”一声,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阿记和卢辉使了一个眼神。

    “扶太孙妃回去休息,熬一碗压惊汤。”

    夏初七什么也没有再说,不轻不重地看了夏问秋一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御景园外面走去。在路过一座雕栏玉砌的石桥时,听见对面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石桥的对面,有一个火红的身影。

    他的身边亦是有一群人,与她一样。

    隔着一座两三丈的小石桥,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东方青玄微微敛眉,脸上没有平常的懒懒浅笑,眸色凝重地掠过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此时园子里人来人往,他二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

    她眯了眯眼,朝他一瞥,快步走过。

    看着她的背影,东方青玄静静立在原地,一双凤眸浅浅眯起,深邃如潭。

    “大都督……走吧。”如风提醒道。

    “看她的样子,似是还不知情?”东方青玄低低一笑。

    北狄递到南晏的国书走了整整十几日,就在一刻钟前,才刚刚到达文华殿。这个递送的速度太慢,不必多加思考,也能猜测得到,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她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只能证明一件事——不管是赵绵泽,还是老皇帝,都不想让她知道赵樽活着的消息。

    轻轻拂一下衣袖,东方青玄妖冶的眸子弯起,撩向远处的御景亭,看着那里忙乱的一团,嘲弄一笑,“局势如此复杂,不知情,也是好事。”

    “总会知道的。”如风淡淡回他。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锐目突然瞥向如风,“有没有照本座的吩咐去办。”

    如风垂首,低声道,“交代下去了。”

    轻“嗯”一声,东方青玄噙着笑意,抬步往御景亭走去。过去时,夏问秋正被侍卫强行拖着离开。看见东方青玄过来,她笑得更加厉害了。

    “你们这些男人,哈哈……你们这些男人……都上她的当了……夏楚是个贱人……贱人啊,贱人……”

    “再叫,剪了你舌头。”

    赵绵泽似是烦躁了,回头斥了句。

    夏问秋声音戛然而止。

    看着他绝情的面孔,一会哭,一会笑,唇角咬出血来,她也不懂疼痛,突兀的,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地挣脱侍卫,返身跑过去,冲入人群,“通”地跪下,抱住了赵绵泽的腿。

    “绵泽,我是秋儿啊,你不信我吗?是她……是夏楚那个小贱人……是她杀的……绵泽,你信我……信我,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喜欢你,只有我…”

    赵绵泽闭了闭眼,看着她疯狂的样子,出口的声音,软了不少,“带她回去。”说罢,他怒斥一眼拿她的侍卫。

    很快,太医来了。

    昏厥的皇帝被抬到乾清宫的御榻上。

    一群御医焦头烂额地忙碌开来,赵绵泽看了一会,慢慢出了屋子,冲何承安招了招手,低低嘱咐了几句。

    “为免时局动乱,传旨下去,封锁消息——”

    ~

    茫茫江水,涛涛碧波。

    官船一路南下,走得很快。

    过了这一晚,明日就抵达京师了。船上的人,都极是雀跃。北狄与南晏在历经数十年的战争之后,第一次把酒言和,这是举世瞩目的一件大事。

    人人都期待着,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来临。

    傍晚时分,官船的甲板上,一群北狄将士围在一处,盘腿而坐,喝酒吃肉,谈论南晏京师的繁华,谈论秦淮的风月。酒过三巡,说得兴起时,一个个面红耳赤,哈哈大笑着,不知怎的就说到南晏宫里那些事。

    “你们听说了么?”一个北狄将士压着嗓子,突地低低一笑,“南晏前不久册封的那个太孙妃,曾是晋王的女人。”

    “有这事?”另一个人感兴趣的凑了过来。

    “哧”一声,那人神秘道,“你还不知道呢?哈哈,我也是那日在营中听人说起的。说来那晋王也是可怜。打仗打仗,年年岁岁的打仗,结果还不是为旁人做嫁裳?这人刚刚一死,女人就跟了旁人,薄情寡义啊。”

    “女人嘛,哪一个不贪慕虚荣?再说了,爷儿死了,还指望她年轻轻的守活寡呢?守得住么?哈哈!”

    “南晏不是最讲究人伦礼制么?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天仙人物,能敌得过六宫粉黛,让那皇太孙不管不顾,侄纳叔妻?”

    “淫荡娇娃而已……”

    “哈哈,想来是那妇人在床上够味,若不然,残花败柳之身,怎能坐得牢太孙妃的位置?”

    “老兄说得对,估计真是房里有一套稀罕的,或是……哈哈,听说有些妇人天生名器,不同一般。要是老子有机会,也得拉过来睡一睡,试试看,到底有何不同……”

    一群爷们儿吃了酒,那嘴里的浑话实在不堪。乌仁潇潇还未走近,听得这些污言秽语,气不打一处来,面色一沉,正要呵斥他们,身边一个人影掠过,比她更快。

    只听“扑”的一声,那先前讨论得正欢的两个北狄将士,其中一个瞪大了眼睛,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在地,鲜血淌了出来。

    “你做什么?敢杀使……臣……”

    另外一个人,腾声而起,话未说完,一柄钢刀已经入肉,从他的心窝直直捅入。他看着面前冷冽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血光四溅,软了下去,一双眼睛里,是死不瞑目的惊恐万状。

    甲板上,血腥味冲天而起。

    另外几个北狄人,一肚子的酒,登时就醒了,齐刷刷导拨出刀来,围着冷着面孔的赵樽,气愤到了极点。

    “晋王是要破坏两国和议?”

    赵樽冷冷看着他,手上带着鲜肉的刀身扬了起来,指着他的咽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脚步往前挪近。

    “你,你想做什么?”

    出使南晏的这些人,都是北狄久经沙场的老将,什么样的凶险都见识过,自忖不是怂蛋。可看着赵樽一步一步逼近,那死亡般冷寂的眼神,仍是让他恐惧感飙到极点,呼吸一紧,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你不要乱来啊,这船上全是我北狄的人……”

    赵樽冷眸一眯,“杀你们,一人足够。”

    “你敢……”

    “这天下,没有我不敢的事。”

    眼看赵樽手上的钢刀扬起,乌仁潇潇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大喊一声,“晋王,等一下。”她快步走过去,看着赵樽冷冽的眸子,想要出口的话,又不知怎样说了。

    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情绪。

    不是恨,不是怨,不是怒,更不是生气。只是一种淡淡的狠绝,不太明显,似是根本不是为了楚七,单单只为杀戮而杀戮。

    她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颤,“晋王殿下,都是他们不对,他们吃了酒,胡说八道。我这便去告诉哥哥,让哥哥处罚他们……你就饶他们一命吧。”

    私杀使臣,其实不对的是赵樽。

    可乌仁潇潇看着他的眼,加上明知是他们北狄人出言不逊惹的祸,她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恳求。

    赵樽看着她,黑眸深若古井。

    “好不好?求你,就一次,饶了他们吧。”她见他不说话,大着胆子,轻轻去拉他握刀的手。

    “爷,我求你,只饶一命。”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赵樽的耳朵,带着请求,与面前的人如出一辙。那个时候,她希望他能留下那个逃兵的命。他叫小布,她说是她的朋友。可那时为了严肃军纪,他还是杀了,在他转身离开时,她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失望。

    久久,他“哐当”一声,丢下手上的钢刀,一句话也未说,转身便走。

    乌仁潇潇松了一口气。

    甲板的出口,哈萨尔正领了人上来,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愣了一愣。未及开口,赵樽便从他的身边走过。他停了下来,低低的,就一句话。

    “我杀的。”

    “为何……?”哈萨尔一头雾水。

    “他们该死。”

    赵樽冷鸷的声音,像嵌了刀片,每一个字,都凉得刮人骨头。哈萨尔眸子眯了眯,看向乌仁潇潇,似有询问。乌仁潇潇撇了撇嘴,指了指那几个北狄将士。

    “他们胡说八道,污辱南晏的太孙妃……”

    太孙妃三个字,她说得很轻。

    赵樽喉结滑了一下,目光冷肃,并不说话。哈萨尔了然的暗叹一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拽住他一道回舱。

    “请你吃酒。”

    一场小小的风波散去了。

    那两个口出秽言被杀的人,草草地被收殓了事,可这一件“小事”,仍是在官船上引起了不小的动荡。但凡见到过赵樽在甲板上杀人的北狄人,个个噤若寒蝉,有了前车之鉴,再也无人敢乱说。

    一桌酒席摆开了。

    哈萨尔淡淡一笑,敬了赵樽一杯,语气略略叹息,“晋王殿下,烦心的事,不必想太多,只管吃酒为要。今晚,我两个不醉不归。”

    赵樽抬眼看他,端酒杯示意,却不接话。

    “来来来,大家干杯。”他的冷漠,哈萨尔似是不以为意,不遗余力的活跃着气氛。

    实际上,这些日子,一路南行而来,他听赵樽说过的话,总共也不超过十句。

    这样子的赵樽比当初更加可怕。

    他以前是见过赵樽的,除了战场上的远远一瞥,在卢龙塞那个小镇上,他近距离的观察过他。也曾亲眼看见他目光柔柔的看着身边的姑娘,低低与她昵喃,一如既往的高冷雍容,却有本质上的区别。

    那时的他,是一个人。

    这会儿的他,根本就不像个正常人。

    尽管他看上去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可他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几乎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晋王殿下……”乌仁潇潇陪坐在侧,小心翼翼地为他添了酒,见他一直不言不语,心脏紧缩一下,想要出声安慰,“我哥哥说话,是很有道理的,你就听他的吧。喝了这个,我再为你斟一杯。”

    赵樽眸底一暗,没有看她,喉结滚了滚,灌下了那一杯酒,才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声音喑哑,冷漠,开口似是极为艰难。

    “多谢。”

    乌仁潇潇一愣,面颊登时一红。

    这是他第二次向她道谢。

    可她却不知道,他在谢她什么。

    今日甲板上的事,让她更加的确定,他是懂得蒙话的。一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她窘迫到了极点,脸上热热的,满脸都是红意,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必与我客气,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只相信我哥哥的话,我哥哥他很是厉害……”

    心里一只小鹿乱撞,她语无伦次。

    哈萨尔目光一闪,看了看自家妹子,心里了悟的一叹,随即哈哈一笑,举起了酒杯。

    “乌仁,哪有你这样夸自家哥哥的?坐过来,给你哥哥添酒。”

    轻轻“哦”一声,乌仁潇潇红着脸退了回去,垂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樽,突地有些难受。

    她见不得他个样子,明明心里难受,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报——”

    正在这时,一个北狄侍从急步进入船舱,高喊一声。

    哈萨尔蹙了蹙眉头,“什么事?”

    那侍从垂首而立,恭顺道:“回殿下,前方发生拥堵,我们的船不能行进了。”

    “拥堵?”哈萨尔奇怪的扬起眉梢,“怎会拥堵?”

    一路从运河过来,不论是民船还是商船,见到这艘船都远远避让,于是顺风顺水,他们的行程极快,眼看就要到达应天府了,却发生这样的事,着实让舱中之人,都讶然不已。

    “好像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那侍卫道,“阿古将军已经派人前去打探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慢慢的,官船停了下来。

    这不是拥堵,而是非常的拥堵。

    官船原本就在江心,如今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不多一会,四面八方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赶上来,大定堵在一起,密密麻麻,越积越多,丝毫都动弹不得。这情形,北狄这些常居草原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识过,不由感慨万分。

    “船也会堵上?真是奇怪了。”

    没多一会,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他道:“殿下,听前面的人说,从昨日上午开始,前方码头便已经在限制船只靠岸了。如今,更是连闸口都已封锁,从京师金川门码头到这里,船只完全挤满。听那些人说,不仅水路,连陆路都已封锁,还有,南晏京师的九门都已关闭,每一道门都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一律不许入城。他们都在议论,好像是宫里头出了大事。”

    “殿下,看来事情有变啊。”末位陪坐的阿古,默了片刻,看向哈萨尔,“会不会是和议的事,南晏变了风向?我等应当早做准备才是。”

    哈萨尔的想法,显然与阿古不同。

    从津门的刺杀来看,那件事就不是针对自己来的。斜斜瞥向赵樽,见他面无表情的冷着脸,他轻轻一叹。

    “这天要下雨了,晋王殿下以为呢?”

    赵樽安静地看他片刻,神情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不是下雨,是暴雨。”

    “我信。”哈萨尔点了点头。

    江面上的船只挤得太多,无风无浪。

    夜幕落下时,天空中,突地炸开一道闪电,将一片暗黑的天幕劈了开来。

    夏季来了,暴雨也快要来了。

    顶着一团漆黑的夜暮,就在江上的渔火光线,在电闪雷鸣之中,那一艘官船下,慢慢的下来了几个人——

    ------题外话------

    姑娘们,不要为二锦砸钻了……那都是银子啊。嫁了人的留着养孩儿,没嫁人的留着做嫁妆。星星眼——!

第195章 一步之差!

    电闪雷鸣,天空阴霾。

    浓郁的黑幕之下,这个夜晚皇宫里极不平静。

    这一天一夜以来,夏初七神思不属。为了小十九,她一直强迫自己一定要入睡,不去思考乾清宫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可三番五次,越是想要睡觉,心魔越重。瞪大一双眼,面前纱帐垂垂,无一丝风拂的动荡,帐外的烛火如同鬼火,火舌轻摇,殿外雷声震耳,隐隐透着一种暴风雨中的肃冷,风声阵阵,极是扼人心魄。

    她不懂历史,可却非常清楚,洪泰帝的病危,对于一个国家和一个朝廷来说到底是有多大。一个君王的安危,系之社稷,往往改变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天下的格局。

    手心里,一直是潮湿的,她已无从分辩对与错。从赵十九离开她那一瞬,她的世界便再无对错。或这一会,或者是雷电之故,她心里的不安被推到了致高点。手心拽在被角上,她轻轻摩挲着,让汗湿的温热液体在被子上蹭去。

    “天热了,明日该换一床轻薄的被子了。”

    她没事找事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帐外很快有人附合。

    平常都是晴岚和梅子在守夜,今日却是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她愣了一愣,“你怎会在这里?”

    空寂里,甲一久久没有回答。在又一声雷电击下时,他无声的一叹,心里似有无数情绪倾泻而出,“我怕雷,想在这里。”

    怕雷?夏初七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甲一怕雷,在阴山皇陵的死室时,正是因为他怕雷,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手心越攥越紧,她嘴皮颤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怕的,夏楚。”他又说。

    “我知,我未有怪你。”夏初七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情,不去想阴山皇陵石破天惊的一幕,也不去想御景苑里满地的鲜血,不去像乾清宫的忙碌,和那个有可能会永远躺在床上的老皇帝。浅浅呼吸着,身子仿若飘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好一会,她问,“甲一,他会死吗?”

    “不知。”甲一知道她问的是谁,声音凉凉。

    她瞪着双眼,静静躺着,看着帐顶,“我没有想让他死。是他要我死。”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轻轻拂过,脑子里却是那个人看她的最后一眼,他是一个曾经纵横沙场打过天下的男人,他是……赵十九的亲爹。

    “他会怪我吗?”她又问。

    “不知。”帐幔外的人,同样的一句话,声音只是更沉。

    与甲一这样的人说话,极是无趣。问两句,他答两句,却只相当于一句。夏初七暗自叹了一声,闭上了嘴巴,只觉雷电更为密集,她无法感知怕雷的甲一现在的心情,只是也不撵他走,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外面响起脚步声。

    接着晴岚的声音传了进来,“七小姐醒了?”

    夏初七微微一惊,坐起身子,“可是有什么情况?”

    “七小姐,我找侍卫去打听,他回来了。说是太医们诊治了一天一夜,陛下仍然还在一直昏迷,没有好转的迹象。”晴岚轻轻回答道。

    “我为他施了针,他应该是死不了的。”夏初七低低喃喃了一话,突然双手抱着脑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晴岚说话,“是他自己撞在石墩上,伤了脑子……”

    轻轻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的忧惧。

    晴岚静了静,不需要她说,她也知道她的心理负担究竟什么。并不是那个皇帝,而是那个皇帝是主子爷的爹。

    她放柔了声音,“七小姐毋想太多,安生睡吧,乾清宫那边目前还未有消息。只我看宫中今天晚上会有事发生,外间不停有侍卫跑来跑去,偶有吆喝声。我们楚茨殿的人,那个阿记也不让出去。奴婢想,应是皇太孙为了保护七小姐。听阿记的意思,如今朝中因了陛下之事,对七小姐非议甚多。宫中怕是不会平静,阿记说,皇太孙请七小姐稍安勿躁。”

    轻轻“嗯”一声,夏初七想了想,又道,“你可以告诉阿记,陛下如今的身子,用药不可过猛,应是……长期调教为要。”

    晴岚应了一声,去了。随着她脚步声的消息,殿内好一阵儿没有了声音。直到甲一略带嘲意的声音传来,“我以为你已是不管不顾的,不曾想,你仍是放不下。”

    “我是好人。”她说。

    甲一难得的低笑一声,“好人不会做噩梦。”

    “滚!”

    一个字说完,帐子里的人再没有了声音。

    甲一隔着一层看不穿的帐子,默默不语地端坐在门边上,静静看了她一会,终是慢慢地别开视线,目光落在那一盏昏黄的烛火上,看那火舌舔舐着屋子陈设的光影,看那鎏金的屏风,看那精致盆栽,慢慢的抱住了头,一张脸上淡淡的轮廓陷入了阴影里,刀刻一般深邃莫测。

    无人看见,他紧攥的拳头。

    更无人知晓,他握紧的掌心,亦是一片汗湿。

    ~

    乾清宫。

    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嘈杂依旧。

    一个皇帝的生命维系着太多的权与利的纷争。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令整个朝野上下都震动了。皇太孙“封城门、锁消息”的做法,得到了朝中众臣的一致赞同。可皇太孙明显包庇太孙妃的行为,也引起了一些老臣的不满。

    御景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详情。

    皇帝为什么要约太孙妃前往御景亭?夏问秋为什么可以翻过那高高的宫墙来惊了圣驾?到底谁告诉她御景亭里有皇帝还有夏楚,是谁拿了刀给她?个中隐情令人私下猜测不已。

    但这些事情,比起昏迷不醒的皇帝来,都是小事。

    一个九五之尊的存在,在于国家安定与朝堂平衡。

    一个皇帝倒下了,有可能会让庙堂格局重新洗牌。

    这件事才是关系到整个大晏的命运,关系到臣工命运的大事,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十九。亥时,雷声更密,雨还未落下。乾清宫中,久病在家的宗人令秦王赵构,湘王赵栋,安王赵枢,小公爷元祐,朝中的三公九卿,都是一夜未眠,全部守在乾清宫的正殿里。

    内殿里,太医院十余名太医正在倾力抢救。躺在明黄的龙榻上,皇帝面色苍白,头上缠着药布,身上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可青紫的嘴唇上仍是没有半丝血色,憔悴的样子,再不见昔日的英雄模样。

    外殿里,一群热泪盈眶的臣子和儿孙们,吁声叹息,小声议论,更有甚者,有人压抑不住的伏地大哭,如丧考妣一般。而乾清宫的大门外,宫中妃嫔亦是闻讯赶来,哭声阵阵,将整个乾清宫衬得哀风森森。

    “陛下旷世之才,德厚流光,不曾想遭此厄运,真是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啦……”老臣们的议论声,唏嘘一地。

    赵绵泽负着手走来走去,不时看着内殿的门,目光深沉晦暗。

    “劈啪——”

    又一道雷声炸过头脑,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正在这时,帘子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长须老太医走了过来,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

    “殿下……老臣无能……”

    赵绵泽目光一沉,慌忙问道:“鲁太医,情况如何?”

    鲁兴国是洪泰帝的专司太医,被赵绵泽一呵,胡子微微一颤,语气极是迟缓,声音喑哑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垂死之人,“殿下,万岁爷脉微而伏,虚而涩,皆为……绝脉也。臣观其面色,其耳目及额已是青色,绝脉者,命不过三日。幸而先前有太孙妃及时施针,或可保得一命,但恐苏醒无望矣。”

    绝脉又称死脉,太医为了避讳皇帝之疾,说得极是隐晦,可“不过三日”这样的言词,也是惊了一殿的人。鲁兴国又道,他的诊断是十来位太医商议的定案,非他一人这般以为。

    一众人都僵住了身子。

    可保一命,苏醒无望……几个字如雷震耳。

    赵绵泽目光倏地一红,上前两步,一把揪住鲁兴国的领口,狠狠咬牙,“鲁太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鲁兴国花白的胡子直抖,看他脸色不好,伏在地上,狠狠叩头,哽咽的声音里,亦是伤感,“殿下,陛下此病症,应是古书记载的离魂症……”

    “离魂症?那是何症。”有人不解地低问。

    “所谓离魂症,是指人的心脉未绝,气息尚在,然情智不开,不动不语,无法自取……这类伤症,古书记载,亦有苏醒之例,可极为罕见。”

    这样的解释很容易明白。

    大多人都听明白了鲁兴国说的“离魂症”是什么。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活死人。虽说是活着,其实与死人无异。

    赵绵泽恨声,“一群饭桶,要你等何用?”

    鲁兴国是一个在医术上颇有建树的太医,比起边上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太医来说,虽面上也有惊恐,但神色却是镇定不少。面色怅惘地看着赵绵泽,他长长一叹。

    “殿下,臣等已然尽力了。太孙妃能保得陛下一命,已是奇事。眼下的情形,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亦是无能为力的……”

    一槌定音,其意自明。人人皆知鲁兴国医术了得,成名数十载,宫内外都有“大晏第一神医”的称颂。这些年来,洪泰帝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调理,如今他既然这样说,只怕真是回天乏力了。

    赵绵泽一动不动了良久,终于虚软地坐回椅子上。

    “自去。好生照看陛下。”

    “臣等遵命,必将竭尽所能——”

    太医们打了一个寒噤,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裳。

    他们都知,面前这一位储君,很快就将是未来的国君了。他的一喜一怒,便可决定他人的生死,从此往后,一言一行,更得小心谨慎,生恐触了他逆鳞。

    ~

    一座城的人都在惶惶,电闪雷鸣越来越急。

    子时一刻,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宫里的剧变外间的人尚且不知晓。大街小巷中,火光照不透这一层层厚沉的雨雾,可京师的突然戒严,仍是引起了人们的不安。

    久居京城的人,政治觉悟都较高。

    封路,锁闸,关城门,不准进,也不准出,这样的事情,在大晏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的结果,便是整个应天府地界都陷入了恐慌。京畿之地的大营里,火光通明,方圆几十里地,府邸大宅里未有一人入睡。

    新一轮的风起云涌,就要到来了。

    可宫里的消息全部断了,人人都知京里出大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有人说,皇帝突染恶疾,情智不清。

    也有人说,其实是皇帝已经驾崩了。但碍与北狄的和谈,为了边疆的稳定,秘不发丧而已。一个“皇上驾崩了”的消息被私底下传扬,越传越远,深夜不眠的茶楼酒肆之中,已经编得煞有介事。

    城里的人想出来,出不来。

    城外的人想进去,进不去。

    于是,京师的城门便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所在。

    城门口的内外都聚了不少的人,议论纷纷。各个城门全是皇太孙的人,虽人心惶惶,却并未混乱,一队队的兵士,如莽莽的一支黑蛇在城里游走,不论这些小民们如何讲,他们都一概置之不理,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低低逗乐子取笑。

    暴雨一来,许多人开始找地方避雨,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嘚嘚”传来。只见一行十来人疾快的靠近了紧闭的金川门城。为首的一个男子面色冷峻,目光凌厉,一袭颀长的身影骑在马上,迎着暴雨,样子极是威风肃杀。

    他们全是北狄人的装束。

    这样的一行人突然出现在城门口,引起了不少人的观看。

    城门是紧闭的,城墙上一名甲胄森森的校尉大声低喝。

    “站住——!做什么的?”

    最前面那一个男人并不答话,只一步一步走近,面色极冷,灼灼看他。那个校尉吓了一跳,下意咽了咽唾沫,“你们……到底是何人?”

    这一行正是从运河秘密潜入京师的赵樽等人,随行的便有北狄大将阿古。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人,大步上前,用生涩的汉话喊:“你等没有看见吗?我们是北狄来使,奉北狄太子哈萨尔之命,请来询问。我面前这位,是你们南晏的晋王殿下,你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晋王殿下?”

    那个校尉趴下半个身子,见了鬼一般看着赵樽。

    他曾经见过赵樽,但只是远远一瞥,并没有这般近的见过真人,如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他差一点惊惧出声儿。面色变了又变,他低下头来。

    “少在这胡说八道,我们的晋王殿下已故去数月!”

    阿古冷冷一哼,抹了一把雨水,不客气地仰着脑袋低吼,“北狄皇帝的国书已呈于贵国皇帝,岂容你一个小小校尉置疑?”

    一听这话,那校尉有些紧张了,疑惑道:“真是晋王殿下?你们……真是北狄使臣?不是说使臣尚未抵京吗?”

    阿古道:“如若不信,打开城门,看我等的勘合。”

    他们说得这般斩钉截铁,那个校尉不敢再迟疑了。可先前金川门守卫有接到上头的命令,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擅自打开城门。他一个校尉,又如何敢抗命不遵?

    委婉了声音,他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禀报周将军知晓。”

    城墙上的那一颗脑袋,很快消失了。

    不过片刻,还是那名校尉,他又一次出现在城墙上。

    “我们周将军说了,马上入宫禀报,你们稍等。”

    阿古看着那个缩回去的脑袋,抬眸瞪了一眼,又望向边上的赵樽,低低道,“晋王殿下,你们南晏的人真是不友好,哪里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人已经到地方了,却被拦在外面的?”

    冷冷瞥他一眼,赵樽寒着脸,“没用刀子招呼,已是友善了。”

    阿古皱起了眉头。

    先前得知入京的水路和陆路都已经封锁,他们不得不从江心的官船上跳水上岸,抢了一群南晏兵卒,夺了他们的马匹,快马奔到京师。一路上不少的围追堵截,短短二十来里路,竟是阻挠不断,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仍然只是闭门羹。

    他是奉命跟随赵樽来的。

    可这一会子,看着死锁的城府,看着他一张暴雨打湿的冷脸上,那一抹比刀锋更冷的寒光,阿古不由长长一叹:“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今夜入京?船只堵了,城门锁了,路也封了,一路追杀,他们要取你性命之心,昭然若揭。依我看,与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同入京,才是你最安全的办法。像你这样过来,完全是自投罗网,把命往人家的刀口上撞。以身犯险的暴露于人前,不是智者所为,更不像你晋王的做派……”

    赵樽没有回答他的话,久久不语。

    就在阿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勾唇。

    “她在等我,我不愿她多等一刻。”

    ~

    一阵凄风苦雨笼罩了皇城。

    子时二刻,乾清宫里,赵绵泽面色苍白地坐在外殿。

    皇帝不能再苏醒过来的消息,让整个正殿陷入短暂的沉默。

    看了赵绵泽一眼,钦天监监正司马睿明上前禀道,“皇太孙,陛下在御景亭受奸人所害,伤重不醒,臣等夜观天象,确有紫薇陨落,帝星衰败之象。然,天相独坐丁酉,是又一代名主上升之象,天意如是也。”

    赵绵泽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凝,并不吭声,只望向殿中众人。吕华铭与谢长晋对视一眼,上前两步,跪叩道,“殿下,鲁兴国先前已直言,陛下苏醒无望。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依微臣之意,为稳定朝纲,安民之心,皇太孙殿下宜早登大宝。”

    他话刚落,诚国公元鸿畴冷哼一声,“这些不忠不孝之言,老夫实在不忍听。吕尚书,陛下染疾,尚未宾天,你半点忧君之心都无,竟让皇太孙登大宝?岂非是诅咒陛下不能康愈?”

    吕华铭老脸一红,低声一斥,“诚国公,陛下龙体不康,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四方小国必定蠢蠢欲动。尤其北狄人狼子野心,若是他们知晓此事,和议是否还能进行?北边可会再生不安?如果此时国中无君,朝野动荡,岂非于国无益?”

    “红口白牙,老夫看,狼子野心的是你!”

    “你,血口喷人!”吕华铭骂将回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赵绵泽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铺国公东方文轩突然上前道:“诸位,陛下早已放手让太孙主政,传位之心天理昭昭,一件名正言顺之事而已,怎会有违天道?”

    东方文轩向来中立,极少参与朝中党羽之争,如今在这一场白炽化的争论中,他的话极有分量。时人皆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与“天道伦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些迂腐的老臣,实际上都是默认了赵绵泽的储君之位的。如今争论的焦点,无非是何时继位而已。

    众人争执,赵绵泽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沉温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讨论,一时间,竟是看不透他到底藏的什么心思。好一会儿,就在众人为了那个至高之位争论的时候,他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摆了摆手,冒出一句。

    “让贡妃进去为陛下侍疾吧。其余妃嫔……让她们都散了。”

    这一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惊了一殿的人。

    他们在为他的事情操心,他似是一点也不操心,只想着皇帝的安好?赵绵泽一句简单的话,让很多老臣暗自点头。心道:皇太孙果然重孝道也!

    乾清宫的外面,一阵阵哭声,着实让人恼火。

    何承安得了令出去了,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妃嫔娘娘们,叹了一声,尖着嗓子道,“皇太孙有言,让贡妃娘娘侍疾,余下的娘娘们,都回去歇了吧。”

    声嘶力竭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个“侍疾”的词,让许多妃嫔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入宫未有生育的妃嫔。她们跪了这么久,与其说是担心皇帝,不如说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若是皇帝真有一个三长两短,她们没有孩儿的人,大多都要殉葬。

    谁愿意去死?

    侍疾证明皇帝还活着……

    一个个貌美的妇人抹着眼睛退下了。

    贡妃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人。她跪在妃嫔们的前面,听了何承安的话,却也没有吭声,也没有谢恩,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入殿中,那长长的裙裾在风中飘动着,一如既往的华贵。

    轻撩垂下的帘子,她看向那个床上躺着的男人,目光淡淡的,竟似没有悲伤。看不出深情,看不出倚赖,也看不出其他,她只是坐在床沿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好好睡吧。”

    ~

    一次生死变故,宫中生生不安,江山更迭迫在眉睫。赵绵泽从乾清宫出来,焦玉便急匆匆走过来,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急急道:“邬成坤失手,晋王与北狄已抵京师。一刻钟前,金川门守将周正祥来报,北狄使臣与晋王殿下已到城门外……”

    “饭桶。”

    想到赵樽回归,赵绵泽目光骤冷,心中如有虫噬。

    北狄的国书昨日已到文华殿,他秘密扣下了,尚未发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多人都还不知赵樽生还的消息。原本他封锁城门,封锁水路,除了安定局势之外,是想把赵樽堵在运河之上的,等这等缓过来,再行它法。

    没有想到,他速度倒是快,竟然已到城门下。

    一个人也敢回来?果然是他的十九叔。

    赵绵泽目光一点点变凉,突然的,轻轻一笑,“焦玉,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无端端活过来?这样虚假的消息,我如何信得?依我看,这个中必有猫腻,指不定是北狄人的图谋不轨。”

    焦玉一惊,猛地抬头,“殿下……您的意思是?”

    赵绵泽目光浮出一股冷意:“晋王赵樽已殁于阴山,盖棺定论,整个大晏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目光淡淡地瞥过来,他看着焦玉的脸时,眸子阴霾一片,“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死了吧。死了,他还是本宫的皇十九叔,是百姓亘古传颂的大晏战神,威名赫赫的神武大将军王……必会让百世称颂,也会在太庙里,享万代子孙的祭奠。”

    焦玉慢慢地垂下头来。

    “是,属下明白。”

    万代祭奠,百世称颂,这些词他自是听得很明白。如今皇帝出了这件事,不可能再醒来,皇太孙继位已成必然。皇太孙成了皇帝,他要让一个死人不能复活,谁又能让他活着?

    史书上已安案,历史的笔不由赵樽书写。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会慢慢被世人遗忘。

    只要赵绵泽登极之后,不开这个口,赵樽即便还活了又能如何?——他只能是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死人,不可能再恢复他的身份。

    冷风一吹,焦玉湿透的身上凉了凉。

    考虑了一下,他还是请示,“眼下如何处置?”

    “还用本宫教你吗?”赵绵泽温和的一笑,“焦玉,你跟我这些年,最是清楚我的为人。若不是他这般急着赶回来逼我,我不会想让他死……如今,自是容不下他了。”

    “是。”焦玉不禁一颤,“殿下这便去办。”

    轻轻“嗯”一声,赵绵泽又低低吩咐了他几句,“记住了,务必封锁消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晋王回来过。”

    “殿下放心!京畿之地尽在掌握。”

    “去办吧!”赵绵泽摆了摆手,大步向前,眸中一片凌厉。

    ~

    赵绵泽去了楚茨殿。

    他到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子时,暴风雨中,门口大红的灯笼,刺了一下他的眼。他没有撑伞,身子已是湿透了一片,看了一眼值守的阿记和卢辉,他低声问了下情况,大步入内。

    他到门口时,夏初七已接到通传。

    整理好了衣裳,她坐在帐子里,静静等待。

    脚步声来得很快,赵绵泽是急匆匆赶来的,可到了她的屋子,他却突地定住了脚步,久久不语,脚上像挂了石块,沉重地挪不动,只看着那垂立的帐幔出神。

    外面有烛火,隔着一层帐子,夏初七亦能瞧到他的影子。

    静寂一瞬,她问,“找我有事?还是棋局解开了?”

    赵绵泽没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床帐之前,眉头深锁着,慢慢抬起手来,像是要撩开那帐子看一眼她此时是何样的容颜。可那只停顿在半空中,好一会,又无力的垂下。

    一阵幽然的凉风中,他低低说,“若你来治,可有把握?”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老皇帝。

    向他问了一下鲁兴国的诊断情况,她安静了一瞬,回了两个字。

    “一样。”

    “真的没有法子?”他声音很低。

    “于你而言,不是更好?”她轻轻一笑。

    他没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

    一片静谧中,烛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夏初七攥紧双手,心里一凉,突地有一些窒意。

    她认识赵绵泽这样久,从来都是不怕他的,不管什么样子的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紧张过。可这一刻,他的沉默,他低低的呼吸,竟是令她心中的不安加剧,却猜不到他到底作何想法。

    这个男人……或许才是她需要博弈的真正敌人。

    “我若为君,你可愿与我为后?”他突然问,声音里并无“为君”的欢喜,沉缓得仿若那寒寺里的钟声,幽然地敲入她的心上,竟让她不知如何回答。

    撒谎这样的事,是她的长项,虽然她总说她从不撒谎,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嘴里的虚实,就没有一个定分。撒谎骗他,更是容易,可她这一刻,却无法说出违心之言。因为他是认真的,问得非常认真。

    “夏楚,过往的一切,是我有愧于你,今后,我愿与你共度,珍惜你,怜爱你,再不让人欺你,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来弥补于你,让你与我共享这一片繁华的江山。你为我布的那个棋局,我不知能否解开。在你心中,我或许永不如十九皇叔,但我会向你证明,我定会做好大晏的皇帝,兴国安邦,让百姓富足,也会做好你的夫君,即便我会有妃嫔无数,但我的心里,从此只你一个,再无别妇。”

    一席话他说得很长,也很慎重。

    夏初七听着,坐在帐子里,久久没有声息。

    “等着做我的皇后吧。”

    正如来时一样,他不等她回答,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又一次急匆匆的走了。快得让夏初七很疑惑他突然前来的目的。他的脚步声很快,快得如一个个鼓点敲在她的心里,也让她突然明白——他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她想,这一刻,也无人能够心安。

    一个时代的变迁,将由今夜而起,跨入一个新的时代。外间的雷声“劈啪”一声击下来,她拢紧了被子,心里突地一慌。

    暴风雨来了……

    若是赵十九还活着,赵绵泽所做的一切,她都能原谅。可他杀了赵十九,他永远不能理解,他夺去的是她生命之重,她甚至能够原谅她杀掉自己,却不能原谅他杀掉赵十九。

    靠在床头上,她慢慢抚上小腹。

    “小十九,我们不能原谅……”

    ~

    乾清宫正殿。

    赵绵泽坐在椅上,轻轻揉着额头,殿内站了一帮朝中重臣,每个人都在观察他的面色,吕华铭再一次进谏,“殿下,事不宜迟,请殿下继皇帝位——”

    赵绵泽定定望住众人,眉目深锁,“皇爷爷尚在病中,如今本宫若是继位,岂不是让天下都嘲笑我不孝?”

    这样的欲拒还迎,识明务的人都明白。

    皇太孙需要更多的人响应,一起来为他正名。

    谢长晋赶紧上前,“皇太孙天命之身,吾等誓死效忠,请皇太孙继皇帝位——”

    “请皇太孙继皇帝位。”

    殿里彻夜不眠的一干老臣,也纷纷跪地响应。

    风云变幻,可宫中局势都在赵绵泽的掌握之中。京师闭城,肃王赵楷在城外,皇后被拦在了城外,北狄使臣一样被拦在了城外。朝中的武将,包括定安侯在内,兵马都布置在边陲之地。如今整个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军,其实全在赵绵泽的掌握之中。他们严阵以待,京师城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岂有此理,皇帝并未驾崩,哪里提前继位的道理?”

    以梁国公和诚国公为首的人,则是持反应意见。

    正殿里,又一轮的辩论开始了,僵持一片。

    可赵绵泽似是并不急切,偶尔还响应几句梁国公徐文龙等人的言论,像是他真的不愿在此时继皇帝之位,惹人非议。他这样的做法,以退为进,让越来越多老臣觉得皇太孙确实可堪大任。

    “皇太孙殿下,老奴有一句话说。”

    就在这争执不休之时,崔英达突然从殿里走了出来。他看向上座的赵绵泽,通红的目光里,一片红意。他是司礼监的大太监,又是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分量自然极重。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崔英达身上。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老太监,这会子想说什么。

    “诸位臣工,陛下这一阵身子不大好,早就立在遗诏。你们不必再争执,伤陛下的心了。陛下统御大晏这些年,很累了,让他好好歇歇吧。”

    “崔公公请直言——”

    崔英达点点头,不慌不乱走上丹墀,展开了手上的圣旨,高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天之命,称帝于乱世之中,二十七年余,敬天法祖,无戏豫之为,恪尽职守,宵衣旰食,不容一丝懈怠。以民丰物阜为己任,以社稷稳固为期许,幸得百姓安闲泰,天下乂安,不辱祖宗之托。为江山国祚长久计,遵祖宗法度,曾选嫡长子柘为皇储,然天收其命,子比朕先殒。余下诸子之中,慎之又慎,皆无属意之人。朕一生自负,吁之海内再无一人比肩,然垂垂老矣,知享天命,身后之事已无遗憾。唯念诸子,恐生事端,今分封各地为王……敕封皇二子秦王构于陕,皇三子宁王析虽有忤逆,顾念父子之情,令其大宁就藩……皇六子肃王楷于兖州……皇十二子安王枢于蜀……皇十九子晋王樽死而复还,盖之天念其善,朕心慰之,思之弥久,敕封于北平,为国戍边,勿忘老父垂危之请,切之,切之。诸子诸孙,应兄友弟恭,叔侄修睦,屏弃宿怨,以国之政务为紧要,同心同德,亦望众卿念及朕之厚嘱,竭力辅佐新君,励精图治……”

    一番长长的叮嘱之后,崔英达歇了一口气。

    又一次,他徐徐开口,目光扫向殿中垂首的众人。

    “皇太孙绵泽,自幼养于宫中,性厚德懋,仁明孝友,可克承大统,体朕弘扬国势之心。今承天之命,着其即皇帝位。晓谕臣民,布告天下,咸使闻之,毋有所改。”

    崔英达念完了,吐出了一口气。

    殿中伫立的众人肃穆良久,低低的,抽气一片。

    中间长长的帝德和对诸子诸孙和王公大臣的安排,以及皇帝身后之事的处理,都不及那一句“晋王死而复生”来得震撼人心。

    晋王殿下竟然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如今又在何处?

    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如遭雷劈,小心议论起来。

    一直未有说话的元祐,几乎是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了赵绵泽的脸,心里凉了一片。若非这一句圣旨,大多数的朝臣都不会知晓此事,包括他。

    “晋王还活着,皇太孙可晓此事?”

    元祐虽然在军中任职,可他向来是一个不问国事的闲散小公爷,大多数时候不管政务。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句问题,却是问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赵绵泽的身上。

    赵绵泽瞄了元祐一眼,声音幽然:“文华殿昨日接到的北狄国书,国书上称,十九皇叔还活着,但到底是否是本人,如今还未确定。昨日本宫正待布告此事,御景亭便出了事,一时着急,还未派人前往核实。”

    冷风绕绕,殿内一片沉寂。

    虽是北狄国书,可到底是不是赵樽本人,确实无法肯定。赵绵泽这一番话极是有理,再一次引起众臣的点头称是。

    墙头草处处皆有,他们的附合,一点也不奇怪。元祐扫他们一眼,唇角一翘,凉凉地笑了。若是皇帝没有颁布这一道圣旨,那么已经死了几个月的晋王殿下,到底还能不能“死而复生”?恐怕只有赵绵泽一人知道了。

    “敢问皇太孙,如今他人在何处?臣愿前去,一探真假。”

    赵绵泽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步步紧逼,声音略略一沉。

    “先前接到禀报,官船已至应天府埠外十里……”

    “皇太孙殿下!”吕华铭突地冷哼一声,瞄了元祐一眼,正色道:“陛下的圣旨已毕,如今好像不是追究晋王真假的时机?难道诸位臣工都没有听见,陛下的圣旨上说,承天之命,着皇太孙即皇帝位吗?”

    说罢,他不管旁人,二话不说,与谢长晋、兰子安以及一干与赵绵泽亲厚的东宫辅臣一起,纷纷跪地,重重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道山呼万岁的声音,庄重肃穆。

    这一批最先拜倒的人,都是赵绵泽一党。其余人审时度势,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崔英达。崔英达抿着嘴唇,将圣旨呈上,自己亦是跪在了赵绵泽面前,叩头口呼“万岁”。

    余下众人,默然一瞬,只好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音绕梁,久久回荡在乾清宫里,不止于耳。

    虽然赵绵泽还未有登基大典,但圣旨已下,“天命所归”已成实事。一条御极之路上,不管倒下了多少人,不管流了多少的鲜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一个人踏上了权力的巅峰,永远会有人无数人俯首称臣。

    一个雷雨之夜,尘埃终于缓缓落地。

    赵绵泽端坐在主位上,一张轮廓俊俏的脸上,有几丝灯火映出来的阴霾之色。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臣,唇角缓缓一勾。

    “众卿平身。”

    “谢陛下!”

    一个历史的转折时刻,就这样悄然来临,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情意之中。殿外的惊雷声声,闪电阵阵,“噼啪”作响,像是在迎接新的帝王诞生,也像是在为金川门外的一代将星呜冤不平。

    一步之差,只迟了一步,历史便会走向不同的转折。

    众臣散去,赵绵泽单独留住了正要离去的崔英达。

    “崔公公,皇爷爷可还有旁的话交代?”

    崔英达看着他,“陛下的话,一切都在旨意中。”分封晋王与北平就藩,令他叔侄修睦,以国事为紧要。意思非常的清楚,是让他称帝之后不要与赵樽为难。

    赵绵泽抿嘴片刻,点了点头,崔英达又补充一句。

    “陛下也留有一道旨意给晋王。”

    “什么旨意?”赵绵泽微微一惊。

    崔英达垂下眸子,“如今……不可说。”

    ------题外话------

    姑娘们,我爱你们,呃,明儿十九和七七就要见面了……哈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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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73/ 第一时间欣赏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作者:姒锦所写的《御宠医妃》为转载作品,御宠医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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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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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现代穿越女妙手回春、巧解迷案、玩转美男、拆穿阴谋阳谋的复仇之旅。也是一个在古人碗里抢饭吃的现代女,勾搭了一个酷拽狂帅屌炸天的王爷,再一起金戈铁马脚踩山河并混得风生水起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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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小剧场】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御敌吧?”夏初七笑眯眯地问。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夺储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娇。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严肃。
“王爷,我们做夫妻一起困觉吧?”
某男终于挑了下眉头,“好。”
夏初七咬牙切齿,“老狐狸,你想算计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记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许看别的女人,不许想别的女人,不许碰别的女人,你这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属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王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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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一对一,一生一世一双人。
【注2】: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3】:姒锦没有写过古代言情,第一次开古言坑,请妹纸们多多捧场。跟着我的脚步,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从繁华靡丽的现代都市,步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享受更加刺激恣意的人生。
(最关键:简介无力,正文为主!——收藏最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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