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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姒锦     御宠医妃txt下载     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6章 三日三生三世(卷 二完)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会做什么?

    是该哭还是该笑?又该用怎样的姿态来告诉这个世界?狂欢,尖叫,痛哭,流泪,或是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做?

    回光返照楼。

    经过一日十二个时辰的下降,离地面的沸水越来越近,石室里的温度也愈来愈高,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烤炉之中,两个人的衣裳全部湿透,面色潮红,但情绪却极是平静。

    当一个人的生命流逝变得有迹可寻,当与爱人相依相偎在一处,当在百媚生的染指之下,他们反复探索过彼此的身体,用最古老的方式狠狠相爱过之后,剩下来的,便是最原始的守候。

    “阿七,怕吗?”

    夏初七抿唇一笑,灿若春花。

    “不怕,就是我在想一个问题。赵十九,你说我两个是不是当今世上最有钱的人?”

    他斜眼,看着她,唇弯下。

    “是。”

    她又抿了抿唇,一叹。

    “若是让人知道,有两个傻子守着无数的黄金财宝,就快要被饿死,或者被煮死了,会不会笑掉大牙?”

    “……”

    他没有回答,只是眸色柔和的看她。

    两个靠在一起,如同往常的任何一次叙话,永远都是她说得多,他说得极少,但他却是她最好的听众。当她需要长篇大论时,他默默地听着,当她需要人来附合她的意思时,他总会适时地奉上最为妥当的回答。

    看着那越来越浓重的雾气,夏初七扯了扯湿透的衣裳,抬头看他,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头。

    “还剩下多少时辰了?”

    “约摸十几个时辰。”

    她瘪了瘪嘴,看着他,伸手摸他肚子。

    “你饿不饿?”

    他摇头,看着她的嘴唇,“饿了?少说话。”

    “不说话就不会死吗?”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唇角翘了起来,略带自嘲的说,“我一直觉得,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总想有很多很多钱,但我从未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拥无数的金银财宝,却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一回,换他挑眉,眼波噙笑。

    “如今总算懂了,还是爷比钱更为管用?”

    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她还是那般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发乐,然后想想又缠上他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你管用。”

    说到这,她想到两人先前没日没夜的欢好,耳朵尖略微一烫,眸子半垂下,眼睫毛眨得极快,“爷,你还有力气做么?做那个的时候,确实不觉得饿,好像只有快活……”

    “……”

    他低头,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唇角扬起,侧过身紧紧拥住她,捏了捏她瘦削的身子,又嫌弃般低低道,“早说过让你多吃一点,把身子养好,你看挨不住饿了吧?就爷这身板,饿上七天不是问题。”

    她再次朝他咧了咧嘴,可因为脸儿瘦了,下巴更尖了,一双眼睛显得更大,黑幽幽的两汪潭水,眼眶略略陷下,看上去极是可怜。好在,仍是神采奕奕。

    “那再来?”

    他眉梢扬起,一下子把她拽到怀里。

    “你这吃不饱的小妇人。”

    “呵,那爷你管不管饱?”

    她低哼一声,伸手缠住他的手,蔓藤似的紧,整个人软在他的怀里。他的吻落了下来,从她的眼,到她的唇,一点点怜惜的吻。

    他的唇很烫,她微微颤抖着回吻他。他亲得很快,亲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吁在脸上的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暖,比沸湖之水更热,烫得她心惊紧紧一缩,眼眶红成了一片。

    “阿七,怎了?”

    “没事。我是……太快活了。”

    她吸了吸鼻子,轻笑一声,紧紧环抱住他,全力地投入与他的欢好里。有了今朝,没有来日的恩爱,掐着时间在算计,她不愿意浪费一点点的时间去伤感。

    ……

    回光返照楼到底已经下沉了多久,谁也不知道。

    在这短短的时辰里,他们欢好了很多次,可以说是毁天灭地一般的疯狂。也说了数不清的话,可以说是掏心掏肺的真话。不过,即便到了生命的终结,二人也是没有忘了互相贬损。

    他说她又瘦又小话又多,就连睡着了还会磨牙,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老鼠。她就讽刺他,说他竟然喜欢上一只老鼠,还和老鼠做那种事,不是傻子就是癫子。他说她贪财好色,她说这样才叫得偿所愿,财色兼得。她比他更加不要脸,说话肆无忌惮,他每每说不过她,便亲她啃她,用男人的方式惩罚她。她挣扎不了,便大声叫他坏蛋。在她心里,他是真的很坏。可坏蛋这个词,一般女人也不会随便用在男人的身上。坏蛋,坏蛋,坏蛋,这是极恩爱的一个称呼。

    她想,这是真的。

    这是一个即将与她共赴黄泉的坏蛋。

    在共赴黄泉之前,每一天,他们都要当成一生来用。

    于是,往常的从来没有哪一天,像这般有意义。

    往常的每一天,他们都有太多的欲望。唯有此刻,变得这般纯粹。在他们所有的欲望里,都只有彼此。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可是,夏初七不怕死,却怕赵樽死。

    她心底存有侥幸,她想,她若是真的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去,回到属于她的那个时候。可赵十九若是死了,又会去哪里?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该就这般葬送在这个地底,被黑暗永远的掩埋,就连陵墓都是别人的。

    在又一次精疲力竭的欢好后,两个人吃力地爬到了回光返照楼的平台上。空气闷热得几乎令人发狂,但是在这个平台,有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微风轻轻扫过。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至高的享受了。

    四周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夏初七吃力地将从石室里面带出来的两颗夜明珠摆放好,然后坐在平台的中间,看明珠闪烁,看雾气熏染,将身体靠在赵樽的身上,笑吟吟地喊他。

    “爷……美不美?”

    “美。”

    “你快活吗?”

    “嗯。”

    她咽了一口唾沫,尽量忽略掉那让她头晕眼花的饥饿感,侧过脸来,一眨也一眨地看着赵樽仍旧雍容高贵的面孔,眸子里略略闪过一抹遗憾,略有不甘地咬了咬唇,看向平台对面的石壁。

    “你说,真的就无法可想了吗?”

    赵樽蹙起眉头,掌心揽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地方离地太深,整个石楼除了下方正在不停下沉的石柱支撑,别无它物,无可攀爬。今日……”

    他侧过眸子,看向对面半隐在雾气里的石壁。

    “约摸又下沉了好几丈。”

    石楼下沉的速度其实不算快,身处其间的人,若不是仔细感觉,根本就察觉不到在下沉。只有温度的差别,人体最能体会。这会儿的热气,比她睁开眼的时候,更加灼人,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处于沸水的上头,那雾气让他们的衣裳根本就没有干过。

    “爷,你看对面的石壁是不是在上移?”

    她偏着头,睁着对面的石壁,虚弱地开口。

    “是,石楼在整体下沉,而石壁没有动,这般看上去,便像是对面的石壁在移动一样。”

    夏初七瞥他,“想不到爷也懂得参照物。”

    “参照物?”

    他不解地看她,她吐了吐舌头,正准备解释,突然愣了愣,微眯起眼,指向对面的石壁。

    “爷,你快看。”

    回光返照楼在下沉,但过去的十来个时辰里,四周石壁的场景却从来没有变化过,永远的光滑平整,但就在这时,似乎是石楼下降到了一定的程度,平台与石壁错开的时候,她发现石壁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碑文。

    拿起夜明珠,她看向上面的凿字。

    “金玉满堂,财富满仓,不可守,不可用,无可奈何。精确计算,第二日已经过去了。再过十二个时辰,回光返照楼就要整体陷入沸水湖。到了交代遗言的时候了。”

    交代遗言?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还能说什么?

    再说,交代遗言又能说与谁听?

    夏初七看着那石碑,微微翘了翘唇。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她低低地骂了一句,可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骂人的无力。因为她骂的人早就作了古,骨灰都不知道哪去了,永远也不可能听见她说的话。再说,人家防的是盗墓贼……她自己,好像差一点点,也成了盗墓贼?

    咽了咽唾沫,她强忍着饥饿感,笑着看赵樽。

    “爷,说说呗。”

    “说什么?”

    她润了润喉,低低一笑,“遗言。”

    赵樽目光微微一暗,将她环抱在怀里,手臂微微一紧,“我没有遗言。”

    “嗯?为什么?”

    “因为没有遗憾。”

    他说,想要留下遗言的人,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眷恋太多,故而不舍。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有千言万语。他没有遗言,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目光微微一亮,她紧紧地靠着他。

    “你就真的放得下吗?你的皇图霸业还未开始,你的锦绣河山还没有走过?你还没有看见你的孩子出生?”

    看着她清瘦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瞟来瞟去,赵樽眉梢微微一扬,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他,浮云罢了。”

    “赵十九……”

    喉咙哽咽了一下,她的声音已是哑得不行。

    “还剩下十二个时辰,我们来说说往事吧?听人说,在夜明珠下,将死之人把这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说出来,到重新投胎的时候,阎王爷就会给安排一个好人家,有钱有势,少受罪。”

    “听谁说的?”

    “我自己啊。”

    赵樽嘴角微微抽搐,瞄她一眼。

    “如不能再遇见想遇的人,投生到再好的人家,又有何意义?再说,什么叫做好人家?皇家好不好?富不富?有没有权势?”

    这反问太尖锐,夏初七愣了愣,微微一笑,“那这样好了,你一直扣紧我的手,我们去奈何桥的时候,便能一起打昏孟婆,抢了她的银子,然后不喝孟婆汤,也不会忘记彼此。即使再投胎,天涯海角,我也能再找到你的……”

    “好。”赵樽潮湿的大手扣紧了她的,两个人十指相扣,紧紧握牢,对视一眼,除了彼此眼中的情义,真无半点遗憾。

    二人靠在一起,又是一阵沉默。

    此处的环境,极是糟糕。

    缺水,缺食,外加高温熏蒸,这样的环境太容易让人崩溃。好在夏初七有过特种兵的训练底子,身体素质虽不算极好,但精神层面上得去,而赵樽亦是从小训练,武艺高强,二人又有爱情在支撑,故而,相对于正常人来说,他两个虽然同样虚弱,但精神气仍在。

    抚了抚发烫的脸,夏初七擦了擦额头的热汗,突然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我不是夏楚。你知道吗?”

    这是她心里的秘密,原以为他会诧异。

    可他却淡淡说,“我知道。”

    她想了半晌儿,微微弯唇浅笑,“我虽不是夏楚,却又是夏楚,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眼波极暗,“我知道。”

    这两年来,她断断续续给他说过许多异时空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深入的问过,没有问她为什么懂得那些。她以为他并未察觉出她与时人的不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她说,“你为什么不问?”

    他答,“你就是你,楚七,没什么可问的。”

    她突然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是打心眼儿里笑出来的,“那你有没有被吓到?我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赵十九,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东西吗?在我的那个世界,远比这个世界要先进。我们照明用电,不用火,我们出门坐车,不用马。我们的战争不再需要刀剑,不用投石机,甚至也不用鸟铳火炮。我们天上有轰炸机、地面有坦克,海里有舰艇,远距离作战有导弹,有陆海空军,甚至有原子弹,即便再坚固的城墙都只是摆设……在我的那个世界,人类不仅可以上天,可以下海,还可以探索宇宙……”

    静静的听完,他问,“你的那个世界,这么好?”

    她摇头,轻笑一声,“不,一点都不好。”

    他微微一愣,“为何不好?”

    她看他,眸若秋水,视线专注,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因为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叫赵樽的男人……所以,我还是喜欢你的这个世界。”

    他身子微僵,目光像烙铁般印在她的唇上,终是喟叹着搂紧她,掌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地拥入胸前,唤出她的名字时,声音沙哑如同缺水。

    “阿七……我该怎样待你?”

    怎样待呢?

    十二个时辰,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连一口水,一口饭,都是奢望。

    一个男人最无助的时候,也不若如此。想给他的女人全世界,可却连她最为基本的生存都做不到。

    她抬头,似是懂得他的心思,轻轻啃他下巴,哑着嗓子说,“爷,说说你的事吧?我都不知道我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为了下辈子能投生一个好人家,为了你能有更多的钱,可以去满世界找我,说与我听听?”

    他轻轻抿了抿唇,额上的汗,似是很密了。

    考虑了一会,终是开口,“我出生在洪泰元年,刚刚立国,那时烽火连天,四方诸国蠢蠢欲动。我的母妃,就是贡妃,她原本是前朝帝妃,亦是前朝末帝最宠爱的女人。那一年,我父皇带兵攻入前朝大都,前朝灭亡,末帝败退……”

    夏初七微微一惊。

    贡妃竟然是前朝皇帝的妃子?看来这件事已然是宫中秘闻,无人敢随便乱说。要不然,她怎么会没有听过半点风声?察觉到赵樽绷紧的身躯,看着他黑眸中明明灭灭的情绪,她突地懂了。

    洪泰皇帝领兵入大都,兵临城下,前朝覆灭,末帝仓惶逃离,却没有来得及带走他心爱的女人。或者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心爱”二字本就是相对而言的。在性命与江山社稷面前,女人不过只是一种最不值钱的附属品。

    那个时候,洪泰帝称帝于金陵,前朝的宫妃们好多都被并入了教坊司为奴为妓,但这个贡妃娘娘,偏偏生得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她本就是前朝宠冠后宫的女人,只一眼,便被洪泰帝相中。

    将政敌的女人纳入后宫,在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先例,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能像贡妃这样,数十年来,在大晏朝荣宠不衰的女人却少之又少。洪泰帝从未有薄待过贡妃,即便他称帝之初,广纳后妃,宫中美人如云,可除去他的发妻张皇后,贡妃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若说洪泰帝对张皇后是发妻之情。

    那么,他的爱情,应是给了贡妃。

    他对她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右。

    “怪不得,人人都说皇帝最爱十九爷……”夏初七轻轻笑着,戳了戳他的肩膀,又笑了笑,“果然,女人生得美,还是有大好处的。若是你娘不是倾国之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你父皇多一眼都不会看她,也就更不会有你小子了。”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叹息着,却见赵樽自嘲一笑,黑眸沉若深井,“是,人人都知,放眼大宴,皇帝最宠的儿子就是老十九。”

    夏初七喉咙哽了一下。

    原本她的话,就是玩笑。如今听得他这么沙哑的声音,几乎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茯百酒”,那个不会要人命,却会让人一生一世受其桎梏的美酒,那便是洪泰皇帝最大恩宠的见证。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问。

    赵樽静默了良久。

    但,或许真的到了需要交代遗言的时候了,他虽无遗憾,但好些事,还是愿意与心爱的女人分享。

    终于,他再一次淡淡开口,“小的时候,父皇待我极好,比所有的皇子都要好,宫中人人都说,在皇帝的眼睛里,只有老十九一个儿子。这不是假话,都是真实的。有一次,我亲耳听见父皇对我母妃说,他所有的儿子,都不及一个老十九聪慧。他让我母妃等待,总有一日,他会给我一个嫡子的身份……”

    嫡子的身份?

    夏初七看着他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嫡子身份的承诺,而是一个要让贡妃位例中宫,甚至将皇位许与赵樽的承诺。他相信,洪泰帝定然是喜爱极了贡妃。若不然,像他那样冷血的帝王,不会轻易向一个女人许诺,而且还在儿子的孩童时代便这般许诺。

    “我那时候无法无天,整个大晏,从后妃到朝臣,无人敢惹我,比后来的梓月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父皇都会包庇我,即便明知是我不对,还是一心向我。甚至有一次,他为了我,责罚了大哥,就是太子。”微微弯唇,他像是想起美好童真的年代,声音更是哑然,“六岁前,我做过许多童稚顽劣之事。”

    “十九爷威风!”夏初七翘唇,“后来呢?”

    “我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见他蹙眉紧张,停顿下来,似是难以启齿,夏初七的好奇心却上来了。

    “什么事?”

    赵樽没有看他,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石壁,像经过一轮炼狱的煎熬般,才将往事再一次血淋淋的捧到了她的面前。

    “幼时,我并不知母妃的来历,只知我七个月便早产,差一点活不下来,父皇这才心疼我。可就在我六岁那年,从漠北传来一个消息,前朝末帝在哈拉和林病逝。消息传来那日,我母妃便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我进去的时候,见她看着一副画像发呆。”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画像藏了起来,仍是对着我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那时顽心太重,趁着她离开,偷偷翻出了她私藏的画像。原来,那是前朝末帝的画像。”

    他语气凝重,凝重得夏初七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见他再一次停顿,她又追问,“然后呢?”

    “画像上,题有一首诗。”

    “什么诗?”

    “鬓华未老,辇路春残斜飞雁。故国如梦,物是人非,月下孤影长。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君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

    他一字一字念来,情绪平静。

    看上去,像是半点都不难受。可过去二十年了,这样的一首诗,他还能记忆犹新,足见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惊。

    她不懂诗,但大概也能知道,这诗题在前朝末帝的画像上面,不仅写满的全是思念,更加可怕的是“孤子留人”,这才让贡妃没有随了他去。贡妃是前朝灭亡时被洪泰帝掳获的,赵樽是在同一年腊月出身的,一个“孤”字,加上一个“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就不再仅仅是一首普通的思念情诗了,就凭它,就足可以让疑心病重的皇帝防上赵樽一辈子。

    发现他眉梢的凉意,她莞尔,挽住他的胳膊,避重就轻的安抚他。

    “十九爷真厉害,六岁便能读诗了?”

    她拍马屁似的安慰,永远这般的黠意。

    赵樽睨她一眼,唇角扬起,似叹非叹,“若是完全不懂,也就罢了。就是似懂非懂,才最可怕……我拿着画像去质问母妃,她哭着打了我一个耳朵……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父皇突然闯了进来……”

    想到那场面,夏初七都为贡妃捏了一把汗。

    “后来呢?”

    “我母妃承认了,画像是她私留的。因前朝末帝待她极好,二人夫妻一场,她只是想要留一个念想。但那首诗……不是她题的。”

    微微一顿,不待夏初七问,他就笑了,“虽然画像上面的诗,确确实实是我母妃的笔迹,但父皇对她极是喜爱,暴怒之余,仍是舍不得她死。”

    虽然明知贡妃没有死,夏初七听到这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然而,气还没落下,便听见赵樽又道。

    “可父皇虽不舍她死,却容不下前朝末帝的儿子。”

    心里嗖的漏了风,夏初七挑起了眉梢。

    陷入在故事里,好像连饥饿感都减轻了。

    也是如今,她才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一切的恩怨,原来缘于怀疑。

    “我母妃跪在地上,不停的澄清,不停的恳求,诅咒发誓说我是他的儿子。可自古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他更加不可能养一个宿敌的儿子,将来养虎为患。他宁愿错杀,也不愿放过……”

    “结果呢,你死了没有?”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故意逗他笑。

    果然,赵樽向来高冷的面孔,也崩不住了。

    回过头,他捏了捏她的鼻子,无奈地一叹。

    “是张皇后救了我,她为我母妃求情,还找来了当年为我接生的稳婆。稳婆证实说,凭她数十年的经验,可以确定我是早产儿,并非足月而生……”

    “大概父皇属实爱极了我母妃,在张皇后的翰旋下,他终是饶了我一条小命。但是不许我母妃再抚养我。随后,我被张皇后带到了中宫,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那样,我只是换了一个母亲。张皇后抚养我长大,待我也算不薄。”

    夏初七眸色微动,“所以,你便与贡妃娘娘生疏了?”

    赵樽没有马上回答她。

    隔了好久,他才出口,声音嘶哑不堪。

    “没有儿子,她能活得更好。”

    夏初七心脏倏地一疼。

    蹙了蹙眉头,她没有问他,只是看着他俊朗无匹的脸,听他自己喃喃。

    “她每一次借故来中宫向张皇后请安,我都刻意避开,不与她见面。我也不再给她好脸色,我只唤张皇后为母后,唤她贡妃娘娘,不再唤她母妃,即便是在宫中大宴上避无可避,我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她总是一个人在宫中哭泣,父皇不去的时候,她就哭得更狠。可每次哭过,在我父皇去时,她要花上一个时辰仔细上妆,然后朝他微笑。”

    “在那件事之前,她并不太给我父皇好脸色……但那件事之后,她总是对他百依百顺,她为了保我一条小命,怕他一怒,便偷偷了结了我。”

    夏初七眼皮发涩,“你为何知道这些?”

    他说,“我让小太监在她的寝宫刨了一个狗洞。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钻进去看她……”

    “赵十九……”

    夏初七眼睛刺痛不已。

    但体内严重缺水,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你还那般小,怎会有这等心计?”

    见她软在怀里,他双臂扶正了她,声音嘶哑,但平静无波,就像只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后宫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见得多了,也就懂了。没有了儿子,她只是一个貌美妇人而已,没有朝堂上的背景,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皇帝再宠爱她,也不会招人妒恨,惹来杀身之祸。”

    他又说,“后来,她又怀上了孩子。是一个弟弟,一出生就死了,后来,她有了梓月……梓月是一个公主,父皇欣喜若狂,待她若宝。从此,梓月成了大晏皇宫的宝贝。而我也慢慢长大……”

    “说来,你父皇是爱你母妃的。”

    她想,若是不爱,一个帝王怎肯容得下这等事情?私藏前朝皇帝的画像,便足以死罪了。更何况贡妃还惦念着他,直言有“夫妻之情”?

    赵樽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兴许吧。”

    夏初七见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的好奇心膨胀到了极点,可这句话,她在问出来时,却是那么的艰难,“那赵十九,你到底是……?”

    她没有问完,便顿住了,他却笑了。

    “谁的儿子?”

    “嗯。”她点头。

    “谁知道呢?”赵樽的声音幽冷下来,若有似无的弯了弯唇,“很多人都说,我与父皇长得极像,脾性也像,尤其是崔英达,那老太监是一个会来事的,兴许是得过我母妃的好处,每次一见到我,都会这般说一回。说得多了,父皇也就认同了。”

    “可知道,我本不是这般的脾性,只是一个被人捧到高处再狠狠跌到地上的皇子……那件事,父皇也避着我,不再招见,不再过问我的功课,娘娘们看见我都会指指点点,就连有些脸面的宫女嬤嬤和太监们也敢当着我的面,嚼几句舌根。”

    “但他们太傻,一个男人在喜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可以否定她的一切,旁人却不能。尤其那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我只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母妃看见他们欺负我,再让父皇看见我母妃委屈的泪水,就足够了……那一天晚上,宫中死了很多人。从此,再无人敢提那件事情。”

    夏初七指头微微一颤。

    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说着往事,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俊脸,她突地明白了,赵樽为什么不想做皇帝,为什么又会有那样冷漠的一双眼。

    小小年纪,便经历了世上最为残酷的搏杀。

    他是多么的不易……

    她在边上蹙眉,他却始终淡然,“正如你所说,时光易逝,时日久了,他年岁也大了,什么也都淡了。在看到我的时候,也会慢慢露出欣赏,尤其后来,我长大了,我越来越像他,我打了越来越多的胜仗,我又成了洪泰帝最宠爱的老十九……”

    “但是……”她脑子越来越沉,声音也是越来越破哑,“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为了得到他这个父亲的欣赏,到底付出一些什么?对不对?”

    赵樽没有回答。

    一如既往,他微垂的眸子,深不见底。

    但夏初七可以想象,一个六岁的皇子遭此人生变故,差一点被向来宠他入骨的父亲害死,从此沦为了宫中人的笑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即便他说张皇后待他好,但又能有多好?不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那份好,更多的,也不过为了成就她的贤名而已。

    “赵十九,你是怎样过来的?”

    她吐出一口气,拼足全力,紧紧地拥抱他。

    她想,他需要一个拥抱。

    那些年,宫中冷月,一个小小的孩子,偷偷爬入狗洞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敢开口唤她,只能用眼睛描绘她的容貌,只能在黑暗里无声地喊几声“娘”,而到了白日里,在人前,他小小年纪就得装出一副冷漠疏远的样子来,只与张皇后亲近,从此不靠近亲情一步。

    “赵十九,我多希望那个时候,我就可以陪在你的身边,要让我碰见,我整不死他们我……”

    他侧眸,一本正经的挑了挑眉。

    “那时候,你来了,我不得叫你姑?”

    “……”

    看她噎住的样子,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喟叹一声,“阿七,爷从不后悔什么,唯有一事略有遗憾。我原以为,往后还有很多的日子,可以好好与你相处。可谁知道,天不遂人愿,竟只剩下十二个时辰……”

    夏初七紧紧抱住他。

    就着夜明珠稀疏的微光,她仔细看着他的脸。

    “赵十九,我也给你讲我六岁那年的故事吧?那一年,我还在流大鼻涕,仍是瘦小,在班级是最小的一个,老有男生欺负我。有一回上早课,我迟了些许,跑进教室的时候,鞋带松开了,一个男生故意在我跑过时,踩住我的鞋带,我当场跌了一个狗吃屎,额头重重撞在了课桌上,直接撞昏了过去,还缝了三针……”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抬手摸了摸额头那一个黥字的地方,目光微微一惊。

    “咦,好像就是撞在这个位置,但是我小,没有留下疤痕,后来也就慢慢忘了。不过,你猜猜,我把那个小男生怎样了?”

    她目光露出一抹狡黠,赵樽冷冷看她。

    “杀了?”

    “……”

    她无语地瘪了瘪嘴,给了他一个“爷,你想太多”的表情,唇角扬出一抹微笑来,“那个时候,我们整人,喜欢在纸上画一个丑图,贴在人的背上,不让他知道,却可以让全班同学都笑话他。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模仿他写字,然后用他的字迹和他的名字,塞了一封情书在班主任老师的教案里。情书内容是,老师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就好想吃你奶奶。”

    “……哈。”

    看着赵樽破功一笑,夏初七挑了挑眉。

    “那个时候小,我以为这已经是很恶毒的整人法子了,可是对于我们老师来说,不过只是一个调皮小男生的恶作剧,她狠狠批评了那男生一回,也就算了。但是,看着他无辜的哭鼻子,我也算解了气。”

    “后来,上了初中,这个男生还与我同班,还同桌,有一天,他说她喜欢我……于是,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封情书。那个时候,我缺爱啊,女生都是有人追求的,我暗自欢喜了一下,就给他抄了一首歌词,说我也喜欢他。结果,那封信被他贴到了黑板上,我被围观了……”

    说到这里,她像是觉得好笑,噗嗤一声,又道:“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感觉。哈哈,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仇恨可以记那么久。你说这事儿,好不好笑?”

    她问了半天,发现边上的男人没有吭声。

    侧过脸去,瞅着他,她不由奇怪了。

    “赵十九,你怎了?”

    他眉头挑了起来,“你喜欢他吗?”

    这时候还吃醋?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喜欢什么呀,一个还在冒鼻涕泡的小屁孩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就是看到同学都这般,又不好意思拒绝别人……重点来了,你猜猜后来,我怎么对付他的?”

    “怎么?”

    “我又花了一周的时间模仿他写字,然后还用他的名义,塞了一封情书在我们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里,内容依旧还是,老师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就好想吃你奶奶。哈哈,可笑不?”

    赵樽憋不住,低笑一声。

    “阿七你……同样的法子,用两次?”

    想到久远的往事,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夏初七也咧了咧嘴,笑得极是得意,“幸好赵十九你是真心待我好。要不然,我也这般收拾你。”

    “哦?怎样收拾?”他探手过来,抱着他娇小的身子,眼眸深了又深,扬起的唇,略略带了一抹促狭,“阿七,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也好想吃你奶奶。”

    “哈哈,赵十九,你个恶心人的东西。”

    两个人笑闹几句,又没有什么力气了。

    饥饿这个东西,实在是要的人命。

    以前,夏初七为了维持身材不走样儿,也曾经学着人家减肥,那时候不缺食物啊。现在想想那些暴殄天物的日子,她后悔不已。若是面前有一桌美食,若是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要大吃特吃,吃出一辈子的能量来抗击饥饿。

    ……

    饿!饿!饿!

    热、热、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原地没有挪动。夏初七口干舌躁,觉得空间里越来越热,近乎是在火炉边上被炙烤一般,又湿又干,身子内部缺水,可空间里却全是潮湿和闷热,极是要命。

    “咕噜……”

    肚子不争气,咕噜了无数次了。

    她虚弱的抬起眼皮,“赵十九,还剩多久?”

    “约摸半个时辰。”

    “这么快?”

    她惊叫一声,心脏紧紧一缩。

    十二个时辰,竟然就这样被她和赵十九坐过去了?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她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说,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眨了眨眼睛,她无力地看着赵樽略略深沉的脸。

    “赵十九,你说饿死和煮死,哪一个更可怕?要不然,咱们俩个……换一种别的死法,会不会轻松一点?”

    “阿七喜欢怎样的死法?”

    迎上他火一般的眸子,看着他轻扬在唇边的笑意,夏初七自是领悟到了他什么意思。心里“怦怦”一跳,她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个令人扼腕的发现。不论经过多长的时间,她还是无法抵挡赵十九这般专注看她的眼神儿,只要被他这么一瞅,心窝里便有一种灼烫难受的异常。

    以前她期待与赵十九关系更进一步。

    原以为等愿望达成,便不会再有期待。

    可如今她发现,这事儿是会上瘾的。

    一次一次,还期待再一次。

    浅浅弯了弯唇,她凑过脸去,贴上他的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眨一下,再眨一下,带着笑意看他放大版的俊脸。

    “赵十九,我有一个提议。”

    “嗯?”他低头,捋她的发,“说。”

    扯了一下领口,她板着脸,极是认真的说,“我不想饿死,更不想被煮死,你可不可以在我与你欢好……嗯,在我最快活的时候,给我一刀。这样,我即便是死,也是与你一起的,这样的死法,一定是世间最美。”

    赵樽黑眸一深,低沉一笑。

    “如此……似是很好。”

    “你同意?”

    “爷陪你一起。”

    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痛快,夏初七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却见他真的解开身上的束缚,向她展示着他健硕精壮的身躯,然后探过手来,抱紧了她,缓缓将她压在石板上。

    “赵十九!”她抽了一口气,觉得这人的体力还真是超常。揽住他的脖子,她没有反抗,或者说,此时的她,整个人已经疲软到了极点,也无力反抗。

    她很清楚,这一回,是真的活不成了。现在已有脱水的感觉了,脑子昏厥得不行,再饿下去,就算不饿死,也要掉入沸水里。与其受那些痛处,何不趁现在还有点力气,选择一种更好的死法?

    狂欢时,死在自己男人的手上,很美。

    她看着面前的脸,眼神儿慢慢迷离,声音弱得几乎无力,“赵十九,这般死了投生,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会的。”他轻轻吻她,目光专注而温暖,喉结上下滑动着,似是忍着心底的情绪,片刻,又仔细端起她尖细的下巴,像是为了看清楚她,记清楚她的模样,粗糙的手指近乎于贪恋地般慢慢抚过。

    “阿七,你还有什么遗憾?”

    她笑,“我要死了,钱没花光。”

    “……”

    看他无语,她又笑,“骗你的,我没有遗憾了。黄金满屋,貌好器粗,嘿嘿,二个愿望我都实现了。赵十九,我两个便如此共赴黄泉吧。”

    “好。”

    迷离的眸,定定看着他,她又补充一句。

    “奈何桥上,若是你先到,记得等着我。我们一起过去杀孟婆,一起去投生,下辈子再做夫妻。”

    “好。”

    “赵十九……”

    “哎!”他像是受不了她这时候还聒噪,一低头,强势地堵住了她的唇,狠狠地吻她,她无力动弹,体力几乎耗毛,与他的强悍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只微眯着眼,觉得此时的他极狠,吻得她的唇,都在生生吃痛,吻得她的心脏一下下颤了起来。

    “赵十九……”

    一场欢事,昏天暗地,带着濒临死亡的绝望,带着共赴黄泉的决然,在石室里一股股百媚生的催化下,如烟似雾般平添了一层朦胧暖昧的色彩。她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微微地张开着,看着他在身上急促的喘气,伸出手便抓紧他的手。

    “赵十九,握紧我的手。”

    “好。”

    “我很快活。”她冲他露出一个美到极点的笑意,身子倚在他宽大的怀里,将一截细白的脖子露了出来,“往脖动脉下刀。”

    “好。”

    她不再看他,缓缓闭上眼睛,在他一波一波激炽的攻击下,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然而,幻想中的疼痛始终未到,在一道快活的哑声里,她发现身上的人,突地顿住了。

    “赵十九?”

    她迟疑的睁开眼睛。

    他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边上的石壁。

    只见在回光返照楼与石壁再一次错身而过时,就在这回光返照楼就要坠入沸水中时,石壁上再一次出现了一块嵌了夜明珠的碑文,上面凿着字。

    “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此地离沸水三尺,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石楼会整体沉入,恭喜你,离死不远了。不过,我最喜欢给人绝处趁生的惊喜,拧开夜明珠,有大好处给你。”

    什么意思?

    夏初七脑子混沌,愣了一下,随即惊喜。

    “绝处逢生?爷!”

    ……

    来不及把再一次的欢好做完,赵樽起身为她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个正在一点点移动的石壁。

    那是一颗圆形的夜明珠,慢慢拧开它,里面有一个石凿的黑漆盒子,大概是年份有些久了,此处又受潮,石盒子的外面略有霉意,但里面的防水措施做得极好,一本帛绢包裹着的古书摆放在盒子中间,半丝都没有损坏。

    “金篆玉函?”

    夏初七微微张嘴,惊得合不拢。

    “老祖宗,你这是吓我?”

    一双深陷的眼都绿了,夏初七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书本,又惊又喜又是悲催。

    这个时候,得到这书,有什么用啊?

    她在发神,而赵樽却看到了盒子里的另外一张帛书,只见上面写着。

    “移开石盒,有一个甬道。甬道里是一个天梯。天梯可直达‘开室’出口,只可使用一次。一次寿命后,石门闭,铁轴毁。”

    赵樽冷峻的面色,浮上一丝亮气。

    “阿七,有活路了。”

    夏初七握着《金篆玉函》,欣喜地看过去,等看完那封信,整个人就像重新注入了活动,精神头又来了。

    “快,赵十九,时间不多了。”

    “嗯。”赵樽没有迟疑,直接掰动那个石盒。果然,在一阵“嘎吱”的声音里,那石壁缓缓移动,果然露出一个方形的甬道来。二人过去一看,里面空间很小,只放置了一张石椅。而连接那张石椅的,竟然是几根又粗又长的铁链条。

    “这个……?”

    看着这个“天梯”装置,夏初七彻底愣住了。

    这分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电梯,或者说她利用了电梯或卷扬机的原理,在这个石壁的上方,一定置有铁轴的卷筒,铁绳缠绕在卷筒上,可以提升石椅,让它牵引到“开室”出口。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

    这又不是真正的电梯,不能用电力控制升降。

    就在那个石壁的边上,有一个巨大的铁制转轮,样子像一个大大的汽车方向盘一般。这个东西控制着铁链和转轴,也就是说,这一个“天梯”需要人工的力量来转动它,从而牵引石壁里的铁链,达到把石椅上的人送到开室的目的。

    更准确说……

    他们两个人,只能离开一个。

    一个坐上石椅,由另外一个人来推动转轮。

    “赵十九……”

    堆积的欣喜之情,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

    更加心凉的是,就在下一瞬,回光返照楼开始坠毁性的摇晃。

    她头晕目眩,惊惧不已。

    “赵十九……”

    凉着一双眸子,她看向了赵樽,刹那有了决定。

    而赵樽聪慧过人,不需她解释,亦是看懂了天梯到底怎样操作,目光也定定地睨了过来。

    “阿七……”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他微微一眯眼,镇定地捋了捋她的头发,“不要害怕。放心,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爷?!”她奇怪他的反应。

    “爷不会丢下你。”

    夏初七怔怔看他,随即轻笑。

    “好。一起死。”

    二人都同时转过身来,不再去看那个可以通向生路的天梯。赵樽搂着她的腰,想要抱她,但她坚定的拒绝了,摇了摇头,手心若有似无的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笑得很淡定。

    “我可以自己走。”

    此时,石楼底部已然接近沸水,摇晃得更加厉害,楼下的沸水,似是冒着滚汤的气泡一般“咕噜咕噜”响过不停,如凶狠的海浪,如霹雷入耳,如狂风刮面,而室内的潮热感,达到了承载的极限,两个人热得汗流夹背,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活活蒸死。

    石楼下降的速度,也比先前快了许多。在严重虚软的情况下,即便轻轻一晃,也似乎是地动山摇,令人神魂飞散。

    “好热的地方。”她说。

    “是,好热啊。”他说。

    “看来这个地方快毁了。”

    “是,总算要毁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无所谓的样子,带着一种轻松的惬意在讨论死亡。

    这时,她眼儿微微一眯,在越来越浓的热雾里,问他。

    “赵十九,你觉得我美不美?”

    “美。”

    “若是来世,我很丑怎办?”

    “那就让你重新投胎。”

    “……太狠了吧?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赵樽一直盯着她的眼,闻言笑了笑,抚上她的脸。

    “阿七,闭上眼。”

    “做什么?”

    “不是要一同赴死?刚才错过机会,这次再来。”

    夏初七嘟了嘟嘴,并不闭眼,只握紧他的手腕,轻轻一笑。

    “爷,你先闭上眼睛,我想亲你一下再死。”

    赵樽道,“好。”

    他黑眸深深盯了她一眼,缓缓闭上眼睛。夏初七看了一眼侧面那个天梯,感觉石楼下沉的速度加剧,突地踮起脚尖,吻在他的下巴上,而手中那一根先前从他的锁爱护腕上偷取出来的银针,直接往他的头部插去。

    她必须先弄昏他,才有机会送他上去。

    若只能一个活下去,她希望,是赵樽。

    然后,她的手还未落下,腕部便被他抓住,他动了动嘴皮,说了一句“阿七,对不起,这次我先,下次换你”,然后,他手掌落下,直接砍在了她的脖子,在她惊恐万状的瞪视里,拦腰抱住她就往天梯走去。

    “阿七,爷又骗了你。”

    时间不等人,他看着昏过去的女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她的身体放入石椅上,怕她昏迷后身体会滑入机刮被绞,他又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撕成一缕缕的布条,将她的腰身捆绑在石椅上,打了一个活结,静静地看她片刻,把桃木镜放入她的怀里。然后,他狠狠掐了一下她的人中穴,退开两步,双手放在了铁制的转轮上。

    一圈,又一圈。

    转轮绕动,石椅慢慢地升了起来——

    他看着,唇边露出了一抹笑意。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石椅越升越高。

    他抿着唇,仰着头,希望东方青玄还会在开室里。

    也希望,他能好好照顾他的阿七。

    久不运转的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嘎支嘎支”声。

    沸水里的热浪,一股一股涌上来。

    赵樽光着上半身,身上肌肉全部汗湿,他用力地转动着铁制转轮,看着已然不见的石椅方向,突然听得“嚓咔”一声,放置石椅的石门关上了。

    那人说过,只可使用一次,如此看来,是彻底无法开启了。

    他手上没有停下,仍在掰动转轮。

    他的眼睛,也没有移动方向,一眨不眨地盯着合拢的石壁。

    也许是雾气太重,他俊朗而苍白的脸,模糊了一片。

    轰鸣声,慢慢地消失了。

    转轮似是到达了极点,再也无法转动。

    他试着掰了几下,没有动静。

    石壁恢复了原样,石楼又下沉了些许,已然看不见刚才的地方。

    他终是慢慢地跌坐在地上,久久看着闭合的石壁,陷入了沉默。

    那个石椅带去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而这个石楼,将要永远地沉入黑暗,埋藏他的身体。

    但他不后悔。

    他的一日曾比一生更长。

    他的三日曾是三生三世。

    (卷二完)

    ------题外话------

    二锦摸着下巴,哭得唏哩哗啦。

    然后我想,若是故事就在这里结局,会不会有人拿着刀子来我家捅我?或者在家里扎小人诅咒我无爱啊无爱……

    所以,不能结局。

    第三卷“点红妆”咱们再继续。相信二锦是亲妈的,看下去,若是砸砖的,麻烦轻一点,故意总是有跌宕的嘛,小虐怡情,一段可以比生命更贵重的感情要升华,就必须以生命为代价。

    相信我,跟我走……

    注1:祝锦宫阿喵生日快乐!么么哒!

    注2:今天更的量很多,如果明天这个时候还没有更,就是二锦请假了,后天来看。家里孩子生病,在医院打点滴,做妈的不容易啊。

    注3:错漏处,我等下来修改,字数太多,眼泪痛得流泪,眼大,看不见。

第167章 世上最暖和的地方。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阿七,爷不会丢下你。”

    “阿七,对不起,这次我先,下次换你。”

    “阿七,爷又骗了你。”

    ……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耳朵“嗡嗡”响着,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双手紧攥身上的被子,一张脸被热气熏蒸之后,恢复了原样,显得干燥苍白。毡帐里很冷,炉火“噼啪”轻爆着,烛火映照下的,她的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表情一会喜,一会忧,一会五官皱成了一团,显得扭曲不已。

    “拿冷毛巾来。”

    “她还在发烧?”

    “嗯。”

    “这烧一天一夜了,不会烧坏吧?”

    夏初七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其中又夹杂着赵十九的声音,她分辩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身子一阵热一阵凉的哆嗦,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

    又一张冰冷的毛巾,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毛巾好冷,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神智微清。

    “赵十九……”

    她咬着牙,拼尽了全力在喊。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实则微若虫鸣。

    人中穴被赵樽掐了一下,在石椅的上升过程中,她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四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见,她的双手在黑暗中无力的抓扯,但什么都抓不到,沉重的、漏风的、沙哑的、惶恐的……情绪抓扯着她的心脏,魔鬼一般在黑暗里向她扑过来。

    她一声声喊赵十九。

    但机括的震动声,压住了她微弱的呐喊。

    她再一次失去知觉。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意识里只有赵十九。

    脑海里的回光返照楼,明珠光华烁烁,薄薄的雾气中,整个石楼虚幻得如同梦幻里的海市蜃楼,他在她的面前,唇角扬着轻笑,眉宇英气逼人,仍是一身的戎装。朱红的战甲,黑色的披风,腰上的佩剑,胯下的黑马,威武昂扬一如往昔。

    她不想睁开眼。

    这样她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

    “可有好些吗?!”

    又一道低缓柔和的声音传入耳朵,将她杂乱的思绪绞得七零八落。她眼睫毛动了动,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很重,想出声也困难。恍惚之间,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喂她喝水,有人又握了握她的手,有人在为她擦拭着额头的汗。

    但不论旁人做什么,她的身子都很冷,额头明明在冒汗,她还是觉得冷,炉火明明烧得很旺,却再也无法将她烤暖,那冷意就像从心底里蹿上的,如同无数的利刃在切割着她。

    “赵十九……”

    她想要挣扎醒来,又想要彻底放弃。

    “赵十九……”

    她低低地喊着,声音嘶哑,但总算出了声。

    “他死了。”

    头顶上莫名的一道沉重声音,冰冷无情。

    谁?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不!”

    她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眼皮颤了几下,看到床边正定定看她的男人。一袭红袍妖艳似火,倾城绝艳,一双狭长的凤眸,妖冶如火,璨若星辰,绣春刀柔和的线条,飞鱼图案的弧度,“锦衣卫”腰牌……

    “怎么会是你?”她哑哑出声。

    “很失望?”

    东方青玄低低一笑,笑声哑然泛着冷意。

    她不愿意承认,但那是实事,她很失望。

    “失望也无用。”东方青玄眸色微冷,看着她憔悴苍白的小脸儿,还有一动也不动的视线,弯了弯唇,又残忍地道:“他死了,这是他给你的。”

    他递上来一个桃木镜,还有一张字纸。

    “镜子在你身上,字条夹在镜柄里。”

    夏初七没有说话,吃力地抬起手,拿了过来。

    纸条显然被赵樽夹在镜柄里,但还是受了湿气,如今被东方青玄烤干,但上面的墨汁晕开了一些,如果不是夏初七自己,一定认不出来上面的全部内容。

    但她太熟悉了。

    因为字纸前面的一段话,是她自己写的。

    “赵樽与楚七自愿以一局定输赢,赵樽让先,让子八十。楚七若胜,赵樽必须达成楚七一个愿望,马上实行。赵樽若赢,楚七必须达成赵樽一个愿望,不可反悔。双方愿赌服输,苍天为鉴。谁若不愿执行,可趴在地上学狗叫三声。立据为证,绝不食言——洪泰二十六腊月初六。”

    在这一段话的后面,有另外一行好看的字体。

    “阿七,若我有事,你好好活下去。”

    这是赵樽临去阴山之前,在锡林郭勒的炉火边上,让八十子的情况下,赢了她的赌筹。

    夏初七看着这个,唇角微微一翘,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沉痛无比。

    赵十九,老狐狸啊,算计了她两年多也就罢了。

    临到死了,都没有忘记算计她。

    他那个时候便知阴山之行可能会有危险。

    只身领兵五万人去押粮,面对夏廷德的二十万大军,是觉得生死未卜吧?赵十九他不是神,他不敢百分之百的保证,老皇帝收到他的家书,会不会如他所想的来那一道手谕。所以,他将“赌筹”夹在了桃木镜里,要逼她遵守承诺,却没有想到,用在了回光返照楼。

    “还有吗?”

    东方青玄唇角微抿,摇头。

    “你希望还有什么?几根破布条,要不要?”

    夏初七闭了闭嘴,狠狠咽了几口唾沫。

    是的,没有了。在回光返照楼,他说没有遗憾,所以,没有遗言。而最后那一刻,他也来不及留下什么话给她。

    “七小姐,你是一个重诺的人!”

    东方青玄的声音云淡风轻,说得极是委婉。她又怎不知她的意思?瞄了他一眼,她就着干哑的声音,平静地说,“学狗叫是我的拿手好戏,三声而已,我并无不可。但,不是现在。”

    说罢,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大概身体太虚,半抬起身,已然无力倒下。她嘴唇哆嗦一下,终是一把抓住了东方青玄的袖子。

    “大都督,咱们组织军队刨开皇陵……”

    东方青玄眸光微沉,慢慢地,扶住她的肩膀。

    “已然在刨了。”

    她一喜,眸底有希冀,“可有发现?”

    东方青玄不忍与她目光对视,别开了头。

    “无。”

    “我们怎样出来的,不能再怎样进去?”

    听着她沙哑疲惫的声音,东方青玄好看的眸子微闪,嘲弄的一笑,“你以为我没想过?那日,你与晋王从死室陷入鸳鸯池后,我们一行人就入得了开室。但在开室待了三天,找不到出口,也没有任何的凶险。第三日,开室的机关,突然自行启动……然后,我们发现了突然打开的石壁,还有出现在石壁里的你,我将你从石椅里抱出来,石壁就自动闭合了。”

    “在你出现的同时,开室出现了一个前朝太祖皇帝的灵位。我们照要求磕了三个头,触发了机关,开室便有了出口,甬道直通阴山军囤的石仓。我等出了皇陵,便组织军队营救,凿开石仓那处的石壁,但里面已非我出来时的样子。”

    “你知道的,整个皇陵的设计极是巧妙,里面机关重重,八室更非一般人可闯,石壁也是整生的石头,要凿开入内,进展极是缓慢……”

    夏初七哆嗦一下唇,气儿有些喘不过来。

    “我们可再闯八室?”

    “没有了晋王,你确定可以闯入?再说,八室还存在于否,也不得而知。我后来再去拉动进入休室的铜环,两个铜环皆已失效。”

    “对,是没有了。”

    定定看着他,夏初七垂下了眸子。

    她想起来了,那“盗墓贼”说,在回光返照楼整体下陷时,整个九宫八卦阵的阵局就将全部塌陷自毁,永不现世。

    咽了咽唾沫,她又抬起头,目光赤红。

    “那我也去刨,怎么也要把皇陵给扒了。”

    说罢她便要下床,东方青玄却扼住了她。她双眸一闪,目光坚决地看着她。他双臂紧了紧,加了些力道,呼出来的热气,似是比她更急,又似是强忍着某种怒意。

    “大晏在阴山还有十几万大军,他们正在日夜不停地挖掘阴山皇陵。元右将军也带兵过来了,这么多人的在挖,不差你一个。”

    夏初七咬了咬下唇,眼眶一热,却没有哭。

    “不,就差我一个。”

    迎着东方青玄半眯的眸子,她声音沙哑的开口。

    “有我在,他会坚持。”

    毡帐里的炉火,又“啪”的一爆。

    东方青玄凤眯里的波光,微微闪过,没有再说话,只掀开被子扶起她,坐在床沿。夏初七弯了弯腰,想要去找鞋子,可大概她鞋湿了,正烤在炉火旁,东方青玄转过头,替她拿过鞋,弯腰便要替她穿。

    夏初七身子一僵,忘了动弹。

    从醒来到现在,她镇定的情绪,突然崩了。

    “阿七长大了,得做新鞋了。”

    那个人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过。

    她看着东方青玄,一动也没有动,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念头,她好想留住这一刻的幻觉。她看见的人,不是东方青玄,而是在锡林郭勒的雪原上,那个在炉火旁,微微躬身为她穿鞋的男人,那个因为给她做不出一双新鞋而内疚的男人,那个为了给她做新衣,风雨的夜里为她打紫貂的男人。

    突然地,她好怀念锡林郭勒缺衣少食的日子。

    “这般看我做甚?”

    东方青玄替她穿好鞋,抬头看她,吓了一跳。

    问完了,见她还是不动,他去拉了拉她的手。

    她像是受了惊吓,反手一抓,紧紧地握住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姑娘的手,软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抿唇,“软。”

    她看着他,终是笑了出来。

    “长茧子了。”

    他不是赵十九,只有赵十九才会那般不遗余力的贬损她。她收回了搭在东方青玄手背上的手,慢慢地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收敛住心神。

    “我饿了,来点吃的……”

    她饿得太久,她很饿。

    她要吃东西,她要吃很多很多东西。

    东方青玄早就备有食物,见她面色淡然,表情与往日并无不同,微微蹙了蹙眉头,不再说话,只招了招手,如风就将托盘端了起来。

    托盘里,里面全是清淡易咽的食物。放在中间的,俨然是一碗乳白色的鱼汤,鱼汤上面冒着袅袅的热气。

    “尝尝合不合口味?”

    听着东方青玄的声音,看着那鱼汤,夏初七喉咙里突地冒出一股子腥甜,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吃个鱼都要舍命去捞。”

    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从心脏蹿起,几乎噎住了她的呼吸,郁气在胸腔辗转几次,她终是活生生咽了下去,颤抖着双手端住了碗筷,略略垂下眸子,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用力的吞咽。她并不知嘴里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但从始至终,她没有碰一下那令人垂涎的鱼汤,兴许是东方青玄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鱼汤。

    “你先前告诉我说,几天了?”

    她吃着吃着,突然又抬头问了他一句。

    东方青玄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脸,喉结微滑。

    “一天一夜。”

    “还好。”她急急吐了一句,喉头的痛楚似是缓和了不少,又大口吞咽了几口饭菜,放下了碗,“赵十九说,他能撑七天。”

    ……

    出了毡帐,外面的寒风呼啸得极是狰狞。

    真冷。

    夏初七拢了拢衣裳,觉得记忆中的回光返照楼真是暖和,太暖和了。比起这个冷冰的世界来,那里真的很美。

    前往皇陵入口的路上,一行人都没有说话。

    如风在前面举着火把,火光下的阴山,大雪未停,被雪覆盖的山峦闪着银白的光芒。

    还未接近军囤的入口,隐隐便听见一阵阵的人声。

    夏初七眉梢微沉,脚步加快。

    “来者何人?”

    前方一队打着火把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锦衣卫大都督巡视。”

    如风沉声回答了一句,那一行人就停了下来。

    一队兵卒慢慢走了过来,中间一个人骑在马上,清隽俊气的五官,身姿颀长挺拔,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眼熟悉得夏初七看见他,眼眶突地一热,咽了咽唾沫,虚弱地喊了一声。

    “哥……”

    她很少这般正经的喊元祐。

    没有想到,第一次正儿八经喊“哥”,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楚七?”

    元祐也似激动,他翻身下马,几乎是以飞奔地速度跑了过来,看她一眼,二话不说,紧紧拥她入怀。觉得这些日子不见,她的身子骨更瘦了几分,即便穿了一层厚厚的冬衣,似乎仍可触及硌手的骨头。这样的她,让他恨不得把狂风骤雨都为她挡在身外。

    “没事的,没事的,天禄,他会没事的。”

    听着元祐熟悉的声音,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量,夏初七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推开了他。

    “进展如何?”

    元祐低头看她,没有想到她竟是一脸平静。微微愣了愣,才侧过身,指了指身后的洞口。

    “我们的人正在向里挖掘,从东方大人说的石仓甬道往里挖,但岩石又极为坚固,毒气浓重,很多将士都挖不下去。”

    “毒气?”

    她问完,东方青玄补充,“百媚生。”

    元祐点了点头,继续道,“虽然中此毒者,两个时辰便会自行好转,但到底太过耽误工事,我们得换着人挖掘……”

    “我明白了。”

    夏初七点了点头,跟着元祐走了进去。

    一行人进入军囤,沿着石仓的甬道,很快便到达了夏初七第一次与甲一进去时见到的那块石碑,那一块上面粗糙,被人毁去了字迹的石碑。

    此时,石碑已然被凿开。

    据东方青玄说,这里面一条长长的甬道连接着的便是八室最末的“开室”。可凿开石碑后,甬道已经塌陷,军队往里挖掘,却早已找不见开室的方向。

    里面有将士来来往往,正如东方青玄说的那样,他们正在日夜不停地往里挖掘。

    一簇簇的火把,把里面照得透亮。

    甬道已经挖得很深了。

    甬道的中途,还见到几个额外的分支通道。

    元祐指了指那些甬道,解释说,“因位置不确定,为了避免错过,我们人多,如今同时有十几条甬道在开挖。”

    “都没有发现吗?”

    “有。我先前刚刚得报,说甲字号甬道挖到了一层厚岩石,岩石触手有些发烫,我正准备来找东方大人,看看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

    “岩石发烫?”

    夏初七面色微惊,随即出口。

    “就是它了,我进去看看。”

    她正要往里迈步,东方青玄却一把抓住他。

    “你身体还未大好,万一触发机关……”

    “不,那里的情况我最熟悉。我在想,就算天梯闭合,铁轴不能再正常运转,但至少铁链还在。而且那处岩石极是坚硬,不可能塌陷。只要我们挖到铁链,顺着往下挖,就能挖到回光返照楼……”

    四周寂静。

    她说的回光返照楼,无人知道。

    但确实只有她,最熟悉里面的地形。

    东方青玄与元祐互视一眼,没有再阻止。

    ……

    就着火把,一行人沿着新挖的甬道快步入内。

    夏初七心绪不宁,但情绪却还算镇定。

    有人说,真正的爱,不是让女人极度疯狂,而是让女人极度的理智。因为,为爱疯狂是女人的本能,几乎不用考虑都会做的事情。反之,让一个女人能够违背本能做出理智的事,那才是极度的爱。

    她此刻,便是如此。

    人工挖掘的甬道,很长,但并不平整,而且仓促之下,工具明显不足,虽人数众多,进展却慢。而且,毕竟不是后世,没有挖掘机,没有钻凿机,遇到岩石硬土就得费些工夫。

    “据典载,前朝太祖皇帝的皇陵,建造历时十年。”

    东方青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初七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们眼下只能在被毁去的前室八室部分进行挖掘,不好往后面。

    那些机关布置,耗时十年真的不多。

    一个女人,用了十年的工夫,绞尽脑汁为他的男人修了一座坟,将他与自己的遗体困在了坟里,算计着后世者。如今,却要夺去她的男人性命。

    “我们的人,眼下只在前室被损毁的八室位置进行挖掘。后室的部分,不敢往里。”

    前室八室,已然够狠。

    据赵樽说,除去前室,后面还有一千零八十局。东方青玄吃过个中的苦头,忌敢轻易触摸?

    夏初七了然地听着他与元祐说话,始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的走着,觉得外界入耳的声音都有些飘。

    “小心!”

    耳边的低喝,吓了她一跳。

    她想得出神,注意力有些散,且困了三日,哪怕她神经有一点像打了鸡血般的精神,但身体状况却骗不了人,脚下踩到一块圆石,踉跄一下,脑子发晕,就往前扑倒。

    一只大手适时伸了过来,扶住她。

    她条件反射的抓住他,身子软倒在他的身上,神思归位,她这才嗅到他身上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

    “你……”

    她站稳了身子,声音有些发闷。

    “手还好吧?”

    东方青玄半隐在火光中的面孔,微微一暖。见她刚反应过来的样子,眉梢挑开,淡然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她目光微凝,扫了过去,见他左手微微垂着,一直藏在大袖之中,蹙起了眉头,“可有伤到骨头?”

    东方青玄又是摇头。

    “没有,孙太医包扎过了。”

    夏初七不太相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目光微微一闪,伸手便拽过他的袖子。

    确实是包扎着,他的整个手腕连同手的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白纱布缠绕着,隐隐露出药水黄渍渍的痕迹来,一看就是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只是看不出里面如何。

    知道孙正业在外科上是一个不错的太医,夏初七稍稍放下心,放开了他的袖子,松了一口气。

    “等出去,我再给你看看。”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好。”

    四下里一片寂静。

    元祐与如风等人,看着东方青玄淡然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儿。

    ……

    越是入内,甬道越是难走。

    一行人的脚步,缓了下来。

    因为皇陵入口的甬道是两层,所以,新凿开的甬道是倾斜向下挖掘的,甲字号甬道也有一个斜斜的坡度。

    离元祐说的位置越近,里面的温度明显升高了。空间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儿越来越密集,就像一个挖掘工地,人太多,呼吸更为不畅。但是,除了铁器的敲击声,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也像一座坟墓。

    “报!”

    这时,一个兵卒从外面跑了过来。

    元祐回过头去,“怎样了?”

    “右将军,丙字号甬道,挖到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几个活着人的,其中……有魏国公。”

    啐了一口,元祐低低骂了一句。

    “他没死?”

    那兵卒摇了摇头,声音略略放低,“魏国公的双腿至膝盖以下被机刮斩断,人还有呼吸,已经抬了出去,孙太医正在救治。”

    “救他?”元祐脸黑了,“依小爷说,一刀捅死算了。你说呢?大都督?”

    看着他挑高的眉,东方青玄抿紧了唇。

    如今阴山的大营里,已经不分阴山军和北伐军了,从雪崩那一刻开始,全体人员就并入一起挖出去的甬道。再后来,没有了阴山军的主帅夏廷德,也没有了北伐军的主帅赵樽,做为监军出现的东方青玄出现,便成了临时的最高指挥官。

    思考一下,他朝那兵卒点了点头。

    “好好诊治。”

    “是。”

    那兵卒应了声,又道,“大都督,右将军,还有一件事,阴山附近这两天发现不少北狄军的探子。听说是得知前朝太祖陵墓被发现,赶过来的。”

    东方青玄冷笑一声,眯了眯眼。

    “到底是人家老祖宗的墓,来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只要他们不阻止挖掘,就由着他们,但是防卫不要松懈,以免他们趁机兴兵。”

    “是。还有……”

    东方青玄见他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

    “说。”

    “兀良汗来使,想见大都督。他们想要回世子和公主。”

    东方青玄看了元祐一眼,“右将军以为呢?”

    听说他要救夏廷德,元祐的面色不太好看,闻言摸了摸鼻子,挑衅的睨他,“小爷管他们的世子公主要死还是要活?你看着办。”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就像没有听见他的不悦,只浅声吩咐,“兀良汗有投诚大晏的意图,巴彦世子更是再三表示。既如此,先放掉他们的公主和大世子,让巴彦世子随我等还朝,等兀良汗大汗来了降书,再送世子回漠北。”

    “是。”

    那兵卒离去了。

    甬道里的人,来来往往。

    有吸入了百媚生,受不了被带下去的。

    也有从外面赶为填补位置,继续挖掘的。

    甬道还在往下深挖,火把将洞内照得亮堂。

    无风,闷热,几个人看着正在挖掘的甬道尽头,没有动弹。夏初七也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前面的将士在挥舞热汗,一坡坡进来,一坡坡被换下,她的手心攥得极紧。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没有大型机械的时代,人力微弱,但人力又可以很伟大,万里长城都可以建造,又何况挖通一道甬道?十万大军的力量不容小觑,约摸三个时辰后,黑呼呼的洞里,传来一声。

    “报!”

    那名兵卒滴着汗跑到面前,抹了一把额头。

    “大都督,太热了,兄弟们都受不住了。”

    热气越重,便越是接近回光返照楼。

    夏初七心情急切,恨不得冲上去代替他们挖。只是甬道不宽,也没有那么多位置,她更是不如人家力大,上去只会碍事……

    东方青玄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

    “凿。”

    大规模的“盗墓”行为在进行,可很快那离开的兵卒又跑回来了,声音带着嘶哑。

    “大都督,太热,石壁太硬,很难凿动——”

    “凿!”

    东方青玄还是一个字。

    又隔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换了一名兵卒来报。

    “大都督,一处石壁凿开,发现里面中空,有四条粗铁链。”

    夏初七脚下一晃,精神为之一震。

    “是天梯!”

    她放声大叫着,就往前奔去,东方青玄和元祐赶紧跟上,果然,凿开的厚厚石壁层里,是一个正方形的中空,黑洞洞的入口,将火把往里递入,一看,正是那一块安置石椅的中空石壁。

    与她想的一样,虽然八室整体陷落,但要连接天梯铁链,那么大的牵引力,这石壁肯定坚固。如此一看,这天梯是从完整的一块原石中间凿下去的,可以想象当初的造陵工程何其庞大。

    但里面,除了铁链一无所有。

    “下去。”

    听到东方青玄的命令,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告诉东方青玄,石壁上有过提醒,天梯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石壁机关便会被锁死,下面肯定无出口。一般人下去很危险不说,且天梯的中空部位,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贴身站立,十分窄小,下去人多,反而会坏事。

    很快,陈景和丙一几个在其他甬道的人赶过来了。他们是赵樽的近卫,功夫极高,做这个事最合适不过。

    陈景率先第一个滑着铁链下去了。

    很快,又有一个人带着凿石工具下去了。

    而上面的人,在东方青玄的命令下,继续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个“凹”型的石洞,可供人上下攀爬。

    天梯很长。

    比陈景想象的更长。

    足足几十丈的距离,除了铁链之外,四周光滑。铁链拉扯时,没有动静,显然是停止了运转,铁链嵌入在石洞底部。洞中很窄,只容二人站立,四周全部是厚厚的石壁层,闭合着,没有机关开启。

    “开凿。”

    此地极热,凿石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陈景拎着榔头,用力敲打在凿子上。

    一下,又一下。

    “乒乒……乓乓……”

    空间太小,回声刺耳。

    即便几十丈的距离,上面也能听见。

    夏初七的心脏,随着凿石的声音,在猛烈的跳动着,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在火把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又阴得惊人。

    若石壁凿开,没有了回光返照楼,没有了那个承载过她生命最重的地方?她该怎么办?

    若回光返照楼,真的陷入了沸水,若赵樽真的……死了,她又当如何?

    神思一阵阵恍惚着,看着面前黑漆漆的洞口,她像是站在了野兽的面前,而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她的脖子。

    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你冷?”

    夏初七侧过眸去,对上了东方青玄极是深邃的眸子。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但一如既往的好看,气度不凡,可惜,她却无心欣赏。

    “不冷。我觉得暖和。”

    “暖和?”暖和怎会发抖?

    “这是一个最暖和的地方。”她补充。

    “是很暖和。”东方青玄微微一笑。

    夏初七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听他,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世上,永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这里那般暖和。”

    东方青玄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一些什么,也无人知道,在那与世隔绝的三天里,她与赵十九之间的种种。这是她只有与他才能分享的秘密。旁人,永远无法得知。

    时间过得极慢。

    像是经过了一个长长的世纪,一道惊喜的长声,终是从洞口的地底传了上来。

    “凿开洞口了——”

    那一道带着回响的声音,几乎是天籁。

    “陈大哥。”

    夏初七伸出头去,喊了陈景。

    陈景没有回答她,但他知道她的意思,很快就沿着铁链上来了。

    他没有说话,却向她伸出了手。

    夏初七感激的一瞥,走过去拽住他的肩膀,陈景微微抿唇,一只手揽住了她,另一只手攥着铁链,往石洞底下滑去。

    说是凿开了,其实只凿开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

    洞口一开,里面全是湿热的浓重烟雾,铺天盖地地掠过来。

    钻入那洞口去,就着火把,夏初七怔愣住了。

    哪里还有那一个满是黄金,奢华无匹的回光返照楼?

    她的面前,除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漆漆甬道,外面已经被厚厚的硬土封堵。

    八室陷落,已不是以前的环境。

    看着完全被封闭的空间,夏初七瞪大一双眼,拔高了声音。

    “赵十九——”

    没有人回答她。

    她脊背汗湿,紧紧攥住的手心,亦是湿滑一片。

    沸水,滚汤得像溶浆一般的沸水,热得灼人的感觉,似是又回到了身上。

    “赵十九!”

    “赵十九!”

    ------题外话------

    新一卷开始,新的旅程开始。

    ——签到没有?——

    【鸣谢】以下各位:

    亲爱的【茉枳】升级为三鼎甲——状元郎(第30名新科状元,么么哒。)

    亲爱的【压倒赵樽】升级为三鼎甲——榜眼君(这个名字太拉仇恨,有木有?)

    亲爱的【二锦的爱妃、锦宫小秘书、锦宫那小谁家的情郎】升级为三鼎甲——探花郎

    亲爱的【锦宫香贵妃、13916677642、东方青玄的老婆、不舍恋恋】升级成为进士。

    亲爱的【892041351】升级成为会元。

    亲爱的【我爱二锦嗯、叶舞秋风啊】升级为贡士。

    (最近出现了好多诡异的会员名,看不清谁是谁。其中一个最凶残,叫——二锦的大鼻涕!)

第168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

    若是她没得记错,如今脚下踩着的这个地方,就是她与赵樽分手的地方。但如今空间潮湿、闷热、高温依旧,她自己也依旧,就是那人不是依旧在这里等着她。

    胸口一阵闷痛。

    她难耐地躬下身来,喊得嗓子几乎破哑。

    “赵十九!”

    一声,又一声。

    “殿下!晋王殿下!”

    一声,还一声。

    “天禄!天禄!”

    一声,再一声。

    无数人都看见了希望,放声呐喊,喊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可除了敲击铁锤榔头和凿子的“乒乓”声,再无回应。

    幸而夏初七确认了地方,众人有了挖掘的目标,精神了许多。陈景领着几个将士挥舞着膀子,拼命挖掘前面拦路的堆积物,一一挪动开来。

    这个地方大多是塌陷的土,里面夹杂着硬石,比先前纯粹的硬土和原石,容易得多。狭窄的甬道,越扩越宽。从天梯石洞中滑下来参与挖掘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人始终未见。

    人一多,百媚生的雾气,淡了不少。

    夏初七紧张地攥着手,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无力加入,她只能默默等待。

    往前挖了约摸两丈多远,仍是不见赵樽的人,如风终是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泥土,放大嗓子,声音在甬道里的空响,极是清晰。

    “大都督,大都督,不能再往前挖了。”

    “为何?”

    东方青玄看着他,眼尾挑出一抹含着冷芒的不悦,丝毫不像往日永远噙着微笑的柔和,样子极为骇人。如风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开挖的甬道尽头。

    “大都督,这个地方,原是塌陷,填充物皆是由上头而来,土质松软,硬石不稳,若我们贸然往里开挖,定会再次塌方……”

    塌方在这般深的洞底有多危险,东方青玄自是明白。

    他微微眯了眯眼,径直越过如风走到前面,仔细看向兵卒们在躬腰刨土的地方。果然,此处与上面的硬土不同,塌陷下来的土里杂着石块,沙砾,确实松软,无法支撑甬道。

    “大都督,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东方青玄的脸上。

    赵樽要救,但旁人的性命也不能不顾及。若里面大面积的松土,这般挖掘不仅救不了赵樽,还是在拿旁人的小命去玩。到时候,只会有更多的人为赵樽陪葬在里面。

    四周安静了一会。

    元祐看了看夏初七虚弱的样子,伸手扶住她,张了张嘴还没有说话。可她却推开了他的手,静静地走到了东方青玄的身边儿。

    “下面有黄金,很多很多的黄金。八间偌大的屋子里,装满的都是黄金,珠宝,各种价值连城的宝贝……”

    她低低喃喃,听上去情绪并不多。

    但是地面的人却热络起来……

    “黄金?天啦!”

    “难道藏宝就在里面?”

    有人抽气,有人低叹,有人不太相信。

    东方青玄瞥了一眼她苍白的小脸儿,凤眸微微一暗。

    这时候的她,眸子很淡,情绪很凉,平静无波样子有一些可怕。可她眼下故意说有黄金的意思,他又岂会不懂?胸口莫名锉了一下,他唇角扬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出一丝寒意,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诸位可有听明白?黄金,只要挖开这里,找出晋王殿下,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黄金,足够你们享用一生,你们还怕死吗?”

    “可是……大都督!真是不能再挖的,危险……”

    如风低低的辩白,声音略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错。但是这里除去赵樽本人的亲信人马,别的人也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并非都愿意为了“听得见却摸不着的黄金”去送命。而更紧要的是,在大部分人的心里,像这般大面积的整体坍塌,力量如此之大,赵樽在里面也被活埋了,过去这么久,活着的可能性太小。

    “大都督,诸位兄弟——”

    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红肿的眸子浅眯着,望向了众人。

    “我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挖掘有危险,但即使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也不能放弃殿下的性命。我也知,胡乱挖开松土容易造成坍塌,但我们可在这处岩石壁为基础,慢慢往里扩大,一边往里搜救,一边将松土运出,一边筑牢甬道,速度虽是慢一点,但比什么都不做强。”

    顿了顿,她咽了咽唾沫。

    “当然,得以大家的性命安危为紧要……”

    她嗓子早已沙哑,但一席话说得却很诚恳,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出声哀求,就是这般平静的样子,才更是让人瞧着揪心。

    “挖罢!”元祐第一个出声,狠狠拽过一名兵士手上的榔头,率先开动,“放心,出了事,小爷担着,你们谁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爷定会为你们养老。”

    “挖!”

    陈景二话说,冲了上去。

    “弟兄们,开挖!大不了,为殿下陪葬!”

    响应着元祐与陈景的话,几乎就在他们上前的同时,赵樽的近侍们和元祐手底下的金卫军们也都纷纷行动。而剩下来的一些人,犹豫不决,一阵寂静,面面相觑着,似是在等待东方青玄的意思。

    东方青玄沉默了。

    夏初七也沉默着看他,目光蕴含了热切。

    站立点已经没有了赵樽,那么很大可能是被沉下去,这般大的面积,靠少数人的力量,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挖开的。但时间多拖一刻,赵樽便多一刻的危险,她需要东方青玄的帮助。

    二人目光在幽暗的空间交接一瞬,他轻缓柔和的声音终是响起。

    “都照她说的做。不然,回京我等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这样的地方挖甬道,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这属实是一个要命的活汁。可有了黄金,有了命令,众人商议了一下较为安全的筑牢甬道法子,终是艰难地往里探行。

    这一回,提着心,吊着胆,除了铁器与硬土石头的撞碰出的“铿铿”声,再无人随便说话。气氛沉寂得令人心脏扼紧,呼吸微窒。

    “报——”

    一道曳长的喊声,从天梯洞口传来。

    “大都督,右将军,北狄的阿古将军求见。”

    听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没有好气。

    “何事这般急?”

    那人道:“阿古称,是为皇陵之事而来,带着北狄皇帝的手书,要与大都督和右将军商谈……”

    很显然,挖皇陵不再仅仅只是救一个人的事情。

    而是已然上升到国与国的政务高度。

    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仅是北狄的祖先,还是他们的尊严。

    北狄阿古率人来阴山,如今这算是先礼后兵了。

    歇息了这般久,若是再一战,又将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时人皆遵从死者为大。

    即使前朝已覆灭,大晏军这般大规模的公然盗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写入历史,也得遭千秋万史的后人唾骂。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松了一口气。

    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元祐却冷笑着,重重一哼。

    “挖便是挖了,小爷管他娘的那些破事?东方大人,我上去会会阿古,你带着人继续挖,无论如何也得把天禄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事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说罢,元祐急匆匆的离开了。走前,他红着眼走过来,要安慰了夏初七,但她仰天看了他一眼,牵了牵唇,神色却极是淡然。

    “哥,你去吧,我没什么事。”

    这个时候,她脊背站得很直,但血却是冷的。

    战与不战,旁人的死活,她已然提不起力气去关心。她知道自己自私,眼下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偏执念头,也只关心赵樽……赵樽他如今在哪里,他是不是等着她去救他?那个满载着黄金的回光返照楼,是否随着他一起,还深埋在地下,他又能等待多长的时间?

    ……

    阴山的天,冷入肌骨。

    驻军大帐里,元祐与几个大晏军将校一起,与北狄的阿古将军围炉叙话。彼此本就是宿敌,打仗也是多年。如今又因了太祖皇陵被挖掘一事,气氛一僵,自然更是谈不拢。

    尤其元祐与阿古。

    一年多前,他二人曾在卢龙塞外的药王庙打过交道。当时是与北狄交接公主乌仁潇潇。大概心疼他们的公主殿下,阿古一见到元祐出现就没有好脸色。但还是公事公办地将北狄皇帝的文书递了上去。

    “右将军,这是我们皇帝陛下亲笔所写。”

    懒洋洋地接过北狄使者递来的信函,元祐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要南晏停止盗取他北狄祖宗的皇陵,并指责这种行为有多么的不耻和遭世人诟病。末了,又说,若太祖皇陵被盗,祖宗不得安生,北狄与南晏将会永久宁日,北狄举全国之力也将复此大仇,哪怕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写要与南晏拼个你死我活。

    元祐唇角冷冷扬起。

    又不是没有打过仗,如今说这些有何意义?

    更何况,赵樽还未找到,他如何能答应这事。

    “前朝都已覆盖,哟,你们还敢自称皇帝呢?”

    他略带讽刺地挑了阿古一眼,“唰”的一声撕毁了手书,在阿古和几个北狄人变色的目光瞪视下,笑吟吟地弯着唇,坏坏地继续说,“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蝼蚁勿要与雄狮争锋,北狄还是消停点过日子罢。自然,要打也并无不可,小爷我就在阴山等着。至于这个坟墓嘛……扒也得扒,不扒也得扒,管他是谁的?”

    元祐此人向来没个正经,尤其此时说话的腔调极是气人

    阿古腮帮一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岂有此理!”

    “我如何?什么是理,什么不是理?”元祐挑高俊朗的下巴,一双凤眼斜斜地睨着阿古,眸光流波间全是杀气与怒气。很明显因了赵樽之事,他的心情阴郁得已然憋到了极点,正愁找不到人来发泄,脾气又怎会好?

    “阿古,我还就告诉你,若不是小爷我心存仁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凭你这又拍桌子又骂人的德性,小爷我立马要你们血溅三尺,再也回不去你们的北狄狗窝!”

    “混蛋,欺人太甚!”

    说话的人不是阿古,而是先前一直侍立在他边上的一个小个子黑脸侍卫。他圆瞪着一双眼睛,像是气到了极点,就要冲上前去与元祐理论。

    可还未出例,就被阿古拽住了手腕。

    他朝那个小侍卫递了一个眼神儿。那小侍卫终是带着恼恨退到了他的身后。阿古松了一口气,放开手,抱拳朝元祐和座中的将校施了一礼。

    “南晏既然一意孤行,我等便先行告退了。只是,你南晏不仁,就怪不得我北狄不义。届时,两国兴兵,生灵涂炭,谁胜谁负还未有定数……”

    “哎,可算吓住我了!”

    元祐不冷不热地嗤一声,看着阿古的背影,又笑了。

    “我大晏堂堂天朝上国,也不是不讲理的,你们若只是来拜祭,并无不可,喜欢怎么跪怎么跪,喜欢跪多久我们也不会理会。至于其他?阴山是我大晏的地盘,还轮不得你们说三道四。”

    阿古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重重一哼,扬长而去。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沉闷潮热的甬道里,来来去去已不知多少人。

    每挖开一个地方,夏初七都会冲上去看去喊。

    可每一次给她的都是失望。后来越挖挖深,她再想上前,东方青玄就不许她再靠近了,她只得等着那一处坚硬的石洞边上,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送来了食物。

    将士们吃了东西,又接着挖掘,不停换着人的挖掘。

    第一批挖掘的人,都因百媚生离去了。只有夏初七一直不肯走。旁人吃,她就吃,旁人挖,她就看。整个人镇定地蜷缩在一处,若不是火把光线下的面色太过苍白,几乎看不出她有半点异样。

    “仔细!甬道要塌——”

    突地,有人吼了一声,人群开始后退。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头顶一处土烁突地松动,一块夹杂在土中的巨石因底部的松动,忽然失去平衡,带着沙砾泥土当空栽歪下来。

    “咚”一声,有人惨叫。

    只见那块大石头,砸在了一个人的腰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他当场晕了过去。

    “大都督!”有人厉声喊,“不能再刨了,全是松土!”

    “对啊,大都督,若是晋王在下面,只怕如今也……”

    这人的声音不大,可说出来的却是大家的心里话。

    东方青玄神色一凛,抬了抬手,瞥向那个被砸晕的人,“将他抬下去。”说罢他凤眸微微一斜,冷哼一声,轻轻道,“即便只是一具尸身,也得给本座挖出来。不然,等回了京师,你我拿什么给朝廷交代?不照样掉脑袋?”

    这一唬,那些人纷纷噤了声。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晋王是王爷,他是皇帝的儿子,就算他死了,就算只能找到一具尸体,就算他们为了一具尸体,必须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也不得不这般做。

    “大都督!”

    东方青玄话音刚落,外面突地又传来一声。

    “大都督,乙字号甬道发现一人。”

    乙字号甬道是紧挨着甲字号甬道往里挖入。

    可皇陵地底的机关复杂,虽说赵樽先前在这个地方与夏初七分开,虽说回光返照楼的位置确实是在这个地方,但谁也不敢保证,那设计陵墓的人,还有没有后手,会不会把原本在这里的人,挪动到了旁边的地方。

    这一回,夏初七抢在了东方青玄的前面问。

    “是不是殿下?”

    那个报信的兵卒摇了摇头。

    夏初七心脏顿时收紧,失望地垂下了眸子,却听见他又说,“那人的样子瞧着极是高大,但身上受伤极重,衣裳和脸都已瞧不清……我等无法辨认。”

    失望的心,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精神一震,无力虚软的双腿顿时来了劲头,几乎刹那,她就冲在了面前,要去认人。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使了一个眼神儿,让如风扶了她上去。

    再一次回到地面,夏初七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是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跑入安置营帐的。

    那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被深埋在土里狼狈得不成人样的人。

    他的身上和脸上都受了伤,血液凝固着泥土,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破碎,颜色早已不可辨认。听人说,他是从乙字号甬道塌陷的泥土里刨出来的。从位置上来看,与他们挖掘的“回光返照楼”极紧,很有可能就是晋王殿下。

    然而,夏初七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赵樽。

    他是甲一。

    他身上的伤势极重,人已晕迷,奄奄一息。

    微微松开的手,一点点捏紧。夏初七的身子晃了晃,终是艰难的开口。

    “找老孙头来,帮我。”

    ……

    经过她的全力抢救,几个时辰后,大亮的天色再一次暗沉下来时,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甲一,终是活转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多不胜数,就连那一张英俊的脸上,也受伤极重,不知伤好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甲老板……”

    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他缠满纱布的脑袋,声音虚弱不堪。

    “你在下面,可有看见殿下?”

    甲一眼眶青紫浮肿,唇角青紫一片,面上有些变了形

    他努力的张了张嘴,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是微弱。

    “我……没……”

    夏初七没太听清。蹙了一下眉头,她低头贴近了他,仔细看了看,发现他除了身上的伤势之外,声带似是也有损伤。

    “甲一,你可以说话吗?”

    甲一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没……见……殿下……”

    他吃力的吐出几个字,夏初七总算听懂了。

    紧紧抿了一下唇角,她又干着嗓子追问,“那你从鸳鸯池跌落下去,可有见到一座回光返照楼?”

    甲一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没见……我掉入了水里……”

    心里一窒,夏初七念头一转,眼睛倏地一亮。

    “什么样的水里?”

    甲一张了张唇,声音小得她几乎听不见。

    夏初七不得不俯到了他的胸口,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这才听见他道,“水很热……发烫……我脑子……不太记清,水极深,我呛了水,喉咙……喊不出来……脚亦是触不到底,水里有铁链……是,有铁链,我一直拽着铁链,知觉极弱……后来……地动山摇……”

    说到这里,他润了润唇,像是想到了什么,裹着纱布的脑袋偏了偏,目光看向了夏初七近在咫尺的脸。

    “我……我好像……听见你与殿下……”

    说到此,甲一像是反应了过来什么,闭上了嘴。

    “什么?”

    夏初七冷着眸子,这时候,她已然认同赵樽是她的夫婿,自是顾不得羞涩,也顾不得甲一听见的,是不是她与赵樽欢好的声音,她只想确定一件事。

    “甲老板,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她不避讳,迫不及待的追问。但瞄了一眼边上的如风,甲一身躯僵硬了一下,低低道,“没……听太清……依稀有你们说话……我意识极弱……拽着铁链想爬起……四周是石壁,爬不上……我想喊……也喊不出……”

    夏初七涩然地一抿唇,大概明白了。

    甲一从鸳鸯池掉落,没有掉在回光返照楼上,而是直接掉入了沸水湖里,所以赵樽没有见到他。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听得见她与赵樽的声音。但是湖底的药性更浓,他的意识完全被百媚生控制,并不很清醒。

    想到他有可能听见她与赵樽做的那些事,夏初七耳尖稍稍烫了烫,但却来不及考虑这个,再次直入了重点。

    “沸水湖里,不是滚水,对不对?”

    甲一蹙眉,摇了摇头,气息极弱。

    “我不知,沸水湖……是何物?水是很热,很烫……烫得人……好难受……”

    他身上的伤势是孙正业帮着处理的,但夏初七也有经手,作为医生,她自是瞧得明白,那些伤势大多来自塌陷时的砸伤,绝对不是滚水的烫伤。

    甲一在沸水湖能活下来,证明水并非沸水。

    他都能坚持到现在,她不相信,赵十九会撑不住。

    喉咙哽了哽,她轻快地扯了扯甲一的被子。

    “你先歇着,我回头再来看你。”

    ……

    “回光返照楼”旧址上的挖掘还在继续。

    虽然危险重重,虽然随时会有飞沙走石,泥砖砾土,但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总能做出非常之事。此处,也再一次印证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一层层堆积在沸水湖上的土砾和砖石终是一点点被扒开了,扒出来的泥土,又一筐筐运到了上面。

    慢慢的,终是挖到了底部。

    沸水湖也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贴近石壁的一处,有一个土堆巨石堆垒的斜坡。

    如今挖掘的人,大多都集于这一斜坡处,再往里探入。

    但是,接近沸水湖,熏人的热量越发浓烈,挖掘的进度再一次停了下来。湖中被填入的泥沙砖石不少,但除了沸水湖的水位升高之外,温度似是没有受到影响,在火把的光线下,百媚生的雾气还在,熏蒸灼人的热量扑面而来。

    “大都督!这是沸水,不能再继续挖了……”

    一个兵卒站在垒起的土堆巨石上,试探性往被扒开的湖中探了探,只见那水面灼人,还一直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不由退了一步,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确实是沸水……”

    “不是!不是沸水……”

    夏初七从天梯石洞一出来,刚好听见这话。

    心里一急,她抢步上前,拔高声音。

    “这里面的水是烫,但不是沸水。”

    听见她沙哑却充满了希望的声音,东方青玄回过头来,皱眉打量着她,一张妖冶俊美的脸孔上,凝滞着,略有复杂之色。

    “你怎的知道?”

    夏初七把甲一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当然,关于甲一听见她与赵樽的“声音”的那一段,她进行了一些处理,但根据她的述说,不论如何,至少可以确实,甲一当时就在这个湖水里面。他都没有事,又怎会是沸水?

    “不能啊,这分明就是沸水。”

    看着仍在“咕噜咕噜”冒气泡的沸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此处接近地面已然热得受不住,水里的温度得有多高可想而知。更何况,如今这一块空间都刨出来,根本就没有人见到夏初七说的“回光返照楼”,更没有人看见半块她说的黄金,先前的信任感,自是又低了不少。

    人人都在拿怀疑的眼睛在看她。

    他们甚至都在想,从“回光返照楼”到“遍地的黄金”,根本就是她中了百媚生之后产生的臆想,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甚至于,他们也在想,晋王殿下……也不是她臆想的。

    “不相信?我下去试一下。”

    夏初七说着,一咬牙,就要上前。

    “七小姐!”东方青玄拦住了她,“你不要命了。”

    看着冒着气泡,热气惊人的水面,夏初七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紧紧攥住了东方青玄的袖子,激动的低低吼道。

    “大都督,这个是油锅,油锅。”

    “什么油锅?”

    他吃惊不解,但夏初七来不及与他解释那么许多,只一边快步走下斜坡,往沸水走去,一边对紧紧跟随的东方青玄说,“你可有见过江湖艺人往油锅里面捞钥匙的绝技表演?那都是哄人的。我估计这湖水底有硼砂这样的物质,受热会产生大量的气泡,看上去像是水沸腾了……实则上水温虽热,却远远没有达到沸点。快,快下去捞人。”

    她说得极快,神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可东方青玄却拽住她的手腕,不入她下去。

    而正在这时,耳边突地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一个原本站在石堆上观望的兵卒,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地大口呼吸着,身子一软,就滚入底下的沸水里。

    有人在惊叫着喊他的名字。

    “是百媚生。”

    他是中了百媚生的毒,失去意识产生了幻觉这才失足跌下去的。可是,情况与夏初七想象的“油锅原理”根本就不一样,那个人在雾气腾腾的沸水里喊着,挣扎几下,就撕心裂肺的叫喊了起来,他高高伸出的手,还有浮在外面的脸,被烫得通红一片,双目圆瞪的痛苦样子,极是狰狞。

    到这个时候,说它不是沸水,不会有人再相信。

    “大都督,是沸水,是沸水。”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夏初七喃喃一声,升起的希望,瞬间跌入了谷底。她想不通,明明甲一在水里,他说水烫,但是他没有事……证明那时不是沸水的,为什么现在又会变成沸水?看着一片黑压压的,浑浊不堪的沸水湖,她站高高垒起的石块上,终是抱着双膝无力地跌坐了下来。

    先前强忍的情绪,崩塌一般倾泄而出。

    “赵十九,你在哪里?”

    她先是低低的喊,然后用力全尽呜咽般呐喊。

    “赵十九,你听不听得见?你倒是说话呀。”

    她一吼,嘶哑的声音,几近破碎。

    “赵十九,你这骗子,骗子!”

    他骗她小金老虎被盗,骗她签下了卖身契,骗她做了他的奴婢,骗掉她所有的银子,骗掉她的心,骗她的吻,骗她的身子,骗了她的一切一切之后,结果骗得她与他天人永隔……

    她低低哽咽着,却没有哭。

    可有的时候,哭不出来,比哭得恸动更加难受。

    人人都在怜悯地看着她,她却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侧过脸来,看着东方青玄。

    “他是一个骗子。”

    东方青玄眉梢微扬,“是,他是很会骗子。”

    “对,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她抿了抿唇,嘴唇颤抖几下,竟然笑出了声来,“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嗯?”

    看着东方青玄不解的样子,她笑了。

    想她当初从清岗县,追他到了京师。从京师,又追他到了卢龙塞。从卢龙塞,又追他到了漠北。从漠北,又追他到了阴山。这一路走来,她也已经追了他一路。

    难不成,她不能追他到阎王殿吗?

    说罢,她纵身一跃,往沸水里跳去。

    可在鸳鸯池她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作为了,东方青玄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又岂能再给她这样的机会?几乎霎时,他一只手拦腰勒住了她。

    “你这个疯子!要死也不是这般死法。”

    “东方青玄……放开我……我找他算账去,我不能让他这般欺负我……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定要撕下他的肉……我要咬死他……”

    她有气无力的呐喊着,像一个癫狂的野兽,脸上像被人扒了一层皮,满脸通红,样子狰狞,目光却空洞无物。明明在看他喊,可他却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一直坚持的信念没有了,她绵软得像一团棉花。

    眼前是黑的,耳朵“嗡嗡”直响。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了赵十九,眼前纵有千万人,于她而言,亦是无物。

    心力不济地挣扎着,她眼前倏地一黑。

    看着她软倒在怀里,东方青玄抿紧了唇,紧紧揽在她的腰上,大喊了一声“如风”,样子凄厉到了极点,那一张美艳如花的脸孔上,神色也是说不出来的扭曲。

    他左手垂着,右手紧紧勒住她。

    试了几下,连将把拦腰抱起来,都做不到。

    看着如风默默地抱着他上去,东方青玄汗湿的额头滴下滚滚的热汗,回头再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湖面,他终是淡然了下来,轻轻一笑,吩咐众人。

    “想办法捞,无论如何,也要把晋王尸体打捞出来。”

    ……

    ……

    夏初七被安置在赵樽原先的营帐里。

    东方青玄交代了孙正业和郑二宝照看,自己又去看望了一下受伤昏迷的夏廷德。接着,他在大帐里他见到了元祐。两人相对而坐,心思各异,片刻都没有开口。

    凝重的气氛,让空间里的气压极低。

    终究,还有元祐先开口。

    “她怎样了?”

    “老孙头说,没有大碍,只是太过虚弱,休息几日便会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元祐却是苦笑。

    这又岂是休息几日就能好的?

    接下来,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先前,元祐怎样看东方青玄,怎样不顺眼。但这几日看着他对赵樽的营救,还有对夏初七的照顾,不可谓不尽心,属实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他的看法又稍稍有了一些改观。

    “不枉你与天禄相交一场。”

    东方青玄有凤眸微眯,不置可否地笑。

    “小公爷不必抬举我。本座如今做的,只是尽职责与本分。如今,咱们还是应想好,该如何向朝廷报丧。”

    元祐唇角抿紧,目光凉透,却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的心里也有了底……经过这一番浩劫,掉入那沸水之中,又过了这几日,怎的还可能有活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他点了点头。

    “是该报丧了。”

    顿了顿,他又说了与阿古见面的事情。

    “这一次,北狄鞑子的态度极是强硬。”

    东方青玄听完,轻轻一笑,手指疲乏的撑着额头,“换了谁家老祖宗的坟被刨了,也都得上火……看来,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了。”

    轻叹一声,元祐冷笑,像是无所谓。

    “不善罢又如何?我们还怕他们不成?”

    东方青玄望向帐内的火盆,火光映着的脸上,带着一丝凉薄的笑,“右将军,此战历时一年有余,劳民伤财且不说,上次陛下从京师给晋王的手谕里,已有退兵之意。想来,圣旨很快就会到达阴山。到时候,北伐军都得撤兵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找到晋王,最好不要因皇陵之事再与北狄兴兵,这件事……说来,是大晏理亏。”

    “理亏?”

    元祐眼睛赤红,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狗娘养的……”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然后笑了。

    “骂谁?”

    元祐一咬牙,横眼过去,“骂你。”说罢,他也不管东方青玄的表情如何,哼一声就站了起来。

    “懒得与你说话,我看看我妹子去。”

    “嗯”一声,东方青玄并未说话,但元祐抬步走在前面,他随后亦是跟了上去,往赵樽的大帐走去。元祐猛地停了下来,转过头,目光凉涔涔地盯着他。

    “你干吗跟着我?”

    东方青玄唇角一牵,仍是带笑。

    “本座自是找孙太医换药。”

    元祐瞥了一眼他左手腕上厚厚的纱布,丹凤眼微微一眯,终是把心底的郁气咽了回去,但该提醒他的话,也没有忘记。

    “东方大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天禄虽然是不在了,但是我妹子,你也不要肖想……哼,不要以为小爷我看不出来你那点儿黄鼠狼之心。”

    就像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东方青玄也不生气,只是浅浅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元祐,声色俱柔,可字字如刺。

    “右将军似是忘了,她并非你的血亲妹妹。”

    “那又如何?”元祐挑高了眉梢。

    东方青玄看着他,唇角扬了起来。

    两个同样英俊的男人,目光就那么交汇在一处。

    久久,才听得东方青玄嘲弄一笑。

    “本座有什么心思,右将军未必没有?”

    “你……你他娘的胡说八道!”

    看着他顿时涨红一片的脸,东方青玄轻哼一声,拂袖走在了前面,只留下一句。

    “右将军,本座只是监军,并非军中主帅,如今晋王殿下不在,北狄军明向不向,还得你多费些心思才好。”

    ……

    夏初七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整整三天时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苏醒。

    经过八室,又经回光返照楼的三日,她原本羸弱的身子,经此一激,已然支撑不住。这三日里,她一直在发烧,孙正业心急火燎的开了无数的方子,嘴角上火,起了好几个大疮。郑二宝亦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旁边尽心侍候着,声泪俱下的样子,看得东方青玄直蹙眉头。

    “你们都下去罢。”

    “是,大都督。”率先回答的他的,是两个临时过来照看夏初七的舞伎。因她们是女人,为她换衣擦身都方便得多,这才被东方青玄特地弄来的。

    可她二人听话的下去了,孙正业看了东方青玄一眼,人却没有离开。另一个郑二宝亦然,他维护赵樽的心思比孙正业更重,挤了挤红肿的眼睛,他好不容易才稀开一条缝,破着的尖嗓子,粗嘎了不少。比之往常,更是难听。

    “大都督,楚小郎是我家主子爷的人,奴才自会侍候。”

    看他一脸防贼的心思,东方青玄捏了捏眉头,妖妖娆娆的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柔地笑问:“可如今你们家主子爷不在了,她若醒过来,一意求死……”略略停顿,他的视线从孙正业的脸上,又转到郑二宝的脸上。

    “你们谁能拦得住?是你,还是你?”

    孙正业与郑二宝对视一眼,被他噎住了。

    楚七的性格多么刚烈,他们都晓得。就她那个性子,若是醒转,极有可能会随了赵樽去的,他们确实也拦不住。

    孙正业是个老夫子,叹了一声,红着老脸退了下去。

    可郑二宝却是一个硬脾气的太监,跟随赵樽日久,这两日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若不是因为楚七还在,他自己都随赵樽去了,哪里还会怕由东方青玄?

    他双手垂立,目不斜视,却不肯离去。

    “奴才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

    说到此,他眼窝一热,又哽咽了声音。

    “不然,我家主子爷回来,一定得怪罪奴才……”

    见他这般,东方青玄也不理会他,让他端了水来,替夏初七敷额,自己则出了门口,向如风交代几句防务,然后才转回来来,合上门,精疲力竭地坐在了离床不远的椅子上。

    “二宝公公,你守了这些日子都没有合眼,去歇一下罢?”

    他好脾气地说着,实在是真心的劝慰,可郑二宝红着的眼睛看他,就像在看一匹居心不良的狼,态度恭敬,声音却是不肯示弱。

    “多谢大都督为奴才挂心。可奴才侍候主子惯了,一日不侍候,就浑身不舒坦……我家爷不在,奴才更得好好侍候我家王妃。”

    东方青玄看他这牛性子,垂下了眼皮。

    “随你。”

    灯火氤氲,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极浓。

    床上的夏初七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爽衣裳,看上去脸蛋儿更白,下巴尖瘦如削,不知昏迷中想到了什么,她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双手紧揪被子,像是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嘴唇一直在发颤。

    “赵十九……”

    高烧昏迷中的她,呓语了一声。

    像是咕浓,像在呐喊,又像是在挣扎,听不太真切,但东方青玄却知,她一定在喊赵樽。瞥过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撑着额头,面上情绪极是复杂。

    “赵十九……赵十九……”

    她像是做了噩梦,声音如同呜咽,像在哭泣,身子扭曲着挣扎起来。东方青玄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已然睡过去的郑二宝,慢慢起身走过去,坐在床沿,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好好睡一觉。”

    “爷……你……还在……”

    她嘴角哆嗦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紧紧的,她像抓着救命的浮木,手在颤,身子也颤抖起来。

    “不要……爷……不要离开我……”

    大概是发高烧的缘故,她神智不太清明,掌心一片湿濡,力道却极大。东方青玄手指微微一抽,想要收回来,可她又整个人的扼住他,带着紧张,害怕,根本就不松开,紧得他手心也汗湿了一片。

    迟疑地着看她,他终是不再抽手,只安抚地回握住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他才讽刺地冷笑一声。

    “你这个人,当初为了赵绵泽要死要活,为了他,还说什么宁愿舍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那时,你是多想他能赢过赵樽。如今,你为了赵樽,也要死要活。可这一回,你不仅要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你这是宁愿把命也一并搭给他。”

    他低低说着,脸上情绪不明,略带着一点嘲弄。

    “轻贱生命的人,可恨!本座极是厌恶。”

    说罢,他又转头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放开手。

    帐内的灯火忽闪忽闪,入夜的天,越来越冷。

    他斜斜地靠在了榻边,相握的掌心传来的热度缓缓地涌入他的心间里,带出他脸上一阵涩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口气,终是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却无法用另外一只手来替自己拉一条薄被盖上。

    ……

    寒风席卷了阴山。

    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处处可见大晏军的身影。

    夏初七艰难地跋涉着,觉得前方的路,实在太漫长。而这似乎永远也不会天亮的夜黑,也实在太过漆黑。幸而,赵十九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白雪纷飞,还是寒风大作。他们二人在锡林郭勒草原上骑马,大鸟的马脑袋上,立着大马和小马,惹得大鸟甩着响鼻生气,像是咆哮这样不公的对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着,将身子依偎着他。

    “赵十九,你欠我多少银子了?”

    “爷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傻瓜,爷比钱贵重。”

    “哈,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

    “姑娘,这都是跟你学的。”

    她生气地嘟着嘴巴,紧了紧他的手,刚想要开骂,手腕却被他紧紧地反握住。她一惊,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来,刺耳的白光紧张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营帐……

    不久前,她才与赵樽在这床上闹腾。

    可如今,却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

    “赵十九……?”

    “你醒了?”

    东方青玄极不耐烦地抽回了手,看着她转头时,突然凉下来的脸,唇角一挑,几不可见地捻了捻凉却的指尖,懒洋洋地拧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轻轻一笑。

    “七小姐,晋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银子?这人都不在了,你还在念叨?”

    “东方青玄……”

    夏初七哑着声音喊他,她不喜欢听“他人不在了”这句话,可终究身子无力,即使是想骂人,也声息微弱。

    “有进展吗?他……找到了吗?”

    “他?你是想说他的尸体?”

    看着她顿时煞白的脸,东方青玄仍是浅笑着,非得把每一个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锋利的刀尖,向她的心窝子里戳去,“七小姐,那一处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极深,湖面还宽,沉入的沙砾也多,有不少将士都受了伤,捞尸更是没那般快。”

    又是一句“捞尸”,让夏初七的心缩成了一团。

    咽了咽口水,她眼巴巴的看着他,“为什么非要这般残忍?”

    “这就叫残忍?呵,本座是为了让你认识实事。”东方青玄立在床边,一袭红袍火一样的鲜艳,颀长的脊背风姿如旧,凤眸微眯着,迎向她红得兔子一般的眼睛,脸上的笑容,牵出一抹极为柔媚的光芒。

    “怎的?还想随了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着他,动了动嘴皮,没有反驳。

    “大都督,你无须这般讽刺我。为人殉情在你看来,可能极是可笑。但于我而言,死不死,并不可怕。只怕人活着,魂没了。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挑了挑眉。

    “决定了?”

    迟疑一下,她突然说,“我先前有些冲动。”

    这句话,她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想明白了?”东方青玄微微抿唇。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着他,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该那般求死。不论怎样,我也得先找到他,这样才好与他葬在一处……”

    “七小姐。”

    东方青玄面色凉了凉,那一刹的寒气,几乎是当头罩向了她,可声音,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媚笑意,“你只顾着去找他追讨欠债,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欠了别人的债,需要还清?”

    “我欠了谁?”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东方青玄却没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带着绚烂的笑意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然后,他轻轻抬起左手,那个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轻松的将上面缠绕的纱布,一圈一圈地退开……

    “东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惊呼,声音喑哑,喉咙像被噎住。

    只见,他美得令她无数次嫉妒的一只左手,齐腕没有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模糊了一片的血肉,能见到白惨惨的骨头……与他绝美无双倾国风华的容色相映衬,这一道伤口,无疑成了世间最残忍的一种摧毁。

    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却断了手……

    一场巨变,死了赵樽,残了东方青玄,可她为什么活着?

    “无碍,人有缺憾,才是完美。”

    他轻松地说笑着,看着她深陷的双眼,还有傻愣住的小脸儿,又慢条斯理地将纱布缠绕上去,莞尔一笑。

    “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还在发愣。

    “这个要求,不过分罢?”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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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

    北风无情,阴山雪浓。

    落晚时,狂风卷着白雪,将营地伙房的炊烟卷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缥缥的雾气。营地北边的大帐里,传来一阵阵捣药的“咚咚”声。

    腊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里的打捞仍在继续,夏初七也还住在那间营帐,营帐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几,杌凳,一桌一椅,一书一笔,甚至还有那本《风月心经》……

    她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的药匣,被她归置得极是齐整,药香味儿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练时大喝的声音,混合着她捣药的声音,极富节奏。

    要打仗了。

    大晏对皇陵的挖掘,终是惹恼了北狄人。

    但与第一次听说战争相比,她并无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战争是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活动,兴许是因了战争,才传承了发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么关系。

    唇角扬了扬,她脸上清淡无波。

    “王妃。”

    郑二宝打了帘子进来,呵了呵手,脸上带着比她更为愁苦的表情。这几日,他瘦得多了。

    夏初七抬头看她,唇角略有笑意。

    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对她虽也恭敬,但从未这般认真的叫她,而这“王妃”两个字,也是自从赵樽出事后,他才巴巴喊上的。

    她想,在郑二宝的心里,兴许也想要找一个倚托。他是跟着赵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辈子,跟上跟下,如今赵樽不在,他还得找个人跟着,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二宝公公,有事?”

    看她手上还在“咔咔”捣药,神色极是平静,郑二宝白胖的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慢慢伸出手,递上一个东西。

    “这是您的。”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捣药的手顿住了。

    看她发愣,郑二宝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又小声道:“爷那日去军囤之前,让我先把它收起来,等您回来,再给您的。”

    轻“哦”一声,夏初七眸中波光涌动,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这才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将那只“锁爱”护腕接了过来。

    那一日她被掳入军囤,待醒来,锁爱便已不见。后来问及赵樽,他说放在营中,这几日,忙于这些事,她竟是忘了问郑二宝。

    失而复得的东西,极是金贵。

    抚着掌心冰冷的“锁爱”,看着它铁质的光芒,她似是忆及当初画出图纸精心打造时的样子来,心潮如浪翻卷,唇角一弯,露出了笑意。

    它是一对,另一只在赵樽的腕上。

    它是一双,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一双。

    “多谢二宝公公。”

    “王妃不必与奴才客气。”郑二宝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双手捏了捏,尖细的嗓子有些苍凉,“王妃,奴才跟着主子爷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这才把奴才惯出了些小性儿。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后,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会像侍候爷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郑二宝说了许多话。

    夏初七默默的将“锁爱”戴在手腕,转动着它,看来看去,没有抬头,只有眼睫毛一颤一颤,过了许久,待郑二宝终是住了声,她才抬头,轻轻一笑,吐出一个字。

    “好。”

    郑二宝瘪了瘪嘴,看着她手上的药,轻咳一声,像是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犹豫着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爷他……王妃,你,你还是……”

    他支支吾吾,并未说得明白。

    可夏初七却是听明白了。

    冲他眨了眨眼睛,她神色轻松。

    “二宝公公,你多虑了,我与大都督是朋友。爷他……”话顿在此,她平静的情绪终是有了一缕压不住的凄色,眉头跳动极快,像是在轻颤,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

    “他在这里。”

    郑二宝还未搭话,只听见“咳”一声,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撩开了,进来的人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清亮。

    “又在捣药?”

    夏初七抬头,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几日一般身着华贵的便袍,像个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细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长披风,红樱头盔夹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剑,闪着烁烁的光华。

    有那么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着冷硬战甲的元祐,眉宇间与赵樽竟有几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赵樽的亲侄子,有几分相似实在正常。但往常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有发现过这一点。

    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发寒,元祐故作轻松地笑了。

    但无论他怎样装着不在意,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风流潇洒,反倒添了几分肃宁,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闪了闪,微笑。

    “要打仗了?”

    元祐迟疑一瞬,“嗯”一声。

    今日的谈话,他有些跟不上节奏。

    又寒暄了几句,他放下头盔,这才在她的对面坐下,“北狄调集了兵马直奔阴山,在阴山以北五十里左右驻扎……”

    他似是无意说起战争,敷衍般说了一句,丹凤眼微微一挑,狭长的眼尾带着一丝忧色,却甚为好看。

    “天禄的事,你节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说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还要平静,元祐吐了一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大概他是刚刚操练完进来的,这般冷的天气,他看着她,额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递上一张巾帕。

    “擦擦罢,小公爷。”

    元祐没有接巾帕,目光一眯,却把头往前一伸。

    “我手脏,有劳小姐。”

    他略带促狭的表情,像个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摇头失笑,“你这般作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说罢,她也不以为意,极是平静地为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可手还未收回,却听见他说,“我往常可是总见你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这般说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扫着她煞白的脸,元祐惊觉失言,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烫,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凉。

    可她收回手,还是笑了。没有就此话题,转而问他,“夏廷德离开了?”

    见她无碍,元祐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今日一早由人护送着离开阴山,转道去北平了。要不是东方青玄那厮拦着,小爷我非得宰了他不可,这次在阴山,先是折辱天禄,再掳了你去,又引发雪崩,导致……”瞄她一眼,他才道,“导致天禄出事,全是这老匹夫干的好事。不过楚七你放心,小爷我早晚宰了他,出这口恶气。”

    “呵,你何苦这般好心?”

    夏初七轻轻一笑,问得极是幽然,却把元祐听得一愣,“你此话何意?”

    她唇角微微翘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这表情里,添了一些往常没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轻松的促狭。

    “宰了他,不会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与他多说,只轻声儿嘱咐:“哥,战场上,刀剑无眼,又是这般天气,北狄人比大晏军更为熟悉地型,你仔细些,保重自个儿。”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厉害着呢,从未吃过败仗。”

    夏初七低头,没有看他,似是觉得冷,将身子往暖炉靠了靠,语气又凉了几分,“赵十九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无常胜将军,眨眼工夫,就可改变战局,马虎不得。”

    原本她能这般坦然的说起赵樽,元祐是应当觉得欣慰与松快的。可观她眉宇间虽无痛苦之色,他却突然心里犯堵。

    她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打了一个冷战,将自己偎近了炉火。

    ……

    ……

    洪泰二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九,沉寂了许久的战事,又一次掀起了高潮,这一次,统兵的人不是赵樽,而是元祐。

    数万大军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马匹飞溅而起,由近及远看去,那长长的队伍仿若一条长龙。在苍茫间,迎着狂风,威风凛凛。

    夏初七没有去为元祐践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军队,听着那无数马蹄同时扬起的声音,只觉这般夺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凉。

    金卫军的威势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来,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呜……呜……”

    连营的号角吹起,闷沉低沉,如铅般直压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不畅,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郑二宝。

    “走吧。”

    郑二宝垂眸,眼圈儿红了又红。

    “王妃,奴才……奴才想爷了。”

    这两日,他是这般,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看这情况,夏初七仰了仰头,吐出一口气。

    “再哭,我便宰了你,让你下去侍候他。”

    “呜……”

    ……

    盏茶功夫后,回到营帐,饭菜来了。

    送饭的人是如风。

    大晏与北狄开战了,但皇陵里的挖掘还在紧张的进行,大营里的警戒也未松懈。鉴于夏初七先就被掳过,还有雪崩之事,东方青玄甚是小心,对她的吃食,也嘱了如风亲自照管着。

    郑二宝极是不喜东方青玄的关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与楚七说了些什么,次日起来,楚七就像忘记了那些事,整个人沉寂了下来,甚至脸上又有了笑容。

    在这之前,郑二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家主子爷最珍视的人,会随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爷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会好受。所以,他得尽着心力把楚七侍候好,这样等去了底下,见到他家主子时,他也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

    “王妃,吃点吧?”

    他躬着身子,仔细用勺子把滚烫的粥搅凉了一些,才递到夏初七的手边。夏初七冲她感激一瞥,捋了捋头发,替过来,看向送饭来的如风。

    “如风大哥,可有进展?”

    这句话,这问过很多次了。

    如风有些不忍心,可终是安慰她。

    “还没有,大都督和陈侍卫长他们,一直在组织人马打捞。想来,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郑二宝递来的软垫上。

    低低的,喃喃一声。

    “还是不要找到好。”

    ……

    饭后,夏初七去了隔壁帐里。

    甲一静静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显得那张床似乎有些小,与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协调。经过她的精心治疗,他伤势有了好转,声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极是不好。

    夏初七抿着唇,为他把脉。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

    甲一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嗯,你这是瘀血阻滞了经络,加之你心肝气虚,神魂失调,彻底康复,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她声音极是平淡。

    这让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脑子里的她,依稀还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个目带狡黠,唇带浅笑,飞扬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伤心,也不难过,实则性情大变的人。

    “喝药吧。”

    她又淡淡说了一句。

    “好。”甲一咽了咽唾沫,应了一声,由着郑二宝扶着他靠坐在床头,喝下她备好的药,瞄了她好几次,考虑一下,终是用略带歉疚的看她,把迟了许久的歉意说了出来。

    “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

    甲一的头略略垂下,“都是我错。”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轻心,你就不会被人掳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缘故,殿下也不会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夏楚,该死的人,是我。”

    他说话时,夏初七并未打断。

    等他满带歉意的说完,见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揪着被面,耷拉着头,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

    “是,确实是你错。”

    甲一抬头,赤红着脸看她。

    可不等他开口,夏初七却又笑了,“错了,那就好好活着恕罪。错了的事情,无法弥补。该记挂的人,记在心里。但甲老板,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该压在心上。”

    说起仇恨时,她眼中略有冷光闪过,甲一目光微动,惊异于她的表情。那日从沸水湖上来时,她昏迷了许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点跳入湖中为晋王殉情。可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又变得不哭不闹,神色安静,原就让他诧异,眼下,她竟是轻松说出“复仇”二字。

    她原本是一个欢悦的姑娘。

    不是现在这般,不是这般的一个人。

    甲一唇角略为干涩,张了几次嘴,声音沙哑。

    “殿下,他,应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来管。与他的账,我往后去了,会与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们的债,一并收回来。”

    那日,东方青玄不仅给她看了断肢,还告诉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时,也告诉了她,夏廷德还活着,很多人都还活着,活得很好。

    夏初七从来不是宽厚之人。

    有赵樽护着时,她只是随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许多事便要自己决断。

    仇要报么?

    答应是肯定的,要。

    赵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并还来。

    ……

    正如如风所说,沸水湖里的尸体,终是捞出来了。就在元祐率兵与北狄阿古在阴山以北大战三日后,北狄军败退,双方休战,他返回阴山大营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举国同庆。

    找了许久的人,终是有了踪迹。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里,被大石块压着,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捞中,以死伤无数人为代价,终是捞了上来。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认不得这个人。

    塌陷时的石块砸在了他的身上,尸体并未完整的打捞,被发现时,肌肉烂尽,四肢不全,甚至头都砸烂了,尸体变成了一块又一块,被沸水煮过之后,已然不再像个人形,只是一堆发胀的肉。

    如若他身边没有晋王的腰牌,相信无人能认出他来,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气刚刚暗下来。

    一个兵卒兴奋的高喊着“找到了”,跑入大营,在营中大哭大闹,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声吼叫,终是结束了他们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捞日子,无数人都在欢欣鼓舞。他们早知捞的是尸,已非人,也已然感觉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说,从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释然,他们更多的是解脱,是兴奋。

    只有陈景与赵樽的近卫们……

    最后的一些希望,终是破灭。

    听说陈景当场倒地,晕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时,这个男人,从第一日到开始,从来没有软下去过的男人,如今四肢瘫软,口吐白沫,是软绵绵的被人抬上来的。

    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陈景目光悲凉。

    “没有什么。”她说。

    早已确定的事,如今只不过有个交代而已。

    “他们是该高兴。”她又说,然后安抚的替陈景掖了掖被子,“陈大哥,我们也该高兴,他终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长长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陈景动了动嘴,默默无言。

    她弯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劝说,“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脱。赵十九他好算计,他是从不肯吃亏的,临死也要占我便宜,他死了,倒是开心。”

    “楚七……”陈景的声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着他的脸。

    “陈大哥,我与他这梁子结大了。”

    ……

    一个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号。

    一个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虚无。

    灵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么?

    出了营帐,夏初七没有去那正在紧张收殓的灵帐,而是缓缓步出了大营,迎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往阴山南坡走去。

    郑二宝在她背后,默默跟着。

    她的脚印小一些,郑二宝大一些。有意无意的,郑二宝似是在丈量她的脚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脚印上。

    他发现,她走过的每一步,距离几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匀称,丝毫没有凌乱和仓惶。

    靠近阴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啸的寒风,直灌入衣襟,似是还在叙说那一日的惨烈。

    夏初七仰头看了片刻,花了约半盏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个可以望见坡地和营地的石崖顶端。

    站在此处,她久久无言。

    这块土地,经过大晏军队的挖掘,已然与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谁将火药点燃的?

    她也在想,雪山时,赵十九应当逃命的,可他却冲入了军囤。

    他那个人,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好。

    闭了闭眼,她又笑。

    除了好,他也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坏。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张开了双臂。

    “王妃……”

    郑二宝低唤了一声,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你在做什么?”

    另一道比郑二宝更冷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等她回头,人就被他席卷了过去,卷入离坡沿足有一丈远,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屁股吃痛,抬头看着他。

    “该我问你吧,你在做什么?想摔死我?”

    “我,我没有掌控好力度。”东方青玄看着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扬唇浅笑起来。

    一只手做事,他还不习惯,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个大踉跄。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娇娆姿态。

    “我以为你……”

    “以为我要自杀?”夏初七打断了他的话,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弯了弯,“不过是找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不都说了,早晚的事。再说,即便要寻死,我也不能这般死。这样摔死,下去见他,都没脸,投胎也不会长得好看,万一他还嫌弃我怎办?”

    她似是玩笑一般说着,情绪比东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轻松。说罢,她看了看那一袭红衣,慢慢走过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间添了一些隐晦的担忧。

    “昨夜有没有幻肢痛?”

    东方青玄抿唇,妖艳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头来,看着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动。

    “无碍,这点痛不算什么,本座受得住。”

    “痛得紧了,我可以给你针刺麻醉。”

    东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龙的嘴里,被机括齐腕绞断,虽然有孙正业包扎治疗,可大概他并未配合,她那日看见时,肿浓发炎,极是骇人。经过这几日的治疗,伤势终是慢慢好转。但愈合时,持续性的“幻肢痛”却极是折磨人。每每这时,他若难忍,她便为他施针麻醉,缓解疼痛。

    “也亏了你,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疼痛总是有的。等伤愈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为赵樽的死劝慰她。夏初七自是听懂了。抿了抿唇,轻唔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淡然地转头看他。

    “可有查出什么来?”

    东方青玄对她莫名跳转的话,微微怔忡下,才莞尔一笑。眸底里对她的欣赏,没有遮掩,“那日雪崩太过惨烈,死了许多人,我查了这些日子,尚无头绪。不急,总会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营了。”

    她调转过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东方青玄看着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拒绝了。回过头来,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总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唇角扬起,似笑非笑。

    “路还那么远,一个人走,累了怎办?”

    夏初七没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三个人快要步入大营时,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

    “大都督,于我而言,世上再无比生死更远的路了。”

    东方青玄浅笑,“你这般,到似变了个人。”

    “有吗?”

    “有。”

    “人总是会变的。”

    听着她淡然的声音,东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头发,可最终,掌心抚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

    “七小姐,其实世上最远的路,并非生死。”

    夏初七脚步微微一顿,大步迈入了营中。

    正在这时,外面一队马蹄声,踩着积雪飞奔而来,领头的人举着一幅翻飞的旗幡,人还未至,声音便传了进来。

    “圣旨到。”

    这个时候来圣旨,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夏初七回过头去,看着东方青玄。

    “看来你说对了。”

    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他风尘仆仆翻身下马,肩膀上似是还有未化的积雪,看了看营中僵滞肃穆的氤氲,不解地愣了愣,长声唱着。

    “圣旨到,晋王赵樽接旨。”

    他说完,无人回答。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娄公公环视一周,未在人群中发现赵樽,又蹙了蹙眉头,高声喊。

    “晋王殿下呢?。”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啸的风声,久久无言。终于,身着战甲,满脸尘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离大营不远的一处黑白灵帐,轻轻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

    “娄公公,宣旨吧,他听得见。”

    娄公公微微一怔,整个人石化般僵硬在了当场。人没了,旨如何宣?但是,看着场上众人皆纷纷跪地,他迟疑片刻,终是神色凝重地展开了黄帛圣旨,拔高尖细的嗓音,字正腔圆的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肃清敌寇,先后收复永宁、大宁、开平,尔后引军北渡滦水,于卢龙塞大破狄军,令哈萨尔败走遏都……终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稳固,寰宇生辉。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泽后世……即日起,北伐大军返朝归故,朕将设十里红毯,百官大宴,为神武大将军王接风洗尘。”

    停顿此处,娄公公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终是念到了最后一段,“另,朕夤夜难眠,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脑子里一遍遍响过这句话,夏初七笑了。

    圣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于此?

    如今再来褒奖他的丰功伟绩,不嫌迟吗?

    跪在角落里,她唇角讽刺的一勾,抬起头,看了看阴压压的天空,又看向晃动着白幡的灵帐,似是看见了灵帐中那一个装殓尸体的黑漆棺椁。脑子微微一热,视线模糊起来,仿佛看见一角黑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过。

    赵十九,你是听见了吗?

    寒风中,久久无人应声。悠悠的风声刮着,旁人又说了什么,她并未听清,响在耳边的,似是北伐军开拔时,赵樽在京师南郊的点将台上那一句话。

    “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

    又似是回光返照楼,他说,“后来我的胜仗越打越多,父皇也会欣赏的看我……”

    ……

    如果眼还能睁开,人总能活下去。

    不管这个世界是天晴,下雨,还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准备撤军,北狄也吁了一口气。阴山大营之中,已经在准备回京返朝的事宜。

    北伐战役结束的旨意,不仅传入阴山,也传到漠北,还传到辽东,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的战事,终是宣告结束。

    圣旨到的那日,东方青玄草拟了丧报,交于娄公公,丧报上言,“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殁于阴山。”

    将士们拔营了。

    一个个的军帐收拢了。

    那临时搭建的灵堂上,香案还未去撤去,上面摆满了祭品,插着燃烧的香烛。一口黑漆的棺椁,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灵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灯,一闪一闪。

    算好吉时,道士还在做法。

    赵樽殒命阴山,但灵柩和遗体还得运回应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里拿着法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词,念念有声。

    夏初七看着他,只是想笑。

    这般能招来他的魂吗?她不信。

    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一个旁观者。卯时,北伐军的先遣部队开始离开阴山了,他们也将带着那一口黑漆的棺椁。

    人要走,冥钱不能少。

    那纷纷飞舞的冥钱,似是比今日的白雪还要密集。扶灵的人是赵樽的十六名侍卫,一个一个神色凄哀。

    大营门口,六军缟素,齐齐肃立。

    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口染着白花的黑漆棺椁上,而棺椁里,装着那些已经辩不清的肢体。场面极是肃穆庄重,除了扶灵十六名贴身近侍,还有四十八名锦衣卫的仪仗队随行。

    娄公公拿着拂尘,红着眼睛,大声的尖着嗓子呐喊一声。

    “起!”

    运送棺椁的队伍,从分开的两列大军中缓缓穿过,灵柩也缓缓移动着,带去了众人的视线,随行的队伍亦步亦趋。

    “哀!”

    娄公公一声“哀”落,众人垂首。

    “祭!”

    校场上,大雪纷飞,冥纸舞动。

    在纷飞的大雪中,六军齐声唱哀——

    滔滔滦水,悠悠长风。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师伐北,与子峥嵘。

    旌旗万里,马踏声声。

    烽火连城,号角肃肃。

    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龙骧虎步,百战百胜。

    一朝折戟,六军嗟吁。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

    震耳欲聋的祭歌声,被数万人齐声唱来,沉闷低响,贯入心扉,六军哀恸,北风呼啸,整个阴山,无处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场秋点兵,只恨此时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没有在大营中。

    此时,她正坐在可以遥望的山坡上,听着那“滔滔滦水”的唱挽,看着那一列列整齐的扶灵队伍缓缓离开,视线有些模糊。

    终究是要去了。

    他的灵枢要被带回应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这一日,是赵樽的“头七”。

    听说死去的人,会在头七这一天回来看望他惦念的亲人。亲人则要避开他,免得他记挂着,不好再投胎转世为人。

    他殁于阴山,他回来了,也在阴山。

    她在要阴山这里,为她烧“头七”,烧“三七”,她要烧很多很多的钱给他,她就是要让他惦念,不许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着她。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说。

    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将一张冥纸放入燃烧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飞舞而起。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又说。

    她仍是没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朵二宝公公亲簪的小白花,脸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间。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

    郑二宝第三次说着,她终是有了反应。

    “我知。”

    “那我们不跟……?”

    “不急。”

    “哦。”郑二宝跪在她的身侧,默默往火盆里烧纸钱,只好不声不响的等着。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看那烧成了黑蝴蝶的冥钱在空中飞舞,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正在朝她走来。

    他轻抚她的脸,掌心温暖,动作怜惜。

    “阿七……”

    带着刺骨寒气的抚慰,她不觉得冷。

    果然是头七,好日子。

    她笑,“赵十九,是你回来了吗?”

    北风迎面拂过,似在低低的呜咽。他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却看清了他的眉眼,听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响声。

    他还是这般不喜说话。

    她心里甚暖。

    那么,还是她说与他听罢。

    “赵十九,你不要这般看着我。我如今的做好,不过是如你如愿而已。他们说今日是头七,其实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离开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这个,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几年了。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还不能下来找你算账。”

    “这些钱,我都烧给你,你且给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乱找女人,不要过奈何桥,不要喝孟婆汤。等着我来,欠我那么多银子,你不要以为这般就两清了……”

    “还有,你不要走得太远,你知道我懒,我不喜欢累,若是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怎办?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惯了,你总是一个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烧给了你,你且慢慢下着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许离开。”

    “对了,你父皇来圣旨了,你都听见了吧?他说盼着你归去,承欢膝下呢?你心里美不美?虽然你没有说,我猜,你一直是盼着的吧?如此,不要有遗憾了。你所有的遗憾都留给我,我来解决。你放心,你不在,我会小心的,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战争也结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这样久的仗,功劳这般大,你猜你爹还能给你什么封赏?怕是给不出来吧,除非他把宝座让给你……可他又怎么肯呢?”

    “赵十九,他们把你带回家去了。可我没有护送你回去。因为我以为,你的魂会在这里,你没有走……他们都说那个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灵魂,因为我……我自己,你晓得的,我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肉身算什么呢?”

    “还有,二宝公公待我极好,大鸟我也给你接管了。我准备给它改一个名字,威风一点的,叫奥巴马怎么样?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马,你怎能叫它是鸟呢?它会吃醋,吃大马和小马的醋……”

    “我托了人将大马和小马从锡林郭勒带过来,他们头上的绿冠,还是那般好看。两个小家伙亲热得紧,想当初,大马飞了一年找到了小马,想来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的了。锡林郭勒那么冷的天,也无好的吃食,它们仍是那么欢快,没有烦怨。有时候,我真是好羡慕它们,怎么能这般快活呢,兴许是与爱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没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北狄向南晏递交了议和文字,也达成了协议,很快他们就会来,重新修缮皇陵。但八室没了,就是没了,无人有本事再重建。后头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还在,我俩能去闯一闯,但估计,如今,也是无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会,兴许往后我也可以给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个我俩的家,往后我来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会是会往前发展的,以后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着你受穷吃苦。你以为你不是王爷了,我还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现实得紧,我喜欢你,因为你有权有势,还长得好看……”

    她一直在说,脸上带着微笑。

    从眉到眼,再到唇,都无一丝的伤感。

    郑二宝默默的陪着,听着,看着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后一张冥纸从她雪白的指尖划入火盆,直到最后一只黑蝴蝶迎风飞上了天空,与白雪缠绕在一起,她终是顿住了声音。

    仰头看着天,她一动不动。

    听说仰头的时候,泪水不会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顿了许久,她终是笑了。

    “还有一件事,赵十九,我还是要准备回京的,我会让何承安来接我,我得答应……他了。不要怪我,因为我别无捷径,也怕你等得太久,会忘了我。”

    “你给我三年时间,就三年……”

    一阵北风呼啸而来,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扬起,素白得如同灵堂的挽纱。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神寂静无波,一双手终是无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题外话------

    我头上顶着锅盖,你打不着我,打不着。

    好像这一段虐就这样过去了,木有了。真的是木有了咩?

    这两日,看到大家情绪激动,俺顶着熊猫眼,也久久不能……睁开。

    拜托,小心肝肉们,千万不要骂作者,作者小心肝脆,一挨骂,容易走火入魔……

第147章 歹毒的心肠。

    晋王殁,天下哀。

    翻开历史厚重的画卷,人们总会惊奇的发现,许多时候,一个历史朝代发生的巨大变迁,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偶然的转机。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庆未过,鞭炮的硝烟未散,晋王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便传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乌那诸国。有人叹,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评,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学家以为,导致大晏王朝的历史发生转折的,不是洪泰帝为稳固江山而滥杀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顾惜自己儿子的残忍绝情,也不是洪泰帝没有长远的眼光,选错了继承国祚的储君。一切的导火索都是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将永远被载入大晏王朝史册的女人出现。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终将逆转。阴山的祸端,像一颗埋藏的炸弹,那些伤害过的,逼迫过,肆虐过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将这些人给予她的重重创伤,一并偿还。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会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让这个时代鲜血横溢,也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天地呜咽,混沌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儿,笼罩了阴山。

    凄厉的哀嚎声,还未散尽。

    晋王灵柩的已入北平,南下应天府。

    一路上,无数人夹道叩拜,哭声震天。在他们的眼中,那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棺椁里,是他们景仰的神,是上苍派来的救赎,是他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无数人都说,晋王殿下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这般死得太冤,阴山未有大战,为何而死?是杀戮,是权斗,是陷害,还是其它,都不知未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为晋王的死给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

    盖棺定论是对一个逝者,一个威震天下的英雄,一个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将军王,是非功过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节的前几日,前往阴山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终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师。

    手捧丧报,娄公公一路策马入奉天门,进入大晏王朝最为庄严肃穆的皇城禁宫。那一日,京师的大雪未霁,狂风大作,声声如咽。

    丧报未入东宫文华殿,直接往乾清宫而去。得闻消息的皇太孙赵绵泽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质大氅,站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无言。

    乾清宫。

    娄公公头缠白纱,腰系麻绳,高高捧着东方青玄亲自撰写的丧报,一步步跪着入得宫殿,尖细的嗓子声音呜咽着,带出一屋哀恸与悲色。

    “禀陛下,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两个字,如若惊雷。

    崔英达拂尘一紧,满脸讶色。

    自从圣上的旨意发往阴山开始,他就以为晋王殿下能够赶得回来过“上元节”,能吃得上宫中的元宵,哪料会是这般?

    斜卧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撑在龙榻上,他瞪圆了双眼,看着身着丧服的娄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说一遍。”

    娄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浑身发颤。

    “奴才说,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

    老十九没了?

    洪泰帝指着娄公公的手,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张嘴唇,沉着嗓子发问。

    “丧报呈上来。”

    娄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高高举起丧报,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晋王殿下的灵柩,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丧报,久久无言。

    花白的头发,似是又添了一层白霜。

    “爹,我要骑大马……”

    一道童稚的声音,穿过时光,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六岁时的老十九。他有许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个敢喊爹。他的儿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个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胡须。

    那时,他是疼爱他的。

    比疼爱任何一个儿子更甚。

    即便后来,他功高盖主,他的铁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终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苍穹上俯瞰众生,甚至可以拿那样一双凉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这个父亲,要挟他,与他讲条件,他终是忌惮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却从未想过,老十九真的会死,而且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杀死我?”

    六岁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杀”和“死”,他那时气极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信、惶惑、恐惧,他一定想不通,疼爱入骨的爹,为什么要杀他。

    那一双眼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竟记得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罢。

    他有许多的儿子,可自从那一日之后,这个世上,再无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来见到他,也只剩下一声“父皇”,少了亲热,多了敬畏与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该回来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这般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长于斯,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的。”

    听着他自言自语,崔英达默默不出声。直到一个小太监鞠着身子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回神儿。

    “陛下,臣工们都集在谨身殿,求见陛下,似是为了晋王之事而来……”

    崔英达的声音,唤回了洪泰帝。

    “崔英达,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洪泰帝点了点头,“见见罢。”

    ……

    谨身殿。

    在大晏皇城这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里,此时聚满了满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孙赵绵泽,甚至还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赵构,还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孙们。

    “陛下,晋王为国殒命,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应当彻查到底。”

    出列启奏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他与赵氏皇家有姻亲,又是敕封的梁国公,平素脾气就火爆,为人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徐文龙声音未落,吏部尚书吕华铭就站了出来,声音里略带了一丝低低的嘲弄。

    “梁国公此言差矣,晋王如何殁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圣断。”说罢,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双细而小的眼睛微微闪着,瞧上去便是个圆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晋王殒命,竟是为了营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见,此事万万细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不仅有损国威,也有损晋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龙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吕尚书,殿下尸骨未寒,你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为统兵将领,爱惜兵士,不是应当?岂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不堪?”

    “梁国公,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你我相信晋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这么想。”

    谨身殿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理。

    时下之人,对待死亡的敬畏和严肃与后世的唯物观念大为不同。且不说赵樽贵为亲王,即便是一个普通百姓,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评”也相当看重。史书上如何写这一笔,对于赵樽的生评,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为国战死,还是为了一个“男侍”而死,对于他的声名影响,那是巨大的。

    一时间,大殿内吵吵不已。

    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人并不完全知情,可这些人,都是握着一个王朝最高权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线,各有人的计较,也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乎,就如何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吵嚷一阵,从来很少过问朝政的秦王赵构,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两声,终是喘着气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赤红着眼睛,正在头痛,闻言抬了抬手。

    “说。”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父亲,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这些话儿臣原是不想说,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为二哥,实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说话里,视线掠过沉默的赵绵泽,又掠过一众的皇子皇孙,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脸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会误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机关?儿臣赞同梁国公所言,应当彻查此事,让真相大白,还十九弟一个公道!”

    赵构向来体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么结交权臣,今日这番话,可以说是多年来的首次。

    但这席话的分量却极重。

    赵樽殁了,他言语间剑指赵绵泽,字字尖锐,其余的皇子们,也该为自己担忧了。如今老皇帝还在位,赵绵泽尚敢迫害死赵樽,而他们比起赵樽来,更为势孤,一旦赵绵泽称帝,他们的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赵构一席话,便可引来无数同谋。

    谨身殿中,沉寂了许久。

    能站在此间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政历来如此。

    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点的人,就会发现,赵构此人深藏功名,磨剑多年,如今掌握时机,重重的一击,看上去是为了赵樽呕血陈述,实则是一箭双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阴山之事,赵樽死,十有八九都脱不了魏国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脱不了赵绵泽的干系。

    一旦彻查,若是赵樽之死与赵绵泽有关,储君之位赵绵泽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彻查之后,把事情翻出来,晋王之死,竟是为了一个“男子”,无异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将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将军王给狠狠打脸。什么为国战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来,皇帝老矣,不管立嫡还是顺位继承,这位出自张皇后的皇二子赵构,都将是大晏储位之争最有力的人选。

    螳螂捕蝉,黄雀总是在后。

    皇权面前,同胞血脉,不堪一击。

    多年磨好的剑,总得找到适时之机方才出鞘。

    赵构一番话出口,不久得到大多数心有不甘的皇子们响应,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赞同。当然,也有一大帮人的反对。

    党羽派别之争,兄弟骨肉相轧,又一次拉开序幕。

    洪泰帝看着赵构,这个身为宗人令,却从来闲云野鹤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叹,看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绵泽。

    “皇太孙,你以为你二叔之言如何?”

    赵绵泽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称呼他的名字,并未这般正式严肃地称过他“皇太孙”。他知,赵樽之死,在皇帝的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静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略略一惊。

    皇帝的心思,便是圣意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绵泽的脸上,都想看这位在储位不久的皇太孙将如何应对。

    赵绵泽也并未迟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道,“皇爷爷,依孙儿所见,十九叔于国于民,皆有留传后世之功,实在不能草草盖棺定论,当彻查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这般以为?”

    赵绵泽心中一凛,抿了抿唇,肃穆了脸色,“孙儿赞同二叔所言,当查。”

    谨身殿里,又是一阵沉默。

    往常有人认为赵绵泽性情温厚,略少君王霸气,并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选。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诸事井井有条,他性软却不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却能不露声色。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他这般作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极深,还是生性如此。

    龙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终是指撑额头,朝他摆了摆手。

    “此事待东方青玄回朝,朕细问再说,你等先去罢。为老十九治丧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费心。”

    赵构低头扛手,“是,儿臣自当竭尽所力。”

    洪泰帝又看向赵绵泽,沉了声音。

    “绵泽。”

    赵绵泽亦是恭敬回答,“孙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罢。北伐军归来,该赏赏,该升升,不能为了此事延误了。”

    赵绵泽抬头,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这位皇爷爷,说话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来无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边多年,由他亲自督导理政之道,亦是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时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让他脊背略凉,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

    “是,孙儿遵旨。”

    ……

    崔英达扶着洪泰帝入了柔仪殿。

    柔仪殿是贡妃娘娘所居寝宫。

    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来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来,贡妃都是笑脸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让赵樽返朝。但今日的柔仪殿,却似笼罩着一层哀怨,人人低垂着头,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静寂无声。

    洪泰帝一语不发,还没入殿,便见飙着泪水,匆匆从内殿奔出来的赵梓月。

    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抬头见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请安,而是苍白着脸,定定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样了?”

    赵梓月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父皇没长眼?不会自己看?”

    “梓月!怎么给你父皇说话的?”洪泰帝差一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言词自是加重了语气。

    赵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终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尖锐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没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连儿臣一并杀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临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这一个……”

    “你这……”

    洪泰帝颤抖着手,指着她。

    “你这混账,你气死了。”

    赵梓月瞪着他,噙着泪。

    “若是父皇不杀,儿臣告退。”

    说罢,她不理会洪泰帝气得直发抖,吸着鼻子,风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达叹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劝慰皇帝。虽说这梓月公主气他也不是第一次,但父女俩向来关系好,从未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过。

    顿了片刻,洪泰帝终日是平静了下来。

    可还未入内殿,便见前来迎驾的虞姑姑堵在了门口。虞姑姑是贡妃的贴身婢女,与崔英达极是熟悉,平日见面总能有几句顽笑,而这时,她脸上却一片凉意。

    “陛下,娘娘病得厉害,起不来床迎驾,特地让奴婢代为请罪。”

    “无妨。”

    “娘娘还说,望陛下恕罪,病体之身,不便面圣,请陛下回吧。”

    虞姑姑没有抬头,语气冷漠,但意思却极明白,这是贡妃拒绝见圣驾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个圆场,“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适,不如……”

    洪泰帝眉目极冷,摆了摆手。

    “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说,她不想见,不想见……”

    “不想见朕?”

    洪泰帝哼了一声,越过虞姑姑,径直入了内殿。可原有的愤怒情绪,终是在珠帘边上散尽。他停下脚步,看着隔着珠帘与一层薄薄帐幔的身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到此时,尽是无言以对。

    “爱妃。”

    床上的贡妃似是“嗯”了一声。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两步,撩开了珠帘,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贡妃“呵呵”轻笑,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目光关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将她年过四十仍旧不褪的倾国容颜,衬得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听臣妾怎样说?”

    “爱妃……喜欢怎样说都成。”

    贡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臣妾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难道不知,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里活得心惊胆颤,就怕惹了陛下不悦,会要了我儿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讨陛下的喜欢,陛下自去吧。”

    “爱妃,朕并无此意。”

    “陛下无此意,但臣妾却有此意。”贡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带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吗?不是一直在怀疑吗?那臣妾今日就实话告诉你,老十九他确实非你所出,他是臣妾与前朝至德帝的儿子,在跟着你时,臣妾已然生怀有孕。”

    “爱妃!”洪泰帝眉目骤冷。

    回过头去,他看了一眼,只见内殿除了崔英达并无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达亦是懂事地轻咳一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在维护她的脸面,但贡妃却似是受了刺激,并不在意那许多,说话更是尖锐。

    “陛下是怕人知道了没脸面吗?臣妾却是不怕了,再说,臣妾也没有胡说,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时,已非处子之身,臣妾与至德帝极是恩爱,日日欢好,岂会没有骨血?若不是你,我与他……”

    “善儿!”

    洪泰帝低低唤了一声,终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双肩,目光赤红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你知朕并无此意。”

    贡妃微微一怔。

    他有许久没唤过她的闺名了。

    曾经欢好时,他亦是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爱不释手,不可不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可那又如何?他与至德帝并无不同。宠她,怜她,给她最好的衣饰,给她最多的恩义,但他们从她的床上离去,同样会睡在别的妇人床上,兴许也会这般柔情的唤她们。

    “善儿,这些年来,你未必不知?朕那时只是一时气愤。或说……是恨,恨旁人得过你。朕那时蒙了心,但不论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儿子,朕并未真的想过要他死。如今想来,他与朕这般像……是朕,是朕亏了他。”

    贡妃冷笑,看着他不语。

    二十多年了,这个男人两鬓有了白发,眉目有了风霜,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径直闯入内廷那个风姿俊朗,意气风发的男子,终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贵为帝王,坐拥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坚挺的鼻子,刚毅的下巴,那时光打磨不去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令她无比心动的模样,也是这模样,多么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热,她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这陪你,就歇在柔仪殿。”

    贡妃没有睁眼,声音极低。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无须别人的怜悯,亦无福消受。从此,柔仪殿的门,不再为陛下而开。若是陛下以为臣妾触了君颜,可贬臣妾去冷宫,或将臣妾逐出皇城,贬为庶民,或干脆赐臣妾一死,让臣妾下去照顾老十九,臣妾无话可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去她,无人敢说。

    洪泰帝想到先前赌气而去的梓月,再看看这个躺在床上视他如无物的妇人,咬着牙,喉间的腥甜之气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将她怎样吗?

    压下那恼恨,他终是软了语气。

    “善儿,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贡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过去。

    “你不想吗?臣妾求过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如此卑微,只想看看儿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来说不想?”

    ……

    洪泰帝出了柔仪殿,没有乘辇,而是由崔英达扶着,走在红墙碧瓦的宫墙间,看处处辉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难言的怅惘。

    “陛下,你乏了,奴才……”

    “去坤宁宫吧。”他打断了崔英达。

    “诶!好。”

    柔仪殿离坤宁宫并不太远,洪泰帝心中的郁结未退,终是绕道去了坤宁宫。坤宁宫的暖阁里,烧着火一般热的地龙,极是暖和,张皇后躺在床榻上,太医院的林保绩正在为她看诊。

    “陛下来了。”

    张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温贤。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从景宜苑来的方子,病体虽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还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凉。

    “皇后今日气色不错?”

    听他语气不悦的一句“气色不错”,张皇后心里一凉,笑着摇了摇头,让人为他上了座,泡了茶,将林太医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残身病体,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些日子,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忧心。但这些年潜心理佛,却是悟出一个道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世上诸般事,皆是强求不得,陛下为之感伤,伤身误己,不如看开些。”

    她这般解释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缓。

    “皇后有心了,朕不该迁怒于你。”

    张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养大的,也是臣妾的儿子,臣妾之心,于陛下无异。他的身后事,臣妾想亲自操办。”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给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将息着才是。”

    张皇后怅惘的点点头,叹了一声。

    “景宜那丫头说过,臣妾的病,在季节变换时,犹是难过,但她嘱臣妾要保持心情舒畅,这才慢慢有了些好转。只是她这一病,始终不见好,听诚国公府来人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说完了,洪泰帝却久久不语。

    就像未有听她,蹙着眉头在沉思。

    张皇后顿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贡妃与陛下置气了?”

    洪泰帝眉头跳了跳,“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结束北伐战事,召老十九还朝,也就不会发生阴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难测,此事如何能怨陛下?”张皇后说着,撑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才道,“臣妾晚些时候,去柔仪殿走走,与贡妃说说话,宽宽她的心。臣妾的儿子……也没了。如此,到是能劝得她几句的。”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洪泰帝皱了皱眉。

    “不必了,你这身子弱,养着吧。”说罢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张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还未出去,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就急急地闯了进来。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张皇后,终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诚国公府来信了,说是,说是景宜郡主得知晋王殿下的死讯,在景宜苑……为殿下死殉了。”

    ……

    东宫。

    泽秋院的鹦鹉架下,夏问秋身着橙红色的妆花冬装,逗弄着鹦鹉,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阴山受伤,双腿齐膝断裂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伤得如何,还有那个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没死,她还不得而知。

    “太孙妃娘娘,手炉好了。”

    弄琴站在边上,将一个珐琅手炉递与她。

    她“嗯”了一声,抱着手炉,面色稍暖。

    “皇太孙可有回宫?”

    “似是回了,去了文华殿。”

    弄琴刚刚应了声,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说话的速度也是快。

    “太孙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缄,她接过来,冲两个丫头使了一个眼色,待她俩退到边上,她才抽出来,只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大变。

    “这个贱人。”

    信函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猎场的陷阱里,那个救了皇太孙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孙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来了。”

    看她颤抖着双手,抱琴紧张地过去。

    “太孙妃,您怎么了?”

    “滚!滚开,不要在面前碍眼。”

    夏问秋郁气上脑,瞪了她一眼,颤抖着双手,飞快地将手中的字条揉成一团,在火上点燃烧掉。

    可字纸没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却没有退下。

    她要回来了?

    那贱人真的没有死?

    赵樽都死了,她为何这般命大?

    “太孙妃?你这是怎么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来,抱弄急得快哭了,还是弄琴大着胆子过去扶她。

    “太孙妃,您怀着身子,万万保重,不要动了怒气呀?”

    怀着身子?

    夏问秋脑子一激,终是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能够说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谁?

    缓过那阵心劲,她舒一口气,总算恢复了淡然。

    “抱琴,信是如何来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样子吓着,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声,小声道,“是从军驿转到东宫的,驿使见上面写着太孙妃的名字,便直接递送了过来,奴婢接下的,太孙妃,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我爹爹来的家信。”

    夏问秋随口应着,心底却在发凉。

    那贱人好歹毒的心肠,胆敢直接从军驿传来。若是让旁人或是绵泽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凉了片刻,她抚了抚肚子,又笑了。

    当年的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如今她地位稳固?

    即便回来也不过一妾室,她才是太孙妃。

    ……

    文华殿里,赵绵泽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读罢信函的内容,他温润的面色,略有凉意,那一双眸子里,似是浮着一抹恼怒的光芒。

    “何承安这个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侧,瞄了他一眼,试探着说,“殿下,要不要卑职前往阴山一趟,带回七小姐?”

    赵绵泽唇角微抿,自嘲一笑。

    “你去又有何用?她恼恨着我,恨我当日棒打鸳鸯。说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头上了。”

    “那卑职,用绑的,也给您绑回来。”

    “绑?她那个性子,若非自愿,谁能强求?”

    看他颇为头痛的样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办?瞧何公公来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准备常住阴山,为晋王守灵一辈子。即不能用强的,软的也不顶用啊?”

    赵绵泽揉了揉额头,目光微微一深。

    “会有办法的。”

    说罢,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个陈旧黄纸灵符来。

    捂在手心里,他瞧了瞧,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备纸笔。”

    ------题外话------

    来了来了,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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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偷香!

    赵绵泽从文华殿发出的信函穿过千山万水与重重的风雪,八百里加急到达阴山的时,阴山大营里的二十万大军还未完全撤走。

    余下的将士,正在准备陆续开拔。

    而这一日,是赵樽的“三七”之日。

    二十一天了。

    看着驿使顶着风雪送来的信,还有那一个陈旧得不能再旧的纸符,夏初七抿着唇愣了愣,看向身边侍候的郑二宝。

    “公公,这是何物?”

    郑二宝这会子正琢磨着他家王妃这几日到底在倒腾些什么呢,闻言瞄一眼,“哦”了一声,腮帮微颤。

    “是灵符。”

    “什么是灵符?”

    “就是护身符。在庙里找法师求来,驱邪免灾,保祐人安康的东西。”郑二宝瘪了瘪嘴巴,哼了一声,小意道,“王妃,奴才看那皇太孙,没安什么好心眼,指不定在符里下了什么蛊惑心性的咒语,您还是不要佩戴得好,奴才这就替你收起来。”

    郑二宝说着就要来拿。

    他最是护着他家主子爷,见不得旁的男人在他家王妃的面前献殷勤,不管那个人是东方青玄还是皇太孙。

    可夏初七了解的轻“哦”一声,手心一握,却收了起来。她虽不明白赵绵泽把这护身符给她是何意,但若是想佑她安康,又不会用这般旧的了。

    难道也是旧物?夏楚以前犯贱时干过的事?

    这般猜测着,她打开了信函。

    “当年吉物,旧痕添尘土。觉来犹见北风凉,千里难觅,只怨芳年错付。踟躇又忆阳关。无限事,难细说。岁寒月冷,孤灯明灭,愿卿相见如昨,莫让年华误过。”

    果然是旧物。

    写得这般肉麻,烧与夏楚了罢。

    将信函点了,她默默收好符,并不多言。继续坐在案几边上抄写她的《金篆玉函》。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次里便靠抄写它打发时日了。她抄得极是虔诚,就像有些信佛之人抄写佛经那般,除去为甲一看顾伤势,白日抄,晚上抄,起风抄,下雪抄,每日里都抄得筋疲力尽方才入睡。

    甲一拄着拐进来的时候,坐在她边上的椅上,她亦是没有回头,抄得极是专注,极为出神,就好像没有见到他一般。

    “夏楚。”

    他低低喊了一声。

    她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势,满意地笑了笑,“恢复得不错,果然身体底子好。就是这脸上的疤,黑乎乎的,有损甲老板的威风,滑稽了一点就是了。”

    听她说得轻松带笑,甲一黑白不均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那一些褪掉了黑痕后长出的新肉,有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痕。平静地看她片刻,他终是开口。

    “你要回京了?”

    “对啊。”她仍是轻松,手上疾笔而书。

    “要回去找赵绵泽?”

    “嗯。”

    “不留在阴山守灵了?”

    她的眼角莫名一热,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才轻轻一笑,“来日的事,谁能晓得?也许明年他祭日的时候回来,也可能,我想回,也回不来了。”

    知她想做的事,有多危险。甲一却没有深问,只是平静地看了她片刻,才动了动嘴皮,“你既然差人叫了何承安来阴山,也决定了要回京,为何又要拒了他?”

    夏初七吹了吹纸上的墨痕,看着她写出来的一个个清隽有力的毛笔字,满意的勾了勾唇,出口的声音,却是半点起伏皆无。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没有人会珍惜了。”

    甲一皱了皱眉,“既然如此,那封寄往东宫的信,为何不直接交予赵绵泽?他若得知真相,一切不就好了?”

    夏初七略略思考,转过头来,这一回,目光倒是直直落在了甲一的脸上,唇角还带了一点笑意。

    “甲老板,我来回你。若是那个因为救你而受伤的姑娘,是你亲手从陷阱里拉出来的,并且你一直爱着她,她甚至也知道救你时的一切细节,你二人的关系数年如一日的亲密。这时,有一个明显居心不良,急急想要攀上你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告诉你说,那个救你的人其实是她,且无凭无据,你会相信吗?”

    甲一抿嘴,沉默不语。

    夏初七挑了下眉,“我从不觉得赵绵泽是个蠢货。即便他真的喜欢我,也未必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赵十九没了,我若是巴巴跟着他,他就不会怀疑我另有目的?色令智昏这事,他干不出来,更何况……”

    说到此,她难得的朝甲一眨了下眼皮,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往,难得的轻笑了一声,补充道,“我还无色可倚仗。”

    轻皱的眉展开了,甲一认真地响应了她。

    “确实。”

    久违的调侃,让夏初七唇角微弯。

    “这世上,就没有不爱美色的男人。他对我若说有那么一点感觉,无非是因为夏……”想说夏楚,可润了润唇,她看着甲一,又改了口,“无非是因为我曾经那般死皮赖脸的缠过他,喜欢过他,可转头我就跟了赵樽,他心里不甘心。说起来,这不过只是你们男人的劣根性罢了。”

    “为何要说我?”甲一苦恼地看她。

    “你不是男人?”

    “我自然是。”

    “那也跑不了你。”

    “……”

    甲一给了她一个“我很无辜”的表情,然后腆着一张黑疤的脸,凑过头去看着她,认真地问,“男人爱美色,女子也爱俏男。我这个脸,可还有救?”

    夏初七想了一想,严肃的板着脸。

    “等我倾国倾城的时候,你就有救了。”

    他吸一口气,缩回脖子。

    “你倾国倾城,恐怕比母猪上树更难。”

    见他这般损她,夏初七不仅不恼,反倒找到一种久违的喜悦,心窝萦着一股暖意。托着腮帮,她问他,“甲老板,你晓得我娘吗?嗯,就是前魏国公夫人,那个据说很美,很有才的女人。我忘记了过去的事,也想不起她了。你可晓得她到底是怎样的美法?为何能惹来太子、秦王、还有我爹,那么多优秀的男子追逐?”

    甲一目光微暗,“一个美字,岂能描述?”

    夏初七弯唇,瞄他,“哦,你真的见过?”

    甲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那福分,只听人说过而已。人说她的美,不是皮相长得好,而是她的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夏初七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突然一叹,“瞧着吧,我也一定要变成她那样的人。”

    说罢,没再多言,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笔,将抄了多日的《金篆玉函》文稿,还有那一本从回光返照楼得来的原本,一张一张的撕碎,再慢慢悠悠地丢到了边上的火盆里。

    “你在干什么?”甲一惊讶,就连二宝公公进来添水,也不明所以地喊出了声。

    “哎哟,王妃,您这是,这是,这可惜了啊!”

    “烧给赵十九,让他替我保管着。”

    夏初七无视他二人的吃惊,轻轻一笑,随即指了指脑子。

    “再说,我也不需要它了。”

    这些日子,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除了抄写《金篆玉函》的稿子,就是没字没夜的背诵它。这般下来,终是一字字都刻入了脑。想想,虽然她记忆力向来极好,但这也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做学霸,背得这般熟悉了。

    郑二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了看火盆里烧成了灰烬的书稿,亦是没有怠慢,赶紧的收拾整理好了,抬眼看她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搓了搓手。

    “王妃,何公公才刚又差人来问了。说皇太孙那里,等着你的回复。奴才……奴才擅自做主,把那传话儿的小太监给打发了。”

    夏初七看他,“怎样打发的?”

    郑二宝瘪了瘪嘴,“奴才送了他一个字。”

    夏初七“哦”一声,“什么字?”

    郑二宝垂下眼皮儿,“滚!”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盯着火盆,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像是添了几分凉意。任由那炉火红通通的光线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思考一下,才道,“二宝公公,你太不温和了。”

    很快,她眨了眨眼睛,伏在案上开写。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郑二宝自然是看不懂她在上面写的什么,可甲一瞥眼看完,却是微微眯了眼,吸了一口气。

    “这些……你写的?”

    夏初七挑眉,“你说呢?”

    甲一板着脸,“不像。”

    她笑了,“那是自然,我怎会为他写这么酸的东西?”

    “你是写不出来罢。”

    无视他的鄙视,夏初七将纸上的墨汁吹干,递给了郑二宝,唇上的笑意,一如炉火般温暖。可这温暖里,却能捕捉到一抹极致的狠。

    “拿给何承安,并且让他转告赵绵泽,从此我与他两不相欠,相忘江湖吧。”

    “奴才省得。”得了她这个命令,郑二宝悬了许久的心,终是落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又巴巴地问,“那王妃,如今我们……是回府还是去哪里?”

    “回府?”夏初七笑了,“景宜郡主,我让她死了。晋王府亦无我容身之地,魏国公府,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回去。二宝公公,你是想要回哪个府?”

    看着她情绪莫名的脸,郑二宝突地唏嘘。

    “若了您了,若是爷还在,哪能让你受这等委屈?王妃您放心,您去哪里,奴才便跟去哪里,若是您一生都留在阴山为爷守灵,奴才也一生就在阴山侍候您和主子爷,哪儿也不去。”

    “不了。”夏初七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东西,语气很淡,极是舒缓,“三七烧过了,我也该去做要做的事了。”

    她的话,越发让郑二宝听不懂。

    她也不与他解释那许多,只是问甲一。

    “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要离开阴山。甲老板,你是自行回京,还是有别的安排……”

    “我会与你寸步不离。”不等她说完,甲一便打断了她,目光极是深邃,“这是殿下的交代。这一次,我不会再出岔子了。”

    夏初七与他对视,想到往昔的亦步亦趋,恍然如梦一般笑了笑,终是慢慢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好,明日天不亮,我们便偷偷走。”

    ……

    这是留在阴山的最后一晚。

    这一天,也是为赵樽“烧三七”的日子。

    夜幕落入天际时,夏初七拎着香烛纸钱,金元宝、银元宝,甚至马匹车辆,甚至还有金库和银库等祭品,让甲一守在坡下,独自一人爬上了阴山南坡,想与赵樽说些悄悄话

    把香烛插在雪地上,她摆好火盆,跪了下来,将一张张纸钱点着了,由着她燃烧。

    “爷,今天是三七了,明日我就要走了。陪了你这些日子,想必你也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即便我如今不再说什么,你也是理解的。我知,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懂我的人。”

    “看见没有,这一次我连金库和银库都搬来了,就是为了多烧一点钱给你,免得你受穷。当然,也是为了往后我来了做下的准备。”

    看着夜下飞舞在雪中的灰烬,她迟疑一下,幽幽一笑,声音又轻快了不少。

    “爷,你知我为什么这般说吗?因为我猜,等到我死的那一日,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同情我,也不会有人愿意为我烧纸了。他们也许都会放鞭炮欢呼,庆贺……”

    “七小姐想得太多,你若死了,本座一定会为你烧纸的。”一道极凉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不远处的山垛子传来。

    夏初七微微一惊,转过头去。

    雪地上,她先前留下的脚印处,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印痕。那个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人,没有再穿大红的衣袍,而是像这阴山的许多将士一样,穿着缟素的袍子,一张清冷妖艳的脸,令人惊艳得宛如一只月光下的妖精。

    她问,“你不是扶灵回了京师?”

    他笑,“你不是说要永远留在阴山?”

    夏初七抿着唇,久久无语。

    他们的身边,是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一日在赵樽灵柩开拔前,东方青玄问过她的。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他可护她周全。她告诉他说,她哪儿也不走了。她要留在阴山,永远地留在阴山,为赵十九守灵。他那一日并未多言,与元祐和陈景他们一道,随着赵樽的灵柩,第一批离开了阴山大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又回来了。

    按她先前的想法,二人再见面,也会是在京师。怎么也没有想到,谎言会被拆穿得这么快。

    想到那一日的挽歌,想起那一日他眸子的凉意,想到他曾经为她奋不顾身扑出的三箭,她对上呼啸的北风他那双揣摩不透的眸子,终是长长一叹。

    “东方青玄,你对我的恩义,我怕是无法报答了。是,我骗了你。你既然如今回来了,想必是已然查到了我的事情。但我不告诉你的原因,除了不想你阻止我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我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连累不起,我也欠不起,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

    她语音清楚,说得极是镇定。

    东方青玄妖娆的唇角一掀,却是一抹冷笑。

    “自作多情。”

    一步一步走过来,雪被他的脚踩得“吱吱”作响,而他少了一只左手的衣袖,飘荡得似是比右袖更高一起,但那天然的妖孽风姿,仍是无人可比。只是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凉。

    “七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就是觊觎你的人?本座一早说过,我与你之间,是合作,我找上你,也只是为了合作。你能走出找赵绵泽这么孤注一掷的一步,为何不肯考虑一下,与本座合作,你亦可以达成所愿?”

    看着这样的他,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夏初七心里有些犯堵。但正如她所说,她还不起,便不能再欠。

    更何况,她要做的事,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冷冷的一笑,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我要做的事,你做不成。”

    “你未说,怎知我做不成?”

    “你敢帮我把皇帝拉下马?你敢宰了当今的天子?你敢颠覆了大晏的河山……你敢拿整个大晏江山来为我的赵十九陪葬?行,就算这些你都敢,我也怕花的时间太长,我怕他等不及我,我得选最快的方法……”

    带着一种偏执的低吼,她看着他,眼波楚楚间,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又添了一些暖意。

    “即便你都敢,我也不愿。大都督,我知你是皇帝的人,兴许还有旁的什么身份,我晓得你不简单,也晓得你很有本事。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若是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不愿伤害的,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默默看她。

    她在笑,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悲伤。

    就那么笑着,笑得极有力量。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朋友应当珍视,而不能拿来利用。我并非心善之人,我并非没有想过借助于你……但是,你有家有业,不像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东方青玄盯着她,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伸出手,她似是想要抱她。

    可她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僵在了空气里。

    二人对视着,东方青玄冷笑了一声。

    “七小姐野心不小,可你还是高估了自己。你说的这些事,即便是赵樽活着,也不敢说他三年能做到,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凭什么以为能行?你知道后果吗?”

    夏初七笑了。

    “大都督,你理解错了。我不怕做不到,就怕等太久。”说到此处,她盯着东方青玄,突然弯腰,脱掉了自己脚上的鞋袜,就那般光着一双雪白脚丫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看见没有?赤脚的人,什么都不怕。这世上,再无我可以失去的东西,也就没有我会害怕的事情了。失败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人的一生,不过一瞬,感官的痛楚,远不如灵魂的不安来得可怕。你以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她还能怕什么?”

    “不怕?!”

    东方青玄笑得极是凄冷,突然他踏步过来,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往怀里深深一裹,便将她拎了起来。这一次的拥抱,他用尽了全力,似是恨不得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到此处,抱紧了她,一低头,便往她的唇上凑。

    “试试你就知道,怕不怕。”

    夏初七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怔了一下,人已整个落在他的怀抱。幽幽的淡香直扑鼻端,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凉意,将她的思绪撕扯得七零八落。

    “东方青玄……你要做什么?”

    她偏开头,双手狠狠推他。

    可他虽然少了一只左手,但左臂还在,武艺又极强,搂住她的力度,竟是出奇的大。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顺势便将她按倒在雪地上,撞得她腰眼发麻,痛得抽气一声,一时动弹不得。而他就着摁压她的姿势,一只手狠狠掰过她偏开的下巴,在灿若银辉的雪地上,妖冶的凤眸复杂地盯住她,嘴唇弯出一抹冷漠的弧度,声音极是喑哑。

    “七小姐,你说我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心里一惊,看着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火盆,想到今日是赵十九的“三七”之日,恨得不咬死他。喘了几口浊气,她不要命的挣扎,两人在雪地上厮打起来。

    气喘吁吁,良久不歇。

    北风白雪,翻腾不已。

    好一会儿,他终是一只胳膊扣牢她的腰身,一只手扼住了她折腾不已的两只手,压制住了她全部的力道,唇再次落下,吻她,样子极是疯狂。

    “东方青玄……”

    在他滚烫的身躯抵压下,夏初七咬牙切齿,偏头过去,下意识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恨不得撕碎他的力度,牙齿直接入了肉。

    他疼了。

    没有放开,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感觉到她身子的退缩和目光里的厌恶,他盈盈一笑,修长如玉的指尖,带了一点撩拔的意味,抚上她的唇。

    “七小姐,这般难以忍受,谈何报仇?”

    “你放开我。”她怒了。

    “你得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我今日如此,赵绵泽来日也会如此。你以为他会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只为好看,不碰你的身子?”东方青玄挽开的唇角,凉了又凉,“既然你都愿意跟他,为何我不行?”

    “那是我的事。”

    “若我是赵绵泽,你又当如何?也这般,与他打一架,抵死不从?还是小意的讨他欢心,等着他将来给你一个贵妃娘娘做?”

    她气得直磨牙,冷冷一笑,使劲儿甩了甩手,冲口而出,“若你是赵绵泽,敢这般对我,早就去见阎王了,还轮得到你来欺负我?东方青玄,若不是我怕弄伤了你,怕碰到你的伤口,你有机会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

    躁动的喉结滑动着,一下又一下,鼓鼓地在脖间辗转。一双盈盈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目光。

    她的头发散乱在雪地上,墨一般铺陈开来,她头上的白花也在挣扎时掉落在雪地上,黑白相间的颜色,极是刺目。她看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身子微颤,丰盈起伏,不若男子一般的美好……一一看在眼里,脑中的纷杂,慢慢地顺了开来。

    气促的呼吸,归于平静。

    他松开了扼住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便顺势拉起她,拍了拍彼此身上的积雪。

    “对不起,是本座孟浪了。”

    “不必道歉,算我还你的。”

    “我原本只是想……唬你一下。”

    “好,恭喜你,唬住我了。”

    他说的是实话,一开始是真的想唬她一下,让她放弃这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但抱了她在怀里,那瞬间脑子一炸,便忘了初衷。

    解释太过苍白,他索性闭了嘴,静静而立。一袭白雪的孝衣上,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晕开,一点一点顺着蔓延下来,蔓延到那一截没了手掌的雪白袍袖,像一条狰狞的小蛇在爬行。

    那血一样的小蛇,刺了夏初七的眼。

    但气氛低压,太过尴尬。

    她微微垂着头,一阵整理衣裳,有些透不过气来。

    “东方青玄,我说过,我当你是朋友。”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从一开始的愤怒,冲动,歉意,想解释,到如今的冷漠,平淡,揶揄,也不过一瞬之间。

    唇角一勾,他海棠春色一般的笑意,再次扬起,一双凤眸浅眯着,上下打量她的狼狈,带着戏谑,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嘲意,莞尔道。

    “七小姐,本座始终不明白,就你这般姿色,晋王为何这般迷恋?而且还能引来皇太孙的垂涎。如今试了试味道……本座以为,也不怎么样嘛,七小姐可否解释一二?”

    夏初七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辩解,只是轻笑。

    “比起大都督府上的美人们来,确实差强人意。所以,大都督也不必介怀。你那个问题,不过是全天下所有男人的问题——为什么别人的女人,会更香一些?”

    东方青玄目光微眯,“呵,也是。”

    夏初七搓了搓脸颊,岔开了话。

    “天冷了,回吧。”

    知她是故意回避着尴尬,东方青玄突地扯着唇,笑了笑,“七小姐,你怎的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计划?还有……”

    夏初七微笑,打断他,“这个不重要。”

    她这般回答,他微微一愣,却是自顾自答了,“在每一个军驿里,都有锦衣卫的人,很多往来信函,都要经过锦衣卫的手。”

    说到这里,见她微微一惊,东方青玄迟疑片刻,又是一笑,“七小姐,你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但那只灵符的来历,本座却知之甚详。甚至……包括你与赵绵泽之间的过往?”

    心里一窒,夏初七眉梢一挑,“你都知道?”

    “是。”

    “你愿意告诉我?”

    紧紧抿了一下唇,他轻笑,“自然愿意,可本座以为,七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听才是。我曾告诉过你,那个时候的你对他,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般不堪的你,实在……”

    “无妨!”夏初七笑了,“知耻而后勇。”

    这一晚,二人在阴山南坡待了许久。

    那些面目不清的过往,那个愚蠢至极的七小姐,那样不顾一切的决绝情感,用东方青玄这般似笑非笑的言词说来,夏初七也不免唏嘘。

    夏楚真是一个傻姑娘。

    听着,叹着,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东方青玄告诉她的往事里,似是遗漏了一部分什么,以至于说来,总觉有一些残缺……而且,那些事情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自己,为何他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肩膀上的伤最后是她替他包扎的。

    “大都督,谢谢你。”

    下山时,她告诉他,明日要走了。

    他点点头,“准备去哪里?”

    夏初七把脸一偏,迎着风的声音,似是在呜咽,又似是轻笑。

    “去一个赵绵泽找不到的地方。”

    东方青玄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凉凉,唇角笑意未变。

    “他找不见你,你又如何实践你的计划?”

    “我自有办法。”夏初七想了想,突然一笑,转头看着他,“或者等他找得绝望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顺便立上一功?”

    “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可以找到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很轻,也很轻快,“因为我会让他找不见,却不会让你找不见,不是还有大马和小马吗?它们是你驯养的鸽子。”

    一晚上的郁结,似是在这一刻缓解。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不论如何,你切记,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夏初七目光亮开,点点头。

    ……

    ……

    史官丫丫电子书的洪泰二十七年,瑞雪一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它也是大晏史上的一个多事之年,一个宫廷密辛和历史谜团最多的一年。

    立春刚过,文华殿皇太孙的密令,便雪片一般,飞向了五湖四海、各省各部。除了为晋王治丧的消息之外,即便是大晏最低一级的官吏,甲长里长都收到了上头的命令——但凡有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都要上报官府,一一甄别。一时间,找人之事,闹得人心惶惶。

    与上一次极为敷衍的找人不同。这一回,赵绵泽是尽心尽力,大张旗鼓地在找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他曾经订有婚约的妻室。夏初七的画像,也同时传入了大晏各州府衙。

    但他万万没想到,快要翻遍了这一块大晏土地,人都快要找得发疯了,夏楚却再一次的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而她留给他的,除了一首“相见何如不见时”的诗,只有一句“两不相欠”的口信。为此,在阴山弄丢了她的何承安,一路寻找,都不敢回东宫。

    这一股找人的风,也卷到了辽东。

    在这之前,朝廷飞往辽东的旨意就未停过。

    北伐战争结束的圣旨在到达阴山时,也同一时间到达了辽东的奉集堡,而陈大牛接到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也是在那一日。

    狠狠颓废了几日,他一直自责不已。

    若不是当日有高句国之事耽误了行程,他就可以赶到阴山与赵樽会合。若是他去了,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赵樽会不会就不会入皇陵?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无人能回答。

    因为世间之事,并无“如果”的假设。

    他与营中的将士,一齐向北祭拜之后,便开始准备返京的事宜。

    北伐战事结束了,但辽东的土地上,仍是一片疮痍,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等待新一年的耕种。朝廷派到铁岭卫的指挥使,也已经就职。所以,从接到圣旨开始,他就一直在安排辽东的海防与边防军务。

    忙到二月初,终是部署完毕。

    他准备回京述职了。

    另外,在年前,原本因为高句国公主一死一伤的事情,大晏与高句国必有一战。然后,谁也没有想到,高句国的大将军李良骥会突然反水,导致高句国发生内乱,战事暂时的偃旗息鼓了。

    但事情并未由此结束。

    死的是永宁公主,伤的是文佳公主。也就是说,许给赵绵泽的公主死了,许给他陈大牛的还活着。朝廷虽未追责,但待高句国缓过劲儿来,公主的死伤便会重新提上两国政务的日程。如何向朝廷交代是一回事,他莫名其妙要添一位正室侯夫人,才是最令他头痛的。

    夜幕,低暗下来。

    他身着厚厚的重甲,翻身上马离开营房,就往奉集堡城里的宅子疾驰而去。这一阵子,他因了赵樽之事,心情欠佳,怕火儿一上来,迁怒赵如娜,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加之营里的军务又忙,索性就住在了大营里,已经有约摸八九日没有回去过了。

    天儿太晚,此时的大街上,几无行人。

    房檐下的灯笼,映出来的光线,一片昏黄。

    他心里涌着一股子火,重重拍一下马背,马蹄“嘚嘚”欢畅起来,他却突地又有些好笑。

    他在急啥?搞得像是迫不及待赶回去一般。

    放缓了马步,他昂首入了城门,顶着北风进入宅院时,梆子已敲过了二更。他将马绳交与侍卫,夹着头盔,搔了搔脑袋,往里屋去时,又特地放轻了脚步。

    “侯爷!”

    一个惊喜的声音,闯入了耳朵。

    紧跟着,一道人影儿也飞奔了过来。

    “真的是您,您回来了?”

    那声音极是惊喜,他一愣,见是喜逐颜开跑过来的绿儿,皱着眉头,指了指里屋,“嘘”了一声。

    “夫人睡了?”

    绿儿摇了摇头,看他时,唇角都是灿烂的笑,“没呢,夫人这几日有些魂思不守,每晚都要看书到极晚,奴婢怎样劝都不肯听。先前她差了奴婢出来时,还一个人坐在那里。侯爷,你赶紧去看看罢。”

    陈大牛唔一声,没再多说,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暖烘烘的,果然灯火大亮。

    赵如娜正托着腮坐在一张花梨木的椅子上。但双眼紧阖着,却是困到极点睡过去了,书本滑落在脚边都不晓得。

    陈大牛愣了愣,想到眼下的季节,入夜极凉,大步走了过去,俯身准备抱她去床上休息。

    可人儿刚入怀,那种软绵绵的女儿幽香,便极是好闻地扑入他的鼻端,撩得他心里一荡,浑身的血液就像长了钩子,扯得他心里痒痒,手臂的力道情不自禁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将她揉入骨头,一扯入怀,忍不住,就在她的嘴上啃了一口。

    “侯爷?”

    赵如娜吓了一跳,霎时惊醒,睁开睡意蒙蒙的眸子。

    “你怎的回来了?”

    “咳咳!”陈大牛差点儿呛住,看着她唇上的娇艳欲滴,想到刚才的“偷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身子。

    “俺刚落屋,你咋不去床上睡?”

    ------题外话------

    又到了写题外话的时候,我有些语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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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他的窘迫,自是也入了赵如娜的眼。

    二人本就多日不见。唇上刹那的触感,他躲闪的眼神,惹得她亦是心跳加快,闪烁其词。

    “妾身先前没有睡意,原是想看会子书的……不晓得怎的就睡了过去,倒是让侯爷看了笑话。”

    陈大牛看她捡起书本,直皱眉头。

    “以后夜里看书,不要把绿儿打发出去,免得着凉都没人晓得。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

    “知道了。”

    赵如娜微微低头,温驯的捋了捋头发。

    “听说你夜不安枕,可是哪里不舒坦?”

    他关切的轻问,赵如娜没抬头。

    “没有,我只是担心楚七。十九叔出了事,如今她又下落不明,不知到底怎样了。想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我这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她随口说着,还没有说完,眼角余光瞄到陈大牛突然变得黑沉酷烈的脸色,赶紧闭上了嘴。

    前些日子,赵樽殁于阴山的噩耗传来。

    打从那一日开始,他中途就回来过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回来未与她亲热,甚至也没有与她谈论赵樽的事情。

    赵如娜性子温良,但心思却极其敏感。从他闪烁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他有怨有恨,而他惹他怨恨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她身处其中,左右不是人。

    说起来,她与赵樽的关系不算亲厚。按民间的说法,他们算得上是叔侄至亲,可在皇室里,却凉薄如水。她眼中的十九叔,与旁人眼中的十九爷并无不同,英雄盖世,冷漠难近,不苟言笑,见着他的面儿,最好是躲着走,免得被他的冷气所伤。

    若不是后来与楚七交往,兴许赵樽于她,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可真正得了赵樽的死讯,尤其想到此事极有可能与哥哥有关,她的心里也是揪着难受。

    这个,才是她夜不安枕的原因。

    可每每想及此事,她与陈大牛之间,就像横了一根刺。陈大牛如今虽然封侯加爵,但赵樽在他的心里,有着神一般的地位。这一点,赵如娜很清楚。也清楚,他与她的想法一致,此事与赵绵泽有关。

    二人相视,不免尴尬。

    陈大牛黑着脸看她。可哪怕再多的埋怨,也知她亦是无辜。清了清嗓子,他想说一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又觉无话可说,只好随便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啥公主来着?怎样了?”

    赵如娜面色微微一滞。

    “文佳公主罢?”

    她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起身为他脱去厚重的甲胄,挂在衣架上,又为他拿了一件袍子来套在外面,这才低低道,“大夫说还得静养些日子才能大好,公主大难不死,是有大福贵之人,侯爷且宽心。”

    宽心?

    陈大牛心里话:她索性死了才好,免得老子头痛。但是这种话,他不便出口。只好假装严肃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如娜,迟疑一下,又坐在了榻沿上。

    “过两日,要回京了。”

    赵如娜眸子微喜,“真的?”

    知她出来这样久,也是想家了,这会才这般高兴,陈大牛也是一乐,跟着咧了咧嘴。

    “是啊,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眼下总算有个了结,朝廷同意与北狄议和,北狄已允诺不再踏入大晏疆土……”

    赵如娜目光微暗,幽幽一叹。

    “只怕好不了几日。”

    陈大牛抬眼看她,目光略有讶异,“是,北狄人困在漠北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如今停战,也不过是耗不起经年战役,需要休养。一旦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就会卷土重来。要彻底无战事,只怕是不能。”

    “嗯。”

    赵如娜点点头,并不多言。

    妇道人家不便议论朝政与国事,这一点认知,她是有的。见她不再接话题,陈大牛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这两日出去逛逛,看着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采买回京的,都可备上。俺娘那里倒是不必计较,就是俺嫂子,牙尖嘴利,你给她捎带点,堵了她的嘴,免得往后在府里她找你事。”

    他交代得极仔细。

    这般说话,比寻常人家夫婿更为贴心。

    赵如娜有些感动,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侯爷军务繁忙,这些杂事,本就该妾身去办的,劳您挂心了。”

    似是不喜她这么客套,陈大牛皱了皱眉头,语气沉下不少,似是一叹,“往日在府里,你受委屈了。但妇人嘴碎的那点子家宅破事,俺一大老爷们儿,也是不好插手。这次回去,若是俺娘念叨啥,你听着就好,不必往心里去。”

    “妾身省得。”

    赵如娜微微笑着,一一应了。可先前“回京”二字带来的喜悦,竟是慢慢淡了下去。回京是好的,可以见到久别的亲人。

    可回了京,一切又将不一样。

    奉集堡这座小城,其实更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亲厚了许多。虽他营中事多,并不日日归家,但他待她很好,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夫婿对自家娘子更好。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给她,每次落屋,便是缠着与她亲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腻着她,即便总有官吏送侍妾来,无一不是被他打发了。

    这么久,他身边除了她,并无别妇。

    若是忽略掉她只是一个妾室的尴尬身份,二人在这奉集堡里,倒是像一对实在的夫妻,日子过得简单、平淡也踏实。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回了京,他是定安侯,她是他的侍妾。

    回了京,他与文佳公主的婚事,就要办了。

    回了京,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也繁杂起来。

    最令她头痛的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消息。

    当初她离京的时候,向老夫人辞行时,听说她是去找自家儿子,老夫人点头称赞不已。她急着抱孙子,前几日还来了家信。信上,老夫人也是问她肚子有没有消息了。如今她这般回去,不知那个和善的老太太,还能不能那般亲厚的待她。

    越是想这些,越是犯堵。见他叙完了家事,她暗叹一下,笑了笑,出门唤了一声绿儿,身子便闪出了门口。

    再回来时,她手上端着一果盘的橘子。

    “这是铁岭卫指挥使送来的。说是南丰的金钱蜜橘,妾身特地给侯爷留的。”

    “啊?哦。”

    陈大牛搔了搔头,看着她静婉美好的笑脸,心窝子里直伸狼爪子,哪里还对橘子有兴趣?尤其见她细白的指尖,白葱节子似的在橘子上滑动,挑挑拣拣,更是觉得这东西碍眼得很。

    “大晚上的,吃啥橘子?”

    他情绪不明,眸子狼光闪烁,赵如娜没抬头,也没有发现,仔细拿了一个橘子,剥净了皮,把上面的经络都挑干净了,才半眯着柔和的眼,递到他的面前。

    “侯爷,您尝尝。”

    她先前小睡了一会,声音带了一点鼻音,有着平素没有的娇懒,听得陈大牛心火上蹿,血液升温,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就要往身上带。

    “俺不爱吃这些,都留着你吃。”

    她挣扎了一下,唇角挑开。

    “吃一颗罢,看你眼中都有血丝了,吃了败败火。”

    这陈大牛往日是个粗人,如今也是个粗人。说到底,从小到大,也没有被妇人这般用心的侍候过,看她温温柔柔的这般说“败火”,突地觉得自己一见着她就生出歪心思,有些龌龊。

    他赶紧放开她的手,脸红了红,搓了搓指头,看着她手上的橘子,眉头皱了起来。

    “吃一个?”

    赵如娜轻笑,又往前递了递。

    “你看妾身都剥好了。”

    陈大牛确实不爱吃这些甜甜酸酸的果子,也从来不爱吃甜品糕点这样的零食。可这会子看她拿着橘瓣的手,白净得很有食欲,心里痒痒,终是没再推托。

    “哦,那成。”

    他没有拿手去接。

    一低头,他张口咬住了橘子。

    大概动作太急切,他一张大嘴不仅咬到橘子,竟是将她的手指也一并含入了嘴里,往里一吸,原本极正经的一个动作,生生添了一些狎戏的意思。

    见赵如娜俏脸一红,他赶紧张嘴,退出她的手指,赶紧将整个橘子丢入嘴里,窘迫不已,含糊地解释。

    “俺,俺不是有意的。”

    有种事,便是越描越黑。

    他不说便也就罢了,一解释,赵如娜的耳朵便微微发热,闪躲着他的目光,垂眸。

    “口味可还好?”

    她说的是橘子的口味,可此话接上陈大牛那句,竟是又添暖昧,好像说的是她的手一般。她极是懊恼,见他目光赤红,像是恨不得把她也吞了,紧张地吮了吮剥过橘子的手,自顾自说,想要岔开话题。

    “味道还不错,侯爷要不要再来一个?”

    陈大牛原本含着一个橘子,见她吮手指的动作,心脏狠狠一抽,漏掉了一下,神思一荡,那还没有来得及咬碎的橘子,就硬生生地咽了进去,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呛得他瞪大了眼睛,一阵咳嗽,样子极是滑稽。

    “侯爷,您没事吧?慢点,慢点吃。”

    赵如娜看他这般,哭笑不得,赶紧过去拍他的背,又倒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顽笑说。

    “吃个橘子也能噎着,若是传出去,定安侯的威风可就没了。”

    陈大牛粗鲠着脖子咽了咽,总算把卡在喉咙里的橘子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嘿嘿一乐。

    “俺有啥威风在?再说,媳妇儿给俺剥橘子,噎死也是福分。”

    “……”

    这些日子奉集堡的天空都阴云罩头,赵如娜难得见他这般轻松的说笑耍贫,有些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

    “若真是这般,那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等回了京,老太太还不把我撕了?”

    “不必等回京,俺现在就想把你撕了。”陈大牛突地压沉声音,一只手探过来便扯了她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原就赤红的眸子,烫如明火。

    赵如娜熟悉他这眼色,几乎每次从营中回来,他便是这般,旁的事扯东扯西,说到底,也是为了房里那点事。估计憋了这些日子,再是无法装老实了。

    “侯爷!”看了看还亮着的灯火,她脸颊绯红。

    “夜了,睡觉。”

    “你先放我下来,把火灭了……”

    “灭它干啥?俺就要看着。”

    听他低哑的声音,赵如娜羞赧地抬头,与他炽如烈焰的眼神汇于一处,脸颊微微一烫,心脏胡乱跳着,愈发紧张,双手僵硬。

    “老夫老妻了,这般害羞作甚?”

    他低笑一声,似是察觉到她的窘迫,抱起她便往榻上走,硬嘣嘣的身子硌在她身上,越是令她发慌,只拿双手去推他。

    “侯爷,你去洗洗。”

    陈大牛低头瞅她,像是刚反应过来。

    “哦。”

    “砰”一声,赵如娜只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就被他硬生生丢在了榻上。虽说被褥铺得极厚,没有摔坏她,但这么一丢,仍是吓了她一跳。可待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时,那人的人影已然大踏步出去了。

    愕了愕,她哭笑不得。

    这个人真是……一头牛。

    做这点事,也像行军打仗,没点风情。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下了榻,检查一下窗户,见都关紧实了,才又坐回梳妆台前。

    此时,屋内火光烁烁,屋外轻风绕竹,铜镜里倒映着的妇人,双颊绯红,唇角轻抿,眉梢点醉,竟是带着笑的。

    她抬手,捂着脸上。

    心,怦怦直跳。

    她知,她是欢喜的。

    “媳妇儿……”

    腰上一紧,一滴凉水落在了她的发梢。

    见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她羞臊地笑了笑,正准备起身替他擦拭头发,人就被他拎了起来。他的手,不客气地探入她的衣裳。

    “俺都洗干净了,这回可不许再嫌弃。”知她爱洁净,他想想,又凑过头去,问她。

    “你闻闻,俺香不香?”

    “妾身哪敢嫌弃你?”

    她心乱如麻,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嘿嘿,那敢情好,那俺就……”

    他低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只见赵如娜双颊绯红,瞪视着他,抬手便打,样子好不娇俏。他亦是傻笑不已,似是占了大便宜,再次没轻没重地扛着她,重重地压在被褥上。那力道重得,让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你轻点!”

    她话虽在斥责,但娇憨多了几分。

    “俺……又忘了。”

    他撑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喉结上下滑动,目光深了深,埋头便在她的脸上反复辗转,呼吸急促,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即将撕碎他的猎物。

    “媳妇儿……”

    他声音未落,头发上的水滴,便冰凉地滚入她的脖子,而寝衣褪去,他身上冷得惊人的温度,也骇得她脸色微变。

    “侯爷,你洗的凉水?”

    “嗯”一声,陈大牛无所谓地甩了甩头发,闷闷地道:“无妨,俺在营里习惯了。”停顿一下,他眉头一皱,在她红扑扑的嘴巴上啄了一口,声音支吾起来。

    “再说,俺也不喜你那些破规矩,洗个澡还得有个丫头在旁边伺候着?拿衣搓背。俺难受,那般洗澡,身上像长了虱子,还不如冲凉水。”

    大冬天的冲凉水……

    赵如娜看他身上未擦干的水珠,还有喘着气猴急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是她自己疏忽了。

    绿儿大概又跑去伺候他了。他这个人,本就不爱耍侯爷的脾气,加上绿儿是她房里的人,估计以为是她让她去的,他也不好斥责,只好躲着她。

    这般想来,倒是委屈他了。

    赵如娜抿了抿唇,撑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声音极柔,“侯爷,不瞒你说,绿儿这丫头心悦你已久,你若是有意,妾身也是成全的。若是无意,等回了京,我便为她找个好人家打发了,免得她这般待在你的身边,也是难受。”

    陈大牛窘了窘,“还有人心悦俺?”

    赵如娜轻轻一笑,“侯爷丰神俊朗,英武不凡,自是女子的佳婿。”

    陈大牛被她这般夸赞,眉梢挑了挑,咧着嘴笑了笑,转念一想,似是又踌躇了。

    “就这般把她许了人,似是不妥。”

    “那侯爷便把她收了房吧。”

    她说得有些酸,陈大牛看着她,尴尬了片刻,也不再猴急那点事了,伸手揽住她抱入怀里,放低了声音,在她耳朵低语。

    “俺可没这意思,俺是想,她侍候你惯了,若是换了人,只怕你也不习惯。俺在家的日子本就少,你身边若是没个可心的人说说话,那日子,多难熬?”

    眼窝一热,她揽紧他的脖子,将脸贴了过去。

    “大牛,你待我……”

    脱口的称呼喊出来,她自己惊住了,慌不迭的撑起身子道歉,“侯爷,妾身失言,妾身口误了……”

    “咦,这般着急干啥?”

    陈大牛看着她,眸子滚烫。

    “俺喜欢你叫俺名字,侯爷侯爷的,听着怪别扭,做侯爷的人多了去了,老子也不晓得在喊哪个。大牛嘛,就一定是叫俺。来,再叫一个?”

    “妾身不敢。”

    “叫!”

    看着他噙笑的眼,她终是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声音比猫儿还小。

    “大牛……”

    这般柔糯的声音,赵如娜自己也没想到,觉得出口的每一个音调都在发颤。

    作为一个妾室,直呼夫婿的名讳本就是大忌,但他似乎真的喜欢这般,愉快地亲了亲她的脸,抬手顺开她的头发,便直直的盯着她发傻。柔柔的灯火下,他黑黝黝的脸上,闪着快活的光芒。

    “媳妇儿……”

    “嗯?”她闷闷的答。

    “这次回京,俺便向陛下请旨。”

    “做什么?”她微惊。

    “俺要抬你做正妻。”

    陈大牛这想法在脑子里盘旋好些日子了,原本他是不想这个时候告诉她的,因为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能不能成。但这会子大抵是气氛太好,他太急于向她表达一点什么,或者想讨她喜欢,冲口便说了出来。

    可好半晌儿,却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他低头,抬起她的脸。

    “咋了?你这是不乐意?”

    赵如娜眼眶微微发热,见他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那一脸疑惑的样子,又是老实又是憨厚,不由苦笑。

    “文佳公主要与咱们一道返京,在这节骨眼上,陛下是不会同意的。再且,陛下的性子你是不知,当初……当初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了他,他心里还窝着火。如今你再去请旨,他必定要给你难堪。”

    他一愣,随即又乐了。

    “难堪就难堪罢,就当俺欠你的。”

    赵如娜苦笑,“若是给了你难堪,此事就了去,倒也罢了。但他未必肯就这般如了你意,更何况……文佳公主与你的婚事已成定局,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嫁娶,赔点银子了事,而涉及两国……”

    不等她说完,陈大牛就恼火了。

    “得了,俺不爱听这些。老子管他那许多?他管得了老子娶不娶亲,难不成还管得了老子睡哪个妇人?荒唐!”

    “……侯爷!”

    “闭嘴!”

    他似是不喜欢她这般的抗拒与推辞,生气地裹着她的腰便塞入被窝里,探手拉下帐子,掀开被子,自己也一并卷入了被窝,样子极是凶狠。

    “哎,你莫生气。”在他压抑不住怒火的急促呼吸里,她突地紧紧抱住她,轻声婉转,“大牛,我这样说,是怕你为难。于我而言,该丢的脸,早就丢过了,做妻做妾,眼下也没多大相干,但你若是为了我触怒龙颜,终归是对你不好。”

    “不说这些。”

    他浓重的呼吸在她唇边辗转,她眸子微眯,迎上去,贴着他的唇,吻了吻,柔声说,“你对我好,比给我一个妻位……更得我心。”

    他顿了顿,一叹。

    “俺晓得了。”

    说罢他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手一紧,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摁住,低头便胡乱地吻她,含含糊糊地啃她的嘴,试探般探入她的牙关……

    屋子里的灯火,闪闪烁烁。

    他冲过凉水的身子有些凉,与她的温热贴在一处,极是舒服,只觉那股子火迅速蹿入大脑,呼吸喘急不已,怎样疼她都难解心中的欢喜。她迎合着他的热情,也感动于他先前说的话,紧紧抱住他,闭上了眼睛。

    只觉这般,已是最好。

    “侯爷……”

    “叫俺名字。”

    “大牛。”

    “嗯。”他哑着嗓子,心脏强劲有力地跳动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意识迷惘间,她轻轻嘤咛。

    “侯爷,若是不回去,该有多好?”

    原本只是心里在想,可她竟是说了出来。

    他停了停,心跳得极快。

    可看着她,他没有说话。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再一次重重地压了上来,比先前更狠。

    一阵狂风骤雨,她终是被他掀起的巨浪卷入了汪洋大海。山呼海啸,破碎的低叹声海浪一般呜咽,却又被他的咆哮淹没。一切烦恼的事情,都从脑子里淡化了去,只是二人缠得极紧,那迸发的火花,比屋内的灯烛更为迷眼。

    凉水,变成了细密的汗。

    郁结的心事,变成了快活的折磨。

    “媳妇儿,睁眼!”

    她听见他的低喊,红着脸睁开眼,对上了他烫灼的凝视,双颊羞涩而火烫。可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侯爷,侯爷,锦衣卫永平所急函。”

    外头的人,气喘吁吁,是卢永福的声音。

    “娘的!”

    陈大牛低骂了一声,猛地抱紧她,一阵狠劲的摧折,等过了那股劲儿,终是长吐一口气,起身穿好衣服,拉下帐子掩住她,趿了鞋去开门。

    “天塌了啊?非得这时辰来报?”

    卢永福看着他脸上未尽的余韵,便知自己打扰了好事,但手上捧着的是锦衣卫加急文书,他又不得不报。颤歪着双手,他斜着眼往屋里瞄了一眼,急切地将手上信函递了上去。

    “侯爷,您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娘的,不知老子不识字儿?”

    卢永福一拍脑门儿,直呼冤枉,越是不想出错,便越是出错,只觉眼睛快被他瞪瞎了。

    “侯爷息怒,卑职糊涂了。”

    卢永福急忙拆开信函,看了一眼,愣了愣,“侯爷,永平所的人说,得到密奏,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在卢龙塞和大宁一带出没,此事已通报朝廷,让侯爷您返京时,在故地寻上一寻。”

    “啊”一声,陈大牛急躁的火气没有了,一只手撑着门框,横着眼瞪着他,愣了片刻,将那信函一把抢了过来,瞥他一眼。

    “行啦。俺晓得了,去吧!”

    “是,卑职……告辞。”

    卢龙福逃也般地离开了,陈大牛神色却严肃了许多。再次撩开帐子,坐在床榻上时,他把信递给了赵如娜。

    “真他娘的来气,这是要做什么?皇太孙他到底要做什么?把人逼死了不算,如今连他的女人都想要占为己有?实在可恨!”

    赵如娜咬了咬唇,展开信函,手一抖,终是迎上了陈大牛的眼睛。

    “侯爷,您先别动气。依妾身看,不管为了何事,先找到楚七才是正经。她独自飘零在外,吉凶未卜,一个姑娘家,实在危险。即便是为了十九叔,我们也得找到她。”

    久久,屋内无言。

    好一会儿,陈大牛一个拳头砸在了床沿上,声音低沉,带着悲鸣。

    “睡吧。”

    ……

    东方青玄返回京师后,便被洪泰帝召去了乾清宫,一顿相询。但关于阴山的事情,他一如先前的丧报上那般交代,说得极是保守,并未有太多的指向和针对。

    朝堂上的风云,他向来进退有度。

    洪泰帝亦是没有为难他,看他手伤了,唏嘘一阵,特准他在府里休息,直到手伤痊愈之前,可不必上朝。

    如此厚待,东方青玄自是谢恩去了。

    但洪泰帝却头痛了。

    朝中这几日,为了晋王为何而殁,争论声已呈白炽化,有人主张彻查,有人主张了结,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理由。

    几日的考量后,他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了赵绵泽。让皇太孙彻查阴山一事,便为晋王追谥褒奖,盖棺定论。

    如此一来,朝中的风向变了。

    前几日,众位臣工都在猜测,洪泰帝与皇太孙为了晋王之事多有龃龉,只怕赵绵泽的储君之位,不会太稳固了。

    可此令一下,臣工们明白了。

    洪泰帝对赵绵泽的信心依旧,并不看好突然冒头的秦王赵构。由皇太孙来解决赵樽之事,就是准备他将那位戎马一生的儿子真正的死因避而不谈了。

    从君王的角度,这是明智的做法。

    可从父亲的角度,难免显得凉薄。

    为此,前些日子才出现在臣工视野的秦王赵构,写了厚厚的一本奏章,攻讦皇太孙。但世态炎凉,朝中之人都懂得趋利避害,洪泰帝态度一旦明朗,搅入浑水的人就少了许多,谁也不愿意得罪将来的君主。

    ……

    “皇太孙,东方大人求见。”

    东宫文华殿,东方青玄噙着妖艳的笑容,从容地飘然入殿。赵绵泽抬起头来,亦是温润的一笑,客气地迎他入座。

    “东方大人,可是有好消息?”

    东方青玄轻轻翘唇,“是,青玄刚接到永宁所的飞鸽传书,有人在卢龙塞一带见过七小姐。”

    “是吗?”

    赵绵泽声音很慢,很是柔和,似是极力在压抑着澎湃的心情。但他目光里的情绪,却是瞬间亮开,任谁也能看得出他的欢喜。

    找了这么久,东方青弱的消息,无疑是旱天甘霖。

    “东方大人辛苦了,可有准确的地点?”

    东方青玄瞄着他,轻轻一笑。

    “准确的地点没有,不过七小姐即在卢龙塞出现,依青玄看来,想是她为了追忆与晋王的过往,大抵去她与晋王待过的地方找,会有些线索……”

    “东方大人!”赵绵泽皱了皱眉头,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温润,语气也是诚恳,“以你我多年相交,关系亲厚,我也不瞒你。我找她这些日子,属实是找得焦躁了。眼下,最便利的人手便是锦衣卫,请东方大人务必尽心,替我寻她回来。另外,我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再给定安侯去函交代……”

    “殿下,来之前,青玄已然这般做了。”

    轻轻“哦”了一声,赵绵泽挽了一下唇,看他的视线,多了一些深沉,可随即仍是被微笑代替。

    “如此,便多谢大都督了。”

    “应当的。”

    慢慢起身,东方青玄冲他轻轻一笑。

    “青玄还有事,告退。”

    “东方大人。”赵绵泽眼角余光一扫,瞄了一眼他轻柔带笑的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听说在她离开阴山的前一晚,东方大人找过她?”

    东方青玄轻轻抿唇,“是。”

    赵绵泽一笑,眉宇间似有萧索之态。

    “她可有说什么?”

    东方青玄眸光微闪。

    “这,殿下让青玄……如何说?”

    “照实说。”

    “七小姐说,当初错爱殿下,幸而得遇晋王,才免了颠沛流离之苦。如今晋王离世,她心灰意冷,与殿下您……死生不复相见。”

    赵绵泽眉梢微跳。

    在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他唇角扬起,拳头一点点捏紧,那一只白皙的手上,终是崩出了几条青筋。

    “她想都别想!”

    ……

    东宫泽秋院里,夏问秋像一只打慌的兔子,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弄琴急步入内,她才停下脚步。

    “怎样,父亲怎说?”

    弄琴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语。

    “国公大人说了,此事他自有安排。”

    “哼!我就知道。”

    夏问秋咬了咬牙,重重一哼。

    先前她得到消息说,赵绵泽找到了夏楚,心情已是欠佳,再听弄琴的话,脾气更是躁到了极点。像是找不到人发火一般,她推了弄琴一把,生气的道,“父亲每次都这般说,可每次都失手,让我如何信他?”

    “太孙妃您别急,国公大人会有办法的。”

    “弄琴!”夏问秋突地转过脸来,面色苍白,“我一定不能让那贱人回京,不能让皇太孙见到她的。你没有看见吗?这些日子,她不见了,皇太孙就像疯魔了一般,见谁都没个好脸,若是她回来了,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弄琴摇了摇头,惊恐地看着夏问秋漂亮却狰狞的脸孔,瑟缩了一下肩膀。

    “那太孙妃你的意思是?”

    夏问秋看了她一眼,突地蹙眉,捂着肚子,目光一狠,“为保两全,我有一计。听说京师有一个行帮,叫锦宫,做事极是妥帖……只要给银子,旁的事,他们一概不问。而且,他们重信诺,即便事情办砸了,死都不会出卖雇主。”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夏问秋脸色冷了冷,捂着肚子似是有些难受,就着弄琴递来的椅子坐下,额头开始冒冷汗。

    “赶紧去替我联络。还有……让抱琴去把林太医叫来,我这肚子,这两日难受得紧。”

    “是,奴婢遵命。”

    弄琴躬着身子,缓缓退出,刚到门边,却见夏问秋又低低呻吟着补充了一句。

    “切记,只能是林太医。”

    ……

    奉集堡。

    启程离京那日,天气极是晴朗。

    赵如娜住在奉集堡这么久,自己却没有什么行李,由绿儿扶着出门时,不过简单的两个箱笼了事儿。

    可一出宅子,她就惊住了。

    宅子的大门口,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箱笼,挤满了数十辆马车。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文佳公主的嫁妆。在那些箱笼上,还系着喜庆大红绸带,看上去极是刺目。

    “嫁妆真多。”绿儿嘟着嘴,感慨了一句。

    “走吧。”赵如娜抿紧了唇。

    “再多嫁妆又怎样,侯爷眼里没有她,也是枉然。侧夫人,依奴婢看,那文佳公主连您的一根手指头都……”

    “绿儿!”

    看着她有些尖酸的语气,赵如娜瞪了她一眼,拽了拽她的胳膊,“不要去管旁人的闲事,管好你的嘴。”

    “哦。”

    绿儿委屈的扶住了她。

    赵如娜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动作端庄静淑,面上从容淡定,看上去极是优雅,可看着那大红的嫁妆,仍是不免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白花,孝衣,白鞋,还有从侧门而入的小轿。

    这辈子,她是没机会了。

    唇角掀了掀,她看着马车,微微蹙眉。

    除了几十辆载行李的马车之外,前头还有几辆马车是专为女眷们准备的。赵如娜仔细看了一眼,只见最前面的一辆马车,车架极宽,车身装饰也很贵重,其余的则都是一样。

    想了想,她走到了第二辆。

    最好的马车,自是给文佳公主的。

    在这些事上,她不愿去争。

    拎着裙摆,她由绿儿扶着,正准备上马车,却见陈大牛的侍卫周顺骑马过来,远远的看见她,便咂呼了一嗓子。

    “侧夫人!”

    “嗯?”她回头。

    “侯爷说了,让您坐最前面那辆马车,那马车的坐褥加厚了,还备有茶水书籍,会舒坦一些,这长途跋涉的,侯爷怕您身子吃不消。”

    “哦?”

    她微微一惊,心道陈大牛这么办事,不是明摆着给高句国的文佳公主难堪么?正想要推拒,文佳公主被侍女扶着就过来了。

    想来是她听见了周顺的话,原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子更是难看了几分。

    “那本公主呢,坐哪辆马车?”

    周顺这次是负责安排侯爷的家眷,见状咧了咧嘴,指了指赵如娜先前要上去的这辆马车,笑吟吟的告诉她。

    “公主,这辆马车是为您准备的。”

    文佳公主原就受了伤,又吃了这些苦头,心里本就有气,如今听得这句话,更是火气上头。

    “凭什么?你就是这样做事的?本公主是大晏皇帝册封的定安侯正室夫人,难不成还不如一个小小的侍妾来得尊贵?你说说,这是何道理?”

    周顺尴尬一笑,极不自然地瞥了赵如娜一眼,赶紧赔礼。

    “这个,还望公主恕罪。我们侧夫人身子不好,这是侯爷特地吩咐的……”

    “周侍卫!”赵如娜手心攥紧,打断了周顺,微微一笑,转过来朝文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病体未愈,还是你坐前面那一辆吧,妾身……”

    “老子的命令,哪个敢不听?”

    她话音未落,背后便传来一声炸雷似的怒吼。赵如娜身子一僵,与众人一齐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车队后面策马过来一人一骑。戎装在身的他,英武之气外溢,头上红樱飘飞,胁下佩刀凛凛,马匹扬蹄间,自有一股男儿的威武之状。

    “侯爷!”

    她恭敬施礼。

    可与她的温顺不同,那文佳公主看见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过来,面色猛地一变,竟是像老鼠见到了猫,身子也不痛了,马车也不争了,脸往边上一偏,自己撩开车帘子便蹿了上去。

    “本公主还是坐这个好了。”

    这情形,众人面面相觑。

    接着,他们都诡异地看着陈大牛不语。

    这些日子,文佳公主一直躲着陈大牛。平素要是知道他回府,她必定会躲在房里不出来。如今正面迎上他,又被他这么吼了一嗓子,脸都吓白了,哪里敢为了一辆马车再争论不休?

    想到赵如娜身上的青紫,她对他怕得要命。此时的心理,就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能多躲一日是一日,免得他看上自己的美貌,霸王硬上弓,她也要受到赵如娜那般的折辱。男尊女卑是古礼,虽说她贵为公主,但在男女之事上,她吃了亏,也是没地方申冤的。

    “嗤!”

    陈大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扶赵如娜上了马车,犹自一个人讷闷。周顺挑了挑眉,却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大声喊了一句。

    “起!”

    车队出发了。

    陈大牛骑着马,摸了摸下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又想不出个道道来。走了一段,他只身骑马走到赵如娜的马车边上,低低咳了一声。

    “郡主。”

    赵如娜眉心一跳,撩开马车帘子。

    “侯爷有事?”

    陈大牛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才伸过头去,满脸狐疑的问她。

    “俺生得很可怕吗?”

    “侯爷俊朗英武,哪里可怕?”

    “不对啊,若是不可怕,为啥那个高句公主和侍女们,一看到老子就跑?就跟见了鬼似的,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赵如娜手心攥紧,想到自己编的那些谎言,神色略有不安,飞快地垂下眼皮,却又不得不接着装糊涂。

    “侯爷别想太多。想是公主初到我朝,水土不适,人情世故亦是不通,等入了京,与侯爷成了亲,在侯府里住得久了,想必就好了。侯爷别太介怀,公主一定会与侯爷鱼水共欢的。”

    “哎,俺不是这意思……”

    陈大牛不晓得怎么解释,他不是计较高句公主给不给他好脸色,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情很是诡异而已。

    可赵如娜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

    挑了挑眉梢,她娇声软语,语气极酸。

    “那侯爷您是什么意思?可用妾身去向公主打听打听,撺和撺和?或是让公主亲自来与侯爷说说?”

    “不不不!”赵如娜摆起谱来,也是有一套,只一句,就把陈大牛吓得慌了。一阵摆手,他摇了摇头,嘿嘿一乐。

    “不必了,如此甚好,甚好。”

    赵如娜心里一松,抿了抿唇,努嘴。

    “侯爷,您的头盔歪了。”

    陈大牛“哦”了一声,咳了咳,挺直了腰板儿,扶正了头盔,又瞥了车帘里的女人一眼,蹙着眉头想了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般,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柔情,探手过去,偷偷抚了抚她的脸。

    “媳妇儿,俺可算委屈你了。”

    赵如娜这回真的不解了。

    “怎的了?”

    陈大牛左右看了看,低低叹息,“往常俺也不晓得自己竟是生得这般可怕,如今才总算晓得了。你跟着俺,真是不易。往后,俺尽量说话小声些,走路轻着些,免得吓着你。”

    看他板着脸,说得如此严肃,赵如娜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愣是死死憋住那一股想要大笑的澎涨情绪,勉强地苦着脸。

    “多谢侯爷体恤,妾身不苦。”

    “嘿嘿,还是俺媳妇儿好,也不嫌弃俺。”陈大牛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哪知自己已经被她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只顾着一个人美得冒泡。

    ……

    辽东的军队仍在驻守,此次陈大牛返京述职,只约摸带了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除了护送家眷,中途还得负责寻找夏楚。

    从奉集堡行来,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太快。但每到一地,关于京里那些大事小事的谣传,仍是多不胜数。尤其晋王的事,还有皇太孙找人的事,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噱头,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人的真相,却也能自得其乐的添油加醋,描绘得眉飞色舞。

    大宁。

    这个一年多前,经楚七设局,陈大牛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哈萨尔手里夺来的城镇,如今已是大晏的疆土。经过漫长一年的休养,大宁这个辽东重镇,热闹且繁华。

    城门外的一里处,早已听说定安侯领着高句国公主和家眷由此返京的官吏与百姓,纷纷出迎。

    陈大牛不喜这些阵仗。

    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即便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应酬。队伍从城外一路绵延到城里,无数人在等候侯爷的大驾。

    百姓指指点点,嘈杂不堪。

    就在大军过时,城门口不远,一个牵着一匹大黑马的跛脚少年,领着一个麻子脸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三个人,都不动声色。

    除了那一匹毛色光亮的大黑马,这三个人长得都极不起眼,至少在定安侯的威武大军面前,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第173章 要下雨了。

    城门处,乌央乌央的全是人。

    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挤得水泄不通。黑脸汉子蹙了蹙眉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跛脚少年,一皱眉头就把他扯到了边儿上,绷紧的面孔,看上去极是凝重。

    “你想好了?”

    轻“嗯”一声,跛脚少年没有转头看他,低低应了,眯着的双眼仍在打量定安侯大军的方向,淡淡的眉眼间,一股子锐气充盈,有着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熟的冷漠。虽然,他的脸上带着笑。

    “走了这些日子,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眼下与定安侯一道回京,再是安全不过。”

    黑脸汉子没有答话,只看着她不吭声儿。

    麻脸妇人却挤了过来,搔首弄姿的压着嗓子叹。

    “主子,奴……我还是觉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跛脚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唇角上扬,“他得到了我在辽东的消息,那些恨不得我死的人,自然也会晓得。他们岂能让我如愿回京?接下来,动刀动枪的事,我不爱干,交给定安侯多省心。而且,有菁华郡主在……也能多一个有力的证人。”

    黑脸汉子看她,目光深了深。

    “你想得倒是仔细。”

    “那是,一步都错不得,当然得算计好。”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言语满是凉意。他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正在满天下疯找,已然失踪了大半个月之久的夏初七。他身边的二人一马,是甲一和郑二宝,还有威风凛凛的大鸟。

    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十。

    混迹了这些时日,她觉得差不多,怕把赵绵泽的耐性耗光,故意在永宁府露了露头,以便让东方青玄的人得信,然后告之赵绵泽她在辽东出没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她也巧妙的让甲一用“十天干”的人,辗转传入了坐立不安的夏问秋耳朵里。

    事情是甲一替她做的,可他却是不解。

    “绕了这么大一圈,你何必这么麻烦?”

    夏初七抚了抚大鸟的马脸,扬起的唇角,“你以为我只有为了兜兜圈子这么简单?不,这个叫着心理战,相当有必要。”

    “心理战?”

    “不懂了吧?”夏初七笑了笑,也不与他解释太多。只是踮着脚尖看着不停往前移动的队伍,一双黑油油的眸子里,仿佛添了一抹诡谲的光亮,“在回去之前,我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们是谁?”郑二宝嘟了嘟嘴。

    “自然是惦念着我的人了。”

    见她还在发笑,郑二宝摸摸干瘪的荷包,不高兴了,“你还有钱送礼啊?”

    “这礼啊,它不用钱,只用命。”

    夏初七唇角一直是轻扬着的,声音也轻软,就像说的不是“命”,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物件儿,瞧得郑二宝心里抖了抖,没有说出话来。甲一却抿了抿唇,犹自接了口。

    “只怕你选择定安侯,还有别的用意吧?”

    夏初七淡淡一笑,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褒赞的眼神,压低嗓子道,“定安侯这次回京,朝廷得擢升他吧?往后,他是长公主驸马,手握兵权……这样的人物,我不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他,岂不可惜?”

    刚说到此处,眼看面前的队伍快要走出视线了,她笑着转头,捅了捅郑二宝的胳膊,见他还瘪着嘴,不由失笑一声,低头在他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奶妈,看你的了。”

    “主子……”郑二宝呻吟一声,苦着脸瞄了她一眼,见她主意已定,不得不依言行事,只是憋屈时,原就尖细的嗓子,听上去更是别扭,“是……奴才晓得了。”

    热闹的大街上,队伍一直往驿站的方向移动,走在队列前面的陈大牛,一身的乌黑铠甲,手勒缰绳,目不斜视,而他的队伍治军严明,亦是铿铿而行,旗帜飘扬,看上去极为规整。可就在这时,人群的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哎哟喂,挤到老娘了,老娘的胸啊……再挤,再挤把胸挤没了,老娘要你们赔……”

    先前人群虽说嘈杂,但无人这么尖声喧哗。这尖声尖气的咂乎嗓子,突然出现,极不合时宜,几乎霎时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而那人这般吵闹似是还不甘心,在人群里疯狂的挤着,嘴里一直高喊。

    “让路让路……”

    陈大牛听见那声音,蹙了蹙眉头,回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挤了过来,头上包着一张大青巾,身前甩着硕壮的两团,脸上满是不耐地与众人挤着开骂。

    “老娘找侯爷有事,不要挤着我,哎哟,我的胸!”

    陈大牛眉头一跳,嘴张了张,又紧紧抿住了。

    不见他开口,他身边的周顺就拔高了嗓子。

    “何人在此喧哗?”

    那中年妇人挤着一脸的麻子,笑得极是腻歪,听见周顺发问,她突地一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抱臂观望的黑脸汉子。

    “侯爷,这个不要脸的……他,他,他趁着方才人多,偷偷摸我的……”说到这里,她将身前的两团使劲往前一送,高高仰着头,大步走到前面,拦住了陈大牛的马匹,“侯爷,民妇被人非礼了……您得为我做主啊。”

    “啊哈哈!”

    他话音落,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声笑声。

    虽说黑脸汉子的脸有些黑,可身强力壮看上去也是一个年轻汉子,但中年妇人却体态臃肿,脸上麻子点点,装扮得像一个唱猴戏的,即便真有大胸,也不可能让黑脸汉子那般饥不择食,心生歹意。她这般指责,无人相信,只觉得滑稽。

    “岂有此理!”

    周顺拍了拍马屁股,抢在了陈大牛的先前,大喝一声,“你个大胆刁妇,明明就见你在挤人,如今却说人非礼了你……还敢拦住侯爷坐驾,你不要命了?”

    说罢,他跳下马来,就要去扯开拦路的麻脸妇人。可那麻脸妇人却是一个泼的,顺势就赖在了周顺的身上,死死拽着他不松手。

    “非礼啊,大家伙儿快来看,官爷非礼良家妇女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官爷非礼人了……”

    “你,你放手!”

    周顺拽着她的手腕,一时拽不开,急得脸红脖子粗。那滑稽的场面,让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憋着笑看稀奇。

    “二……”

    陈大牛吐了一个字,嘴角跳了跳,又改了口,“这位大婶,有人非礼你,你得找官府去告状,本侯不管这些事。”

    “不行!非管不可。”

    不待他说完,那麻脸妇人就打滚撒泼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拽着周顺的裤腿,就像没有看见周顺红着脸拽着裤头的难堪样子,一个人哭天抹泪,简直像是受了活天的冤枉。

    “呜……侯爷,民妇的夫君死得早,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了儿子,吃苦受难,多不容易……呜,如今在你侯爷的地头上,竟是被男人狎戏了,还被你手底下的军爷非礼了……呜,民妇早就听说侯爷是个好人,怎的任由兵卒冒犯都不管?”

    陈大牛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好附合。

    “你要怎样?”

    “你得赔钱……赔银子……不然,我与我儿子就活不下去了……”她胡乱地扯着,一边抹哭一边鲠脖子。

    “你儿子在哪儿?”陈大牛又问。

    麻脸妇人瞪了他一眼,侧过头瞄向了人群里的跛脚少年。

    “诺,在那儿。”

    跛脚少年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管众人是哄笑,还是窃窃私语,她也像一个看客般,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直到陈大牛疑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大黑马上,再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才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走过去,唇角微微一扬。

    “定安侯,出了这等事,我娘不能平白受了委屈,你怎么都得赔我娘一些银子才说得过去吧?要不然,这光天化日之下,侯爷的兵卒猥亵士兵,传出去,多难听?”

    “对对对!”那麻脸妇人似是受了猥亵还没有想明白,重重一哼,甩着两个大胸站起身来,扶着跛脚少年,状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赔,咱让他们赔,敢摸老娘,赔不死他们,赔得裤钗子都不剩……”

    陈大牛看着麻脸妇人,又看了看跛脚少爷,嘴角跳了跳,突然抬手阻止了要走过来的侍卫,又瞄了一眼还在起哄的百姓,低沉了声音。

    “既有这事,是应当赔的。不知小兄弟要多少?”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摊开了手心。

    “侯爷看着办?”

    陈大牛沉下眸子,看了看他的手,搔了一下脑袋,像是在压抑某种激动的情绪,声音突然一哑,“小兄弟,俺身上没带银子,银子都在夫人身上,这路上人多不便。不如……你随我一道去驿站拿钱?”

    “那……也好。”跛脚少年微微一笑,眼眶有些热。

    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高踞马上的陈大牛……不,认真说来,是凝视着他身上那一袭威风的盔甲戎装,目光恍惚,好像看见有那么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映着阳光朝她疾驰而来,一身冷硬的铠甲外,披风凛冽扬动,他英挺的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小兄弟,请。”

    陈大牛摊了摊手,态度极是友善。

    他声如洪钟的粗嗓门儿,也打断了她的神思。

    轻轻莞尔,她浅笑,“定安侯先请!”

    大军再一次启程了。

    跛脚少年没有骑马,他极为爱惜地整理了一下大黑马身上架着的一只鸟笼,又疼爱地摸了摸它的马脸,一瘸一拐地随在了陈大牛的身后。

    他的身边,麻脸妇人与黑脸汉子亦步亦趋。

    陈大牛余光扫着他们三人,目光里波浪涌动,千言万语在喉咙里翻腾,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放缓了马步。

    大街上的闹剧落幕了。

    可只觉此事怪异的百姓们,还在议论纷纷。

    “吁!这定安侯果然亲近百姓……”

    “是啊,那小子是走运了。”

    “这样也可以?……不好说啊,谁知去了,能不能拿到银子?”

    注视着远去的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个人压低帽檐,迅速转入了街口的一个巷角,一个人继续跟上了队伍。

    斗笠男推开了老旧的院门,里面有好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来走去,人人的手上都拎着武器,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他闪身入了内室,拱手朝座上的人一揖。

    “曹千户,找到人了!”

    等他把在街上见到的一幕说完,那个叫曹千户的中年男人却没有多大的动静儿,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他冷冷一瞥。

    “看清楚了,是她吗?”

    斗笠男道,“是,我与孙五都很肯定。虽然他乔装得极好,但在漠北大营,我与她相处了一年多,即便她化成灰,我也能认识……还有,那匹大黑马,也极像晋王的坐驾。”

    听到这个,曹千户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坐直了身体。

    “果真?”

    “应该是那匹马……曹千户,依卑职看,定安侯也是认出了她。不然,他怎会轻易允诺给一个刁妇赔偿?”

    “那就奇怪了,她为何独独找上定安侯?”

    曹千户略有忧色,那斗笠男缓了缓,却是一笑。

    “定安侯是晋王旧部,交情颇深。依卑职看,若不是为了盘缠。就是她……想借力回京。”

    “哼!不管为了什么,都与你我无关。”曹千户冷笑一声,挑高了眉梢,瞥向斗笠男,“我们只须记牢一点,她若活着回去,你我……都得死。”

    “曹千户……?”

    “安排去吧!”

    “是。”

    ……

    天上的阳光到了落晚时,被吃入了夜幕的肚子。乌云压了上来,像是要下雨了。立春以来,还未有下过雨,人人都在盼着新一年的春雨,可雨迟迟不下,反倒阴得令人心里沉郁。

    大宁驿战。

    外面的天再阴暗,客堂里却灯火大亮。

    仍然一身甲胄的陈大牛,看着盘腿坐在案几边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跛脚少年,眼睛有些热。

    “慢点吃,吃完还有……”

    瞥见他同情的目光,夏初七突地笑了。

    “一年多未见,侯爷还是这爽快的性子,我喜欢。放心,我既然找上门儿来了,自然不会与侯爷客气。不过说来,侯爷这里的伙食,确实不错。哎,这些日子,从阴山一路走过来,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过东西了,也好久没有……”

    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她视线模糊。

    “也好久没有喝过酒。”

    陈大牛紧紧抿着唇,看着她,没有出声。她也不管他如何想,只一个笑了笑,入喉的酒,都化成了相思的痒。酒是米酒,并不烈,但一入喉咙,却像灼烧了她一般,忍不住就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我记得上一次喝酒,还是与他在一块儿。这一转眼,他竟是离开这样久了……”

    “楚七。”陈大牛喉咙一鲠,声音也哑了,“你可晓得,皇太孙布了天罗地网在找你?锦衣卫也在跟着瞎掺和……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夏初七放下酒碗,桀骜不驯地抱着双膝,撩眼看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陈大牛怎么看都觉得她的笑刺眼得很。与她往日那种由心而发的灿烂不同。不管她笑得有多快活,他也觉得天顶阴云密布。

    “楚七,你光看着俺笑,你赶紧说说。”

    轻轻一笑,夏初七又抿了一口酒,还伸了一个懒腰,“对啊,我晓得他在找我。今儿坐在这里,我也想问一句,定安侯准备把我带回去献给他吗?这样还可立上一功。”

    “啪”一声,陈大牛重重落下酒碗,手一紧,几乎捏碎。

    “你把俺当成啥人了?殿下对俺恩重如山,俺都记在心里头。若没有殿下,俺如今还不晓得死在哪个山旮旯里没有人收尸呢……”

    “大牛哥,我顽笑而已,你还真急眼了?”夏初七还是笑。

    陈大牛目光一热,“你不必害怕,即便是拼着这劳什子的官不做了,拼掉俺这一条命,俺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听他这般说,夏初七扬了扬唇,觉得身上暖乎乎的,极是舒服,唇角的笑容扩得更大了,“那……侯爷您准备怎样安置我?”

    “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要银子也不是那般的要法?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派人过来……”陈大牛皱了下眉头,又道,“再说,即便躲过这一次,你这样飘荡在外头,也极不安生,早晚会落在他的手里。不如这样,你明日一早随俺南下,乘船进入青州。速度很快,能赶在朝廷的前面,青州是俺老家,往后的事,俺会替你安排……”

    “那不妥。”夏初七眉梢一挑。

    “有何不妥?”陈大牛狐疑看她。

    “若是让菁华郡主晓得,还以为侯爷你养了一个外室,岂不是影响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么?”夏初七调侃一般翘起唇角,意有所指地笑。

    陈大牛为人憨直,但并不傻。

    知她什么意思,他搔了搔头,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不必顾虑太多,菁华她不是那种人。只不过,俺也觉着她的身份夹在中间极为尴尬,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哥哥,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左右为难,也无能为力。所以,这件事,俺不想告诉她。”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着陈大牛,说得诚恳。

    “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哎!你啥时候跟俺也这般客气了?”陈大牛长长一叹,见她噙着笑的样子,疏离了不少,语气也是沉重,“你安心在营里歇着,等到了青州,俺会替你张罗。”

    “好。”

    一个字说完,夏初七轻笑一声,看着酒杯,垂下眸子。

    “郡主是一个好姑娘,大牛哥,你要好好珍惜。缘分这东西很奇怪,有一日的时候,就得过好一日。不要学我,笑时不会好好笑,哭时也不知怎样哭。每一处都热,唯独心里凉。”

    ……

    酒罢,陈大牛差了周顺过来,让他为夏初七三人安排住处,只说是与这大兄弟一见投缘,而且还都是青州府的老乡,准备一并带了南下。有了侯爷发话,下头的人虽有猜测,但也不好多问,并没有人嚼什么舌根子。

    夜幕下的驿站马厩里,夏初七微微躬着身子,将肥美的草料递到大鸟的面前,看着它嚼得香甜,唇角也浮上了一丝笑意。

    “马哥,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在的时候,想必你没有吃过这些苦头吧?不要害怕,他不在了,我也会待你好的。等你吃饱了,小爷我亲自为你刷洗。”

    甲一默默的提了水桶来,她拿着马刷就开始刷马。

    前些日子为了躲避朝廷的搜寻,大鸟身上那一套原本工艺精湛的马鞍行头都被她丢掉了,身上脏得不行。这般为他洗刷着,看他舒服地打着响鼻,似是精神了不少,她也很舒服。

    “好了,真帅!”

    她拍了拍大鸟的脑袋,回头看“机器人”甲一。

    “消息传出去了?”

    “是。”甲一板着脸,“即便不传,今日你在大街上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不管是赵绵泽、东方青玄、还是夏廷德,想必都晓得你与定安侯在一道了。”

    “是啊,这不是怕万一不知么?”淡淡看他一眼,夏初七笑了笑,“你先去睡吧,今夜应当无事。”

    “你怎知道?”甲一不悦地看她。

    “夏廷德的人,若是看到我与定安侯在一起,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再动手吧?或者说,找一个更安全的办法动手?”她笑着,见大鸟在草料上趴了下来,舒服地吃着,她牵了牵唇,也坐了下来,靠在大鸟的身上,翘起了一只腿。

    “甲老板,你怕吗?”

    “怕什么?”甲一坐在她的身边。

    “怕回不了头。”

    “头在哪?”他哼了哼。

    “你其实可以选择别的路,现在还来得及。”

    “我早就无路可走。”

    他没有看她,只是抱着后颈,在她身边的草料上躺了下来,一板一眼的声音,说得极是淡然无波,就好像“无路可走”是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一样。

    夏初七眉心微微一跳,心脏略略下。

    虽然她与他相处了这样久,同生共死地经历了这样多。可除了“甲一”这样一个根本就不像正常人名字的名字之外,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不知他是怎样跟着赵樽的。

    也不知在这之前,他有一些什么过往。

    但他却可以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保护她,寸步不离。到底是因了他对赵樽的承诺,或者说他对赵樽的恩义回馈,还是他本身真的如他所说……无路可走?

    “甲老板……”

    低低喊了一声,就着微弱的光线,她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直到他受不了的坐起来,慢腾腾地侧过脸直视着她,她才弯了弯唇角,尴尬的笑,“你这个人也奇怪,从来都不说你自己的事,我很好奇呢……什么时候说来我听听?”

    甲一看着她,“想听?”

    轻“嗯”一声,她重重点头,“想啊!”

    他双眸一沉,抿唇,“那我更不能告诉你。”

    “甲一!”

    见她低低一吼,他板着脸,二话不说,拎着她的肩膀就拽了起来,顺便拍了拍她身上的干草,语气不温不火地道。

    “夜凉了,回屋去。”

    ……

    驿站北屋。

    陈大牛迎着入夜的凉风进入内室,脸上一片冰冷。原本正在炉火边上看书的赵如娜微笑着迎上来,替他褪去甲胄,随口一问。

    “今日街上的事儿,都解决了?”

    “嗯。”

    “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

    今儿那麻脸妇人闹事时,赵如娜在车队的最前面。但她是女眷,又是定安侯的侧夫人,不便在人前抛头露面,一直未有打开帘子。如今见陈大牛少言寡语,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讶异了一瞬,将他按坐在椅上,低头嗅了嗅,微微一笑。

    “还喝酒了。”

    “是啊,喝了点。”

    陈大牛平素并不常喝酒,除了必喝不可的时候,赵如娜几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过酒味,可今日的他,除了精神疲乏,一身酒味之外,情绪似乎也不太对,不免让她生疑。

    “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俺……”

    陈大牛抬头看她,目光微微一闪。屋子里很暖,她的声音也很柔,眸底波光盈盈如水,一句句体贴的话,仿佛挠心的爪子,让他左右为难。欲言又止地迟疑了片刻,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无事,早点歇吧,明日还要赶路。”

    这天晚上,他都没有碰她。

    像这样的夜晚,在赵如娜的印象中,极少。从她到奉集堡开始,他只要回来与她待在一处,几乎就没有安分的时候,每一个晚上都不知餍足地缠着与她亲热。而在这晚之前,唯一有过的一次,是他接到十九叔殁于阴山的消息。

    知他的反常,她也没有再问。

    有些事,既是他不想她知道,问也无用。

    辗转反侧,没他的骚扰和怀抱,她竟是睡不熟。

    而身侧的他,也是呼吸浅浅,像是思绪万千,根本就没有睡去。

    这安静的感觉,很怪异。

    两人睡在一起,中间却像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题外话------

    昨儿大牛哥说:“做侯爷的多了去了,叫大牛就肯定是叫俺”遭到了妹子们的一致鄙视,大家都认为,天下养牛的比做侯爷的多?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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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喜脉!

    翌日,返京大军继续南行。

    夏初七从阴山出走,飘了好些日子,终是得了个安稳。白日里,她窝在陈大牛备好的马车上,夜间随着大军一起,要么投宿客栈,要么住进驿站,完全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情绪不多,笑意吟吟,看得陈大牛心底一阵唏嘘。

    这几日下来,营中的兵卒间,虽然有一些关于她身份的猜测和谣言,但由于定安侯有了严令在先,大多人敢想不敢说,也算风平浪静。

    很快,到了永平府。

    为了避开朝廷的耳目,陈大牛决定从永平府走水路去涞州,再从涞州插入青州府。这样速度最快,也节约路程。

    大军到时,官船已然停在码头。

    而永平府当地的大小官吏们,也纷纷赶到码头上,派了不少官兵驱散围观百姓,为定安侯送行,态度极是恭敬。

    对于地方官吏来说,平日里,都是想尽了办法结交京官,以期获得朝廷的重用。更不要说像定安侯这样的朝中新贵,好不容易有机会结识到,自是不遗余力的为他安排行程。

    熙熙攘攘间,码头上如同赶集。

    混在百姓中间,有人缩头缩脑的打探。

    但更多的人,还是只顾着看热闹。

    一阵忙乱,号笛声里,官船终是出发了。

    这种官船的承载量,一艘只有五百人左右。因此,返京的军队,加上行李,用了六艘船才载运完。

    夏初七受到的待遇不错,侍卫长周顺为他们三人安排的舱室极是宽敞明亮。一进二的格局,十分方便他们使用,而且,还与定安侯同在一艘船,也极是安全。

    临上船前,陈大牛再一次把文佳公主安排在了后面最远的一艘船上,明显对她避而不见。而那文佳公主也喜闻乐见,只要不与他在一处,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样诡异的情况,看得众人匪夷所思。

    从上了官船开始,夏初七无力地瘫了下来。二话不说,倒在床上便蒙头大睡。中途被甲一叫醒了一次,还极是不耐的打了几个呵欠,赶走了他,继续睡觉,连午膳都没有吃。

    六艘官船,一路开往涞州。

    渤海湾的水面上,来往的商船和漕船,见到定安侯的旗帐都纷纷避让,因此,行船的速度极快,说是明儿一早就能到涞州。

    夏初七醒过来时,天上已挂了一层黑幕。

    船舱外面,偶尔有人走动,嚷嚷着要开饭了。

    “甲老板,我肚子饿了。”

    她揉了揉额头,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的笑。甲一没好气地把饭菜端过来,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瞥他一眼,吃得津津有味,不理他的黑脸,样子看上去极是愉快,嘴里嚼着东西,眼神不时望向船舱外面。

    “甲老板,这渤海湾好啊,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简直就是一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好地方。今天晚上醒着些,想必会有动静。”

    “嗯。”

    “要是今晚不来……”她咬着筷子,拖曳着声音,眼珠子转动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凉凉地看着甲一。

    “不会不来的,都拖了这几日了,他们再不干掉我,可就没机会了。若是我猜得不错,赵绵泽一定会派人等在涞州码头,到时候,要杀人,可就容易暴露了,哪有海上来得安全?”

    甲一面色微沉,“要不要通知定安侯?让他有个准备。”

    夏初七放下了碗筷来,微微敛眉,“不必。他那个人,看着憨厚,脑子可不笨。提前告诉他,你说他会怎么想?”

    吃过夜饭,甲一和郑二宝都在外间休息,夏初七一个人在舱里待了一会儿,不知是闷的,还是烦的,突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事情正在按她的计划进行。

    可她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受。

    推开舱门,她慢腾腾地上了甲板。

    夜已深了。

    几艘官船的行进速度不一样,中间隔了老长的一段距离,放眼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后面的火光,飘荡在海面上。昏黄的光线,映着高高竖起的船帆,在风中摇曳。黑茫茫的水域上,什么也看不清,偶有来往的船只,时不时打着旗语向官船致敬。这个画面,不免让她想起与赵十九上京时的情形。

    恍惚间,做梦一般。

    “赵十九,你个狠心的王八蛋!”

    迎着海风,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低低骂了一句。

    “夜里风凉,回屋吧。”

    背后,传来甲一淡淡的声音。

    她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跟在后面,慢腾腾转过头去,瞥了他一眼,与他一前一后下了甲板,往船舱里走。可是走了一段,她脚步顿了顿,看向甲一。

    “定安侯住哪个舱?”

    甲一看她一眼,没有多问,领着她换了个方向。

    ……

    舱室里。

    赵如娜散着一头黑缎似的长发,半倚在床头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书籍,可她的视线,却没有办法专注在书页上,而是时不时的瞄向坐着杌凳上发呆的陈大牛。

    六七日了,他还是这般,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有时候与他说话,他还会走神。每每她想问及,他目光都有些闪避,床笫之间,不仅没了往日的热情与急切,甚至根本就不碰她。

    前两日,她就从绿儿嘴里听来一个传言。

    说是营里有人私下议论,那天在大宁街上拦路的少年一家,与侯爷的关系不一般。刚到驿站那一晚,侯爷就单独约了那个跛脚少年,喝酒到半夜。几日下来,侯爷对他嘘寒问暖,不论穿衣饮食,都极为关照。

    还有人说,那少年眉清目秀,长得像个姑娘家,虽然脚有些跛,但身段纤细,肌肤白腻腻的,可招人疼,说不定啊,侯爷是看上他了。

    想到这里,她又瞄了一眼陈大牛。

    “侯爷……”

    他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

    赵如娜微微抿了抿唇,放下手里的书本,趿鞋下地,走到他的背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捏着,只当没有彼此间的这些尴尬,声音柔和地说,“时辰不早了,明日到了涞州,又一堆事等着您,歇了吧?”

    “嗯,哦?好。”

    一连说了三个短字符,陈大牛像是刚从思绪里回过神儿来,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拉下她放在肩上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捏了捏,拦腰将她抱起来,便一起倒在床上。

    赵如娜心脏怦怦直跳。

    可他躺在她的外侧,再无动静。

    看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她终是憋不住了。

    “侯爷,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告诉妾身的?”

    陈大牛侧过脸来看着她,心里挣扎了一下,摇头。

    “没啥,快睡。”

    赵如娜咬了咬下唇,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身子贴近了他一些,低低垂了眸子,小声道:“妾身听人说,侯爷那个青州同乡,长得像个姑娘,极是俊俏。若是侯爷您……不方便开口去,妾身可以代劳的,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啊”一声,陈大牛挑开了眉梢。

    “怎么了?”赵如娜见他唇角抽了抽,眸子一沉,隐隐的,就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只一眼,她心底的不快,就散开了。她想,只要他能开心,那就是好的。

    “妾身明白了,明日妾身便去……”

    “去做什么?”陈大牛低下头来,目光烁烁瞪她,粗声粗气地道,“替俺去做媒?”

    “只要侯爷喜欢,并无不可。”

    他看着她平静的样子,脸色难看了。

    “你倒是大方,整天恨不得把老子推给旁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若是俺真是讨你厌烦了,你说一声便是,俺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侯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赵如娜听着他略有恼意的声音,想要向他解释。可说到此处,又紧张地闭了嘴。

    难道问他说,你既然不是想着旁人,怎不与我亲热?

    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与他对视了片刻,她浮躁的心思一直起起伏伏,思虑了好一阵,像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她侧转过身,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脸慢慢地凑过去,吻他的下巴。

    “侯爷,你莫要生妾身的气,妾身只是心里不安。”

    她这般主动与他亲热是第一次。微微颤动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邀请,添了一丝羞窘,也多了一丝媚态。陈大牛喉咙一紧,看着近在咫尺的娇妻,身子刹那绷紧,在她浅浅的低叹和温热的轻吻里,呼吸急促起来,反手搂紧了她。

    “媳妇儿,是俺不好,说话重了。”

    “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我?”

    她低低问着,嘴唇轻柔地巡视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从下巴吻起,膜拜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直到彼此的唇片紧紧搅裹,相贴的身子泛起了潮意,他浓重的呼吸声她都清晰可见,他竟是摇了摇头,含糊地说了一个“无”字。

    看来,于他而言,她始终还是个外人。

    这般一想,她沸腾的情潮一淡。

    “哦,无事便好。那侯爷,歇了吧。”

    从刚才的柔情蜜意到现在的冷若冰霜,她转变得极快。不仅是动作、语气、还是表情。瞄了他一眼,她收回手,扯过二人激动时推开的被子,慢悠悠裹在身上,翻过身去,就拿背对着他。

    可他的火被她撩了起来,不上不下,如何过得去?

    “媳妇儿……”他大眼珠子一瞪,顺势扯住她的腰,往自家身前一带,一把将她的身子拢入身下,紧紧摁压着,低头,便狠狠亲她嘴。

    “这回可不要怪俺粗鲁,是你自找的。”

    “唔……”

    她无法说话,唇落入了他的嘴里,身子也落入了他的手里,一个小小的反抗动作都做不出来。他盯着她的眼睛里,再一次出现了她熟悉的炽烈光芒,似是压抑了许久,不耐地扣紧她的头,逮住她的舌,便重重逼压。

    一池春水被吹皱,她心底的疑惑愣是问不出来。

    即便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有身体的交流,她觉得他这般待她,应当也是看重的了。这么一想,慢慢的,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任他为所欲为。他亦是有所察觉,一遍遍吻她的唇,怜惜般放慢了动作。

    “媳妇儿,你真好。”

    她心里微怔,紧紧抱住他,低低轻唤。

    “侯爷……”

    船舱靠水的那一边窗户,紧紧闭着。

    但这种支摘窗,有一个横切的棱面。

    在支摘窗的外面,舱上灯笼的火光倒映的水波里,一荡一荡的,荡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却照不到两个人尴尬的面色。听着船舱里隐隐飘出的嘤咛和低喘,甲一吃力的抱住夏初七的腰,一只手攀着船椽,飞身跃上舱顶,几步就落在甲板上,然后重重地喘气。

    “如今放心了?”

    夏初七瞥他一眼,想到刚才的事,忍俊不禁,“噗”地低笑了一声。先前去刺探陈大牛,一不小心听了一场活丶春丶宫,这本来非她所愿。但听了也就听了,她倒也没有太难为情,只是看甲一黑脸上不太自然的窘迫时,觉得十分好笑。

    “能够经受得住美色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定安侯看来是一心向着赵十九的人,值得我们信任,也不枉我这么远跑来,把大功劳送给他。”

    甲一咳一声,看着她,沉默了。

    她刚才笑了,很难得的发自真心一笑。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每个人见到她,都能从她的脸上看见没心没肺的笑容。但他知道,她一个人埋在心里的苦,压抑得有多难受。

    “这样看我做甚?我脸上长花了?”

    夏初七拽了他一把,嘴角微微一翘。

    甲一抿了抿唇,考虑了一下,低低道,“想得这样周到是好事,未雨绸缪才能免受灾。但是……夏楚,若是定安侯知道,你竟然不完全信任他,难免会有想法。”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呗?”夏初七自嘲一笑,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这世上的人,唯一‘利’尔。我与大牛哥分别一年多了,各自的境况不一样。他如今的身份,今后的前程,还有他与菁华的感情……都与以前不同。人是会变的,难得保有初心。”

    甲一默然片刻,“变的人,是你。”

    唇角一凉,夏初七目光飘远,望向了无边无际的海面。

    “甲老板,你知道吗?我以前是极容易相信人的。尽管那时,我常常与赵十九斗嘴,损他,骂他。但是潜意识里,我对他是放心的,他护着我,纵容我,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必去考虑人心险恶,所以自在潇洒……但如今,他不在了,我错不得,也错不起。所以,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微微仰着头,瘦削的肩头与脊背挺得笔直,船上的灯笼光线并不浓艳,可光影落在她的脸上,荡出来的光圈,却朦胧得令人心颤,而她仅堪盈盈一握的腰身,亦是窄小得令人心痛。

    “那我呢?”甲一眉头微凝。

    “你?有待考验。”夏初七回头瞥他,像是在开玩笑,还吐了吐舌头。可转念间,她便收住了神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发凉。

    “甲老板,今晚上太平静了,我这心里犯堵。”

    甲一看着她,嘴皮动了动,又闭上了嘴,走近几步,靠近她的身边,突地低下头,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看到人家两个如胶似漆,难受了?”

    夏初七心底一怔。

    她不想承认自己这么没出息,可她真的难受了。很奇怪,听到大牛哥与菁华二人情浓时的呢喃软语,她并未生出尴尬或是色心来,唯一的感觉就是难受。似乎刹那间,那些尘封在心底的东西,就像病毒似的蔓延到了她的身上。赵十九潮红汗湿的俊脸,专注深邃的眼神儿,性感磁意的声音,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脑子,以至于想镇定一点都不行。

    看来,不论再经历一些什么事,不论再看到一些什么人,不论她将自己伪装得多么轻松、多么强悍、多么不在意,只要触到心里的他,情绪就得一落千丈。

    “不必难受,你的声音比她好听。”

    甲一突然一叹,声音很低很浅,说得极是诚恳。

    “多谢夸奖。”夏初七瘪了瘪嘴,给了她一个“凶残”的瞪视。她自是知道,这身子别的地方或许不出彩,但声音确实是万里挑一。娇中带妖,柔中夹媚,是她两世为人听过的最好听最有诱惑力的那一种。

    “不必谢。只是可惜,往后怕是听不见。”甲一说着,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目光也偏了开去。

    夏初七微微一愣,突地反应了过来。

    他指的声音是……

    耳朵尖微微一烫,她想起来了,甲老板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房了。在回光返照楼,他听了整整三天三夜。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恶狠狠瞪过去,眯眼看他。

    “甲老板,你再敢多一个字……”

    “怎样?”

    “我拔了你舌头。”

    她说得凶狠,可甲一却似是没有感觉到,等她敛住神色,又恢复了一惯淡然的笑意,他才掏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擦拭她的眼窝。

    “你是有多得意,眼泪都笑出来了?”

    夏初七冷笑一声,“谁说那是眼泪?”

    “不是眼泪是什么?”

    “那是泪腺分泌的少量透明含盐溶液。”

    甲一显然不懂,怔怔发了一下神,不待开口,背后突地传来一声尖锐的长长号笛。号笛声过,原本安静冷寂的水面上,远远的可见几艘没有悬挂旗幡的大船,正迅速地往他们这艘官船靠了过来。

    “什么人?见到定安侯的官船,还不回避?”

    官船上值夜的兵士,摇旗呐喊。

    对面传来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接着,有人土匪一般大吼,“船上的人听着,爷爷只劫财不杀人,识时务的,赶紧把值钱的货都搬出来,饶你们一条狗命!”

    土匪抢官员,海盗劫官船?

    一个将士大声地哄笑了起来。

    “你他娘的哪来的混账?敢劫定安侯的船?”

    另一个人也跟着笑,在夜风里大声吆喝。

    “喂,弟兄们,渤海湾啥时候有海盗了,真他娘的邪乎!”

    两边人的吆喝呐喊,在水面上荡起。

    官船上的将士,开始备战了。

    夜晚的渤海湾,一片冷寂,没有半丝风。

    可待那几艘大船驶近了,官船上的人才发现,那几艘并非普通的船只,体积极大,迅速地围拢上来,硬生生将他们这艘船迫停在海面上。而上面下来的人,一个个黑衣黑裤,头缠黑布,彪悍凶狠,看上去极像海盗。

    可夏初七看着他们,却是笑了。

    “甲老板,军事化的海盗,终于来了。”

    甲一低声附合,“是啊,来了。”

    “他们果然没让我失望,瞧这阵势还蛮大。”

    “是啊,蛮大。”

    “……”

    夏初七无语的看了他一眼,他亦是无辜地看过来。

    她懂了,他一直想逗她笑。

    可这会儿,她笑不出来。很明显,这个时候能在这个地方劫住他们,还派了这么多兵卒来围堵官船的人,恐怕只能是夏廷德了。

    若说谁最不想她回京,恐怕第一个就是夏氏父女。

    而她第一个想要开刀的人,也是他们。

    来了,那就来吧。

    她望向甲一,“回船舱。”

    甲一抓住她的手,“做什么?”

    夏初七笑,“你说呢?不让他们找到我,怎么成?”

    不一会工夫,“海盗们”陆续登上了甲板,人数众多。而陈大牛另外的五艘护卫船也赶了上来,与“海盗们”厮杀在了一起,杀声惊天动地,震动了整片海域。

    上船的人越来越多。

    这艘体积庞大的官船,开始晃动起来。

    刀剑的碰撞声里,人影憧憧,刚从赵如娜身上爬起来的定安侯,没着穿盔甲,气咻咻的瞪着眼睛,一肚子的火气,正愁没地方发泄。一刀一个,砍得极是发狠。

    “弟兄们,给老子杀,一个不留。”

    “为什么不留?”不知何时,夏初七走到了他的身后不远处,面色冷沉地接口,“大牛哥,留几个活口,说不定有用呢。”

    陈大牛微微一怔,反应了过来。

    “对啊,真他娘的。”

    低骂了一句,他大喊一声,先前在媳妇儿身上没有发泄出来的火儿,全都发泄在了这些“海盗”身上。而许久没有上战场的北伐将士们,也一个个杀红了眼睛,杀得热血沸腾。

    “杀!杀死这些狗娘养的。”

    “侯爷有令,注意留活口。”

    ……

    ……

    夏初七刚回到她自己的船舱,一个人影就急匆匆地扑了出来。正是半夜被惊醒的二宝公公。揉着眼睛,他看见她和甲一板着脸走进来,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叽咕了一句。

    “你两个哪去了?”

    “看风景。”

    “风景?外头不是打起来了?”

    “是啊。”

    夏初七轻松地说完,觉得船身晃动得厉害了,赶紧拉开舱门,把郑二宝狠狠往外推了出去,“你赶紧去舱后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不要守着我。”

    “主子,我……”

    “听话!不要在这碍事。”

    她瞪了郑二宝一眼,“砰”一声关上了舱门,飞快地趴到舱中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看着水中不停晃动的倒影,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很快,“嘭”一声,几条黑影踹开舱门,往里冲了进来。外面的船板上,也有一群黑衣人堵在了舱口,正与陈大牛的兵卒厮杀在一处。

    夏初七静静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大半夜的出海劫财?你们什么人?”

    “要你小命的。”

    进入舱中的几个黑衣人,都蒙了脸,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一个个身手极好,几乎没有二话就杀了过来。甲一护在夏初七的身前,也不与他们客气,战在一处,手中的刀剑舞得密不透风。

    甲一以一敌数,自会前手不搭后手,几个黑衣人杀心起,眸赤红,势在必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夏初七躲开刀锋,赤溜一下蹿到舱边,一脚踢严了舱门,突地将门边准备好的桐油拎了起来,往他们几个人身上一泼,接着,“唰”一声,她手中的火折子亮了起来。

    “好呀,要我的小命容易,我们就同归于尽好了。”

    她带着笑意的俏脸上,邪气十足。

    说话间,举着火折子,她一步一步靠近过去,对准几个闪避不及都被泼了桐油的黑衣人,眼里露出一抹不像正常人的诡谲,红如烈火。

    “去吧,送你们一程!”

    “不要!”

    黑衣人被她盯得心里一凛,准备退,可甲一却堵在了门边。

    “点!”

    ……

    甲板上,陈大牛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打得正酣畅淋漓。但有了先前夏初七莫名的话,再之久在军中的经验,他愈发觉得这些人不像普通的海盗。正思考这事儿,突听船舱里传来一道道惨烈的惊叫声。

    “不好,有人纵火!”

    他侧头看去,船舱浓烟四起。

    而火光冲起的地方,正是楚七所在的舱位。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惊得几乎跳起来。

    “快,救火!”

    “救火啊!救人……”

    “海盗们”原本想用调虎离山,拖住陈大牛,再杀掉夏初七,上来的人数不算少。但眼看那个位置起火了,“辟剥”声里,船舱摇晃,火光耀动,以为得了手,纷纷开始跳海逃散……

    陈大牛无心追击,只顾救火。

    可待他跑过去时,楚七的舱门已然全部烧了起来,焦黑一片,而鼻子里的烧焦味儿,也呛得兵卒们咳嗽不已。

    “楚七!”

    他看着火光处,悲声大叫。

    “侯爷……”一道低低的喊声,在他的身后响起。

    他转头看去,正是大火起时,披着衣服出来的赵如娜,她由绿儿扶着,目光疑惑地看着他,“楚七,楚七她怎会在船上?”

    “俺……这事回头再和你说。”

    场面太过混乱,陈大牛来不及与她多说,招呼着兵卒赶紧救火,然后自己冲入隔壁舱里,拿了一床被子浸满水,往身上一裹,就要往舱里冲。

    “侯爷!”

    “侯爷!”

    无数人在惊叫,可就在这时,甲一却抱着已然昏厥过去的夏初七,从船舱的另外一侧仓皇奔了过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的。

    “侯爷,快……叫大夫!”

    陈大牛看着他脸色极是吓人。,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喊周顺,“快,叫岳医官来,快一点。”

    看着甲一怀里同样湿淋淋的少年,赵如娜晴天霹雳一般,突然反应了过来,原来陈大牛这几日的神思不属,就是为了楚七?

    来不及思考,她侧开身子,喊住甲一。

    “把她抱去我的舱里,我那有干净的衣裳。”

    一阵七手八脚的乱忙,甲一抱着楚七,奔入了赵如娜的船舱。大概先前与“海盗们”缠斗时受了伤,他的胳膊上、大腿上全部鲜血,尤其在走动时,鲜血混着水渍,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串脚印,看上去狰狞可怕。

    “来,我来,你们先出去。”

    赵如娜把男人们都关在了外面,坐在床边上,扶起软绵绵的夏初七,替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才这打开了舱门,看了看血迹斑斑的甲一,目光凝在了陈大牛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应她,赵如娜左右看了看,抿紧了嘴巴,从绿儿手里拿过绒巾来,仔细地替夏初七擦拭头发上的水渍,想了想,才又低低道,“侯爷,妾身先前为她换衣裳时,没有发现她身上有外伤,想来是被浓烟熏呛,加上跳海受了凉,这才昏厥不醒的,问题应是不大。”

    陈大牛看着她苍白的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个,菁华,这件事吧,俺一会再与你细说。”

    “嗯。”

    赵如娜低着头,并不抬起。

    陈大牛瞥她一眼,黑着脸,转头看着跑入船舱的周顺。

    “火控制住了?”

    “回侯爷,已经控制住了……”

    “抓了多少活的?”

    周顺抹着汗,气喘不停,“只有九个。”

    “够了!回头老子亲自审问,看他奶奶的到底哪个王八蛋敢劫官船,杀人放火。娘的,活腻歪了!”

    “看上去像是海盗。”

    “狗屁!”看着昏迷不醒的夏初七,陈大牛万幸之余,心里的恨意飙升到了极点,简直是咬牙切齿,“老子在辽东那样久,从未听过渤海湾有海盗抢劫船只。今晚上那些人,准备充分,目的明确,只杀人不抢物,哪是海盗所为?”

    他面色冷戾,语气火爆,周顺不敢再吭声儿。

    看着他的脸,赵如娜暗自心惊着,低低说了一句。

    “侯爷,他们要杀的人……是楚七?”

    陈大牛重重点了点头,想想,却又冷冷一哼。

    “怕不只要杀楚七那样简单。杀了人,难免会留下马脚,等俺回了朝,难保不参他一本。楚七若死了,在皇太孙那里,他们如何交代?”

    赵如娜脸色一变,似有所悟,“侯爷的意思是,他们不仅要杀人,还故意浇桐油放火烧船,是想把我们一并灭口,把罪责推在海盗身上?”

    陈大牛还没有回应,绿儿就喊了一声。

    “侯爷,岳医官来了。”

    这次一同返京的,还有一名随行的医官。

    那是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老叟,急匆匆地拎着医药箱,肩膀被一个侍卫扶着,可看上去,更像是被人拎进来的一般。抹干了汗水,就赶紧为夏初七把脉。

    舱里,静静的,众人都看着他。

    可他把着脉,狐疑地看了夏初七好几眼,等缩回手时,面色微变,就像见了鬼一般看向陈大牛。

    “侯爷,这……这个不对呀。”

    陈大牛性子急躁,低声怒吼,“到底咋的了?有屁快放!”

    “侯爷,敢问这个……他是男子,还是女子?”

    赵如娜看了陈大牛一眼,见他傻呆呆发愣,递了一个眼神儿过去,抢步上前,接过话来,笑了笑,“岳医官,你没有看出来吗?他着男装,当然是一个男子啊。”

    岳医官眉头一蹙,像是吃惊,再次搭上了夏初七的脉,自言自语一般,“不像啊,这脉象寸沉而尺浮,乃女子脉象……且,三部脉浮沉,按之无绝,如盘走珠,应是妇人喜脉。”

    “你说什么?”陈大牛的大嗓门儿猛地一吼。

    “侯爷!”赵如娜拉住他,笑看着老头,“岳医官,这玩笑可开不得,这位小兄弟是我家侯爷的远亲,打娘胎里看着出生的……”

    “这个,这个……”小心翼翼地瞄向赵如娜,岳医官吓了一跳,一时也拿不准,赶紧低下头来,“郡主,若他是男子,那无碍,应是受惊昏厥,老夫开一剂安神理气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好。”

    “那多谢岳医官了。”

    岳医官冒着冷汗出去了,舱中的闲杂人等也都出去了。可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赵如娜和陈大牛,包括甲一都变了脸色,静静地看着夏初七。只有郑二宝像是憋不住了,嘴唇抖动几下,“哇”一声,就大哭出来。

    “爷啊……爷……”

    郑二宝哭声未绝,原本昏倒在床上的人,眼皮眨动几下,猛地一下睁开了,没有看向任何人,她脸色平静,绕过手臂,切寸关,平心静气的把着自己的脉象。

    “主子,主子……怎么样了?”

    郑二宝半跪在床边上,大睁着眼睛,一脸的麻子都在颤抖,声音满是期待,那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可夏初七却久久没有回答他。

    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瞪了他一眼。

    “再哭,天都让你哭亮了。”

    “主子,到底如何?”

    瞪了他一眼,夏初七像是生气了,脸色极是难看,“问的尽是废话,爷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哪来的喜脉?”说罢她看了看赵如娜,又向了陈大牛,微微一笑,“脉象这东西,经验很重要,大牛哥,看来你营中的医官,学艺不精,无法尽切脉之巧。我这哪里是喜脉,不过是血气盛,经养不周,亏损之至。”

    “啊!”

    郑二宝脸上挂着泪,愕然看她。

    “啊什么?”

    “呜……爷啊!”

    ------题外话------

    小十九出现了,十九还会远么?

    妹子们,知道你们想十九,但是不要催我哒,压力山大。

    为了情节的合理性和逻辑性,请再耐心的等一等,不然虎头蛇尾多没劲啊,会乱了节奏的。

    这是女主文,总得有女主发挥的地方嘛。

第175章 顺手栽赃!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夜袭与厮杀烟消云散,渤海湾的水载着官船一路往莱州而去,但遭了大火大劫之后,船上无人再睡。兵卒们在整理和修补船舱,纷纷庆幸劫后余生。

    丑时已过,夏初七所在的船舱里,人都散了去。郑二宝先前因“喜脉”之事,触了心,狠狠恸哭了一场,大抵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呼噜声声。

    甲一冷着脸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半躺在床上情绪莫辨的夏初七,递上一盅水。

    “说说罢,你有何打算?”

    冷不丁听他发问,夏初七抬起头来,微微一怔,尖削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柔到极点的神色。清越的眸子里有喜色,亦有忧色,像一片飘荡在水中的浮萍,不着实地的微微发懵。

    “什么打算?我不明白。”

    甲一瞥一眼她的肚子,直截了当。

    “孩子。”

    夏初七素知他看上去不言不语,像个机器人似的只知执行命令,实则上心细如发。也不再隐瞒,捋了捋头发,弯了弯唇,朝他淡然一叹。

    “就知瞒不过你。”

    “我不是郑二宝,知你奸猾。”

    “是。”夏初七牵了牵唇,柔软的手心情不自禁地捂在小腹上,面上浮着笑意,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色,语气清冽,似叹似喜,“我有小十九了,甲老板,老天待我不薄,竟为我留下他的血脉……只是,我后悔了,若早知会有他,不会这样做。”

    甲一没有回答。

    她咬了咬下唇,带着歉意地抚着小腹。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内心躁动不安。一心想要复仇,整个思维都沉浸在急切的仇恨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怀上了孩儿。从第一次来事开始,她的小日子就不太准,赵樽过世,她情绪不稳,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想来,她不仅后怕。先前的奔波旅程、长夜不眠、浇桐油放火,跳海逃生……实在太过惊险,太对不住她的小十九了。

    第一次做娘,竟这般不合格。

    她微微一叹,却听得甲一冷冷的询问。

    “你的计划,还要进行吗?”

    瞥了一眼他并无喜色的表情,夏初七垂着眼皮,眼角的光线被散乱的头发挡住,视线有些模糊,情绪亦是起伏不平。

    久久,她没有回答。

    她犹豫了,真的犹豫了。

    先前她一意孤行,回京寻仇,那样果敢的最大原因是她不怕死,无牵无挂,亦无所畏惧。可如今,诊出喜脉,她的肚子里有了小十九,有了她与赵樽的孩儿,一颗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可以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怎能让小十九跟着她一同涉险?这不是母亲所为。

    既如此,先让那些贱人再蹦达蹦达吧。

    双眼微微一眯,她终是抬头,迎上了甲一黑沉沉的眸子,正色问。

    “几时了?”

    “寅时了。”

    甲一的声音平淡无波,她却猛地一震。

    寅时了,天快要亮了。

    也就是说,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按她先前的预谋,官船一到莱州码头,赵绵泽或东方青玄派来的人,就会在那里等候。她因了夜间遇袭之事,身体不适,昏厥无力,而夏廷德刺杀她,放火烧船,杀定安侯和菁华郡主灭口,这些事,也会一并传入赵绵泽的耳朵。这样一来,不仅定安侯护佑有功,夏廷德也必将挨一记闷棍。就算赵绵泽还要用他,暂时不会要他的命,至少也会对他和夏问秋心生芥蒂,撸了他的兵权是早晚的事。这样她入宫,会安全许多。

    可如今……

    想到她自己亲手铺开的局面,她突地惊慌起来。不能再等,再晚一点,官船到了莱州,恐怕她想从局中抽身,也来不及了。

    一念至此,她腾地坐了起来。

    “走,找大牛哥,给我们换一艘船。”

    甲一手臂微僵,低头看她,“放弃了?”

    “是,甲老板,我放弃了,我不能带着小十九冒险,再怎样,我也要先顾着他平安。”夏初七抚着小腹,眸子暗了暗,想到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跳下床去,碰了碰郑二宝的肩膀。

    “二宝公公,赶紧收拾细软。”

    “啊?”

    郑二宝揉着惺松的眼睛,大为不解。

    “主子,收拾细软做甚?”

    夏初七瞪他一眼,“跑路。”

    ……

    ……

    天未明,但天边已有斑白。

    官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刺耳地传入耳朵。

    与夏初七想的一样,陈大牛并未入睡。她在客舱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刚从杂物舱过来,大概审讯完了夜袭的“海盗”,他黑着一张脸,样子极是难看。

    “楚七,你找俺有事?”

    夏初七抿了抿唇,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慢腾腾地坐在圆杌上,微微一笑。

    “大牛哥,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听她发问,陈大牛黑着脸哼了哼,“俺就晓得没这般简单。果然,这些不是什么狗屁的海盗,你没想到吧,他们是永宁府曹志行的人。”

    “曹志行?”夏初七蹙眉。

    “楚七你不晓得这个中关系,曹志行早些年跟俺一样,都在晋王麾下干事。可那小子没啥真本事,为人却狡诈多端,殿下并不看好他。后来也不晓得咋的,那厮调离了,竟是擢升了千户。俺想,十有八九是攀上了魏国公,这才得了提拔。”

    这样的结果,夏初七自然不意外。

    只是她知夏廷德素来老奸巨猾,即便敢明目张胆的用曹志行的人,恐怕早就想好了退路,或者说,如果放弃他这颗弃子。只要不是他本人干的事,有了夏问秋在中间斡旋,在这节骨眼上,只怕赵绵泽虽有猜忌,也未必会动他。

    不过这件事,目前她不想考虑。

    看着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脸,她微微一笑。

    “大牛哥,你不要这般生气,只需如实上报朝廷,他们要如何处置和调查,那也是无法干涉的了。只是,经过今晚的事,我想好了,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再连累你。”

    “瞧你说的,什么连不连累的?”

    “大牛哥,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艘船,我想马上离开。”

    陈大牛吃惊地瞪着一双眼,没回过神来,“那哪成?楚七,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俺怎能让你这般离去?不行不行,太危险。万一夏廷德那老狗不死心……”

    “大牛哥,我决定了。”夏初七打断了他,唇角一翘,仍带着微笑,“你想想看,夏廷德都能知道我在船上,还派人来杀我,明日的莱州码头,会不会更热闹,会不会有皇太孙的人?”

    陈大牛眸光一沉,突地握紧了双手。

    “他奶奶的,他们欺人太甚。”说到此处,他目光烁烁,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语气沉沉。

    “楚七你放心,俺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的,若他们不顾晋王殿下的体面,非要强来,逼你做一些不愿意的事,俺就算给他们拼了命,也一定会带你逃出莱州。”

    “大牛哥!”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夏初七知他男儿血性,心里微微一暖,可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得记住一点,眼下千万不要与他们闹掰,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当巩固自身势力为紧要。”唇角弯起,说到此处,她声音小了点,轻如羽毛,带了几分幽冷的感叹。

    “指不定将来,我们娘俩,还得靠你呢。”

    这一句话,如同闷雷,再次炸了陈大牛。

    “你是说,你真的……?”

    见他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的肚子,夏初七笑得有些甜,“大牛哥,我不瞒你。我确实是有了爷的孩儿,先前那样说,是不想将此事传扬出去。当然,也请你,请你务必保密。”

    “哎呀,娘的,这太好了。”

    陈大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喜悦,哈哈大笑不已,“如此这般,殿下的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见他的喜欢真真切切,夏初七咬着下唇,也是由心的笑了笑,随即,意有所指地道:“大牛哥,为了爷,为了小十九……请你务必保重自己。这世道,手中无权无兵,靠着一腔热血,没有用。你可懂我的意思?在这一点上,你得多听听菁华郡主的劝。”

    陈大牛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俺懂你的意思,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大牛哥是一个大英雄,将来必会位极人臣,领天下兵马,荣光万丈。呵,等我与爷的孩儿长大,还得倚仗于你。”夏初七慢悠悠地说,“所以,为了小十九的安全,现在我必须下船离开,大牛哥你继续乘官船往莱州,算是为我掩护。再迟,就来不及了。”

    她的话,很有道理。

    陈大牛自然也知个中厉害。

    慢慢的,他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你说得有理,你与俺同行,目标太大,那些人盯得紧,到了莱州,恐怕确实不便。不过你这般走,俺还是不放心。你且等着,俺去安排安排,让俺的好兄弟,送你从登州上岸,绕道去青州。等安顿好了,俺回头再来寻你。”

    见他这般坚持,夏初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莞尔一笑。

    “好,有劳大牛哥。”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陈大牛就让周顺唤来了原本在后面护卫船上的耿三友过来。

    迎着海风和夜露入舱,看着夏初七等人,耿三友微微一怔,似是吃了一惊。

    “哟,这是……这不是景宜郡主么?”

    耿三友是见过夏初七的。

    这一点,陈大牛和夏初七都知。

    “耿三!这事你不必问那么多,知道太多,对你不好,你只需要帮俺一个忙就成。”

    陈大牛满眼都是血丝,没有向耿三友细说,只说眼下情况紧张,让他领一队精锐兵卒,帮忙把楚七三人护送前往青州安置。

    “没问题。”耿三友呵呵一笑,搔了搔头,“我还以为大晚上的,叫我来有什么大事呢?原来如此,这个简单。”

    陈大牛略略放心,掌心重重拍在耿三友的肩膀上,目光里全是期许,“好兄弟,这件事哥哥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将他们平安送到青州府,俺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等你回来了,请你喝酒。”

    “跟我还客气?”

    耿三友扫他一眼,重重捶了一记他的胸膛,呵呵笑着,目光投向了夏初七。二人视线碰在一处,夏初七看了看他,也不多言,只是朝他点头致意。

    “辛苦耿将军了。”

    “郡主,哦不对,兄弟你不必客气……呵呵。”

    耿三友笑着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他便去营里点了十来个精锐的兵士,在甲板上等待着。那些兵卒,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陈大牛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再嘱咐耿三几句,周顺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阵招手。

    “侯爷,船备好了。”

    行李被搬上了小船。

    大鸟也被牵上了小船。

    兵卒们也都在上船等候了。

    陈大牛皱着眉头,看着海风中面带微笑的夏初七,嘴笨得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楚七,都怪俺,没本事……”

    “说什么呢?”夏初七轻轻一笑,向他拱了拱手,缓缓道,“大牛哥,你赶紧回去睡吧,不必相送了。我最怕送别,场面太虐心。呵呵……更何况,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见面了。对了,替我带话给娜娜,愿她安好。你们……保重。”

    一句保重,胜过千言。

    陈大牛血性汉子,想到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且明明怀着晋王血脉,却不得不流落民间,声音竟有些哽咽。

    “保重。”

    两艘小船,远去了。

    慢慢的,成了两个看不清的黑点。

    再然后,他们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

    站在风声呼啸的甲板上,陈大牛双手叉着腰,良久没有动弹。他想,楚七说得对,空有一腔热血,若是手中无权无兵,都他娘的扯淡。关键时刻,还得权势说话。

    不过,也确实不必急。

    今日他们刺他一剑,来日他再还他们一刀。这一刀,不仅要砍,还要砍得狠,砍得他们爬不起来。若不然,如何对得住晋王殿下的栽培和信赖?

    “侯爷,天快亮了,你回舱歇一下罢?”

    一件厚厚的披风,缓缓搭在了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赵如娜温柔的笑脸。喉咙一鲠,想到先前的隐瞒,还有她的善解人意,他叹了一口气,捏紧她的手,想要解释。

    “这件事,俺不是诚心骗你,只是不想你夹在中间为难。还有,回京之后,若是有人问起,还请你务必保密。”

    赵如娜轻轻一笑,“保密什么?”

    陈大牛嘴唇微微一动,“楚七……”

    “楚七?”赵如娜打断了他,笑着将手指覆上他的唇,“侯爷说笑了,妾身在回京的路上,从未见过楚七。只知在渤海湾,遇到一群乔装成海盗的官兵。他们上船就杀,还放火烧船,欲致妾身与侯爷于死地……我想,哥哥会相信我的。”

    “媳妇儿,多谢成全。”

    陈大牛狠狠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在胸前,把披风扯过来,裹紧了她纤弱的身子。

    “侯爷见外了,妾身是你的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妾身也是,凡事当以夫君为重。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妾身都是与你站在一起的。侯爷,你不要把我屏弃在外。”

    “俺,俺不是……”听着她幽幽的语气,还有淡淡的埋怨,陈大牛有些结巴了,“俺只是,只是觉得这件事吧……”

    “侯爷只是觉得,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难堪大用,不必说也罢。”

    赵如娜目光柔柔地盯紧他。

    “这个……嘿嘿,好像也是。”陈大牛听了她的话,酸得牙痛。可这货一到赵如娜的面前,脑袋瓜子就不好使,竟是憨憨的承认了。

    赵如娜眉眼一扫,似有似无的哼一声。

    “妾身所知的事,不比侯爷少。”

    “嘿嘿,那是,俺媳妇儿有大材!俺就一个不识字儿的莽夫,狗屁都不懂。往后,凡事还请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

    “不必恭,不必恭,你说啥就是啥。”

    陈大牛自知言语上辩不过她,笑着将她拦腰抱起,飞快地啃了一口,大步往舱中走。

    却不知,打这日起,“定安侯惧内”的传言,便越传越远,甚至后来被载入了史册。

    ……

    小船的行进速度不如大船来得快,加上中途改道,等夏初七一行人到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登州的码头上,火光昏黄,一片冬残春来的凋敝之态。人来人往中,不时有客船和货船靠岸。天幕下,装载运货的苦力们,扛着麻袋,在扯着嗓子吆喝,繁忙的讨着生活。

    “哎哟喂,总算到地儿了,可累死了!”

    二宝公公抬了抬两个大胸,极是不耐的咕哝一声。耿三友望着他的麻子眼,呵呵一笑,领着人扛着行李,避开人多的地方,看向了夏初七。

    “小兄弟,这码头离登州府治还有一段路程。你看咱们是就在附近找个脚店,还是直接去登州城里歇脚?”

    这一路上,耿三友对她颇为照顾,加上他是陈大牛关系极好的哥们儿,夏初七对他也极是尊重。闻言,她轻轻一笑。

    “耿三哥,你安排就好,不必问我。”

    耿三友想了想,笑道:“从永平府过来,又经了海上那些事,恐怕你也是累了,不如我们先找个脚店住下,歇一晚,等天亮再说?”

    “也好,先住下吧。”

    夏初七应了,回过头来,看了看甲一。

    “走吧。”

    为了方便来往的客商,登州埠头附近,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客栈。但大概是今日天色已晚,来往的客商较多,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数也不少。前去投客栈时,一连走了好几家,都已客满。最后,不得不在一间环境稍差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十几个人,要了余下的五间客房。

    他们在海上飘了三两日,个个都又累又饿,如今总算有地方歇脚,可以喝口热水,吃口热饭,一个个脸上都是喜色。

    大堂里,耿三友叫了夜饭,一群人正在胡吃海喝。

    夏初七没有与他们一道,自顾自上了二楼,关上房门,叫郑二宝守在门外,将甲一叫进屋子。

    “甲老板,你过来。”

    她收敛起挂了许久的笑容,平静地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厚纸的药包,塞到他的手上。

    “去,找机会将这东西放入耿三等人的茶水里,让他们好好睡一觉。我们趁着天黑,自行离去,不必与他们一道了。”

    自从有了孩子,她做事更是小心谨慎,不信任何人,也没半点安全感。甲一瞥她一眼,没有多问,点点头。

    “好,你先歇一会,我顺便拿饭菜,吃饱再说。”

    夏初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甲一出去了,她又将郑二宝叫进来,收拾“出逃”的东西。突然,听见窗户外面“咯吱”一响,接着又是三声轻叩。她敛着眉头,右手覆上了左手腕的“锁爱”,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谁?”

    “是我。”

    一道低声回应后,窗户被推开了。

    接着,一个纤瘦的人影跳了进来。

    来人一袭普通的行商男子打扮,长袍青靴,手上却提着一把黑鞘宝剑,虽然身着男装,可却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楚七,是我呀。”

    夏初七微敛的眉头松开,惊喜的喊了一声。

    “你是……雪舞?”

    “是,是我。”杨雪舞看了一眼门口,又瞥了一眼目瞠口呆在发愣的郑二宝,急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边,“楚七,我来不及与你多说,你赶紧跟我走。”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推开她的手。

    “怎么了?我表姐呢?”

    杨雪舞看了看空掉的手心,见她不太信任的样子,低低道:“大当家的去了莱州接应你。但她素知你的性子,不会那么安分,这才派我领了两个人等在登州码头。先前我见你下了船,一路尾随过来的……”

    对于李邈会知道她的行踪,而去莱州接应,夏初七略略有些意外,但看杨雪舞严肃的样子,又似有所悟,严肃了声音。

    “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否告之?”

    杨雪舞一叹,“看来不说明白,你不会与我走了。是这样的,我与大当家在阿巴嘎时,听闻了晋王过世的事情,大当家担心你,这才急匆匆从漠北回来,我们一直在找你。可不巧,锦宫前些日子,接到一单买卖,对方指名要杀你,出银千两……”

    “呵”一声,夏初七笑了。

    “想不到老子才值一千两银子,是哪个王八蛋敢这般小瞧我?”

    杨雪舞摇头,“你晓得的,锦宫接买卖,从不问买家是谁。但是因为事情涉及到你,二当家的接买卖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那人离去时,派人跟了上去。没有想到,竟然发现那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先前听到“买凶杀人”时,夏初七都猜到了是谁。如今听闻买主来自宫中,只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

    她那个三姐啊!

    真有这么迫不及待吗?傻!

    想了想,看杨雪舞急切,她低低道,“雪舞,与我一同下船的人,你看见了吗?他们是护送我来的,为免被他们追上,不如再等一会儿,等他们睡着……”

    “不行。”杨雪舞声音更急了,“楚七,先前在码头上,我发现除了我们,还有旁的人跟上了你。只怕不止一批人要杀你,如今你的行踪暴露,再待下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客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闹声。紧接着,窗户外面又响起三道暗号似的轻叩。

    “进来。”

    杨雪舞吃惊地应了一声,一个瘦小的男子便从窗户爬了进来。他原本是在外面望风的,这会子面色都变了。

    “杨姐,来不及了。”

    杨雪舞脸色一变,“怎的了?”

    那小个儿男子道,“客栈外头来了大批的蒙面黑衣人,他们包围了客栈,来势汹汹,见人就乱杀乱砍……这会子,怕是与下头那些官兵打起来了。”

    “什么?来得这样快?”

    杨雪舞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夏初七,目光一热,“楚七,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还有另外的人要杀你。这样,我们掩护你,你冲出去,到宏远客栈去找我们的人,他们会带你与大当家汇合……”

    说罢她拔剑便横在了她的面前。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走近了门边,拉开一条缝。

    客栈楼下,黑压压的一群全是蒙面的黑衣人,他们人数众多,把整个客栈内外都围了起来,耿三友他们只有十来个人,正在楼道口,与他们杀在一处。很显然,是他们想冲上来,而耿三他们不上。刀光剑影中,她看见甲一也阻在楼口,阻止他们上楼。可即便这一群人都是精兵,那些黑衣人仍是人数之众而占尽了上风。

    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容易。

    如此看来,不仅是登州,每一个码头都有夏廷德的探子。看着甲一在与他们死战,她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回身便要拿行李包里的烟雾弹……

    “驭!”

    “哪来的小贼,胆子不小。”

    “快快!把这伙贼人都给咱家拿了。”

    正在这时,客栈外又传来一阵喧嚣。

    马蹄声声,人声鼎沸,混杂在一起,有人在喊“官兵来了”,有人在喊“快跑啊”。夏初七抿着唇,推开窗户望出去,只见一群人冲了过来,旗幡飘飘,约摸有数百人之众,而为首之人,竟然是东宫大太监何承安。

    看来不仅夏廷德有探子,赵绵泽也有。而且,从何承安领来的人数看,在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赵绵泽的耐心已经被她玩尽了,这分明是要用强的意思。

    但何承安不是应当在莱州的吗?

    没有在莱州等待,而是直接到了登州,他这消息是有多快?这么想来,只有一种解释——陈大牛那里,一直有他们的人。

    这世道,要信个人,可真不容易。

    她冷冷一笑,看着客栈内外的黑衣人被何承安带来的大内侍卫和官兵围攻,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烟雾弹。

    “楚七,官兵来得正好,你快走。”

    杨雪舞推了推她的胳膊,又开始催促。

    “我不走了。”她笑。

    “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夏初七脸色微沉,在外间狗咬狗的尖叫与杀声里,她颤动了一下嘴皮,手心抚上小腹,目光凉凉地静静看她。

    “我不仅要有柴烧,还要烧得旺。”

    “怎么了啊你?你不要命了?”

    见杨雪舞紧张得脸都白了,夏初七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裳,又摸了摸头发,红着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雪舞,告诉表姐,这一回,我准备为锦宫大赚一笔,就当我孝敬她的。”

    “楚七,你在说什么?”杨雪舞大惑不解。

    夏初七也不解释,只是笑说:“让表姐在京师等着,不需要多久,就会有人拿着大笔的银子去求她!让她宰,狠狠的宰。到时侯,我会与她联络。”

    说到此,她突然抓紧杨雪舞手中的剑柄。

    “楚七?”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不等她问,夏初七微微一笑,掌心一挽,只听见“扑”的一声,杨雪舞手中的剑尖已然插入了她的身体,鲜血汩汩而下,骇得她大惊失色。

    “楚七,你为什么?”

    杨雪舞的眼睛里有了泪光。

    “主子……”郑二宝也在惊叫。

    夏初七并不理会他,只抬头看着杨雪舞,唇角轻轻扬着,似乎捅了自己一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也似乎完全就不知疼痛,白着嘴唇,声音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雪舞,你们,快走……告诉表姐……买凶的人……是……东宫太孙妃……夏问秋。”

    说罢她不给杨雪舞反应的时间,抓住剑身,又是一道沉闷的“扑”声起,她竟然忍着疼痛活生生抽出了剑来。一转头,看着满脸惊愕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出去,告诉何承安,就说我……被人刺杀……”

    “主子!”

    郑二宝大声哭了起来,不停抹泪。

    “爷啊……奴才没用,保护不了主子啊……呜……爷啊……”

    夏初七微微牵着唇,看着郑二宝,笑得极是淡然,“对,哭得好,哭着去,这样更好。”

    “呜……奴才没用啊,爷……”

    郑二宝尖声恸哭着,终是往外跑了去。杨雪舞静静的看着她,似有所悟,紧了紧手中的剑柄,也没有再说,点了点头,领着那瘦小的男子,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嘶!”

    夏初七痛得吸了一口气,抚着肩胛处的伤口,后退两步,软在角落里,背抵在墙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

    没有呐喊,没有厮杀,什么也没有。

    她的手轻轻抚着肚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十九,娘知道,你很坚强……经过这么多事,娘疏忽了你,你都好好的……这一次,也一定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好了。你记住,是他们逼我的,既然如此不耐,咱们就一道回京,看看你爹生长的地方……也好为你爹报仇。”

    “夏楚!”

    甲一拎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刀,闯入门里,看见的就是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你来了?!”

    夏初七微眯着眼,看着他笑。

    “你怎样了?”甲一走过来扶住她,伸手按住她的伤口,一股股鲜血就那般顺着他的手缝流了出来,看得他眸光赤红,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悄然打湿了眼眶。

    “你忍住,我给你拿药。”

    他将她抱躺在床上,在包袱里翻找起来,手指颤抖着,神色极是难看。

    屋子里先前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竟然会伤得这样重?要不是听见郑二宝大哭,他完全不知情。按理来说,她不是这般没有自保能力的人。

    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他目露惊诧。

    “谁伤的你?”

    “我……自己。”她有气无力,唇角带着诡异的笑。

    “你疯了?”一股子疼痛刀刃刺入他的心脏,看着她身上的鲜血,看着狰狞的伤口,他瞪大了眼睛,声音是切齿的冷。

    “我没疯……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更狠。”她苍白着唇,还在笑,“甲老板,要赌,我就要赌个大的。”

    甲一背脊一僵,面孔煞白,那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他就那般瞪着她,看着她虚弱的样子,静了片刻,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

    “你改变主意了?”

    夏初七朝他点点头,目光反常的晶亮着,似是带着刻骨的仇恨,唇角弯出一抹艳到极点的弧度,映得她身上的鲜血,都失去了颜色。

    “是,我改主意了,是他们逼我的。你不要怕,我的伤没事,我有分寸……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许旁人为我诊治……若他们一定要叫太医……我只要……只要孙正业,旁的人都会害我,我……信不过。”

    甲一脸色涨红,一拳捶在墙上。

    “主子……”

    不等他们再多说,郑二宝的哭声又传了进来。

    “七小姐!你怎样了?”

    随即慌乱赶来的何承安,也在尖着嗓子大叫。看来外头刺杀的黑衣人都解决了,一群拎着武器的大内侍卫,也闯入了房间。

    屋子里,嘈杂成了一团。

    夏初七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累了,想要睡一会。

    而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来做。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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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天涯望断,错综复杂。

    洪泰二十七年。

    春至,万物复苏。

    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吐芽。

    猫冬的鸟儿,启开了清亮的啼叫。

    冷了许久的大地,变得温暖而潮湿。

    老百姓褪去了厚重的棉袄,减了衣裳。

    自年初起,大晏与北狄的战火平息,而北狄近期将要派使臣到京师与大晏商谈两国议和之事,甚至还有联姻的意向,也在民间众说纷纭。京师应天府,从开国以来,已多年未逢战事,老百姓的日子清闲,不论外边打得如何,都能吃上一口饱饭,无事可做之余,茶馆酒肆中,便为这些事情在辩论不休。

    二月初,朝廷为晋王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但丧礼虽过,大晏各地的民间祭祀活动却未结束。各地的庙宇、学堂、公馆、宅院,有敬重赵樽的人品者,皆设立灵位,如同孝子贤孙一般,向他的灵位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哭声震天。尤其边疆各地的百姓心目中,今日的停战,百姓的安稳,都是晋王用命换来的。

    人故去了,却不能忘本。

    百姓犹记,但史官丫丫电子书,却模糊了这一段历史。

    晋王小记云:皇十九子,名樽,字天禄,洪泰元年腊月初八生,母柔仪殿贡妃。洪泰十年,分封诸王,诏封樽为晋王。洪泰十四年,投身金州卫,随梁国公徐文龙征讨辽东。十五年,击败阿日斯,平定福余,受封镇国将军。十六年,率师北伐,十战十胜,敕封神武大将军。二十三年,出征乌那,胜召还朝,受封神武大将军王。二十四年,帝第七次北伐,晋王率军北渡滦水……至二十六腊月卒于阴山,年二十六,谥号肃,配享太庙。

    街头巷尾的议论未绝,晋王之事已盖棺。

    相对于民间的猜忌,朝中的动向更是风波迭起。

    晋王殁后,传闻洪泰帝从此辍朝,悲恸万分,每日皆去柔仪殿,安抚贡妃。但贡妃心性极高,任他日日去,都只捧一碗“闭门羹”。

    从此,洪泰帝除去坤宁宫看望张皇后,再无别宫留宿的彤史记录,后宫诸多妃嫔如同摆设,甚至有一些还是如花似玉的新晋美人儿,从未见过君王面,便深宫冷藏,哀怨无助,却又无可奈何。

    连续一段日子的折腾,原本身子不太好的洪泰帝每况愈下,许久不再召见臣工,不理朝政,可即便如此,贡妃亦是闭宫不出,并不理睬。

    宫中朝堂,如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

    二月十五,恰逢张皇后寿辰。

    大抵为了缓解宫中多日来的阴云,张皇后差了宫中六局的尚宫过来,反常地高调张罗起了自己的寿诞。说是要把各宫的娘娘和内外命妇聚到一处,请皇帝过来,一同凑点欢笑,排解一下陛下心中的怅惘。

    宫中之人,都知张皇后贤德。

    这般做派,人人都猜是为了皇帝与贡妃拉线。

    没有料到,许久不出柔仪殿的贡妃到是如期出席了张皇后的寿诞。但是,众位宫妃和命妇面前,她身穿白衣,头戴白花,披散着头发,大步入了坤宁宫,指着张皇后的鼻子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

    骂仗的内容,无非剑指张皇后,说皇后数十年不办生辰,不受朝贺,如今她的儿子刚刚亡故,她就迫不及待的庆贺,欺人太甚。

    贡妃的不知礼数,不懂尊卑,气得张皇后差一点背过气去,当场昏厥在地,幸亏太医来得快,差一点殒命坤宁宫。

    此事闹得宫中风雨不休。

    妃嫔宫娥们,私底下议论不止,都说总算知道梓月公主像谁的个性了,贡妃娘娘恃宠生娇,如此张扬跋扈,丝毫不念皇后抚养十九爷多年的恩情。而且,这么多年,她独霸皇帝的宠爱,张皇后都对她步步退让,她竟然得寸进尺。

    可此事洪泰帝亲眼所见,却半句都没有责备。

    如此一来,多少人心底都明镜一样。洪泰帝对张皇后客气尊重,相敬如宾。他敬她,却不爱她,待她终究没有与贡妃一般的男女之情。

    于是,也就有人私下猜测,单论皇帝对贡妃的恩宠之胜,若是十九爷不亡,这大晏的天下,端怕迟早会落入他母子的囊中。

    可人不死,也是已经死了。

    叹惋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

    寿诞的第二日,二月十六,病中起榻的张皇后,亲自前往乾清宫,跪地请旨,要去灵岩山的庵堂中潜心修行,为大晏祈福,为皇帝祈福。

    皇后要出宫祈福,事态颇大。

    虽张皇后并无意表,但从后宫到前朝,人人都知,她是为了与贡妃之间的矛盾,想要出宫避她。

    众人唏嘘之余,张皇后的德行端然,更上一层新高。有朝中老臣纷纷上奏,要洪泰帝肃清宫闱,严惩贡妃的以下犯上,树张皇后为女德典范,立祠撰书,以期后世。

    雪片似的奏折,越过文华殿,直入乾清宫。

    可洪泰帝称病不起,日日病卧于寝宫之中,不再召见任何朝臣,也不理此间事务。

    至此,大晏的大小政务,全由皇太孙决断。

    赵绵泽不负所望,每日里勤于政事。但任凭他管天管地,却偏生管不了他皇爷爷的女人们争风吃醋,更是不可能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去动贡妃。

    二月十八,张皇后轻装简从去了灵岩庵。

    让人津津乐道的后宫风云,暂告一个段落。

    二月二十一,自辽东返京的定安侯一行人,抵达了京师。赵绵泽亲自迎至金川门,红毯十里,驾辇千骑,以昭恩宠之意。

    朝堂中人最有“慧眼”,一眼便看出赵绵泽的笼络之意。且菁华郡主是皇太孙的胞妹,定安侯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如此一来,陈大牛虽奉召可在侯府休憩数日,再行上朝。但定安侯府却难以平静下来。打二月二十一开始,各部院的宴请,一直不断。侯府门前,车水马龙。与之相对应的是,仅隔了两条街的晋王府,却日渐萧瑟,门口冷落鞍马稀。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锦上添花到处有。

    雪中送炭从来无。

    世道人心,可见一斑。

    从登州出发返京的何承安一行人,因夏七小姐遭到不明身份之人刺杀,身受重伤,一路上停停走走,比陈大牛的行程慢了许多。

    二月二十五,东宫文华殿。

    早朝刚刚结束,众位大臣还未退去,一个大内侍卫带着一封加急文书,匆匆上殿。赵绵泽盼了好些日子,迫不及待的拆开缄口,看一眼,顿时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上。

    “曹志行好大的胆子,看本宫怎样办他。”

    赵绵泽初任储君,平素谦虚谨慎,为人温和有礼,很少有人见过他这般发脾气的时候,都骇了一跳。

    “殿下,何事如此急躁?”

    冷冷一哼,赵绵泽看到消息,实难压抑内心的怒火,可他坐在这位置,咬了咬牙,脸色到底还是缓和了不少。

    “谢长晋,你们兵部好会办差。”

    “下官惶恐,不知殿下何意?”

    “前几日,定安侯和菁华郡主在渤海湾遇到伏击,你们调查后告诉本宫,是海盗所为。可如今本宫得到的消息却不是这样。哼!永平卫千户曹志行,私自调兵,假扮海盗,放火烧船,夜袭定安侯,简直反了他了。”

    一言既出,殿中哗然。

    大晏的兵调程序相当严格,动用五千以上的兵马,都需兵部出具印信,尤其边戌兵员的调遣,若无勘合,不得调用。

    私自调兵之罪,甚重。

    但定安侯渤海湾遇袭之事,朝廷早已得知。

    在赵如娜的建议下,陈大牛这一回很低调,回京之后,关于此事,什么也没有多说,直接把擒获的九名“海盗”交给了刑部调查。

    那些人,都是低级兵卒,不用动刑就招了。

    可朝中谁不知道,曹志行是夏廷德的人?

    夏廷德眼下的势力,如日中天,不仅因为他是皇太孙的老丈人,而且他还是皇太任能坐上这把椅子的大功臣。在夺储之事上,他没少出力,可谓劳苦功高,这一次在阴山断了双腿,他在府中休养,皇太孙不仅亲自前去看望,还多次派人抚慰。那言行中的看重之意,人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即便“海盗”招了此事,谁敢去触他的逆麟?得罪魏国公,不就等于得罪皇太孙?

    如今,谢长晋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绵泽今日会当廷斥责。明里骂的是曹志行和谢长晋,暗里可不是剑指夏廷德?

    难道是风向变了?

    “殿下息怒!”

    谢长晋顿时跪伏在地,汗流夹背地磕了个头。

    “此事兵部定当严惩不贷。”

    “哦?”

    赵绵泽已然平静下来,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谢尚书,准备如何查?”

    谢长晋面有恐色,迟疑着拖曳着声音,斟字酌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下官等一定将涉及此事的官吏兵卒,一律问罪。”

    “好。”赵绵泽靠在椅背上,缓缓眯起眼睛,“如此有劳谢尚书了,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此话说完,他重重甩袖,转身出了大殿。

    那带信的大内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往东宫的内院而去。走了一段路,赵绵泽突然停了下来,挥退了跟随的宫女太监,低沉了嗓子。

    “为何早不来报?”

    那侍卫跪在地上,声音低小,“回殿下,前些日子,七小姐一直昏厥不醒,卢统领与何公公都以为她身上的剑伤,是那些黑衣人……哦,也就是曹志行的人所为,这些都已密奏殿下。”

    “她何时醒的?”赵绵泽打断了他。

    “两日前,七小姐醒来,痛不欲生,何公公好劝歹劝,才总算劝住了她。从她口里,这才得知原来那日刺伤她的人,并非曹志行的人,而是江湖行帮。那杀人者说,收了宫中之人的千两银票……”

    赵绵泽低头看着他,面色越发难看。

    “宫中何人差使?”

    “七小姐未说,想来是那人也没说。”

    “退下吧。”赵绵泽摆了摆手,那人起身走了几步,赵绵泽突然又厉声喝住了他,直到他走近前来,他才放柔了声音。

    “告诉卢辉,守好了她,一步也不能放松。”

    那侍卫肩膀微微一动,低低应了一声“是”,并未多问,心里却清楚地知道,皇太孙虽只说的“守好她”,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层含义,就是看牢她,监视她。也就是说,皇太孙未不完全相信夏七小姐。

    。

    东宫泽秋院。

    宫女抱琴慌慌张张地跑进内殿时,夏问秋还在为没有杀掉夏楚的事,一个人窝在榻上气苦不已。一见抱琴仓促的样子,更是来气。

    “你让鬼抓脚了,不会好好走路?”

    抱琴委屈地瘪嘴,福身下去。

    “回太孙妃话,奴婢看见,皇太孙往这边来了。”

    听抱琴这么一说,夏问秋苍白的面色顿时回暖,美眸光线闪过,整个人霎时便精神起来,摸了摸头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快,抱琴,为我梳妆。”

    鎏金的铜镜里,她衣着雍容华贵,肤色白皙腻滑,眼中波光闪动,顾盼间楚楚动人,还是那样美艳,可仔细看,里面的人,却瘦了许多。

    她抿唇苦笑,恍然忆及前几年的恩宠,如同一梦。也发现,争那些地位与虚名都是假的,男人的情爱才是真的。若是他爱你,粗茶淡饭也是好,若他心不在了,给你再多的体面东西都是惘然。

    “身子可有好些?”

    男人温雅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并无不同,夏问秋心里一暖,微笑着转身走过去,朝他福了福身,身子也随即一晃。

    “太孙妃!”

    抱琴尖叫着,过来扶住了她。

    “我没事。”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虚弱地看过去,见赵绵泽双手负于身后,并未有伸手来扶的意思,心中狠狠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劳你挂心了,林太医说是孕期所致血气虚衰,只要情志调和,饮食得宜,多多休养就会好了。可大抵吃多了汤药,脾胃不适,这两日头重声哑,也少思饮食……”

    她抚着小腹,面带羞涩地说起自己的孕事景况,若是往日,赵绵泽定会心痛的扶她坐起,再好生安慰一番。可这会儿,她说了老长一段话,他仍然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色却无半丝柔和。

    “抱琴,还不为殿下泡茶,愣着做甚?”

    夏问秋尴尬的笑了笑,瞪了抱琴一眼,亲自过去拉了赵绵泽在椅上坐下,便细心地为他置上软垫,再施施然坐在他的身侧,还如往日一般亲近,但脸上却挂着几分涩然。

    “绵泽,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赵绵泽面色微沉,看着她的视线少了平常的暖意。

    “夏楚明日就到京师了。”

    轻轻“哦”了一声,夏问秋垂下眉头,虚坐在椅子上,将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低低地道,“原来你急着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绵泽,我不瞒你,七妹回来了,我心头有一点点难受,但是我不介意,也为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与她在一起。她如今回来了,你,你们,终是可以在一起了。”

    “是吗?”

    赵绵泽低头,视线落到她的脸上。

    “秋儿,你果真盼着她回来?”

    他声音低沉,并未有太多情绪,却瞧得夏问秋脊背生凉,好不容易才压下那惧意,坦然地笑了出来。

    “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便喜欢。”

    赵绵泽低低一笑,目光凉成一片,略带一抹嘲弄之意。

    “你若真心喜欢,又怎会让你父派人去渤海湾截杀她?如此还不死心,她好不容易逃脱,你父连夜追至登州,非得致她于死地?秋儿,这便是你说的喜欢?这一次,若非定安侯,若非何承安赶到及时,恐怕她早已身首异处,轮不到你来喜欢了。”

    “什么?绵泽…竟,竟有这等事?”

    夏问秋堪堪侧过眸子,一副吃惊的样子,面色不必装,就已然煞白。看赵绵泽并不回应,她苦笑一声,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只手拉着他的袍子,就地跪在他的面前,声音如泣。

    “绵泽,我知你的心思没在我身上,但是……你说过会待我好的,你都忘了吗?可不可以请你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不要只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把所有的脏水都往我与父亲的身上泼?我父亲为了你,双腿都没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同,你怎么可以……可以这样狠心?”

    赵绵泽眉梢一跳,淡淡看着她。

    她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泪水顺着俏脸往下滴。

    可他静静看她,许久不曾说话,身姿贵气傲然。她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五六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而且一个即将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储君。那个时的他,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眼下的他,判断力又岂是当日?

    夏问秋脊背寒涔涔发凉。

    一个人哭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撑在他膝上,终是抬起通红的泪眼,看着他湿润的眼睛。

    “绵泽,你相信我,相信秋儿,真的没有做过……”

    “有没有,我自会查实。”赵绵泽突然出声,唇角撇了撇,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浅笑。

    “秋儿,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你的温柔大度呢?你的善解人意呢?你的宽仁娴静呢?怎会这样的不堪一击?”

    夏问秋脑子“轰”的发响,如同被闷雷击中。

    跪在他的身前,她猜不透他到底何意,膝盖吃痛,身子发软,终是无力地趴在了他的膝盖上,眼泪一串串流出来,浸湿了他绣有五爪龙纹的杏黄衣袍。

    “绵泽,我俩这么多年的情义,你竟然如此不相信我?无凭无据就如此斥责,为我定罪?”

    赵绵泽眉间沉下,突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儿,你知我今日为何这般早来?”

    夏问秋苦涩地牵了牵唇,垂下眸子。

    “秋儿以为,你是关心我的身子?”

    没有理会她欲语还休的情义,赵绵泽沉吟片刻,声音低了许多,“早前几日,我就已然接到了登州的线报。但我一直以为,这些事,都是你父亲做的,也就没有告诉你,怕你忧心伤神……”

    说到此,他停顿一下,冷冷一笑。

    “可今日我却接到一封密奏,原本在登州刺伤夏楚的人,竟是江湖行帮的人。而花钱买通他们的人,来自宫中。”

    “宫中,怎会这样?”夏问秋吸着鼻子,直摇头。

    赵绵泽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紧握在她肩膀上的双手,竟有一丝丝的颤抖,语气全是失望。

    “秋儿你告诉我,这宫中,除了你,还会想要她的命?”

    夏问秋微微张着嘴,耳朵里“嗡嗡”作响。

    “绵泽……不是我……我没有呀,我……我真的没有……”

    抚着肚子,她像是受惊不小,身子一软,便倒在了他的脚边。赵绵泽闭了闭眼睛,看她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拉了被子来掖好。然后,在她低低的饮泣声里,他低下头来,看着她双颊的泪水,无力地轻叹。

    “我真的希望,不是你,也最好不要是你。否则,我不知会怎样。”

    说罢,他狠狠一摆衣袖,大步离去。

    “绵泽……”

    夏问秋哭喊一声,翻身下床,追了出去,却只看见一个黄色的衣角,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个她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肩膀,离她越来越远。

    抹干眼泪,她立在原地一阵冷笑。

    如今的赵绵泽,越来越有君王风范,行事也越发果断,手段狠辣……若是他真的知晓了那些事,可曾还会怜惜她半分?

    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

    至于夏楚,要回来了。

    既然外面死不了,就让她回来吧。

    看她有什么脸面待在宫中。

    一个跟过赵樽的残花败柳,她不信绵泽真会把她当成宝,不信朝臣们真会允许她母仪天下。对,她回来是好的,只有她回来了,绵泽才能认清她是一个怎样污秽不堪的女人。若不然,得不到的最好,她反会成为绵泽心口上永远的刺。

    。

    乾清宫暖阁里,灯火大亮。

    值夜的宫人立在阁门两侧,垂手颔头。默不作声。

    灯火下,洪泰帝面色苍白,坐在书案后的一张雕龙大椅上,不时的咳嗽着,在一本本翻看东方青玄秘密递来的奏折。

    这些奏折,全是赵绵泽朱批过的。

    他细细地翻看着,偶尔皱眉摇摇头,偶尔满意的点点头,偶尔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

    崔英达匆匆入内,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

    “明日就到?”

    看皇帝打了皱褶的眉头,崔英达点点头,长长一叹。

    “哎,看皇太孙的样子,这回极是认真……这事情一出,连带对太孙妃都冷了心。只怕这位入宫,会比太孙妃更麻烦。再者,她曾是十九爷的人,朝中多少人都见过脸,只怕往后,会生出不少是非来。老奴这边看着,也是心惊不已。”

    洪泰帝咳嗽着,喝了一口茶,揉着太阳穴。

    “原本朕是有意将这夏廷赣的女儿许给绵泽,凤命之身,乃国之吉兆。但后来,朕也亲口允诺过老十九,不再追究此事,也默许了他的偷龙转凤。只是不曾想,老十九却是就这样去了……”

    崔英达见他答非所问,咳了一声。

    “陛下又想十九爷了?您身子不好,节哀才是。”

    洪泰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在崔英达的疑惑的目光里,他过了半晌,突然道,“绵泽这孩子是个死心眼,若是他心悦之,强来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洪泰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若是安分守己,朕便容她苟且偷生。若有她迷惑储君,欲行不轨……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英达垂下眼皮儿,一脑门的冷汗,“陛下,早些歇了吧,明日那位就要回来,奴才这就去安排。”

    洪泰帝点点头,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声音略有不悦地喊住他,“崔英达,你如今做事,是越来越不得朕的心意了。东宫夏氏的孩儿,朕交代了这样久,为何如今还没得信?”

    他的声音不大,人也生着病,略显虚弱。可老虎病了,余威仍在,听得崔英达脊背一凉,赶紧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但为免皇太孙生疑,影响与陛下的情分,剂量极小,未见动静。至于如今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为……”

    “再吞吞吐吐,朕绞了你舌头。”

    “陛下。”听他沉了声,崔英达面色一白,苦着一张老脸,如丧考妣一般看着他,“老奴跟了您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最是明白,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儿,无非是皇太孙心悦于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凭子贵,夏廷德趁机擅权。可如今,皇太孙对夏氏已生嫌隙,对夏廷德更是早有顾及……老奴以为,说到底,那也是皇太孙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孙,老奴就想……”

    “崔英达啊崔英达,你胆子大了去了!”

    洪泰帝重重一叹,却是没有责备,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线装书来。

    “这本书里有一桩前朝太宗秘闻,说的就是外戚干政,皇权旁落的事情,那妇人也曾为皇帝所不喜……崔英达,朕来问我,朕还有几年好活?这天下,能落到夏廷德那种人手里吗?今日不得宠,可夏氏女有心机,不代表她来日就不能得宠。尤其绵泽对夏氏,除了情爱,还有恩义啊。”

    “是,老奴见识短浅,陛下圣明。”

    。

    柔仪殿。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月毓端着一个托盘,穿了一套水蓝色的长裙,身姿端庄地步入内室,看了一眼那昏黄的灯火下,没有梳妆,披头散发的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过去,拢好了她的头发。

    “娘娘,夜了……”

    贡妃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声音喃喃。

    “月毓,我刚才睡着了,梦见老十九了……他对我伸出双手,他说,母妃,孩儿死得好惨啊……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他的脸上,全是鲜血,身上也全是鲜血……”

    月毓抿了抿唇,柔顺地叹。

    “娘娘,你是太过思念十九爷了。”

    摇了摇头,贡妃看着面前跳跃的灯火,一动不动。

    “可我该怎样为我的孩儿报仇?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受了那样多的罪,到头来,还死的那样惨……我可怜的儿……就这样去了,连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

    说着说着,贡妃低低饮泣起来。

    月毓站在她的身后,屏声敛气地听她哭啼,眉目凝结成了一团忧伤,喉咙也哽咽了起来。自从晋王故去,她便被贡妃召至宫中相陪,几乎每一日,贡妃都会像以前一样,让她跟她讲赵樽的事情。讲他喜欢吃的,讲他喜欢穿的,讲他的一言一行,时而哭,时而笑……

    于是,她也跟着回忆了一次。

    从梳角辨的小丫头开始,她就一直跟着赵樽。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乐意。她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贡妃企盼的“一子半女”,一定会是她为爷生的。

    可爷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个楚七。

    有了她的出现,他的身边更是容不下她了。

    终于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阴山。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楚七害的。

    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忍住心里刀割一般的痛苦,轻声一叹,“娘娘,有一事,原本奴婢是不想告诉您的,怕您听了伤心。可想到爷,奴婢这心底,又落不下去。”

    贡妃原本半趴在案几上,听得如此说起,面色一变,就回过头来。

    “什么事?”

    月毓垂下了头,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泪。

    “那个女人要回来了,是皇太孙接回来的。娘娘,十九爷这才刚刚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说她该不该为了爷以全名节,就说她若真嫁了皇太孙,十九爷的脸,往哪搁呀?”

    贡妃脸上挂着泪,满脸惊愕。

    “竟有此事?”

    月毓幽幽道:“是。娘娘,当初爷为了她,做了多少忤逆陛下的事,又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甚至为了她,把命都丢在了阴山皇陵,她竟是半分恩情都不顾,贪图富贵荣华,实在……令人痛心。”

    说着说着,她竟是痛哭着半跪在了贡妃的腿上。

    贡妃看着她,目光凉凉地冷笑一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噙着眼泪的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护犊子般的寒光来。

    “小贱人!恬不知耻。”

    。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气闷沉,即无风雨也无晴。

    卯时,京师城门,一阵尘土飞扬。

    赵绵泽坐在辇轿上,白皙的脸孔隔着长幅下垂的绛引幡,湿润如玉,一袭杏黄色的五爪金龙储君袍,将他衬得雍容矜贵,雅致无双。看着官道上缓缓行来的马车,他平静的面色下,视线一片模糊。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这般拘了她回来,她可有怨?

    马车越来越近,赵绵泽的手心越攥越紧。

    自她北去,他筹谋了这般久,想念了这么久,天涯望断,她终是归来。可明明这样近了,他却突然没了勇气。心底死死压抑的慌乱,并非他熟悉的感觉。他从不畏惧什么,也从未有过这般大的压力,甚至有种想转身离开,不敢面对。

    “殿下!”

    一骑快马冲了过来,人还未至,那人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辇轿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负主子所托,终于将七小姐带了回来,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伤……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请殿下责罚。”

    赵绵泽微微眯眼,只抬了抬手。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宽仁,奴才差事办砸了,殿下不仅不罚,还……”

    他正想寻几句奉承的话说一说,以免皇太孙秋后找他算账,可还没说完,就见他下了辇轿,径直走向了他身后的马车,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面上的情绪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过去,想扶住他。

    可赵绵泽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马车前失神片刻,终是一叹,抬起手来,亲自撩开了车帘。

    ------题外话------

    啊~这章好多内容啊……

    慢慢消化一下啊,不要错过了,哈哈。

    我发现,有些亲跳章看,然后对情节和人物,就会出现很多误差或者误解…

    ps:再解释一次啊,皇太孙和皇太子,是不一样的哒,一个是儿,一个是孙,赵绵泽呢,其实是赵樽的侄儿。么么。

第177章 入东宫,第一回合。

    他微微一惊。

    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昏迷”过去。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不艳丽,不华贵,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面色苍白,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

    天地安静了一瞬。

    这个城门口,临近秦淮,似是河风吹了过来,他面孔有些发凉,不知是手在抖,还是河风吹的,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他试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视线越发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很美,却空洞,转瞬即化。

    “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把伤者堵在门口?”

    没有想到,二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

    “呵……”

    光线太暗,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可看着她,他终究还是狼狈了。

    “回来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上了马车。

    她仍然没有动。他想,也许,是她动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可在将她抱起来时,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辇轿。

    “回宫。”

    在他淡声的吩咐下,内侍低唱。

    “起驾——”

    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入了城门,缓缓而行。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眉目微蹙,也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在马蹄踩在青砖的“嘚嘚”声里,他突地低头看过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但愿。”

    她知道,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不会再有下次。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该得有多感动?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孙正业在东宫候着,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

    在她发愣时,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说话时,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过来,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为了这条“龙”,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赵十九,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

    几乎下意识的,她抬手挡开,用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推开他。

    “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人,可以自己来。”

    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是讥诮,是讽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终是紧紧攥起。

    咳了一声,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说话。

    辇轿入得城门,一直往东华门而去。

    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青衣甲胄,五人一组,三步有哨。

    紫方伞,红方伞,夺目而庄重。锦衣仪擎手,一面华盖,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街面上,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知是皇太孙车驾,不敢指指点点,有的已跪立两侧。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

    两年不见,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

    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

    想到这,她手心攥紧,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个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选择这条路,不会好走……

    “这两年,我托人遍寻四海,寻得好些的鸟儿,金丝燕、戴胜、凤头鹦鹉,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都养在东宫里,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他突然说。

    “为你鉴鸟,你给多少银子?”她有气无力地问。

    “若是好鸟,那是无价之宝。区区俗物,岂可并论?”

    “不能这样说,这世间之物,都有价。”夏初七抚着伤口,侧了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或说带了一点嘲弄,“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没有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价?”

    一个“要”字,他说得坦然,却并不理所当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轻轻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价位。若是不值钱,依皇太孙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轻松到手。若是至宝,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

    “这怎会是强辩?”她挑眉。

    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搁在自己身侧,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跪,在辇轿的移动中,轻轻摩擦,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按你这说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钱,那是我贬低了你。我若是纵着你,只怕你这无价之宝,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皇太孙之才,可安邦定国,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她语带笑意,似是无心,其实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赵绵泽眉梢微动,“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

    她浅笑,“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你都忘了?”

    “没忘,你的恭维里,三分是讽刺,七分是反嗤,连一分真心都无。”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一双略显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侧眸,盯着她,“我那一只紫冠鸽,得来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鸽子汤很鲜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

    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说,这件事她也无辜吗?炖汤的另有其人。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明明呷了醋,还装着满不在乎。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轻轻一叹。

    “是啊,好鲜美的鸽子汤。”

    听她又重复这话,赵绵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浅笑时的眉眼,像一个孩子。

    “我长那么大,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

    “喜欢就好,你这剑伤得养,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样炖,也不如那一碗。”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鸽汤一万,只饮一碗。

    在她浅浅的笑意里,赵绵泽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清隽的眉目敛起,未再与她说话。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过他身后的靠垫来,一点不客气地垫在自己受伤的肩下,那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拿他当储君的样子,竟是让赵绵泽眉目一热,心情倏地又好转。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唤你。”

    夏初七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似远似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诉他,她忘记赵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样,好好地与他相处,要嫁与他,无比的心甘情愿,他会相信吗?不会。

    只有这样,才是她该有的状态。

    闭上眼睛,静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因为陌生,所以也害怕。

    尽管身边有无数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深海浮沉。

    ……

    辇轿停下来时,她以为到了东宫。

    可从打开的帘子看过去,却是东华门外。

    “皇太孙殿下!”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只见东华门外,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的人,而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一张老脸满是激动,声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边跪着的人群中,有她认识的夏常和夏衍,还有一些魏国公府的家仆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国公府倾巢出动。

    夏廷德要做什么?

    她提起了警觉,却不曾说话,只见赵绵泽轻轻抬手。

    “魏国公身体不适,怎的不在府中静养?这是做什么?”

    夏廷德由一名仆从推着,又缓缓向前几步,一脸的感动和欢喜之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拱手长声道:“殿下,容老夫腿脚不便,无法行跪拜之礼。”

    “无碍,魏国公有事直言。”

    “殿下,老夫今日来,是准备亲自接小七回府的。”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沉,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长长叹了一口气,夏廷德这才略带喜气地回道:“殿下,小七打从二十三年离府,已整整四年未归。这四年来,老夫一直苦寻无果,寝食难安,只觉愧对大哥的临终托孤。幸而老天开眼,殿下寻得了小七,老夫实在感激不尽,这才领了阖家老小二百余口在此恭候。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也是为了向殿下致谢。”

    一席话,他说得饱含深情。

    话一说完,他身后的二百余人齐齐磕头。

    “谢皇太孙殿下寻回七小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番“感恩”情真意切,叩首不止,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夏初七觉得极是滑稽,扬了扬苍白的唇,却未说话。

    果然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数。夏廷德使这一招,极是歹毒。首先,不管夏楚是不是赵绵泽的御赐嫡妻,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与他,如今她人找回来了,魏国公要把本家侄女领回去都是应当的。其次,还没有嫁人的闺中女儿,赵绵泽若是强行领回东宫,那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只要人去了魏国公府,就是入了他的老巢,到时候,要怎样收拾她,不都由着他么?即便赵绵泽是皇太孙,对于别人府里的家事,也无法干涉太多。更何况,赵绵泽初登储位,根基不牢,夏廷德却羽翼丰满,手握重兵,他心里一定料定了,赵绵泽不敢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彻底决裂。

    他这是孤注一掷,重重将了赵绵泽的军。

    这老东西,势力越大,人也越猖狂了。

    她心里微微泛凉,面上倒无多少慌张,只是有气无力地白着脸看赵绵泽,唇角甚至还恶劣地扬起了一抹嘲弄的浅笑。那笑容的意思,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还有一种“你也不过如此”的揶揄。

    她也在逼赵绵泽。

    因为她不能回去,若回了魏国公府?那还怎样报仇。

    四周安静冷寂,万千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赵绵泽一人的脸上。

    “魏国公客气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一干人,面色极淡。

    “七小姐是陛下赐予本宫的正妻,她父母在时,亲事已然订下。如今找回她来,是本宫应当应分的事情,何须你们来谢?都起吧。”

    “谢殿下。”

    一干人扶着膝缓缓起身,夏廷德正有得意之色,却听赵绵泽又道,“本宫原本是想将七小姐送往魏国公府的,可不巧,七小姐在路上被奸人所伤,伤势极重,如今她父母都已不在,作为她的夫婿,本宫责无旁贷,应尽照拂之意,且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让她入宫休养,再好不过,魏国公难道不希望七小姐得到更好的诊治?”

    “殿下!万万不可。”夏廷德大惊,似是为了侄女担忧,“老夫知殿下是为了小七好,但小七还未出阁,祖宗礼数不能不顾啊!”

    “魏国公说哪里话?”赵绵泽眉梢一挑,突然握住夏初七的手,像是安抚地紧了一紧,才慢悠悠地道:“本宫已有正室在侧,如今七小姐跟了我,也是做侧室而已,本就无须大媒大礼,回头让礼部补一个仪程便是。”

    “殿下,这,这仍是不妥……”

    “魏国公觉得不妥,是认为七小姐非本宫正妻,没有明媒正娶,所以屈了她?若是如此,那也得本宫去请旨休妻才行,毕竟我与七小姐的婚约在前……”

    这话软中带硬,堵了夏廷德一个实在。

    若不是正妻,他堂堂皇孙,带个侍妾而已,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若非要强调身份,那么夏廷德岂不是自扇耳光?

    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夏廷德软了软声音。

    “殿下言之有理,可是……小七是清白人家的闺女,不能这样没名没分的就入了东宫。好歹殿下得有一个……有一个正式的礼数才符合规矩。若不然,老夫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大哥?”

    “呵,魏国公,本宫与你玩笑而已。”赵绵泽轻轻一笑,看上去情绪淡然,声音却流露出隐隐的不快,“我与七小姐打小就定下婚约,怎会无媒无娉就留她在身边?如今带她去宫中养伤,也只是为了与秋儿做伴而已。她姐妹二人,素来亲厚,妹妹住在姐姐处,有何不妥?哪条祖宗家法规定不许?”

    没有想到他会拿夏问秋出来挡箭,夏廷德微微一怔。

    “是,她姐妹关系是好,可小七到底未嫁之身,难免被人说三到四,为了小七的闺誉,殿下还是……”

    “魏国公不必再说,我意已决!”赵绵泽打断了他,极是不耐,“七小姐伤好之后,我会亲自送她回魏国公府。到时候,婚媒大事,还得魏国公多多打点。放心,少不了你这叔父出力的地方,不必如此心急,以免不了解的人,误以为魏国公你如此迫不及待,是想要杀人灭口,与曹志行的案子撇清关系。”

    他声音委婉温和,却字字尖锐。

    夏廷德握在轮椅上的手一紧,被活活噎住。

    在一心扶植赵绵泽夺储之前,他一直以为他软弱好控制,加之他爱恋他的女儿,那便更好拿捏。在他看来,只待老皇帝驾崩,这大晏江山,他夏廷德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原来赵绵泽从来都不是软柿子。

    这么看来,到底谁利用了谁,还未可知。

    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又被他活生生咽下,夏廷德终是认了栽。

    “殿下如此说,老夫只好敬谢不敏了。往后,请殿下多多照拂小七。”

    赵绵泽点点头,“那是当然。魏国公,七小姐有伤在身,本宫就不与你细说了。你身体有恙,好生回府将养罢,免得落下病根。”

    “是,殿下。”

    看到夏廷德无奈的低下头,夏初七心下微微一悸,视线瞥了过去,只见赵绵泽唇角挽了一个笑意,又恢复了平素的温和样子,看上去并无半丝不快,突地暗暗心惊。想那洪泰帝能在那么多皇子皇孙里,选中了赵绵泽做储君,除去偏爱之外,恐怕也是认定他非池中物吧?

    这个人也许并不像众人所说的宅心仁厚。

    至少,他与她那个太子爹,处世实在不同。

    “殿下,东方大人到了!”

    随着一声尖细的禀报,原就热闹的东华门更加嘈杂起来。

    魏国公府的人被分拨至两侧,紧接着,一阵马蹄声从里而外,传入了耳朵。而周围的气流,也随着那一行人的靠近,越发的低压。夏初七手心攥紧,抬头看过去,只见从东华门里出来的人,骑在一匹纯白色的马匹上,红衣妖娆,身姿俊拔,在一群锦衣郎的紧紧簇拥下,他唇角永远挂着那一轮皎洁而疏离的似笑非笑。

    “恭喜殿下,喜获佳人。”

    “大都督何事急急前来?”赵绵泽笑问。

    东方青玄跃下马来,朝赵绵泽施了一礼,一眼也没有看他身侧的夏初七,视线低垂,一眨不眨地落在她一双雅致的花纹薄底靴上,挑了挑眉,笑得妖孽至极。

    “并无大事,只是青玄听闻魏国公阖府前来请愿,要带回夏七小姐。突然想到曹志行之事,怕节外生枝……”

    “哦,曹志行何事?”赵绵泽挑眉,顺水推舟。

    东方青玄又是一笑,与他对了一个眼神,“看来殿下还未接到奏报,就在一刻钟前,曹志行招认了。他是受了魏国公的指使,这才领兵假扮海盗,前往渤海湾……”

    不待他说完,夏廷德面色一变,大声咳嗽起来,指着东方青玄一阵喘息。

    “大都督,这种无凭无据的栽赃,你也相信?哼,谁不知道曹志行当年在晋王麾下时,因了与陈大牛出现分歧,受了晋王的斥责,这才离开了金卫军。他素来与陈大牛不合,一直怀恨在心,要拿陈大牛出气,与老夫何干?”

    东方青玄不答反问,“曹志行擢升千户,不是魏国公你出力?”

    “大都督言重了。”夏廷德老脸涨红,一脸冤屈的样子,“擢升曹志行,吏部和兵部皆有备案,大都督可去查上一查,看看老夫有没有卖官鬻爵,借机寻私。再者,此事也曾报与陛下御笔朱批,老夫当初提名于他,是看他有大将之材,想让他为我大晏出力。未曾想,这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袭击定安侯不成,竟想陷老夫于不义!殿下,老夫冤啦。”

    在船上时,夏初七曾听陈大牛说过一嘴。

    那时她就想到,夏廷德敢这么说,早就想好了退路。

    所以,看他如丧考妣一般说得声泪俱下,她只心里冷笑,并不吭声。

    等他作戏的表演完毕了,赵绵泽才看了东方青玄一声,声音淡淡道,“东方大人,此事还是要查实为好,不能单凭曹志行一面之词,就为魏国公这样的元老功臣定罪。这样,渤海湾一案,你从刑部手中接过来,就由你锦衣卫来勘察……”

    东方青玄微微眯眼,“是,青玄自当尽力。”

    他明白,赵绵泽想给夏廷德一个下马威,但如今朝中派系之争繁杂,在未登基之前,他还不想彻底与夏廷德翻脸。

    可是……火星已熄,又岂能轻易熄灭?

    辇轿再一次缓缓启动了。

    东方青玄让到左侧,面带微笑,凤眸的余光淡淡瞄过夏初七苍白的脸,唇角勾出一抹懒洋洋的弧度来。而夏初七似乎也是不经意地瞄了过去,看到了他。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滑,一笑而过。

    “东方青玄……”

    夏初七心里默念了一遍。

    看着面前这座充满了血腥味的皇城,心里突生安宁。

    她知道,他急急赶来的原因。也知道,曹志行会突然招认了夏廷德,只怕也与东方青玄脱不了干系。

    至于她那一眼的笑意,也是想让他放心,并且告诉他——人被逼到了极点,从此再无烦事。

    ……

    ……

    该来的人,始终会来。

    夏初七甚至希望,他们来得更快一些。她怕自己时间不够。

    所以,去了一个夏廷德,又来一个夏问秋,她并不惊讶,更无烦恼。

    东宫门口,夏问秋静静地候立在那里,一袭薄烟纱的长裙在风中轻摆,显得她纤瘦的身段看上去弱不禁风,几乎看不出身怀有孕的样子来。

    “绵泽……”

    她迎了上来,可看着赵绵泽下了辇轿,只冲她点了点头,就又转身去抱夏初七下辇时,她脚下一晃,似是有些站立不稳。迟疑了一瞬,才换上了惊喜的笑容。

    “七妹,是七妹回来了?”

    她双眼噙笑,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夏初七微微一笑,淡淡开口,“三姐还久不见?”

    夏问秋白皙的指头捻着手绢,拭了拭眼泪,又哭又笑,样子极是欢喜。

    “好好,我很好。七妹,你可算是回来了。姐姐听说你在登州出了事,担心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睡够了你当然睡不好,吃饱了,你当然吃不下。是吧?”

    夏初七笑眯眯的说着,没留情面,一句话便呛得夏问秋噎住了。

    “七妹,你……真会开玩笑。”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孙妃,夏初七这般与她说话,极是无礼。可任凭夏问秋瞥了赵绵泽几眼,他除了蹙一下眉头,也没有生气呵斥,这让她的心都凉了。

    “三姐别生气,我与你开玩笑呢?好久不见,我也怪想你的,忍不住逗一乐。”

    眼看气氛尴尬,夏初七却像是没有看出来,又乐呵呵地向夏问秋道歉,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气也气不上,哭也哭不出。而她这时,也总算看出来了,赵樽那句话说得对,一个男人喜欢哪个女人的时候,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她如此戏耍夏问秋,她竟然看见赵绵泽唇角翘了翘,似是心情愉悦。

    不对,他该不会是以为她在争风吃醋吧?

    即如此,那就让他以为好了。

    夏初七目光噙笑,又看向夏问秋,“三姐,听说你怀了身子?依我说,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得好,我记得你原先就数次滑胎,胎象又不稳,万一孩儿又滑了可怎么办?我要是你啊,就躺床上,一动也不动,哪里还有兴趣出来唱大戏?累不累慌啊?”

    “你好大胆子!”夏问秋白着脸还未说话,脾气急躁的抱琴就冲了出来,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和太孙妃说话?你太……”

    “抱琴!”

    夏问秋回头低呵一声,眼风掠过赵绵泽微沉的脸,生气地道,“你个死丫头,下次再敢对我七妹无礼,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太孙妃!”抱瑟腾地跪在地上,“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为您抱屈……”

    你抱怨有何用?夏问秋看赵绵泽毫无反应,冷哼一声,没叫抱琴起来,而是朝初七微微一笑,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七妹你大人大量,不要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回头姐姐再收拾她……”

    “秋儿!”赵绵泽像是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黑眸微微眯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小七说得对,你如今怀着身子,不比平常,不要到处乱跑,晚点我再去瞧你。”

    相处这么多年,夏问秋哪会听不出来他的不耐烦?

    苦涩的一笑,她微微垂眸,“我只是……想看看七妹。”

    赵绵泽嗯一声,眸光复杂,“我知你贤淑,放心,这里交给我,你回吧。”

    说罢他与她侧身而去,没有回头。只夏初七从他的臂弯处看了过来,注视着夏问秋僵硬的脸,阴恻恻一笑。见她这般猖狂,夏问秋身子又是气得一晃,让抱琴扶着才总算站稳了。而在东宫不远处的一个台阶转角,两个冷眼旁观的人,却是长长一叹。

    “好个小妖精,果然迷得皇太孙晕头转向。”

    ……

    ……

    夏初七住在东宫的楚茨殿。

    这个匾额是新挂上去的,名字也是新取的。

    赵绵泽说,出自《诗经,楚茨》,取“楚楚者茨,言抽其棘”之意,也是她夏楚名讳的由来。可对于住在什么地方,夏初七并无多大的感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向来不是她的喜好,所以,听见他委委解释时,她只是似笑非笑,除了觉得这个地方挺大之外,还是觉得讽刺之极。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多波折,她终究还是夏楚。

    兴许,这才是穿越一场的使命。

    “楚七…”

    听得她的声音,第一个冲出来的人,竟然是梅子。

    一张圆胖的小脸上,较之两年前,似是清减了一些。而她的身后,站着眼眶通红的晴岚,还有拎着医药箱躬身等候的孙正业。另外一个,就是看见了她,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傻子。

    “草儿……你可算回来了……”

    听着这一道久违的称呼,夏初七恍然一梦,喉咙生鲠。

    “傻子,梅子,晴岚,老孙,你们都还好吗?怎么会在这里?”

    “都围在这里做甚,里面去。”

    赵绵泽不温不火的声音,轻轻出口,让夏初七反应了过来。

    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她的身份本就尴尬,只怕这会儿躲在阴暗处看热闹的人,分分钟都会把这些事传扬出去。咽了咽唾沫,她将眼泪咽入心底,递了一个眼神给默不作声跟随的甲一。只一眼,甲一就看懂了她的意思,扶着“哇哇”出声的皇长孙,强行带入了内殿。而晴岚也掐了一把哭哭啼啼的梅子,拽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二宝公公,一行人面色沉沉地进入了楚茨殿。

    “谢谢!”

    躺在床榻上,夏初七看着赵绵泽,低低说了一句。

    这一句谢,是为了他能把梅子、晴岚和孙正业弄过来。也是为了今日他在东华门替她挡住夏廷德。

    赵绵泽微微一怔,大概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慎重的道谢,唇角微微一弯。

    “不必,你好生歇着,我还有事,先走。”

    一方杏黄色的衣角摆出了殿门,夏初七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呼吸终于通畅了。而赵绵泽这么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甲一,孙正业,郑二宝和晴岚等人了,梅子瘪了瘪嘴,一直憋着的眼泪再也停不下来,甚至顾不得她身上有伤,一把扑倒在她的床上,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疯狂的飙着眼泪。

    “楚七,到底怎么回事?咱爷,咱爷他怎的就没有了?”

    夏初七抚了抚她的头,沉默了。

    她一直知道,梅子是赵樽的忠实粉丝,却不知道,她竟会哭得比自己还要凶狠。可看着这大嘴巴的姑娘,她终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神色如常地拉起她的手,严肃地道,“你不想我死,就赶紧闭嘴,还有,往后叫我七小姐。”

    “哦”一声,梅子抽泣着直吸鼻子。

    “我错了,可是楚七,七小姐……我们往后,就要一直在这里了吗?”

    往后是多久?夏初七也不知道。

    “你不想待,要不要给你许个人家?”

    “我?”梅子摇了摇头,苦着脸又是落泪,“我不想,才不想…楚七,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和月毓姐姐一样,也想给爷做通房丫头的……可如今我没有机会了……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呜……”

    “……”

    看着这个直言不讳的姑娘,夏初七抚了抚肚子,说不出是酸还是笑。

    小十九,你看你爹这么有女人缘,是不是很开心?

    赵十九,你这一死到好,可不是又毁了一个姑娘的美梦?

    “那个……月大姐呢?”

    为了免得梅子把楚茨殿哭成海,她提起了一些旧人旧事。而这些事情,对于大嘴角好八卦的梅子来说,自是拿手的好菜。她说晋王府上的人,有办法走的都走了,就连东方婉仪和魏氏都被本家接了回去,如今只有管家田富还领了一群人守着宅院,经营着晋王名下的产业。她还说,前些日子有人提起,想要陛下从宗室里面过继一个孩子到晋王名下,只不过,年龄相当的孩子不好找,这事也就暂时搁浅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

    夏初七眼圈微红,感慨了一句。梅子哭着问,“七小姐,你想回晋王府去看看吗?”

    夏初七轻轻撩着唇角,嘲弄地低低笑,“不了。没什么可看的。”

    要回去,也不是现在。

    眼下,她必须全力一赴,报仇为先,一天也不想担搁。

    她的小十九,等不起……

    ------题外话------

    妹子们,上菜了……

    听说今天是表白日,有没有人爱我想我念我……吃不下,睡不着?

    咳!明天再见……

第178章 设下圈套等人钻!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一。

    北狄关于和议事宜的草拟文书正式从漠北哈拉和林递入大晏京师文华殿。这是几十年的血腥战争以来,两国第一次就和议进行磋商。在这封来往文书里,除了商谈议和的相关事宜,北狄皇帝还表示,待和议条文达成共识,北狄将会派太子哈萨尔和乌仁、乌兰两位公主到访大晏,以表诚意,便为姻亲之盟。

    对此,大晏亦是重视。

    三月初二,文华殿拟旨发往北狄,除了就议和的细则商榷改动之外,赵绵泽亲自手书:望聚首,共创盛世之景,止乱,休战,为民生计,盼苍生少坎坷,再无疆场饮血。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此乃原本千古不变之定律。

    但一片欢歌之下,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却暗流汹涌。

    二月底,赵绵泽就大张旗鼓的拟旨对第七次北伐之战的功臣们进行了封赏。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晋王旧部。不论死活,全部予以追封,擢升,委以重任。仅被册封为将军的就有十人,诰命夫人有六七人。

    其中,原金卫军右将军元祐擢升为左将军,诰封卫国大将军;原金卫军左将军定安侯陈相,诰封为定国大将军,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事,兼东宫辅臣太保;晋王的亲随侍卫长、武状元陈景升授昭毅将军,职涉皇城禁卫军大统领,掌应天府防务;原征北先锋营佥事晏二鬼,诰封为三军营兵马指挥司指挥……

    如此不一而足。官禄,良田,美眷,人皆有封有赏。引得王公大臣纷纷大叹,皇太孙为人风光月霁,重贤重能,以仁厚治天下,无小肚鸡肠,实乃明君之选,大晏福祉可期。

    大肆封官加爵的同时,魏国公夏廷德的长子,原辎重营指挥使夏常亦是被赵绵泽委以都察院正二品右都御史一职。而夏廷德本人,一无封,二无赏,就连他下肢需要医治,请宫中的太医去就诊,都被赵绵泽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了。

    这句“于礼不合”,是赵绵泽因东华门那事,给夏廷德的一记打脸,可偏偏此时打来,夏廷德哑口无言。他的儿子到底高升了,赵绵泽对他也不算薄待。

    一颗甜枣,一记巴掌,刚柔并济,赵绵泽的御臣之术,可谓深得洪泰帝的真传。

    与此同时,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找到魏国公府七小姐的消息传出的短短三五日内,皇太孙反其道而行,陆续纳了吏部尚书吕华铭之女吕绣、兵部尚书谢长晋之女谢静恬、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琬柔,曹国公李富山的孙女李琴月为东宫皇太孙侧妃,各赐宫殿,以示恩宠。

    这是赵绵泽主政大晏以来,第一次纳侧妃。

    先前只与夏问秋为重的皇太孙,一连纳了数房侧妃,有人猜测是太孙妃身怀皇嗣,不便侍候,皇太孙有心怜惜,纷纷唏嘘。

    然而,有史以来,君王的枕边人,都与前朝政务息息相关,觉悟敏锐的人都看出来了,从此在东宫后院,夏问秋一家独大的局势将要彻底改写。这一次广纳侧妃之举,是赵绵泽向大晏权臣抛出来的美饵,笼络人心之用。魏国公势大,已令年轻的储君心生忌惮,一场没有烽烟的朝堂之争,将要来临。

    但亦有人传言,皇太孙从以前的独宠夏氏一女,到如今大肆纳妃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堵住这些王公大臣的嘴,以便接下来顺利纳入前魏国公七女夏楚,毕竟那个女人的身份敏感,他怕这些人出来阻挠,这才先行示好。

    也有人言之凿凿,皇太孙虽纳侧妃无数,可那些夫人们无一不是独守空房,至今未承雨露,这便是明证。

    外界众说纷纭,版本不一。

    到底皇太孙的房帏秘事如何,除了东宫的人,外间并不知详。可东宫泽秋院,这个赵绵泽与夏问秋二人的爱巢,这几日里,都不见男主人的踪影。

    赵绵泽连纳数个侧妃,最生气最难过的人,莫过于夏问秋。为了此事,她怄气得果然吃不香睡不熟了,可赵绵泽就像是故意在躲开她,连续几日都没有过来。她让弄琴去请他,只推说政务繁忙,面都不露。

    “皇太孙真的没有去找那些狐狸子?”

    这时,夏问秋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说话时,几近咬牙切齿。在边上侍候的弄琴,微垂着头,不敢拿正眼看她,只低低回应。

    “回太孙妃,奴婢都打听了,皇太孙这几日晚间,都宿在书房里,哪里都没去。”

    “那个人的殿中……他也没去?”

    听她声音冷厉,弄琴肩膀僵硬了一下,自是知道她说的是谁,不由支吾。

    “太孙妃……”

    “说!”夏问秋瞪她。

    “是,皇太孙他,是,是有去楚茨殿,但好像都是看看七小姐的伤,并未留宿,待一会,就离开了……依奴婢看,皇太孙待她,未必有待太孙妃这般上心。”

    “你懂什么?”夏问秋气咻咻的哼了一声,腾地坐了身来,语气越发地生了恨意,“他若是留宿了,那才叫未上心,这般拿她当祖宗一般供着,那才叫真真上心了。”

    轻“哦”一声,弄琴不敢答话。

    “太孙妃——”

    一道低喊,抱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太孙妃,又有一封……您的信。”

    听到有信,夏问秋微微一震,“咯噔”一下,心脏霎时罩上一层不好的预感,惊惧不已。瞥了抱琴一眼,她飞快地撕开缄口,抽出信纸。

    “太孙妃尊鉴:莱州和登州刺杀夏七小姐一事,虽未成功,但我等亦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如今,锦衣卫满城搜查,逼得我等不得不暂离应天府避难。故而,太孙妃的一千两白银酬劳太薄,请加付一千两黄金,要现钱,不二价。给您三日筹备,三日后酉时,城西城隍庙,不见不散。若不然,为生存计,只好将此事公诸于世,或交由锦衣卫知晓。望太孙妃海涵,刀口舔血之人,活着不易,逼于无奈,拼个鱼死网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岂有此理!疯了,这些人疯了!”

    夏问秋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

    不仅为了被人敲诈勒索一千两黄金,而是因为锦宫的人,竟直接点名指出是她买凶刺杀夏楚的人。

    眼下,登州的案子是锦衣卫在查办,锦衣卫特立独行,素来无情寡义,若东窗事发,绵泽会不会护她,她再不敢保证,说不定,最后连父亲也一并搭进去。

    恨到极点,她侧过脸来,冷冷地盯着垂手立于一侧的弄琴,甩起一个巴掌,就狠狠殴在她白皙的脸上。

    “好你个贱婢,胆敢陷害我?”

    弄琴顿时被打懵了,眼中有泪水在转,却不敢捂脸,也不敢哭出来,双软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的床榻前面。

    “太孙妃,奴婢不知,到底何事?”

    “还装!”夏问秋面色煞白,恼羞成怒,指着她,手指头一阵发颤,“若非你害我,锦宫的人,怎会知道是我?”

    弄琴仰起头来,委屈地摇了摇头。

    “奴婢,奴婢没有说过呀。他们也没有问过,奴婢也不知他们为何会知晓……”

    “蠢货!总归也是你留下了蛛丝马迹!”夏问秋焦虑不安地低吼一句,骂咧了几句,想想还是不解气,掀开被子,抬脚踹在弄琴单薄的肩膀上,见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掩面痛哭,这才撑着床沿,气苦不已地咬着牙,面目狰狞地看着她。

    “你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何用?我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你,免留后患!”

    弄琴面色一白。

    想到她有可能灭口,忙不迭地叩头。

    “太孙妃,饶命,饶命……”

    “哼,这点出息。”

    夏问秋恶狠狠地瞪着她,又看了看在边上吓得发抖却不敢吭声的抱琴,正想说话,突地肚中一阵绞痛,来势汹汹,比前几日更凶更烈。她沉了沉脸色,趴在榻边上,任由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一阵喘气。

    “算了,念在你打小侍候我,这一回就算了,再有下次……”

    “谢太孙妃,谢太孙妃。”弄琴哽咽着叩了两个头,见她面色难看,赶紧过来扶着她的胳膊,急切地道,“太孙妃,你又不舒服了?奴婢这就去叫林太医来。”

    “不必了!”

    夏问秋白着脸,摆手阻止了她。

    恶狠狠地抹了一把汗,她突地看向吓傻的抱琴。

    “你出宫一趟,捎个信让我哥入宫来见。”

    “是。奴婢遵命……”

    抱琴松一口气,慌乱地跑了出去。弄琴则是抽泣着扶了夏问秋躺下来。

    “太孙妃,真不找林太医吗?”

    看着摇摆不停的帐顶流苏,夏问秋没有回答。脑子里这才从着急中反应过来,她先前忘了问抱琴,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锦宫的人,怎能把信送入东宫?

    眼睛一阵模糊,她满头是汗地按着绞痛的小腹,眉头狠皱着,突然冷冷一笑。

    “不能再等了,那小妖精不除,我夜不安枕。”

    ……

    ……

    泽秋院正被一阵愁云惨雾笼罩的时候,楚茨殿的人,却像过年一般欢天喜地。

    一刻钟前,皇太孙过来了。

    不仅他来了,何承安还领着几个小太监,笑逐颜开地送来了令人眼光缭乱的赏赐,比前几天新入东宫的侧妃还要来得多。布匹衣料、玛瑙果盘、器皿古玩、珍馐佳肴,极尽奢华,一路上过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也瞧得楚茨殿的宫人们眉飞色舞。

    这楚茨殿的夏七小姐,还未被正式册为皇太子的夫人,却比夫人们更得荣宠,那些下人们,自然也觉得有面子,跟着沾光。一时间,消息传开,不仅东宫人人称羡,就连后宫的皇帝妃嫔们,也是眼红不已。

    在东宫,知道她就是为先太子治病那个楚医官的人很多,但是知道她是原本要许给晋王赵樽那个景宜郡主的人却并不多。

    私下里,虽有传言,也无人敢当面对质,更不敢乱嚼舌根。宫娥侍婢们见了她,也只是一句恭恭敬敬的“七小姐”了事。即便听闻她曾与晋王有暧昧,也只能感叹她的命好。晋王没了,却能入了皇太孙的法眼,得此看重,好日子就要来了。

    外间众人在叽叽喳喳的清理赏赐之物。

    而里间,夏初七却还在蒙头昏睡。

    赵绵泽来了一刻钟有余,见她未醒,并未叫人打扰她,只是端坐在她床榻不远处的一张花梨子大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出神,似是害怕吵醒了她,他从坐下来开始,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父亲,不要,不要……”

    睡梦里的她,突地乱抓了一下,惊厥低喊。

    “娘……娘啊,父亲……”

    她唇瓣发白,喃喃自语,脑门儿上全是冷汗,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赵绵泽眉梢微皱,看了她一眼,坐到床沿上,握住她的手,又塞入薄薄的锦被里,从怀里自行拿出一张绢帕来替她擦汗。

    “呜……娘……啊……”

    她面露惊恐,似是靥住了,又拿出手来,紧紧揪着被子,声音哽咽,似哭似诉,完全不像醒时云淡风轻的样子。赵绵泽仍是没有说话,拍了拍她,正准备把她的手再一次塞入被窝,她却突地低低饮泣出来。

    “赵十九…赵十九……”

    赵绵泽身子一僵,眯了眯眼。

    “爷,我要喝水…好热…这里好热…”

    她唇间呓语着,满头大汗,胡七八糟的说着胡话,一阵夹杂着呜咽的声音,含着压抑的悲切,不是太清晰,却足够赵绵泽听清楚赵樽的名字,还有不时穿插其间的爹娘称呼。一句又一句,她叫着他们,就像是她渴望了许久的呼唤,或是她企盼了多年的温暖。

    “夏楚,醒醒。”

    他低低喊她,碰了碰她的肩膀。

    “爷,你回来了?”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爷…我渴了…热。”

    “是不是发烧了?”感觉到她手心的热度,还有呼吸时声音里的破碎,赵绵泽心里一紧,呼吸微重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正要抽身去叫太医,她又抓住他,呓语一句。

    “赵十九,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我的寿命都给你?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四十上……我要把你换回来……”

    赵绵泽心脏狠狠一揪。

    狂烈的跳动着,呼吸狠窒。

    他曾经也是她的心上之人。

    在被她狂热的喜爱着的时候,她也曾这般对他。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一个执著得让人生厌的人。而这样的话,曾经是她为了他许下的愿。

    在魏国公府还未出事之前,她是夏廷赣的掌上明珠,却诗书礼仪都不辨,就像一块令人厌恶的狗皮膏药,生生地贴上来。他不喜她,厌烦她,但那个时候她的父亲位高权重,又是开国辅臣,就连皇帝都忌他三分,即便他是皇长孙,也不得不给他脸面。

    至少那时他知道,早晚,他都得娶那个讨厌的女人回家。

    越是身不由己,他越是厌恶。

    他贵为皇孙,却连婚事都做不得主。

    所以每每看见她,他从来不给她好脸。

    可她却像是无所谓,仍然想尽了办法来找他。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她那般不知羞耻的大家闺秀。

    但如此想来,她是真的喜爱他,只有他。

    那一次,东方青玄带捎来一个灵符,说是她求了他一道去栖霞寺里化来的。还说她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菩萨能帮他达成所愿,宁愿用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四十年寿命去交换…

    他问东方青玄:你又骗她?我有何心愿?

    东方青玄那时是东宫的詹事丞,当时还笑着说:我告诉她说,你的愿望是可以胜过晋王,比晋王更优秀。她啊,都把晋王当敌人了。

    他只是笑,笑她的傻。

    也笑东方青玄这样的人,也会有同情心。

    是,东方青玄同情她。虽然他比自己更加恶劣,总是讽刺她,骂她,还骗她的东西。但他一直是同情她的。

    正如那一日东华门,他急匆匆赶到,说起曹志行的事,就是有意的。而他之所以要把刺杀一事交给东方青玄,也正是因为此。

    “爷……水……”

    她再次的低呼,唤回了赵绵泽的神智。瞥她一眼,他没有说话,摆了摆袖,起身过去,将案几上的温水倒来一盅,微微躬身,便想要伸手去扶她。可他的手贴上她的肩膀,刚刚一用力,她就像受到惊吓一般,激灵一下坐起,瞪大双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怎么是你?”

    “你以为呢?”他心里一蜇,轻描淡写地道,“他死了。”

    夏初七动了动嘴皮,略有恼意,却没有说话。

    他抿紧嘴角,将手中的水盅递过去。

    视线交集一瞬,夏初七便挪了开去,接过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舒服地叹息一声,唇角翘起,面色恢复了淡然。

    “你怎的这会来了?”

    “忙碌了几日,今天偷个懒。”见她不作声,他轻轻一笑,又坐回不远处的花梨木椅上,优雅地端过茶盏来,吹了吹水面,面色温暖,语气亦是柔和。

    “梦到你爹娘了?”

    目光微微闪烁一下,夏初七从容的笑了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很自然地笑问,“你都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

    “哦,那就好。”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再无它言。

    捋了捋头发,她却突地道,“皇太孙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赵绵泽眉梢微跳,“什么?”

    夏初七抿了抿唇,微微垂目拉动着被子,在被子摩擦出的窸窣声音,撩眼看他。

    “实不相瞒,在锦城府的时候,我落过崖,忘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入了东宫这几日,我频繁梦见爹娘,他们说……死得好冤。所以我想,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借阅一下刑部‘魏国公案’的卷宗。我想看一看,了一个心愿。”

    赵绵泽一怔,眸中有淡淡波光。

    “事过多年,卷宗已封档。”

    “你也不能调阅?”

    “夏楚。”他不着痕迹地滑开了视线,语气微凝,却答非所问,“我知你的意思。但此事颇大,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夏初七微微一怔,明白了。

    目前洪泰帝虽不管国事,但在位上。他未登基之前,还不敢去翻他皇爷爷的案子,更不敢让那件事情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更加证实了一点。当年那案子,他也知魏国公冤枉,但幕后阴谋的策划者,应该正如李娇所说,正是老皇帝。而这也能说得通,赵樽为什么以前明知她在调查,也不肯帮衬一把,只是想把她带去北平了事。

    而她今日故意这样问,故意提起魏国公的案子,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用来掩盖她为什么会愿意留在东宫的真正原因。赵绵泽不傻,不会相信她会死心塌地,将他的视线转到这个方面来,合情也合理,反而不会让他生疑。当然,可以顺便翻案更好,那样就能对得住表姐了。

    目前,她需要借他的刀。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更是从始至终,就没有做噩梦。

    除了喊爹娘,还喊赵十九,也是她故意为之,那句什么“十年,二十年寿命”的话,正是东方青玄在阴山告诉她的夏楚往事之一。

    这些日子,赵绵泽纳了几个侧妃,每天都会过楚茨殿来坐坐,但他却并非她先前想的那般,对她有什么意图不轨的举动,更没有她以为的强烈“占有欲”,除了问问她的身体恢复情况,没有旁的话,举止斯文有礼,这让她安下心来,至少短时间不用担心会失身于他。

    先前她捅自己一刀,本就是为了避开这事。

    那个时候她想,赵绵泽再禽兽,也不可能对一个身体有伤的女人下手。不过如今看来,反倒是她多虑了,他也有他作为储君的男性自尊。

    她无心于他,他不好强求。

    就像她对赵樽。如果赵樽有喜欢的女人,她肯定也不屑使用卑劣的手段去得到她。她猜,赵绵泽如今恐怕也是这样想,反正赵樽已经不在了,他有的是时间来挽回,何不顺水推舟,做一个谦谦君子,反能得到她的好感?

    这般想着,她唇角勾出一抹凉笑。

    “那多谢殿下了,我等着。”

    “好。”

    赵绵泽一个字刚出口,原本在门外候着的梅子,挂着不太自然地笑容,交握着一双手慢吞吞地进来了。看了赵绵泽一眼,她低低一咳。

    “殿下,泽秋院的弄琴姑娘来了。”

    “何事?”

    “说是太孙妃腹痛难忍,想请您过去看看。”

    赵绵泽微微一愣,面色紧张的绷起,条件反射地直起身来,袍角一摆,就大步往外冲去。走了几步,大概他反应过来什么,皱了皱眉,又回头看她。

    “我去看看。”

    夏初七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我最喜欢与人方便,皇太孙不必介怀,自去便是。”

    在赵绵泽看来,这并非是需要与她交代的事情。随口这么一说,也只是为了尊重之意。结果被她一呛,想到原本她才是他的钦定正妻,稍稍有些尴尬,别开了脸。

    “行,你歇着,我明日再来。”

    赵绵泽是担心夏问秋的,离去时,脚步迈得极快极重。可夏初七不以为意,只是冷笑一声,又躺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双眼。

    “老孙来了。”

    低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她眼开眼,只见甲一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床前。

    吁了一口气,她翻了个白眼。

    “甲老板你真是神出鬼没?”

    “是啊,神出鬼没。”

    他低低附合着,又补充了一句,“不如此,又怎看得见你装神弄鬼?”

    夏初七揉了揉额头。

    “好啊,你越发毒舌了。”

    “毒蛇?”甲一反问。

    “什么毒蛇?”双鬓斑白的孙正业拎着药箱进来,听得此话,吓了一跳,也是忍不住发问。

    夏初七瘪了瘪嘴,并未解释,而是看向甲一。

    “甲老板,门口待一会去?”

    知她是怕隔墙有耳,要说的话会被人听去,甲一点点头,并未多言,径直去了。

    “七小姐,你这伤口,已是大好。”孙正业小心翼翼的叹了一口气,也与旁人一样唤她“七小姐”,可言语间的落寞,却无法掩藏,“依你的医术,原本是不必要老朽来的。”

    夏初七回过神儿来,撩着他,浅浅一笑。

    “辛苦你了,怎么也得做做样子给人看嘛?”

    孙正业盯着她,满是褶皱的老脸上,一阵怅惘。

    “老巧不苦,只是苦了你了。若爷还在,怎舍得你这般委曲求全?”

    “老孙!”夏初七打断了他,弯了弯唇角,又是一阵轻笑,就像从来就没有半点难过,“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的还提它干啥?如今我到了东宫,你也到了东宫,你好好做事便成,依你的医术造诣,将来成为大晏首屈一指的名医是一定的。”

    前几日,孙正业已正式调职东宫。

    眼下,他任东宫典药局里的局丞,说起来也是升职了,这原本是喜事,就像她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能得皇太孙的看重,也是喜事。但他就是笑不出来,看见她的笑,他咽了咽唾沫,压低嗓子。

    “七小姐,你腹中胎儿已足两月,再大一点,想瞒也是瞒不住的,此事一旦被人知晓,后果堪忧啊?你这是,到底做何打算?”

    看到老孙着急上火的样子,夏初七扬了扬唇,掌心轻柔地抚在小腹上,想到里面足有两月大的小十九是什么样子,心情很不错。

    “车到山前必有路,未到山前急个啥?”

    “哎!”孙正业只剩叹息。

    夏初七眉梢扬起,就像丝毫没有考虑到凶险一般,瞥了老孙一眼,声音飘飘荡荡的,似笑,又非笑。

    “我先前也是想躲,想逃,可他们不给我机会呀?我转念又一想啊,怕什么呢?胳膊肘儿拧不过大腿,好歹也得咬他几口肉。再不济,大不了我娘俩下去陪他,也算一家三口团聚了,你说呢?”

    看着她的笑脸,孙正业心窝直发慌。

    “七小姐,你这是铤而走险呀!”

    鼻翼里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夏初七莞尔一笑,懒洋洋的摆了摆手,“老孙你无须担心,我都想好了,不会连累你的。”

    孙正业抬头,又摇头,眼眶温热,“说什么连不连累的?你肚子里是爷的血脉,即便老朽拼掉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了,也是要保全的。老朽只是担心,七小姐你身陷虎狼之穴,太过凶险,做好离开的打算才是?”

    夏初七受不住老孙一把年纪了还在抹眼泪儿,眼眶一热,唇角微抿,握在被子里的手,慢慢地攥紧,可脸上仍是带着笑,反过来安抚了他一阵,终是提到了正事。

    “泽秋院那位,肚子几个月了?”

    孙正业知道她问的是太孙妃,默了一下,道:“快四个月了,不过看她的身子骨,却未显怀。七小姐,她的脉案,还有这几日到典药局来拣药的方子,老朽都带来了。”

    老孙吸了吸鼻子,说着翻开了药箱。

    这件事,是夏初七吩咐他做的。

    接过脉案和方子,夏初七看了看,微微眯眼,微勾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经意露出的冷笑,却眨眼即逝。

    “很好,老孙你最辛苦了。”

    孙正业刚出去,梅子就进来了。

    “七小姐,柔仪殿的虞姑姑来了。”

    看梅子目光闪躲,夏初七微微蹙眉。

    “说什么了?”

    “说贡妃娘娘有请。”

    梅子低低的说完,夏初七的手心已然攥紧。想到贡妃,夏初七便想到了赵十九在回光返照楼的那些话。可贡妃找她做什么?

    赵十九还在的时候,都不见她。如今他不在了,她却找她去?

    目光微凉,她道,“没有告诉她,我身子不适吗?”

    梅子点头,“我说了,可虞姑姑说,他们抬了辇轿来,无须你劳累。还说是贡妃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想请你去瞧瞧病。”

    这句话说得隐瞒,可透露的信息却多。

    一来让她没有称病的借口。

    二来是点明了她的身份,贡妃已知情。

    贡妃生病,她若是不去,未免凉薄。

    可去了,大抵也没什么好事……

    ------题外话------

    大家不要埋怨情节走得慢。好吧,我觉得很快……

    大家不要埋怨二锦更得慢。好吧,我觉得真不慢。

    我孩子发烧了,39。5,医院挂着水,我都带了本子更文了,为毛还有人埋怨……而且,基本都是粉丝值几百的书童……让我情以为堪?写文是需要思考的,尤其涉及阴谋,要做到环环相扣,不是聊天打字那样简单的。敬请谅解。

第179章 下马威!

    看她抿‘唇’不语,梅子歪着脑袋打量。

    “七小姐,你要去吗?怎样回虞姑姑的话?”

    夏初七回神,心中暗暗一叹。

    “去,怎么不去?”

    梅子登时兴奋了,小圆脸上全是笑意,语速也快了不少,“太好了,我跟你去吧?我有许久都没有见过月毓姐姐了。怪想她的,也不知她在那里过得怎样,去了柔仪殿,刚好可以与她见面叙叙话。”

    夏初七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被头,浅浅一笑,“行,去让晴岚进来,替我梳妆。你去库房里挑一些布匹衣料,还有什么如皋董糖,雪里红茶,一样来一点,见了贡妃娘娘,好歹也得表示一点心意嘛。”

    “好嘞。”

    梅子眨巴眨巴眼,噔噔跑了出去。

    夏初七撑着身子坐在了梳妆台前。

    看着铜镜里的脸,她敛住笑容,面‘色’慢慢沉下。

    今日的事,会不会有猫腻?

    刚好夏问秋把赵绵泽找过去了,贡妃的人就赶巧来了。而且这夏问秋“腹痛难忍”,只怕赵绵泽一时半会很难脱身。在夏问秋想来,如今这宫里头,除了赵绵泽她就没有可倚仗的人了?

    可贡妃与夏问秋,能扯到一块吗?

    她不愿意把这样的事情随便嫁接到贡妃的头上,因为那是赵十九的生母。但如果此事不是巧合,东宫与柔仪殿竟然能扯上关系,恐怕与那个向来看她不顺眼的老对手月大姐脱不了干系。

    看来她算来算去,却是漏算了一环。

    那个从来没有被她当成敌人来对付的贡妃娘娘,却成了第一个按捺不住向她出手的人。且她有老皇帝倚仗,只怕是……

    “草儿。”

    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回头看去,见是傻子和晴岚进来了。后来还跟着一个嘟着嘴不高兴的梅子。

    “你咋来了?”

    傻子看着她,搔了搔头,眉头耷拉下,“哦,我在外间走路,看到晴岚姐姐了,她说有如皋董糖吃,我才来的。草儿,你不要生我气了。”

    入了东宫之后,为免节外生枝,夏初七不许傻子没事就来楚茨殿,可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迫于无奈,她只得再三嘱咐他,若是他常来,旁人就会说她的闲话,她就活不成了,她要是死了,往后他就见不到她了。

    这一唬,却是有效。

    可再有效,还是备不住傻子找理由。

    夏初七闻言轻笑,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这边坐。”

    见她没有生气,傻子高兴了,嘴里嘿嘿笑着,伸手挠了挠胯部,便大步走了过来,坐在边上眼巴巴的看她,看得起劲了,还拿手去捅她的脸。

    “草儿,你长得真好看。”

    夏初七偏开头,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两年的东宫生活,他也没有学会什么礼仪,什么大道理。大概平素也无人要求他,他最是自在。整个皇城里,谁都知道,皇长孙是最为闲散的闲散皇孙。

    晴岚在为她梳妆,梅子在边上打包,夏初七打了个哈欠,看傻子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发呆,笑了一声,对梅子说,“一会把那如皋董糖给皇长孙包一些回去。”

    梅子瘪了瘪嘴,却是不惧傻子的身份,“就知道吃,七小姐你是不知。这几日,他每日都有过来寻吃的。哎,做什么皇孙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奴才。”

    “梅子!”晴岚瞪她一眼。

    梅子冲傻子吐了吐舌头。

    “我没瞎说,你问他是不是?”

    傻子与她早在清岗县便熟识了,虽说许久不见,但在傻子生命中扮演过照顾角‘色’的人不多,与她倒也未生疏。尤其这几日他来找夏初七,梅子总与他做对,他大多时候都不还嘴,这会子更是不会计较,只是孩子气地回头朝她“哼”一声,做一个鬼脸,就不再理会她了。

    “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夏初七笑着摇了摇头。

    梅子嘴上虽那么说,但很快就包好了糖,递给了傻子,自己去库房挑布料了。傻子朝她的背影吐了个舌头,手里来回地捻着糖玩耍,却不吃。

    “草儿……”

    “咋了?”夏初七问。

    紧挨着夏初七,傻子皱了皱眉头,就像手里的糖包烫手似的,突然一把将它塞在了梳妆台上,咕哝了一声。

    “我还是不拿了。”

    夏初七微笑,“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吃?”

    傻子像个做错字的孩子,垂了垂脑袋,又使劲儿摇了摇,“我不拿回去,我便可以每日过来吃一颗,这样我便可以每日过来看你一回。”

    听得他这样憨傻的稚气话,夏初七微微一怔,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这样久,但她仍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刚穿到大晏这个陌生的地方时,傻子对她的照顾。一块不起眼的锅巴,一个硬得硌牙的黑面馒馒,一块‘肥’腻腻的‘肉’,都是他最朴实的情义。在那个食物极度缺乏的地方,傻子是待她最好的人。

    如今,她或许变了,而傻子却没有变。他还是那样单纯善良,似乎活在过去,活在他自己的日子里。

    “草儿……?”

    傻子见她不说话,张嘴喊了一声,似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又小心翼翼的瞥着她,把糖包一点点挪到面前,收了回来,“那我…还是拿回去吧,你也不乐意看我。”

    “又说傻话!我正是为了你考虑,才让你少来。”夏初七望着他懵懂的样子,知他听不懂,终是叹口声,抚了抚他的肩膀,换了话题。

    “傻子,我有事请你帮忙。”

    傻子惊诧地“啊”一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重重点头,眉飞‘色’舞的样子极是喜欢。

    “你说,你快说。”

    夏初七道:“我有一些清明‘花’的种子,准备把它种在院子里。我算过了,今日天气正好,最适合翻土下种。但是等下我梳好了头呢,就要去柔仪殿贡妃娘娘那里,时间来不及了。”

    “这个好,这个好。”

    听说是翻土,傻子就像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般,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眼睛镫亮,“草儿,你只管自去,我去翻土……”

    夏初七看他开心,也轻笑,“可我想亲自下种呢?而且,这个清明‘花’啊最是讲究,翻了土就要很快种下去。这样才容易发芽,长势才好。”

    傻子犯愁了,眉头‘抽’起。

    “那可怎么办?”

    夏初七笑望着他,“不要急,可有一个时辰差误。不如这样,若是我走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傻子拍了拍手,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一个时辰你未回来,我便去柔仪殿找你。柔仪殿是在哪里?哦,小程子会告诉我。我去找你,带你回来种清明‘花’。”

    看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夏初七心里一酸。

    “你来找我可不行,你得去泽院秋,找皇太孙。”

    傻子一愣,“二弟?”

    夏初七听见他的称谓,也愣住。

    稍停,她笑,“是,你二弟。”

    傻子原本高兴的脸,突然耷拉了下来,斜着眼睛瞄他,一脸委屈地咕哝,“为何要找二弟来接你?我也可以的,我可以找到柔仪殿。”

    夏初七没有法子与他解释清楚,只轻笑道:“因为你要在楚茨殿为我翻土,为我守着种子啊?若是你也走了,种子被大黑偷吃了,可怎么办?”

    傻子人单纯,情绪来得快,去得快。

    “哦……一个时辰,我翻土。”蹙着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停瞄着她的肩胛处受伤的地方,神‘色’似有不安,“可是草儿,你这般出‘门’去,要是再遇到坏人杀你怎么办?我不想你死……”

    这些日子夏初七没少听各种安慰的话,但这一句“我不想你死”,还是让她鼻子泛酸,说不出来的难过。但她的难过只能在心里,不能表现在脸上。抿着‘唇’笑了笑,她伸手捏了捏傻子的手。

    “傻瓜,我不会死的。你赶紧去院子准备吧?一个时辰后,我会差人来唤你的。”

    轻“哦”一声,傻子还是不放心。

    “可是你的伤……”

    夏初七见他如此,摇了摇头,又道,“我没事的,不过你得记好啊,去了泽秋院,若是有人拦你,你不必理会他,你是大晏的皇长孙,谁拦你都不好使,懂不懂?”

    “哦,懂,他们不敢惹我。”

    “对。你告诉皇太孙,若是错过时辰,清明‘花’可就种不活了。”

    “哦,我明白了。”

    “你去吧,我等下让人把种子拿来。”

    “哦那好吧,那我去了,你最好快点回来,免得我找人叫你,我不喜去泽秋院……”

    “呵,知道了。”

    傻子心智不高,但是喜欢为她做事,高兴起来,更是说走就走,也不与她打招呼,出去领了一直‘侍’立在‘门’口的小太监程子,就兴高采烈的去了。

    晴岚扶了她起来,为她披了件刺绣斗篷,面有忧‘色’,“这样大的事,他去做会不会不妥?我们可以让别人去通知皇太孙。”

    夏初七看着她,轻轻一笑,“你以为泽秋院……旁人进得去吗?”

    晴岚微微一愕,“你是说?”

    “若真是夏问秋想害我,一定不会轻易让人闯进去见到赵绵泽。傻子的身份特殊,不仅皇帝宠他,就连赵绵泽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而且,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谁劝他都不好使。”

    “那你何不干脆,直接带皇长孙去柔仪殿?”

    “那样成何体统?”夏初七笑了笑,挽了晴岚的手,往外走,“再说了,我正愁找不到机会,让这天家最尊贵的祖孙俩扛上呢?若不心生芥蒂,如何各个击破?”

    “哎!”

    晴岚看着她,重重一叹。

    “七小姐,兴许只是你过虑了。贡妃是爷的母妃,找你去未必有什么坏事,或许只是叙一叙,说说爷的事,也未可知?”

    “如此当然更好。我也不愿与她撕破脸。”

    可她不能赌,不能心存侥幸。

    在这四面楚歌的皇城里,她必须一边走,一边算。

    ……

    ……

    柔仪殿是她第一次来。

    入得殿‘门’的时候,嗅着微风里夹杂着的兰桂香气,她稍稍有些紧张。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不为旁的,只因那人是赵十九的亲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亲‘奶’‘奶’。

    下了肩辇,晴岚来扶她。

    “小心些。”

    她轻“嗯”一声,微微低头走路。

    可没几步,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幅流云般的裙裾。

    “七小姐来了。”

    出声的人,柔和端庄,极是熟悉。

    夏初七的视线从她的裙裾慢慢地挪到她略带嘲意的脸上,‘唇’角一勾,缓缓的‘露’出一抹灿烂极致的笑容来。

    “月大姐,好久不见。”

    月毓微抬着下巴,便不回应她,只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晴岗和一直愉快地冲她挤眼睛的梅子,态度冷漠地道:“贡妃娘娘有‘交’代,今日只见七小姐一人,其余闲杂人等,皆在殿外候着,有茶水招呼。”

    “月毓姐姐……”

    梅子的‘性’子急,不等夏初七开口,便接过话去,大抵她往常与月毓太过熟稔了,话音未落便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袖子。

    “七小姐身子不好,少不得有人在旁‘侍’候……”

    月毓眉梢微动,轻轻甩开手,不咸不淡的堵了回来,“姑娘还是外头候着吧,贡妃娘娘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梅子喉咙一噎,僵在了当场。

    她记得在晋王府时,月毓对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每一个都和颜悦‘色’,几乎没有人不夸她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最是配得上爷了。梅子虽也喜欢十九爷,但也是极喜欢她,极崇拜她。可如今,是因为爷不在了,她觉得没必要再向别人示好了吗?她怎么突然变了?一样的端庄美丽,一样的温和有礼,但眼神里却满是冷漠,就像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月毓姐姐?”

    梅子喃喃一声,有挣扎,有怀疑。但月毓一句话都没有与她说,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施施然转身,侧到了边上。

    “七小姐请吧?”

    “月毓姐姐,你怎的了?”梅子似是还不死心。

    夏初七抬手阻止了她,轻轻一笑,朝晴岚看了一眼,弯了弯‘唇’角,“月姑姑说得对,贡妃娘娘金贵之身,又恰逢身子不适,确实不便这么多人打扰。你两个在外头等我便是,我很快就来。”

    一声月姑姑,噎得月毓面‘色’微沉。

    她看向夏初七,夏初七也看着她。

    两个人目光‘交’汇片刻,月毓抬步往前。

    夏初七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往里走。

    入殿的路并不远,却显得有些漫长。

    这感觉,好像初入晋王府时,却又完全不一样。

    一场浩劫过去,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

    人还是那个人,人却又不再是那个人。

    殿内,熏香袅袅。

    贡妃坐在‘花’香木梨子上,并未卧榻。

    她人未动,却似有‘花’香拂来。未着钗环,一袭柔软轻薄的碧霞罗宫裙,逶迤于地。虽已年愈四十,却依旧美得令人心颤,那眉梢眼底的风情,不若少‘女’的青涩,而是一种成熟‘妇’人的妩媚,看一眼,眼前如有一簇牡丹在绽放,实在雍容华贵之至。

    夏初七没有更多的词可以形容这个宠冠后宫的‘女’人,只知自己如今站在这里,与她并未民间的“婆媳”,该有的礼节一样不能少。

    微微一笑,她曲膝福身。

    “贡妃娘娘金安。”

    贡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吟’不语。月毓却低哼一声,“七小姐好大的脸面,见了娘娘,不全大礼,就想这般敷衍过去?”

    夏初七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她的发难,没有瞥她,她只是看向一言不发的贡妃,扶了扶肩膀上的伤口,微微颔首,看上去恭敬,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望娘娘恕罪,民‘女’回京前昔,曾受‘奸’人所伤,如今伤口未愈,实在是不便行跪拜大礼……”

    “放肆!”月毓低喝,“在娘娘面前,还敢信口雌黄。你伤在肩下,但跪用膝,叩用头,如何就使不得了?你分明就是得了皇太孙的好,恃宠而骄,没把娘娘看在眼里。”

    夏初七侧过脸,看着月毓,轻蔑一笑,“得了娘娘的‘好’,恃宠而骄的人,正是月大姐你吧?”

    “跪下!”贡妃突地冷笑。

    清脆的声音,如珠落盘,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听得夏初七耳朵有些痒,再一次觉得这个声音极是熟悉。可这会子来不及多想,只看眼前,非常清楚这两个‘女’人在唱双簧,上来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实说,她不喜欢下跪。

    可因为她是贡妃,是长辈,是赵十九她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亲‘奶’‘奶’,她跪一跪她也无妨。

    抿着嘴‘唇’,她按着伤口,缓缓跪下。

    “民‘女’向贡妃娘娘请安。”

    贡妃美眸生刺,抿着‘唇’一语不发。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转头望向月毓,轻轻抬了抬下巴。月毓向她点点头,出了外间,很快又回来了。她的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托盘里热气腾腾。

    站到夏初七的边上,她轻声道,“爷虽不在了,但你到底做过爷的‘女’人,如今你要改嫁,于情于理,也该给娘娘奉茶。”

    奉茶?她只听说入‘门’要奉茶,没想到这样也要奉茶?夏初七看了看那托盘里的热气,‘唇’角一掀。

    “应该的。”

    说罢她缓缓起身,‘摸’了‘摸’那茶盏,触手滚烫,不由凉凉一笑。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们,总喜欢找这些法子整人,实在可笑之极。没有多说,她端起那一杯滚烫的热茶,再次在贡妃的面前跪地。

    “娘娘请喝茶。”

    与她猜测的一样,贡妃并不伸手,只是懒懒坐着,任由她双手端着那一碗烫手的茶盏跪在地上。即不动声‘色’,也不说话,目光仍是定在她的身上。

    四周寂静。

    时间过得极慢。

    就在夏初七觉得手快要烫得麻木了的时候,贡妃终是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冷冷盯住她,倏地端起那一茶盏来,揭开,倾倒……水流慢慢地从夏初七的头顶流下,滚入了她的脖子。

    有些烫,却不至于烫伤。

    这贡妃也许没想象中的心狠。

    夏初七笑了,抬起头来,却见她款款转身,将茶盏轻轻放在月毓手里的托盘上。

    “没人教过你规矩吗?给长辈敬茶都不会,枉自出身魏国公府。月毓,让她重来。”

    “是,娘娘。”

    月毓在贡妃面前,态度极是恭谦,可那脸‘色’在转过来对着夏初七的时候,立马就变成一块冰。再一次将托盘伸到夏初七的面前时,她轻轻掠‘唇’,略带嘲讽地笑。

    “在晋王府时,我记得教过你规矩的,难道你这么快就都忘了?还是那时,你只一心勾引爷去了,竟是半分都没有记在心上?亏得爷宠你如珠如宝,楚七,你为何如此忘恩负义?”

    夏初七抬头看她。

    她的眼中,是一抹恶毒的光芒。

    “月大姐,你终是不必遮遮掩掩的装好人了,这样好,早该如此。我为娘娘敬茶是应当的,娘娘怎样说我,我都无所谓,因为他是爷的亲娘。至于你?你没有资格。而我与爷之间的事情,更是轮不到你来置疑。”

    说罢,夏初七莞尔一笑,抹了一把头上的茶渍,保持着姿势,再次接过茶水来,看了一下贡妃皱着的眉头,慢慢将茶盏举过头顶,低眉顺目。

    “请贡妃娘娘喝茶。”

    滚烫的水,烙得她指尖生痛。

    但她的面上却没有情绪。

    比这更痛苦的时刻,她都经历过了,*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殿内死一般寂静。过了一会儿,贡妃起身,又一次将茶盏里的水从她的头顶倾倒而下。她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只觉看着她,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视线被水渍浸得有些模糊。

    第三次。

    第四次。

    到第十次时,贡妃看见她浑身湿透,但还是只抿着嘴巴倔强地看着自己默默忍耐,并不像月毓说的那般,‘性’子跋扈,一定会受不住与她顶撞,她眉梢微抬,有些不耐烦了。

    “啪!”一声。

    她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殴在夏初七的脸上。

    托在手上的热茶瞬间倒了下来,溅了夏初七一脸的茶水。

    茶盖掉在了地上,“砰砰”作响。

    贡妃的声音,比这还要尖锐,“小贱人,我懒得再与你做戏。不瞒你,今日本宫叫你过来,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你,想嫁给赵绵泽,想入宫做皇贵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简单、粗暴、直接……

    这才应是贡妃的‘性’格。

    说来,她与赵梓月何其相似?

    这么看来,茶水戏耍的戏份,并非她的本意了?

    怪不得她会被人发现‘私’藏前朝皇帝的画像,怪不得她儿子能被张皇后带去抚养,怪不得她的小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怪不得赵十九忍耐这些年都不敢认她……就她这种‘性’子,能在大晏后宫生存下来,还荣宠不衰数十年,如果不是一个bug的存在,那就只能说,洪泰帝对她是真爱。

    可正是这样的贡妃,让她怎能与她为谋,怎能告诉她那些隐晦的事情?又怎么能告诉她,她的肚子里有她的亲孙子了?

    夏初七抖了抖身上的水,缓缓起身看着她,低低一笑,“那么,娘娘你说吧,要准备怎样处置我?”

    贡妃没想到她挨了自己一耳光,竟会这般坦然带笑,语气略有些迟疑,“本宫实在不知,我的老十九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长相,人品,才情,一样都无。可偏偏就你这个‘女’人,不仅骗得他团团‘乱’转,还害了他的‘性’命。害了他‘性’命也就罢了,你竟背情弃节,还要嫁与赵绵泽,你可对得起老十九?”

    “娘娘,你不必与她多说。”月毓过来扶住贡妃坐下,气苦道,“这个‘妇’人最是巧言善辩,你不要被她诓了去,想当初,爷便是这般……”

    余光扫了月毓一眼,夏初七仍是笑看贡妃。

    “我以为,在整个大晏后宫,娘娘你应当最懂我才是?当年娘娘您能从前朝的至德帝,换到今朝的洪泰帝,为何就不能理解我从皇子换到皇孙?”

    这*‘裸’的打脸,贡妃未动,月毓却是面‘色’一变。

    “你个小贱人!”

    她声音未落,再次挥手要扇夏初七的耳光。

    可手刚刚抬起,却被夏初七生生拽在手上。

    “月大姐,说了,你没打我的资格。”

    说罢,她瞥月毓一眼,顺手推了出去,不再理睬她,只是看着贡妃煞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轻笑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娘娘可懂?”

    贡妃心中一蜇,那几十年的伤口,仿佛被人再次拿尖刀生生划开,连皮带‘肉’的扯了出来,伴着鲜血流淌在身上。可那血不是热的,而是冷的,凉得她浑身冰冷。

    看着夏初七,她没有动。

    夏初七也只是看着她,微微轻笑。

    似是过了良久,贡妃吐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你信不信,我即便是打杀了你,也与杀一条狗没有区别?没有人会来追究,即便是赵绵泽想要护着你,也迟了。”

    迟了的意思是?

    她真的知道夏问秋拖住了赵绵泽?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舔’了‘舔’嘴角,尝到一丝腥甜的血腥味儿,竟没有觉得有什么痛处,还是轻笑不已。

    “我信,娘娘受尽万千荣宠,要杀死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自然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我若有什么闪失,哭的人,一定会是娘娘你……”

    贡妃眼圈倏地一红,指着她恨声不止,“不要以为本宫不敢,不怕告诉你,本宫还从未杀过人,算你命好,做第一个。”说罢她转头。

    “来人啦,给我打死这个贱婢子。”

    ------题外话------

    感谢姐妹们的理解,也感谢姐妹们给我提供了很多“妈妈护理实战经验”,受益匪浅,拜谢拜谢。

    我家小包子是支气管炎引发的高烧,这一段时间,可能是换季和空气原因,反反复复……他班上孩子大多生病,去医院看病的孩子,就像下饺子似的,看着真是焦心。做了妈妈的,多多照顾宝宝,愿每个家庭都幸福。么么哒!--77449+dsuaahhh+24611600-->

第180章 素手一翻,风云反转。

    亲爱的竹溪沁寒、tinliu升级成为贡士(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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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龙人妈升级为三鼎甲—探‘花’郎(两年多的熟悉面孔,多谢一路追随……)

    亲爱的二锦的爱妃、‘奶’娃大‘奶’‘奶’升级为三鼎甲—状元郎(二位新科状元,好萌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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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外话------

    他一定有事,瞒了她。

    若是单单魏国公筹钱,用得着这般深思熟虑吗?

    可是,她以为,他先前要说的,明明就不是这句话才对?

    “算,当然算。”

    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噢”了一声,望着他笑了。

    “如你所愿,魏国公府在筹备黄金了,算是好消息吧?”

    东方青玄沉默着抿紧嘴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花’树上微微一攥,抖得‘花’树一个枝条‘乱’颤不已,他却良久都没有开口。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开口。在夏初七忍不住再一次的追问中,他突然幽幽一叹,挽‘唇’笑开了。

    夏初七歪了歪头,“什么消息?”

    “我昨日得到一个消息……”

    东方青玄站在那棵‘花’树旁,颀长的身姿,大红的袍角,如同勾人的妖孽。

    她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还有事?”

    背后,东方青玄突然叫她一声。

    “阿楚——”

    吸一口气,她大步出了亭台,一阵幽冷的风灌入她的袖口,卷起来的袖角,一轻飞扬,让她娇小的身子,更显单薄。

    她‘操’不起旁人的心,更不愿意旁人来‘操’她的心。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情感来偿还这些人情债,也辜负不起。

    “那随便了,我反正泥菩萨过河,没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保重——”

    “或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东方青玄看她说得认真,不由哑然失笑。

    “我为何要嫉恨她?”夏初七若有似无的一笑,“我得到的,比她多。或者说,我得到的,她从未得到过。她除了比我长得稍稍好看一点,没有哪一点比我强。我对她,只有同情。”

    东方青玄微微挑眉,“你不嫉恨她?”

    “多谢,你太了解我了。”深深朝东方青玄一躬身,夏初七抬头,笑得自在,“好了,你若没事的话,我真回去了。哦,对了,有一句话,我想说,你这般能耐,何不为你漂亮的妹妹想一下,把她送出宫去,找一个良人许了,也免得空守一生,可怜。”

    “矫情什么?这不正是你的目的?看你淋成了落汤‘鸡’,挨了贡妃一耳光,还把手烫成这样,赵绵泽得有多心痛?他嘴上就算不说,心里面难保不对陛下纵容贡妃有怨气。”

    东方青玄先前怒极,可见她这般,不由嘲‘弄’地一笑。

    “大都督!”夏初七飞快地缩回手,勾‘唇’一笑,“小伤,没什么关系,我回去擦个‘药’就好。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就不与你多说了。我身上的伤口未痊愈,沾不得水,得赶紧回去处理,你确定还要留我在这里审问?”

    “你的手……”

    “楚七!”东方青玄的视线,总算巡视到了她的手上,打断了她的话,他目光一变,执起她一只雪白细腻的手来,一双淡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在淡淡的天光里,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恼意。

    “那可不一定,赵绵泽……”

    “不必害怕,从打你进‘门’,这附近就只能有我的人。”

    “当然能,只是东宫到处都是眼线……”

    “无事不能邀约你见面?”

    东方青玄垂下眼,眉梢一扬。

    “大都督,你小心翼翼让你妹妹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没有啊,完全没有。”夏初七嘻嘻一笑,举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把他从面前推开,捋了捋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你是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

    夏初七一个人发笑,笑容牵动着脸上的指印,显得怪异之极,“只是可惜了,原本我寻思赵绵泽来了,总能与皇帝擦出一些火‘花’……没有想到,竟是被你给生生破坏了。”

    东方青玄‘唇’角略带轻嘲,看着她,不答。

    “哦?”夏初七皱了皱眉,扯了扯‘唇’角,“原来大都督是犯了‘不被利用不舒服浑身发痒综合症’了?”她呵呵干笑一声,“对不住,我的朋友不多,利用不起。再说了,今日这情况,谁去闯柔仪殿,都是与贡妃过不去,难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你能与他撕破脸?不过,大都督实在聪明,竟找了梓月公主来,天生的煞星,一个人骂翻一郡人的主儿……”

    “为何宁肯让人去找赵绵泽,也不愿意来找我?”

    这个样子的她,让东方青玄心脏微微一‘抽’,像坠了一个重重的秤砣,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沉甸。可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令人无法气得上来。

    “不可理喻!”

    “你不是在生气吗?”夏初七微微含笑,语气淡淡,“反正人人都想揍我。贡妃生气了,我就让她揍一回,消消气,免得伤了身。你如今生气了,我也如法炮制,若是你揍我两拳,就能消气,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呀?”

    “那你还让我随便揍?”

    一口老血噎在喉咙,东方青玄哭笑不得,差一点憋死。

    “不知。”夏初七睁开眼,看着他,摇头。

    “七小姐,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冷哼一声,他勾了勾‘唇’,手臂微松,恢复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一副视死如归任你践踏的样子,小贱小贱的,加上脸上五个明显的指印,滑稽又可怜,看得东方青玄一肚子的火气,不明不白就散开了。

    “来吧,随便打。只要不‘弄’死我就成。”

    夏初七很诚实地点点头,抬起下巴左右看了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将脸伸了过去。

    “七小姐,难道你没发现,本座很生气?”

    他缓了一缓,妖冶的眉眼一挑,‘胸’中又生郁气。

    “听不懂的,就是真理。”她噙笑望来,并不解释。

    东方青玄原本的恼意,被一头雾水取代,直觉她闯了鬼。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大都督,我知你有个‘性’,喜欢玩转不同风格。说吧,今日没有承包鱼塘,怎的就变成了霸道总裁?”

    夏初七嘴巴‘抽’搐一下,难得见他这般生气,无奈地低叹一声。

    将她轻轻抵在墙宫上,东方青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怒气未灭,满是浓浓的恼意。

    “可本座觉的,疯的人是你!”

    熟悉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熟悉的面孔,媚极而娇,美若烟霞,在这金雕‘玉’砌的太子妃宫中,除了东方青玄有这般妖娆,哪还有他人?

    “东方青玄,你疯了?”

    她停下脚步,很快,一簇‘花’树后,一个大红的身影风一般疾步过来,一把将她卷入怀里,不待她看清楚,那人已带着她绕过了墙角。

    阿木尔的寝殿就是不一样,仿若薰过‘花’草一般,淡淡的香气极是慰人心脾,如登仙境。她在‘侍’卫的指引下,朝琴声处的阁楼走去,脚步放慢了。可人还未走近,琴音突然断了。

    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她信步往里面走。

    “你们在外头等我一会。”

    下了肩辇,她看向甲一和晴岚三人。

    那人的琴弹得很好,就是调子太过萧瑟。如同一个人漫步于深秋山林,又犹如处于北风坡口,淡淡袭来的声音,飘飘零零,寒意森森,令人心生凝重之感,却又不知不觉沉入其间,一阵阵心凉。

    还未入殿,夏初七便听得殿内有琴音传出。

    夏初七知道她这样‘性’子的人,不会随便多说一句话,没有多问,更没有再与她哆嗦,余光极快地瞥她一眼,上了肩辇,领着自己的人,直接回了东宫。那抬辇的‘侍’卫得了口令,没有犹豫就把她抬向了银弥殿的方向。

    银弥殿是东方阿木尔的住处。

    “本宫许久未出来,想要走一走。七小姐湿了衣裳,身子又不大好,先坐肩辇回去吧。别忘了,顺便把辇还到银弥殿。”

    过了片刻,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肩辇。

    看着她湿意氤氲的脸儿,东方阿木尔沉默了。

    “况且,太子妃今日到柔仪殿来,恐怕也并非你的本意吧?他呢?”

    东方阿木尔眸‘色’微沉,还未说话,夏初七又补充了一句。

    “太子妃,赵十九是我的,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从来与旁的‘女’人没有一丝相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必与旁人说,也不喜旁人来‘插’手。太子妃还是管好自己的事为妙。”

    听着她幽淡的声音,夏初七心里微微一蜇。

    到底有情分,是有多深的情分?

    这个样子的她,根本就无法‘交’流,阿木尔眉梢一动,略有不耐,却也不与她解释,犹自说道:“你不必忌惮我。我与他到底有情份在,如今他不在了,我亦不想与你为敌。我知道你如今处境堪忧,更是应当与我共盟,而不是针锋相对。”

    夏初七仍是浅笑,“谁啊?”

    看她如此诡猾,东方阿木尔眉‘色’微变,“他怎样死的?”

    “错了,我真的不知。”夏初七摇头一笑。

    “你不必与我装疯卖傻,你知我何意。”

    可东方阿木尔却像是没有听出来,不动声‘色’地淡淡看她一眼。

    换了旁的‘女’人,听了这话必会大怒。

    轻轻“哦”一声,夏初七似笑非笑,眉梢微微挑开,“太子妃说笑了,我有何心思与你一样?哦,我想起来了,难不成是太子妃也想下嫁给皇太孙?”她摇了摇头又道,“那可不太好,我是未嫁之身,你已为人‘妇’,若是下嫁儿子,岂不是‘乱’了纲常?”

    “因为我与你心思一样。”

    微顿一下,阿木尔突然笑了,面‘色’却一如既往的清冷。

    夏初七庆幸自己沉住了气,没有在她面前失了格调,语气更是自然从容,“太子妃想让我问你什么呢?问你为什么要来帮我?”说罢,她自顾自笑了一声,“也行,看在你帮我一场的分上,那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就没有话要问我的?”

    久久的伫立之后,终究还是阿木尔先开口。

    沉默之间,不知是哪一处飘来的熏香,浮动入鼻,绕来萦去。

    屏退了众人,二人相对而视,却谁都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

    “七小姐,借一步说话。”

    阿木尔下了肩辇,一步步缓缓走来,行动如流水拂‘波’,那风姿真是不比东方青玄逊‘色’。最关键的是,她虽然清和有礼,却很难让人看出情绪来。

    “你不必谢我。”

    对视一眼,她突地一笑,眉眼里带了几分不羁之‘色’,“莫不是太子妃想听我说一声感谢?”从赵梓月入殿找贡妃哭诉,又看到阿木尔出现,她便知道,是她故意把赵梓月带来的。

    夏初七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乘肩辇停在宫墙的拐角处,肩辇上坐着的素裳‘女’子,身姿曼妙,双肘优雅地搁于肩辇上,两幅绣了‘春’海棠的长袖轻垂下来,衬得她容‘色’如‘玉’,极是美好。

    他几个还未入东宫,便突地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

    “七小姐,留步。”

    一路行来,她与甲一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着,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虽然衣裳湿了,可她却一点不急。前面的路还长,每一步都慌不得。

    夏初七嘴‘唇’狠狠一‘抽’,“甲公公……你可真让人省心啊。”

    甲一板着脸,“反正也用不着,无妨。”

    夏初七乐了,“好是好,不过你这胡子嘛,刮得不太干净,万一被人发现了你是假太监,再把你拉去阉割一回,那可就惨喽?”

    甲一没有表情,“很好。”

    “甲公公!”喊一声,她上前,“谈谈感想呗?”

    夏初七知道他换上一身太监服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女’人为主的深宫里,来去最为方便的便是太监了。但是像甲一这般有男子气概的“太监”实在少见,也极是惹眼,她就忍不住逗‘弄’他。

    “还有心情贫,看来你苦头吃得不够?”说罢,他转身走在前头。

    甲一黑下了脸,他的身上确实穿了一套太监服。

    “哟,啥时候的事?我怎的不晓得,你竟是做公公去了?”

    可夏初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却是笑不可止。

    他没有说话,脸‘色’极是难看。

    柔仪殿没有派肩辇送她,夏初七领着晴岚和看了她的手就一直哭哭啼啼抹泪的梅子,刚走出柔仪殿的‘门’,便在‘门’口见到面无表情的甲一。

    红墙碧瓦,青砖甬道。

    ……

    ……

    反正深宫寂寞,长夜难眠,最好不死不休。

    来日方长,走着瞧好了。

    月毓恼恨地看着她从容的背影,使劲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全是恨意。她‘精’心设计了今日这一场巧合,没有想到,竟会让她全身而退。不仅如今,还反嗤了自己一局。她气恨不已,恨不得冲过去抓了她回来,一刀刀切碎。可终究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凉笑一声,转头入殿。

    “好好替我照顾我婆婆,照顾得好,有赏!”夏初七邪恶的戏谑,“月姑姑,再会。”

    “请吧。”月毓立在了‘门’边,目‘露’讥诮。

    “好啊,一定很有趣,我也很期待呢?”

    月毓看着她,讽刺一笑,“我等着看你的本事,看谁笑到最后。”

    “放心,我会让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嗯?”

    “嘴上工夫,逞能罢了。”

    “谁说我要与你斗了?”夏初七挽‘唇’一笑,‘唇’角的梨涡添出一丝璀璨光华,“宫斗这事,是宫妃们干的。她们抢的是男人,是权势。而我与你之间,谈不上这个……若你非得加一个斗字,最多不过属于‘人畜斗’,哎!我无事驯驯兽,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可以的,不必感谢我,更不必付银子,姑娘我本程免费。”

    月毓看她,眸有鄙夷,“不要以为你有皇太孙撑腰,就可以在这宫里为所‘欲’为!楚七,你得知道,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心里,贡妃为重……而贡妃的心里,我比你重。你拿什么来与我斗?”

    夏初七微微撅嘴,笑了笑,慢慢抬起双手,展开在月毓的面前。只见柔嫩的指尖上,已有一片滚水烫出的红渍,隐隐烫出一些水泡来,可她似是不知道疼痛,还无所谓地搓了搓,才甩了甩手,“月姑姑,对于一个名医来说,这是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得小心一些,原本我吧,看在你对爷一片痴心的分上,是不准备与你为难的,但如今……”她凑过去,低低在月毓的耳边笑,“你不要忘了,楚七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月毓冷笑,低头,“手上的感受如何,滋味美么?”

    “月姑姑,还是这般自以为是。”夏初七也笑,“没完,我也与你没完。而且你吧,总是太小瞧我,也太低估了贡妃娘娘的心肠。那十杯滚烫的茶水,是你备下的吧?想怎样,想我毁容?只可惜,她终是不忍心泼下来。而我,若是不生生挨那一巴掌,不被她泼几杯水……又怎能消她心头之气?”

    出殿‘门’时,月毓款款走到她的身侧,压着嗓子悄声道,“楚七,你很聪明,不仅三言两语就哄骗了贡妃娘娘去,还能轻易识破我的心思……可你想得似乎太简单了,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走出了第一步,往后再遇类似的事情,她就容易走得多了。

    同时,也让贡妃看到,月毓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故意找她泡茶,给她下毒的机会,不过只是想要敲山震虎。

    她知道,月毓敢当着贡妃的面向她下‘药’,就不怕贡妃会追责,毕竟这个时候的月毓,有千万个想要她死的理由,而且能得到贡妃的谅解。

    夏初七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转身就走。

    “不必捡了,月毓,替本宫送她出去,不想看见她,省得难受。”

    贡妃‘揉’了‘揉’额头,被她们闹得,只觉‘胸’中胃气翻滚,终是无力的一叹。

    “奴婢……娘娘……奴婢只是恨她,只是替爷鸣不平……”

    月毓面‘色’唰的一白,看向了目‘露’疑‘惑’的贡妃,心知这事越描越黑,索‘性’直接承认。

    很明显,赵梓月是站在楚七一边的。

    “楚七,是不是这茶水有问题?她想毒死你?”

    贡妃面‘色’微微一变,赵梓月却是登时怒了起来。

    这句话说得再隐晦,也能让人听出一些端倪。

    夏初七笑容更为灿烂,“不干净?呵,莫不是月姑姑忘了,这茶水可是你自己泡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下毒?”

    眼看贡妃略有不悦,月毓慌‘乱’不已,“奴婢只是怕茶水不干净……”

    夏初七微微一笑,看了看赵梓月,又看向贡妃,“月姑姑真是不懂礼数,公主喝一口茶而已,你竟‘激’动如此?”

    “我……奴婢不小心,请公主责罚。”月毓微微垂头,飞快地去捡地上的茶盏碎片。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被人拂了茶,赵梓月恼了,不停扯她的裙子。

    不过,她先前撒了几颗金豆子,嘴里也是有些焦渴,二话不说,伸手便端过茶杯。不曾想,还未灌入嘴里,月毓突地一抬手,那杯茶便滚在了地上,碎了一个四分五裂,也把殿中剩下的众人,惊得呆在当场。

    “啊”一声,赵梓月对她的“诚意”有些莫名其妙。

    “民‘女’借‘花’献佛,感谢梓月公主的救命之恩……”

    站起身来,她似是想到什么,突然一笑,端起先前月毓为她泡的茶水。

    看着她一双黑碌碌的眼,想到她先前为自己开脱时说的话,夏初七动了动嘴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在翻滚,却只能点点头。

    “七小姐,你衣裳都湿了,赶紧回罢,改日我再来瞧你。”

    得了贡妃的“宽恕”,赵梓月面‘色’一松,飞快地转过头来,冲夏初七挤了挤眼睛。

    阿木尔微微一笑,不浅不淡地瞄了夏初七一眼,应一声“告辞”,便冉冉转身自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在这宫中,她是长辈,又是洪泰帝的宠妃,说话自有分量。

    “本宫乏了,你们都散去罢。”

    “那是,太子妃守寡这样久,憋在东宫也非好事,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应当的,不叨扰。”说罢她撇了撇嘴巴,不太愉快地瞪了夏初七一眼,像是把她当成了与阿木尔一样的“改嫁货”,凉丝丝地哼一声,摆了摆手。

    自打阿木尔嫁给了益德太子,贡妃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加之这会子头都快被赵梓月摇昏了,哪怕阿木尔再随和,她仍是没什么好气,语气并不友善。

    “娘娘,叨扰了。我今日原是闲极无聊,去云月阁约了梓月,一同来柔仪殿看丫丫。不曾想见到这等事……”她面上已有笑意,“娘娘包涵。”

    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东方阿木尔带着笑容,语气也还算轻缓,却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表情只给了贡妃。

    “太子妃有事找本宫?”

    贡妃亦是反应过来,大概美人看美人总是不服气,她捋了捋头发,赶紧推开腻在她身上撒赖的赵梓月,面‘色’沉了沉。

    一个久仰其名,却不见其人的‘女’子。

    更紧要的是,她就是东方阿木尔。

    若是男人见了她,那还了得?不得直接饿狼扑食呀?

    ‘女’人看‘女’人已是如此惊‘艳’。

    夏初七‘唇’角微抿。

    在一群云髻堆翠、姿‘色’曼妙的宫娥们中间,她一袭绣了细碎海棠的素‘色’罗裙,衬得肤‘色’若‘玉’,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眉若新黛,身姿如飞燕临舞,乌黑的发梢,除去一枝白‘玉’簪,再无多余点缀,妩媚中略带娇柔,娇柔中更显贵气,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下,身上似是笼了一层清冷的光芒,令人不敢高攀。用“国‘色’天香”来形容,似是太俗。用“楚楚动人”来形容,似是太浅。那风流韵致,那仪态端方,那杏眼娥眉,一股子不沦于俗的仙气,只一眼,便能夺人魂魄,也让身边的一群美丽‘女’子,全都成了她的陪衬。

    殿‘门’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女’人。

    几乎刹那,她的视线,就与贡妃一道转向了‘门’口。

    月毓的话,惊醒了气得头晕的贡妃,也惊住了正在看热闹的夏初七。

    “太子妃自益德太子故后,已久不出东宫,不知今日光临柔仪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就在这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中,月毓的脸,不经意转向了‘门’口,面‘色’微微一变,福了福身。

    “小畜生,真是反了你了……”

    贡妃双眼一翻,气极攻心,脸‘色’难看之极。

    “母妃……你这个杀人狂魔……”赵梓月一阵‘抽’泣。

    “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贡妃抚着疼痛不已的额头,使劲推了她一把,“去去去,我真是白养活了你。白眼狼!跟着外人来气你母妃,气死我了……”

    “母妃,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他好。你爱十九哥哥,十九哥哥爱楚七,你伤了她,就是戳我十九哥哥的心。难道你是想把他气得死而复活吗?”

    夏初七抹了抹头发上不时往下滴的水,微微张嘴,一脸愕然,只觉得这母‘女’两个吵架,实在令人大开眼界。而赵梓月看贡妃还在凶她,突然抱着贡妃的‘腿’,索‘性’跪了下来,憋了许久的眼泪,“唰唰”往下淌。

    “你问她,你问问她,你哥哥喜不喜欢我?”

    贡妃被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头都气炸了,指着楚七就怒斥。

    “谁说他不喜欢我?”

    慢慢的,她蹲在贡妃的脚边,抱住她的膝盖,抬头看着她,“母妃,你可晓得,我十九哥哥多喜爱楚七?你这般待她,我十九哥哥在天上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你,他得有多难受,有多伤心?他原本就不喜欢你,你再这般待他心爱的‘女’人,他一定会更恨你……”

    “母妃……”

    可赵梓月骂完,扁了扁嘴,眼圈却红了。

    “我……”贡妃气得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

    赵梓月哼了一声,看着夏初七湿透的衣裳,气得七窍生烟,嘴上自是没有什么好话,“我怎么说话了?你就是丧心病狂、灭绝人伦、惨无人道,卑鄙无耻地残害病人。”

    “你这孩子,怎么和母妃说话的?”

    丧心病狂?贡妃眉头一竖,看着这不争气的‘女’儿,气得脸都白了。

    “母妃,你怎能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两年不见,已为人母的她个子长高了许多,脸却瘦了,打扮似是成熟了不少,可脸上那一股子青涩劲儿却未退去,说话做事仍是那么冲动跋扈,只这愣神的一瞬间,她已经疾步跑了过来,一把拉开了她,对着端坐的贡妃就是一阵猛烈的斥责。

    回京这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赵梓月。

    夏初七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眯眼。

    “母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叫便从殿‘门’口传了过来。

    “放肆!看来非得给你一点教训,你才知道本宫的厉害。”

    贡妃愕然一瞬,美‘艳’的面孔一沉,再次恼极,“啪”的一声,拍向案几。

    “娘娘,我若两个都不选呢?”

    默默的算计着时辰,夏初七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脸上带了三分笑,加上她五个指印,看上去,样子极是滑稽,可那梨涡浅浅的样子,却有一种让人转不开眼睛的惬意和从容。

    “楚七,本宫不喜绕弯子。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出宫,第二,领死。你选一个。”

    二人目光对视,眼中皆有凉意。而贡妃饮泣着想了片刻,似是又有了主意,再看夏初七时,眸子添出几分凄楚来。

    什么“遗愿”之事,分明就是楚七随口一说,贡妃竟然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仅凭一件旧事,就把她的话信以为真,实在可笑之极。

    月毓也沉默了。

    明明糊涂的就是娘娘你啊?怎会是赵十九糊涂?

    夏初七沉默了。

    贡妃冷哼一声,掌心重重一拍,便骂了起来,“老十九这个‘混’账东西,竟许这样可笑的遗愿。不成!他脑子糊涂,本宫怎能与他一样糊涂?”

    “我不走,未能完成赵十九的遗愿,我不能走。”

    夏初七心知早晚都得过她这一关,略微考虑了一下,面‘色’微凝。

    贡妃微微一震,脾气又上来了,目光清冽发冷,“总归你是我家老十九的人,就不准再与旁的男子有染。说,你走是不走?”

    夏初七调侃,“娘娘,我还未嫁,怎会是改嫁?”

    她坐直身子,轻轻拭了拭眼圈,难过地‘抽’泣着,看向夏初七:“我儿既有‘交’代,又能与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想来是爱极了你……”面‘色’微微一暗,她顿了一下,又道:“可是,本宫不需你保护,也不许你再留东宫,为我儿的脸上抹黑。只要你离宫,我便不再为难你。不仅如此,还让你来日衣食无忧,就是不可改嫁。”

    “不要吵了。”

    听她两个不停在边上争执,贡妃头痛‘欲’裂。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娘娘自有定夺。你以为,娘娘的眼光像你一样短浅?”

    “你……少在这信口开河。”月毓咬牙不已。

    “你在放屁!”夏初七哼一声,瞪了月毓一眼,“陛下能做一辈子皇帝吗?这里没旁人,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娘娘还年轻,陛下他……总会走在娘娘的前面,娘娘没有儿子傍身。等赵绵泽为帝时,一个深宫过气的‘妇’人,谁来照拂她?月姑姑,你能吗?”

    她说得声泪俱下,几乎哭诉。可贡妃神‘色’却犹豫不定。

    “娘娘!”眼看形势不对,月毓心里一惊,猛地挥开了夏初七的手,扶住贡妃的肩膀,微微躬身道,“娘娘,你不要再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了!她的话,向来没有一句是真的。你想想,陛下他看重你,哪里轮到她来守护?她分明就是自己贪图荣华,不愿为爷守节,还故意歪曲事实,用爷的遗言来骗您!娘娘,你心软不得。你再想一想,如今她还未嫁皇太孙,已然引得朝堂内外多少闲言碎语?爷尸骨未寒,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就这样活生生扣在了他的灵柩上,让他如何能安心?娘娘啊!”

    “是,你也是个可怜人……”

    贡妃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看她。

    暗叹一声,她起身走过去,掌心搭在贡妃的肩膀上,面‘色’苍白地问,“娘娘,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样才能践诺,活‘成’人上之上呢?除了这一条路,我能怎样走?”

    赵十九这亲娘,真是一个好哄的‘女’人,太容易相信人了,也不知这几十年的深宫生涯,她是怎样活过来的。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一个人简单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了破绽。不过,这样的她,也让她懂了,洪泰帝为何会宠成这样。一个看惯了人心险恶与争权夺势的男人,爱上了一个简单得不走脑子的‘女’人,太自然不过。这便是世间的‘阴’阳法则,互补法则了。

    夏初七淡淡看她,如一尊泥塑,沉默无言。

    贡妃悲唤一声,双面掩面,半趴在案几上,已然泣不成声。

    “我的樽儿啊……原来你到死也念着母妃啊……”

    “他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之人……因为只有我活成了人上人,我才有本事替他尽孝,为他守护他的母妃。”

    在那暗无天日的三天三夜里,他与她疯狂地男欢‘女’爱,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却并无任何‘交’代。因为,那时没有生路,‘交’代给她有何意义?等有生路的时候,他又来不及‘交’代了。但是,看着贡妃一直想要压抑却压不住的泪水,她自然不会傻得实话实说。

    能有什么‘交’代呢?夏初七笑了。

    “老十九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旁的‘交’代?”

    低低饮泣着,贡妃像是找到了说话的知音,所有的沉痛心结悉数倾倒出来,哭诉着,先前对夏初七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也似是消融了不少。吸了几次鼻子,她大概怕失了仪态,轻轻侧过身去,‘抽’出手绢,拭了拭泪水,再转过头时,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几乎带着迫切的要求。

    “今日能得这一句话,本宫即便是死了,也总算安心了……只可怜我的老十九,一男半‘女’都未留下,也没有来得及看他娘一眼,就这样去了……”

    快二十年了,打从老十九六岁时离宫被张皇后带去抚养,他一直待她不冷不热。不仅见他一面难,即便与她见了面,他也不给一点好脸‘色’。她一直以为儿子恨她,怨她,误解她。不曾想,在他的心理,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好的母亲。

    贡妃猛地抚上‘胸’口,原本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冷不丁就滚落出来,大滴大滴的滑过她的脸。

    夏初七‘唇’角轻轻一勾,“娘娘,他一直爱您,从未怪过。”

    “他不怪我?他真的是这般看我的?”

    贡妃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发颤,情绪略为‘激’动。

    “当真。”夏初七浅浅一笑,“若不然,这些往事,我又如何晓得?”

    “老十九他……当真这样说?”

    她的声音极为清晰,字字带情,加之想起赵十九,眼眶不自不觉湿润,那一个个饱含深情的字眼就更是入心,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赵樽的情意。一席话,借由赵十九的“遗言”说出来,即恭维了贡妃,也说明了她与赵十九的亲密关系,更是引得贡妃母‘性’泛滥,眼睛顿时一红。

    “娘娘,赵十九在临终前说,他的母妃,有世上最美丽的容貌,有世上最仁慈的德行,有世上最温柔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做得最好吃的玫瑰糕,世间无人能及。他还说,她看上去飞扬跋扈,最是容不得人,但她却从不伤人,心地简单善良。有一次,一个宫‘女’得了风寒,重病卧病,眼看就要死掉……但宫‘女’是奴婢,不能向太医请‘药’。娘娘您气得大骂了她一顿,却故意让自己受了凉,请了太医来看诊,却把‘药’分给了宫‘女’服下,救了她一命……这样的贡妃娘娘,明明就是一个活菩萨,怎会手拿屠刀杀人?”

    一个字说完,她手捧起茶盏来,凑到鼻端,却没有入口,想了想,又缓缓放下。

    “好。”

    夏初七微微一笑,不请自去,径直坐在月毓放茶的案几边上。

    贡妃瞥了夏初七一眼,“不必拖延时间,本宫要杀你,赵绵泽来也无用。”

    再说了,月毓是一个随便支得开的人吗?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施施然进来了,托着一杯热茶放在案几上,她没有与夏初七说话,只是过来扶贡妃坐下。

    “娘娘,我只是渴了,真没想过要把她支开。”

    贡妃神‘色’倨傲,极为了然的样子,逗乐了夏初七。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不是想要把她支开?”

    月毓喉咙微微一鲠,无法拒绝,只垂了头,慢慢退了出去。

    她没看月毓,随意的一摆手,吩咐道,“去,给她倒杯茶来。”

    贡妃急于知道儿子的临终之言,哪里顾得那许多?

    “娘娘,我病中未愈,嗓子干哑难受,可否麻烦月姑姑……来一盅茶水?”

    可月毓却留了下来,看贡妃的样子,也没有赶她离开的意思。夏初七心知月毓与贡妃相熟多年,又是她先前一直看好的“最佳儿媳”,在她这里极有地位,也只是抿嘴笑笑,不以为意地开了口。

    一众人低着头,鱼贯而出。

    “是,娘娘。”

    “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命令,不许旁人进来。”

    贡妃柳眉微挑,转身看向殿中诸人。

    “十九爷的‘私’房话,旁人如何能听得?”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笑着,努嘴看向手拿木杖的嬷嬷和太监们。

    人有‘欲’,必受控。

    “他说什么了?”

    果然,此话一出,极有杀伤力,只见贡妃身子顿时僵住。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夏初七一人才知道赵十九说过些什么。贡妃爱赵十九,一定会有强烈的倾听‘欲’望,想知道儿子的事情。

    毕竟赵十九在临终前,只与她待在一处。

    《一千零一夜》的救命法子换成大晏后宫的版本,或许也可以救她一命。

    这个法子是她先前就想好的。

    “娘娘,稍等!”夏初七截住她的话头,轻轻一笑,语气自在从容,“要杀我可以,也很简单。不过,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赵十九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吗?”

    贡妃面‘色’一变,微微闭眼,“那是你自甘堕落,休怪本宫心狠。来,给本宫拖下去——”

    夏初七莞尔,报以一笑,“不出……”

    “你果真不肯离宫?”

    贡妃目光微微一闪,想了片刻,看向初七。

    月毓冷笑,“你分明就没想走,何须拿我做借口?”她看向贡妃,语带暗示,“娘娘,事不宜迟,再延误下去,恐会多生事端……”

    “月姑姑,古语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号人。原本我真没有起那心,娘娘要安排我出宫,我还感‘激’不尽呢?可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却不想走了。”

    一瞥头,夏初七看着月毓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唇’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娘娘!”月毓原就在侧,看这情势一惊,打断了她,抢步上来,“这个小妖‘精’向来巧言善辩,你千万不要被她给骗去了。您没看出来吗?她故意与你绕圈子,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皇太孙来救她。娘娘您想,她若是无意入东宫,凭了她的狡诈,大有机会离开,又怎会拖至如今?”

    “娘娘……”夏初七微微眯眸,声音喑哑。

    她说得极是慎重,狠辣,一双眼睛,点眸生光,看上去高冷疏离,字字都招人厌恶,却无一处不带着她对儿子的庇护之意。看着这样的贡妃,夏初七心底说不上来的滋味儿,只觉脸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也不那么疼痛了。这个‘女’人,再不好,也是十九的亲娘。至少,她也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与她一样,不带任何‘私’心念着赵十九好的人。

    “但是,你得发誓,此生不得再嫁他人,为我儿守节。否则,即便天涯海角,本宫也要诛杀了你。”

    夏初七微微一怔。她却再次挑眉,恶狠狠地咬牙。

    “你入东宫若是被迫为之,本宫可安排你离宫自去。”

    “看在我儿的面上,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那美人蹙眉的样子,俨然一朵冰山上的怒放雪莲,美‘艳’清贵,雍容无双,但眉间眸底却又有着无边的落莫。

    她一身湿漉漉的,脸上有红斑斑的五个指印,样子可怜又狼狈。加之态度软化下来,又提到为老十九积德,贡妃就不觉得她那么可恶了。再说,她肯服软,贡妃被赤‘裸’‘裸’驳掉的脸面,也拾回了一些,脸‘色’自然也稍稍好看了一点。慢慢地,她走了过来,裙裾轻轻垂地,戾气也散去不少。

    贡妃微微一怔,望着她,静了片刻。

    “那是,杀人造的孽障最大。杀一个人,救十个也补不回来。难道娘娘不想为赵十九多多积德,让他能投生一个好人家?”

    “为我?”贡妃微微一愣。

    “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再说,我这不是为了您好吗?”

    夏初七屏了屏呼吸,‘唇’角弯下,声音软了不少。

    “原来你也会怕死?刚才顶撞本宫的本事哪去了?”

    “哼!”贡妃重重甩一下袖,并不知她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一双柔细的柳眉微微挑高。

    “娘娘,杀人乃世间大恶,您不再多考虑一下?”

    看着一群嬷嬷太监手执木杖冲进来,怒气汹汹,就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夏初七后退一步,瞄了瞄月毓兴奋的脸,看着贡妃笑了。

    贡妃这么没有耐‘性’这么简单粗暴,是夏初七先前没有预料到的。眼下她与傻子约好的一个时辰还不到,若这样挨一顿打,等傻子去泽秋院找了赵绵泽赶过来,只怕只能为她捡尸体了。--77449+dsuaahhh+24728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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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介绍:
女军医穿越咋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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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21世纪特战队天才女军医,古医世家传人。一朝穿越,前身竟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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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现代穿越女妙手回春、巧解迷案、玩转美男、拆穿阴谋阳谋的复仇之旅。也是一个在古人碗里抢饭吃的现代女,勾搭了一个酷拽狂帅屌炸天的王爷,再一起金戈铁马脚踩山河并混得风生水起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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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小剧场】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御敌吧?”夏初七笑眯眯地问。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夺储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娇。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严肃。
“王爷,我们做夫妻一起困觉吧?”
某男终于挑了下眉头,“好。”
夏初七咬牙切齿,“老狐狸,你想算计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记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许看别的女人,不许想别的女人,不许碰别的女人,你这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属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王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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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一对一,一生一世一双人。
【注2】: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3】:姒锦没有写过古代言情,第一次开古言坑,请妹纸们多多捧场。跟着我的脚步,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从繁华靡丽的现代都市,步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享受更加刺激恣意的人生。
(最关键:简介无力,正文为主!——收藏最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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