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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9 初升

    呼呼呼——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汤昭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很远。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他是抱着猫飞的。

    当那肥肥胖胖的胖猫也不长出个翅膀,就这么凭空带着他飞起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傻了,第二反应是:

    你终于不装了吗?

    这可不是马后炮,虽然一直没有明晰的思路,但汤昭早就觉得这猫有问题了。

    其实正常人都该看出这猫有问题了。这家伙神出鬼没,哪里都有它,围着魔窟各个地方窜来窜去,而且灵性惊人的高,还经常做些不合理的事,又一溜烟见不到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刑极在黑蜘蛛山庄初次见他的那一次,这猫儿就在客厅,甚至把汤昭带的发出猫叫——这是他精神被触动的表现。早期他没有眼镜防备精神袭扰,他是常常被剑类的东西带到沟里去的。

    所以他早就隐隐觉得这猫有问题,但一来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这猫儿又和他没啥冲突,二来这胖猫还挺可爱的,抱起来手感很好,又不介意他吸,因此一直相处友好。

    即使是现在,猫都带他飞起来了,他也一直抱着不放手,这也是信任,信它无恶意,不然要担心它半空把自己甩了,早该趁着没飞时高松手落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呢?你肯定不是凶兽,不是灵相。难道是魅宠?符器?或者是……剑?”

    虽然最后这个猜测大胆,但汤昭猜测更有可能,因为这猫太真实了,每一根毛都是软乎乎的,无论怎么抱、揉、吸都绝无破绽。它就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有剑才能变成这等奇迹。

    猜测是剑,汤昭立刻想到了它的剑客。

    其实不难猜,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汤昭印象还比较深,那个在检地司和黑蜘蛛山庄两头骗,企图把自己放走的少女,他还清楚得记得她临别时将糖交给自己:

    “猫也喜欢吃糖。”

    这是她给自己的提示。

    后来他果然把糖给猫吃了,应该是只有这只猫才会喜欢吃。真正的猫好像不吃甜的。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

    虽然剑客的剑也有剑象,但那些剑象是无法长期存在的,只能在调动强大力量时出现,也就是“降临”。要让剑象长期存在,乃至和寻常之物一样质地真实,没有破绽,那要达到剑心的第二境界,让剑象“显化”才行。就像平江秋的罐子那样。

    也就说,那个看起来不过双十的少女是剑侠吗?

    虽然平老头这个剑侠拉低了汤昭心中对剑侠的敬畏感,但他理智上知道,剑侠还是很厉害的。譬如判官大人,他就是个强大的剑侠,而且应该和少女是一样的身份。

    “既然你来了,你家剑侠为什么不来?现在情势不大好,她还不愿意出手吗?她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虽然没把猫和剑早联系起来,但他一直猜那少女是检地司的人,因为她称呼刑极是“镇守使”。好像所有检地司的人互相之间都这么直接称呼官职,反而外人会加“大人”之类的尊称。少女也这么称呼,倒显不出她职位高低,但若她是剑侠的话,那么官位可能还在刑极这“镇守使”之上。

    “或许她的职责不管这里的事?”汤昭想着,突然胖猫往下一沉。

    视野一下爆亮,水汽和电光扑面而来!

    汤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到了乌云上空,已经能看到了云中闪烁的雷电光芒,如光蛇一般舞动。

    而猫儿正一头往下扎进云里。

    “慢……慢点……”不等汤昭说完,云雾化作一口水汽钻入嗓子,险些把他呛着。

    此时,周围已经全是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叠叠的云朵完全遮住了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突然闪动的雷光,时不时突然闪耀,又照的眼前雪白,不见余色,紧接着又重归黑暗。

    在云中穿行,整个人好像浸入了冷水,眨眼间里外湿透,远远擦过雷蛇,又能闻到空气爆燃的焦糊味,感受到那尽在眼前的毁灭力量。冰冷和灼烧两种力量都迫在眉睫,将他深深箍住。短短一段穿梭,却好似在地狱间行走。

    汤昭一面强忍不适,一面担忧:到了这个地步,情况一定很糟糕了,刑总他们怎么样了?

    紧接着,眼前稍亮,原来已经穿出云层。

    只是稍亮,周围依然极暗,且水汽并没有减少,反而更浓厚了。

    因为云层以下,正下着大雨!

    汤昭曾从薛府中天河倒流般的大雨中杀出,当时已经觉得很难受,但这里的暴雨更凶猛,因为除了暴雨还有强风!

    狂风强劲,仿佛压着脸吹来,暴雨被吹地斜飞,更直接如瓢泼一般溅射。在狂风暴雨中,哪怕呼吸都有困难,何况是睁眼?耳边雷声滚滚,雨声轰轰,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雨、电!

    须臾之间,汤昭从浑身湿漉漉变得落汤鸡一般,体温飞快流失,冻得脸色青白,浑身乏力,心跳失速。

    此时,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成为剑客之前要练罡气了。人和剑、和自然那种伟力相比太渺小了,没有罡气保护,一旦陷入这等恶劣的条件,不等见到敌人就有性命之忧,还说什么去战斗呢?

    这趟可来错了吗?

    在大雨中,他努力睁开眼,远远看到了蛟龙的身形,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风雨中舞蹈。

    它是在战斗吗?

    看不清楚,只看到似乎有一点点红色光芒在闪烁,可能是那头红色的狴犴,但根本看不到具体的人影。暴雨中红光和蛟龙的身形,就好像大海中的一片枯叶和巨轮。

    至于其他人,他更看不到了。

    这么大雨,其他人还能支撑吗?

    他有心靠近蛟龙那边,但一则大雨如注,他前行实在困难,二则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

    说来汤昭上来本就是想边缘观战,看有没有机会用到自己,而现在他身在暴雨中,只觉得自己狼狈飘零,别说帮忙,凑过去不添乱就不错了。

    真的没什么用到自己的吗?

    他如此狼狈,如此渺小,本该退出观战,可是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

    倘若这里局势大好,哪怕是战况胶着,他退出去不添乱也就罢了。但眼前如此暴雨,他猜也猜到战局不利,甚至危如累卵。

    不说汤昭已经是检地司预备成员,就说刑极是他极重要的师长,是世上难得关心他还活着的人,论恩论义,皆重于泰山,现在正以性命相搏,难道真的不能在危局为他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呢?

    凭他仅剩的法器,甚至用不出剑法,是能冲上去斩杀蛟头?还是能筑起防线?还是能给他们加持什么状态……

    等等?

    状态吗——

    “猫姐……”汤昭凑在花猫的耳边道:“能借我一点力量吗?”

    “喵?”

    猫猫不解。

    看来是不行。

    汤昭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行。事实上他早知道剑的剑元和人的力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就算剑能将力量传给人也只能是传给自家剑客。就连他的眼镜吸取力量,也只能吸取符式的力量,不能从剑身上直接吸。

    尤其他这几日不断吸收术器,越发明白吸取的并不是术器的力量,而是符式。剑的力量和符式又是两个东西,力量更不可同日而语,符式的力量浅白得多。就算他最神奇的眼镜面对剑也只能叩剑,决不能吸剑。

    求助不成,那也只能……拼了吧!

    “那猫姐,能不能从上面抓住我,我要用剑。”

    这回胖猫听懂了,果然从他怀里钻出,翻到汤昭背上,叼住汤昭后衣领。

    这晃晃悠悠的感觉,就像用一根钓丝钓着他扔在激流里游泳,让汤昭心惊胆战,生恐自己衣服质量不好,那就完蛋了。且暴雨疯狂从敞开的衣领灌入,灌得他冷水浇便全身,越发寒冷。

    但无论如何,双手解放出来了。

    再次取出剑,那是他最合适的法器,离火剑。不过他要的不只是它。

    戴上眼镜。

    剑谱翻开。

    “拟持——旸谷剑!”

    灿烂的金色从他手中亮起,仿佛一轮太阳。

    旸谷,太阳初升之地,旸,初升之日。这就是太阳!

    太阳代表着光明、温暖、干燥、生机。

    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迅速蒸干了水分,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仿佛一下子就从雨水中跳出,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雨小屋,小屋干净暖和,充满阳光的味道。他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坐在暖炉前,喝着热茶,听着外面枯燥的雨声,泛起倦倦的困意……

    不,现在不是享受温暖的时候。

    他一个人的温暖算什么温暖?

    应该让阳光普照四方才是!

    “剑法,金光普照……”他喃喃的道。

    不,已经用不起剑法了,而且那也不是最合适的剑法。

    直接来吧!

    “剑象——显化!”

    “初升之日!”

    光芒亮起,一轮红日从剑锋上喷薄而出,带着灿烂的光晕,一直往上升——

    恰如日出东山,紫气东来,阳光普照!

    霎时间,拨云见日!

100 隅谷(第一更)

    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红日刚刚初升时,阳光不过洒在一人身上,温暖也是给一个人的,但它越升越高,越来越明亮,最终如又一轮太阳挂在空中时,阳光已经普照苍穹。

    当云雾碰到了太阳,立刻变得稀薄,一滴滴细小的水珠被高温蒸发,雾气渐渐退散,让出一片清朗天空。没有乌云压顶,雨水也无根源,转瞬止歇。

    大雨过后,天青如洗,但见一道道彩虹挂在碧落,五光七彩,绚丽非常。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红日照亮处,不仅是云消雨散,更是日夜颠倒。本来就算驱除了乌云,露出的也应该是夜空和明月才是,但既然有太阳在,月亮自然毫无光彩,退避三舍,群星更是黯淡,几不可见,天空中只有一轮红日。

    只是,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不能使大地回春。数百丈之外,依旧是风雨大作,夜色深浓,这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但对于战场,这一轮太阳足够了。

    太阳光下,一切都一目了然。

    原本好像远在天边的战场,也一望可见。

    蛟龙已经飞出了河流,庞大的身躯横贯天河,雄姿伟岸,不可一世。风从虎,云从龙,它在空中也有风雨助战,操纵雨水如臂使指,如同主场一般为所欲为,但突然云消雨散,阳光照耀,光华刺眼,它被照了一脸,不免僵停空中,满脸懵然。

    阳光晒在它的鳞片上,泛着如金属一般的光泽,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铁锈。

    虽然刚从雨水里出来,但它身上依旧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苦战。龙头、龙角、龙爪各有残损。鳞片、牙齿、各种缝隙间还淌着丝丝血迹。那些血迹有青蓝色的,也有鲜红色的。青蓝色是自己的,鲜红色的是别人的。

    而它对面,唯有一只狴犴,仅剩的敌人伏在狴犴背上,状况还要更惨一点儿。

    “大人——”

    听到背后有人叫,刑极眨了眨眼,从骤然放晴的失神状态中清醒,回头看去,惊讶道:“昭子?你咋这样了?”

    汤昭确实情况不好,刚刚放出剑象,耗光了最后一点儿心神力量,差点没又来一个自由落地,亏了飞猫抓住了它,现在靠着眼镜从术器中吸取符式力量恢复了少量体力,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虚,再加上皮肤被大雨泡的发白,好像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身上衣服湿了又干,也皱巴巴的。

    至于强自放剑象的其他代价,暂时还没看见,也只能先顾眼下了。

    他勉强笑了笑,道:“大人,你都不看自己吗?你咋这样了?”

    比起只是虚弱无力的汤昭,刑极就要惨的多了,身上伤口累累,那身黑色的公服已经染得和他平时那件鲜红的披风一样了,他伏在狴犴背上,似乎腿上受了重伤,无法站立。

    这是受了多少伤啊?

    刑极笑了笑,对伤势浑不在意,看了一眼天上的红日,又看了一眼汤昭。

    他多少猜到红日是汤昭弄出来的,但他不知是怎么弄出来来的。升起太阳驱散乌云,他差点以为是神通。他也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个剑仙,不然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将蛟龙打杀便是。

    那么只能是剑法或剑象,即使是剑象,也是极强大的剑侠级别的。他不知道汤昭能动用獬豸剑以外的剑侠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都到这个时候了,问这些干什么?

    汤昭接着问道:“其他人呢?”

    这样大好天气,战场上状况一览无余,除了刑极,没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司老师他们呢?

    刑极浑不在意道:“我把他们送走了,都到这时候了,手段都用光了,只能是肉搏,他们那点本事留着也是碍事,我便将他们发配了。”

    汤昭这才想起来,刑极的剑是可以传送的,当初他装作判官曾经把汤昭、司立玉和裴守静一起传送出去。

    后来汤昭才知道,那不是传送,是“发配”,也是刑罚的一种,合着刑狱中“流刑”。

    在战场把所有的战友都“发配”出去,与其说怕他们碍事,不如说是战况绝望,想救他们一命吧?

    看刑极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他是不能发配自己,还是打算力战到死?

    汤昭心中一阵难过,虽然让天空放晴,改变了环境,但他也没有余力作战了。刑极都这样了,天魔看来只有皮肉之伤,并未残伤肢体,这还能打下去吗?

    可是能让刑极退吗?

    他可以劝,但刑极能听吗?

    “大人……”

    “行了,你也滚吧。”刑极笑着挥了挥手,“别打扰我哦,我们会赢的。”

    此时,那巨大的蛟龙终于回过神来,两只巨眼放出凶光。此时汤昭才发现,它身上不是没有严重的伤势,至少脊背和胸腹都有几道深深地伤口。

    但是,比起刑极来……

    他忍不住看向头顶的胖猫,道:“这位大人,不能来帮你吗?”

    刑极早看到胖猫了,道:“你说巡察使吗?她早来了,在上面。”

    他一指,指向河流从天而降的源头,“土型魔窟就是这样麻烦,一旦敞开通道就很难关闭。今日就算灭了天魔,这魔窟也要永久保留。两害相权,我们的策略是我在这里拖住天魔,她上去趁着魔窟刚开,开口还未稳定,尽力把开口封闭。一旦她成功,这长虫不过是无根之木,任人宰割。那时她再下来,不管有没有我,这一仗都能赢。”

    所以……果然还是力战到死吗?

    汤昭默然,这一仗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只有惨胜和惨败两种结果了。亏他之前扫荡还很轻松呢。魔窟真正的凶险,他并没真正承担。

    “大人,你真的能赢吗?”他认真的问。

    刑极看着他真诚到较真的眼睛,一如当初初见时正面自己的样子,一时不能开口,挥了挥手,道:“狸花,带他下去吧。”

    汤昭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招,要不要考虑我的招数?”

    刑极惊讶的看着他。

    最终,交换完意见,汤昭还是暂时离开,毕竟他能做得实在不多。

    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蛟龙,看着它身上的斑斑血痕。

    那些鲜红的血,大部分是检地司中人的。虽然刑极没明说,但他猜得到那长满利齿的大口中,也断送过检地司成员的性命。

    “现在,你也有罪了。”

    升在高空,是很费体力的,汤昭尽量不动,任由太阳下的微风吹拂身体。

    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他保持在空灵的状态中,一面又运转内息恢复精力。

    这样他的精神不得不高度集中,连战场也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盯着。

    他一离开,对面的血战又骤然爆发。还是刚刚浴血的双方。

    之前雨中战况如何惨烈,他没有看见,但太阳底下的战事,他看见了。

    此时此刻,双方都用完了大招,只剩下最基本的血肉相搏,刑极有剑,有狴犴相助,但蛟龙的强横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战况有些一边倒。

    刑极已经不再发剑术,似乎剑术也耗光了,就是用剑和蛟龙缠斗,比起这庞大天魔,他的剑又细又小,不够给蛟龙剔牙,刺在鳞片上,很少能穿过去。如果有旁观者在看,一定觉得这场战斗很残忍,因为这堪称一场捕猎。猎物不存在胜利,只是尽力逃脱死亡。

    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情也极压抑,除了沉重,更是紧张。

    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能做到的话。

    一定要做到。

    这场战斗越发激烈,激烈到惨烈。阳光照射下,每一滴血的飚出,都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轨迹,仿佛红宝石一般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被阳光沐浴,仿佛披着金色战甲。

    阳光把一切都照的纤毫毕现。金色的铠甲也越来越灿烂,仿佛两个黄巾力士。

    因为他们离着太阳已经很近了。

    终于,当刑极一剑用尽力量,几乎颤抖着向后退却,那蛟龙再次追上,张大了口,要把这个难缠的虫豸一口咬碎。

    此时,汤昭大声叫道:“刑总!”

    强烈的光芒中,刑极满是血污的脸微微一笑,向他挥手,那似乎是个叫他放心的手势,同时长剑回圈,向自己挥去。

    剑术——流放!

    剑光一闪,他消失了。

    喀嚓!

    蛟龙大口咬住,上牙碰上了下牙。

    口中无血肉,这天魔有些懵,但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临头。

    那是巨大、焦灼、滚烫、刺眼的危机。

    稍稍抬头,它看到了头顶。

    眼中凶光消散,只有震撼与茫然——

    那一片炽热的鲜红是?

    太阳——落下来了!

    半空普照的旭日,从空中坠下,化为灿烂的庞大火球,压住了天魔,紧接着把它裹在日心之中,带着它一起继续坠落。

    这辉煌的火球往下落,擦过在天空笔直流淌的河水,一瞬间,仿佛长河落日,壮丽非常!

    轰——

    一道璀璨的轨迹划过天空!

    最终,落日坠在山谷中,短暂明烈的爆发之后,渐归于沉寂。

    仿佛大日经天,落在隅谷。

    黑夜,再次席卷大地。

    太阳落山了。

101 追日(第二更)

    “啊——累死了累死了!”

    汤昭一路跟着胖猫下坠,终于从空中落在地上,一旦身体有了依靠,浑身都软了下来,简直想倒头就睡。

    刚刚最后那一下,不是剑术,也不是剑法。他已经没有体力搞什么剑术、剑法。他只是用最后一点力量拟持的旸谷剑,控制了一下剑象,控制到一半停止。

    这个控制是给了太阳一个下落的力,然后不再施力,顺理成章自由落体而已。

    能造成杀伤的是已经显化的太阳本身,引蛟龙路过太阳下落路线的是刑极。这其中还有一点运气,如果蛟龙足够聪明,注意观察头顶的太阳,它甚至落不到陷阱里。刑极为了让圈套万无一失,移动得极隐蔽极缓慢,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即使最后逃脱,想来也伤势不轻吧。

    汤昭只是拨了一下,就耗尽了所有力量,如果还有一点儿,就是一直保持拟持的状态,维持剑象不消失,只等太阳落入山谷,这才取消拟持,让剑象彻底熄灭。

    这回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被胖猫连拉带拽,好容易拽回地面,汤昭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明明只想睡倒,心中却还有挂念之事,强撑着不敢就休息。

    第一件,就是那天魔死了没有?

    刚刚的太阳落山,可谓声势浩大,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没有天威,若那天魔皮糙肉厚,如此情形还能苟延残喘,如何是好?

    第二件,就是刑极他们被传送过去,不知下落怎样?

    当时他提出这个办法时,本是想要刑极用剑术把那天魔直接传送到太阳边上,自己就能立刻动手,省却时间,哪知刑极说道:“我这流放是只有距离没有方向的,我也不知流放到哪里去,不能定向传送。”

    好家伙,怪不得叫流放不叫传送呢。

    不过想想也是,这流放涉及到空间,已经十分强大,狴犴剑又不是专玩空间的,哪能那样随心所欲?

    最后的方案是刑极先引蛟入瓮,再把自己流放出去,应该是取了最短的流放距离——三十里。

    但这三十里也是不定方向的,焉知不会落在危险的地方,甚至——落在太阳落山的方向?

    要知道刑极可没多少力量了,堂堂镇守使别没死在正面战场,倒被余波卷死了。

    还有……他自己。

    他自己也留在魔窟里,周围也非太平无事。不过他倒不担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胖猫在保护他呢。

    唉?

    猫呢?

    汤昭突然惊觉,艰难的左右看看,陡然发觉猫儿又不知去向了。

    啊,他被猫抛弃了!

    算了,也该如此……他这边战斗结束了,可巡察使在上面还在奋战,总不能把一个剑象老滞留在此。把他平安放下,自然就回去战斗了。

    但愿上面的战斗也顺利吧。巡察使是剑侠,她应该更强大,不会如刑极一样九死一生吧?

    此时他只好静静地躺着,虽然也有些危险,但想来比不知身在何方的检地司众人和在魔窟尽头的巡察使要安全得多。

    “小汤?”

    一人的声音由远至近,道:“这里可不能睡啊!万一哪里来个魅影,把你吸了就坏了。”

    是彭一鸣。

    汤昭才想起底下还留守着这么一位,想要强撑着坐起来,实在疲乏,有气无力道:“彭大人,我在这里!恕我失礼……”

    彭一鸣抢过来,道:“自己弟兄,什么失礼不失礼!你受伤了?上面怎么回事?刚刚上面出现了个光球,一会儿白天一会儿晚上,是天魔弄出来的么?难道说那个天魔是烛龙吗?”

    烛龙……您可真会想,一个蛟龙就这么费事,要是烛龙还了得?

    上面的情形不大好说,尤其是关于太阳升起又坠落的事。有些事情汤昭可以告诉刑极,但刑极不会问。别人会问,他可不会说了。

    当下他删删减减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主要是各人现在的情况,至于最后的大招,他含糊归于刑极,只强调天魔和红日一起坠落,现在生死不知,问他能不能去确认一下,如果可以,再补个刀啥的。

    现在魔窟内外尽是残兵伤将,唯有彭一鸣是个完整战力,正是用到他的时候。彭一鸣也知道自己肩负重任、一锤定音的时候到了,很是振奋,摩拳擦掌道:“好,我这就去检查一下。”

    看了一眼汤昭,彭一鸣还是把他扶了起来,道:“你别在这里躺了,这里虽然大面上清剿干净了,但说不准哪里冒出个凶兽,把你叼走了。咱们走。”

    他叫自己的灵相把汤昭抱起,笑道:“你瞧我待你多好,我不抱你,叫漂亮姐姐抱着你。”

    汤昭和自己人汇合,心情渐渐放松,也跟着玩笑道:“多谢大人啦。小时候有很多美丽小姐姐想抱我,我都不肯,今日倒劳烦这位姐姐了。”

    彭一鸣顿觉暴击,瞥了一眼汤昭的脸,嗤嗤两声,不吭声了。

    两人沿着坠落的方向追去,其间过了那几个狱门关,就见那狴犴还在玩一个佛珠一样的球。原来苦一虽死,他的术器还有用处。

    彭一鸣只觉得头大,让灵相把那苦一留下的术器收了,看着那傻乎乎恍若无事的红老虎,虽然不好背后议论上官,还是腹诽了两句。

    没了球玩,狴犴恢复正常,回到狱门关中,这座大阵又重新齐全。

    出了大阵,渐渐能看见外围辅助的得力公差。此时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差事,彭一鸣本想点一些人跟着自己去清除天魔,也把天魔身上的材料分割一番,又怕天魔侥幸没死,倒坏了几个最多侠客的公差性命。最后点了四个身强力壮腿脚灵便的,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远远坠着,他给了信号才许上前。他自己带着汤昭在前面,若事不妙,也可以先把汤昭交给他们照顾。

    在夜色中奔了许久,山谷依旧遥遥在前,汤昭心中发虚,道:“怎么这么远?附近不会有什么人家吧?”

    彭一鸣摇头道:“这附近百里都没人家,这一个月内我们一家家的查,还有人住的都给迁出去了。刚刚那个光球我也看见了,坠落在山谷里,只要还在山里就砸不到老百姓。不要着急,望山跑死马,咱们这算离得近的。”

    汤昭松了口气,彭一鸣也道:“亏了这回魔窟在山里,要是平原,别说砸中了村落城镇,就是砸毁了农田牵连也不小,这一晚上又是大水又是天火,水火无情,说不准又多造出几个阴祸乡来。”

    汤昭想起一事,道:“要是弄出山火来怎么办?”

    彭一鸣哈了一声,道:“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只好请后援呗。找灰烬魔窟里的兄弟来,他们擅长处置火灾。”

    离着山谷越来越近,隐隐看见谷中冒着火光。再近些,又能听隐约有咆哮声。

    正是蛟龙!

    “这魔头果然没死。不过听起来声势不如当初了。”

    确实,山谷中的咆哮虽然带着十分怒气,但声音有气无力,早没当时翻江倒海的气势了。向来它纵然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

    只是除了蛟龙声,似乎还有人声?

    难道真让他想中了,哪个检地司的吏员运气不好,撞上了从天而降的天魔?

    “不对,人声不少!”彭一鸣陡然警惕,“好像真的砸中了什么山村了。我去瞧瞧。”

    汤昭忙道:“您把灵相带去,方便战斗,我这里没事。”

    彭一鸣道:“放心吧,我和灵相心灵相通,只需一个念头就能移她过去,现在带着她反而显眼。你寻个地方蹲好了,不叫你你别来。”

    汤昭答应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到了谷口。彭一鸣提神运气,大踏步走向山谷。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山谷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两边大石滚了下来。

    那灵相反应极快,抱起汤昭飞了起来,极快的脱离了落石范围。彭一鸣自己武功不俗,往上一跃,从乱石中穿出,百忙之中往后面大喊道:“四位弟兄停下,这里危险!”

    这一落石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造成连锁崩塌,很快尘埃落定。

    只是,山谷口给堵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里面惨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喧嚣,咆哮声虽有气无力,也并没有衰竭,显然谷内人间惨剧正在发生。彭一鸣道:“我翻进去,你别进来。”说罢爬上大石。

    他果然没有召唤灵相,凭他的身手,翻越这拦路也不难。

    汤昭身在空中,目光越过障碍,依稀看到峡谷中一片废墟,似乎不是村镇。一个焦糊糊的影子正在冲撞,又扁又宽,怎么看也不像蛟龙。

    正当他彻底观察时,两边山体又剧烈活动,碎石不断地落下,窄窄的谷口被碎石灌满,越垒越高,渐渐地已然像个绝壁,不容人翻越。

    汤昭的视线也被阻挡,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了。

    这时,灵相突然降落,将他放在一块平坦之地,然后刷的一下,消失不见——

    里面的战斗开始了。

    希望这是最后的战斗!

102 再执

    过了好一会儿,四个公差姗姗来迟,就见汤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乱石堆前出神。

    他们认得汤昭是检地司的人,虽没看见这小孩子有什么本事,但好歹是检地司带来的,哪怕是带着来见世面的学生,也得客客气气的,当下最老成的那个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么样?”

    汤昭客气致意,道:“彭副使进去了。里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惜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神情极是沮丧。

    四个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个屁大的小孩子,要帮什么忙?有什么可叹气的?我们也帮不上忙,我们怎么不叹气?

    汤昭又问道:“几位大哥,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座山谷里有什么村镇么?”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应该没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县太爷吩咐我们去山里赶人出来,我也是仔仔细细搜过山的。这里最多只剩两个土匪山寨,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还有一个黑蜘蛛山庄,那也不是这个方向。”

    汤昭自然知道这里不是黑蜘蛛山庄,不然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此时他想起从薛府出来,路过的荒村,都快成废墟了。想来都是山民外迁的遗迹。心想:原来里面是土匪吗?那就没问题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松下来,突然听得石墙后面一声绝望的惨叫!

    是小孩子的声音!

    汤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么简单!

    紧接着,石墙传来咚咚的响声,显然对面有人来到谷口,却发现生路不通,正绝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滚落下来,原本就是刚刚塞死的石墙摇摇欲坠。

    汤昭观察了一下,即使石墙倒塌,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不但不会敞开出口,反而加厚阻碍,让道路越发难行,且落石还会砸到人。当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块悬空、与上下都不挨着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咱们一起把这块石头搬出来,从这里开一个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一个人气虚乏力,声音不大,四个公差帮着他一起喊叫,终于里面渐渐有了回应。

    别的地方的拍打声停止了,唯独那块巨石被人连连拍击,似乎在确认位置。汤昭连忙跟着拍,叫道:“就是这块!”

    周围碎石开始晃动,显然里面人在推那块石头,但石头本体一时没有动摇。汤昭请四个公差一起刨开石头旁边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帮忙,小心的不触动周围的碎石。

    山谷里战斗声不停,这边的动作不停。里面战况激烈,爆炸轰鸣,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边的尘土不住地掉落,汤昭头上也蒙了不少灰尘,还险些给从山壁上掉下来的碎石擦伤,但他还是冒着危险,一点点扫除大石旁边的碎屑。

    就听里面一声欢呼,汤昭和四个公差闪到一边。一块大石被推得滚落在地,堵塞的高墙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听里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请接一下,有小孩子!”

    汤昭一怔,这个人声音也不老,正在变声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他说的是小孩子是……

    此时一个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个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岁年纪。

    汤昭愕然,心想:这深山野林,哪里冒出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细腻,衣着也考究,项上还有个金项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难道这山谷有哪个世家隐居不成?

    他这边奇怪,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甚至四五岁,个个虽然灰头土脸,细看却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汤昭越发奇怪,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村子也凑不出这么多孩子。这里难道是一个族学之类的学校吗?

    蛟龙可真会找地方掉!

    等到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爬出来,汤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个……裴仁虎?”

    这就是裴守静的弟弟,当时在道观里聚会,他自作聪明险些被白发人摄走精神,后来被裴守静救了的那个。汤昭当然在后面看着,依稀有个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细看汤昭,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来,当时汤昭略化了化妆,虽然容貌没大变,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离场又早,要认出汤昭可强人所难了。

    汤昭自己却确认了,道:“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们搬到山里来住了?还是家族原本就住这里?”

    想来不会原本就住这里,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来?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这当口往有魔窟的山里头搬?裴家被打击的抽风了?

    裴仁虎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时里面小孩子都爬出来了,最后爬出来的少年都已束发,最后有个十六七岁已经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汤昭听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年,多半是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这里并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们出去。”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刚刚的顺序排队出去。”

    他果然能够管事,这些小孩年纪不大,却都听话,安安静静的排好队,鱼贯而出。虽然有几个受了伤,身上还有血迹,疼的脸上哭唧唧的,但没有人出声,看起来都很乖。

    眼见孩童们渐渐离开狭窄的山谷夹道,已然脱离险境,汤昭心情也渐好,冲留在最后的那少年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断后。”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劳烦差爷,让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们断后。”

    汤昭笑道:“这时还客气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身在检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责任,更何况是保护老幼妇孺。兄台就别跟我客气了。”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那少年神色一变,再无刚刚好颜色,沉着脸略一拱手,跟着一众孩童默默离去。

    突然,汤昭直觉危险,浑身汗毛战栗,大声道:“小心——”

    轰!

    刚刚两个字出口,背后的石墙轰然倒塌,大个的石头乱滚,泥沙劈头盖脸的倾覆。

    有东西出来!

    汤昭不及细想,抓住靠近的几个孩子,护在身下,缩进旁边一道凹陷处。

    一个巨大的怪物从山谷口挤了出来,喷出一股潮湿冰冷的阴气。

    蛟龙头!

    比起之前有几分龙气的蛟龙,它如今狼狈万分,脸上被烧得不成样子,鳞片脱落,全无皮肉,简直就像个骷髅。它大声咆哮,不住的喷出阴气,甚至在谷口制造了一片浓雾,撞击山壁,要扩大狭窄的出口。随着它的冲撞,大石不住掉落,连之前完整的山体也被撞得开裂、破碎,一块块滚落下来。

    最终,它完全冲破了封堵的巨石,从开裂的谷口挤了出去。

    当头部完全挤出山谷,后面却不是身体,而是一截烧焦的枯骨。

    这枯骨也只有两节,几乎只剩下颈椎。这偌大天魔被太阳烧得只剩下头还在。可是这蛟头居然还不死,还能灵活动作、兴风作浪。在它背后,彭一鸣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别扭,显然腿脚不复灵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满地狼藉。

    许久,一块大石被推开,汤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暂的失神后,他试图活动身体,以确定身体受伤的情况,只觉得手脚虽然擦伤,但骨头没断,但胸腹剧痛,好像受到了重击,尤其胸口疼的厉害,似乎断了两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声,突然心头一紧。

    当时情况危机,他抱住几个孩子来着。

    颤抖着伸手去摸,旁边果然有两个孩子,胸腹上趴着一个,还被他抱着。

    旁边两个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汤昭挡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没受致命伤,只是趴着啜泣,其中一个被砸中了脚,拔不出来,哭的声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着的这个。

    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汤昭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他一身。

    汤昭捧起了他的脸,稚嫩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经永远的凝固了。

    因为刚刚还活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是热的,活人才有的温度残留在汤昭的皮肤上。

    汤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逆流了。

    悲伤?痛苦?愤怒?

    他几乎没察觉到情绪,只觉得头脑一阵空白。

    从大石上爬起身,汤昭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很冷静地跟后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后,他摸了摸手上的一个手环。

    “刑总,赦免我。”

    术器上的剑痕清晰可见。

    倒过罐子,黑白分明的剑出现,他的手按在剑鞘上,坚定而平稳。

    剑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双眼迥然放光,仿佛重复着这把剑的绝对规则:

    杀人者死。

103 伏法

    山谷外的一片树林,正在激战!

    这山坳中原本有一片树林,激战之中渐渐没有了。

    无数大树被扫倒,灌木被压塌,落叶被踩踏成泥,到最后满地都是碎屑、残骸和鲜血。

    鲜红色的血,都是人的血

    刚刚有些孩子出来得早,本就留在树林里,被蛟龙头一应扫倒,能逃得连滚带爬的逃开,受了伤不能逃得,只能就地找个遮掩苟命,而最不幸的那些的甚至连躲得机会也没有。

    蛟龙头正发了狂似的肆虐,它已经没有攻敌的意识,唯有不住地冲撞破坏而已。它头顶扒着一个虚幻的女子身形,正试图用精神控制它,而正面搏斗的,则是个中年武官和另一个少年。

    彭一鸣分心二用,一面催动灵相控制天魔,一面正面持刀厮斗,还不忘大声道:“小兄弟,你退下吧,对抗天魔是我们检地司的事,你趁着我们打斗时尽量转移几个孩子出去!”

    那少年提着一把术器,勉力袭扰蛟龙头,闻言切齿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我……我要是不战斗,交给你,你行吗?连你也死了的话,大家不都全完了吗?”

    彭一鸣抹了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道:“别小看我们检地司啊,我可是很强的,哈哈哈!”

    少年勉强躲过一块被掀飞的巨石,骂道:“什么检地司,我呸!”

    他突然出口不逊,彭一鸣虽然在战斗中,依旧气恼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我们检地司以除魔安民为使命,你们的太平日子,我们可也守护了几分。”

    少年骂骂咧咧道:“什么狗屁守护!我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们害得!”

    彭一鸣神色微变,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愤然道:“就前几日!”

    彭一鸣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不可能,我们可不干欺负老弱妇孺的事!”

    少年正要还口,突然那蛟龙头一根须子如鞭子般甩过来,扑通一下,被扫飞出去,撞在一根横木上,吐出血来。

    彭一鸣连忙拦在他身前,喝道:“你赶紧走吧,不要管其他人了,走一个是一个。也不用管我,我告诉你,我们镇守使马上就到,到时候叫这天魔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强忍剧痛,爬起身来,道:“镇守使,那不是本地最大的官吗?他为什么不在前线?躲在哪儿看戏呢?你们检地司就你一个英雄好汉吗?”

    彭一鸣拼命拦住攻击,叫道:“喂,不许对我们镇守使不敬!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正在赶来,只要我们坚持……”

    话音未落,少年叫道:“小心!”

    蛟龙头另一根龙须倒甩过来,从后面绕了半圈,甩向彭一鸣后脑。彭一鸣躲避不及,只能向下俯身——

    嗤!

    一道白光,蛟龙须被凭空斩断!

    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落在战场,一声不吭,向蛟龙劈去!

    彭一鸣一见那人,眼睛都直了,惊道:“汤昭,你——你怎么来了!”

    汤昭不答话,神色肃然,手中的獬豸剑划过一道道剑光,他没有使用任何剑术,只是用最平常也最纯熟的剑招全力像蛟龙斩去。都是他这一个月来千锤百炼的练出来的武功。

    那少年愕然道:“什么?他就是你们镇守使吗?”

    彭一鸣一眼看见汤昭的赦免手环,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哪里不知他的主意,喃喃道:“不能这样,这样会死——他马的,要死一起死,大家都拼了罢!”

    他突然圆睁双目,浑身僵直,几道血迹从七窍中流下。

    与此同时,那灵相突然变大数倍,身上光华明亮,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两只虚幻的手无限伸长穿过骷髅骨架,从蛟龙头上插了进去。

    登时,蛟龙僵住,被灵相控制住了一瞬间。

    那受伤的少年也拼命冲过去,手中的术器迎面刺向那天魔眼窝。

    三个强弩之末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要搏杀这个强弩之末的天魔。

    就看谁这口气谁能憋到最后!

    中!

    汤昭的剑,一口气没柄!

    即使没有用剑术,獬豸剑本身对有罪者就是锋利至极,就如他当初能劈开刑极一样,这个蛟龙头硬胜钢铁,也被獬豸剑的剑锋生生穿透。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剑也从眼窝里捅了进去。

    蛟龙头上插着两把剑,都中要害,倘若是活物,早已必死无疑,然而这只剩一个脑袋仍然生猛如此的天魔,谁也不能保证。

    但这一瞬间,蛟龙确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焦黑如骷髅的蛟龙头一旦安静,就像死了多日的冢中枯骨。

    已经杀了它吗?

    汤昭看了一下手腕,上面的剑痕几乎消失了,他甚至感觉到了握剑的手开始刺痛。

    时间正好,要撒手……吗?

    突然,彭一鸣一声大叫。

    “不好……它要解体了!快跑”他说着,五官崩出的鲜血已经糊了满脸。

    汤昭只觉得近在眼前的蛟龙头中,一股恐怖的威力正呼之欲出!

    一旦爆发,必是席卷数里的劫难!

    就听彭一鸣呜咽道:“带着孩子快跑,能带几个带几个!”

    汤昭猛然回头,周围被破坏的一塌糊涂的地面上,不知藏着几个还留着气息的孩子。

    来不及转移的……

    他在谷口的通道里,还藏着两个孩子,他吩咐让他们待在原地,等着救援的。

    也来不及转移的。他们会死,自己也没有回去救援。

    怎么能一开始欺骗他们,然后又放弃他们呢?

    彭一鸣还在叫,这副使自己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叫其他人快跑,似乎打着最后为队友遮挡一下的主意。

    汤昭下定决心,大声道:“你也跑啊!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

    彭一鸣愣了,就见汤昭一抖手,“赦免”术器已经断成两截。

    “剑法——”

    “慢着——”

    汤昭强忍着从手上传来的剧痛:

    “除恶务尽!”

    巨大的剑光从剑身升起,深深地钻入蛟龙头中,这一剑当初他对蛟龙使过,惊天动地的一剑,却连皮没有刺进去,这次声势小了许多,却如刺入烂泥,浑无障碍。

    因为这天魔已罪大恶极。

    随着剑法的释放,汤昭的背后,一个巨大的影子慢慢凝实。

    那不是獬豸!

    不远处山岭上,一只红色的神兽急速穿行。

    “快一点啊!”

    刑极伏在狴犴背上,从心底催促着!

    他的焦虑和不安犹如实质,一层层裹住他和身下神兽。

    狴犴本面无表情,但随着他的心情越发压抑,它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眉头皱起,犬齿外露,变得狰狞可怖。

    它速度越来越快,身躯却越发凝实,原本虚幻的皮毛一根根来到现实。

    剑象在显化!

    然而任它穿梭如飞,终究比不上剑气化虹,偏偏它的剑客力竭,不能化虹。

    眼见山谷就在眼前,突然,凌空升起一个虚影。

    “判官大人!”

    旁人或许不知,刑极怎能认不出老上司?

    此时的判官虚影极为清晰,音容相貌,与活人无异。

    只有一点不同。

    刑极从没见过判官如此神情。

    那并非记忆里的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而是伤感、迷茫和一点点懊悔。

    刑极曾想过,让汤昭全力御权剑时能使判官再次出现,他也能见一见那位恩重如山老上司,却没想到再见时却见到了这样的情形。

    这是判官大人最后留在权剑中的情绪吗?

    等等……

    谁把判官召出来的?

    汤昭吗?

    他不是已经杀过人……

    狴犴脚步一停,眼前豁然开朗!

    汤昭站在巨大的蛟龙头前,自手开始,鲜血喷洒。

    突然,蛟龙头开始分解。

    由头至骨,由骨至碎,由碎至末,最后化为一簇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身躯,什么爆发,什么威严……

    一切都化在风里。

    除恶务尽,不留痕迹。

    刑极没在意什么天魔,他死死盯着汤昭。

    汤昭的身子晃了晃,突然鲜血狂喷,一道剑痕横贯身体。

    大辟。

    杀人者死。

    “不……”刑极的声音像是大叫又像是痛苦,更多是绝望。

    “赦免他!给我赦免他!”

    狴犴扑了上去,但很快又跳开。

    赦免是给活人的,没人能赦免死人。

    汤昭已经死了。

    獬豸剑的规则,触犯即死。

    刑极的身体也倒了下去,用剑杵在地上,握住剑的手在颤抖,一道道的红色光华从他手绕到剑上,又从剑绕到手上。狴犴趴在他背上,用爪子抓住他的肩膀。

    “这样不行,我要赦免他,赦免他……”

    半空中,判官的身影转过来,看了一眼刑极,神情中似有叹惋之意,然后一点点儿消失。

    黑白分明的剑,坠落在地。

    彭一鸣看着眼前景象,又是悲伤又是无措,碎步上前道:“镇守使——”

    就听有个清亮的声音道:“别碰他!”

    彭一鸣不及回头,就见一个黄呼呼的影子扑上来,扑到汤昭身上,霎时间遮住伤口。

    那是一只胖猫。

    身后一黄衣少女款步向前,道:“狸花,他给你吃糖,你忘了?现在报还它吧。”

    彭一鸣愕然道:“巡察使?”

    胖猫伏在汤昭身上,身影越来越淡,好像融化在汤昭的身体里。

    见此情景,彭一鸣突然想起检地司的传说:

    巡察使傅衔蝉,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剑侠,其实战斗并不在行,剑也缺少强力的杀招。正面放对,未必就强过刑极这等顶级的剑客。

    但狸花剑却是公认最强大的剑之一。

    因为——

    猫有九命!

104 散席(第一章完结,撒花!求票!)

    猫有九命,可死而复生。

    随着胖乎乎的橘猫身形渐渐变淡,汤昭的身体仿佛干涸的土地唤醒了生机,胸膛轻轻起伏,微弱的呼吸起来,切开的致命伤渐渐变短、变浅,一点点恢复。

    此时,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彭一鸣看到这一幕,惊得不住吞咽口水。虽然听说过狸花剑的神奇,但亲眼见到还是难以置信,他心中再次为一时贪图仕途选了灵官而后悔。

    剑的神奇,终究是无与伦比的。

    傅衔蝉转身来到刑极处,认认真真看着刑极身边的狴犴由虚转实。

    终于,狴犴完全显化,老虎头温和地靠在刑极头上,刑极睁开眼,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黄衣少女,道:“巡察使。”

    傅衔蝉盯着狴犴,道:“你不会真是要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了吧?回头看看狴犴,还是你最初想要的样子吗?”

    刑极垂着头,平静道:“人心难测,剑心也难测。事到如今也不容回头了。多谢巡察使救我一命。”

    傅衔蝉回头看汤昭,沉吟道:“救他就是救你?”

    刑极点头,道:“他要是死了,罪全在我。”

    看着周围满目疮痍,他重新振作,大声道:“老彭,还能走的话去把受伤的人带过来。还有其他人也帮帮忙。”

    眼下能走的状态最好的莫过于傅衔蝉,她黄色的衣裙上也沾染不少血迹,但看起来状态很轻松,除了没了猫,几乎无伤。其他的也就彭一鸣勉强能动,那少年也是如此。

    包括傅衔蝉在内,所有人都去找各处散落的受伤孩童,后面被找到的少年有状态还好的,也主动跟着去找其他人,还有的钻回塌陷的山谷中寻找幸存者。一路找一路挪,最终找到了二十余个生还者,大半是一开始出来的孩童,留在山谷里能生存的寥寥无几,还有跟着彭一鸣来的公差,有一个不幸给石头砸个正着,当场没治,还剩下三个也赶来了。

    刑极看着一地的伤者,奇怪道:“荒山野岭哪儿出来这么多人?拖家带口野餐聚会么?”

    那和彭一鸣并肩战斗的少年似如鲠在喉,神色激愤,不等他开口,刑极抽出剑来,往天上一挥:

    “剑法——大赦!”

    无数白光从剑尖上发出,仿佛烟花一般分为数十道流光,坠入每个人身体,连刚刚恢复生机的汤昭也有一份。

    那少年本来满腔愤愤,白光入体,只觉得浑身舒泰,隐隐有咯嘣一声,好像绷断了什么枷锁,飘飘然身轻如燕,身上的伤势更是消失一空。

    转目四看,周围无论老少伤势都有好转,轻者已经痊愈,重者也立时好转,性命无虞,他神色复杂,垂下头来,也不再愤愤不平。

    彭一鸣也享受一道,只觉重获新生,不免抱拳道:“多谢镇守使,恭喜镇守使!”

    刑极哈哈两声,道“同喜,同喜。”

    傅衔蝉斜眼道:“喜个屁!你还笑得出来?回去见君侯不骂死你。”

    刑极讪笑道:“第一步先这样,以后还有机会拨乱反正。怎么说能成剑侠也是好事。”

    傅衔蝉摇头道:“君侯压着你不让悟法,就是希望你计长远,你倒好……你这剑法还能在一线么?等着回去转岗吧。”

    刑极挠头道:“傅姐,你能不能说点开心的?这一趟任务不是好歹结束了吗?成为剑侠高低是件喜事,要不是君侯管得紧,我非开个宴席大收红包不可。啊,我看你眼熟啊,你是不是姓裴?”

    他生硬的转过话题,盯着旁边一个中年人道。

    那中年人本来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这时听到唤他,再装不下去,道:“大人好记性,草民裴立枫。”

    旁边那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紧走几步,拦在中年人身前。

    刑极恍若未见,道:“果然是裴家,这些都是你们家人?”

    裴立枫小心翼翼道:“也有亲戚家的孩子。”

    刑极道:“大冷天的,你们不窝在高阁里猫冬,跑来这里风餐露宿做什么?唉,你别说话,让那小孩儿说。”他指了指一直炸毛的少年。

    那少年被问到头上,便如点燃了一根鞭炮,顾不得裴立枫在旁边使眼色,道:“不是你们要抓我们么?千逃万逃逃不过,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了。我们死就死了,按照朝廷规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能免一死,你们不会枉法吧?”

    彭一鸣愕然,看着刑极,刑极若有所思,接着笑道:“裴侠客,怎么回事啊?”

    裴立枫支支吾吾,刑极已经全盘明白,道:“你说说,自己做了亏心事,谋夺魔窟出师未捷,怕我们秋后算账,把家族里的种子转移到深山里避祸也罢了,你倒是好好跟孩子说啊!灌输仇恨是怎么回事?毁我司名誉事小,这要是我们不来,你们都被天魔祸害了,唯独留下几个种子逃出生天。其中有一位偶得奇遇,连番突破,二十年后成为一代剑仙,向我们复仇,把我们检地司满门灭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裴立枫肌肉抽动,干笑不已。

    那少年道:“什么,你们没打算把我们满门抄斩?”

    刑极好笑道:“外头是怎么看我们的?杀人狂魔?就算你们不把大晋律放在心上,我们还得遵守呢。犯罪中止终究是罪不至此啊。”

    那少年急匆匆道:“那这两夜起阵围困我们的不是你们?”

    刑极皱眉道:“还有人围困你们吗?”

    那少年道:“当然。我们本来要去临郡的,在山谷里扎营休息而已。没想到当天晚上有人用阵法困住了我们,凡是外出的都被一条白鱼吃了。我们被困了两天两夜了。”

    刑极长身而起,道:“白鱼?谁看见了?”

    旁边有人弱弱道:“我看见了。”却是个小胖子。

    那少年道:“仁虎?”

    裴仁虎期期艾艾靠近,道:“我看见那条白鱼了,还有那个人……”

    刑极正色问道:“谁?”

    裴仁虎道:“那个灰头发的小女孩,我看见她了!她站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好可怕的眼神,她比姐姐还可怕!”

    刑极若有所思,道:“后来呢?天魔降落时她去哪了?”

    裴仁虎道:“不知道,天魔下来,我们一路跑就没有被白鱼吃了。她可能先跑了吧。”

    刑极和傅衔蝉对视一眼,傅衔蝉轻轻道:“看来这一场战斗,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尾巴啊。刑极,你乌鸦嘴说什么二十年后剑仙复仇,把我们满门灭了,说不定真有可能成真呢。”

    这个小小的尾巴,大概是没处去寻了。

    就算寻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检地司不是魔道,不斩无辜的草根。

    见刑极沉吟,裴立枫小心翼翼道:“那个……镇守使大人,小女可在您那里,能够把她放还吗?”

    刑极“嗯?”了一声,道:“裴守静吗?她还没回家?”

    裴立枫有些慌乱,道:“没有啊?不在您那里吗?”

    当初刑极为了让这个权剑使离着魔窟远点,是把她发配得最远的,足足三百里,已经过了三四天,脚程快点应该能回来了,但也不排除中间迷路什么的,赶不回来也不奇怪。

    他道:“你再等等,可能她还在路上。她带着权剑,安全应该无虞。再过十天半月,她还不回家,你到检地司来报案,我们帮你找。”这件事跟他有关,自然也有责任在。

    刑极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道:“这小子虽然脾气大,但还挺勇敢,老彭你喜欢吗?”

    彭一鸣嘿嘿一笑,道:“有股子狠劲儿,是个苗子,可惜啊,还是不能当灵官。”

    那少年脑中一团混沌,裴立枫却是惊喜不已,刑极道:“你要有心,就到郡治瑞城来,找检地司,找彭副使。”

    他用剑撑地,挥了挥手道:“好啦,万事已毕,收工!”

    等汤昭醒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魔窟已经被封住,天魔被灭了。受伤的人被治愈,战死的人也得到了抚恤。检地司忙忙碌碌,已经离开了黑蜘蛛山庄,而庄园自己人人也空了大半——问就是去打金蟾岛了。

    他还是住在山庄里,卫长乐负责照顾他。从卫长乐口中,他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包括自己死了又复活。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来。但无论如何,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让他更热爱生活——知道死亡的恐惧,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汤昭还去向傅衔蝉道谢,倒是找机会遇到了这位巡察使。这位巡察使身边跟着一只猫,但不是那只肥肥的橘猫,而是一只灰毛黑纹的狸花猫。汤昭奇怪,傅衔蝉笑道:“大橘把那条命换给你了啊,这是新生的猫儿。”

    一瞬间,汤昭的眼圈红了。

    他失落的回到院中,发现葡萄院早已清空了,焦峰那一批出师,要等下一批孩子进来才能再焕发生机。他的小屋里也没了平江秋的罐罐。而关雷的小院更已关门,关教师已经完成任务,辞馆而去。

    一时间,山庄、检地司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只有卫长乐还在,等着检地司正式回本部把他带去训导营。两人闲暇无事,每日练武,虽不如魔窟之前紧迫,倒也勤奋不怠,颇有进益。

    终于,过了大半个月,山庄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说是得胜凯旋,一举驱逐金蟾岛,霸了合阳县黑道大半江山,山庄好一番庆祝,分给汤昭和卫长乐一坛美酒,一席佳肴。

    又隔了一日,检地司来人接他们。

    让他惊讶的是,刑极换了一身常服,带了行囊,说要送他去琢玉山庄。汤昭还怕耽误他公务,刑极道:“无妨,我这趟也是公务,不只是送你过去,还代君侯与琢玉山庄接洽要事。而我已是剑侠,回来也不会做镇守使,就要升职了。”

    汤昭奇道:“成为剑侠就能升职吗?”

    刑极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升职。但是我靠山大,所以我肯定能升。”

    好吧,不愧是刑极。

    检地司另有人带走了卫长乐,带他去训导营训练三年,出来才能正式就职。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来日再见。

    离开黑蜘蛛山庄那天,黑寡妇带着圆晴送他,汤昭感念两人一个多月的照顾,郑重道谢。

    黑寡妇道:“谢是不必,咱们是战友的交情。将来妾身有事求到你门上,可要帮我一帮。”

    汤昭正要答应,刑极道:“那也要看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要是四五年后还罢了,要是就这两三年事发,他可帮不了你。”

    黑寡妇横了他一眼,道:“不至于,那位身体还硬朗,怎么也能撑三五年。”

    汤昭奇怪,好像他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似的,但刑极总不会害自己,便顺着刑极之意答应下来,又托黑寡妇如果听闻县里又来了隋家杂耍班,多加照应,最好能给自己去信。

    诸事交代已毕,刑极和汤昭下了山,在官道上换乘骏马,一路奔驰而去。

105 炊烟

    云州地处偏远,占地广大,越是往北气候越寒冷,也越是地广人稀。出了余霞郡,一路往东北,经日央郡至正阳郡,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经行了数日。

    刑极带着汤昭行路,一路策马而行。虽然乘得是检地司的骐骏,却没有放开疾驰,走得不紧不慢。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一路上刑极换上了便服,带他绕路,并不走笔直的官道,反走曲折小路,常往城池村落中走,富贵穷贱,来往皆无顾忌。前一天在大城中住豪奢上房,在大酒楼里享受美酒佳肴,后一天就去土路边住十几个人一个床铺的大车店,啃大饼干粮,再一天厚颜去村民家借住,蹭人家的口粮。

    一来二去,汤昭猜到他是要自己见识世间百态,也留心观察。

    据他观察,云州不乏钟鸣鼎食的世家朱门、一掷千金的武林大豪,也有不少衣食无忧的中等人家,但寻常百姓普遍生活清贫,大多数村庄和小市民都是温饱而已,一年到头奔波,吃得都是粗茶淡饭,年底才能吃口鲜肉、穿件新衣。

    其实平民生活,汤昭从小是见惯了的,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他出身也是寻常,只不过家里有几亩薄田,城里有一间不挣钱铺面,最多算个小康。左邻右舍有和他们差不多的,也有穷困潦倒、衣食不济的。隋加班带他跑江湖居无定所,也曾夜宿破庙、祠堂。反而是这一个月见到黑蜘蛛山庄,见到了薛大侠府,见到了薛夜语猫头鹰之家,才知道了世上的人差距很大。

    这一日刑极带他借住在偏僻村庄的老乡家里,两人晚上跟着吃了杂粮饼和白菜汤,早上吃昨晚剩的杂粮饼和白菜汤,出了村庄,刑极感慨道:“真是太平好时节啊。”

    汤昭正偷偷地把塞牙的野菜从牙缝里抠出来,闻言道:“啥?好时节?”

    刑极道:“日子还不错,是不是?咱们走了一路,别管去什么村庄,都能吃到两顿干的,百姓添咱们两双筷子面无难色,还有人割咸肉招待我们。这日子还不好吗?说明君侯治下安居乐业啊。”

    汤昭嗯了一声,接着默然。可能刑极说的不错,但汤昭总觉得还可以再好一点。

    刑极知道他不以为然,道:“真应该带你去云州外面看看——不过和烂的比没什么意思。我相信百姓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我之前路过这里,田地荒芜了一半。现在都种满了,南边余霞郡还能种冬麦。可见只要无灾无害,百姓自然会好起来的。这太平年景也有你我检地司几分功劳。”

    汤昭点点头,想起村外阡陌交通的田地,傍晚时分村落上方的道道炊烟,心情渐渐变好。

    好日子且不说,太平是真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道:“这就是我们在魔窟中舍生忘死战斗的意义吗?”

    刑极微笑点头,这也是他带汤昭转了这么大一圈的意义。

    既然送汤昭去琢玉山庄,出来肯定就不进训导营了。训导营的课程大多对汤昭没什么意义,武功琢玉山庄也能练,见血练胆这些汤昭在魔窟就做到了,读书识字……刑极想想从营里出来的愣头青,怀疑汤昭七八岁就比他们认得的字多。

    唯有一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就是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高远侯重整检地司时,亲手加入训导营的课程,有了这一课,检地司的根才是正的。

    大道理不用讲,汤昭都知道,书上有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汤昭说不定比刑极懂得都多。但唯有亲眼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闻到真正的人间烟火,那些墨字才能从书本上下来,刻到心头。

    刑极叹道:“我们要守护的可不是什么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肥鸡大鸭子,只是百姓桌上那一碗粗茶淡饭而已。”

    汤昭突然道:“能不能让百姓也吃肥鸡大鸭子呢?”

    刑极一怔,道:“那当然更好。不过……”

    不过真的很难,不是富豪少吃一口,百姓就能都吃鸡鸭鱼肉的,从古至今的盛事,也就是五谷丰登而已。

    他没有说这些,道:“是有人在做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这件事的,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剑为屏障,挡住妖魔鬼怪,护一方平安。”

    最后这句话,是判官告诉他的,也是剑法“守清平”的立意。

    汤昭沉吟,他在想陈总最后教给他的课程,号称宝典。那些课他当时学的糊里糊涂,只是背下来而已,现在想想,也只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当时陈总教完他,感叹道:“可惜版本不对,终究不能学以致用。这个世界有超人啊。”

    那时汤昭傻乎乎的问道:“超人,是天上嗖嗖飞,眼睛里冒光的那种吗?”

    陈总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他,道:“你要持屠龙刀,一定要做个超人啊。”

    超人啊……

    汤昭现在想想,已经有点明白了——超人者,超出常人。

    剑客够吗?剑侠够吗?

    剑仙够吗?

    两人在荒郊土路步行,行了大半日,就见前面一处高高的围栏,围栏里依稀是一座村子。围栏前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生漆写了个禁字。看来年深日久,生漆褪色,字迹也变得模糊。

    刑极道:“那是幸全村,也就是俗称的阴祸乡。住得都是从阴祸总逃出来的灾民。他们和外界是隔离的。”

    汤昭以前听隋大哥讲过,阴祸乡在百姓中是绝对的禁忌。当时他不懂,以为被阴气污染的人是祸水猛兽,或者传染病人,靠近了有灾祸。后来进过了魔窟,才知道大多是讹传。那些头发变色的,多半是受了阴气刺激,觉醒了一些灵感,头发变色也只是阴气沉积,并无危害,不会传染给他人,哪至于隔离呢?

    刑极解释道:“世人多愚昧,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长得不一样,就有流言编造,越传越是离谱。何况这些阴祸乡的村民背井离乡而来,是外乡人,又占了他们的土地,有利害冲突更受排挤。本地的官府呢,如果向着外乡人吃力不讨好,就顺水推舟,把难民圈了起来。”

    汤昭道:“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刑极道:“他们有田地,可以自给自足。也有集市定期跟外界交易。但本地人不爱和他们做生意,贱买贵卖,各种欺负他们。所以集市即使不关闭,也渐渐沦为黑市了。”

    汤昭道:“那他们就一辈子呆在圈里吗?这牌子都旧了,想必好几年了,他们就没有解封的日子吗?”

    刑极轻声道:“谁来解封?何必解封?不解封又怎么样?”

    汤昭张了张嘴,突然看到栅栏里有孩子探头看着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那孩子忽的一声,转头就跑,一头扎进远处黑乎乎的村子里。

    从外面看来,村子里一片死寂。

    刑极招呼汤昭离开,道:“别多看了。隔得久了,他们也不想见我们了。如果你贸然进去,甚至靠得太近,他们会攻击你的。”

    两人走了一阵,汤昭道:“我们进不进去无妨,但人贩子会进去啊。”

    刑极叹道:“是啊,这是幸全村的一大毒瘤。那些诞生了灵感的孩子头发会变色,实在太好认。按理说此事应该有人管。但好像谁也不管,君侯治下也不能免。寻常百姓遇到拐子还会报官,他们是不会报官的。至于他们对人牙子是什么态度,是憎恨还是……合作,我们也不知道。”

    汤昭匪夷所思道:“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又共患难,人牙子抓走的都是他们的儿女,不团结起来打死还罢了,怎么还能合作呢?”

    刑极没多解释,只道:“像这种极端封闭的地方,常常有自己一套规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看了看板着脸的汤昭,道:“这种事不在检地司的职责之内。但以你个人的名义,你要是遇到了,看不惯,想出手就可以出手。”

    汤昭点头,他渐渐有了自保之力,也有了“侠以武犯禁”的能力。

    两人渐渐远离了那道高高的栅栏,刑极想起一事,道:“我听说君侯打算尝试着去幸全村征兵。尤其是有了灵感的孩子,可以去军中服役,待遇与寻常士卒无异,再慢慢给晋升机会。不知能不能打通他们的闭环。如果可以,我检地司也可以进去招募新血。”

    汤昭道:“这样很好啊。很多阴祸乡幸存的孩子的命是检地司救得,他们再加入检地司,成长起来再救护其他人,善有善报,生生不息,这不是佳话吗?”

    刑极摸索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错!那我可得进言,阴祸乡的出色子弟,应该优先加入我们检地司才对。”他回头看向村庄,道,“走吧。只要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汤昭跟着回头,只见黄昏中,幸全村上空升起了几道袅袅炊烟。

    那证明里面的人还在生活着。

    两人继续上路,一路上走路、坐车、骑马、坐船,不住地换乘。除了见识各色人情,若遇风景名胜也要游玩一番,一点儿也不着急。

    除了刑极的安排,汤昭到一个地方也要打听是否有隋家班来过,但始终没有音讯,后来他也知道大概是不顺路了。毕竟隋家班虽然跑江湖,但不是一天换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城镇都要连卖个十天半月的艺,赚足了盘缠再上路。一个多月应当走不了几站。既然连续几次没有打听到,再往前也不会有。

    他心中怅然,他这番远行一走几百里,分别之后又不知何日再见了。

    汤昭安慰自己,可能是缘分不到。他现在只是稍有自保之力,其实一文不名,更马上要远行,就算再见他们也只能匆匆一见再度分开,连经济上也难以帮助。等来日自己学成,有了积累再见到他们,可帮他们安家置业,不再受江湖颠簸之苦。

    只不知道卫长乐有没有找到他弟弟妹妹?

    又行一程,刑极似乎也累了,改变了频繁更换路线的方式,重新买了两匹骏马,沿官道而行。路上再谈论也不再说民生世情,而是改谈武林形势、江湖规矩、高手逸事,那是可以高谈阔论,吹牛不打草稿的话题,最适合刑极,只听得汤昭一愣一愣的。

    顺便他又教了汤昭一些武功。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经跟着刑极习武。

    若论教学,刑极的耐心介于关雷和司立玉之间,性格跳脱处与平江秋方向不同、各擅胜场,高谈阔论、阴阳怪气则似陈总,见识渊博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的老师。

    路上,刑极终于教了汤昭一套成套的《流火追星剑》,这是检地司的拿得出手的剑法,这一次回去他给汤昭办过手续,领了一个训导营毕业学员的牌子,算他已经略过了三年训练期,直接进入实习期,授从九品散员职衔,正式入了检地司的门。确认了是自己人,传授武功便少了许多顾忌,很多司里内授的剑招也可以教。

    刑极已经大概知道汤昭的灵感方向,又知道他悟性强,因此选了与他灵感相合比较精妙的成套剑招,一共七七四十九招,一路上足够学完。

    除了这套剑招,刑极又给了他另一本剑招让他自己看,乃是《灵蜈剑法》,以灵动扭曲见长。

    一看这名字,汤昭就知道是老相识了,心想:虫子啊虫子,我还差几个就五毒俱全了?

    这一日,两人进了正阳郡。

    一进郡界,汤昭只觉得气温陡然升高,虽然十一月的天气,竟然冒出汗来,那正午的太阳又大又亮,晒得人浑身焦躁,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汤昭虽然学了内功,还没到不畏寒暑的程度,将棉衣脱了塞进罐子,道:“这天气有点邪门啊。”

    刑极一直穿着单衣便装,只进百姓家时为了不显得奇怪罩一件外袍,此时依旧轻装,在北风不觉得冷,在骄阳下也不觉得热,道:“因为这里有云州最大的魔窟——九昧离火狱,这是公开的魔狱,咱们可以进去逛逛。”

106 乌鸦

    正午的太阳照在巍峨的城墙上,深红色的城砖仿佛要燃烧起来。

    汤昭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城墙,红色的巨城墙高百丈,通天压地,势冲云霄,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盛放的烈焰红莲。

    目光越过城墙,就能看到一座黑红色的山峰,峰顶仿佛刀削一般平坦,不住冒着滚滚烟气,那烟柱笔直的往上升,似要升到三十三天以上去。

    那是一座火山,也是云州威名赫赫的魔窟——南明离火狱。

    “这座魔窟可是有年头了,据说前朝就有了。你该知道,刚刚降临的魔窟和尘世有一层隔膜,这个时候关闭通道,才能永远清除魔窟。错过了时间点,魔窟和世界融合,那就如一块疥疮,永远留在世界上。如果里面还有天魔,那就是凶狱,必须要重重封印,及时征讨,不然魔窟还会扩张。如果没有天魔,那就是死狱,相对简单,如这样圈起来,不许百姓靠近就是了。”

    虽说不许靠近,但汤昭分明看到通往魔窟的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大多人穿着劲装,气宇轩昂,像是武林中人。

    “魔窟不长庄稼,但不是无利可图。因为阴气笼罩,环境变异,产出不少神奇材料。可以借助其功效修炼,也可以卖给剑师——寻常的卖去做术器,珍惜的甚至能用来铸剑,可谓价值连城。里面还有凶兽,凶兽血肉可以食用,皮骨也可以卖钱。因此本地虽然没有百姓,要淘宝的江湖人却有不少。”

    “而修炼玄功的散人也会以魔窟火气、阴气为引,磨炼罡气,炼成‘天罡’,更进一步成为武尊者。你看这些人平平无奇,说不定就藏着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又行几步,路边出现了一个个摊位,都是简陋的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寒叶、寒叶,上品寒叶,一百两一枚,带在身上清凉解暑!”

    “甘露珠,价值连城甘露珠,带着跳岩浆毫发无伤!”

    “收凶兽肉,童叟无欺统一价!”

    “冰水冰水,十两一桶。到里头一百两都买不到啊!”

    什么鬼……

    卖降温避暑的宝贝也罢了,冰水也要十两一桶,这不是抢钱吗?

    还别说,卖冰水的生意很好,那些武林好汉扔过一锭银子,提起冰桶就走,还有的即刻就往头上浇,水花四溅。看着满头是汗的汤昭都是一激灵。

    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瓢就没了。武林中人还真是不把钱当钱。

    刑极随意问道:“有什么想买的?”

    汤昭摇头,刑极道:“既然来了,肯定要买点特产。这些降温的东西都是些次品,出来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好东西。”

    越靠近城墙,那股酷热越是难以忍受,汤昭运气浅浅的内力护体,还忍不住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紧接着又觉得暴晒,不得不又放下。

    刑极丝毫不受影响,连一滴汗都不出,反笑道:“你看,练不好功夫,哪里都去不了。区区水型魔窟,你就受不了,那些土型、空型更诡异莫测,没有罡气连碰也不能碰。一会儿只在周边走走吧。真正核心的地方以后再来。”

    汤昭擦了擦汗,眼见城门在望,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是怎么分魔窟的类型的?怎么天上下水是土型魔窟,这火焰山一样的地方却是水型魔窟?”

    刑极道:“水型、火型不是指魔窟里有什么,不然魔窟变幻莫测,分一百种都不够。这指的是域外来的魔窟对咱们世界的干涉程度。”

    “……”

    “不懂是吧,这玩意是擎天寺制定的。很难弄懂,很多老检地司都会判断错。简单地说,从域外直接降临实物的是土型魔窟。只有阴气,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影响人精神的是风型魔窟。”

    “???”

    刑极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你看那座火山。比如说,魔窟最终是一座火山,它是怎么形成的呢?”

    “如果说是风型魔窟,那这里不存在火山,而是我们被阴气干扰,好像看到了一座火山。所有人都看见了火山,火山里会爬出真实的天魔,但火山本身是不存在的。”

    “如果是火型魔窟,这里本来就有一座普通的平顶山。突然阴气降临,山体喷发,变成了火山。”

    “如果是水型魔窟,这里是平地,突然阴气降临,平地隆起,顷刻间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继而喷发,生生造出火山。”

    “如果是土型魔窟,就如你经历过的,天下会直接掉下一座火山来。”

    “空型魔窟最特殊,这里会出现一个空间裂口,你被卷进去,发现那边是域外异空间,空间里有一座火山。”

    “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汤昭吃力的理解道,“所以这是一个从精神到物质、从虚假到真实的递进过程?几个阶段是空间错位、幻影、质变、形变和造物?”

    刑极沉默了一下,道:“你等等,你把这几个词再说一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很精确,我记一下。”

    “……”

    勉强理解了魔窟分类的概念,汤昭跟着刑极,排队进入这大地凭空造出来的火山魔窟。

    城门口有人排长队,经过检验一个个进门。门口悬着两张长长的榜单,左边写“云州忠义榜”,右边是“离火群英榜”。大门口立着两只独脚鹤形石雕,却无人看守。

    独脚鹤……是毕方吗?

    刑极道:“魔窟是赚功勋的好地方。随便杀几只浪荡凶兽,出来就是义士。云州忠义榜是九州忠义榜的分榜,挣了功勋直接可以去本地大侠那里兑榜。离火群英榜转为离火狱所设,每年一换,排前面的会有些优惠奖励,但是不多,主要是一个荣耀。”

    汤昭提起兴趣,道:“我也能当义士吗?”

    刑极道:“咱们是官家人,吃的是皇粮,除魔是分内事,不算功勋。”

    汤昭很是失望,他还想要那个义士牌牌呢。

    队伍越缩越短,汤昭这才看清,队伍最前的人会把一锭银子放在毕方嘴里,那石头毕方居然能咽下去然后闭嘴,等下一个人来又张嘴。

    这石雕是术器吗?

    吃银子……这是哪门子毕方,这是貔貅吧?

    管理魔窟的人居然不验身份,只管收钱,这还真是“开放”啊。

    哑哑——

    一阵聒噪的声音传来,头顶有大群乌鸦飞过,黑黝黝漫天蔽日。地下江湖中人最讲究吉祥口彩,听得乌鸦叫都不由皱眉。

    群鸦飞过,有几只脱离大群,停在城墙上,脚抓着城砖,身体保持与城墙垂直,姿态极为怪异。用猩红的眼睛扫视排队的人。汤昭只觉得那几双眼睛仿佛在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发毛。

    终于轮到刑极,他交了两锭银子,一手推开石门,道:“石门一千斤,推不动的不能进门。这也是个筛选,不让不自量力的蠢货进去。”

    汤昭自己也试着推了推,在使用内力和蚁力劲的情况下,石门勉强能推着不往回弹,但往前推就吃力了,看来自己的推力也就是千斤上下,这扇石门和关老师让他练功的石头差不多沉重。

    那也并不多,江湖上任何一个侠客都能做到,甚至没练内功的壮士也不乏远胜过他的。

    汤昭才练了一个月武功,虽然消耗不少资源,但毕竟时间紧迫,比不上人家经年累月的功夫也寻常。但汤昭可是之前升起太阳、让蛟龙化为灰烟的剑使,那时有剑在手,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果然体验了呼风唤雨的力量,再回归自己是肉体凡胎的现实,会有好大的落差。

    进了城门,入门处一片暗红。

    遍地都是红色的石头,暗红带灰,别无杂色,更别说生机了。乱石好像被犁过一遍,翻倒破碎,大石头都被剖开,地上坑坑洼洼,都是一个个坑洞。

    刑极道:“这外围一圈都给人翻了好几百年了,可说是挖地三尺。别说材料,草根都给人挖光了。谁也别打算找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两人沿着外围走,刑极随意指点他一些魔窟景物,走了大半日,果然是没找到任何材料。

    刑极本意也不在此,就是指点汤昭如何探索这类魔窟罢了。两人胡乱走了半日,找了一处平坦地方,刑极叫汤昭在此修炼剑招。

    这魔窟火气最旺,很适合连流火追星剑,尤其能找到那种心中火焚、剑如火烧的意境。汤昭练了半日,只练得大汗淋漓,恨不得也拿一桶冰水往脑袋上浇。

    刑极给他一杯盐茶水,汤昭饮了一气,就听得头顶乌鸦哗啦啦飞过。

    再次见到乌鸦群,汤昭心中一动,浮现出一些回忆来。

    刑极笑道:“是不是眼熟?这魔窟里本来没有乌鸦,但是有了那个家伙,就有了——”突然一转身,把背后袭来的一只乌鸦抓在手中,道:

    “死亡与阴影同在,聒噪与丧气齐飞的——”

    “桀鸦。”

    最后两个字,竟出自乌鸦之口。

    汤昭一怔,刑极恍若无事,接着道:“离火狱总镇毕方剑麾下,四大镇狱使之桀鸦镇狱使。”

    乌鸦呱呱呱的叫了几声,似乎在笑,但声音嘶哑,听得人浑身不适。

    它的目光转向刑极,道:“你进步了?”

    刑极笑道:“寸进,寸进。”

    乌鸦拍翅道:“去你娘的,这是寸进?你再进步大点,怕不劈了你的叉。”

    它的口气很轻松,倘若声音再好听些,那还真是像在说笑话。

    刑极哈哈一笑,尽显得意。

    汤昭松了口气,明白原来两人关系竟不错。

    乌鸦转头瞥了一眼汤昭,道:“你儿子?有这么大的儿子,你的福气忒好了。”

    汤昭才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既提到自己,虽然对面是乌鸦,也客气行礼,刑极道:“是我侄儿汤昭,你叫叔叔。”

    乌鸦道:“滚蛋——你们检地司的后生?”

    汤昭方知原来镇狱使不是检地司的官。

    刑极也不隐瞒,道:“半个,送去琢玉山庄培养,出来就是铸剑师,将来是你的活祖宗。”

    乌鸦冷笑道:“我哪有你那么多亲戚长辈?”对汤昭道:“你跟着刑极是学不到好的,但去琢玉山庄还不错。出来后找我,叔叔送你几样好东西。”又转头对刑极道,“你知道怎么找我。”说罢扇翅飞起,去追大鸦群去了。

    远远地,只见鸦群在一处上空盘旋,仿佛在空中压了一层乌云。

    刑极远眺鸦群,道:“那地方有死人。乌鸦是报丧的鸟。”

    转过头,他笑道:“不过他这个人还可以,挺讲义气。你还记得当时你们被罔两围困,我就借他的术器化作群鸦来救你们。这小子的剑术很好用,去哪里都方便。就是太扣扣索索,从不肯把自家术器送人。我之前软磨硬泡才弄了几个,现在都用完了。回头再要几个去。”

    他不说后面的才好,说了汤昭心头越发笼罩了一层阴云,终于道:“其实那次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乌鸦。第一次是在一个人贩子那里。”

    刑极脱口道:“那不可能。”

    汤昭认真道:“或许剑术有相似,但我真的在人贩子那里见过大群乌鸦。”说着将自己在荒村里见到鲍人行放出群鸦,自己靠刑极赠送的术器脱困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我分辨不出是不是桀鸦。但那天人贩子手上的术器有裂痕,是元术器。”

    元术器,不是符式术器,而是直接用剑术劈成的术器,难以持久保存,会很快消失。刑极那天送汤昭的长命锁也是元术器。

    元术器,必须是剑客亲手制造的。

    刑极怔怔的听着,默然良久,用手扶住额头,道:“你……去练剑吧。”

    两人在魔窟里练了两天剑,汤昭自觉一套剑招已自入门,这一趟没有白来。刑极带他绕了好大一个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出口之外,竟是一条繁华街道,两边是商铺,从官营到各大商号,各种材料、器物应有尽有。两人在店铺里闲逛,刑极大把撒钱,汤昭看上的要买,没看上的也要买。反正汤昭带有罐子,多少都放得下。汤昭觉得太多,连连推辞,刑极道:“就这一次。进了琢玉山庄我可不会补贴你,你又没个后盾,最多领个散员饷银,一个月三两银子够干什么?趁现在多呆带点干粮备饥荒吧。”

    汤昭本来不好意思花这么多钱,想说算借他的,但仔细想想,自己都叫他刑总了,何必如此见外?倘若自己跟陈总出去买东西,也说是借的,岂不可笑?等自己成了铸剑师,又开了大集团公司,可以给刑极多多分红嘛。便收下礼物。

    如此购买一番,两人又重新启程上路。

    自始至终,刑极再没提过桀鸦。

    只在路至一处分岔时,刑极回了一下头,看向远处火山口升起的通天黑烟,无声一叹,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向东而去。

107 玉海号

    冬至交九,北风如刀,飞雪如箭。

    这一日凌晨,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到了上午,天还混混沌沌的,似明非明,雪却越下越大,指头大的雪片狂飞乱舞,打着百草折地,万物生灵抬不起头来。

    东山郡北,九皋山前,已到了边荒之地。

    朝廷的官道修至山南及春城,再往北就没有官道了,只有泥泞的土路。供零星出山的山民和入山的行商往来。

    在山口一条土路旁,有一座客栈。

    在这山野之地,这客栈规模可不小,前面两层楼五间门脸,酒饭俱全,后面两套院子,一套做客栈供行人落脚,另一套做货行,供来往商户就地卸货,买进卖出,做个中转。一个客栈便顶寻常一个小镇的行市。

    能在山野之地维持这么大一座商号,这东家自然不同寻常,客栈上明晃晃的挂着“玉海号”三个金字,很有气派,但招牌陈旧,字迹也不复往日的灿烂金色,显然这买卖也算不得兴旺,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大雪中,路上行来两匹马,马上乘客一高一矮,头戴斗笠,身披披风,全身裹在风雪里,马蹄踏碎雪泥,步步艰难。

    眼见客栈在望,那高个子道:“今日至此休息一下吧,这个天气没法上山。”

    矮个子答应一声,声音稚嫩,还是童音。

    两人在客栈前翻身下马,客栈有个伙计老头迎出门来,颤悠悠牵过马,道:“客爷里面请,里面有雅座。”

    两人掀开棉布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斗笠上的积雪遇热融化,化为水珠沿着边缘流淌下来。

    客店大堂也有伙计,却是个中年妇人,衣裳虽是粗布的,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看起来干净利索,上前为两人摘下斗笠,卸下披风,笑道:“客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脱下披风,两人露出相貌,高个子是个英武青年,矮个子真是个小孩儿,也就是十二三岁模样,唇红齿白,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

    那青年道:“先拿点热黄酒和姜汤,再下面条。本地的山货野味,有新鲜的就上。看情况再说晚上住不住。阿昭,还有什么想吃的?”

    那少年摇头道:“没什么,不要姜汤了,太辣。我也来点酒。”

    那青年呵呵道:“不要姜汤,来点儿果子茶。”

    那老妇一一应是,将两人带到楼梯,道:“两位,楼上有雅座。”

    两人正要上楼,突然背后有人道:“两位,是从合阳来的吗?”

    那少年一愣,虽然没出声,脸上已经带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青年混不在意道:“伙计,你们店里常驻有算命先生?来人就给算一命,这个服务很周到。”

    说话的是坐在前台的一个中年人,本围着皮裘大衣,眯着眼睛烤火,这时站起身来,恭敬道:“小人是店里的掌柜,姓柳。恕我冒昧,二位请上天字号雅间,酒菜一会儿就到。”

    少年还有些茫然,那青年已经转身上楼。

    楼上一排雅间,装潢虽旧,倒也气派,只是人气寥寥,只有临窗一间坐了人,关着门也不知什么来路。老妇将他们引进最里面的天字号雅间,只见窗明几净,布设不俗,不像个山村野店,反而像是大城市里的高等酒楼。

    等伙计沏了热茶关门退出,那少年有些懊恼道:“刑总,我是不是漏了底了?”

    那青年,自然是刑极,笑道:“这是江湖上诈人的手段,很是平常,但不是说你知道就能防得住。这‘不动声色’四个字,便是老江湖也未必人人做得到,要不怎么有阴沟里翻船这句话呢。你心里有数,慢慢练早晚能练出来。这回没关系,柳掌柜不是恶意。”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菜来,热酒果茶不必说,还有满满几大碗菜肴。有烤的獐腿、焖的鹿筋、熏的野兔猪蹄、炖的银耳猴头菇。炒货有松子、板栗,蜜饯有山枣、野葡萄。另有一锅飞龙榛蘑砂锅还咕嘟咕嘟冒热气。

    汤昭暗自惊讶,就见伙计离开,那柳掌柜穿着整齐,走进屋里关上门,正色道:“二位,还记得黑蜘蛛山庄地牢否?”

    汤昭“啊”了一声,想到了当初,他跟着假扮判官的刑极下地牢找平江秋,顺手从地牢中放出几人,其中这柳掌柜还是他亲手从刑架上放下来的。

    刑极笑道:“柳掌柜别来无恙,不在合阳金山号,怎么到山里发财来了?”

    柳奇光再无疑惑,当即道:“当日不及谢过两位恩公,今日无论如何请受小人一拜。”说罢躬身下拜。

    汤昭起身不受,刑极受了一礼,让汤昭扶起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需挂怀。柳掌柜请坐。”

    汤昭将位置让给柳掌柜,柳奇光连连推让,坐了下手,为刑极倒酒。

    三人不再客气,开席吃喝,这些山货虽非名贵极品,可胜在新鲜。靠山吃山,在外面花多少钱可也找不到这正宗的一口。

    吃了一会儿,柳奇光才道:“叫恩公见笑了。柳某出得地牢,本拟回归本号,却是物是人非。合阳金山号有了新掌柜,且把我用熟的心腹都打发了。虽然后来那掌柜意外横死,可总舵宁可派新人也不用我。几番推诿,把我打发到东山郡边缘之地来了。”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地方确实不如金山号堂皇。我听说金玉堂里收货为主的叫玉海号,卖货为主的叫金山号,这里的买卖是收九皋山的山货了?”

    柳奇光道:“是啊,这地方……没什么好货可以收,一年四季少有人烟。不过想想,再差劲能差得过黑蜘蛛山庄的地牢吗?我年纪也不小,还受过伤,身体越发不济,山里空气清新,除了冬天冷点儿,景色还不错,就当是养老了。”

    刑极笑道:“柳掌柜看开了就好了。其实山里不但空气好,又清闲,没什么血腥气,买卖也干净。柳掌柜自此做个和气生财的好财主,不沾那些腌臜事,就不枉了我们小汤放你出来的一片苦心了。”

    柳掌柜肃容道:“这位小恩公在地牢里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他并非敷衍,当初汤昭在那种情况下说到为了他当初有底线而救他之言,着实刻骨铭心,出来之后性情改变,不再不择手段,争权时自然处处被人打压,到后来着实灰心,隐退山林也有些顺水推舟了。

    他叹道:“当时我想,大概一辈子见不到两位恩公了,难以报答,唯独小恩公送我两句金玉良言,我就守着两句好话,下半辈子不亏心,就算报恩了。没想到缘分奇妙,竟又见到二位。没有别言,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还有,这地方有些特产还算稀奇,二位离开时一定多带些。”

    刑极赞道:“说得好。别说能做到,就是能这样想,汤昭救你没救错,这是他的功德到了。阿昭,以后你在山上,可以照顾柳掌柜的生意。”

    汤昭道:“当然,掌柜家东西那么好吃,我怎么不来?”

    他是真觉得柳掌柜不错,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就算以前,至少还有个不做人口买卖的底线。这底线说低不低,还是有切肤之痛才放弃的。

    可是世上人受过苦难之后能推己及人已经算不错,那白发人自己当过剑奴,一朝得势还要制造剑奴呢,柳奇光虽不是剑客,但比白发人像个人。

    柳奇光奇道:“小恩公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地方吗?”

    刑极道:“柳掌柜久在山下,不会不知吧?”

    柳奇光小心翼翼道:“莫不是……玉……”

    刑极微微点头,柳奇光心跳过速。

    江湖上最强大的是剑客,最富有的是铸剑师。所有的商号都梦想和铸剑师势力拉上关系,金玉堂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开这么大的买卖,本意就是看看能不能和传说中的琢玉山庄拉上关系。

    但是琢玉山庄和所有剑师势力一样,清高神秘,在山上都只是传说,等闲人最多听过名字,根本不知道在哪儿。金玉堂俗世商贾,如何能接触得到?一来二去熄了心思,就不大用心经营了。

    然而今天柳奇光却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倘若把握住,岂不又能大展身手,重回巅峰?

    一瞬间,他的雄心壮志噌的一声燃烧起来。

    但紧接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乏味:自己前半生为金山号当牛做马,赚尽了黑钱,如今得到什么下场了?既然逃出那烂泥塘,不好好颐养天年,还要回去钻臭水沟?

    大展宏图?展个屁。

    想到这里,他一阵轻松,悄声道:“我知道了,小恩公要做符剑师?那好极了,我觉得符剑师比剑客强。符剑师又尊贵又体面又安全,哪像剑客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横死。”

    刑极:……

    刚刚刑极是故意透露消息的,倒要看看这柳掌柜心思如何?无论怎样,他都可以轻松处置。

    看来现在还可以,除了当面说他坏话,没什么大毛病。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由汤昭处理,孩子总要长大嘛。

    汤昭此时也在想,这柳掌柜对金玉堂有厌倦之心,会不会想跳槽?

    自己的集团公司,是不是也该起步了?

    正想着,柳掌柜突然恍然,道:“该不会,隔壁那几个也是去琢玉山庄的吧?”

108 同窗

    “我说呢,我这偏僻小店怎么来了好几拨贵客?昨天晚上,有个女客带了个孩子,独自宿在后院,今天早上也不启程,我还以为她是要避风雪。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位贵客,一群护卫保护了一对少爷小姐前来。他们也是一来就在隔壁一间雅座坐着看雪,看了一上午了。我还想好好招待,结果人家饭也不吃,酒也不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两个小孩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我懒得伺候,就到楼下躲懒去了。”

    他提到不吃饭、不喝酒,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汤昭立刻想起了裴守静,想来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差不多的脾性。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里确实是琢玉山庄的一处通路。山上没有别的门派,可能是送孩子上山的。阿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同窗?”

    汤昭还没说话,柳奇光摆手道:“依我说,现在还是别去。他们两个身边跟着五六个护卫,把我们跟防贼一样防着。大恩公虽然是高手,但何必跟这些人撕扯?那两个小孩也不好亲近,一看就是当少爷小姐当惯了,还不会说人话呢。”

    刑极笑问汤昭,道:“要不要去?碰钉子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别的长辈吩咐,汤昭或许会觉得另有深意,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是刑极说的,汤昭觉得就是纯坑他,呵呵道:“你要去我就去。”

    刑极道:“一起去呗。”当下起身,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柳奇光见状也只能拿着酒壶跟上。

    几人刚出雅间,就见从底下走上两人。

    这两位也是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中年美妇,蓝灰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比甲,通体打扮甚是黯淡,更不着首饰头面。矮个是个女孩儿,比汤昭略矮一点儿,打扮得很活泼,头上垂髫,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绢花,身上穿着嫩黄色小裙子,脚下小皮靴,围着毛茸茸的围脖。

    双方走了个对脸,互相对视一眼,都心中一动。

    那美妇迟疑开口道:“你……你们是不是也是……”

    刑极笑道:“夫人也是送孩子进学的?”

    美妇神色放松,道:“是啊。小公子也是送去琢玉山庄的?”

    刑极笑道:“正是。阿昭,和同学打个招呼。”

    汤昭:……

    他觉得自己身为在魔窟里杀了几进几出的勇士,都吃上皇粮了,可算是自力更生,总不该退回学龄儿童的待遇吧。

    刑极这哄小孩的口气,绝对是故意的。

    但情势轰到这儿了,汤昭还是拱手道:“学生汤昭,见过夫人。同学你好。”

    那小女孩儿笑嘻嘻道:“你好,汤昭。我叫花惜福。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汤昭道:“我也是十二。”

    那女孩儿笑道:“啊,那太好了。咱们同年,我是年初生的,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花姐姐好了。”

    汤昭神色别别扭扭,自从离家之后,他已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但在这小小的楼梯上,他又被一脚踹回了孩童世界。

    刑极乐得眼睛里都是贼光,道:“啊,令嫒真是活拨可爱。我一直担心汤昭这孩子太老成了,不像个小孩子,最需要小朋友带着他一起玩。看来他和令嫒能玩到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玩在一起了的?

    不管汤昭怎么别扭,那女孩儿确然是个自来熟,拉起汤昭就要下楼跑着玩。

    那美妇忙叫住她,对刑极道:“妾身听说楼上有几个小福将来的同窗,想带她来认识一下,将来一起去琢玉山庄有个照应,难道就是您二位么?”

    刑极摇头道:“我们才刚到,夫人听说的不是我们,应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我们也是听说才要去拜访一下,咱们是不谋而合了。”

    柳奇光刚刚看着这一幕,也觉得有点错乱,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的人是高门贵客,恐怕不好见。要不然……”

    刑极接着道:“正是,咱们大人直接登门去见,素不相识,未免冒失。让两个孩子去问问,要是能见就见,不见也是小孩儿的事,咱们在后面看着,闹不大。”

    那美妇颔首,道:“好,惜福你们俩去敲敲门,就说见见同学。”

    那花惜福当真开朗,当下就上前敲门,汤昭只好跟上。

    “扣扣——”

    门开了一条缝,门中有人道:“谁?”

    花惜福笑吟吟道:“我们也是去琢玉山庄学习的学生,听说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是去山庄的,咱们一起玩吧?”

    门里有人嘀嘀咕咕,最后大门开了一半,有少女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了雅间,只见偌大一张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其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八号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周围,一声咳嗽也不闻。正中间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另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侧坐。

    饶是花惜福性格大方,也没见过这阵势,小声道:“两位好呀。我是花惜福,他是汤昭。”

    那少年也不吭声,双眼放空,好像在魂飞天外。倒是那少女点头致意,道:“你们好。我姓崔,这是郑少爷。”

    汤昭看出少女的疏离,和裴守静被养在深闺里出来的矜持敏感不同,这少女的疏离是有几分傲慢的,她在看着他们,但眼里没有他们。那郑少爷不必说,目光飘忽,就没跟他们在一个世界里。

    不是一路人,还是赶紧走吧。

    社牛花惜福还想努力一把,笑道:“嗯,崔姐姐,郑哥哥。咱们能见面真好,以后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当符剑师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那郑少爷突然眼眶泛红,落下两行泪来。

    “符剑师……我不要当符剑师……”他喃喃道。

    崔姑娘淡淡道:“三少,有外人在。”

    “我不要当符剑师!”那郑少爷突然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当剑客!凭什么!凭什么郑冠就能当剑客,我只能被赶出来当符剑师?我哪里比他差?就因为一时测试不如他,就把我流放到鸟不拉屎的深山……”

    崔姑娘冷静的道:“别再说了。”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娘,找了个借口,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他们都说我是失败者,我爹爹的眼睛里只有郑冠,从来没有我……”

    “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琢玉山庄,我要杀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瞎了眼——”

    “啪——”

    一个茶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溅到花惜福脚下,她往后跳了跳。

    “郑绶,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那少女高声叫道,声音发尖,刺人耳膜。

    那少年被吼得愣了,结结巴巴道:“你吼我?你身为我妻子,你竟然吼我?”

    汤昭愣了,他一直以为两人是姐弟,或者世交同伴,最多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竟然是夫妻?这才多大,十四岁有了吗?

    那少女冷笑道:“是啊,我是你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因为我失败了!”

    “只有比不过别人的女儿才会年纪轻轻嫁出去,真正的天才都是留在家里成为剑客的!我彻头彻尾败给了我妹妹,被塞给了你。在你成为失败者被赶到琢玉山庄,我已经是失败者两年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天天哭天抹泪,大吼大叫吗?因为我知道道理:没有人爱听失败者的嚎啕!已经失败了,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没有人会给你体面的!”

    “所以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了。尤其是到了琢玉山庄,不要把自己是失败者的事嚷嚷得世人皆知,更不要让人知道,我跟着你这家伙,连续失败了两次!”

    她大喊之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坐下。郑绶如遭雷击,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唯独眼里的两行泪不住地流淌。

    汤昭近在咫尺,只觉得脚趾扣地,只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退出去。

    那少女吼叫一番,心中有些后悔。正如郑绶会吃惊她这次态度如此蛮横,平日她可不这样。她嫁人之后一直把失败的苦水咽在肚子里,举止恍若无事,今日竟然破防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怎么行呢?怎么把这么丑陋的一面暴露了?她扫了一眼对面两个孩子:他们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这时,一个老头低头道:“少奶奶,要杀了他们吗?”

    少女眼睛睁大,欲言又止。

    那老头继续道:“您刚刚说的话,泄露出去不太好。”

    少女念头电转,道:“外头还有人……”

    “也都杀了。”

    “这……”

    “一会儿琢玉山庄的使者就来接了,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少爷前途不利。”

    “杀了他们。”少女还没咬定,郑绶搓着鼻子喃喃道,“都杀了。对我不利的人都杀了!”

    “遵命!”

    “噌——”

    拔剑的声音。

    是汤昭拔的剑。

    法器上火光缠绕,少年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持剑而立,看起来跟之前迥然不同。

    经过魔窟的历练,他看起来没有变化,终究是改变了很多。

109 接引

    门虚掩着,走廊中,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啊!窗户外面!”

    汤昭背对窗户,生恐她诈自己,拼命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分神,但紧接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震惊。包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花惜福。

    噼里啪啦——

    耳边传来细小的刺耳声音,那是……

    雷电摩擦的声音?

    汤昭也忍不住循声从郑绶脑袋敲出来的大洞处往外看去。

    窗外,空中浮着一人。

    第一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外貌,只看到他背后两个巨大的翅膀。

    那不是一对相同的翅膀,一白一蓝,白色好像轻柔的山巅云,蓝色则明亮凌厉,闪着丝丝电光。

    翅膀中间,是个年轻人,最多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是锋利的英俊,神色是骄横的傲慢。

    他漂浮着,踩踏着虚空,漫声道:“哦,好热闹。”

    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糟了,是琢玉山庄来人?!

    这个时机,对所有人都够糟糕。连汤昭都有些担忧,怕来人不知缘由,认定自己欺人。

    那就只有……

    不等汤昭说话,就听年轻人声音陡然提高,道:“我刚刚听说,有人看不上琢玉山庄来着?”

    汤昭心中微松,郑绶和那少女陡然心慌,那老管家脸色也变得更难看。

    他来得好早!已经把戏看全了吗?

    但现在才登场……

    “我还听说,有人自比垃圾。”

    他冷笑着,目光扫过全场,道:“垃圾自有垃圾的去处。城里有阴沟,村里有猪圈,还有山林土坑。随意你去哪里埋了,烧了,沤了,但我琢玉山庄,不是垃圾堆。”

    那崔姓少女反应过来,强笑道:“这位师兄——”

    话音未落,那少年手中握住一团清风,往窗户上按了下去。

    轰——

    破破烂烂的窗棂、窗格、窗纸被狂风吹得飞了出去,窗口大开。

    他一只脚踏在窗沿上,指着汤昭和花惜福道:“你们两个过来。”

    汤昭和花惜福对视一眼,放开郑绶,赶了过去。其余侍卫还有白刃在手,竟然不敢动弹。

    来到窗边,那羽翼少年露出笑意,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道:“我是琢玉山庄的接引使者,抓住我的手,带你们去琢玉山庄。”

    花惜福又惊又喜,伸手抓住他的手。

    汤昭心头却闪过一丝疑惑: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吗?

    不是说和刑极一起上山去吗,现在又要他自己先上去?

    刑极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要去琢玉山庄,刑极也没跟他说到了此地之后的流程,莫非本来就是两人分开走,他由山庄弟子接引?

    可能吧?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

    迟疑间,他抓住了另一只手,紧接着一股大力一拽,把他从窗口拽出。

    翅膀一展,少年向空中飞去。

    屋中,那少女霍然反应过来,叫道:“咱们也抱上去!”

    郑绶呆了一下,少女叫道:“蠢材,你还有立足之地吗?”不等他反应过来,从窗户跃了出去,凭空抓住了花惜福的腿。

    这一声震得郑绶猛然醒悟,几个大步爬上窗台,向前猛跃。

    然而他跃得已经有些晚了。他在家中当然学过武功,从小内外打熬,如今力量自然不弱,跳的也很远,但少年飞得极快,他这一跳,只碰到了一片羽毛,便后力不济,往下沉去。

    眼见他要从高空跌落,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抓住了他。

    郑绶死里逃生,心差点跳出来,因为失重感到胃里一通翻腾,颤巍巍抬头,正看见另一张比自己更年少俊朗的脸。

    顷刻之前,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自己的性命,现在又是他伸手,救了自己。

    为什么?

    对方目光平静,缓缓道:“终究你年纪还小。”

    什么意思?你的年纪不是更小吗?

    郑绶被风吹得有些迷糊了。

    展翅飞翔的少年微微侧头,哼了一声,放弃了几个翻腾将那两人摔下去的念头,翅膀一振,划出两道不同的残影,高飞而去。

    --

    “哎呀,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还没上去呢,阿昭怎么自己跑了?”不说屋中剩下的人如何惊魂未定,走廊上的刑极也露出了吃惊和为难的神色。

    虽然他表情吃惊,但语气一点儿也不紧张,只有看好戏的腔调。

    那美妇叹气道:“还好赶上了,真是不省心,都到了这里还差点出了意外。要让孩子平安长大,可有多难?”

    说罢,她的眼波掠过屋中人,道,“这些人刚刚无礼,险些伤了两个孩儿性命,先生不做点什么吗?”

    刑极袖手转身,道:“没办法,公职在身,很难做职责以外的事。你请便吧,花容夫人。”

    美妇微微挑眉,道:“啊,被认出来了。”

    她微掠鬓发,笑容渐渐变幻,仿佛春华落尽,寒潮复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妾身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孩子。”

110 各色的玉

    风雷滚滚,飞过高山,越过大河,看满山积雪,长河冰封。

    汤昭正坐在翅膀上,那少年虽然把两人用手拉出窗户,但显然不会一路拽着两人回山庄,不然太不稳定,手臂也受不了。

    飞了一阵,接引少年将其中白色的翅膀让出一片,给几人坐下——郑绶他们挤在边缘坐了,那少年虽然冷笑,却也没赶他们下去。

    矮个子喃喃道:“师兄这是将错就错吧?”

    瘦高个儿突然一巴掌拍了下去,骂道:“错错错,错你个脑袋!你是不是傻?为什么非要当面说他错了?他能承认……师兄他能有错吗?只是甩你一个牌子,没有当场打爆你的脑袋,算你运气好。”

    矮个子愣愣道:“师兄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瘦高个儿气的翻白眼,道:“这是重点吗?我今日怎么同时遇到你们两个……罢罢罢,反正事情就这样了。师兄肯定没接错,这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早预备好接引的。另外一个是他临时起意拉来的天才。喏,就是这位。好运的小子。进来登记吧。”

    矮个子吁了口气,打量着手中白玉牌,白玉晶莹润泽,触手生温,比之那几块青玉牌质地强得多了,道:“这可是真玉弟子每人只有一块的白玉接引牌啊,可以直接接引白玉弟子的。就这么给了?”

    瘦高个儿道:“那位,不稀奇。”心想:那位的性子,又骄傲又好胜,脸皮还薄。要叫他在人前承认自己有错,还不如杀了他,拿个牌子算什么?何况那位从没把任何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他自己走进石屋,让其他人进来登记,那矮个儿转而问汤昭道:“你乐意留在琢玉山庄吗?不乐意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登时对这位有点愣的师兄好感倍增,道:“我愿意。其实我本来就想来的。”

    矮个儿道:“那就好。”

    四个少年男女陆续进门,矮个子在一卷大簿上给他们登记。

    “郑绶,青玉弟子,十四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崔秦娥,青玉弟子,十五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花惜福,青玉弟子,十二岁,推荐人是符清欢师姐。”

    “你叫啥?推荐人是江神逸师兄……”

    汤昭忙道:“等等,先别写那位师兄,也不要浪费师兄的白玉牌。”

    两个弟子同时道:“啥?”

    汤昭掏出荷包,取出一块牌子,和江神逸那个白玉牌子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

    “啊?”两人同时张开嘴。

    “那么你的推荐人是……”

    “薛夜语师姐。”

    “哈?!”

    几个少年男女坐在石屋里,矮个儿弟子在屋里转着圈,显然有些急躁。

    “李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有找到薛师姐?”

    汤昭见他焦急,心中也渐渐被他带的焦急起来,这时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确实太漫长了。难道是薛师姐不在?

    等等——难道薛师姐下山去接自己和刑极了?

    那不就完美错过了吗?

    他虽然有些心急,但并不紧张。真的假不了,就算那李师兄一时找不到薛姐姐确认他的身份,那也不打紧,等她回来早晚会确认的。

    这时,花惜福轻轻点了点他,低声道:“薛夜语是谁啊?”

    汤昭道:“是山庄的师姐。也是庄主的女儿。”

    花惜福道:“哇——好厉害。是不是比其他师兄师姐还厉害?”

    矮个儿咳嗽了一声,道:“这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薛师姐虽然是庄主之女,但她性格随和,并不拿大,以入门时间为序,在真玉弟子中排行第四。符清欢师姐是咱们九大真玉弟子之一,排名五。邓崇师兄排名第六。”

    汤昭道:“那江师兄排名第八?”

    矮个儿道:“正是。也是最小的真玉弟子。江师兄虽然排名第八,却是超凡绝伦的天才,武功也好,符术也好,都首屈一指。其他几位真玉师兄师姐都认可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说是琢玉山庄第一天才也不为过。而且他并不勤奋,几乎从不修炼,可是偏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又不怎么收羽翼,你要是以今日为契机跟着他,说不定更……可是薛师姐也很好,哎哎,真是难以抉择。”

    他露出纠结之色,仿佛同时有机会被两位师兄师姐收入麾下而左右为难的是他一般。

    正说着,那李师兄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来不及喘匀了气,就叫道:“汤……汤……”

    汤昭忙起身,道:“我在这里,李师兄见到薛师姐了?”

    李师兄抹了把汗,道:“没,师姐下山去了。”

    汤昭唉了一声,不免遗憾。

    李师兄喘了口气,道:“可是我见到师父了。”

    那矮个儿忙起身,失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见到师父了?”

    汤昭心道:怎么,师父很难见吗?

    李师兄道:“师父说……把汤昭带过去,他要见一见。”

    矮个儿师兄目瞪口呆,看汤昭犹如看什么古怪的东西。

111 鹤鸣

    李师兄与汤昭泛舟于湖泽之上。

    去庄主的剑庐需要坐船,那登记的屋子后面就有一处野渡,横着几条小舟,李师兄解了一条,带汤昭往水深处行去。

    汤昭本以为这水面是湖泊,坐在船上才觉得不如说是沼泽。

    比起湖面,沼泽的水更清浅,水面上蒹葭丛生,黄绿色的芦苇帐纵横相连,缠绕着轻柔的白雾,将沼泽隔得曲折如迷宫。

    水泽深浅不一,水深处能行船,水浅处探手见底,能捉过路的鲤鱼,水中央露出白白的沙洲,白沙上横着一搜搁浅的小船。

    李至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能请得动师父,当然最好不过。”心想:你有毛病吧?见了师尊,我怕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敢拿这些小事打扰?师尊又怎么会管底下这些屁事?除了他吩咐的话,不等你说一句话,早把你赶了出去。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

    说着说着,小船一停,已靠近一处码头。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座宽敞的水上木台。木台连着一处木栈道,像桥一样远远的延伸出去。

    木立着一木偶,很像汤昭在薛大侠府见到的符偶,但刻画更细腻,姿态灵活,栩栩如生。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太细腻,太接近人类了,反而看起来有点恐怖。汤昭看了一眼它呆板的脸,背后起鸡皮疙瘩。

    李至海拱手道:“弟子将汤昭带到。”

    那木偶点点头,脸下方裂开一条缝,发出铃铛碰撞一般的声音,绝类笑声。

    汤昭登时更加不适。

    李至海对着汤昭一点头,道:“这个符傀是师尊的仆役,不会说话只会笑,所以叫阿笑。咱们也要客客气气的。你跟着阿笑进吧,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你要回来早咱们一同回去。”

    汤昭跟着符傀走上咯吱咯吱响的木栈道,绕过几丛芦苇,突然豁然开朗。

    木栈道尽头,一片开阔,白水茫茫,尽接白云,极目楚天舒。

    水边坐着一穿斗笠蓑衣的渔翁,正持竹竿钓鱼。远处一红顶仙鹤独立水中,曲颈照水,仿佛站在白云里。

    好静。

    除了鱼鳔颤动溅起的微微涟漪,天、水、人、鹤都静静的,仿佛在画里。

    汤昭不忍打破这样的静谧,束手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鱼鳔,仿佛看那一点点飘动能看到天荒地老。

    嗤——

    不知过了多久,鱼线甩起,空竿。

    渔夫回头,斗笠下的容貌也就三十来岁,与薛夜语有五分相似,留了两撇小胡子,打理的根根分明。仿佛翎毛。他蓑衣下是一身黑白色鹤氅,下摆飞毛,也好似水中那只仙鹤。

    汤昭突然想到:真不愧是父女,打扮都是鸟样……

    他忙收起这不恭敬的念头,肃容行礼道:“学生汤昭,见过庄主。”

    薛闲云目光如箭,犀利非常,再不似梳翎仙鹤一般闲逸,如果像,也是像捕鱼前盯着猎物的水禽,道:“你就是汤昭?这一个月来,我听你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汤昭有点不好意思,道:“劳薛姐姐挂念,扰了庄主清净,学生惭愧。”

    薛闲云道:“不只是她在说你。”

    汤昭立时反应过来,道:“薛大侠还好么?”

    薛闲云道:“自然不好。也就是还活着。不出些歪门邪道怕是好不了了。”

    汤昭点头,担忧之余也松了口气,活着总是好的,能提到自己意识应该也清楚,恐怕是身体恢复不了。

    薛闲云打量着他,道:“我倒奇怪,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好你?”

    汤昭不亢不卑道:“学生只是寻常人,几位长辈都有怜弱惜幼之心。”

    薛闲云道:“他们正是说你不寻常。是璞玉还是顽石,我非要亲眼看一看。”对那符傀阿笑道:“去把我钥匙拿来。”

    阿笑咕咕咕的笑起来,从木栈道离开。

    薛闲云一挥手,对面白鹤无声飞起,盘旋天空,飘飘然落下一片羽毛。

    羽毛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却好似投入千钧巨石、平静的水泽泛起波澜,水浪往旁边分开,露出水下一块青石,青石当中,刻有两个刀锋一样的字。

    “攻玉!”

    紧接着,青石移动,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薛闲云解下蓑衣,道:“跟我来。下面你看到的,要仔细记,仔细想。”

    汤昭连忙跟上,两人走下台阶,青石再度移动,覆盖入口。水流一点点上涨,淹没大石。天上白鹤重新落在水面,站在水下大石上,仅没过脚爪,仿佛凌波而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12 博览

    下了台阶,青石还原,周围一下黑暗下来。

    紧接着,头顶一亮,却是头顶的天花板在微微发光,就像附着一层萤火虫。眼前一条隧道蜿蜒向前。

    隧道略有坡度,一路向下,尽头又有一扇门,不等两人推门,自动打开。

    一片蓝盈盈的微光亮起。

    门后是一座大厅,大厅是圆形的。上方竟然一整个透明的琉璃顶,能看到琉璃外碧绿的水波,还有鱼儿贴着琉璃游过。

    对了,这地方是在水泽下面呢。

    汤昭看得赞叹不已,符剑师果然是一群创造奇迹的人。

    大厅四周,有几道门,每道门前离着一座白鹤雕塑。

    薛闲云一言不发,推开最左手第一间房门。

    汤昭跟着进门,一眼看见门口的那只鹤的头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字。

    似曾相识——

    “空”!

    汤昭立刻想到了当初符式启蒙书上的第一页。

    空,最初的、最基本的元符,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

    那这里面是……

    一件空房。

    正如汤昭猜测的,这就是一间空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所有人进来都不会觉得这里空荡,反而觉得视野混乱。

    只见房中四面墙壁坑坑洼洼,布满一个个小洞。仿佛蜂巢一样,若再仔细看,空洞并非浮于墙壁表面,而是深入墙壁,而墙壁也很奇怪,本身并非透明,而是淡淡的银色,但就是能透过表面看见墙里的空洞。

    汤昭心中一动:等等,这墙壁的材质在哪儿见过?

    “异石?”

    对了,当初自己取出入侵的剑种,薛夜语就拿出这么一块异石,把剑种放在里面。

    “正是异石。”薛闲云开口,声音漫长,“四面墙都是异石打造的。”

    他在这里有些停顿,似乎在等待汤昭说什么,但汤昭只是好奇的看着墙壁。

    薛闲云微顿,道:“异石是唯一能容纳剑种的材料。”

    汤昭点头,刚要说:“我听说过。”紧接着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这四面墙……都是剑种?!”

    这也……太壕了吧?!

    四面墙都是剑种,琢玉山庄岂不藏有几百个剑种?

    谁说剑种稀有来着?

    薛闲云道:“当然不可能。这世上没铸剑的剑种有没有几百个还不一定。藏木于林而已。这里面有剑种,也有别的材料。世上除了剑种,就没有其他‘空’的材料了吗?空间也是空。这里——”他指了指一处空洞。

    这一处空洞只有指头大小,并不似其他空洞安静,而是不时微微伸缩,空洞中不时闪过细微的黑色裂纹。

    “这是濒临崩碎的空间,取自一处将要被关闭的魔窟。”

    他随手一指,“类似的材料还有很多。空的各种形态尽在其中。”

    汤昭心情起伏,只觉得这平平无奇的房间神秘莫测起来。

    参观之后,薛闲云带他出门。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明说这满墙的空洞之中有几个是剑种,汤昭在心中暗暗猜测。

    两人又进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鹤顶上是另一个符号:

    “风!”

    房间里并没有风,只有一个个圆球。这些圆球没有支架、没有栓绳,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圆球非金非玉,质地轻盈如同泡沫,表面镂空,好像一个个香熏球。透过镂空,可以看球体中间什么都没有。

    “这些球里面藏着风吗?”汤昭更有些费解了。

    “什么是风?”汤昭思索间,薛闲云突然发问。

    汤昭本能的回答了陈总教给他的答案:“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气流。”

    薛闲云道:“说对了一半。对铸剑师来说,风是一大类材料。所有你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材料都是风。最多的就是气,各种气。但并不只有气。抓住你旁边的圆球,感受一下。记住要握在手心里,握紧,堵死所有的空洞。”

    汤昭随意抓住一个浮空球,用手覆盖住表面,只觉得那些空洞钻出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掌心发冷。

    “冷气,或者说温度,也是气的一种。”

    放开圆球,香薰球还浮在空中,只是没有刚刚浮得高了,凭空矮了几尺。

    汤昭只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旁边一个浮球。

    一抓住,只觉得肌肤一疼,仿佛从镂空处伸出了无数小拳头,冲着他掌心乱打一气,连忙松开手,只见掌心红了。

    “那是力气。”薛闲云脸色微沉。

    汤昭发现庄主脸色不好,知道自己不经允许乱摸失礼了,连忙道歉,又忍不住问道:“力气也是风?”

    薛闲云道:“当然,力气难道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风?不同的武功练出来的力气还有不同,是不同的材料,是风质材料中非常宽泛的一大类。别瞎动,你又不知这些是什么,里面有的是危险。”

    他隐晦的看了一眼那圆球,被汤昭这么一摸,圆球下降了一大截,有气无力的悬在膝盖的高度,好像漏气一般。

    这一下损失了不少。啊,心疼。

    只是不能说,不然显得自己很小气。

    汤昭问道:“力气是风,内力呢?”

    薛闲云虽然板着脸,回答问题倒是没有不耐之色,道:“也是风,不过比力气偏火质。这里也收集了几种。”

    “精神呢?”

    “也是。是更优质的材料。而且更难收集。”

    汤昭心想:看起来,能把各种难以捉摸的材料收集起来,也是铸剑师的手段。

    “那罡气呢?”

    “罡气不在这里。”

    两人又去下一个房间,不必看门口,汤昭就知道该是什么了。

    “火!”

    房间里,是一面面大镜子,镜子面对墙壁,一进门只能见到镜子的背面,有各种图案,有葡萄海兽的,有缠枝花的,有莲花仙鹤的,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甚至抽象至极的图案。

    “这里是火质材料,你可以翻过来看,但不能摸。”薛闲云将一面镜子转过来,只见镜子里火焰腾腾,仿佛火蛇狂舞。

    “火,当然火质材料。”他又转过一面镜子,镜中雷光闪烁。

    “雷,也是很寻常的火质材料。你可以再翻几面。”

    又得了薛闲云许可,汤昭小心翼翼的翻了一面,只见镜面全黑,仿佛深夜。

    薛闲云瞥了一眼:“阴影。也是典型的火质材料。”

    “那么光也是了?”

    “当然。各种光。”

    汤昭沉吟道:“火质材料就是那种摸不着,但看得见的材料?”

    薛闲云微露赞许,道:“不仅仅是看见,其中更要蕴含能量或者其他性质,纯粹的颜色或者图案不算材料。你刚刚提到的罡气就在这里。”他偏转角落里的一面镜子。镜中光华灿烂,那种光彩充满了力量感。

    这就是罡气,汤昭在司立玉那等高手身上见过的,能抵御剑术的高等力量。确实,罡气肉眼可见,能附着在拳脚、兵刃上,但终究没有实体。

    罡气的镜子后面,有一面异常精致的镜子,镜框边缘镶着异石一样的银边,即使从背后看,好像也在反着光芒。

    汤昭不免多看了一眼,薛闲云察觉到了,淡淡道:“那是魂魄。”

    魂魄,归属于火质材料。

    汤昭心潮起伏,离开了火之间,隔壁就是水之间。

    水之间的材料就很接近汤昭的认知了,容器也只是一个个玲珑玉瓶。虽然晶莹剔透,品质非凡,但少了那种动人心魄的神秘感。

    在这里,汤昭看到了各种水、酒、油、水银乃至流沙。一切真实有质量,能流动而没有形状的材料都归于水质材料。

    当然也有类似于罡气的材料。

    “剑元”。

    “剑的能量是浓稠的液体,你应该知道吧。”

    汤昭诚恳道:“学生无知,第一次见。”

    剑元很漂亮,光泽莹润,近乎透明,但仅仅一小滴,其中蕴含的力量便动人心魄,汤昭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砰砰乱跳。

    还有就是和精神、魂魄在同一序列的水质材料,出乎意料的寻常,就是血。

    最后,当然是土之间了,那是所有的房间中最大的一个,几乎比前面几个加起来还大。

    汤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就见一个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各种材料。金属、岩石、草木、布料、皮毛、珠宝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煤、纸、陶、蜡、墨种种少见的物质。各种材料五花八门,观之不尽。

    若在以前,汤昭见了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堆在一起,必然惊叹无比,但经过刚刚一系列奇妙的观览,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平平无奇。

    他看见了神魂血那系列的后续——骨,但没看到力量系列的,便问薛闲云。

    薛闲云道:“没有。我听说剑仙能凝成剑丹,可能算是凝成实质。但铸剑用不上。我这里也没有。”

    这实质二字仿佛小锤子,在汤昭脑袋上锤了一下,他陡然愣住了,冒出许多想法,一时愣在原地。

    薛闲云也不催他,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汤昭若有所得,回过神来向薛闲云致歉。两人方走出来。

    经过五间房间,就逛完了琉璃大厅一半的房间。另外一半房间薛闲云没有再领他进去。就在大厅中取了坐下,直视汤昭。

    “你看到了什么?”

    汤昭没想到刚刚参观完,马上就要说观后感,一时难以措辞,道:“我看到了……五类材料?如果以铸剑论……应该是剑种和四类材料?”

    这是他隐隐想到的一个念头:剑种属于空,似乎它和其他空质的材料是平行的。所以铸剑可能用不上空质的材料。

    这个念头放在这里,也不知对是不对。

    他还有很多这种零碎的想法,像无数烁烁放光的珍珠,需要找到线头,一颗颗地串起,成为一条珍贵的项链。

    “那些材料,从空至土,从虚幻渐渐来到了真实?”

    薛闲云目光闪动,站起身,来到对面的一间房前,道:“我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你想好了,进来告诉我。”

113 见解

    汤昭坐在圆形的大厅里,看着头顶游来游去的鱼,看了好久,才敲开那扇门。

    门自动打开,里面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汤昭没见过这么大的书房,横竖少说十丈,周围尽是直通屋顶的书架,中间一道道书架仿佛屏风,横竖交叉,将房间分割成几间。

    除了木地板,书房是没什么装饰的,一切以书为主,唯独最中央单独隔出一块空地,布置的十分舒适。书房自然不用明火,悬着一盏盏术器灯,书架上方的灯以冷色调为主。空地上的灯又温暖又明亮。地下铺着毯子,摆着书桌和茶桌,还配有零散的小圆桌。软硬、高低不同的椅子也有五六把。

    椅子多是白色的,都有一个如鹤羽的黑色小尾巴做装饰,根据高矮不同,像一只只立鹤、游鹤、卧鹤。茶桌上配有各色小茶壶,茶壶口像鹤嘴。

    这布置风格让汤昭想起了猫头鹰之家,父女果然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自己有了剑庐,要以什么为主题做装饰?

    薛闲云正坐在一只高脚椅上,像骑着一只仙鹤,桌上茶壶香气袅袅,道:“思路理顺了?”

    汤昭已经想清楚了,但此时还是心中紧张,道:“也不知对不对。我觉得从一个库房到下一个库房,是从虚幻到真实的过程。”

    薛闲云打断他道:“是从虚幻开始吗?”

    汤昭定了定神,思索道:“不,虚幻也是‘有’。应该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薛闲云道:“接着说。”

    汤昭心安定了一点儿,先重复自己看到的:“最开始的是剑种,在空的房间。那里所有的存在都是‘空’,剑种也是一种空。它们自己无法存在,只有通过异石的衬托,才能显出它们存在。”

    “然后是风的房间,风肯定是存在的,能被感受到,但也只能被被动的感受到。它没有实体,只有性质,或者说是……概念?”

    “然后是火的房间。光、火、雷电、罡气、阴影。看样子它们的共性是能被看到,但本质的特质是能量,但是风有的性质,它们都有。”

    “之后是水,火有的特质它都有,但比火多了质量。”

    “最后是土,也可以叫地。就是最真实的物质了,它比水多了形状。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从‘无’到‘有’,还是从‘虚幻’到‘真实’,都在这里成为完整的形态。”

    薛闲云道:“记性还不错,只是狗熊掰棒子,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还有呢?”

    汤昭道:“还有就是形而上的东西?从无到有,有空到地,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我不知道世界诞生是不是按顺序的。最开始肯定是空,但风是不是一定先于火诞生?说不定其实相反?因为地才有水,因为水才有火……最后才有风?”

    他边思考边道:“比起高深难知的世界观,我倒觉得把它当做方法论更实际一些。”

    薛闲云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方法论”这三个字,若有所思起来。

    “从空到地,一层比一层真实,也一层比一层具象。可以把它当做剖析世界的五个层次,或者叫五重维度?我们的客观世界,古往今来,方方面面,可以用这五个层次来归纳。”

    汤昭道:“我能想象的实际应用,最眼前的,就是铸剑。既然剑种是空,剑五维俱全,肯定是地。那么铸剑就是让一把剑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

    薛闲云直起身子,“哦?”了一声。

    汤昭道:“再联想到您分门别类的收藏各种层次的材料。我猜想,铸剑以空为起点,是不是需要四个步骤?先用风来添加性质,用火来注入能量,用水来积累质量,最后用地来固定形状。这就是一个剑种到一把剑,是它降维——或者说来到真实世界的过程。”

    薛闲云慢慢站起来,道:“接着说。”

    其实到这里,汤昭已经把想到的都说了,但薛闲云还要问,只能再勉强道:“我想铸剑是个添加的过程,也是调和的过程。不用说各种层次的搭配必然有统一性,但不一定全要同序列的,比如精神一定要搭配魂魄、血骨,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组合吧。其中搭配的规则就是需要学习的。而且每叠加一层材料都要用特殊的能力,是符式吗?还是铸剑术?”

    薛闲云淡淡道:“是铸剑术,先有的铸剑术后有的符式。同层次的材料整合需要符式。”

    汤昭道:“原来如此!真是复杂。那些具体的学问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学生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请庄主指正。”

    薛闲云停了一会儿,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么?”

    汤昭诚实道:“不是,参考了一些故事里的设定。还有……就是检地司关于魔窟的划分。之前我跟随检地司的大人征战魔窟,从天上掉下一条河来,水波滔天。结果刑大人说,那是土型魔窟。我一直很奇怪,后来问了大人,才知道魔窟的划分是指魔窟对现实的干涉程度。从完全真实到空间错位,这不是也是层次的升降么?我想他们的划分和铸剑师的划分也出于同源吧?”

    薛闲云沉下脸,冷冷道:“抄袭!这是抄袭!从我们铸剑师的知识里抄了一星半点过去,改的不伦不类的——你倒是诚实,从哪里想的也说出来。”

    汤昭道:“学生年幼,见识有限,世界都没见识多少,哪有什么突破性的见解呢?就是拾人牙慧罢了。那我想的对不对呢?”

    薛闲云背过身去,道:“牵强附会,漏洞百出。譬如说,说告诉你剑的性质是风来注入的?风只起到流通信息的作用,让剑种可以被认知。你把材料看得太重,剑种看得太轻了。以你浅薄的知识,哪能懂铸剑术万一的奥妙?”

    汤昭诚恳道:“请先生指点。”

    薛闲云冷声道:“指点?说的倒轻巧,铸剑术是那么好学的吗?听我三言两语指点你就能学会了吗?你听着,你只有三年时间。”

    他背着身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年之后,会有一场考核,同一年,我会铸造一把宝剑,如果你考核成绩让我满意,我会让你到时随侍在侧,充当辅助,亲眼看见一把剑的诞生。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想后悔终生,这三年时间就给我好好学。武功、符式、铸剑术,别人学十年,你只有三年。”

    汤昭精神一振,道:“是。那我怎么……”

    他正想提起李至海提醒他的事,要请庄主确认平时跟谁学习,薛闲云打断他道:“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本座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每日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给你。就——”他看了看旁边一个刻漏,“亥初时分吧。你每天亥初来上课,走岸边的通道。”

    “你听好了,我时间宝贵,没有说给你浪费的。只有我说你不用来,没有你爽约。别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你头疼脑热,只要你没死,爬也给我爬过来。你要是误了一次,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汤昭开心道:“是。多谢先生。”

    薛闲云喝道:“你笑个屁!要是你在课上分心敷衍、混日子,也给我滚!”

    正说着,那符傀阿笑进来,托着一个钥匙。

    薛闲云抓起钥匙,仔细一看,怒道:“你这白痴——又拿错了。我让你拿通道门口的钥匙,谁要你拿书房的?这里就是书房,我用你拿?”说罢飞起一脚,踢向符傀。

    那符傀极为灵活,向后平滑数丈,退到书架另一侧,摊开两手,发出“略略略”的贱笑。

    薛闲云紫气上脸,伸手抓起一个肥鹤形茶杯,就要扔过去,汤昭叫了一声:“先生息怒。”

    薛闲云悻悻放下,道:“这蠢货!我想给它加点智慧,让它懂得自主学习,结果还是那么蠢。就学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哪儿都用。我再说一遍,我柜子上上左边下面第三格的钥匙,给我拿过来,快去!”

    随着他的吼声,那符傀嘿嘿嘿笑着,滑出门去。

    汤昭定了定神,眼见薛闲云怒气不消,脸上还带着点儿尴尬,想说点其他话转移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先生,这是薛大侠托我转交给您的,一部玄功。不知薛大侠是不是跟你提过?”

    “桐花引凤诀”。

    这本书原本是汉字写的,汤昭自己用晋文重新誊抄一遍。薛大侠当初让他自行决定交付与否,经历这些事,汤昭都到了琢玉山庄,也决定生活在此,连薛大侠都留在此地,没有不交之理。

    薛闲云接过来,道:“哦,这本功法,我当时听说他的玄功不俗,练出的罡气是优质材料,想要借来看看。十年过去,我都忘了,他还记得。桐花引凤诀……嗯?改名了?不是叫梧桐引凤诀么?桐花……这名字不顺畅啊,自古是梧桐引凤,桐花也引凤吗?”

    “啊……”

    汤昭心中一动,一时有些伤感。

    薛闲云道:“怎么,你知道为什么改动?桐花和功法更合吗?”

    汤昭轻声道:“功法和桐花没什么干系,我想薛叔父是为我改的吧。”

    “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应该对我的期许吧。”

    这是当时自觉命不久矣的薛来仪,对素未谋面的汤昭的期盼与祝福。

    薛闲云怔了怔,摇头道:“这还藏着典故?这是你们读书秀才之间的意趣吗?”

    汤昭面露怀念——与其说是读书人的意趣,不如说是世上仅有的和陈总还有关系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薛闲云将手中钥匙扔给他,道:“既然你喜欢读书,书房也归你打扫。总比阿笑那个蠢货强些。手勤快点,别让这地方招灰。”

    汤昭道:“是。若有端茶倒水的活计,弟子也能服其劳。”

    薛闲云道:“要使唤你时我会客气吗?对了,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山庄上下也没几个武功好的。你要想学好功夫,就去找神逸,只他还有点水平。”

    正说着,只听得上头铃声响起,薛闲云手一招,头顶一个铃铛垂了下来,凑在薛闲云耳边,好像在传音。

    “有客人来了,检地司?真是麻烦,高远侯的人事多又抠门。”薛闲云放开铃铛。

    汤昭心知是刑极,他来这里是为公事,忙欠身道:“弟子先告退了。”

    薛闲云不快道:“走什么?刚刚说要端茶倒水就忘了么?我受够了阿笑那白痴了,以后客人来了你负责招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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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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