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洗剑
“刑大人,喝茶。”
汤昭把茶水放在刑极身前,刑极笑眯眯的喝了一口,道:“好茶。琢玉山庄人杰地灵。不过分别一日,感觉阿昭个子都长高了。”
薛夜语也笑道:“你既然在这里,父亲自然认可了你。这么说,我可以叫你九师弟咯?”
有了排行,就是真玉弟子了。琢玉山庄有的是弟子,唯独能得薛闲云亲传的才有八个,汤昭若来,自然排名第九。
薛闲云哼道:“还早得很呢。”
薛夜语早知父亲的秉性,继续笑道:“爹,你太能使唤人了。九师弟刚来,也不让人歇一歇,怎么就叫他端茶倒水的干活了?”
薛闲云板着脸,道:“我倒想使唤你,你倒也动换动换?一天到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学符式就为了琢磨偷懒,学会偷懒连符式也不学了……我一说你你还掉脸儿……”
薛夜语果然皱起脸,要不是顾忌有人,现在都跳起来了,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薛闲云击退女儿,对刑极道:“检地司又把什么别人不要的苦差事扔给我啦?”
刑极微微一笑,他和薛闲云见过几次,也深知此人口头不饶人的性情,但即使如此,在检地司可以联系到的铸剑师里,他绝对算好说话的,至少他只在口头上阴阳几句,实际上不怎么刁难。
当下他从随身的罐子里取出剑匣,道:“这是我司从圣月教缴获的剑。已经污秽了,想要清洗一番,最好能把剑象的残余也洗掉。再者,您看其中若有什么犯忌的阴煞材料,置换重铸也可。”
薛闲云给汤昭使了个眼色,汤昭懵了,但紧接着猜测是要他拿过剑来,便上前接过剑匣,捧到薛闲云跟前,打开匣子,供他观看。
剑匣打开,汤昭只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是圣月教那苦一和尚的“求不得”剑。
薛闲云看了一眼,满脸嫌弃,道:“术境的剑,能留下什么痕迹?剑象不曾显化,那就是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早随着剑客一同消散了。连旧剑翻新都算不上,最多算洗剑,还说不是别人不要的活儿?你们检地司刚挖了薛来仪的老家,想必得了新剑种,怎么不拿给我来铸剑?”
刑极自然不会说因为你压根没铸成功过,当然不能给你,道:“朝廷有法度,铸剑只能在剑州和四大监……”
薛闲云不屑道:“别扯这个淡,如今什么年月,还翻这老黄历?你们私底下铸剑还少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铸剑必成,到时看你们君侯如何求我?”
刑极拱手道:“我家君侯祝您铸剑马到功成,到时铸剑盛会必备厚礼相贺。另外,这一番还要预订法器和一批术器……”
之后刑极又和薛闲云谈生意,看来双方合作多次了,熟门熟路,也没起什么波澜。一直谈到晚间,眼见天色将晚,薛夜语准备晚饭,还是从她那些预制饭菜从取出一些,口味大差不差。之后薛闲云道:“你还住你们检地司预留的那间客房。要阿笑带你去吗?”
刑极看了一眼嘿嘿诡笑的符傀,摆手道:“消受不起。让阿昭送我去。”
汤昭正要答应,就见薛闲云斜着眼看计时刻漏,登时会意,欠身道:“大人见谅,弟子到了学习的时候了。”
薛闲云方满意颔首,刑极好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贵师徒用功了,我自己认路。”告辞离去。
薛夜语也顺势去了,显然对夜晚加班学习干活不感兴趣。薛闲云道:“去洗手,跟着我检查这把剑。”
当下两人去了薛闲云的工作间,就在书房隔壁。进去之前,汤昭洗手换了一件细布白衣。
工作间十分肃静,四面白墙,墙上镶着各种术器灯,一开亮如白昼,光下无影。正中央放着长桌和特制的剑架。
薛闲云将求不得剑放到特殊的剑架上来,打开灯,四壁皆明,宝剑虽晦暗,也在灯光下明亮几分。
“你说,做铸剑师最先学的功夫是什么?”
汤昭绞尽脑汁,回想他之前的话,道:“感知?认识一把剑。”
薛闲云嗯了一声,道:“没错,铸剑从认识剑开始。你知道灵感好的孩子天生能感觉到与剑相关的波动,甚至会被带进剑意里。比如剑意是火,你就感觉好像被燃烧一样。这种感觉非常直观方便,但又粗糙,又危险。”
汤昭点头,他连剑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曾经感觉过术器的波动,刑极给他防护的术器,他就感觉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那就是代入的感觉。
薛闲云道:“我们铸剑师有成体系的感知法。但首先是抑制自己外放的灵感,有收才有放。抑制灵感和约束灵感方法我以后再教你,现在难得有实例在此,先来看认识剑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望、闻、问、切。”
当下他详解几种观察认知剑的方法,望和闻都是使用精神力的方法,问和切则要和剑互动。这些学问都很繁复,只粗讲个大概,就花了一整个时辰。
薛闲云讲得顺畅,自然就没管什么“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约定,汤昭更不会提醒他。
听着听着,汤昭突然有个明悟——这认知剑的方法,不就是眼镜的叩剑吗?
比起叩剑的一目了然,这套感知法又繁琐很多,但从中获得的信息也很全面,远非那一张表所能概括,一个胜在简单直白,一目了然,一个胜在完整全面,全局在握,可说各有千秋。汤昭一边学一边记,又和问剑相比较,只觉收获良多。
两人一直教学到深夜,洗剑的进度还是零。
薛闲云道:“这不行,也不能指着一把剑全教会了你,生意还做不做了?明天开始洗剑,我会放慢一点速度,但不会停下来等你,你多看多问。”汤昭应是。
这一晚汤昭住在工作室隔壁一间小房里。
第二天一早,薛闲云开始给求不得剑完整的检测。然后测定剑被阴煞气影响的范围。接着又调配药水,准备道具,开始洗剑。
洗剑重要的是洗其中材料,剑种本身是不用洗也不能洗的。这把剑只在术境,也就是剑客的影响停留在第一层土质层。洗剑主要洗第一层土质材料,洗起来很容易。薛闲云把连接各种土质材料的符式打散,剑上便出现了均匀的裂纹,不再是一个整体。
他又把需要洗练的部分材料拆下来,一片片用各种办法洗练,再拼回去,重新用符式连接。
一直忙活了三天时间,从早到晚,毫不停歇。汤昭小心翼翼打下手,能上手的机会几乎没有,只做些极简单的预备工作,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第三天深夜,方把整把剑洗过,放到特殊的药水里静置
薛闲云点头道:“这次洗剑非常幸运,剑没受伤,材料都完整。没用新的材料,不然光制作合用的材料三天时间都不够。再者连接用的符式都是用原有储备的现成符式页,又省了一部分时间。”
汤昭点头,这把剑的主人是他干掉的,用的獬豸剑,獬豸剑的特点就是只伤有罪者,剑是无罪的,得以保全,伤害并不大。很多剑客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剑和剑客一起损害,一次对战下来,可能剑都成了残剑碎片了。别说失败者,就是胜利者的剑都少不了修养一番。
“再者,这把剑的剑客境界太低了,对剑的影响有限,清扫到土质层就消失了,剑侠的剑至少要再往里侵一层,水质材料可没土质那样容易分开拆解。最麻烦的是有多重剑意的剑,很多剑意是夺来的,都算杂质,基本上要把剑剥到只剩下剑种,跟重铸无异。”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平,暗道:似那种取出剑种重铸的剑我也铸过几次,哪一次不成功?这和铸剑有什么分别?怎么不算铸剑师了?剑州的老朽迂腐至极,非要我从头铸剑才肯承认,当真瞎了他们的狗眼!
汤昭点头,只觉得铸剑师这门学问深不可测,只是最简单的工作都繁琐无比,他在旁边打个下手都觉得眼花缭乱,每一个动作都有极深的学问,都需要他钻研。
勤学三年,参与铸剑,这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汤昭下了决心,定要全心投入,努力学习。
争取在二十岁之前,铸一把自己的剑!
又住了一晚,汤昭终于走出了薛闲云的实物。
时隔三日,汤昭再见到阳光,只觉得眼前生白,到阴凉处躲避好久才缓过来。
薛闲云叫他把刑极带过来,汤昭并不认路,薛闲云不容他多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不认路去一次就认识了。”把他推了出去。
汤昭已经有点熟悉这老师蛮不讲理的性格,只得问阿笑,阿笑只会“嘿嘿,呵呵”的笑,根本不会回答。他只得让它拿了一份地图和指南针。先坐船去大码头,然后转去客人住得山谷。
好在他方向感还算不错,那地方也不算十分偏僻,居然找到了客舍。
只见客舍前,竟然门庭若市,远远就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汤昭之前从水路尽了攻玉馆,一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竟没意识到琢玉山庄有这么多人。
而且聚在这里的,人人腰间坠了一块白玉,还是正式的白玉弟子。那充数的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没算上。
琢玉山庄竟有上百号白玉弟子吗?
这些人挤在一处,把入口挡得严严实实,汤昭挤不进去,来回观察,竟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道:“李师兄,这里怎么回事啊?”
115 拜别
李至静正自排队,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个俊朗少年,稍微有点面善,反应了一阵,道:“啊,是你。师弟,你来了?”
一晃隔着三四日,李至静虽然还记着汤昭这张过目难忘的脸,可是连他姓什么都忘了,就算有个模糊印象,怕叫错了也不好称呼,只得含糊了一句。
汤昭笑道:“我刚出来,又见到师兄了。师兄,这里不是客舍?怎么这么多人?”
李至静一边回忆他到底姓什么,一边笑道:“是客舍啊,不是客舍哪来这么热闹?这不是新来了肥羊,大家都聚过来了。”
汤昭挠了挠脸,道:“肥……肥羊?”
不会说的是刑极吧?
李至静也不见外,道:“就是外面来的有钱人。你现在还不需要管这个,不过早知道也好。咱们符剑师入了门,就算还不能成正式的符剑师,多多少少也会做术器。都说做术器致富,但也得卖得出去才行,不然白赔了材料。可是山上这么多术器,到底卖给谁去?”
汤昭跟着道:“术器……不好卖吗?不是说只要是术器都供不应求吗?”
李至静道:“那是优质的术器好卖,师叔、真玉师兄的术器不知多么抢手。更别说师父了。可是咱们的术器……其实你自己做几年术器就知道了。那些实用的符式做出来的术器,比如护身、提神这样的,好歹实用,总有人要。可是好多为了练习基本符式做出来的术器,一般人根本用不上。而且大家手上的术器种类差不多,你有我也有,难道都能卖出去吗?”
“咱们山庄也有合作的商号,每年年初都会来收一批术器,但大量需要还是那么几种。咱们一年要是做出个小精品啥的,也可以那时候脱手。可是那些质量一般也不那么实用的术器就没法处理了。最后只能一起洗掉符式再用一遍材料,但洗掉符式又要花费材料,原有材料也有损耗,里外里赔钱。最难的是那些咱们自己觉得不错,可是商号觉得不行的,卖是卖不掉,处理了又觉得可惜,只有遇到外来的……”
汤昭顺着他道:“肥羊?”
李至静点头,汤昭闪过一个念头:山里的平价货找不到销路?是不是需要一个直营店?
咦——商机?
陈总,我终于找到商机了!
可惜他的很多知识都是二手的,陈总自己做生意也没多厉害,传授给弟子的商业知识也是乱七八糟的。汤昭并没有一下画出蓝图,但把这事默默记在心里。
李至静接着道:“我听说今天这个肥羊特别肥。只要是挤进去的,多多少少都有收获。大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来的都来了。你看,连墨玉的小孩儿都来了。他们一年也未必做得出一件完整的术器,材料倒是浪费不少,都入不敷出,还指望卖给肥羊回血。可惜我来得晚了,排在后面,还不知能不能喝上汤呢?”
汤昭心中好笑:刑总被人当了冤大头啊?不过他好像真的有钱,想花就花,有钱难买他乐意不是?
想刑极经验比他丰富不知多少,肯定用不上他来提醒小心上当。这些白玉弟子多半也年轻,真做生意谁吃亏还不一定。
转念间,他又想到:那些墨玉弟子做的术器不实用,多半很便宜。倘若我有钱我可以大量收啊?反正我眼镜消耗术器也不管实用不实用,只要是符式就行,真消耗那些精品反而浪费。
他当初上山,打的是做术器自产自销的主意,但看到这样的情景,又有了别的主意:靠自己做术器效率还是太低了,要重复大量制作简单的符式也阻碍进步。何不专做精品,多换钱财买其他弟子的低级术器?这样其他弟子能变现,他在眼镜上多消耗术器,换更好的功法、材料,进步肯定会更快,又能做更好的精品,换更多的普通术器,这不是双赢?
汤昭这边正计划得开心,李至静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跟哪位师兄来着?求师父替你开口了吗?”
汤昭一怔,道:“那倒没有……”
李至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没有正好,没得为这点小事打扰师父。依我说还是八师兄……”
汤昭道:“师父让我跟他学,应该就不用跟师姐师兄再解释了吧?”
李至静笑道:“那倒是……等等,跟师父学?怎么个学法?”
汤昭解释道:“就是每天跟着师父学习……”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师父还让我去找江师兄学武,那应该也算跟着他?至少算一半吧?”
李至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脸上表情变幻,显然有千言万语,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昭又想起一事,道:“师兄,昨天跟你一起给我们做登记的师兄怎么称呼?”
李至静心烦意乱,随口道:“那是甄灿甄师弟。”紧接着反应过来,急促道,“你找他有事?有什么事找我啊!通白玉、墨玉两谷,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汤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昨天他对那位师兄印象挺好的,就想以后如果遇到能交个朋友,李至静一提他想起来,道:“师兄,我想进客舍,可是人太多了。”
李至静也不问他为什么进,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都让开了,师弟奉师命来见贵客,闲人都给我闪开!”声音如同雷震,把树上的乌鸦都惊飞几只。
一番折腾,汤昭顺利请出了刑极。
到了攻玉馆验货,刑极很是满意,又收到了山庄的一批制式术器和薛闲云自藏的几件法器,按实价付钱,银货两讫,满意而归。
自此刑极任务圆满,告辞下山,薛闲云叫汤昭出去送。
汤昭送到谷口,心知这一别真是数年难见了,心中难免不舍,神情也带了出来。
刑极倒是潇洒,道:“又不是永别,有什么可难过的?且也不是不通音信,检地司每年都有人上山来采买术器,你有书信叫他们捎给我好了。说不定一年半载,你过得逍遥快乐,都忘了我是谁了。”
汤昭摇摇头,刑极感慨道:“这地方不错,风景也好,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了。我本来担心你心地纯善,会受同辈欺负。但看来薛剑师还挺喜欢你的,他姑娘也照顾你,你那些同门大多淳朴可爱……”
汤昭心想:淳朴?是刚刚和你做生意时被你哄骗了么?道:“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怎么看出我会给人欺负?我很会交朋友的好吗?我家门口那条街我都是孩子王的。”
刑极笑道:“那好极了。你在琢玉山庄,要尊敬师长,友爱同门。不要欺负人,也不要怕别人欺负。真要惹到咱们头上你只管放手做事,检地司不给你兜着,你刑总我也给你兜着。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学习。打铁自身硬,走得哪里也不怕。还有——不要失去真诚的心。”
他拍了拍汤昭的肩膀,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希望再见你时,你的眼睛是多了内容,而不是失去了光彩。”
汤昭一一答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刑极笑道:“都到这会儿了,你到底还有啥话要说?眼前就咱们俩,你就是想造反也可以跟我说。”
汤昭连忙左右看看,果然没人,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刑极,这口无遮拦也过分了吧?道:“不是我的事,不然我早就跟您说了。我怕在公事上僭越——其实我觉得求不得剑,很可以和卫长乐合适。因为它的剑意是重视,和消失法器也就是忽视有异曲同工之处。”
刑极沉吟道:“这倒是没想到。你能确认它的剑意?是薛庄主分析出来的吗?还真有可能。不过就算这个剑再怎么偏门,也轮不到一个训导营的学员去试。”
汤昭道:“我知道。”就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
刑极道:“不过如果现役有功劳的司卫都试过不行,我可以请求让他来试。但就算是匹配成功,也需要他用非常非常大的功劳来换。也许是至少十年的积累又或者九死一生的任务。”
汤昭也不知卫长乐会怎么选择,想来他那么谨慎的性子,因为会选择稳健的道路吧?
汤昭又道:“能叫狴犴出来道别吗?”
刑极好笑道:“还有这个要求?”当下挥剑召出了显化的狴犴。
显化之后,狴犴的全身皮毛根根真实,手感绝类大猫,汤昭摸了摸它红色的头,狴犴不满的摇摇头,但也没特别抗拒。
好好地撸了一番,汤昭收回手,大礼拜别了刑极,目送刑极下了山。
等刑极的红披风消失不见,汤昭转回头。
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眼镜上闪过一行字:
“叩剑完毕,是否收录剑谱?”
“是。”
“收录成功,狴犴剑,录入剑谱第八十页。”
嘿嘿。
多谢刑总最后送的礼物。
回头看玉谷深深、水泽茫茫,汤昭心情由激动转为平静。
现在,他就是琢玉山庄的人了。
116 剑庐
日渐西斜,水泽边凝起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了水中的芦苇,也飘进了架在水面上的木栈道。
汤昭和薛夜语并肩沿着木栈道行走,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去看汤昭的剑庐。
虽来了好几日,汤昭一直住在薛闲云的工作间隔壁,还没自己的地方住呢。
真玉弟子当然有资格拥有独自一人的剑庐,虽然薛闲云还没举办收徒仪式,但也是早晚的事,不耽误汤昭先享受待遇,薛夜语也热心的帮他安排。
两人往水泽边缘走去,薛夜语指点他道:“这边岸边住的都是咱们师兄弟姐妹。两位师叔住在更深处,他们一个爱潜心钻研,一个常在外游历。你一般是看不见的。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点冷清?”
汤昭往岸边望去,水泽边雾气蒙蒙,依稀能看到雾中有零星高高的黑影,可能是山壁,可能是一排大树,也可能是哪位师兄的剑庐。
“确实有点冷清啊。”
汤昭并非特别爱热闹,一个人也呆得住,也能欣赏幽静雅致之美,但这地方……不只是冷清,真有些缺人气,想来一到夜晚不免幽暗阴森。
薛夜语道:“咱们符剑师研究需要安静,住在这里学习能够静心。不过住久了会有些寂寞。对面白玉弟子那边其实是很热闹的,也有生活气氛。你如果寂寞了,可以去对面玩。再过几年也可以收追随弟子或者申请去上大课。当然,也可以来师姐这里串门啦。”
汤昭点点头,道:“我一定常去。”
两人路过一间隐在雾中的房屋,那屋子方方正正,十分整齐,薛夜语指点道:“那是大师兄的剑庐。石师兄是爹爹第一个弟子。他跟爹爹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小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去水边玩,就像我第二个父亲一样。”
汤昭道:“大师兄啊……”提起大师兄,他好像听过一些故事。不过故事里师妹可不会认为师兄是“父亲”。
又走一阵,就见一座道观临水而建。白雾稍散,可见道观庄严整洁,颇具清净之气。薛夜语道:“那是二师兄的剑庐,他出身道门,精研清修养生之道。他如今下山去了。我原想二师兄既然在外不归,你就先住他的剑庐呗?爹爹却不许,说我小气。我想想爹爹说得不错,不然二师兄回来,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
汤昭连连点头,比起住别人修好的大宅,他还是想有一间自家的屋子,哪怕是茅草房也可以。
他问道:“二师兄下山去了?他出师了吗?”
薛夜语道:“不是。他和爹爹闹了点儿别扭,下山去了。好像是去京城做官了。”
汤昭“哈?”了一声,道:“不是清修吗?”
薛夜语笑道:“你跟爹爹说的一样,爹爹就骂他官迷心窍,清个鬼的修。他之前写信来,说在京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步步高升。爹爹气的把他的信全撕了。”
汤昭:“……”
紧接着,薛夜语又指点他正经过三师姐的剑庐。
倘若说大师兄的剑庐还有个影子,那三师姐的连影子也没有。汤昭极目望去,只看到厚厚的浓雾,似乎不只是水边的雾气,还掺杂了其他,让雾气透出淡淡的紫气。
这种紫色让汤昭似曾相识。
云雾前的草坪上生长不少奇花异草和小蘑菇,雾气中影影绰绰还有更多,似乎那里是一片丰饶的土地。
薛夜语轻轻道:“三师姐不爱见人,她已经有好几年足不出户啦。自六师弟以下,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面,我也只见过她几次。不知她愿不愿见你。”
再往前自然就是薛夜语的剑庐,她的剑庐倒不像汤昭想的那样建成一个大猫头鹰形状,而是一处大花园,园中鲜花盛开,草木葱茏,树木当中点缀着几座精雅建筑。唯一稀奇的是那些建筑屋顶都是蓬蓬的,好像猫头鹰的翅膀。
汤昭赞道:“师姐的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还是师姐这里美好,而且正常。
薛夜语得意道:“当然咯。你看那片松林没有,我养了好几百只猫头鹰呢。”
……
其实也不是那么正常。
松林里隐隐有鸟鸣,但并不聒噪,猫头鹰不是聒噪的鸟儿。
“师姐,你的猫头鹰会送信吗?”
“送信?”薛夜语疑惑道,“为什么要送信?真要送信的话,需要调-教一番。”
接着,他们又走过了五、六、七,三位真玉弟子的剑庐。他们三人的剑庐各有巧思,而且比较正常,薛夜语随口介绍,只是告知姓名而已。看来薛闲云自女儿之后,收的都是正常人了。
两人闲聊之中越走越偏,日头越来越沉,终于在日落时分,走到了木栈道尽头。
下了木栈道,是一片荒滩,滩涂荒草丛生,乱石遍布,东一片西一片尽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夕阳照在乱石滩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阴影,又在水塘上反射着跳动的波光,黄昏中格外荒凉萧瑟。
薛夜语略感尴尬,道:“水泽就这么大,好地方前面的师兄都占据了嘛。倒是这里还有好几处空剑庐,都没有人住。你想选哪一座,就选哪一座。”
所谓剑庐,也不过是散落在石滩中的一座座茅檐草舍,竹篱白墙,就是剑庐最原始的模样。至于前面风格夸张、或光怪陆离或美轮美奂的剑庐,都是符剑师一点一滴改造来的。像后面几个弟子入门时间还短,改造工程还没完成,剑庐还是前面虎头,后面蛇尾的半吊子模样。
突然,滩上终于出现了一座不一样的剑庐。
茅屋还是一样的茅屋,篱笆还是一样的篱笆,但那座屋舍后面摊开了两座翅膀一样的装饰,远远地仿佛要起飞一样。
汤昭忍不住想笑道:“那是——江师兄的剑庐吧?”
薛夜语跟着笑道:“是啊,特别好认吧?他来的时间也短,上山时跟你差不多大,算算也就三年。剑庐还来不及做什么改造,先安上了两个翅膀。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定要是最耀眼的。”
汤昭锤了一下手掌,他好像找到了符剑师们的装修风格——别管什么风格,先要给自己选个吉祥物,然后把吉祥物装在房上,穿在身上,背在背上,务必要所有人都记住才行。
薛夜语闲聊道:“我听说他带你上的山?还起了点误会?”
汤昭道:“也不算误会。”便把之前的事说了,
薛夜语听了笑道:“不愧是他,这死要面子的性子总是不改。回头你把牌子还给他吧,好歹也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呢。记得要没人的时候偷偷还。只要不在人前,不干系他脸面,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过现在别去,他白天不在家,一定在外面闲逛。”
汤昭记得李至静也说过,道:“天天闲逛吗?”
薛夜语道:“就是瞎逛。爹爹就是看他太闲了,才会安排他做些接引的活计。他是出了名的不修炼,不学习,但是实力还特别出色。武功应该是最强,符式也会得特别多,那是天纵之才,他的天资应该不下于你。”
汤昭道:“我哪里能和师兄比。”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火苗“蹭”地燃了起来。
那好像是……少年的好胜心。
虽然小时候汤昭被认为学武资质平平,他也安心接受了,但经过好几个前辈师长轮番的肯定,他也渐渐变得自信起来。
既然自信,他这样的年纪又岂会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呢?
他倒想见识见识,那个不学习也能门门功课第一的天才,究竟如何神奇?
比他……比他开挂还厉害吗?
“师姐,我选师兄旁边那一座剑庐吧。”
薛夜语点点头,道:“好。这里就你们两个,住的近些也安全。”
两人推门进草舍,就见其中仅有桌椅木床等简单家具而已,倒是没什么灰尘,似乎是在建设之初就刻下了保持清洁的符式。符剑师真是各种方便。
薛夜语点起了桌上本有的术器灯,调转自己盛东西的荷包,倒出许多东西来。
最显眼的自然是几床被子,然后是各种生活用品,还有几套换洗衣服。薛夜语道琢玉山庄有专门给弟子置办生活用品的地方,汤昭还有什么不足,尽可自己去买。
然后,就是几大本大部头的符式入门。
她介绍道:“这些都是符剑师必看的。爹爹那里有,你自己也得有,方便做笔记。启蒙篇有三十七道符。除了空为元符,土水火风四元符下又有八道基符,学完这三十七道符,就算是有了符术的基础,可以学习正经符式了。九成九的符式都是由这三十七道基符组成的。”
汤昭算了算,三十七道排列组合也非常多了,听陈总说,有些语言一共只有二十多个字母来回倒,不也表达了世间万物么?
薛夜语道:“看完启蒙篇,三十七个基础符倒背如流,抬手可制,如果是墨玉弟子,就能升白玉弟子了。一般聪明些的弟子,不做杂务安心学习大概需要一年。如果做杂务,那么就要三年。当然笨蛋无上限。”
“然后接着学初级篇。初级篇里有一百多个常用符式,都学会了就按部就班的制单一的术器了。市面上能用钱买得到的术器,大多逃不出这些初级符式。这个过程专心些的三到五年,不专心的可能要十年。”
“再往上就是中级,学习中级符式,学习符式的变形衍生,学习符式组,制作复杂综合的术器。学到这一步,就可以说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如果十年能成,天资就算不错。那时一般的弟子就会选择出师下山。至于后面学习符式阵乃至锻造法器,只有成为真玉弟子或者被其他师叔看重收为亲传才能深造。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学习了,而要别出机杼,制造出自己风格的术器,甚至创造独门符式,别开生面才行。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出去建一个小小的势力了。”
“当然以你的天资,在初级阶段肯定不至于耽搁十年。我看父亲的意思,是要你去赶三年之后的仲春符会,那你就只有三年时间了。”
汤昭道:“庄主……师父说三年之后有一场考核,是指这符会吗?”
薛夜语道:“正是,符会四年一次,在咱们铸剑师的圣地‘剑州’举办,是天底下年轻铸剑师齐聚的盛会。其实咱们琢玉山庄这种小门派去那里本来也只是露个面,领点好处的。我以前也参加过,表现平平,也没怎么样。就是去年举办那一次,六师弟和七师弟去参加,据说不但没露脸还现了好大的眼,爹爹憋了一肚子气,就记下了要找场子。本来就要八师弟一定要出风头,现在又加上了你。以你们两个的天资,别说爹地寄予厚望,连我也觉得大有希望。我想,找场子实力当然比那两个当时强,但这个要求对你太低了。你就尽力做吧,最低也要成为一个正经符剑师才行。”
汤昭点点头,最低的要求是三年成为正式符剑师,不知道到底多难。
不过如果师兄能做到,自己也不会差吧?
两人闲话一会儿,薛夜语先去了。
等她走了,汤昭铺好被子,环视简陋的剑庐,突然一阵开心。
欢呼一声,他跳到床上,在被子上滚了几滚。
从今天起,又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窝啦!
虽然是茅檐草舍,但那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房屋啊。黑蜘蛛山庄的小舍,薛府的大宅,客店的豪华上方,滋味各有不同,但都是临时的落脚处,不是他的家。
自从家人去世,他流落江湖,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尺寸之地。如今辗转多地,历经艰险,终于在大山水泽乱石滩上又得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上有屋檐避雨,下有四壁遮风,中有三尺床榻可以容身,夫复何求?
努力的把房子建造的更漂亮吧!
还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吧!
三年时间,既然有明确的目标,就先做个计划吧。
117 师兄
虽然打算做计划,但汤昭没有立刻着手,因为上课的时间到了。
提着术器灯,强自镇定的走过荒滩,汤昭进入攻玉馆的库房时,发现有人已经先到了。
那人是个青年人,看起来叁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相貌端正中略带淳朴,穿着一件石青色衣衫,袖口扎紧,是干活的打扮。
他在风质的库房中收拾那些镂空球,一枚枚托在掌中用布垫着,用特殊的笔式的术器检测,十分专心。
汤昭不认得他,猜测是某位师兄,也不便打扰,静静的在旁边等待。
那人收拾了几个球,停下手中活计,冲他点点头,道:“汤师弟吧?我是石纯青。”
汤昭“啊”了一声,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大师兄。”
他听薛夜语说了,有一位大师兄从小就跟着薛闲云,如同养子,就是这位石纯青师兄。他年纪比其他弟子都大,性情温厚,勤勤恳恳,符式功底深厚。以他的本领早已能下山独当一面,却依旧留在山上侍奉恩师,照顾师弟妹,薛夜语介绍说他像半个父亲一样。
石纯青微微一笑,道:“师弟不必多礼。我听恩师说起你,不住口的夸赞,对你十分看好。你可要好好用功,别辜负了他老人家期望。”
汤昭略不好意思,未及逊谢,就听薛闲云在背后轻咳了一声,两人同时转过去。就见薛闲云虎着脸,瞪着眼,道:“汤昭,你师兄干活,你就干看着么?还不跟着师兄学习保养材料?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活。”
汤昭连忙应是,跑到石纯青面前跟着学,石纯青顺手让出位置,指导他做这些活计。
这些活倒是不难,但很是繁琐,讲求精细,每一个球根据特性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光一一记下来就不容易。好在石纯青指点的精细,汤昭也算占了个心灵手巧,记性也不错,放慢速度仔细照做,也没出什么差错。
石纯青不似薛闲云严厉,温言细语道:“师弟勿急,这都是熟练功夫,早晚都要学会,肯定用得上。不光是在恩师这里,以后你自己整理自己的库存也用得上。”
汤昭突然觉得头疼,道:“我也要建这些香球、镜子之类……”
石纯青道:“这个自然。不然你私人的材料往哪儿搁?山庄有公用库房,花费元石可以租到,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剑庐地下早挖有一座地窖,就是给你存放材料用的。不过慢慢来,这些器具价格不菲,你别指望叁年五载凑齐,十年能凑成一套就很好了。”
汤昭点头,暂时放下这件麻烦事,从风质库到火质库,跟着大师兄学着收拾,一直收拾到深夜,才收拾了两个库房。
眼见夜半叁更,石纯青道:“就到这里吧。以后做的熟练了,一天就能收拾完。以后半个月收拾一次也够了。等你能完全接手,我也轻松了。”语气中有欣慰也有澹澹的失落。
汤昭欠身道谢,送他离开,心想:铸剑师当真复杂,不说后期挣钱,前期投入得多少?只保存材料就有这许多麻烦,那些风球、火镜、水瓶一看就价格不菲,别说建几个大库房,就是每样一个凑一把剑的材料都不便宜。还是平先生那里好,用罐子一装,连时间都能装,还分什么土质、火质?
可惜他只有一个法器罐子,不然在库房摆满了罐子,这笔钱不就省下来了?
等等……
须弥剑,是不是在我的剑谱里啊?
在的话,可以拟持啊!就可以用罐装的剑法了!
只要我找到和须弥剑相似七成五的法器……
慢着,我有法器啊!
是平先生送我的法器,就是须弥剑自己的法器,什么七成五,相似度百分百好不好。
只需要拿着法器拟持,使用剑法,什么土质水质,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一罐子一个好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罐装不能装与生灵有关的东西,装不了内力-罡气-剑元那一系的材料。如果还有纯阳剑的法器就好了。纯阳剑和须弥剑是互补的,一个装活物,一个装死物。
不知道纯阳剑落在谁手里了,剑象和白发人已经全灭了,不可能成为权剑了,那把剑被谁收走了呢?是检地司还是那个明镜?
若是检地司拿走了,还有机会碰一碰,收入剑谱,那时更方便了。
但现在也不错,相当于开了个贮藏的小挂,一直开挂一直爽。
嘿嘿……
“你笑什么?笑得那么古怪,才来几日,竟被阿笑那蠢货感染了?”背后传来薛闲云的声音。
汤昭登时僵住,尴尬的捂住嘴,讷讷无言。
好在薛闲云没接着说,道:“你没事向纯青多讨教。尤其我不在的时候,长兄如父,琢玉山庄也是一样。尤其是基础知识,再没比纯青更扎实的了。”
汤昭道:“是,师兄很有耐心,就是感觉有点疲惫。”
薛闲云有些感慨,道:“年纪大了嘛,不比你们年轻人,熬一晚上什么事儿也没有,第二天照样瞎玩。如今他也到了熬不得夜的年纪了。所以说符剑师不能放下修炼,不然折寿。可惜,纯青这孩子被天赋限制住了,不然凭他的踏实勤奋,能成大器的。”
他哼道:“然而有天赋又怎么样?他后面那几个有哪个成器了?老二官迷心窍,老叁足不出户,夜语专心养她那猫头鹰。老五躺平溷吃,老六老七一门心思拉帮结派,老八最大的爱好是充大尾巴狼。这一个个的哪个叫人省心了?”
他又瞪着汤昭,道:“我再试最后一次。你要是也歪了,我再也不收天资卓绝的弟子了,只收天赋一般,踏实肯干的安分守业完事。省的惹我生气。”
汤昭突然心想:您有没有想过,收了那么多徒弟,每次都失败,并不都是别人的错?
此时也是深夜,薛闲云也没再讲课,让汤昭回去了。
皓月当空,汤昭沿着小路走回剑庐,此时夜深路滑,荒滩越发凄冷。好在山谷没有外人,看似不安全,实际上很安全。
就是走过栖息着许多猫头鹰的松林时,听到夜枭鸣叫,心中多少有点发毛。
快到家时,汤昭路过邻居剑庐。
两只颜色不一的翅膀在夜风中飘摇,那是江神逸的剑庐。
路过剑庐,就听院中风声大作。汤昭一下子从倦意中清醒,从篱笆墙往里看。
只见院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他没带那拉风的翅膀,一身粗布素服,喂手中青锋而已。那叁尺剑在他手中如一团光,一堆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月光照在他身上,只见他身姿舒展,神色专注,剑法凛然生寒又翩然似仙。
真是好剑法。
汤昭如今已经有些眼力,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高手,纯以剑招而论,江师兄实为首屈一指,看得神驰目眩,心旷神怡。
一套剑招练完,那少年收剑而立,长出一口气,略一抬头,只见篱笆墙后有一个脑袋,不由大骇,喝道:“谁?!”
汤昭被他发现,忙拱手道:“江师兄,是我啊,小弟汤昭,你带我上山的,还记得吗?我偶然路过,打扰你练功了。”
江神逸稍微松了口气,听到练功两个字,白皙的脸上陡然通红,怒道:“练功?谁练功了?你胡说八道,给我滚!”
汤昭以为他不满自己偷窥,再次致歉道:“是我唐突了。”转身离开。
就听江神逸在背后道:“回来!”
汤昭回头,就见他脸色更红了,一字一句道:“不许跟别人说。”
一瞬间,汤昭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难道刚刚他撞破了江神逸做的什么亏心事了么?不记得啊,不就是练剑吗?还做什么了?就算他近视眼,也不至于瞎到这个地步啊?
江神逸憋着气道:“不许跟人说我夜里练功的事。”
汤昭愕然,道:“师兄这么勤奋,深夜还在练功,这不是好事吗?”
江神逸怒道:“好个头!我是绝世的天才,不用努力也实力强大,怎么会夜里偷偷练功呢?”
汤昭陡然想起薛夜语说江神逸:一天到晚不修炼,到处瞎逛,却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是不世出的天才。
原来天才夜里偷偷努力啊。
汤昭不由觉得好笑,道:“练功和‘偷偷地’有什么关系?天才也要练功啊。勤奋的天才,不还是天才吗?”
江神逸咬牙道:“反正我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天才,和别人不一样!你不许告诉别人。”
汤昭差点绷不住笑,勉强道:“好,我不说。我不说别人都不知道吗?”你不是在院子里练剑吗?又没钻到地道里,大家一看就看见了。
江神逸哼道:“我这地方这么偏僻,谁会半夜叁更路过啊?对了,你为什么路过?”
汤昭指了指旁边,道:“我就住在旁边那个剑庐,以后和师兄是邻居啦。”
江神逸抱着肩膀道:“哼,麻烦。算了,既然是邻居,天长日久肯定瞒不住。你给我保密,回头我给你点好处。”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他心中一动,想起薛闲云对江神逸的评价:最大的爱好是装大尾巴狼。
看来师父早就知道这位江师兄的秉性啊。
他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还挺幼稚的。”
江神逸耳朵尖,自然听到了,怒目道:“你这小屁孩儿说什么?”
汤昭笑嘻嘻转移话题道:“师兄,你白天想练功吗?”
江神逸果然好奇道:“怎么?”
汤昭道:“我来帮你吧。我是新来的,一直仰慕师兄,每天追着你求教,你烦不胜烦,跑出去躲清净,不用老在人前瞎逛。然后你偷偷回来,就可以白天修炼了。”
江神逸沉吟道:“这主意……有点傻吧?你怎么想出来的?”
汤昭一笑,月光下露出森森白牙,颇有些图穷匕见之意,道:“因为我真的有好多问题想要求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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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江神逸约定好了,汤昭回头剑庐,开始做自己的叁年计划。
主要是自己成长的叁条线。
武功、符式、创业。
这叁条路当然有主有次,但都不会放弃的。
符式自然是主业,叁年时间后有硬指标考核。目标是年达到中级符剑师,那么至少要叁个月学完叁十七个基符,一年学完一百多基本符式,然后向中级符剑师进发。
学习计划,因为每日师父会教导,以按部就班的努力学习为主。他自己的优势,除了一点天资和一些勤奋,还有就是有眼镜注释,帮助自己理解。再者,所有录入剑谱的剑中的剑法、剑术都可以以符式方式解析,即使他一时找不到相似法器来拟持,也可以直接学会那些剑术制作术器。这部分术器就天然是他独门的、压箱底的底牌。另外,似乎别的剑术似乎看到了也能现场解析,只是不如剑谱那样一直储存,随时调用而已。
中期考核之后,他的学符之路就该向铸剑发展,先辅助师父铸剑,获得经验,然后搜集材料自己铸剑。这个过程很难划定时限,但汤昭希望,再过一个叁年,也就是六年后他能完成。那时他十八岁,再用两年悟剑,度过剑生,在二十岁时成为剑客。
武功也很重要。毕竟他学完符式也是为了铸剑,最终还是要做剑客。剑客除了会用剑术和剑法大招,也要修习武功和其他剑客争锋。毕竟在凡俗世界,剑客也不能乱发大招,很多时候就以武功较量为主。何况在成为剑客之前,他也需要有自保之力。
不说别的,那仲春符会难道就是大家座谈比较符式造诣么?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规矩,就算公开文斗赢了,人家心怀不忿,下来就给你一个物理消灭,会上的输赢还重要吗?
所以武功要抓紧。他现在只有一个月的基础,认真说连侠客也不是。这叁年中,他先要练成内外功,成为侠客。然后修炼玄功,练出罡气,成为散人。到了散人,叁年时间应该就用尽了,再往后走就是剑客了。
武功一道没有师父教导,虽然可以求教江神逸,但对方只是友情指点,主要还是靠自己练。他已经学了不少武功,还有等待修炼的玄功,至少不愁没功法。至于资源,琢玉山庄也有供应,价格不菲,但等汤昭学会制作术器,这些不算为难。
另外汤昭还有计划,就是利用眼镜,把所有会的武功全部升级一遍。到时鸟枪换炮,高等武功进境快,威力强大,自然事半功倍。
至于创业,汤昭没给自己下死要求,叁年时间只要把小小的直营店开起来,收获稳定的顾客就好。人事上,看看能不能挖到柳掌柜,然后再请几个墨玉弟子做伙计就差不多了。汤昭暂时不打算做大做强,他自己武功上不去,店也开不大。
这叁件事都分散精力,但仔细想想也算相辅相成。符式为铸剑打基础,做出术器可为武功的辅助,也为创业做产品。武功是剑客修行之始,也是符剑师自身安全的保障,同样是创业开拓出去的前提。创业为了挣钱,钱能换更多的资源,也能给符剑师提供更多材料,也能提升武功的品质,甚至开拓更多的人脉。
最终叁条线汇聚,在剑客这一点交集。他找到了他可以看见且达到的目标:
二十岁,成为强大、富有、自由的剑客!
然后,践行自己的理想,追求更高的梦想。
随着他在书上写明了自己的目标,时间像翻书一样翻过页去。
118 三年
日月穿梭,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汤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进步。在一年之内学全了基础符式,内外功稳步进步,已经可以被正经的称为“侠客”。
第二年,汤昭开始自制术器,充分开发眼镜外挂,把一身武功升级换代,连着各种资源也能以次换好。在外挂的助力下,他的进步陡然加快,以反常的速度将内外功练就圆满,进而修行玄功,正式踏入散人境界。同年,开始中级剑符师的修行,在年底做出了复合符式的精品术器。并拉着几个师姐师兄入伙,在九皋山脚下开了自己第一间店铺。
第叁年,汤老板通过店内生意置换了大量术器,手头越发充裕,进步再度加速。偶然机会下,他又进一步开发了眼镜的新外挂功能,进步速度再度爆炸式飞升。武功、符式、创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进步着。
琢玉山庄上下都震惊他不合常理的、越到后面反而进步越快的表现,但时间并非只为汤昭流动,其他人也各自在经历、进步着。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冬天过去,到了初春时节。
山上的积雪尚厚,山下的雪已经化了,从山中流出溪水带着细细的冰凌,两岸的河滩上,草色新绿,似有似无。
山脚下新修的黄土路上,一个叁十出头的青年行色匆匆,大踏步的飞奔。
他满面风尘,显然赶了不短的路,但速度依然不慢,虽然只是步行,迅捷却不逊于快马,显然轻功不俗,。
突然,天空传来戾叫,一道勐禽的影子掠过苍芎。
青年闻声抬头,目光追着那道影子直抵天际。
“嗖——”
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
那青年早有察觉,就地一滚,躲过箭头,转身起来,目视身后一丛灌木丛,喝道:“滚出来!”
话音未落,五六个白袍人从草木丛中窜出,将他半包围住,大声道:“小贼,你跑不了啦!”
那青年压低了嗓子,道:“我没想逃!”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
那是一把宽阔的大剑,剑身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乎已然生锈,不复当年的锋利。
其中领头的白袍人一眼看见了那大剑,面露不屑,道:“小贼,原来是个穷鬼,怪不得到处偷盗。可惜偷到我百雄山,是你打错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狗胆包天,上,撕碎了他!”
几个白袍人各自抽出刀来,扑了上去。另有两个白袍人在旁掠阵,手各自拢在袖中。
那青年夷然不惧,举剑横扫,先护住自己,再肆机攻敌。
白袍人人数众多,虽然没有用剑的,刀法都十分精熟,而且出招狠辣,招招用险,相互之间似还有剑阵之类的配合。
那青年被逼的手忙脚乱,突然用剑直接去撞白袍人的刀。
只听嚓的一声,半截刀身飞出出去,竟被一剑削断。原来那巨剑其貌不扬,竟是一口利刃。那青年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左右分剑,巨剑挥舞处,兵刃碰之立断,竟无人可以阻挡。
领头白袍人怪叫道:“点子的青子锋利,不可硬当!快出暗青子!”
众白袍人往旁边一分,露出身后掠阵的白袍人,两个白袍人同时甩袖,各种暗器雨点一样飞出。
那青年忙止住前冲之势,挥剑来挡,左右挑拨,砸飞不少,但那两个白袍人站位刁钻,暗器覆盖毫无死角,把那青年逼的左支右拙,难以招架。那青年几次想要冲上去先杀一个,旁边又有他们的同伴干扰,始终难以寸进。
不一会儿,那青年啊了一声,左手垂了下去,显然受伤。
旁边的白袍人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暗器雨,那青年人且战且退,退到路边一株大树前,背抵着大树,不必担心背后,方才勉强支持。不多时腿上又中一箭,身子靠在树干上才能站直。
众白袍人眼见他必死,倒不急着下杀手,持着兵刃围住他,喝道:“小贼,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那青年此时依旧冷静,道:“我会怕死吗?”
一个白袍人冷笑道:“跟我们逞英雄?死再容易不过了。就怕没那么容易死。譬如我先要你一只眼睛——”用刀尖戳了过去。
突然,白袍人眼睛一凸,彷佛被从背后重击,整个人向前趴倒,
与此同时,众白袍人眼睁睁的看见光芒一闪,那白袍人已经倒在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视角,竟无人看见是谁动手。
有鬼!
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的凶徒,早不信鬼神,连阴鬼都不信,但眼前的诡异场景,只能让他们觉得是鬼。
呜——呜——
又是那种戾叫。
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又叫报丧鸟,专报凶信,叫声虽不如何凄厉,却充满不祥。此时众人听到更不寒而栗!
一声报丧,数道流光!
流光彷佛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从发生到熄灭。
扑通!人身栽倒。
站在最中央那个白袍人呆住,几声戾叫的工夫,眼前竟陡然没了几个站立的人。他恍惚再回头四顾,周围一片空地,更无一个人影。
突然,他后背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也栽倒在地。
临死前,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喷涌的鲜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人不是没见血吗?怎么我会流……血……
青年从最后一人身上拔出长剑,剑尖杵地,勉力支持着身体,大声道:“是八师弟吗?”
远处有人叫道:“大师兄,是我。”
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远远跑了过来。
那少年迎着日光而来,一眼看去,还看不到他相貌,先看到少年的身影融在清晨的阳光中,明亮又温暖。
青年觉得目眩,闭上眼,又睁开,方看清了少年的脸。
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正,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采流光,粲若昭辉,身高虽只中上,但因为体格匀称,显得身材修长,一身温文的书卷气中藏不住如骄阳一般的少年气。
青年一时有些不敢认,难以置信道:“九师弟?”
少年快步到了跟前,道:“是我啊,大师兄,这才一年就认不出来了?伤势怎么样?”
青年才想起自己中了暗器,按住伤口道:“不碍事……”
少年忙帮他割开衣服检查伤口,青年靠在树上,笑道:“确实是认不得了。我才下山一年,山上好像过了十年。我走时记得你还是小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如今一见,长高了好多,都跟我一样高了。真好,更有些大人样了。”
少年汤昭一笑,笑容中又带出几分稚气,露出十五六岁该有的神情,道:“也没变那么大吧?确实长高了几寸。样子也没怎么变。倒是师兄你——”他一眼看到青年神色憔悴,鬓角竟带了斑白,心中暗惊,一时默然。
那青年自然是琢玉山庄的大师兄石纯青,他温和道:“不仅个子长高了,武功也涨了很多。刚刚人未至,剑先到,是御剑术吗?”
汤昭道:“是。刚学没多久。我远远看着您这边作战,来不及赶过来,就让剑先来了。”刚刚那一道流光当然就是剑光了,有术器就能用御剑术,汤昭当然不缺术器。
石纯青叹道:“真快,真快啊。我离山前你还是个小侠客,刚学玄功,还没练出罡气。一年时间连御剑术也会了,罡气也该练成了吧?”
汤昭点点头,他想起师兄因为天资不够同时学武和符式,固以符式为主,武功一直不上不下,罡气也没有练成,便不在师兄跟前多提,只道:“看样子伤口倒不像有毒,还是小心点好。咱们的店就在附近,我扶你去店里休息一下。”
石纯青蹙眉道:“我知道你的店。但我要赶紧回山——”刚说完,身子竟支持不住,渐渐软倒。
汤昭托住他,道:“你几日前受过伤?虽然当时愈合,现在伤口又破裂了,血都止不住,必须要好好敷药包扎。店就在前面,咱们去店里。我再叫八师兄下山借你上去。”说罢不由分说将石纯青背起来,往前跑去。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猫头鹰扑了过去,停在汤昭脑袋上。
石纯青虽然失血,伤口又疼痛,语气却尽是轻松:“这是师妹的猫头鹰啊,她给你的?已经这么听你的话了。刚刚看它飞过,我还以为是师妹来了。”
汤昭也用轻松地语气道:“也不能说是送我的,是店里用得上的嘛。师姐也在店里挂了总监的职务,她就出了好多猫头鹰做物流。”
石纯青道:“就是你那个卖弟子作品的小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筹备,现在都开起来了?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
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座宽敞的店房,通体红白黑叁色,搭配甚是炫目,一条条颜色扭在一起,彷佛要旋转起来,招牌竟然顶在屋顶,四个大字——“白玉生晖”。下面又有“精品店”叁个小字,还挂着大大的猫头鹰头像,猫头鹰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色的草。
119 慨叹
以绿色和土色为主的山林中,陡然出现了色彩如此丰富的地方,当真闪瞎了人眼。
石纯青看得眼花缭乱,显然心灵受到了冲击,道:“这……这就是你的店铺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吗?”
他记得离山时,汤昭的剑庐虽然只是刚开始修饰,但格调比较雅致,也没用耀眼的颜色,可没有如此炫目。
汤昭笑道:“住宅是住宅,店铺是店铺嘛。商店的第一要务就是揽客,吸引注意,就要选山中没有的颜色,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睛。而且这个店铺是大家入股的,风格是大家一起选定的。还有装上每个人的标志。猫头鹰是师姐,红色的草是叁师姐。后面那对翅膀是八师兄。”
石纯青恍然,问道:“那你呢?”
汤昭道:“店名就是我起的啊,晖就是阳光的意思,也就是我。以后我所有的店铺都叫生晖。还有,现在看不出来,但晚上那个招牌会‘布灵布灵’发光,也是我的标志。”
石纯青看着好笑,道:“你们真行!你们自己喜欢,外人能接受吗?”
两人靠近,就见店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各自装饰不同,但都是骏马高车,显然是分别从外面来的富豪。想这深山当中,很少有人步行前来,这两车的人多半就是所有的客人了。
石纯青讶道:“生意还可以啊。”
别看两家客人少,这地方可是鸟不生蛋,有人上门就不错了。术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就是大城里的术器店也不会门庭若市。
汤昭道:“一开始没有客人的,后来我们大力宣传,慢慢好起来了。多亏了柳掌柜经营和师姐赞助的猫头鹰。”
前面有客人,他便背着石纯青从后门进了小店的后院。
小店从前面看不大,后面的院子却宽阔,且有好几重,本来也有专做客房的。汤昭直接将师兄安置在最大的一间房中,出去打水找药给石纯青清洗伤口。石纯青拉住他,叫他别管自己伤势,先传信回山庄,找人来接自己回山要紧。
汤昭去后,过了一会儿,精品店掌柜柳奇光端着热水、药箱和一个大盒子进来,道:“石剑师,这是伤药。还有,这是汤总吩咐的,治疗用的术器……”
石纯青听到“汤总”二字,噗嗤一乐,道:“我记得阿昭喜欢这种称呼。他好像给所有入伙的同门都挂了一个头衔,人人都当总。当初他还想拉我入伙来着,可惜当时我急着下山,不然我今日也可以叫‘石总’了。”
柳奇光笑道:“您想当石总还不容易?跟汤总说一声,今天就可以。”说罢打开盒子,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色术器,他介绍道,“这是咱们店里所有精品的治疗用术器,您是行家,您看选哪个?”
石纯青扫了一眼,发现这些术器外形端的妖魔鬼怪,从所未见,道:“哪个是阿昭亲手制得?”
柳奇光指着一个金属圆筒道:“这个。”
石纯青道:“那就这个。”
柳奇光帮他脱下衣服,用水洗净伤口,然后拿起圆筒,轻轻一推,圆筒前面照射出一道光来。
光芒照在伤口上,伤口登时缩小、复原,最后连血迹都渐渐消失了。
石纯青虽早猜到汤昭的制器手段不俗,看到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仍是目瞪口呆。
这时汤昭推门进来,见到此景“咦?”了一声,道:“师兄,怎么选了这个?”
石纯青兀自难以置信,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如初的肌肤,感叹道:“好厉害的术器!师弟,士别叁日当刮目相待,别了一年我都不知该怎么看你了。亏我想试试你的本事,现在看来我都没法评价你了。连恩师亲手做的治疗术器都未必比得上你了。这个外形和使用方式更没见过,也是奇思妙想,叫什么?”
汤昭被他赞得有些脸红,接过术器,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正好对症罢了。这是便携式外伤手灯筒。这款是用的特殊符式,只能治疗外伤,病痛、中毒这都不能治,限制挺大的。所以店里一般推荐江湖人士购买,不推荐家用。”
石纯青又赞道:“不愧是你,这词儿一套一套的。这又是什么?”他指了指灯上画着的一个小蘑菰。
汤昭笑道:“这是咱们店治疗系列术器的标志——灵芝系列。一般的治疗恢复的术器都归在这里。这也是我一个构想,今年新推出的精品术器都归各自的系列了。以后可能还要拆分成高端低端系列。做生意嘛,商标会说话。”
石纯青道:“你这做生意的手段可真是……灵感辈出。符式也好,武功也好,生意也好,都风生水起。当时我还怕你分心太过,是我多虑了。”
柳奇光见两人一直闲聊,不便久留,便要出门,道:“我去处理刚刚那些凶徒,那些碍事的家伙堆在那里实在妨碍咱们做生意。正好审一审来路,审完了就都处理干净?”最后一句带着询问。
石纯青皱起眉头,道:“不都死了么?还能审问?”
汤昭道:“我没用的剑光点穴,应该都还活着。”
石纯青没听过“剑光点穴”的手段,很是诧异,但想汤昭年轻,恐怕还没杀过人,难免心慈手软,确实也没有非要少年见血的道理,对柳奇光道:“都是些强盗,也没什么可审的,一起杀了吧。”
柳奇光认为不错,对汤昭解释道:“剑师说得是,看打扮是百雄山的贼寇。这群恶盗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人如麻,没有一个无辜的。”
汤昭点点头,他如今的见识比当初不可同日而语,知道百雄山地处灵州,名义上是天下山贼响马的总舵,匪首陈鳌雄是十叁州黑道总镖把子,是名列朝廷通缉榜前茅的棘手人物。
柳奇光接着冷笑道:“百雄山在灵州称王称霸,在中原也有些威风,说是能止儿夜啼。但在云州可不好使,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大呼小叫,杀人害命,路上撞上那位检地司的高手,动动手指就全灭了。也就是石剑师身上有伤,不然一个剑术还不是都放倒……”
汤昭微使个眼色,道:“这帮强盗既然追来,就怕阴魂不散,咱们店里也要做些防御布置。麻烦柳掌柜了。”
柳奇光最懂眼色,忙笑着告辞。
等他出去,汤昭才有些歉意,道:“师兄……”
石纯青叹道:“没关系的,他日日见得都是你们,恐怕还以为符剑师就应该武功很好呢,殊不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哪里比得上你们?”
汤昭默然,正如石纯青所说,符剑师的武功也是自己练得,又不能自动往上涨。但别的符剑师自保的手段却很多。天资好的武功强大自不必说,只是武功根骨不好的,多带术器也能防身,因为符剑师的灵感都很强,随时随地都能驱动术器,濒死也能反击,对江湖武者有很大优势。偏偏石纯青灵感天赋也是一般,催动一般重术器都要集中精神,受伤、疲惫、精神涣散时催不动术器,破绽就太大了。所以石纯青一般是不下山的,只是这一次例外罢了。
汤昭正色道:“师兄将来会强大的。您的宝剑早晚会纵横天下。”
石纯青压住惆怅,微笑着点点头,默默抚剑。
石纯青手中的那把看似生锈的巨剑在琢玉山庄非常有名,是薛闲云赐下的法器,也是石纯青贴身的兵刃。别的法器和剑一样,都加剑号,离火剑的法器也叫离火剑,最多全称叫离火法剑。
但这把剑就叫“宝剑”。
石纯青道:“别说我了。山上大家都好吧?恩师身体可好?”
汤昭道:“大家都好,和你下山时差不多。师父铸剑准备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只等您把这次的材料送上,就闭关铸剑。”
石纯青点头,道:“那我可得赶紧上山。不过今年你和八师弟不是要去仲春符会么?就这几日要出发了吧?你不参与铸剑了?”
汤昭道:“肯定参与啊。师父指定我们必须参加。符会肯定也要去,我们过两天就下山,一两个月便回来。师父处理材料还有一段时间,然后还要选择良辰吉日开炉铸剑。正好赶上我们回来。铸剑是琢玉山庄第一盛事,所有真玉弟子肯定都到齐啊。”
石纯青道:“正该如此!恩师准备多年,就为了铸剑,咱们做弟子怎能错过呢?到时候不管帮得上帮不上肯定都要凑一把热闹。但也就是瞎凑热闹,要说能帮上忙的,恐怕一个是叁师妹,一个就是你了。”
汤昭不好意思道:“师兄老捧我干什么?再说我就想找地缝钻了。铸剑主要是师父,要说还有功劳,大家都是一样的。”
石纯青微微摇头,道:“那还是不一样的。你能实实在在帮上师父,我能帮什么?干脆就不进剑炉,在外面安排杂事。等你们铸剑成功,我操办一场实实在在的铸剑大典,叫全天下的人都震惊。能让琢玉山庄这一回名扬九州,我就此生无憾了。”
汤昭忍不住道:“师兄!”
原本石纯青在山上虽然辛苦忙碌,但总是乐在其中,还常常主动帮助其他师弟师妹,简直闲不下来。怎么下山走一趟,回来就散发着一股颓然之气?叁句话不离长吁短叹,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再说下去简直生无可恋了。
怎么在山下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么?
两人默然片刻,汤昭笑道:“我刚刚给八师兄发信了,他今天就会来接您,也就半天时间。您先休息会儿?或者看看我的精品店吧?”
120 精品店
从后面卧房,穿过院子,就到了店铺的正堂。
推开门,就见大堂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地下铺的平滑锃亮的花砖,两边是硬木货架,用无色的琉璃镶的柜门,里面摆放的术器一目了然。
石纯青也曾走南闯北,见识不差,但一进门也不由得心生好感,这里也没什么独具匠心的布置,也没什么华贵的装饰,就是一个干净、利索、舒心。
尤其厅中光线充足,绝非只是采光好,显然另有光源,石纯青也是符剑师,立刻察觉到术器,往上看去,只见头顶天花板微微闪光,光线纯白,像正午日光。
天花板上爬着藤萝薜荔一样的植物,牵藤引蔓,从立柱上盘绕下来,半遮住灯光不使强光直射,又显得天然清凉,更有一股草木清香。
石纯青赞道:“原来匠心在这里。既然种了草藤,何不让藤蔓爬到货架上,货架再用不去皮的原木打造,岂不更有林间的感觉?”
汤昭笑道:“若是在城里我就那么布置了。不过咱们本来就是深山老林,外面都是大树草丛,一路看得都是绿色,进了房间还看绿色不免疲劳。所以我特意选的颜色偏亮的红木,就为了和外面不同,简洁大方,使人静心。”
石纯青道:“有道理。”
店中原有伙计,两个伙计分别跟着另外两拨客人介绍商品,自然没有放下客人赶来的道理,柜台后面剩下个结账的年轻人跑出来,抱拳行礼,轻声道:“师兄。大师兄。”
这伙计十七八岁年级,生得端正俊秀,打扮干净利索,令人挑不出毛病,石纯青看着面善道:“是咱们师兄弟?”
汤昭笑道:“这是墨玉弟子舒浅,那几位也是。他们来这里帮忙,算是做山庄任务。咱们店员叁月一换,有特殊情况会半年一换。”这精品店任务除了任务报酬,他还另出一份工钱,所以这职位收入不菲,是任务中的上等,要求严格一些也无人抱怨。
其实很多弟子愿意长期做这份任务,在店里长久干下去,但汤昭多不允许,因为当店员学不到什么真东西,还不如去给师兄收拾材料。尤其是这些年轻小弟子,挣点钱就赶回去学习才是。倒是有几个年纪已大,自觉符式一道前途已尽,愿意下山以后跟着汤昭长期经营的,汤昭考核之后收下两个。
石纯青又参观了展柜,柜子一格一件术器,似乎每个格子里都有小小的灯光,照的术器流光溢彩。格子里有价签和介绍,以银计价多则数千,少则几百,最贵的不过黄金千两。他数了一数,厅中有五六十件术器,道:“可以啊,你们一人得出十来件术器。师妹他们还好,你和八师弟才会制器几年,不把家底都掏空了?”
汤昭道:“这可不都是师兄师姐们的作品。若是他们的,几百两哪里买得到?这里大多是白玉弟子作品中比较好的。白玉中最好的和真玉弟子的作品,在那里——”
只见最中央一座柜台上,摆放着牌子,一面写着“精品价格面议”,一面写着“接受定制”。舒浅捧上一本册子,竟然是精品目录。
那书册很厚,不过每一件精品都有字有图,图画也栩栩如生,文字也极尽详细,一件术器就占两大页,总共也没几件。
“暂时每位师姐师兄都出两叁件,多了也不值钱了。”
“如果看上了……”
汤昭道:“上面有贵宾室,上去面谈。”
石纯青道:“你去谈吗?还是请哪位师弟师妹坐镇?”
汤昭笑道:“哪劳动师兄师姐坐镇了?我请了两位相貌、口齿镇得住场子的白玉师弟师妹坐镇。实在是特别贵的贵客再联系我们。或者要定制了,价钱到位也可以面谈。”那两位就是他长期雇的员工,暂时叫“专家”,以后都挂名“经理”。
石纯青忍俊不禁,赞道:“好,很有心思。”
汤昭得意道:“这精品区还罢了,和外面卖术器的店铺也没多大区别。谁还不会做高端店了?真正好的在这里——”
一推墙壁,露出一条通道。
通道通往隔壁,就见那里又是一厅,却不那么宽敞了。其实地方还是不小,但是密密麻麻排满了货柜,比薛闲云的书房还拥挤。那货柜也没什么大琉璃门、小灯光了,虽还是一格一件,却排列拥挤,一格紧挨一格。
墙上几个大字:“平价术器,百两一件,白玉淘金,件件真金。”
石纯青愕然道:“这……这是……”
汤昭道:“这里都是白玉弟子平时练手的术器,水平一般,但符式都完整,没有假货。专给人淘货的。”
石纯青听他的口气,怎么还有不完整的呢?
果然汤昭又推开一扇门,那屋子更大了,摆放也更乱了,虽有灯光却还是偏暗,甚至连柜子也没有,而是放着一个个敞开口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一件件术器。
“便宜好货,十两一件,件件十两。十两你买不了吃亏,十两你买不了上当——”
石纯青念着摆在门口的大字板,哭笑不得,道:“你哪儿学得这一套啊?你原来不是个小秀才吗?”
汤昭嘿嘿笑了两声,道:“家学渊源。这都是白玉弟子积压的残次品和墨玉弟子的练手作品,青玉弟子如果有要处理的,也可以放在这里。”
石纯青摇头失笑,随手从箱子里捞出一件,只见材料处理粗糙,符式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组合搭配更是无从谈起,别说现在,就是二十年前自己做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肯定是要挨板子的。
看了几件,石纯青只觉得眼睛疼,道:“这灯光也太暗了。怎么不调亮点?”
汤昭轻咳道:“这房间不能太亮,亮了不容易走货。”
石纯青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师弟的脑袋,道:“怎么不学点好的?也不知谁教你的?”
他先是觉得有人带坏了自己最纯良的小师弟,紧接着想到自己几个师弟妹虽然多有歪斜,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歪的,看来这份无良是汤昭原厂自带的。
他正了颜色告诫道:“你自己胡闹,别砸了咱们的山庄的招牌。”
汤昭委屈道:“这哪儿有招牌啊?别说山庄了,这屋子我连术器都不写了,只说平价货,这还不够实诚?就这材料十两买回去也不亏,何况还有符式。这还不是便宜?”
石纯青道:“材料值钱,被他们潮手艺祸害了反而不值钱了。来山里都是贵客,眼光都高,这些破烂能卖出去吗?”
汤昭道:“能啊。那些贵客都是豪富大族,出门前呼后拥的,他们自己买好货,随从一般都到这里来淘淘便宜货。人家也不傻,买回去都是看得过的,真正的破烂也没人买。现在也有二道贩子进来淘货了,他们把这些便宜的买进,到时候怎样卖出就不知道了。反正这里面的商品是没有店里的标志的。”
石纯青道:“那剩下的破烂最后都扔了?”
汤昭道:“问问卖家自己的意见,要么一直摆着,超过一定时限就要付钱了。要么就一起塞盲盒里去。”
当然还有一部分被他自己买去填了眼镜了。
“盲……盲盒?”
“嗯,盲盒放在门口摊子上卖,十两叁个。里面随机放货,可能有惊喜。”
“真有惊喜?”
“当然了。您真以为我是奸商呀?我常常往盲盒里放好货的,不光是术器,还有银子、小玩具、衣服首饰、文房用具,拳经刀谱啥的。十个里有八个不亏的。我又不做一锤子买卖,地段这么偏,把人都骗跑了,不靠回头客得饿死。”
石纯青道:“虽不是奸商,你也够吃……”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人,大呼小叫的挑选箱子里的术器。石纯青仔细观察,果然是侍从打扮。
既有外人,两人不再交谈,出了里间,只见外面百两店也有人在,那些人穿着就更体面些,大概是管家、客卿之流。
再至精品店,见舒浅也忙了起来,正在柜台前为新来的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介绍术器,道:“……在咱们这里定制,回头有猫头鹰送货上门……”
两人穿过店房,来到后院,石纯青道:“还能猫头鹰送货?”
汤昭笑道:“是啊,感谢师姐,她驯养的猫头鹰很有灵性,让咱们小店里有了更多特色和竞争力。”
“其实我还有很多设想,什么拍卖啦、带货啦、抽奖啦、会员制啦、高端定制啦……但其实现在都用不上,谁会来山里面参加拍卖会啊?我仔细想想,咱们店的优势只有两个,大量的便宜的源源不断的低端术器货源,还有师姐养的猫头鹰。最大的劣势是地段,不会有人逛街逛到这里,既然来了,肯定是要么买顶尖好货,要么就是一次大量买进。”
“所以现在以弟子的便宜术器为主,甚至可以组织大家一起做大宗制式术器。高端呢,主打特色猫头鹰送货上门。现在还需要上门订购,以后我会先把邮购做起来。足不出户,术器自来。慢慢做起品牌来,到时候把白玉生晖的牌子印在每一个术器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侃侃而谈,口齿清晰,态度自信,熠熠生光。石纯青看着他,轻轻微笑。
“你有这个野心,怎么不去及春城开个分店?”
“我租了个小铺,但重心还是在这边店里。在我正式成为剑客之前,不会从九皋山一带扩张出去。”汤昭一笑,“最多偶尔叫猫头鹰去城里撒撒传单啥的。”
石纯青点头,道:“这就对了。有雄心,也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赚钱是小道,等你成了铸剑师,钱对你根本不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可别本末倒置……”
扑啦啦——
头顶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
弱冠少年拍打着羽翼从天而降。
“江师兄来了!”
石纯青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师弟,我看好你,白玉生晖……前景必然光明。”
121 花容夫人
送走石纯青之后,汤昭又在精品店里留了一天。
虽然他如今会了御剑术,上山下山比较方便,但也不能三天两头的下山。这一次自然也有事情要做,除了些日常的生意对账,就是自己近期要下山赴仲春之会,一去就是一两个月,要安排店中经营大小事项。一般事情请柳掌柜自专,实在有大事再放猫头鹰通知薛夜语。
“我回来之后,恐怕又要跟着师父闭关铸剑,那时也要数月难以下山,店里还要辛苦你。这几个月货源不多,也别搞促销活动,不指望大量出货。等我出关,山上会筹办铸剑大会。那时四面八方远客云集,就是咱们挣钱出名的好日子啦。这几个月你看到什么精品不要急着卖,都囤起来。到时我们去山上开第一场拍卖会,把咱们的牌子打出去。”
柳奇光会意道:“铸剑大会么?那可真是大盛事,至少云州是头一遭。到时候庄主成了铸剑师,云州的地面谁还能争锋?咱们喝一点儿汤也够了。不过真要吃肉,还得你这老总亲自成为铸剑师。”
汤昭笑了笑,道:“那时也不远了,一两年吧。”
柳奇光没问薛闲云光准备铸一把剑就快十年了,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只需要一两年,他是绝对相信汤昭的,知道自己这老板不说大话虚言,感慨道:“到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岁,弱冠年纪的铸剑师和剑客,天下哪里不可去?”
汤昭笑道:“我去哪里,咱们的店就开到哪里,我飞上天,咱们就把公司开到月亮上去。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人,我昨天见了觉得还可以。先让他来店里做你的副手,工作慢慢接触,特殊时期,安全要多加注意。”
柳奇光道:“多谢老总。还有那件事……”
两人将事情一一安排清楚,又加固了店铺的防御。
傍晚,外面来了一位客人。
汤昭早早在门口等她,笑道:“花姨来了,快请进。”
那客人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布衣荆钗,朴实无华,却掩不住风姿绰约。虽然青春不再,韵致还更胜那些韶华少女。
她就是花惜福的母亲花容夫人。
花容夫人面有风霜之色,显然赶路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笑道:“一年不见阿昭,又长高了。”
汤昭笑道:“阿姨比去年更年轻了。”
他这话并不只是恭维,去年也是在店中,他偶然碰到花容夫人,那时候他就察觉夫人精神更好了,今年越发明显,花容夫人不仅没有变老,反而皮肤更白皙,状态也更好了。
这就是不用带熊孩子后的轻松快乐吗?
他带着花容夫人上了二楼。
按照布局,精品店二楼的饭店。
汤昭以前曾想把二楼打造成极尽美味的豪华餐厅,把陈总常提的菜肴复制出来,但和柳奇光商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定位不对。
这里离及春城都太远了,再好吃能吸引的客流也有限,也很难养得起真正的大厨,还是以靠山吃山的山野风味为上。顺便搭着卖点土特产啥的。
虽然类似于农家菜,但收拾的窗明几净,干净利落,和精品店的风格一样。厨房也干净整齐,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花容夫人进了厨房,先洗了手,挽起袖子,取出贴身带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洗净切好的蔬菜。
“虽然紧赶慢赶,这荠菜都有些蔫了。还有冬笋,不如之前脆嫩。”
汤昭笑道:“我看挺好的,都是新鲜的好菜。要不这样,阿姨去下面挑个保鲜的术器?我送……”
花容夫人笑道:“你要说送我就不要了,要是原价卖给我来五个。这样不但惜福就能吃到更家乡的味道,我日常也用得上。”
汤昭道:“好啊,你买五个,我再搭你一个保温的盒子,这样就可以把饺子煮好了带上去了,我们在山上煮的还差些味道。”
说着话,花容夫人已经开始切菜切肉拌馅儿,汤昭帮着和面,她道:“你说惜福吃得出来是我包的饺子吗?”
汤昭道:“她没跟我说,不过应该吃出来了。其实花姨何不直说呢?过生日娘给包顿饺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花容夫人轻声道:“因为我还不能见她,何必老提醒她外头有这个娘呢?再过一阵,再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摇头道,“我也是颠来倒去的胡想,又想叫她忘了我,在山上开开心心和朋友们一起玩,又害怕真忘了我。”
汤昭很吃力的理解着这微妙的感情,只能道:“她在山上过得很好,也没有忘了山下,花姨放心吧。”
突然,就听花容夫人在背后道:“汤剑师,你知道贵庄被人盯上了么?”
汤昭和面的手一顿,道:“夫人能详细说说吗?”
花容夫人继续拌馅儿,嘴微微抿着,显然她不想说。
汤昭手一动,厨房门自动关上,原本外面微微的风再也感觉不到了。
“夫人,不瞒你说,你不是第一个来警告我们的。其实这几天各个渠道都有警告传来。甚至有多年不联系的人都特意送信来。却都像约好了一般,一个个云里雾里的猜谜语。大家肯定都是好意,但这样猜来猜去,反叫我们越发寝食不安,还束手无策。所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最后还是于事无补,岂不又辜负了各位提醒之美意?现在就咱们两人,能看在惜福的面子上,和我多说两句吗?”
花容夫人垂着头,沉吟良久,筷子搅得瓷盆叮当响,声音如同蚊呐:“消息从摘星阁传出来的。本来就语焉不详。但我自己花了许多时间来搜寻蛛丝马迹,事情可能涉及龟寇。”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汤昭蹙眉,他当然知道摘星阁,那是武林第一神秘势力,以神秘莫测和无所不知闻名,传说还能未卜先知。据说只要花足够的钱,可以买到一切消息,只是很少有人买得起。但是龟寇……道:“龟寇不是一伙流窜的贼寇么?裹挟无辜,无恶不作。朝廷重金悬赏来着。”
花容夫人微微摇头,两耳坠上的垂珠甚至都没有跟着摇动,道:“龟寇的真实消息你在武林是打探不出来的,要是有信得过的朝廷中人,可以问问。必须要信得过的才能开口,不然反受其祸。”
汤昭心中有数了,欠身道:“多谢夫人。”
两人又各归各位,花容夫人擀面皮,道:“惜福这孩子太不努力了,三年时间还没成白玉弟子。山庄的规矩是不到白玉弟子不能下山,真是愁死人了。”
汤昭懂她的意思,道:“青玉弟子也可以申请外出的任务,我们店里这样的任务就有不少,师父特批可以动用小弟子。到时候可以让她去及春城撒传单。”
两盘饺子煮的白白胖胖,放在盒子里盖好,花容夫人放下袖口,道:“其实见到阿昭,我心里就有数了,琢玉山庄是有未来的。加一些注将来总不会亏。如今你的武功不下于我了。”
汤昭忙道:“哪比的上江湖赫赫有名的花……花容夫人啊?您可是第一流的武尊者,一手天女散花独步天下,谁人能当?”
花容夫人笑道:“怎么不叫我诨号?我还挺喜欢的,就叫我花阎王好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杀的人就来我阎王店。我给你办个一等皆杀帖,非常优惠哦。”
汤昭呵呵道:“还是您来我店里办个超级贵宾卡吧。”
送走花容夫人,汤昭准备回去了。
这次下山不错,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还有意外收获。
“龟寇,听名字很古怪,往常也没什么存在感,没听说它做过什么大事。但被朝廷通缉上百年了,通缉得朝廷都由盛转衰了,还没消灭,这应该是个很强的势力吧。”
“原来是他们搞鬼,我还以为是其他铸剑师不让师父铸剑成功抢生意呢。”
“想想也是,虽然同行是冤家,但铸剑师这行业竞争还没那么激烈。要真是同行排挤,哪至于飞来那么多警告?连京城的二师兄都发信回来。”
“虽然被师父撕了罢了。”
“看来这趟去剑州,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着,汤昭身上泛起了一层白金色的光,彷佛日光的颜色。
罡气!
这是内力之后的力量,也是凡人不借助剑的力量掌握的最高力量。
原本罡气在武林中举世罕见,拥有者甚至被称为武圣,只是随着剑的普及,没有那么稀罕了。随着玄功的日益改善,武者已不必内练外练圆满,直接就可以修炼罡气,是以散人愈发年轻化。
但汤昭是走得内外皆圆满的路径,武功基础极扎实。不管他耗费了多少资源,开了多少挂,总之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而他修炼的玄功,也不是“神鸟沥火诀”,而是他又投了一遍水池的全新功法。
是的,经过他努力的尝试,开发出了眼镜的新挂——仙女可以把一件东西换两次,第二次会直接碎两个镜片,花很多很多术器才能修好的那种。
他在修炼玄功之前,乾坤一掷,把身家全消耗,才换来了更好的那部玄功。
玄功,极品。
《大日神车经》!
披着太阳火一样的罡气,汤昭御使法器冲天而起,向琢玉山庄飞去。
122 古剑之谈
“呵,大老板居然还按时回来了?”薛闲云穿着黑白色的鹤氅,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我还以为你要再浪荡个几日。”
汤昭目光隐晦的扫了一下薛闲云的头顶——师父的头顶有些稀疏啊,别在这个地方接近丹顶鹤了,笑道:“我就请了两日假,哪敢多耽搁?不然回来您还不收拾我?之所以比预定的回来晚了,是为了在山下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鳝鱼煲。”
薛闲云哼道:“扯澹,我要安心收拾你们,你们一个个能成这德性?还有鳝鱼煲,我上次跟你说了,不要放那么多辣子,都吃不出鲜味来了。”
汤昭道:“知道知道,这回改善了,我改放山椒。”
薛闲云又哼了一声,再难绷着脸,道:“跟我去工作间,你大师兄带来的材料还需要处理。就因为等你,白白耽误一天时间。”
薛闲云早期可是真正的严师,教导前两个弟子时极为严格,说话疾言厉色,极少表扬,犯了错非打即骂,性情温厚的石纯青还好,那二徒弟后来下山一路跑到京城去做官,也跟他太过严苛有关。
薛闲云面上自然不肯认错,心中却有些懊悔,后面他连收叁四五叁个女徒,老叁有特殊情况,老四是自己的女儿,老五是故人之女,又是天生烂泥煳不上墙的性子,他根本严厉不下去,渐渐回不到当初。
到了老六老七两个,薛闲云年纪也上来了,又开始埋头准备铸剑,别说管教,就是教学都懒怠了,以至于这两个徒弟不但基础不比前几个扎实,品行上也不成,互相敌对,拉山头搞圈子,弄得山庄上下乌烟瘴气。
直到最近几年,薛闲云因缘巧合又收了两个天资绝伦的小弟子,才略振作起来,尤其是汤昭,不但天赋好,又算对薛家有恩,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块绝世美玉凋琢成器的。他已经准备好了重新扮演严师,教桉中的手段甚至包括发现汤昭走了歪路,怎么用雷霆手段把他拉回正轨。
可惜,汤昭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但那最终预桉没机会用上,就是平时课程中,薛闲云也很少能充当严师。实在是汤昭除了天赋极好之外,还勤奋好学,严于律己,甚至比薛闲云的要求更严格。譬如薛闲云一开始叫汤昭每天必到,其实真有什么极困难的情况,他旷了一两日,薛闲云最多责罚一番,还是会让他来的。
但是汤昭真就做到了风雨无阻,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生病发烧,每日都到,且不是敷衍签到,而是兢兢业业,勤学不辍。
至于人品性情方面,薛闲云教导了几次,发现自己没资格教导。汤昭比自己品行端正得多。何况汤昭也不只是保守朴直的守正君子,还热情友善,善解人意,薛闲云跟他相处久了,反而有被阳光沐浴的感觉。
如今薛闲云对汤昭基本是没脾气了,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严师梦,还会突然板起脸阴阳怪气几句。汤昭也不介意,若论阴阳怪气,薛闲云水平也就是一般吧。
倒是汤昭自知自己可不是什么完美徒弟,他性格中有执拗的一面,也有暴躁的一面。暴躁的一面不说,山庄气氛宽松,这两年没遇到什么危难,显不出他冲动上头的一面,执拗其实他其实犯过不止一次。武功也好,符式也好,他常常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坚持里。触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状态。
之所以别人没发现,不是他不撞南墙,是因为他撞南墙的速度比别人快。他有眼镜辅助,无论是证明正确还是发现错误最后放弃进度都飞快,等他以后再进一步遇到未知的烦难,说不准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两人进了工作室,石纯青还没到,汤昭便做些准备,薛闲云在旁边看着,道:
“你还是对古剑感兴趣?”
“是,弟子又查了许多资料,觉得还是古剑适合我。”
薛闲云道:“古剑的利弊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错,铸造古剑用的材料少,只需要考虑土质剑身的材料,风、火、水质就用同系的内力、罡气和剑元一气构成,所涉及的符式也极少,甚至只用铸剑术即可。那是因为古代大家会的符式少,各种材料体系整理也不完善,分不清材料搭配组合的规律,只好用铸剑术强行铸剑。”
“这样铸造出来的剑威力是大了,道路却太专一严苛,近乎量身定做,除了第一代剑客配合无间,再往下传承都难。据说古代都没有专门的铸剑师,大家都自己给自己铸剑。如今时代不同了。域外战场吃紧,等不及每个剑客花费那么多年给自己铸剑。且剑客常有折损,需要战友和后辈接过他的剑,再上战场,剑已不再只为某人专属。而我们铸剑师体系愈发完整,更承担了为苍生铸剑的重要责任。”
他正色道:“我直言吧,你要给自己铸造一把古剑,那没问题,但只铸造古剑的铸剑师不算真正的铸剑师。当然你是年轻小辈,没有人会把什么担子强加给你,但你有这样的能力,我还是希望你做个真正的铸剑师。”
汤昭也正色答:“当然,弟子的第一把剑是给自己铸造的,是为了自己剑客之路。以后我还会铸造更多的剑。即使不为了苍生万民,也得为师父的心血传承不付之东流啊。”
“哼哼,你知道就好。就算不为我,你们检地司那么多等着剑的散人也盯着你呢。”薛闲云放缓颜色,道,“你要确定铸古剑,那剑身的材料不用考虑材料间的冲突配合,那就是越珍贵越极致越好。我这里有的材料你都看过了,勉强用也不是不行。但还是差一口气,去仲春符会时可以留心,那边是有好东西的。成绩越好,越能接触更珍贵的材料,若能进剑州的秘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弟子明白。”
聊着聊着,门一开,石纯青端着一个浮球进来了。
汤昭行礼道:“大师兄。你身体好些了吗?”
石纯青微笑道:“没有大碍。多亏了你和八师弟救援。我是越来越不成了,好在山庄还有你们。”
薛闲云道:“好了,今日就研究你师兄千辛万苦从塞外弄回来的苦寒之气。为了这一缕寒气,纯青快把凉州荒原走穿了。”
石纯青笑道:“也不算辛苦。塞外风光好,人情奇,与关内大不相同。虽然寒冷,却是难得的经历。在大荒原上望日升日落,春秋更替,当真开阔心胸。要不是回来时被百雄山盗贼发现,这一行本来是很顺利的,我还弄了些特产,回头给大家分一分。倒是师弟们要去的剑州,一路风波险恶,可要万分留神。”
汤昭还没说话,薛闲云道:“什么风波险恶,不过是铸剑师学徒的聚会罢了。你又不是没去过。”
汤昭道:“师兄也去过仲春传符会么?”
石纯青道:“二十年前去过,可惜实力不济,收获了了,和没去一样。比不得师父。当时就备受瞩目。被看好成为强大的铸剑师。”
汤昭咦了一声,道:“难道说二十年前,师兄跟师父一起去的吗?”
薛闲云道:“怎么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年轻小伙子,纯青比我小不到十岁,我们一起去怎么了?那时候我可是结下了不少人脉,现在他们都成了地位不俗的铸剑师,说不定这回你们这次还能受当年的益。”
汤昭很奇怪,之前那一届是六师兄和七师兄去参会,怎么没听说他们受益啊?
石纯青稍掩了一下口,道:“也不是光结识了朋友,还结了些仇家。”
汤昭恍然,老头的脾气他知道,那肯定是结仇比较多啊。
薛闲云正瞪着他们,师兄弟不便再聊。薛闲云哼道:“什么恩啊仇啊都是小道。老六老七那叫委屈?那叫技不如人,那叫活该!你们两个若也给人比下去,受人冷眼,也是活该。”
石纯青道:“之前那几届祭酒也非特意针对,只是格外瞧不起中原以外的外州弟子。我听说今年符会换了新东道和祭酒,不知是什么行情?”
薛闲云道:“什么行情不行情,还是实力为先。难道真的那么巧,就换上我的生死大仇上去?”
当下叁人结束闲聊,专心研究材料,将苦寒气拆分成一丝一缕,分别存放,又测其性质,录入数据,与其他材料匹配。这种研究中,薛闲云固然学问深厚,高屋建瓴,汤昭灵感敏锐,思路新奇,更有眼镜辅助,也能做骨干,反而石纯青只占个娴熟心细,多做辅助罢了。
研究多时,时间已过午夜,薛闲云收了材料,让两人离开。
石纯青先走,汤昭却留了下来,返回工作间,单独找到薛闲云,道:
“师父,苦寒气借我单独研究一下?”
薛闲云毫不意外,道:“材料稀少,没多少给你糟蹋的。拿你的罐子来,只能给你盛个底。”
123 三年后的仙女
夜深沉,月朦胧。
汤昭坐在一叶扁舟上,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上。
从攻玉馆到他的剑庐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木栈道,一条是水泽行舟。
他去上学时一般走木栈道,深夜回家,有时候却会放小船,在泛着微光的水波中悠悠漂泊,自己坐在夜风中假寐,半梦半醒之间,一路漂回家。
“师弟?”
汤昭瞌睡中被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小船已经漂到石纯青的剑庐旁边。
石纯青正在院子里吹风,正好看到汤昭漂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汤昭在船头起身,驱使下船靠近剑庐,招呼道:“大师兄,还没睡呢?”
石纯青吁了口气,在夜色中化为一道白气,道:“睡不着。在外面幕天席地睡惯了,回家睡在床上倒是不适应了。现在想的都是外面的风景。阿昭,人还是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看这水泽大吧?可是外面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真正的大海比起来,咱们的湖泊和一口井没有差别。”
汤昭略感诧异,他记得大师兄原来是个恋家性子,没想到出去一趟竟又怀念起外边来,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也三年没走出过九皋山,最远到及春城,都忘了外面的风景了。这回去剑州我还挺兴奋地。”
石纯青追忆道:“剑州是个好地方,昆山也是世外桃源,这个时节雪莲花都开了吧?你过去要认真学习,也可以和朋友们玩耍。但也要小心,一是躲着点儿师父当年的债主,二则别卷入那几个错综复杂的大漩涡里。”
汤昭道:“对了,师父的债主是谁?有几个人?”
石纯青道:“你等等——”
他转身回剑庐,紧接着又转回来,递给汤昭一大本书,道:“这是我重新整理的普天下铸剑师势力和剑师界一些历史纠葛。你多看这个,攻玉馆那些资料都旧了。”
汤昭大喜,接过之后连连道谢,石纯青又拿了不少东西,有花草果子,也有精致的小玩意,一发推到他船上,道:“我出来给咱们兄弟姐妹带了不少特产。这些是你的,这些是三师妹的。我听说你们关系挺好,她不见别人,愿意见你?”
汤昭不好意思笑道:“还好——师姐足不出户,我也不能随便上门打扰,不过约好了时间可以登门拜见。”
石纯青道:“那就好,你可是独一份儿,比师父都厉害。难得你们投缘,你也劝劝她,别老在屋子里憋着,好歹出来晒晒太阳。”
汤昭笑道:“师姐那里太阳倒是挺好的。”
石纯青点了点东西,道:“还有一些给白玉师弟的小东西,你也一起发了?”
汤昭暗暗纳罕:石纯青虽然极为照顾弟妹,但主要以真玉弟子为主,在他心中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想到这回还考虑到了白玉弟子们,他道:“这是师兄的好意,何不亲手送给他们?”
石纯青道:“就怕他们认生。我也不认得他们,就是随手一买,按人头分就好。”
汤昭没想到大师兄竟还挺腼腆,念头一转,道:“不认得才要来认得啊。要不您明天来参加生日宴?”
石纯青一怔,道:“生日宴……我?”
汤昭道:“对,花师妹的——我一个好朋友。她每年过生日我们都会聚一聚。后来师姐也会去。正好今年我要下山,师兄师姐们也听说了,就说借着这个宴会给我们送行,结果人越来越多了,成了大宴了。大师兄也来,咱们人就到齐了。”
石纯青迟疑道:“花师妹……原来她也……可是我不大熟,去了未免冒昧。”
汤昭道:“是给花师妹过生日,给我们送行,难道不是给大师兄接风?咱们一门难得聚齐,要是没大师兄就太遗憾了。”
石纯青摇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
告别大师兄,汤昭载着半船礼物,继续往前漂。
一路飘过浓雾,能依稀看见三师姐剑庐圆圆的蘑菰顶,汤昭心中一动,还是没有下船过去。
虽然他想去也可以去,但这么晚了,三师姐说不定已经休息了呢?明天找个时间去拜访就是了。
顺便也邀请她一起去生日宴。
最后,小船漂到石滩,汤昭下船回了自己的剑庐。
三年时间,汤昭的剑庐还是很简陋。他的时间太少,又要学习,又要开店,反而疏忽了修整自己的狗窝。此时他的剑庐不过变成了一座小木屋,唯独不同的是四面窗户镶嵌无色琉璃,南面更有好大的落地窗,阳光随时随地都能照进小屋。
汤昭虽然没确定自己的吉祥物,但受到山上的氛围影响,他更留意“阳光”这个符号,也就分外注重“采光”。
回了屋,汤昭把几份东西分别装好,在给师姐师妹的礼物上系好了蝴蝶结,然后期待的进了一间房。
在他小屋中,有单独一间房,房里堆着几个大箱子,中间是一座干净的水池。水池四壁都嵌了碧玉,虽然水浅,看起来碧波荡漾,闻起来还有微微的香气,像阳光下一簇簇开放的兰花。
汤昭先往水中放了一大捧新鲜采下的花瓣,然后才扔进罐子。
“出来吧,仙姐。”
咕嘟咕嘟……
仙女升起。
朦胧的光华中,仙女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金发银眼,而是寻常的黑发黑瞳,梳着飞仙髻,绫罗飘逸,风姿绰约。
这是汤昭和仙女商量之后的造型。
正如汤昭所想,随着投入得次数变多,仙女每次出来都会变得更有人性,这三年以来汤昭不断使用眼镜,仙女也越发灵动,已经能和汤昭交流了。
只是仙女似乎也只是眼镜和水池的一方使者,并非其中主宰,更懵懵懂懂,彷佛白纸一般纯净。她不知眼镜的根源,也不知水池的原理,平时连记忆也是空白,只有升起时才凝聚出意识。
说白了,她只是个负责收取、赠与的工具仙罢了。
不过随着仙女意识的清晰,她好像有些升级了,获得了更多的权限。
比如,她如今能额外调整外形。
以前她出场时,那个“金发银眼绿甲”的外貌,似乎是她意识未开时恍恍惚惚随着汤昭随口一说而变化的,是她变化的,又非她有意变化的。
等她能有了自己的喜恶,她才发现,那个外形她并不喜欢。
但她似乎又受到了规则的限制,不能主动寻求改变,只有汤昭说出新外貌来,她才能进行反馈。不过她可以主动寻求汤昭帮助,汤昭也乐意配合。
之前汤昭听说域外的魅影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与本界不同,心中隐隐就有了想法,为区分敌我计,自己人眼睛和头发颜色最好不要太特别。
他们商量之后,仙女就换了如今的造型,一头青丝高挽,衣裙飘然,彷佛飞仙。
这样好看是好看,却有些失了个性,汤昭总觉得还有改变余地。
“年轻的阿昭啊,这是你丢的苦寒咆哮,还是你丢的苦寒叹息呢?”仙女笑吟吟问道。
“不是,我丢的是苦寒之气。”
话虽这么说,汤昭还是指了指仙女的左手,意思是要左手的苦寒叹息。
这个水池有自己的规则,汤昭也必须按照程序来,无论想不想要,口中必须说“不要。”
但他和仙女配合熟了,总是有些默契的。
比如,仙女会主动在两手给出两个不同方向的高级货色,这个方向都是随机的。限于规则,汤昭只能选一个。仙女会给点提示,她举高一点的手上货色会更高级。
汤昭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准。高等的不一定就是合适的。
再者……
把左手的瓶子扔给汤昭,仙女继续问:“年轻人,你还想再见到它吗?”
这是问汤昭要不要再升级一次。
汤昭摇摇头——升级第二次消耗以指数上升,他等闲用不起。至今也只有玄功升级过两次,其余更多还在后面排着呢。
等他攒够了术器,先把内功再升级一遍再说。
“啊,对了。仙姐,我马上要下山,咱们下次见面可能要换个池塘了。对于水池,你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水池是按照仙女的品味修的,华美而浪费,为了修这个池子,汤昭把装修的钱全砸进去了。每次还要换新的水,扔花瓣,时不时熏香。
仙女眉头皱起来,似乎很不情愿换地方,又矜持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水面要宽阔、碧绿的。水要清澈,最好有香气,还有时令鲜花。”
汤昭点头,这些他都知道,道:“天然的湖水呢?”
仙女沉吟道:“也可以,要风景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湖水两边倒影着青山和水榭,水里有荷花和清荇,还有小船和采莲女。灵气越足越好,可以抵消你的消耗哦。”
汤昭听得头大,早知道就不给她读那些书了。比起风景,灵气还好说。灵气足的地方……魔窟算不算?
随意和仙女聊了几句,仙女沉下,眼镜开裂。
汤昭坐在水池边,赶紧拿起术器来补充能量。
这屋子除了水池,就是箱子里那些大量术器——大多是店里都卖不出去,塞进盲盒都算诈骗的歪瓜裂枣,汤昭怎么用都不心疼。
这几年来,汤昭渐渐找到了磨灭符式却不伤基材的平衡点,把符式吸取之后,剩下的材料还能再用,以这些术器的水平来看,都算升值。
正一点点修复破裂的镜片,突然听得水声响起,汤昭愕然回头。
仙女又升起来了。
124 生日宴 上
“第一杯酒,祝花师妹生日快乐,青春常在,万事如意!”
一群年轻人围在桌前,酒杯相碰,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尽是笑容。
明烛高照,酒色琥珀,席上生风,这一桌生日宴气氛甚是热闹。虽然桌子摆在青岩谷的大课堂中,桌子都是课桌拼起来的,宴席上也只有干果蜜饯,大家还是很开心。
桌上白玉弟子、青玉弟子、墨玉弟子团团围坐,不分彼此,这是山庄中难得一见的景象。只因上座有人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
主座是一个少女,身穿红衣,喜气洋洋,正是今日的小寿星。
酒桌上,一个少女悄悄拉了拉中间那寿星的衣服,道:“小福,不是说有好几个真玉师兄来么?怎么只见九师兄呢?”
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明艳动人的花惜福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来。九师兄怕贵客临门,咱们光顾着招待诸位师兄师姐,自己反而拘束,特意通知那边的晚了一个时辰。现在咱们只管聊天吃果子,到时候把果子收了上席面,那边再搬一个八仙桌,请他们做主桌喝酒就是。”
那少女恍然,道:“还是九师兄想的周到。”又小声道:“可是九师兄在,还是有一点点拘束。”
旁边的少年笑道:“跟九师兄有什么拘束的?九师兄最好说话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你是要学还是要玩,都可以找他。而且不管是白玉、青玉、墨玉,他都一视同仁。看来你和九师兄不熟,一会儿你敬他杯酒跟他聊聊就熟了,以后有什么疑难只管向他请教。”
那少女道:“我知道啊,可是……”
太优秀、太耀眼了啊。
自从九师兄上山以来,就得到师父大力栽培,当时很多人是不服的,又知师父威严苛刻,只等看他的笑话。后来一年这少年进步神速,武功、符式都比旁人强,对得起真玉弟子的身份。但当时还有人腹诽——这培养力度,真是傻子都行。我若得此培养,也能和他一样强。
但后来汤昭晋升的速度让所有人都闭嘴了。他竟一年比一年进步快,初级符式学一年,中级符式竟然还是一年,到了复杂的符式组、符式阵,居然还不用一年。同样,内力学一年,练出罡气还不到一年,御剑术沾手就会,好似天授。
这还是人么?
可惜众弟子不知道有个词叫挂逼,不然绝对认为这个词就是为他设的。
当然,事实上他也是。
后来汤昭建立精品店,惠及所有弟子,大家都受他好处,又服了他的本事,再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青玉弟子虽有不少家资豪富者不用店从店里卖货,却也爱逛店铺,淘喜欢的宝贝,算难得的消遣。
既强大,又友善,还给大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再加上薛闲云有意无意炫耀这个得意弟子,汤昭已经是琢玉山庄最闪耀的明星了。可惜琢玉山庄实在太偏,他的名声是传不下山去的。
那少女又道:“而且九师兄心情好像不大好。”
花惜福仔细看,果然发现汤昭虽然强撑着笑容和甄灿师兄说笑,但精神不比平时,好像一晚没睡一样。
花惜福心中奇怪,汤昭虽然忙碌,但精神一直挺好的,从没这样过,难道昨晚遇到什么事了,没有休息好?
她有心去问候,但此时大家轮番上来给她送礼物,她只好先一一收下,和大家说话。
送了一圈,最后轮到汤昭送,他提了一个食盒。花惜福眼中尽是期待,汤昭轻轻点头,道:“是饺子。”
花惜福登时笑靥如花,满眼喜色,接过连连道谢,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并不拿出给大家分享。座上几个对花惜福有意的年轻弟子均想:原来花师妹喜欢吃饺子,将来可要注意了。
汤昭又取出两样礼物,先是一件斗方,道:“这是我给你写的,字不好,多多担待。”
花惜福笑道:“你的字还不好,什么字才好啊?”
汤昭笑笑,他的字真不怎么样,尤其是通用晋文,也就是在山上矮子里拔将军,还能看得过去,要在山下,连秀才的字都不如。
花惜福低头看字,见是一首小诗:“为花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她不懂诗,但诗浅白易懂,立时知道是祝福,正要抬头道谢,就见汤昭又取出一大本书册,用惊喜的声音道:“还有一份礼物,我特制的习题集——”
花惜福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汤昭哈哈一笑,道:“开玩笑,是及春城刚出的话本故事。你最喜欢的那种女侠故事。”
花惜福这才笑出来,她现在不能下山,又喜看杂书,汤昭每次下山都寻山下时新的话本给她,这也是合心意的礼物。
汤昭又说了几句祝词才坐下,旁边一个少年探过头来,道:“师兄,你又新编了习题集吗?”
席上倒有一半人面露期待,另一半人眼神恍惚,东躲XZ。
习题集也是汤昭的发明,是陈总教他学习时就做过的。几年前他初学符式,为了加强学习效果,自己编了一些习题巩固知识,又请薛夜语帮着添加题目,最后连薛闲云也增添了一部分,接着编纂成书在山上流传。
山庄中确有一部分混子,但也有真正好学的弟子,就连花钱进来的青玉弟子中也有愿意学习者,这习题集帮助练习符式,效果不错,尤其在初级学习阶段,更帮着巩固基础,查缺补漏,很受大家欢迎。
汤昭道:“这一本是新出的,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参与,比上本足足多了两倍题目。初级中级分册。到时候刊印出来,人人有份。”
“哦——”
不同语气的感叹。有开心期待的,也有担惊受怕的。
又吃了几杯,气氛更好,大家各自随意闲聊。
花惜福也跟汤昭轻声道:“她身体好么?”
汤昭点头,道:“身体健康,看着还更年轻了。”
花惜福哼道:“好啊,怪不得当初一天说三遍没了我更清净,原来是真的咯?”
汤昭笑道:“见了烦,不见想,这才是亲的嘛。”
花惜福微微抬头,烛光照射下,一瞬间眼波似有水意,但紧接着恍若无事,反问汤昭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好,是学习太累了吗?”
汤昭欲言又止,道:“是有点累了。”他擦了擦眼角的黑眼圈,显然昨晚真是没睡好,道,“人心如海洋,难以捉摸。人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桌上哪一道菜撤了也是可惜,哪一个人离席也是不舍。”
这两句感慨没头没尾,花惜福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共鸣?她也奇怪,汤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发起这种感慨来了?
不过她想起了山下的母亲,也有些惆怅,道:“是啊,想想时间也真快,一晃神的时间,上山已经三年多了。唉,你知道郑绶和崔秦娥分了吗?”
谁?
汤昭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么两位,原来是和他们一起上山那对豪门败者夫妇,也是青玉弟子,汤昭上山之后就没跟他们联系过了,此时奇道:“他们分了?合离了?”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山上又不管离不离的,谁来行这个手续?他们分开各自找了。郑绶换了好几个墨玉小姑娘,崔秦娥扒上了六师兄。”
汤昭虽和小弟子们友善,但真不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蹙眉道:“没有欺男霸女的事吧?”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咱们山上不理山下的身份,他们还没资格欺男霸女。但有几次争风吃醋,郑绶和童光师兄争一个……”
汤昭懒得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别和他们来往。早早学会三十七套基础符,搬去做白玉弟子,那边的环境好得多了。”
花惜福嗤嗤笑道:“你明明比我小,说话越发老气横秋啦。我妈妈都没催我学习呢。”
汤昭叹了口气,心想五师姐真是害人,跟了她的小弟子都成了咸鱼,还不如跟着七师兄去卷呢。道:“夫……也很担心你的学习。你不是一直想去店里看吗?我回来之后,你要是能成白玉弟子,我就给你店里的职位。你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有些事情十八岁之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花惜福道:“我根本就没考虑。除非有一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的人出现,我才看一眼。诶,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考虑啊?”
汤昭毫不在意道:“我等八十。”
热闹一阵,时间渐晚。几个真玉弟子方陆续到来,生日宴转入下半场。
正如汤昭所想,虽然这些大哥大姐虽然年纪轻轻,但气场不同,已然打搅了气氛。一个个口里说着说大家随意,但众人很快拘谨了起来。好在真玉弟子独自占了一桌,汤昭便换桌相陪。他悄悄和花惜福说,哪个愿意离开的就自行离去,连她也可以先走。不过众小弟子难得和这些师兄师姐们同列,虽然浑身无措,竟无人愿意离席。
至此,大弟子石纯青,四弟子薛夜语,五弟子符清欢,六弟子邓崇,七弟子秦海舟,八弟子江神逸,九弟子汤昭到齐。
除了在京中二弟子和足不出户的三弟子,大家都到齐了。
人来得齐,但气氛一开始就没好过。
125 生日宴 中
换了一桌之后,一开始大家还是例行公事的祝了花惜福生日快乐,又各自送上礼物。花惜福不免受宠若惊,虽然真玉弟子的礼物大多莫得感情,但能来就已经很有牌面了。
送礼之后,花惜福也离开,桌上只有真玉,大家聊天内容便转变,先聊了聊石纯青这次出门的见闻,很快又把话题拉到剑州之行上。
七师兄秦海舟道:“剑州是天下铸剑师的祖地,也是梦中圣地。咱们这些当不了铸剑师的符剑师,可能一辈子就一次踏上剑州的机会了。老八老九,你们可要珍惜啊。”
旁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邓崇冷冷道:“你自己一辈子当不了铸剑师,未必别人也当不上,说的什么丧气话?”
秦海舟呵呵道:“我说的咱们,主要是我和你。尤其是你。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吗?那我直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当不上。”
邓崇道:“那你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石纯青道:“行了——幼稚不幼稚?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他也有些叹气——这两个师弟相差不到一岁,前后脚进门,是真正的总角之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小时候关系还挺好的。不知从哪年起突然翻了脸,怎么又一步步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八师弟和九师弟关系也不错,可别学了这两个坏榜样。
邓崇转过头道:“二位师弟,为兄有一句肺腑之言送给你们。你们两个天资自然好,但剑州有的是天之骄子,可未必比你们差。何况咱们琢玉山庄小门小户,如何能和那些百年、前年的大宗门比底蕴?你们去了之后踏踏实实低调做人,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等着最后就可以去库房里挑纪念品了。那都是一辈子少见的好东西。可要是随意挑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挨了打可能不能怪别人。”
这又是意有所指,秦海舟跟着冷笑道:“可也不能太怂了,被人指着鼻子骂连头也不敢抬。之前三句不离自己家族,结果被人骂到祖上十几辈,硬是不敢回一句嘴,摆明了是个软柿子,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还挑纪念品,挑完了之后被人堵在路上,双手把纪念品奉上,一无所获还是小事,最后还被人当做笑柄传的整个剑州都知道。”
邓崇吊起了眼,道:“笑柄,也不知笑的是谁。是被人打得连滚带爬,一头栽进池塘里的那个吗?”
秦海舟道:“想必是一见人来了蹲在树丛里,别人都走了半个时辰不敢抬头的那个。”
邓崇道:“想必是……”
薛夜语突然叫道:“阿昭!”
汤昭转头,薛夜语沉着嗓子,道:“想个什么办法,把音隔一隔。”
汤昭侧头一看,两张桌子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般说话那桌倒也不至于听见,就怕其中有武功不差、耳力不俗的,就能把这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最好不仅隔音,视线也阻隔了。
他左右环顾,看到旁边有两盆花木,搬了过来,一左一右挡在桌前,撕下符页缠在花树上。
符式——草木葱茏!
花树枝条快速生长,叶片和花朵也膨大起来,枝叶互相纠结,霎时间结成了一座屏风,将两个桌子相互隔绝。屏风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点缀着鲜花朵朵,香风阵阵,彷佛置身花园一般。
薛夜语松了口气,这一手当真漂亮,不但遮挡住了酒桌,还改善了环境,多少挽回了小弟子心中真玉师兄的形象。
石纯青起身,喝道:“你们两个继续说,我倒想知道当年还有什么糗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最好声音再大点,让那桌的孩子们个个听到!你们也就有嘴上有功夫。看看师弟的符式,这一手别说当初,就是现在你们能做的这样干净利索么?就这么点本事,还好意思当着师弟大放厥词!”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哑然。
汤昭叹了口气,这两位师兄是一对卧龙凤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但自己不对付,还把底下的弟子们带分裂了。
让白玉弟子跟着固定的真玉弟子学习,本是为了学生功课,有“助教帮着带学生”的意思,却不想天然划分了阵营。
现在自白玉弟子起,底下的弟子大抵分两派,秦海舟那派,汤昭称为“肝”派,大抵出身平民,以苦学为先,邓崇那一派,可以叫“氪”派,出身更高,在材料上更舍得堆钱。剩下的弟子,只能跟着五师姐符清欢,也就是“鱼”派,当一条咸鱼。
但这可不是单纯的学习方式不同,而是真正的党同伐异,内斗霸凌,双方在任何领域都针锋相对,斗得乌眼鸡一般。也就是上头还有石纯青,还有薛夜语,多少能管住,再加上两人尚知分寸,才把烈度控制住,不至于闹大。
汤昭很看不惯这种斗争,但他是后生,没办法管师兄们的事。再者他地位超然,专心学习,这些斗争波及不到他。
抛开这些,从出身和学习态度来说,汤昭自然更亲近肝派,但也会和氪派弟子做生意,和两个师兄关系也都还可以。至少没红过脸。
石纯青发作一番,众人转为饮酒吃菜。汤昭维持气氛,敬了几次酒,大家吃喝起来,渐渐就揭过了尴尬。
敬到邓崇那边,邓崇喝了酒,欲言又止,汤昭道:“师兄,可有什么事?”
邓崇迟疑了一下,道:“有点小事,回头私下里说。”
就听秦海舟在旁道:“说呗,藏着掖着干嘛?事无不可对人言……嗝……”
汤昭一看,秦海舟竟喝得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大了,连忙道:“师兄酒沉了,回去休息吧?”
秦海舟摇头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喝。我没喝多……嗝!”一口酒气喷出来,眼中竟泛起水光。
邓崇其实也喝了不少,只是他脸白,看不出酒来,突然指着秦海舟道:“哈哈,你哭了!你这怂炮喝哭了!”
秦海舟忽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怂炮,你叫我怂炮?谁是怂炮?!就是因为你这怂炮,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让我们琢玉山庄抬不起头来!为了给你出头,我一个人打那么多人,给人家踩在脚底下……你,你怎么那么怂啊!”说着提起邓崇的衣领。
邓崇也被触动了心弦,紧接着反手扭回去,叫道:“都是你这蠢货——要不是为了救你狗命,老子能那么忍着?连家门的脸都丢干净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儿?蠢材,蠢材!”
两人说着,已然扭打在一起,一时椅子翻倒,桌布给扯下来一半,杯盘碗快哗啦啦作响。
汤昭和江神逸就在旁边,抢上去一人按住一个。邓崇还好,理智还在,被汤昭按回椅子就不动了。秦海舟已经喝得天昏地暗,被江神逸一把按在花树墙上还不住挣扎。但他清醒之时尚且不是江神逸对手,何况醉酒?只是不住闹腾。
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江神逸,你出身豪门大族,是不是也向着姓邓的?”
这话就是胡闹,江神逸本不必回答,哪知他竟回答道:“并不是。”
接着江神逸道:“我家里不是豪门,他们都死了。”
汤昭悚然回头,看向江神逸侧脸,只见他神色比平时更冷静,汤昭却觉得他也喝多了,因为他嘴角上挑,竟似在笑,就听他低声道:“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嘛。”
嗤——通!
外面一声炸响,那是烟花的声音。
汤昭如蒙大赦,大声道:“放烟花的时间到了!外面有烟花,大家一起出去看吧。”
趁着大伙出门的空隙,汤昭悄悄请江神逸送秦海舟回去。正好江神逸也喝了好几杯,送完人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临走时,秦海舟竟真的泪流满面,抓住汤昭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道:“都是我们没用,丢了山庄的脸。给人白白欺负,一辈子也不能报还,只能跟自己生气。你不要学我们,要给师父争口气……”
汤昭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当年有什么恩怨,我们会替你报偿。”江神逸在旁边接了一句:“百倍奉还。”
青岩谷上空,一串串烟花爆开,五光十色,如梦似幻,没有一丝不愉快的颜色。
花惜福抬头凝望天空,满脸喜意。
薛夜语也十分惊奇,虽然不是为她放的,也不由得心中喜悦,道:“这真不是阿昭的心上人吗?花了好大的心思啊。”
石纯青抬头看天,道:“确实花了好大的心思啊。师弟是个有心人。”
汤昭也观赏烟花,这些烟花是他托柳掌柜采买的,这趟下山才拿上来,效果当真不错。
不知……
在城里用烟花给精品店做广告,效果会不会好?
正想着,突然一朵花抛过来,打在汤昭肩膀上,汤昭回头,只见远处一株大树下,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夜色中,身形朦朦胧胧,彷佛裹了一层薄雾。
他微微惊喜,跑了过去。
“你来了?”
126 生日宴 终
“啊……”
薛夜语看到了两个交谈的身影,吃惊道:“三师姐!”
石纯青站在她旁边,也看到了那红色倩影,道:“真是三师妹,她怎么出门了?也是来给花师妹过生日的么?”
薛夜语道:“奇怪,难道真的是给花师妹庆生?没听说她们有交情啊。我倒是听说师姐和阿昭关系挺好的……”
石纯青微笑道:“九师弟真是人见人爱啊。不知他怎么敲开三师妹的门的?”
虽然看到了这位同门,但两人都没有过去打招呼,他们知道这位真玉三弟子的脾气,她不爱见的人,绝不会相见。虽然他们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庄主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甚至就算薛闲云,似乎也拿这位没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红色身影悄然离开,果然没和任何人见面。汤昭自己回来,将一枚福袋交给花惜福,道:“三师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她的礼物,你要贴身带好。”
花惜福更是惊喜,道:“谢谢师姐!竟是三师姐的福袋,我听说特别灵验!”
汤昭又给了江神逸一枚,说是三师姐送他一路平安。
当然还有一枚,汤昭自己戴上了。
薛夜语轻声道:“果然是送阿昭啊。当时那个福袋还是爹给我求来的。阿昭倒是一下子拿了三枚。”若不是那福袋,以她这等霉运体质,当符剑师就是找死,不知哪一次爆炸就炸没了。她心中很感激三师姐,一直想当面道谢,但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汤昭送了福袋,眼见时候不早,烟花也接近尾声,正要送众人散会,邓崇突然拍了拍他。
此时邓崇酒已经散了,神智比较清醒,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汤昭立刻想到他之前跟自己说私下有话要说,和他走了几步,到了没人的地方,问道:“六师兄?”
邓崇低声道:“师弟,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和一个青玉弟子关系不好啊?”
汤昭疑惑道:“你说谁?”
邓崇道:“卫建章啊。”
听到这个名字,汤昭童孔微缩。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正坐在墨玉谷前,从天上往地下撒钱。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着几个弯腰捡钱的墨玉弟子,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汤昭震惊的不是这种蠢事,而是那个人的长相竟和他的朋友有几分相似。
邓崇见他这样,就知道两人确有过节,道:“老九,我说句实话,虽然他投在我门下,也不过寻常弟子,跟咱们师兄弟没法比。就是你身份高贵,前途远大,他一个青玉弟子,怎么跟你比?你多看他一眼都算他赚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吧。”
汤昭轻声道:“师兄言重了,我和他没过节。我就是奇怪——他怎么有那么多钱?”
邓崇奇道:“他的钱多吗?青岩谷里比他有钱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吧?咱们山庄有的是有钱的纨绔弟子,他都不算顶尖的那一批。而且他家破败了,他带着家产逃上山,心情郁闷,所以胡吃海塞,花天酒地,就为了醉生梦死。像这样的人,你别理他,要么他自己醒悟了,那还有救。要么坐吃山空,自己就得了教训,用不着你出手。你不跟他一般计较,人家只说你大度。”
汤昭摇摇头,道:“你花不花钱无所谓,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带着所有家产花天酒地,有些人却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邓崇满头问号,这话听起来像是秦海舟说的,汤昭以前不这么说话啊。
汤昭没再说下去,他并非愤愤不平,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师兄放心吧,我就是奇怪而已,并不会为难他。若我来为难他,是我师出无名,不讲道理。”
这个道理,应该让别人给他讲。汤昭得向另一个人打听打听。
邓崇也就是这么一说,他替小弟出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下聊了几句,随意走开。
烟花熄灭,酒局渐散,大家带着酒气散去了,不管中间如何波折,离开时还算愉快。汤昭和江神逸各自回去准备下山的东西,汤昭晚上仍然不忘去上课。
酒局虽散,生日宴却没结束。
转过天来,又是一个夜晚。
石纯青从攻玉馆研究回来,刚刚走到剑庐门口,只听砰的一声。
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
石纯青浑身一紧,第一个反应是敌人来袭,紧接着,只听砰砰砰几声,红的、绿色、蓝的烟花纷纷窜天而起,天空颜色变幻,瑰丽蔚然。
石纯青愣住,目光波动,倒映着各种绚丽的颜色。
几个师弟师妹跑出来,昨天所有的真玉弟子今日又聚在一起,大声叫道:“师兄,生日快乐!”
石纯青怔怔的看着几个师弟妹,道:“你……你们!”
薛夜语道:“阿昭问了爹爹,知道今日是大师兄生日。都怪我们疏忽了,竟一直不知道。可惜汤昭他们明天就要下山了,不能喝酒,就在水边上支了火锅,我做了面条,咱们一起吃个长寿面吧!”
石纯青衣袖遮脸,被汤昭推推拉拉,拉到水泽边上。水泽边是木栈道,木栈道尽头有一处平台,往日是空空荡荡的,今日支了一桌,上面放着水果点心,一盘盘食材,大多是生鱼、活虾、鳝鱼之类,中间放着红泥炭炉,架着砂锅。
石纯青自然坐主位,大家围着他坐下,一起涮锅。吹着水面拂来的凉风,虽无灯火酒绿,却有一份清爽悠然。席上,没有人再说怪话,也不谈什么剑州,大家闲聊门中趣事,秦海舟和邓崇也心情愉快,开心享用美食。
吃到一半,汤昭又提议给石纯青唱个祝寿歌,被石纯青紧急叫停。还是五师姐符清欢取出竹笛,面对水波吹了一曲。
笛声悠扬清婉,在星空下听来,更添静谧,彷佛陷入亘古未变的夹隙中,时间、空间、忧愁、烦恼,一切一切都消散了。
一曲吹毕,薛夜语拿出一大锅鸡汤面,每人给盛了一碗,石纯青有一大碗。
石纯青连声:道“吃不了了。”还是呼噜呼噜都吃了。
最后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其中薛夜语送了一只猫头鹰,汤昭送了一副自己写的字,道:“仓促之际来不及准备礼物,这是我抄写下来的一副楹联。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也是小小的心意。”
石纯青收礼时一直满面笑容,这时突然严肃,正色道:“师弟,谢谢你。”
汤昭反而一怔,道:“师兄何必道谢?要是您每一次帮我都要道谢,我都谢不过来。不说别的,一年前我该修火向内力时,还是您帮我找的功法,我又该如何谢您?”
当时汤昭决定铸造古剑,要把内力、罡气和剑元统一为火向,石纯青主动送他一份“离火心法”,帮他省了好大的功夫。
当然,如今那不是《离火心法》而是《丙火心法》了。
丙火,太阳之火。
石纯青摇头道:“不一样的。互相帮助是师兄弟的本分,但有些事只有你想得到。你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再说,反而笑道:“你们两个小的明天还要下山,滚去睡觉吧。去剑州争不争气再说,一路平安最要紧。”
夜色深沉,众人陆续告辞,分别离去。
汤昭和江神逸同路,薛夜语也跟他们走一阵。路上,薛夜语道:“咱们突然跳出来给大师兄过生日,还大放烟花,围着他又唱又闹,会不会很尴尬啊?依我说,把大家叫出来,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个饭不更好吗?”
江神逸点头,袖手道:“要是给我来这一下,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汤昭,我过生日别给我来这一套!”
汤昭笑道:“知道知道,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一个人一个性情。我觉得大师兄会喜欢。”
薛夜语道:“师兄会喜欢?他那么稳重,可是不爱那些热闹虚文的。你别以自己的心意来揣测师兄。”
汤昭道:“不,我觉得大师兄喜欢热闹,喜欢看新鲜事物,喜欢别人关心他。只是他不说,他希望大家主动邀请他,关心他。”
江神逸斜眼道:“照你这么说,大师兄很闷骚了?”
薛夜语不以为然道:“也别都信了阿昭,大师兄哪里闷……了?怎么咱们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才来几年就看准了?不过给大家过生日的这主意很好。大伙都是兄弟姐妹,干脆把生日都记下,挨个过一遍好了。也别太麻烦,就像今天,一起坐在水边吃吃面,聊聊天。”
几人说定了,分别回庐。
石纯青并没有即可离开,还坐在水边,静静的看着水波。
过了一阵,他打开汤昭送的楹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小子……”他一怔之后,就是怅然。
“难道说他……”
突然,石纯青若有所感,目光往对岸看去,彷佛能看穿缭绕水面的稀薄白雾。
那里,是攻玉馆的方向。
白雾深处,潮水退开,露出砥砺千载的青石。
一只仙鹤立在水中,梳翎照水,翩然如仙。
薛闲云站在青石旁,深深凝望着夜空。
那个方向,能看到红泥炭炉明灭的火焰。
最后,火焰熄灭,薛闲云披着鹤氅,转身进入攻玉馆。
水泽回潮,再度淹没了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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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汤昭和江神逸下山,赴剑州去者。
127 杨柳岸
早春时分,天气微寒,正是万物萌芽,草木青嫩的好季节。
一弯清溪从山中流淌而出,渐渐汇成河流,穿过树林,穿过田亩,穿过城镇,日夜东流。河岸两侧尽是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树。
如今还没有柳絮飘飞的时节,河边垂柳分外恬静。
河岸边的官道上,两匹马缓行而来,马上乘客都是一表人才的少年,略年长的不到二十岁,行止俊逸,神采飞扬,年幼者十六七岁,金相玉质,昭华绝伦,更藏不住一身书卷气。
两人虽乘骏马,却未放开奔驰,反而松辔徐行,沿河踏青,宛如游山玩水。
“哈——欠”年幼少年在马上长长打了个哈欠。
年长的少年微微偏头,嫌弃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哈气不断,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熬夜学习啊。”另一个少年掩住口,敷衍的说道。
年长少年连连摇头:“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行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晚睡早起,熬个通宵一点儿事没有。哪像你一晚上虚成这样。刚刚下山就这样,路上颠簸,还不把你小身板颠散了架。”
另一个少年回忆了一下,道:“你像我那么大的时候?那不就是四年前吗?四年前你白天人前装相,晚上熬夜练功,日夜颠倒,确实辛苦的很呐。”
被他刺激了一下,江神逸气道:“喂,这是和师兄说话的态度吗?趁着现在没人,要不要我教训教训你,什么叫师兄?”
汤昭笑道:“怎么?师兄非要教训师弟才能当师兄?咱们师门也改了规矩,兵强马壮者为师兄?那感情好,咱们回头杀上山庄夺了鸟位,我做大师兄,你做小师兄,好不好?”
江神逸道:“好个屁!凭什么你做大师兄,我做小师兄?我要做大师兄。啊呸——臭小子,你跟我老实点,第一次下山去外地吧?我下过好几次山,走过长路,经验丰富。你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我把你放在闹市口一丢,你哭着都找不到家门。”
汤昭笑道:“我是第一次下山啊,可是我上山之前就是在山下啊。”
江神逸道:“呵呵,那能一样么?你上山之前知道怎么装——当一个合格的名门弟子吗?会闯荡江湖吗?要不是为了指点你怎么走江湖,我驱风雷双翼三天就到剑州了,还用提前一个月出门,和你骑着大牲口闲逛吗?”
汤昭道:“这倒是,师兄要教我什么呢?”
江神逸目光一转,道:“我教你——你先跟上我吧!”突然一挥鞭,纵马狂奔,一熘烟似的早跑得远了。
“不跟上来没饭吃!”
汤昭急忙跟着纵马,在后面追赶,叫道:“师兄——”
江神逸见他速度不如自己,知他马术一般,得意道:“叫我什么事?”
“你欠我钱什么时候还呐?”
“滚!”
两人在道路上你追我赶,都带着刚下山的兴奋。要说在山上,汤昭和谁都关系不错,可是论起能玩的朋友,还真的只有江神逸了。花惜福是他朋友,但终究圈子不同,住的又远。薛夜语也和他亲近,但是年岁差距大,更像个大姐姐。
江神逸是汤昭的邻居,论年纪比他大四岁,但上山早,几乎少年岁月全在与世隔绝的九皋山上度过,性情骄傲好胜中带着单纯,比同龄人还幼稚,汤昭经过大事,比寻常孩子成熟。两人四舍五入就算同龄人了,甚至在师父师姐眼里,反而是汤昭比江神逸稳重。
两人一起成长三年多,算得上同学加发小,关系亲近,并没和其他师兄那么多礼数,时常互相调侃,是一对损友,下了山更无所顾忌,想怎样便怎样。
追逐一阵,突然,两人同时减速,缓缓勒马。
长河拐湾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形貌落拓,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半截方巾搭在脖子肩头,一身青蓝儒衫洗得发白,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不第秀才。
似这样的人物,本不该引人注意,偏偏两人一眼看见他背后的剑。
宝剑!
他是个剑生!
所谓剑生,就是寻到了合适的剑,但尚未悟通剑心的预备剑客。这等人物离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也有人一辈子悟不通剑心,成不了剑客,但那是少数。除了一些含着金钥匙,家世绝顶的天潢贵胃,大部分得到机会持剑的剑生无不是天资出众,心性坚毅之辈,悟出剑心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剑生,乃是剑生的剑大多背在背后,且总会出鞘半截,很是好认。据说等到某一日宝剑脱鞘而出,剑光绽放时,就是剑客诞生日。
遇到剑生虽不比遇到剑客要万分慎重,可也要保持尊重。疾驰而过太过无礼,两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毕竟琢玉山庄算得名门,薛闲云是名师,两人见识教养都是不差的。
走过中年人背后时,两人都浅浅行礼,并未出声打扰,那人也彷佛浑然无觉,用手指抚摸垂柳,喃喃道:“燕台柳,燕台柳……”
这两句像是汤昭背过的一首诗,他几乎无声的接着道:“昔日青青今在否……”
虽然声音极轻,只是嘴唇动了几下,那中年人也似乎没有察觉,汤昭还是意识到自己唐突,闭口不言,又行一礼,和江神逸牵马走了。
走出一里地,两人方上马,并不再疾驰,匀速前行,又过了两里,江神逸出了口气,道:“这也是中了头彩,大路边上就能碰到剑生,那半夜睡觉,窗户外面还不蹦进剑客来?”
汤昭忙道:“别说这个,我有心理阴影。”
其实若真论实力,两人都觉得不论剑客,只是剑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他们又不是出来惹事的,保持尊重、一别两宽即可。
沿着河走,一路不离官道。两人在中午就绕过及春城,方圆百里就再无大城了,难以进城休息。是日夜晚,两人就在大道旁的驿站歇息。
驿站本为官驿,正院接待官家,也有偏房出租来往民商。汤昭此时已有检地司的正式身份,若亮出身份,自可住驿站正房,但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付钱住了侧房,又跟驿卒卖了些煎饼炖菜吃。
一路上江神逸不免表演了一番出门在外事事谨慎的细节。比如吃饭要试毒,比如财不露白,比如要看房间尤其是窗纸等小处是否有漏洞,房上瓦片是否齐全,倒也头头是道。唯一可惜的是他忘带钱了,还是汤昭付的钱。
夜晚两人洗漱过后闲聊,不免聊到了路过的剑生身上,江神逸道:“据你观察,他的剑意是什么?剑象是什么?”
当面猜测剑客的剑意和剑象并不礼貌,就和窥探他人武功一般,难免怀有敌意,甚至会引起冲突,但是私下里关着门聊就没关系了,谁还不分析情报啥的?
汤昭略一沉吟,道:“咱们也是瞎猜,反正就那么一点儿蛛丝马迹,要我猜剑象只能是柳树。”
江神逸道:“我猜也是。剑生要悟剑,总有朦朦胧胧的感觉,要往通剑意的物事旁边去。他肯定对柳树有感觉。剑象好猜,剑意就虚无缥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猜。柳,同留。向来折柳就是送别之意,是不是还有诗来着?”
汤昭道:“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哦,还有那个——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江神逸止住他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肚子里有墨水,有那意思就是了。反正取柳就是不舍之意。我看他脸上尽是怀念留恋之色,可能是想起故人。很可能是女人。”
汤昭道:“女人?还真是章台柳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神逸道:“当然能看出来。那种深情留恋,难舍难离的感觉,要是想起男人就太恶心了。肯定是想起女人没错。”
汤昭滴咕道:“真的假的?”
师兄你根本毫无经验,怎么能说的这么肯定?
江神逸自信道:“听我的没错。悟剑很多时候需要强烈的情感或执着,以情爱为引开悟的并不少见。你以前可能常常能见到,他们的剑象很多温柔缱绻,十分美丽,如风花雪月之类,也有凋零丑陋的,那就是痛失所爱甚至由爱生恨了。”
汤昭觉得有些道理,道:“既然是怀恋女子,会不会剑象不是柳,而是女子?”
江神逸一口道:“当然不可能。剑象一忌庞杂,二忌智慧。尤其不能是人象,不然别说显化,降临都难。就算你感悟剑意的时候看到了人,一般也会消散,只留下她身上的意象,比如一支珠钗,一把团扇之类的。”
汤昭点点头,感觉受教了,他这几年心思全用在符式和武功上,日夜苦学,对剑客知识的了解反不如江神逸,道:“没想到师兄见多识广……”
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叩门。
此时已至深夜,驿站不是客栈,只有驿卒,不可能深夜服务,里外又无熟人,两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同时无声下地,摸出兵刃。
汤昭扬声道:“哪位?”
门外有人道:“是我。两位小友还记得河边柳下一面之缘么?”
128 留恋
听到门外人自承身份,汤昭第一反应是脸红。
没办法,刚刚议论人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转眼人家找上门来,还不知听没听见,这岂不让人尴尬?
紧接着,他才提起了警惕。
虽然在河畔偶遇,只是擦肩而过,自己师兄弟并没有无礼,但焉知不是什么不经意处得罪了这位,他上门寻衅来了?
刑极也好,薛闲云也好都提醒过他,江湖上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动辄就结怨。可能一些生死大仇就起于多看了一眼、说错了一句话。
汤昭提起心,往江神逸那儿看,想看看师兄这“老江湖”如何应对,却见江神逸脸色涨红,看神情有地缝也要钻进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八师兄贼好面子,脸皮还薄,宁死不肯认错,背后议论人又被人堵上门这种尴尬事还了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师兄不济事,汤昭只好把法器退到袖子里,扬声道:“请稍等。”
一开门,果见中年人站在院中,衣着朴素,神情落寞,唯独头上的方巾扎好,不再披头散发,看着更像个不第秀才了。
汤昭先行了个书生礼,道:“果然是先生,学生有礼了。”
见到剑生自然是要客气些,何况此人做书生打扮,想必读书也是汤昭的前辈,只要他有功名就比汤昭强,因为汤昭在文道上最多算个蒙童,叫他童生都算恭维他。
那书生还了一礼,道:“冒昧登门,打扰两位小郎君了。”
汤昭道:“无妨,先生里面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如此叨扰,晚生漏液拜访,实是心头有疑惑,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这才冒昧前来。”
汤昭道:“先生有何指教?还是请至舍下详谈。”
那书生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神逸听他俩在门口互甩文辞,三推三让,又是好笑又是不耐,道:“先生快请进吧,你要不进,我这位师弟当真能推让一晚上。”
那书生进门,汤昭先倒上茶来,那书生推辞一番,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中握着,彷佛在暖手。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微感讶异,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江湖新人也知道,不能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汤昭刚刚倒茶没有认真推让,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喝了,想必要不然是真无知书生,毫无经验,要不然是自恃实力,不怕暗算。
既然是剑生,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当然,也是表明没有敌意。
汤昭心中微松口气,道:“先生夤夜造访,有何指教呢?”
那书生道:“是这样,白天我在河岸上见杨柳依依,心有所感,念了几句燕台柳,这位小郎君在旁边念了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似乎是一句诗,不知后面两句是什么?”
汤昭没想到他竟为这种事找上门来,诧异之余,也是心中暗惊,他说这一句声音极小,几乎就是无声的,那书生竟听得清清楚楚。能当剑客的人灵感当然强,但那和听力没有关系,而汤昭当然没觉察到额外的精神力窥探,这应该是武功。
这书生是高手!
那书生语气诚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两位郎君一看就是名门高弟,见识不凡,想必也看出区区是一正悟剑的剑生。我在世间行走已久,就为了体悟剑心。今日见到柳树,心有所感,徘回不去,想握住一线灵机,但始终苦求不得。这位小郎君一言当时叫我心头一动,但沉吟许久依旧不得要领。我想天机难求,因此一路追上来想问问后面的诗句,或许是晚生的机缘在此呢?”
汤昭恍然,这就说得通了,对于剑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悟剑心更要紧的,一个机缘巧合悟开了金石,转眼成就剑客,堪称云泥之别,为了追寻一线机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此时他倒有些尴尬,因为那首诗是他乱说的,寓意并不好,若是合了那人经历还好,若是不合倒像是讽刺一般。但要推脱不说,误了人家的机缘也太缺德了,当下歉意道:“当时是学生浪言了,这是一首古诗,未必合情景,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所谓——”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枝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神逸也是第一次听,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不是好意吧?是说人家绿了吧?
这要是不对景,还不打起来?
那书生听了怔怔出神,眼眶微红,尽是伤怀之色。
江神逸恍然,看向他的神色满是同情。
汤昭也心想:原来江师兄猜对了,真是因为女子?也未必是全对景,可能有所感触罢了。
但那书生虽然有所触动,并没有什么顿悟之相,只是眼泪盈眶,喃喃自语而已。
江神逸看他如此伤情,碰了碰汤昭,低声道:“你那些柳树诗,有相似能生情的,说给这位前辈听听?”
汤昭点点头,既然气氛哄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他多说几个或许真能有所帮助,能助人开悟也是一番功德,当下搜了一遍自己库存的诗词,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为了应情应景,他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没有相似经验,还是尽自己所能念出深深的感情来。
那书生听后,眼泪撑不住,从脸颊落下,越发显得落寞。
但是没有开悟。
江神逸看得更难过了,看向汤昭。
汤昭又念了一首: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首亦是离别之情,听得那书生垂泪不已,只看着桌上灯火,双眼发直。
还是不行?
汤昭觉得为难,大晋的古诗他也会,但这书生想必都读过,只有陈总家乡那些诗词才能令他耳目一新,有所感悟,可是汤昭存货也实在有限,搜肠刮肚,又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就这样,汤昭一句句把他从陈总那里继承来的文化瑰宝念诵出来,想不起整诗就念残句,尽量念得情景交融,只听得连江神逸都难过起来,那中年人到后面以袖掩面,不能自已,当真有点“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意思了。
到最后,汤昭实在寻不出诗词来了,只得默然。
那书生一时收不住感情,在座中掩面良久,汤昭和江神逸给他递了毛巾擦脸,又给他倒茶压气,折腾许久,他才缓过来,噎声道:“让……让两位小友见笑了。我心有所感,但剑无所得……”
不必他说,只看他背后半截未出鞘的剑就知道,汤昭的努力是白费了。
“可能是……是我时运未到,又生妄想,贻笑大方。时候不早……我……告辞了。”他说罢匆匆一礼,起身告辞。
汤昭和江神逸送到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踉跄离去,都觉得沮丧。
江神逸摇头道:“还以为能见到一个剑客的诞生,结果不行啊。”
汤昭也觉得失望,当初刑极晋升剑侠,他还死着,就没能见证,这回依旧错失机会,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次触动情肠,也不是全然无用,也许下一次就行了呢?”
江神逸微微摇头,似不看好,道:“对了,之前你念的几首中,有一首诗给我念过,怎么没给他念?”
汤昭细细回忆,道:“哦,好像是有一首。那首不应景,不是离别怀恋的情诗。”遂对着夜空吟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明明是一首……”
已经走出院落的落拓中年突然顿住脚步,耳朵竖起,恍有所闻。
恍忽间,他好像听到了夜空中传来的悠扬笛声。
笛声清灵悠远,如玉贴着肌肤的微凉,一丝丝沁入了心底。
笛声中,他彷佛看到了柳树,万千绿意盎然的柳绦随风轻扬。
他看到了河水的波光,看到河面的白帆,看到远处起伏的城墙……
他看到了心中牵挂的人影,那个在门前攀折花枝的女子,那个船上喊号子的艄公,门前骑竹马的孩童,城门口讲古的老汉……
一声声笛声,一个个人影,交织在一起,春光明媚,万紫千红——
嗡——
一声剑鸣,背后长剑自己出鞘。
一道光影由虚至实,拔地而起,颜色青灰——
“那是我的……”
“故乡。”汤昭解释道,“那诗是述的思乡之情。”
轰!
远处,一道城墙彷佛从天而降,矗立在夜空中,将早春寒冷的夜风挡得严严实实,透过城墙,依稀可见城中鳞次栉比的街道,穿城而过的河流,河岸上青青的柳树……
那是……
“燕台!”
汤昭脱口而出。
并不是他认得这座城,也不是他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匾额,而是一瞬间,他猜到了那是燕台。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燕台柳,燕台柳。柳同留,他想留下的是燕台,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