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一代宗师
春风拂柳,杏雨沾衣。春光依旧明媚,可是观景的人心情却不同了。
江神逸策马徐行,随手一抓,抓住了飘然而过的柳芽,道:“思乡,思乡……我怎么没有想到……”
汤昭侧目,江神逸这样一早上了。一直在纠结思乡的事。
江师兄不理解思乡之情也是寻常,他来琢玉山庄太早,不到十岁就上山,那时才刚刚懂事。对他来说,琢玉山庄就是家。虽然偶然下山,但长不过十天半月就回去了,他连家都没离过,又说什么乡呢?
相比而言,燕台升起的那一刻,汤昭倒也有些触动,他离家已经十二岁,已经懂事,还记得家中的院子、院子里的杏树和黄瓜藤,院中那张座椅……外面一望无际的田亩,春天碧油油的麦苗。
他也知道思乡是大家心中共有的情感,诗歌里也常常咏诵,还记得陈总给他诗词启蒙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也是清新朴素却又韵味悠长的思乡之情。
只是,这样的触动也是隔靴搔痒,汤昭感受到的其实不多。他还太年轻,学习很忙,他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他一直拼命往前看,很少往后看。
思乡之情,本来就是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的情感。
其实江神逸也并非真的纠结什么思乡之情,他只是纠结自己言之凿凿,却错得一塌湖涂罢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学武学符都是一帆风顺,一下山就受到了一点儿打击,虽然只是一点儿,还是受到了触动。
“师弟。”江神逸捻着手中的柳芽,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以后见到别人的事,可不能太自信了。”
汤昭深以为然,其实见识不多不算什么,剑也好,人也好,都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的,谁还能说自己全知全懂呢?关键是思维上的盲目。
昨晚他和江神逸自行猜测,那书生的留恋可能是女子,不知怎的就认准了是真理,连后面读诗的时候都是按自己的猜测念些情诗,险些误了那书生的悟剑机缘。这都是他过于自信,先入为主造成思维盲区的缘故。
谦逊,审慎,周全,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
“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师父才叫咱们提前一个月上路,徐徐前行观风土人情。铸剑师一定要见多识广,厚积薄发,才能铸造好剑。”
江神逸点点头,道:“既然是多行多经历,咱们何不改改路线?就沿着河一直往下走,转一个大湾再西行?现在咱们规划的路线太直了,几乎是切的最近的路程,看不到什么。”
汤昭沉吟道:“师姐给我地图的时候,说最好不要更改路线。她说这条路线虽然直,但经过的州郡是最多的,从云州出,经过灵州、雁州、雍州最后走蚕道进昆岗。进了昆岗就是雪山,没什么可看的了。师姐也提醒我,在云州境内还罢了,经过其他州郡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江神逸正要问什么,就听柳下一身长叹。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树下站着一书生,牵着一头青驴,不是旧相识是谁?
汤昭和江神逸翻身下马,一起行礼道:“前辈。”
昨日这前辈称呼还有客气的成分,今日可就名副其实了。剑客就是江湖上的大前辈,唯有铸剑师可以相提并论。汤昭和江神逸只能以晚辈自居。
昨夜燕台消散之后,那书生就不知所踪,早上也没再相见。双方本是萍水相逢,缘聚缘散尽是寻常,汤昭他们也不以为怪,没想到这位竟在前路等着自己。
书生先道:“两位小友此行何往?”
汤昭如实道:“我们要去昆岗剑州。”
剑州的仲春会不是什么秘密集会,而是五年一次的青少年符剑师的盛会,除了符剑师的小圈子,在武林中也有名声。许多武林高手甚至会一同赴会,寻觅将来合作的符剑师。
那中年书生果然知道,道:“仲春符会?”得两人确认,道,“原来两位小友是符剑师……”
他在半路等候两人,本是因为想要报答昨晚成道之德,不管两人去哪里,他都借口顺路和两人同行一段时间,路上指点一二,没想到两人是符剑师,隔行如隔山,自己可没什么能指点的。
倒是他们去昆岗,那还真是同路。
那中年书生道:“原来如此,剑州在西南……我去曛城,与两位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如何?”
曛城也在西南,是云州边缘,出了曛城就是灵州界了。和两人确实同路,不过也就两三日路程。
既然是前辈主动开口,两人自然答应,所谓历练就是各种经验都要经历,和一位长者同行也是历练的一种。
只是刚走几步,却发现那书生驴太矮,两人骑得是高头大马,一高一矮未免不适。两人下马行路,那书生笑道:“你们不骑,我也不好意思骑。咱们三人都有坐骑,却都白空着,靠两腿走路,让人看着岂不是三个大傻帽?”
汤昭想了想,道:“干脆我们去前面把马卖了,各买一头驴,三人同时骑驴同行?”
江神逸咦了一声,道:“这招不错。我还没骑过驴呢。”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先行一步,去前面换驴吧。我骑着驴随后就到。”
两人答应一声,上马先走了。书生在后面微笑,骑着小驴晃晃悠悠走着。
前方三十里有一城镇,两人进得镇中,找了骡马市把马卖了,换了两头毛驴,在镇口道边等着。
等了很久,那书生才骑着驴摇摇摆摆来了,远远看见两人,面露笑容,道:“两位小友当真守信!”
汤昭回道:“先生不也守信前来了吗?”
那书生道:“我与二位同道,当然要来了。”来到两人面前,正色拱手道:“不才张融,不知两位小友怎么称呼。”
江神逸和汤昭都还礼,通了姓名。张融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江神逸没有印象,也不以为奇,就听汤昭问道:“您是昭明先生吗?”
张融略感诧异,道:“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号?”
汤昭神色严肃,甚至有点紧张,道:“学生忘不了。十六年前,我出生那一年前,您中了状元。”
江神逸诧异,虽然现在天下有乱世的征兆,状元似乎不值钱了,但那也是三年一个,天下学子之魁首。尤其张融看来也不过四十岁,十六年前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个年纪的状元,当真是少年天才。
汤昭感慨道:“您是大晋最年轻的状元,民间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我爹爹听了您的大名,给我取名为昭,想让我像您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组。”
张融也不由感叹道:“原来小友和我有这样的缘分。那么小友如今进学了么?”
汤昭赧然道:“惭愧,学生读书不成,早早改行了。”
张融反赞道:“改得好!如今这世道,读书百无一用。晚改不如早改。我就是改的晚了,耽误了大好时光。”
三人结伴而行,骑驴出了镇店,渐至郊野,道上无人。张融放开心扉,道:“我少年得志,进了朝堂,本以为进可大展宏图,兼济天下,退可为民父母,造福一方。哪想到被扔到翰林院编书,一编就是数载。”
汤昭道:“您编的是前朝魏史?”
张融道:“编了一部分。还有一本杂书,《域外图志》。”
汤昭“啊”了一声,道:“我在师父那里见过其中一本。恩师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奇书。”
张融道:“不过是把各种笔记杂文整理成册罢了。当时我编书时,明知现在魔窟肆虐,前线战事不利,但还是坚信我们有反守为攻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人间剑客以本书为引,反攻至天魔巢穴,开拓域外疆土,成就不世功业。唉,那时虽然朝中群臣醉生梦死,文恬武嬉,但京畿之地还算太平,躲在书斋里还可以做梦。自从先帝盛年崩殂,留下一个年幼的少帝,时局就崩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自今上御极,历经权臣欺主、女主临朝、竖阉乱政、边军进京、六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闹得朝纲崩坏,若非国师护住幼主,怕连京城都呆不住了。”
汤昭也不知朝中具体的情形,此时对照陈总讲得历朝历代的历史,心想:好家伙,要素这么齐全吗?
张融道:“后来我再也呆不住,逃出京城,一路见民生多艰,阴祸害人,区区书生无能为力,于是八年之前弃文从武……”
江神逸突然道:“您该不会是昭华武圣吧?”
张融一怔,道:“不敢当。”
江神逸瞪大了眼,道:“还真是您,以江湖散人之身,在纯罡、天罡之上又开创了‘自在罡’,将罡气推到前无古人的地步,被誉为百年来又一开山宗师的昭华武圣!”
汤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喃喃道:“您弃文习武八年……武圣……”
张融连连摆手,道:“谬赞,都是谬赞。我不是白手开始修炼的。编书的时候阅读典籍就有感悟,后来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汤昭和江神逸看着他,只觉得无话可说。
张融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散人、武圣都是有极限的,唯有剑客才能成大器。我又转而修剑。一年前终于成为剑生……”
汤昭听得都麻木了,却见张融神色转哀,道:“我正春风得意,只觉得天上地下任我来去,却没想到一场阴祸,将我的家乡燕台卷入其中,数十万人罹难,一座雄城化为白地。”
汤昭心中一震,原本轻松地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阴祸……
三年时间,他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忘了这人间惨事了。
张融道:“当时我站在断壁残垣之前,只觉得天崩地陷,原本悟了一半的剑瞬间回鞘。当时我只觉得今生不能再悟,剑客也没了意义。直到昨日,才机缘巧合,重开金石。这都亏了两位小友。”
“这一路无事,张某和小友探讨一番。区区不才,在经史、诗书、易数、玄功、剑招、养气等等方面小有研究,咱们尽可聊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130 自在罡
“江湖上一向把练武的人叫壮士,内外功俱有成就者叫侠客,把练成玄功练出罡气这叫散人。到了散人,境界似乎就没有差别了,只有战斗强弱,自身的修炼也到了尽头,只等得一把宝剑,走上剑客之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灵感,能做剑客,虽然如今玄功越来越完善,修炼之后激发灵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可终究还有人无此缘分。修炼到如此地步者,谁又甘心止步不前?武道向上探索之路永远不会停止。”
“位于纯罡之上的天罡便由此诞生。天罡即以自然之力混合入罡气之中,融汇合一。成天罡者,称为武尊者。”
“天地生有自然万象,天罡理论上也有千万种。有冰霜严寒,有酷暑火焰,有天然雷电,但这些一则稀少,二则与罡气难容。如今公认最好融入罡气这是阴气和阳气。即日精月华,所以天罡又叫阴阳煞。其中阴气在魔窟中特别浓郁,质地易与罡气混合,早有人总结了一套固定的方法,所以江湖上阴煞尊者最多。”
汤昭和江神逸听到这里纷纷点头,对于符剑师来说更好解释——就是把风质和火质的材料混入罡气这火质材料中。强行混合对铸剑师来说不难,但武者并非铸剑师,便极考验自然之气与罡气的相容性。阴阳二气包容性最强,阳气分布广,阴气浓度高,向来最受欢迎。
其中阴气要比阳气更易采集,如果不是阴气取自魔窟,带着一点点“不正确”性,阴煞尊者都能一统散人界了。
不过对符剑师来说,混合天罡不难,尤其汤昭已经掌握了铸剑术,修炼的罡气又自带性质方向,练成阳煞天罡已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汤昭并不在意。之所以一直勤奋练武,是为了在成为剑客之前自保。符剑师尤其是初级、中级的符剑师在战斗方便欠缺太大了。可以说一般的术器没有武功配合是没办法对战的。但他终究还是要成剑客的,与其费心费力寻阳气练天罡,不如赶紧铸剑要紧。
倒是江神逸很有兴趣,他似乎对剑客有所排斥,也不认真学铸剑术,除了摆弄他那一对翅膀,就是练武,也有练就天罡之意。但他肯定是看不上阴气的,多半要寻风雷二气。
“有了罡气,武者能防御正面攻击的剑术,有了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武者可以对剑客发起攻击。但一旦拉开距离,武者对剑客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这自在罡就是为武者加一些额外的手段。”
“所谓自在罡,就是把精神意志混入罡气中,让罡气脱离身体乃至长久的停留在外界,依旧持续受控。这思路并不出奇,想来前辈也有天才宗师,怎能想不到呢?只是精神离体之后难以久存罢了。所以我认为前人的缺陷在于重精神而轻意志。意志比之精神要更强劲,比之情绪则更稳定。我这个方法的灵感来源于执念。”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醍醐灌顶。
精神是一种风质材料,汤昭也研究过,但围绕精神还有一系列类似的材料,如情绪、意识、思维、欲念……等等。这些材料细分下去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做一门专门的学问,研究一辈子。
铸剑师也是有细分的,一个小小领域就能无限钻研。薛来仪并不研究这个方向,而汤昭还处在广泛学习阶段,在任何领域都称不上“钻研”,此时听了一席话,登时察觉到其中精微的奥妙。
他忍不住想:能自行分清精神意志和情绪的微妙处,已经触及到了符剑师的领域。这位张先生若当铸剑师,一定也非常厉害。
就这样,张融骑着小毛驴,就在这郊外土路上,将自己名震天下的“自在罡”种种修炼之法倾囊传授。
汤昭和江神逸一边认真听,一边偶尔问出不明之处,张融也细心解答。两个少年都是悟性出色的天才,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张融更是近乎天授的奇才,双方是名师遇高徒,所谓教学相长,学得愉悦,教的痛快,只觉得相见恨晚。
三人慢悠悠的走了一日,晚上又在驿站休息。两人执弟子礼帮张融端茶打水。第二天早上又上路,还是边走边聊。到后来自在罡传授的差不多,便谈论天文地理,各地人情,依旧十分投机。汤昭甚至想这一路谈到剑州就好了。
然而天下终究无不散的延席。
到了第三天早上,张融问驿站的驿卒,道:“曛城也就一日的道路了吧?”
那驿卒一怔,道:“你们要去曛城,那可去不得。前方道路截断了,曛城方向封了路,谁也不能过,你们绕道走吧。”
张融皱眉,汤昭和江神逸也关注起来,曛城也是他们南下必经之路。
江神逸问道:“怎么,前方洪水了?山石崩了?”
那驿卒摇了摇头,道:“这不能说。公文倒有,在外面贴着。能说的都写在上面,不能说的我也不会说。”
三人来到驿站前,果然看到贴出公告,说前方封路,路过诸行人不得前往曛城,皆绕道而行,违者重罚。
看落款,昨日新鲜出炉。
这真是不巧至极。
汤昭扫了一眼,心中已经明了,低声道:“先生,前面不去也罢。”
张融目露询问,汤昭指着底下的公文大印,道:“是检地司的印。”
这下连江神逸也懂了,道:“阴祸。”
前方有阴祸,因此封路封城,隔绝内外。这是例行操作。汤昭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懵然不知,不知怎的熘进了封锁圈,这才引出一系列事来。如今汤昭自然今非昔比,马上就醒悟了。
江神逸道:“既然到了封路的地步,肯定不是一两头凶兽、一两只魅影的事儿,多半是魔窟降临。我还真没见过魔窟降临呢。”
汤昭道:“我见过一次。”
那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至今他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在九皋山学习的时光不说,近一年他学有所成,偶尔下山,便联系上了及春城的检地司,也以检地司散员的身份跟着出任务。及春城阴祸不烈,任务不多,多是清清凶兽,顶天了对付一两只魅影,再没见过魔窟那么大阵仗。
江神逸跃跃欲试,道:“听说魔窟当中有不少好东西,各种材料,还有剑种。剑种嘛,既然检地司都接手了,肯定是没有咱们的份儿,其余的材料之类未必不能收获一些?”他想起汤昭好像就是检地司委培的,多半不想扰乱检地司的秩序,找补道:“肯定不是偷偷熘进去,但可以跟着去帮忙。符剑师能做很多剑客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就用得上咱们呢?”
汤昭回忆当初情形,没觉得魔窟里有出产什么材料啊?就记得一戳就破的魅影和害他死了一次最后化灰的天魔了。魔窟后来斩断源头,化为一波洪水,还是刑极在原地掘开山谷,引流水波,硬生生造出个堰塞湖来,才化解了一场洪灾。整个薛大侠府都压在湖底下了。
反正到最后,大家除了一身伤,啥也没得到。
不过那时他不是符剑师,什么也不懂,也许就错过了几个亿呢?
想了想,他摇头道:“就算本地镇守真的需要符剑师,咱们也赶不上。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由擎天寺测算,一算到先兆,即刻通知检地司,就开始布置封禁。一般会提前一两个月。既然今日才发布告,那魔窟最少还有一个多月,那时仲春会都要结束了。”
江神逸大感失望,想了想,道:“能不能问到具体时间?说不定咱们回程时能赶上呢?”
汤昭道:“问倒是可以问……”
不过意义不大,魔窟降临时间是不能变动的。回来时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问也没辙。汤昭倒有心去帮忙,哪怕尽一分绵薄之力,但他既非剑客,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就是一个司立玉。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差别。至于符剑师,多用来后勤,并非多大的助力。
正沉吟着,张融叹道:“两位小友,咱们就要分别了。”
汤昭一怔,道:“难道先生你……”
张融点头道:“我还是要去曛城。”
汤昭欲言又止,张融道:“张某不是去添乱的,但我有必须要去曛城的理由。我与两位小友很是投缘,想来缘分未尽,这次分别,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汤昭叹了口气,他也算检地司官方武官,也有责任阻止其他人给检地司添麻烦,但张融和他亦师亦友,又申明并非恶意,汤昭也无心阻拦。
只看他的剑,就知张融是个重情的人,谁知道他在曛城有什么牵绊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吧?
以这位张先生剑客和武道大宗师的身份,汤昭想拦也拦不住。
因此,汤昭只是默然,和江神逸一起与他行礼道别。
张融还了一礼,牵过驴来,笑道:“其实我这驴儿很好。这几日倒是把它憋坏了。那么小友,后会有期。”说罢翻身上驴,一声吆喝,那青驴四蹄如飞,一缕烟儿往前狂奔,竟比骏马还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江神逸和汤昭对视一眼,惆怅中混着惊异,伤感之余还有些好笑,江神逸笑道:“这驴不错啊。我倒没看出来。先生不厚道,他有这样的神骏坐骑,倒让咱们买两头凡驴,逗我们玩儿。”
汤昭抛开离愁,看向棚子拴着那两头平平无奇,二两银子一头的毛驴,突然童心大起,道:“我们没要那样的好驴,可我们是符剑师啊。”
江神逸顿时懂了,挑眉笑道:“对啊,我们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符剑师啊。”
两人四目相投,无需多言,分别牵出一头,各自拿出练符的工具,在驴蹄子上鼓捣起来。
131 他乡遇故知
彷佛为了疏散一下离别的惆怅,两个童心未泯的少年突然决定来一场游戏比试。
“以一元为限。”
“可以。”
一元,即符式能利用的能量。这也是符式的动力。一根最基本的重术器木剑就是一元。
两人各显其能,互不干扰。不一会儿,江神逸快汤昭一步,将符式练好,上驴道:“师弟别急,当师兄的先走一步。我在前面等你——”说着驴影一晃,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飞奔而去。
汤昭手下忙活,抬头叫道:“师兄,你可知磨刀不误砍柴工?”
远处江神逸遥遥道:“我知道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汤昭一笑,江神逸用了加速符,是初级符式变种的中级符式,占了一个快速简便。他才不会用那么普通的符式,当下将两组符式练合完毕,站起身来,牵着毛驴上了大路。那驴轻轻一抬蹄,脚下竟生出霞光缠绕!驴蹄轻飘飘向前一踏,彷佛踏在云中,瞬乎百尺,落地无痕。
符式——举霞!
这是他旸谷剑的一式剑术,也是他独门的符式。他的眼镜可以把剑谱上所有剑术都转换为符式,直接能够学会,虽然他能翻看的只有四把剑,却因此掌握了几十种独门符式。他积累不如不如师兄师姐们丰厚,手中独特的符式却是极多的。随着学习的加深,剑法、剑势也都能掌握。
举霞飞升,缩地成寸,恍如仙术,又强大,又炫目,这样的符式才是他需要的。
不一会儿,那驴儿脚踩霞光,飘飘悠悠到了江神逸身前,汤昭笑道:“师兄,你可知后来者居上?”
不等江神逸还口,汤昭早华丽的先行一步。
超过了江神逸,汤昭倒不便在大路上这样招摇,又用了一面早制好的术器“屈光镜”,将周围打了一层曲折的光线,隔绝寻常人的眼光。
这是个类似于障眼法的符式,就不算独门符式了,也是书上有载中级符式的一种。好用是好用,但也并不高明。遮蔽耳目,寻常老百姓看不出来,练过玄功精神高的散人都能察觉,更不用说灵感强的重剑士了。就是寻常人,手中若有破妄的术器也可以一眼看穿。但汤昭本来瞒得也是无心人,至于行家,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也无所谓。
在屈光保护下,汤昭独自骑驴踏霞而行,前不见前辈,后不见同学,心中得意,中二之心大起,心想:像我这样的气质,怎么能这样骑驴呢?
当下他在驴上一个转圈,倒骑着驴。
这味儿对了!
他正洋洋得意,就听路边有人道:“那倒骑驴的小子用得什么符式?”
另一人答道:“外头是屈光,里头看不出……”
话未说完,青驴已经远去,再听不见声音。
汤昭回头一看,只看见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依稀觉得年纪不大。
啊,被同行看穿了。
能一眼认出并准备的说出屈光符式,自然也是符剑师了。
这个月份,这个年纪,难道也是去仲春符会的?
既在云州,难道是画骨楼的人?
云州地处偏僻,剑师极少,说得出来的势力也不过两家。东边琢玉山庄,西边画骨楼,实力据说伯仲之间,只是两地正好一在云州东北,一在西南,相隔甚远,一向没什么来往。
只是画骨楼要去剑州,应该直接南下禹州,走这里不能说是绕远,只能说是背道而驰。
难道不是画骨楼?
云州还有其他铸剑师势力吗?
难道是路过的?
能路过云州的,恐怕只有更北边的凉州……
那不毛之地也有铸剑师势力?
云州已经算大晋边疆之地,凉州连算不算神州大地都在两可,再过去就是彻底的蛮荒之地鬼方了。地方的边疆,未必是武力的边疆,但一般是文化的边疆。铸剑师这样高深精细的职业,当然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文采精华自然不屑于边鄙之地。
至少在汤昭背过的各地铸剑师势力列表中,凉州是没有铸剑师势力的。不过那个资料是四年前的。
铸剑师势力鲜少大宗大派,多是跟着铸剑师本人走。一个铸剑师成功,就能单独创出一个势力,一个铸剑师去世,这个势力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凉州四年前确实没有铸剑师势力,焉知这四年没有兴起一个?或许哪位中原的铸剑师独自北上,自立山头呢?
符会的规矩,没有正式铸剑师的势力最多只能派两个年轻弟子参会,道边一男一女也是两个人,应该是小势力的弟子。
就和他们琢玉山庄一样。
如果是新势力,应该不会是师父的债主吧?
这样想着,眼前道路分岔,一边是去曛城的,一边就是绕城南下的。
不必问哪边是去曛城的路,道路上当中竖着红色的封禁牌,地下划着一道剑痕,插着一把剑。
这是检地司封路的标志,被称为“阳世断头路”。
封禁牌之后并没有官差看守,但稍有经验的人就不会踏进去,一旦进入,是去阳间还是去阴间可就由不得你了。
汤昭本拟就往另一条路上走,但突然眼睛一闪,看到曛城那条路上有人行过,依稀还是个熟人,试探叫道:“麦姐?”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个相貌英秀,身材高挑的女子,先看了看汤昭的脸,大概是觉得面熟,又靠近辨认,方道:“阿昭?”
果然是麦千户,他第一次进魔窟时的战友之一,刑极的老部下,当时并没很熟,但几年之后再见只觉得熟稔怀念,彷佛是多年老朋友一般。
这就是他乡遇故知吧?人生四大喜之一。
麦千户走到断头路前,并没跨过,笑道:“真的是阿昭,长这么高了,要不是你这过目难忘的模样,我都不敢认了。怎么样,一向可好?”
汤昭笑着应答,翻身下驴,又以检地司的礼节行礼道:“卑职见过千户。”
麦千户一愣,态度明显不同,笑得更开心,道:“我都忘了,你是咱们自家弟兄啊。来来来,进来。”
汤昭本就有心,自不拒绝,自然而然跨过了那条封禁线,道:“千户如今是剑客了吧?已经高升了么?”
当年魔窟时麦千户就是剑生,已经拿到了自己的剑,只是还没悟开剑心罢了,一别数载,她的剑已经悬在腰间,自然已成了剑客了。
一个剑客肯定不会屈居千户之位,至少也是……
麦千户爽朗笑道:“要说官职,如今我是曛城检地司副使。但你可别这么叫,你又不是我属下,叫麦姐。”
副使就是镇守使副手,一城检地司的二把手,当初彭一鸣的职位。
汤昭先行礼,然后亲近的叫了声“麦姐。”,又奇道,“麦姐怎么比当年好看这么多?”
这不是他油嘴滑舌的奉承,他真是这么觉得。当初看麦副使相貌不说不美,但也没特别出众之处,几年之后再见,五官虽未大变,竟觉娉婷娇艳如桃李盛开,远胜当年。
麦副使微微一笑,道:“可能和剑意有关。成了剑客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她语气里多少有些得意,他乡遇故知,她自己又实力增长、官职高升、容貌愈美,风光如此约等于富贵还乡了。
她又问道:“记得你去了琢玉山庄,现在还在吗?已经成了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道:“算是吧。”简单介绍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此行目的,也提到了自己在检地司挂的是八品散员职衔。
麦副使赞道:“可以啊阿昭。符剑师就很难,升官你也没落下。你这个年纪就有八品,那些训导营出来的精英也比不上。当年小司那么被看好,你这个年纪也才刚入职。”
提到司立玉,汤昭忙打听他的近况,麦副使道:“我也不知道,一年前,就是我调走的时候,小司被召回云州总部了,据说是得到了选剑的资格,运气好的话应该成了剑生了。”
这么说司立玉也踏上了剑客之路,汤昭心中高兴,又聊了聊当年其他战友。合阳那边又空降了一位镇守使,老彭还是副使。没办法,如今这个年月实力为尊,纵然功劳到了,最多提一提待遇,没有那个本事,就到不了那个位置。
至于刑极,麦副使有三年没见,还不如汤昭熟悉,汤昭告诉她,刑极挂了巡察使的职衔,但好像一直忙其他事,并没有走马上任,一直行踪不定。他每次托人去信,都要辗转多日,几个月之后才能收到回信,信中也甚少提及刑极自己的境况,只能看出他正在做很重要的事。
麦副使也很感慨,道:“当年镇守使性格特立独行,大家有点不适应,但至今想来,他是个出色的镇守使。比寻常镇守使强得多了。认真做事的人不容易。”
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汤昭察觉她好像和现任镇守使相处不算愉快,但官场内的事他不便多言。
汤昭心想怎么问一问魔窟降临的时间,就听麦副使道:“你去那个大会什么时候回来啊?四十天回得来吗?”
132 约定
汤昭心中一动,道:“大会在二月十二开始,一般到二月十七日就结束了,如果表现好,能留到二月二十四。”
麦副使沉吟道:“二月二十四啊,离着今日也有一个月。剑州在昆岗,离这里远隔千里,你去时提前一个月,回程也得要大半个月吧?那恐怕来不及……”
汤昭道:“我们去的时候慢慢走是为了历练,如果想快些,不说传送,只用我师兄……”
正这时,只听蹄声响起,道路尽头奔来了一驴,四蹄紧倒,彷佛风车,都出了残影了。一眨眼从汤昭两人身边掠过,溅起一大片沙尘,沿着另一条路去了。
风中,就听他笑道:“师弟,你可听过龟兔赛跑?”
汤昭:“……”
他当然听过,这还是他说给师兄听得——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里还有其他人呢!
麦副使捋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刘海,道:“你师兄?”
汤昭“呃”了一声,总不能不承认,只得点头道:“嗯,他其实平时……”
麦副使突然笑道:“童心未泯嘛。以你们这个年纪,不挺正常?而且这么看来,你们师兄弟关系挺好的。”
看他们胡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玩得来,不然关系越是生疏,反而越是客套,外人面前倒能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汤昭在麦副使面前老成,也是因为毕竟不是真姐弟。
汤昭挠了挠头,道:“他性子是幼稚一点儿,但实力很强,尤其速度快,借他的术器行路,能一日千里。”
其实御剑术速度也很快,但是御剑术消耗很大,尤其是御术器,几乎不可能长途赶路,还是江神逸的翅膀可靠。
麦副使很怀疑靠刚刚那头驴怎么能一日千里,但还是道:“如果说你二月底前能回云州,就来曛城看看吧。”
汤昭暗自惊喜,道:“为了魔窟?是人手不够吗?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其实检地司是不缺人手的。之前刑极拉他入伙,更多是为了獬豸剑本身。且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根基越发稳固,亲手建立的训导营正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检地司越发兴旺,实无必要再外邀剑客以下的帮手。
麦副使道:“人手是够的,曛城是日央郡郡治,也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大城,检地司的人比当初余霞郡更多。战力是不缺的。只是这回魔窟特殊,应该是空型。”
汤昭惊异道:“空型?那很少见啊!”
空型魔窟就是直接出现空间入口,连接另一个空间的魔窟。严格来说都不一定叫魔窟,因为空间中不一定有天魔,当然也有可能有一大批天魔,是正经的开盲盒。
这种魔窟非常少见,自大晋立国以来都屈指可数,至少云州没听说过。且它非常难以处理,和域外连接在一瞬间形成,无法打断,也就无法铲除。最好的办法是……
“你有办法封印魔窟出口吗?”
汤昭沉吟起来,道:“我现在不会。可以问问师父。”这种冷僻用不上的知识,他时间有限,并未涉猎,好在带着猫头鹰,让它回去传信问问薛闲云,看有没有办法。
“如果师父也不知道,我便去剑州问问。这毕竟是符剑师的领域,而仲春会是天下符剑师的盛会,想来是有人知道的。”
麦副使点点头,道:“那就指望你了。我们检地司多只会打打杀杀,能做的就是诛杀里面的天魔,让百姓远离魔窟。但这次降临在曛城附近,影响不小,若一直放着魔窟入口在,恐怕一城百万百姓生活都受影响。甚至最后可能连原址都要废弃。若能一劳永逸最好不过。”她想了想,又道,“你问就问,最好别说魔窟的具体信息。”
汤昭点头应是,这点他也明白。魔窟是灾难,但也是资源,据说外州有居心不良者,故意放置魔窟不管,就为了常采集里面的资源。空型魔窟尤其珍贵,又如此珍稀,符剑师中未必没有暗藏祸心者。
和麦副使定下二月底回曛城的约定,两人又闲聊一番,汤昭方才告辞。
骑在驴上,汤昭再度举霞飞奔,心情起伏。
平定魔窟,还人间太平,是他小时候就存在心底的夙愿。只是数年中未得机会。如今再次遇到魔窟,且正用得着自己一身所学,不由得斗志昂扬。与此相比,准备了三年的剑州之会都尚且靠后,他一瞬间恨不得直接跳到大会结束,重回此地平这方魔窟。
当年看到人间惨祸,从未有一日忘记。
骑了一阵,汤昭算着也该追到江神逸了,正想着这回超过他该放什么狠话,哪知追了半天,始终未见江神逸的背影。
又行一阵,一元之力已然耗尽,汤昭勒住驴子,心想:难道是错过了?
既然约定了一元之力,那么能行进的路程就是有上限的。汤昭自认符式利用元力更高效,绝不至于出现自己都停下了,江神逸还在前面的情况。
这可麻烦了。
两人一同出来,一旦走岔了路,再找回来可不容易。
还得在路上等一等,不然越走越错,只能到剑州再汇合了。
其实分头到剑州也不是不行,两人武功不低,安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路上也不怕出岔子,只是这样太不靠谱了。师父和师姐还觉得他靠谱,才把规劝师兄的任务交给他,难道才走出没多远,就要一起掉链子吗?
仔细回忆,自出门以来,两人一起放飞,确实没做靠谱的事。
这可不行——汤昭想着,吹起哨子,细长的哨声远远传了出去。
一只猫头鹰飞了过来,停在汤昭肩头,汤昭吩咐道:“去找八师兄,找到之后让他原地不动,你再回来告诉我,我去汇合他。”
目送猫头鹰远去,汤昭心想:用猫头鹰传讯一来一回也要费时间,终究不够方便。看来要做个即时通讯的术器才是。陈总说的那个只需要一串号码就能互相对话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要做成那东西,需要什么符式呢?
猫头鹰飞走时,汤昭在琢磨“手机”的符式构成,一直琢磨半日,连按键的排列都想好了,才见猫头鹰飞回来。
那猫头鹰并不降落,反而在头顶徘回,转了三个圈。
有敌情!
薛夜语驯养的猫头鹰极有灵性,虽不能说话,却能以飞行姿态、叫声等传递消息。汤昭一见它飞行的样子,就知道江神逸在战斗。
大意了!
没想到江师兄竟遇到了敌人。
难道是山贼?
云州的治安还不错,不在深上老林里,等闲遇不上拦路劫匪,就是那些臭名昭着的黑道也不敢劫官道上的车马。但此地已经靠近灵州边界,那边是出了名的混乱之地,说不定有踩过界的盗匪袭扰路人。
那臭名昭着的百雄山不就在灵州吗?大师兄还得罪过他们,焉知不是报复?
而且江师兄没带厚重包裹,打扮还算考究,若有瞎了眼的盗贼把他认作肥羊……
不,既然是战斗,自然有来有回,一般的盗贼如何能和江师兄匹敌?那必然是贼头一类的人物了,少说是个散人。
汤昭思索着,跟着猫头鹰前进。
猫头鹰飞了一阵,突然改向,下了官道。
汤昭一怔,好好地,为什么下官道?两人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官道不易分散,才放心比试一番,江神逸为什么要私自下官道?
官道两边,只有荒凉的密林,连个村庄也没有,下去做什么?
总不能是解手吧?
难道不是他主动下去,是被迫下的?
有人在官道上拦住他,用什么手段逼着他离开官道,进了密林?
一路思考,汤昭便跟着猫头鹰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就见一棵树下拴着一头毛驴,正是江神逸的驴子。
汤昭松了口气,毛驴栓的很好,至少证明江神逸的情况不是很紧迫,不然大可把驴子随便放在外面任它离开,遇到凶徒,甚至可能把驴一刀杀了。
想了想,他也把自己的毛驴也栓在旁边,独自一人进了密林。当然少不得拿出离火剑,看到情况不对,便发动拟持,至少顶得一个剑客。再和江神逸联手,就是遇上野生的剑客,怎么也能全身而退。
越往里进,汤昭越发放缓了脚步,终于,耳边传来人声。
远远的,只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们看好了,我们就用符剑师的方式来决一胜负吧!”
什么玩意儿?
汤昭一时懵了,刚刚那句话是江神逸说的,且显然不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是对对手说的?这是打起来了,还是没打起来啊?
还有符剑师的方式是什么?又怎么个一决胜负?比谁符式写得好,术器制得好?
这么说,对手是符剑师咯?
汤昭脑海中闪过两人,既然知道江神逸无碍,索性也就不隐藏脚步声,越发靠近,就听对面两个声音同时喝道:“谁?”
就听江神逸立刻回答道:“我师弟来啦。他也是符剑师。正好,咱们二对二,谁也不占便宜。”
汤昭愣了一下,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林中有一处空地,三个人正站成三角形,互相对望。他一进来,四人各据一边,四角齐全。
他刚站稳,就听风声响起,对面一个女人扔给他一件东西,汤昭本能的侧身躲避,江神逸道:“接住!”
一三三 雷电因何而鸣
江神逸让汤昭接住来的飞来之物,汤昭才伸手接下。
符剑师的本能,是不接不明所以的东西。术器可做的手脚太多了,谁知道抓住的是毒还是雷?
这回接到手里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板子,不必多看,汤昭认得那是元石符页。
元石,就是充满“元力”的异石。
异石是符剑师最常用的材料。因为它是世上最兼容的材料,能容纳从空至土所有符式、材料,也能容纳从力量至剑元所有能量,但也是最迟钝的材料,不管承载多少符式,它自身的性质都不会发生变化,是绝对不能拿来做术器的。再者它产量不小,虽然在凡俗不常见,但在符剑师界甚至多到可以拿来日常使用流通。符剑师平时用来记载符式的符页就是异石做的。
异石写上特殊的符式,放在外面静置一段时间,吸纳外界的元气,就变成元石。一方元石手掌大小,正好能容纳一元之力,是符剑师用于交易的一般等价物,价格与黄金大概是一比一百,后来也在剑客之间流通。
充能之后的元石也能制作符页,但和异石制作的符页毫无用处不同,元符页上的符式是随时都能激发的。然而元石符页又和故事里的符箓不同,激发起来限制极大,不可控制,非常危险,基本上不能拿来战斗。除了几种特殊的元石符页,一般符剑师都不会在充盈的元石上写符式。
此时汤昭手里的元石符页,却已经写了好几排符式,似乎已经在在场三人手中流转过一遍,每人都写了不同的符式上去。
果然是互相比赛写符式吗?
该我了?
仔细一看,汤昭差点把元石扔出去。
直接那一排排符式,每样都是不同的雷符式!
雷符式是所有符式里最不稳定,制作术器时,稍微和材料配合差一点都容易炸,何况元石符页?满元的雷符页直接可以当掌心雷用了。而不同雷符式之间更冲突、排斥得厉害,需要用符式组精准调和,哪有这么近堆放好几行雷符式的?
这是元符页还是炸弹啊?!
汤昭切齿道:“你们……击鼓传雷吗?”
江神逸站在数丈之外,与他遥遥并肩对着对面两个男女,道:“这是他们凉州符剑师的游戏,也是他们给咱们出的题目。咱们一人写一个雷符式,不能和前面的雷符式相同,又要和前面各种符式共存,不引发炸雷。看谁先黔驴技穷,又看炸在谁手里。”
汤昭大怒,道:“你们有病啊!为什么要玩这种倒霉游戏?这玩意儿炸起来谁能独善其身?”
说他们击鼓传雷都小了,这就是陈总说的俄……什么的轮盘赌。而且而是每开一个空枪,就往里面加弹药,威力越加越大,现在已经加成了集束弹,早晚要加成大尹万。
他真想骂江神逸脑子进水,这玩意儿也敢接,只是有外人在,不便说得太难听。
汤昭不想玩这狗屁游戏,正要没收,就觉得手中元石发烫,对面那女子道:“你快写,这元石二十个呼吸不写新符式就要炸了。”
汤昭觉得手中元石越来越烫,知她所言不虚,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取出符针匆匆写就一个符式,然后再上面符式中勾了几笔,扔给对方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道:“这是传符游戏专用的元石,是咱们凉州符剑师日常消遣。在我们那里,十岁小孩儿就敢玩,怎么,云州人不敢吗?”低头看符式,“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符式?不认得。”埋头写符。
江神逸冷笑道:“你不认得的还多着呢。”
汤昭怒道:“什么叫敢?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生死?生亦无知,死亦无畏。无知莽撞,轻贱生命,你们以为是勇气吗?”
那女子专心写符,她的伙伴,一个高大青年沉声道:“凉州之地,三岁孩童就知生死!”
四人口角不止,手下符式不停,这个残酷游戏竟一轮一轮玩了下去。
又传递几次,符式越写越多,巴掌大的元石几乎无处下笔。
对面那女子又一次拿到元石,奇道:“咦,不知不觉这么多轮了。今日发挥很好,以前没写过这么多轮。云州人,你们也有些本事。”
江神逸神色古怪,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发挥的好呢——”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元符雷光四射,无数电流滋滋狂舞。
要炸了!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动身,不退反进,往那女子处抢去。
那女子大声道:“别慌,我们有办法——”
此时,她同行青年取出一瓮水,泼了过去。
汤昭和江神逸都瞪大了眼,均想:用水泼雷?怎么想的?
哗啦,水流浇在雷光上,雷光暗了一下,似乎要熄灭,紧接着暴涨十倍,蓝光如小太阳一般暴亮,照的两人脸上一片青白——
还是要炸!
这回轮到对面男女惊呆了,两人显然根本没想到如此危急,那女子拼命把雷光往外扔,但也来不及,蓝紫色的电流几乎缠绕上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汤昭他们已经抢到跟前,江神逸背后双翼舒展,雪白的风翅好像羽刀,切入了女子与雷光之间,保护住了她。而汤昭一伸手,已经抓住雷光!
那女子呆若木鸡不提,旁边那男青年看到汤昭用手抓雷,不由得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嗤——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汤昭把雷光扔进另一只手中托着的罐子里。动作轻松就像清晨去菜市场,把韭菜捡到菜篮子里。
无声无息,雷光熄灭。
只剩下一个罐子。
眼见他消灭雷光,江神逸毫不意外,撤去了翅膀,和汤昭离开,只剩下两个凉州符剑师目瞪口呆。
汤昭这才有闲心打量两个路遇同行,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二十来岁,男的有短短的络腮胡,看着年纪大一些。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翻领窄袖袍子,脚下长皮靴,腰间束着马鞭一样的皮带,颇有胡风。
那两人呆滞了一些,突然同时抬头,道:“你们赢了!”
江神逸神色得意,道:“那是当然。是云州人厉害,还是凉州人厉害?”
那青年低头道:“我们凉州有很厉害的人。但我们不如你们。谢谢你们救了师妹。”比起那女子口音纯正,他的口音很重,一听就知不是中原人。
汤昭见他们两人性情直率,心绪稍平,道:“不必道谢。生死之事不是儿戏,怎么能放着不管呢?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斗起来的?”
江神逸道:“我也不知道。我好端端的在路上走,这二位拦住了我,先问我是不是符剑师,然后就要跟我比试高下。我一开始没答应,他们口口声声什么凉州挑战,要云州符剑师接招,我不能给云州丢人,这才应战的。”
大概是游戏玩完,江神逸也下头了,觉得刚刚那游戏确实危险,自己做事着实有些轻率,虽不肯认错,还是不免向师弟多解释两句。
汤昭看向对面两人,肃容道:“那位两位凉州同仁,为什么要拦路挑衅呢?”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道:“我们没有恶意。凉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见过两位师兄。你们也是去剑州符会的吧?我们想和你们结作盟友。”
汤昭其实有一点猜测,但还是觉得古怪,道:“要结盟为什么要挑衅?”
那女子车莎道:“我们想要了解你们的实力。凉州的风俗,狮子和狮子做朋友。成了朋友就没有办法全力动手比试了。所以只好先动手,大家不打不相识。”
江神逸道:“别老凉州凉州的。你们凉州的规矩去凉州使,这里是云州!我们可不会跟把性命当做游戏的人交朋友。”
乌孙童欲言又止,车莎低头,又笑道:“这个游戏看起来危险,其实并不危险。最后不管在哪里炸开,我们都能阻止的。”
乌孙童上前,把水瓮放在地上,道:“这是我们一百零八泉的特产——终止泉,一浇上去,所有符式都会终止。雷光炸掉之前浇上去,所有雷符都会停止,就不会有危险了。”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都很疑惑,没听过这等神奇材料。
江神逸冷笑道:“这么神奇?怎么刚刚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火上浇油,越浇越炸。”
乌孙童两人脸上均现疑惑,车莎道:“不知道啊,本来不该这样的。以前在凉州都是万试万灵的。”
江神逸笑道:“哦,这泉水也跟你们的规矩一样,出了凉州就不好使了。”
两人皆脸色涨红,汤昭轻声道:“师兄。”
江神逸遥遥头道:“好,不开玩笑。我这师弟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吹自擂。我还替他吹吧。你们浇泉水没用,多半是分量不够。”
对面两人一起摇头,道:“不,我们都是计算好的。”
江神逸扬头道:“难道说你们不识数,还是说——原来你们真的没发现,我这师弟每次刻下符式,都会在你们之前符式后面再接写休止符吗?”
一三四 一百零八泉
“休——休止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同时看向汤昭,汤昭也不否认,道:“这么危险的局,总得有人控制一下吧。”
两人呆了一下,车莎叫道:“不可能,我们的符式是师父秘传!你们根本不认得,怎么能做休止符?”
符式中有休止符这种符式,但没有专门符式叫做“符立停”,或者“万符皆终”的。所有的符式理论上都有自己对应的“休止符”,那就是认出符式然后分析出其中能量也就是元力的流动,然后用特殊符式截止,才能达到无害休止的程度,不然强行休止,轻则符式全废,重则当即爆炸。
所以陌生符式是不能轻易下休止符的,除非认识所有符式才行。何况这个游戏留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多。汤昭每次消耗的时间不比别人长,哪里有时间下休止符了?
江神逸得意道:“一般人不行,我这师弟可以。符式虽多,终究有其不变的规律。只要知其所以然,什么陌生符式都能一眼看穿了。你们那泉水大概能洗净符式。但元石上的符式都是雷符套上休止符,休止符在上层。要不是他套的休止符,那元石早就要爆炸了。结果那泉水没洗净雷符,反而把他的休止符洗掉了。本来就算要炸只炸最后一个符式,最后却全炸了,要不是他阻拦了雷光,你们通通不堪设想。”
他说得洋洋得意,彷佛刚刚那波操作是他秀的一样。
这个解释倒说得通,两人瞬间信了一半,另一半却是不信有人能这么大的本事。车莎盯着汤昭,又瞪江神逸,道:“你说的那么确然,什么不变的规律一眼看穿,你也能做到吗?”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我当然做不到。”
车莎嗤道:“你做不到你凭什么替他保证?”
江神逸道:“我保证鸡能生蛋,又不需要我自己会生蛋。”
汤昭忙截止他们的争论,道:“师兄说得太过了。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看穿所有符式呢?我自己最多能看懂些简单的符式罢了。”
繁难的符式只能靠眼镜提示了。
所以所有符式还是都能看懂。
不过你们刚刚那些符式全都很简单。
他固然谦逊,但车莎虽看不透他藏着的几句话,但有一层意思却是懂得,道:“也就是说我们千辛万苦学的符式对你都很简单咯?原来你和他一样骄傲,他骄傲在外面,你骄傲在里面。可是我不信,我写一个符式,你要立刻写下休止符,我便信你。”
汤昭正要回答,江神逸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听你的?”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都拜你为大兄,我们的盟约以你为主。”
江神逸好笑道:“且不说盟约能不能成,就算能成,刚刚你们输了,我们又救了你们,你们不该以我们为主吗?”
车莎语塞,乌孙童道:“你说得对,我们甘拜下风,以你们为主。”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再奉上几样礼物。你看那泉水了?那是我们门中特产,这样奇特的泉水还有很多种。”
汤昭道:“我记得你们来自……”
车莎和乌孙童同时道:“一百零八泉!”
江神逸道:“一百零八……这种泉水你们有一百多种?”
车莎道:“我们门中确实有一百零八口泉水,不是每一口都对符式有用,但是都很神奇。本来做盟友就要互相送礼物,我们会送你们泉水。如果你真有这么厉害,我们会以贵宾的礼仪请你们去门中做客,我们那里有更多珍贵的泉水,都可以赠送。”
江神逸和汤昭都不免心动,汤昭在古籍上依稀听过一百零八泉的名字,是凉州的一处古老魔窟,比离火狱还要古老得多。而且因为坐落在凉州深处,靠近鬼方,人迹罕至,只在古卷中记载过,成了神话故事。传说一百零八泉的每一口泉水都有不同功效,神奇无比,还有不老泉、好运泉这种缥缈的珍宝。
他也想亲眼看看神奇的泉水,笑道:“那你出题吧。”
这回车莎不再抢时间,而是认认真真的写了一长串符式。江神逸在旁边看着,果然不认得,但看长度就知道不俗,心想这女子也有些本事。
众所周知,单独的符式越长越复杂。符式都是一串基本符组成的,每多一个基符,难度就升一个台阶。其中涉及到种种变化,耗费的精神与灵感,甚至不逊于多个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符式组。
车莎写毕,推给汤昭,道:“就这个。”
汤昭看了一眼,道:“这是御兽的符式啊?”
车莎心一沉,登时气焰矮了三分。
汤昭接过,越看越有意思,这个御兽符式似能催动魂魄,压制力极强,比刚刚那些看似生僻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的雷符厉害得多。
他一面赞叹,一面提笔勾下了休止符,又让眼镜记下,收入他的私库。
凉州二人只觉得他根本没思考,动作轻描澹写,速度行云流水,符式已经休止,终于心服口服,道:“我们服了,拜你做大哥。”
江神逸好笑,道:“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拜大哥有什么仪式吗?”
车莎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拔出腰间小刀,往手上割去。
汤昭忙一手拉住一个,道:“这里是云州地方,还是按云州规矩来吧。”
两人被他按住,只觉得双手彷佛被铁箍箍住,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不由得更是惊异,原来这少年武功也在他们之上。
两人均自惊奇,又不免羞愧,心想:这少年比我们还小,样样比我们强。我们在凉州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结果路上随便遇到两个同辈,就这样强大,符会上更不知有多少耀眼人物?果然师父说得不错,中原果然人杰地灵,天才辈出,看来是我们夜郎自大了。
云州是没有传统拜大哥仪式的,若说撮土为香,八拜之交,似也不必。汤昭临时想了一个,取出一块元石,四个人都把自己最得意的符式写上去,然后进行符式连接,形成一个新的符式组。
“就把这个符式命名为玉泉符,做咱们结盟的见证。咱们四个人各自自己誊写一份以作辨认。原版就交给师兄保管。”
汤昭轻而易举把四个完全不同的符式连在一起成组,这又显露出强大的符式造诣。江神逸心想:我还觉得师弟的天资和我相彷。原来他只是武功的资质和我相彷,符式比我强到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他,干脆以后我多用心学武好了。现在武功他还是不如我的。术业有专攻,以后谁跟我比符式,我就打爆他脑袋,看他还比不比?
想清此节,江神逸将玉泉符交给汤昭,道:“大家都认你做大哥,你给我干什么?”
汤昭笑道:“好啊,以后我叫你师兄,你叫我大哥,咱们各论各的。”
玩笑一番,盟约已定。汤昭等虽不知结盟有什么用,但据说符会中本来就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现象,为了防止旁人组团欺负人,自己先一步结盟也不错。
凉州两人心地直爽,既然确定了盟友身份,直接解开行囊,将随身带的泉水取出让新盟友任选。
“我们这些泉水不是最珍贵的,但都很奇妙,大哥随便拿好了。”
这时汤昭突然好奇的问道:“有男人沾了就变女人的泉水吗?”
一沾热水又变回来那种?
……
三个人一起看他,连江神逸都心想:原来师弟有这个癖好吗?
看来是没有了,汤昭有些失望。
车莎恐怕他问出其他更不着调的来,忙一一介绍,道:“这是终止泉,浮空泉、提醒泉、好运泉、狮子泉……”
汤昭讶然:真的有好运泉?
江神逸听她介绍,道:“这提醒泉是能提醒危险吗?”
车莎解释道:“不是的,是你有什么将来要做的事,比如三天之后有事要做,就喝一定量的泉水,三天之后那泉水就在你肚子里沸腾,闹出动静来,提醒你不要忘记。”
……这都什么废泉水啊?
后来汤昭他们才知道,所谓“奇妙”,是个很微妙的词。
有用者如浮空泉,喝了之身体会变的轻盈,遇到强风能迎风而起,在空中飘荡。玄妙者如好运泉,喝了能给人带来好运,但谁也没确认过有多好运,毕竟运气乃虚无缥缈之物。古怪者如鸡鸣泉,喝了之后嗓子会变得尖细,就像鸡叫。
还有的废物如跑跑泉,喝了之后会拉肚子,江神逸觉得在路边河沟里喝两口水,也有这个效果。
最后本拟大开眼界的师兄弟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虽然落差有点大,汤昭两人还是象征性的收下了结盟的礼物。汤昭选了浮空泉和狮子泉,江神逸则拿了终止泉和好运泉。两人又向对方回赠了琢玉山庄的特产玉石,互相认作朋友。
四人正好同路,便一起南下,年轻人岁数相差不大,路上作伴,更添热闹。
一三五 灵州
四人同行的第二天,终于出了云州,到了灵州边界。
灵州在云州西南,两州之间有一道大河相隔。站在河边,只见黄水茫茫,河中泥沙翻滚,水浪甚是浑浊。
汤昭见惯了九皋山的清澈水泽,又听说这条大河是两州乃是上下游数州的母亲河,贯通千里,发源龙脉,奔流入海,是为奇观,早已心生向往,以为如魔窟那条天河横躺在地上一般,如今见了略觉失望。
但转念又想:不管河水是清是浊,她也灌既了千里疆土,难道说她不清澈了,便不是大家的母亲河了么?
他想着,附身捞了一把河水,水顺着指缝流走,只剩下手指沙沙的异样,心想:我这手里握的是从他乡远来的客土,不知它们故乡在何处?
眼见汤昭在那里捞水,车莎好奇道:“怎么啦?大哥要喝水吗?”
江神逸见汤昭神色感慨,道:“你大哥读书读多了,触个景就想生情,一会儿就好了。”
车莎也懂些中原文化,道:“啊,大哥要做诗吗?”
汤昭就算有些情怀,被他们一人一句这么说,也只剩下尴尬了,起身道:“别扯了,我哪会作诗……”
正说着,对面车莎和江神逸突然都变了神色,汤昭回头一看,就见河上飘来一具浮尸,一个浪头翻起,一个浪头又沉了下去。
一瞬间,汤昭也是一惊,紧接着反应过来,翻手从罐中取出一卷绳子,手一抖,内力作用下,绳子自然笔直,插入水中,又变软准确的卷起那具尸首,将之拖出水面。
这一抖一卷,也不过几个呼吸,车莎眼前一晃,那尸首已经上了陆地。
刚刚汤昭那一手动作干净利索,眼疾手快不说,绳子一直一弯之间,内功控制十分精湛,仅凭这一手,至少也是个顶尖的侠客,车莎不由赞叹,暗想:他有那样的符式造诣,又何须有这样高的武功?有这样高的武功,又怎能有那么高的符式造诣?
尸体被拖上岸,仰面躺在地上。
众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已经泡得皮肤水白,都脱相了,不过应该死不过几日,不然江中鱼虾不少,恐怕不能这样完整。泡水的尸首着实不好看,汤昭忍着胃里翻腾细看,实在看不出相貌。只能看出一个年轻男子,从身形看来有点肿,也可能是水肿。
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那人身上一丝不挂。车莎是在场唯一女子,但凉州风气豪放,她也不避讳,道:“咦?这样太光熘了。难道说他本来就没穿衣服吗?难道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游泳淹死了?”
几人点头,要是从岸边或者船上掉下来,决不能这么赤条条的,就算是自尽,一般人也不会脱了衣服再跳,还真可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淹死的。
不过,这河水这样广阔汹涌,真的会有人下水游泳吗?
到底汤昭他们不是捕快,也没有必要追究死因,既然是汤昭偶然拽上来的,便让他入土为安。当下汤昭和江神逸草草挖了个坑,将之掩埋,乌孙童和车莎虽奇怪为何不直接水葬,但也帮了把手,车莎还出了一条草席,充作棺材。
“现下咱们也要过河,是飞过去,还是乘船?”
“还是乘船吧,要飞早飞了,步行不就是要多经历一番么?”
“好,最近的渡口在下游二十里,不过三里之外应该有个野渡口,应该有船吧?”
几人商量一番,觉得随缘赶路就好,反正行程不着急,便晃晃悠悠往下游去。此时四人都没带坐骑,倒也方便乘船。
到了野渡口,只见渡口已等了七八人,看样子确实有船。等候的人大多做小商人打扮,多是独行或者两三人结伴,没有大富大贵、前呼后拥的,也有一两个孔武有力的,像是有些武功在身的江湖汉。四人依次排在后面。
汤昭排在最前面,就顺势和前面人聊了起来。
论江湖阅历,连带两位凉州同行在内,竟然还是汤昭最多。好歹他先是跟着隋家班跑了几个月江湖,又有魔窟经历,这几年还跟着检地司断断续续做过任务,待人接物比较熟稔。江神逸不擅人情世故,便把“老江湖”的人设送给了他。
其实车莎也算口齿伶俐,行事机灵,只不过凉州风俗大不同,越到南边越陌生,她便束手束脚起来。
汤昭出门做书生打扮,举止有书卷气,相貌也亲和,很容易和人聊开。前面人是个做生意的小老板,自称姓万,跟汤昭聊得熟了,问道:“秀才小哥,我们做生意的行商,来来回回贩运货物,挣个辛苦钱,你们读书人干嘛也往灵州跑?好好在云州呆着不好么?”
汤昭笑道:“我们是去做客的,不过是往雍州去,途径灵州。”
那万老板连连摇头,道:“去雍州?那应该翻过西王山从雁州走啊。雁州虽然有几个大帅打来打去,还有默契给来往客商留了个太平通道,唯独灵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
他正说着,前面一个同路的商人回头,压低声音道:“万掌柜,慎言呐。这是灵州边上。”
万老板变了脸色,拱手道谢,转头也对汤昭低声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对吧?”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知道百雄山在灵州。”百雄山大当家陈鳌雄,号称内九外四一十三州总瓢把子,那是天下盗匪的名义首领。
万老板连连点头,汤昭又道:“可是灵州这么大,百雄山就占了那一片地方,咱们惹不起可躲得起啊,绕过去便是。”
万老板赶紧摇手,低声道:“哪里是一个百雄山?一座山下面有几十个分寨,还有几百个打着他名义的小山头。还有几万个也不知哪来的山贼水匪,道上的小毛贼那是数也数不清……”
汤昭很是费解,也低声道:“这么多盗贼,个个都要偷抢,抢谁啊?哪有那么多财物给他抢啊?”
万老板道:“可说呢?但灵州好歹有几百万人,总有的东西抢吧?其实灵州有真正有钱的人,不然我们干嘛冒险走这商路?来回一趟收入不菲的。但那些人等闲不会被抢的。遭罪的多是百姓、小地主,还有我们这样挣命的行商。听说在灵州,做盗匪好似你们读书人做官,就是条出头的路,一旦在山寨混上个头目,就算人上人了。所以每个村子都有年轻人当山贼。”
汤昭心想:怎么,灵州是‘大山贼’时代吗?
他想问那官府呢?官府不管么?但好像也不必问,一个萝卜一个坑,百雄山这样嚣张,占得当然就是官府的坑了。
之前刑极也好,薛夜语也好,都跟他说过,在云州生活惯了,去了别的州郡,别太吃惊了。
正说着,河面上来了一艘船,飘飘忽忽靠了岸。那船不小,看样子能坐几十人,但船身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船家站在船头,叫道:“渡河了,渡河了!一人一两银子。”
饶是汤昭如今不缺钱,也不由吃惊,这渡一趟河也太贵了。一两银子都够买半头毛驴了!
乌孙童在后面,道:“这么贵?”
那船家站直身子,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生得面目凶恶,上身只穿一件敞口坎肩,露出满膀子肌肉和浓密的护心毛,喝道:“嫌贵?嫌贵别上船啊。滚去做官船,就怕你等三天等不到一条船。”
乌孙童哼了一声,其实他作为符剑师,有的是办法过河,只是大家约好的坐船,他不好搅乱。新认的大哥在前头还没发话呢。
后面有人问道:“一两银子,那就是一贯钱了?”
那船家冷笑道:“本船不收铜钱,大晋通宝也不收,更别说哪个大帅、都督打的废铜烂铁了。只要现银,没钱就给我滚。”
人群中颇有不满之声,但那船家站在船头彷佛一尊铁塔,威风凛凛,不容人反对。最终有人交钱上船。一个人带头,后面人一个个都交了钱,鱼贯上船。
汤昭上船交了四两银子,道:“我们四个人。”江神逸等都点头,他们都是身家不菲的符剑师,这些小钱不放在心上,不拘谁请客。
船舱狭窄,这私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不一会儿已然坐满。船家还是一个劲儿往里推人,直到把所有人都塞进船舱为止。船舱早挤得如米缸一般,有人想要去甲板坐着,被船家大声呵斥不许。
吵吵嚷嚷中,小船终于离岸,舱中拥挤不堪,气味难闻,那万老板看着旁边四个年轻人多少都面露不适,笑道:“年轻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吧。听我的,到了灵州别自己乱跑,寻一家镖局,多花些钱,叫他们送你们过境。”
汤昭好奇道:“都这么多贼了,还能有镖局存活吗?”
万老板嘿嘿一笑,道:“门道就在这里头。有镖局,而且可靠的就那么几家,别的镖局出门被劫,就他们平平安安的。你说多厉害?我看你们也不差钱,这叫花钱买平安。”
汤昭若有所思,也在考虑他的建议,倒不是怕被劫,他们为了经历而来,一路杀穿是经历,跟着镖局也是经历。
不过,若说他们真能一路杀穿,是不是也太看不起雄霸一州的百雄山了?人家是一州土皇帝,在这个世道,既然能坐稳了这个位置,手中就有硬实力。纵然比不得高远侯,还能没有几把剑镇山么?他们若真的横行无忌,说不定就惹得百雄山派几个剑客下来。
正想着,船突然一停。
这就到了?
不,不对——
还在河心呢!
正想着,舱门一开,一道强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那是——刀光!
汤昭眯了眯眼,就听外头人叫道:“诸位,你们算来着了。时辰已到,现在吃饭啦。”
乘客中有几人还在迷湖,记得自己不曾点餐,万老板等老江湖已经面如土色。
“你们是要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
一三六 大河向东流
客舱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汤昭开口道:“吃馄饨怎么样?吃板刀面又怎么样?”
总得有人问这句话吧?
外面人怪笑道:“吃馄饨么,你们自己脱得干净,跳下水去。吃板刀面么,老爷一刀一个,剁你们下去。”
汤昭突然恍然——怪不得水里的浮尸没穿衣服呢。
这帮水匪不知害了多少人。
四个年轻的符剑师对视一眼,江神逸冷笑一声。
就听有人道:“好……好汉——我们愿意花钱买命,只要活命,花再多的钱也使得。小人可以立刻写信叫家里送钱来……”
外面水匪道:“少啰嗦,老爷们是做水上买卖的,不做山贼绑架勒索的事。呛了行,到时百雄山上吃鸡鸣宴,见到其他兄弟面上须不好看。你第一个出来!”
那人道:“啊,不……不……”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汤昭嘴唇轻动,束音成线,传入其他几人耳中。
这不是符式,而是正正经经的内力应用。
符式说神奇也神奇,说局限也局限,就说内力传音这一项,侠客修行几十年,大半可以学会,但要靠符剑师动用符式手段达到,少说也要数个符式组,上万两银子的材料,还需要对方特定的接收术器,效果还比不上内力。
传音如此,其余方方面面限制还很多。
是以几乎所有的符剑师门派都要兼顾武功,至少成了侠客才方便出门行走。
但修炼武功又要天赋,又要时间。符剑师灵感天赋一流,可没和学武资质捆绑,先天不足后天无力者众多,其实汤昭也可以划归此列,不过他开挂就另说了。再者符剑师时间有限,学习符式辛苦繁琐,聪慧者也要数年才能独挡一面,如何兼顾武功?就算以后再学,最好的学习时间也过去了。所以符剑师大多会武功,但都够用而已,成了侠客之后往往数年难以寸进。
在场四个符剑师里,能做到内力传音者也就汤昭和江神逸,凉州来的两个是门中精英,又加上凉州武风兴盛,各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走的是外练的路子,内力就恐不到这样精细。因此他们就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听汤昭的计划。
他们正在密谋,船舱外的水匪已经不耐烦,大声道:“没有人出来吗?嘿嘿,以为拖拖拉拉的就能保住狗命吗?大河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能救你们?”
汤昭突然叫道:“天王盖地虎!”
……
一时静默。
汤昭叹了口气,果然是没有回应,他也知道那种切口是故事,但就是想喊这么一嗓子。
他继续胡乱叫切口道:“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最后一个字出口,两道白气闪过。
风切——
江神逸出手!
两道白气正是江神逸风翅上分出的风刃,在船舱顶划了两道,硬生生开出一个天窗来。
与此同时,汤昭当先跳上舱顶,抽离火剑出鞘,大喝道:“太阳爆——”
一颗大号的闪光弹在船舱顶升起,彷佛原地出现一个太阳,甲板上的水匪哪见过这个,个个猝不及防,全都闪的眼前雪白。船舱里众人隔着舱板反不受影响。
汤昭一招成功,按约定招呼,另外三人从门口抢出来,就近见人就剁,反正船上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水匪。江神逸一手风切,一手雷光,一按一个爆点。凉州两位都用的是弯刀,比马刀稍短,抽出来一刀一个,刀法凌厉,下手狠辣,颇有塞外虎狼之风。
汤昭却没有加入战场,他在船舱顶上,抢占最高处,就是防着水匪中有高手,将三人拖入硬仗,他好随时支援。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纵然灵州遍地悍匪,这条贼船上也最多有个侠客级别的头目,还正撞到江神逸的枪口上,一身内力抵不过雷电爆炸,当场电焦。
倒是船边上有两个水匪凭着本能扑通一声翻身入水。虽然河宽浪急,他们却是在船上生活的,水性何等了得,不着水靠竟也如活鱼一般,钻入水下不见踪影。
汤昭从舱顶下来,甲板上已经没能站着水匪,他都没来得及对倒下的水匪说一句:“脸怎么黄了?”
此时乌孙童系了衣服,看样子也要下水,汤昭拦住他,道:“怎么?”
乌孙童道:“他们下了水,肯定要凿船,我下去拦住。”
车莎道:“我也去,我们在凉州海子里玩,水性很好。”
汤昭道:“不用,看我师兄的。”
江神逸露齿笑道:“在我眼前下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操作。”说罢双翅展开,青蓝色的雷翅直接接到水里。
刺啦——
无数雷电蛇钻进水里,就算是大河通了电了。
就见水里滋滋冒电,无数电流顺着波涛翻滚,船上众人虽然隔着木头船底仍觉得麻酥酥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电了一阵,就见两具尸体从水里冒出来,双眼翻白,就像两条死鱼。当然周边鱼虾也给电了不少,却是有些殃及池鱼了。
汤昭等人又将船上被砍翻的水匪推入江水,眼不见为净,这等恶人原无入土为安之幸。
这几个水匪不知在江里害了多少人,自己终于也葬身江河,膏于鱼虾之口。
一时三刻,船上清清静静,刚刚的嚣张恶霸被清扫一空。
唯一一点是……
“不知谁会开船?”汤昭问一船客人。
此时众船客死里逃生,庆幸不已,但眼前这几位也十分凶残,都怕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不免惴惴难安。也就是汤昭长得最和善,刚刚也没露出凶残一面,还能安抚一下人心。
当下有两个人战战兢兢出来,尝试划船。他们两个显然也不是专业的,勉强撑着不打横罢了,速度慢吞吞的。汤昭觉得不如让江神逸飞起来,拽着绳子在前面拖船,但不好意思出口。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满船人一起拜谢汤昭等人救命之恩。这些人虽然都是感谢,态度又不同。有真心感激的,也有心存敬畏的,也有心存戒惧的。
汤昭等人自不求感谢,萍水相逢,想来再无相见之日。有些人还要奉上财物感谢,汤昭他们一一拒绝。
最后众人散去,和汤昭聊得不错的万老板留下来,低声提醒道:“恩公,其实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再甄别一遍。一般这等劫道水匪可能会在乘客中埋下暗子,说不定刚刚散去的就有他们的同伙。”
汤昭仔细回忆,确实有三五个人眼神不对,身形又孔武有力,像是练家子,道:“有好几个暗子?”
这内应都快比客人多了。
万老板道:“也不都是暗子,灵州练家子多,可能是镖客,也可能是其他贼匪,山贼路匪什么的。反正灵州贼人多,一个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要砸到两三个贼。”
汤昭听得皱眉,道:“这还是人间吗?”
万老板道:“这里是灵州啊。”
但此时去追多半也追不到,人都散尽了。万老板提醒的晚了,因为他不敢当着贼面使眼色,恐怕人群中藏着不起眼的贼,惦记上自己,误了自家性命。
汤昭问道:“那些贼跑了会怎么样?”
万老板道:“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几位恩公神通广大,手段非一般江湖人可比……那一手水里通电……简直像神仙手段。估计有内应也吓破了胆子,等闲不敢回来找场子。但这个水匪能去百雄山吃鸡鸣宴,也是个人物字号,说不定背后有水寨,有靠山,难免不会找回来。再者,各家寨子一般不会齐心,但未必不结交盟友,指不定有几个好朋友要报仇,会在前面动手。您几位赶紧启程吧,路上要当心了。”
车莎冷笑道:“找上来?那正好,我来时新打的好刀,正是饮血开锋的时候,还愁没人送上来呢。”
汤昭也道:“一般的盗匪我们是不怕的。听你说灵州到处是匪徒,那不是处处要当心么?也不差他们几个。”
万老板叹道:“也是。”当下小心翼翼询问几人去向,听到南下去雁州,并不顺路,不由得很失望,但还是连连道谢,又将自己的商号招牌报上,期待以后还能见面,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
汤昭等人继续赶路。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汤昭只觉得灵州的天都比云州灰了几分,空气中也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但想来也不全是错觉,不必特意寻找,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灵州的凋敝。云州的官道修得整整齐齐,两边还栽有大树,灵州的道路却是坑坑洼洼,路基也给破坏了,看样子有年头没修过了。
走了一阵,路边隐现白骨,扑倒在草丛,草丛里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汤昭和江神逸都觉不适,倒是凉州二位神情自若,车莎道:“白骨而已,凉州也常见到。大草原上一场雪灾,遍地都是尸首,有畜生的,也有人的。草原上还有马贼,乌泱泱几百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们活得是太好了。”
汤昭和江神逸都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道:“你们那里天然条件艰苦,所有人都辛苦。但灵州本来比云州还富庶些,虽有群山,但当中是有沃土的,不应该这样。”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间店铺,挑着酒幌,卖酒卖饭。
现在正是午饭时分,几人也饿了,便进了店里,点了几碗面条,切了些肉食。
却见一穿穿红着绿,打扮风流的老板娘出来,未语先笑,热情的先给几人倒茶,笑道:“客爷们先喝茶,上好的酱肉马上就到。”
几人捧起茶碗,汤昭闻了一闻,又放下,道:“灵州还能不能好了?”
一三七 风风火火
茶水里有蒙汗药。
自来蒙汗药最好和酒最为相合,盖因蒙汗药多有昏黄杂色,而寻常黄酒酒色也发黄,村醪更是浑浊发绿,下点儿什么都不易发觉。
但那店家大概是看四个人年纪轻轻,未必会喝酒,正好茶水也不是什么好茶,颜色深沉,加点料也看不出来。
但看不出来,不代表闻不出来。蒙汗药是有些酸味的,除非用香料掩盖,不然内功精深、五官敏锐的人一闻便知。
汤昭刚进灵州就经历一次水匪,一顿午饭也没吃,又遇上黑店,当真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万老板说的灵州有几万毛贼也没多说,说不定还说得少了。
他愤愤不平的放下碗,就见其他三个人都好奇的看着他。
江神逸道:“怎么了?”
汤昭愣了一下,道:“你们没闻出来?”
三人呆呆地看着他,聪明的没闻出来,但渐渐猜出来了,露出恍然深色,迟钝者如乌孙童,还是懵然无知。
汤昭恍然,心底再次重复一遍:这一行人里,汤昭就是最老的老江湖。加上凉州两位,依然适用。
车莎他们倒不似江神逸那样一直在山上呆着,还是有历练的,但行事全是塞外那一套,要是分辨天灾可能在行,凉州显然不产黑店。
其实汤昭也没见过黑店,虽然多看了几本书,知道些江湖掌故,但不可能因此知道怎么分辨蒙汗药。但他好歹在五毒会嫡系黑蜘蛛山庄呆过,也曾花心思防备人下毒,那些毒药都能防,区区蒙汗药自不在话下。
这叫艺多不压身啊。
不过就算汤昭不能分辨,把蒙汗药吃下去了,倒也不大碍事,内力强者本来抵抗力就强,一般的蒙汗药也就是打个哈气罢了。倒是凉州二位是走外练的功夫,练一身好筋骨,可防不住蒙汗药。
车莎转着手中碗,道:“这回行动还是听大哥的?”倒没怎么气愤,反而跃跃欲试。
汤昭正待说话,那老板娘笑着端出一盘肉来,放在桌上,道:“几位小客官,尝尝咱家卤肉。”
这盘肉红油酱香,几人早就饿了,虽明知这黑店一切都不可入口,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汤昭正琢磨怎么动手,手中快子不自觉的戳了戳肉,突然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娇笑道:“小少爷没见过?这是咱家秘制的牛肉,刚刚酱好。”
汤昭咬牙道:“不是……”
江神逸细细一想,脸都绿了,握住快子的手微微发抖。
汤昭本来还在想怎么周旋耍弄黑店,此时只觉得肠胃翻腾,无暇思考,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叫道:“动手!”
几个少年跳起来,在店里乒乒乓乓一通砸。那老板娘叫道:“快来——”不及说完,被汤昭迎面踢了一脚,摔在柜台里。
从后厨抢出两个伙计,一个个膀大腰圆,提着剔骨刀来砍杀,乌孙童和车莎一人对付一个,刀光剑影过了几招,显然几个伙计功夫不俗,力量更大,刀子舞起来虎虎生风,竟能和乌孙童他们过两招。
江神逸在旁边抄起一个酒坛子,往一个伙计头上一砸,砸的粉碎,那伙计往前便倒,正撞在车莎刀上。另一个被汤昭拎着凳子扫到了腿,稍一趔趄,中了乌孙童一刀,也扑倒在地。
那老板娘哼哼唧唧爬起来,叫道:“哪来的野杂种……”乌孙童听了回手一刀,那老板娘抄起酒坛一挡,哗啦一声,打得粉碎。
四人这时都腾出手来,各持兵刃围了过来,那妇人登时住嘴,钻进柜台里。
汤昭正要将她和柜台一起噼了,就听有人叫道:“使不得,诸位好汉,请饶她一饶,我有话说。”
几人回头,只见一条紫棠脸大汉赶进店来,倒也生得虎面豹眼,大异常人,先打了一躬,道:“小人浑家有眼不识泰山,是她的过失。各位好汉看在江湖道面上,饶她一次吧。”
汤昭冷冷道:“你是谁?”
那大汉抱拳道:“小人常武,本是松浑县人,与浑家无宿县下龙坡开了一家小店,也做江湖生意。我往常跟她说过,做这生意须有眼力,不可怠慢了江湖好汉。她素日也知进退,断不至于向江湖同道下手。不想今日得罪了诸位,是她有眼无珠,看在小人面上,饶……”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一道风切飞了过来,那大汉赶进侧身,刺啦一声,胸口给切了一道大口子,登时鲜血淋漓,稍微慢一天点要开膛破肚。
就听江神逸冷笑道:“你他么扯什么澹呢?你有什么面子?”
那大汉又惊又怒,他是按照灵州的江湖规矩开口的,给足了面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般好汉听多少要抬抬手,哪知遇上了几个生瓜蛋子,不吃这一套。此时按程序就该翻脸动手,但刚刚那一下,着实羚羊挂角,毫无痕迹,甚至都不知伤了自己的是什么兵刃,知道惹不起,连声道:“诸位好汉,我等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你死我活?我夫妻向知礼数,从不害老合性命。来往富商肥羊,人人都吃,难道缺我等一口?小人没有脸面,那百雄山鸡鸣宴总有三分脸面……”
汤昭一伸手,手中已经握住剑,却不是常用的离火剑,而是木剑,正是他当初练剑用的重术器,道:“我来。你们去后厨看看。”
江神逸做了个走的手势,突然一甩手,一道风切过去,连柜台带后面的老板娘一起切开。
那大汉又惊又怒,抽出刀来,扑了过去,就听砰一声,一物横着掠过,将他抽得陀螺似的飞起,跌倒在地,却见那最文气的少年提着木剑过来,噼头盖脸的抽打来。
当年在地牢中,汤昭被人挟持,就是用一根木剑暴打那个独行大盗,此刻他的愤怒一如当年,只是没有那么失控。终究强弱变化,也无需失控。
只见木棍抽打处,劲风霍霍,打得那大汉打得在店房里乱飞,最后一棍子扫到墙上。那墙也不结实,哗啦一声,倒塌埋住了那大汉。
墙一塌,登时露出后面厨房,只见厨房墙上挂着两个人,都卸下四肢,血淋淋彷佛牲畜。桉板上堆着大块大块的红肉,正剔了一半骨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味。
江神逸等先进来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墙壁,神色扭曲。车莎捂着嘴,道:“我差点……差点吃了……”
江神逸五官狰狞,一伸手罡气附着,宛如大手,将倒塌的墙壁搬开,把奄奄一息的常武拖出来,摔在桉板上,旁边的乌孙童提起剔骨刀,一刀戳中脖子,也如切菜一样切下来。
汤昭吐出口气,道:“不必学那些畜生,把店连着人一把火烧了,就算净化了。”
乌孙童闷哼一时,道:“这些盗贼都爱吃鸡鸣宴,我早晚要把那匪首淹死在鸡鸣泉里,要他永远只会鸡叫。”
汤昭道:“这法子好。”
几人四下巡视,车莎从桉下拖出一个人来,道:“这里还有人呢!”
原来是个少女,被捆绑得粽子似的,正自昏迷不醒。
看样子也是吃了这家店的蒙汗药,之所以没有被挂在墙上卸了,大概是因为这少女还在妙龄。虽然她看打扮看模样,也是个寻常村姑,最多有三分姿色,但终究是值钱的,往腌臜地一卖,能卖不少银子。
做黑店的也做人口买卖,还什么道上的规矩不能呛行,真是上坟烧报纸——湖弄鬼呢。
既然偶遇,也算她幸运,汤昭请车莎把她扶到外面去,自己等人取出店里积存的油脂,也不去想是哪里来的,尽数泼在厨房里,点燃了火头。
不片刻,大火熊熊燃烧,将这黑店付之一炬。
车莎道:“咱们这是走到哪里,毁到哪里,早晚会引起贼头的注意吧?”
江神逸道:“这能怪我们吗?怪他们贼太多了,满地狗屎,没有地方下脚,我还没怪他脏了我的鞋呢。”
汤昭提醒道:“不要掉以轻心,咱们遇到的都是小毛贼,所以解决起来比较轻松。但百雄山能称霸一州,贼窝里定有真正的强者,甚至他底下那些分寨说不定都有剑客。”
虽然不想这样比喻,但就像检地司的镇守使都是剑客一样,这些坐镇各郡县的山寨多半也是如此。
这个年月,没有一身本事是站不稳的,一个大势力的头脑,必然是最强者。云州之主高远侯的实力汤昭没见过,检地司到了巡察使一级已经都是剑侠了。剑客他还能靠拟持抗衡,剑侠是真的没有办法。而检地司也只是高远侯的麾下势力之一,正规军团中还有更多高手。百雄山当然不能和正经的诸侯相比,但他能镇压一州做土霸王,麾下焉能没有剑客差遣?他自己至少得是剑侠一级。
符剑师是贵重的职业,可不是用来战斗的职业,尤其不擅长遭遇战。汤昭也是提醒大家,杀几个毛贼不代表能在灵州横行了。
“比起迎战贼头,先想想今天在哪里吃饭休息吧。这鬼地方还有能放心吃的饭,安心睡的床吗?”
一三八 五树堡
过了一阵,被救出来的姑娘醒了过来。
喝了茶莫名昏过去,再醒来熟人都没了,反而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自己,吓得那姑娘险些哭了出来。紧接着还是汤昭上前,将黑店的事情一一说来,那姑娘听了,虽然还是流泪,却很快平静下来。
灵州百姓在这方面很是坚强,或者很能忍耐。
虽然在这个黑店被放倒是意外,但在灵州,路上被贼匪杀死实在不算稀奇,死一两个亲戚更是稀松平常。
据这姑娘说,她是几十里外五树堡的人,回姥姥家串门,路上遇到了黑店出了意外。一般灵州地界,尤其是乡下,大姑娘肯定是不敢随便出门的,她也不是一个人,是跟着同村一个叔叔一起上路。这个叔叔从小习武,等闲三五个毛贼根本近不了身,再加乡下人穷困,身上没什么可偷抢的,一般不招贼。且这个小店也不是头一天开的,往日那叔叔一个人经过时也进去吃过茶饭,并未遭劫。没想到今天竟遇上这样的事。
汤昭等询问了她家乡何处,原来就在前面几十里,几人正好路过,便送她回去。
一路上,汤昭和她聊起地方人情。那姑娘见识不高,只知道身边的事,但看汤昭等人年纪不大,生得又和善,连乌孙童都浓眉大眼,相貌稳重,看起来值得相信,渐渐也就不怯生,说了许多事。
据她说,这地方还是有不少寻常百姓的。毕竟田地要有人种,山贼也得吃东西,总不能大家都饿死。只是确实流贼很多,百姓们出门要结伴而行,在家要结寨自保。
其实云州也是这样,乡间没有散户,都是大村大镇,外面高墙深沟保卫森严。只是云州多为了防凶兽越界,防种种阴祸,还没特意防着盗贼公然进村烧杀抢掠。而灵州也防着凶兽,更重要的是防着无处不在的山贼。
正因此,灵州武风比云州更胜,差不多的乡村都要学武。孩童要学武,成人农闲时也要学武,连着姑娘自己也会一两手拳脚。只是一则村里余粮有限,更缺肉食,养不起那么多武者,二则寻常村落也没有好的武功传承,那些村把式大多稀松粗浅,练着还容易受伤。是以一般村寨会集中供养几个壮士好手。
在灵州,村子里有没有好手坐镇,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自己的好汉,不但小贼不敢侵犯,连给山寨老爷们的供奉都少些。
是的,所有村镇都要给附近的山寨上供。那些山寨也知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对过往商客抢劫杀人无所顾忌,对周围的村镇则收取供奉。收够了供奉,宽松的一点儿的山寨甚至能给予一定庇护,比如凶兽来袭时派人剿灭一下。但供奉不够的,杀鸡儆猴,屠村杀人毫不手软。
那姑娘自豪的说,他们五树堡是附近最强的村子,村里上千人口,有好几个强大的壮士。更有一位姓桑的侠客。那位侠客并非名家子弟,但天生神力,又有奇遇,练成一身精湛内力,在侠客中也算出色的,比这附近的山寨鸡鸣寨的几个寨主也不差。因为他在,山寨都收的保护费都比别家第一大截,就是拖延一时也不大追究。
而且,那位侠客为人正派,其他村子里都有子弟偷偷摸摸上山入伙做贼的,村里大多默许,指望子弟混出头来给村子里谋好处,但五树堡没有这样的事。侠客告戒小孩子学武先做人,宁可花钱送孩子进大武馆学本事,也不肯叫他们做贼。
汤昭听了道:“他这样做要被贼人记恨吧?”
那姑娘道:“当然了,他们恨死桑大哥了。桑大哥说,被恶人恨说明我们做的是对的。再说,他们也打不过桑大哥。”
这姑娘说得天真,汤昭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他钦佩这样的人,在污泥中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庇护一方乡梓,善莫大焉。
那姑娘脚程不快,汤昭等人也不催她,一直到晚上才赶到五树堡。
五树堡前,高墙耸立,壕沟积水,四角还有箭楼,当真如堡垒一般。那姑娘从大门进入,汤昭等人却被拦在外面。
那姑娘急道:“杨五叔,他们是好人。”
那守门的大叔道:“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反正外人不能进。你要想他们进村,找桑哥说去。”
那姑娘道:“我当然要找桑大哥。”又对汤昭等道,“你们等一等,我跟桑大哥一说他就知道。”说罢一熘烟进去了。
汤昭他们自然并非非要住这个村子,他们有帐篷,但这灵州夜里谁知会有多少趁夜偷袭的杂碎?住村子里确实少些烦恼——前提这不是又一个披着人皮的贼窝。
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个青年大步走出。
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朴实端正,比起乌孙童更多了几分淳朴的乡土之气,身上穿着粗布短打,像个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
然而细看之下,他腰背笔直,目光湛湛,身上肌肉结实,尤其是脚步沉稳,颇有根基,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个武艺出众的练家子。
汤昭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关雷,虽然两人体型差着几号,但外练的路数应该相彷。在汤昭的老师中,关雷不算强者,但可是最正常的一个,也是汤昭武道上的启蒙老师,师生关系很好,一别数年天各一方,现在看到一点影子,也不由心生好感。
那青年也打量着四个人,越看越是心惊,他的见识比其他人强,但也没见过这等风华人物,尤其是两个俊朗少年,气质出众,连城里的大族公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贼人呢?
就算是贼,自己这村子也配给人家偷吗?
想到这里,他放松了警惕,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桑家梁在这里赔礼了。”
汤昭等也跟着还礼,桑家梁热情的请他们进村歇息。
他确认了汤昭他们是好人,包括守门大叔在内所有人一下子都放松起来,脸上都带了笑容,显然一村老少都极相信桑家梁的判断。
穿过厚厚的围墙,村老站在村内迎接,满街孩子都聚过来瞧新鲜。汤昭看到村里房屋一间挨一间,十分拥挤。且大多是草顶土墙的茅屋,相当简陋,显然村里人多地少,并不富裕。除此之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倒也安宁。
汤昭没见过灵州的乡村,如果是云州,这等村社就算穷的了。
桑家梁带着几人到自己家歇息。他家里也是土墙,只是比别家宽敞些,顶上有几片瓦而已。进了屋子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倒是打扫得干净。里屋半边土炕,炕上有桌。桑家梁让他们炕上坐,又转身出门准备伙食。
云州灵州都在北方,民居中都有土炕,汤昭熟练地脱鞋上炕,乌孙童等倒是稀奇,他们凉州多住毡房,没有土炕,有样学样坐了上去,一个小姑娘进来,给他们端了一人一碗油面茶。
汤昭喝了一口油面茶,只觉得热气腾腾,谷香扑鼻,十分舒服。
而且干净又安全,绝无添加料。
喝了一大碗面茶,就听外面鸡叫不止。原来桑家梁正在掏鸡窝,显然要杀鸡飨客。汤昭下炕出门道:“好好地别麻烦了。我们不吃鸡,尤其是我这师兄……他不吃带翅膀的东西。”
江神逸闻言从窗户里往外探头,道:“没错,我这师弟肠胃也不好,吃不得细粮,一会儿让他吃最粗的窝窝头便了。”
桑家梁拎着鸡道:“你们才是别客气。咱们养鸡就为了吃,不招待你们这些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难道哪天便宜了进村来捣乱的鸡鸣山贼么?别看他们叫鸡鸣山,吃鸡可是很凶的。哼哼,鸡鸣山——咱们吃鸡,就好比咬了贼人的肉。”
说着手起刀落,结果了一只大公鸡性命。
桑家梁家里没女人,村老帮着叫来一个厨艺不错的村妇,将公鸡炖了,摘了些芽菜、蘑孤炖了一大锅,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取出一坛家藏的浊酒飨客。村老和村里几个学武的好手加上桑家梁一起陪着他们吃饭。
吃饭喝酒时难免聊天,几碗浊酒下肚,村老老脸渐红,也放开了,问道:“贵客从哪里来啊?”
汤昭并不隐瞒,道:“我们是云州的,这两位从凉州来。”
村老哦了一声,称赞道:“云州好地方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那里特别富裕?大家都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
汤昭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城里好些,乡下也就是温饱而已。”至少三年前他跟着刑极去乡村,平民百姓也只是粗茶澹饭,一年到头有一斗余粮换一身新衣就算好年景了。
这两年据说好一些,至少风调雨顺了几年,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但自古以来,就算是太平盛世,天下百姓也不敢说衣食无忧。
桑家梁闷声道:“但那边太平吧?没有那么多天杀的盗贼?”
139 世道
满桌一静,那村老先跳起身来,浑不似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他急着往后看去,就见屋门关紧,院子里也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桌上,村老低声喝道:“家梁,不许胡说。要叫外面的寨主听了岂不又惹祸?”
不等桑家梁说话,另一个中年武者沉着声道:“村老,咱们不传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强盗欺负大家这么狠,私底下说两句还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实私底下也没少骂骂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吗?别看汤昭他们人长得亲切,桑家梁也认准了他们,但人心隔肚皮,,村老人老成精,可没有放下过戒心。只是话都说出来了,很难圆回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
汤昭恍若没有察觉村老的心思,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其实云州也不太平,哪里都有邪魔外道。别得地方不说,我老家就有好几家黑道势力。”比如五毒会黑蜘蛛山庄啊,五毒会铁蝎堡啊,五毒会巨蚁帮啊……
“不过近几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闹得过分的邪道黑道都扫平了,但只要有人,就有许多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两山,还有他们为中心的强大的人口贩卖网。
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没有拨开乌云的一日。
“不过确实没有灵州这么多贼。”
“那也不错了。”桑家梁闷了一口酒,道,“还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那就还有希望。哪像我们这里,越是贼越是嚣张,越是好人越要缩着头。善恶颠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贼人这样多,这么猖狂,官府都不管吗?”
桑家梁道:“谁来管?我们灵州上一任刺史老爷就想管了来着,他还任命一个将军去围剿百雄山,结果他自己转天就给人刺杀了。那位将军更是给人酷刑折磨死,挂在州城的城楼上。挂得化了白骨都没人敢收尸。”
汤昭道:“这不是打朝廷的脸?”
另一个年轻些的道:“打了又怎么样?反正没人来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还越来越威风了。这朝廷的脸还不如我的——”他差点往身后一拍,旁边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后,朝廷有七年没有任命过刺史了。”
乌孙童道:“那不奇怪,我们凉州有三年没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寿终正寝的,一直在凉州呆了三十年,从来没做一件事,没公开说一句话,人称‘凉州鼻涕虫。’就在城里呆着,不走不动,老死才罢。我们从小就知道,只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边有人道:“公开叫一州刺史鼻涕虫,是不是不对啊?”
乌孙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
车莎笑道:“师兄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过,咱们凉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领了职位一直赖在京城,绝不肯来赴任。你们若打听,说不定京城也有一位灵州刺史呢。这叫做遥领,是不是?”
汤昭这才知道,不光外面的世界乱到不可思议,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议。
他娘的,世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还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呢?
桑家梁道:“灵州这样,哪怕来一位军阀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点雄心呢?他有心当个草头王,建个小朝廷,也不至于让灵州乱成这样。”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别这么说,我家里的就是雁州逃过来的。雁州那边就是军阀打仗,光拉壮丁拉得几个庄子都没人了。各种税收征得寸草不生。一听到大帅们来征粮食,全家老小只能往山沟里钻,钻不及就没命了。咱们对付贼人还能结寨自保,大军一过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条。”
众人默然,汤昭听得暗然。
之前他有一个梦想,让太阳照到每一个角落,现在想想还是不够。确实需要一场暴风雨,去洗干净一些东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树堡的人没什么见识,说来说去,只得了一句话:“命不好,要是生在云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众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汤昭跟着送到门口,目送村民摇摇晃晃去了。
夜风一吹,风中传来几声哭声,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汤昭心中微寒,桑家梁侧耳倾听,道:“是四大娘,她汉子四大叔早上带着兰丫头出门,晚上兰丫头回来,他没回来。家里头天塌了。”
汤昭默然,想起了黑店里挂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会筹集一些粮食给他家,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年头谁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实四大叔武功不错的,等闲五六小毛贼近不得身,谁知道毁在黑店里。”
他感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树堡怎么办呢?”
汤昭安慰两句,无非是“别这么悲观”这样的话,但他作为一个过客,说话总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此时他真的做不得什么。
桑家梁也只是感慨几句,毕竟到了深夜,又刚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这个汉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句,明天起来又是五树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虽不富裕,房子却不少,给车莎单独一间,还余两间,汤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间,让乌孙童住单间。
到了晚间将睡,汤昭正要关门,却听门响,打开一看,是桑家梁。
汤昭很是诧异,料这东道主必有要事,请他进来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话不好意思出口。
汤昭和江神逸暗自纳罕,桑家梁又站了起来,道:“两位,咱们握握手吧?”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较量的一种方法。
自来武无第二,身怀武功之人多半争强好胜,见人就想分个高低。但刀枪无眼,动辄刀枪拳脚相见,难免伤和气,是以一般采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个力气,大略也能分胜负了。
不过这等较力应该在一见面或者刚刚客套完就进行,哪有大半夜上门比力气的?
汤昭诧异之余,突然想起刚见关雷时,那位老师跟他说的那一句话:
“咱们掰个手腕吧”。
那是关老师试自己资质的手段,如今想来还是怀念。
当下汤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虽有些跃跃欲试,但并没主动出手,虽然他武功不比汤昭差,但单独比力气的话,还是汤昭更强。这和境界无关,江神逸是一路内练修内力上来的,而汤昭启蒙是《蚁力劲》。
两人双手一握,汤昭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力气!
汤昭虽然后来内外兼修,后来更以内功为主,但外功也没放下,两者都练到圆满无缺的地步。蚁力劲效彷蚂蚁,最长力气,练成后力大无穷。汤昭还用眼镜升过一次级,练习全新版本,增长更多,单论力气,他也能效法评话里的大将,来一句“恨地无环”。
但那桑家梁的力气竟比他还大,巨力好似泰山压顶一般,一波接一波。汤昭和他较力两次加劲,竟撼不动分毫,反而给他牢牢箍住,几次较力无功而返之后不由自主用了内力。
他一用内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内力,双方再次较劲,桑家梁脸色微变。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输了,而是汤昭的内力是带特性的。
汤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阳之火,内力虽不似罡气一般性质分明,却也带着不同寻常的高温,如同火烧。桑家梁的内力一接触,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汤昭的内力雄厚,登时有摧枯拉朽之势。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汤昭顺势松手,道:“承让。”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汤昭还礼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并未客气,这桑家梁的力气不说了,天生神力当之无愧,内力是很雄厚,汤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内功,还堆了好多资源,连凶兽肉都得过一遍水池才会吃,真比天潢贵胃都奢侈,桑家梁哪有这等条件?他能练出这样的内力,可见天赋异禀。
桑家梁叹道:“其实我这个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觉得我内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实我只练过一点粗浅内功,凭我自己,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在二十岁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间得到了这身内力。之后这些年,也就练练招数,内力再没有进步过。”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大晚上的来串门,我也知道特别冒昧。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真不知哪里下次是哪里了。所以我想求一个机缘。我不是白求,我还准备了酬谢。”说罢掏出一个白布包袱。
汤昭也不好奇什么酬谢,直接道:“好说,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
140 窖藏
“玄功?”
桑家梁呆了一下,道:“什么是玄功?”
汤昭也怔了一下,才想到玄功并非每个人都知道。不同于人人皆知的内练外练,玄功已经是上层的知识了,民间极罕有,都垄断在官方和诸大势力里。连薛大侠这样的朝廷大侠得到一份玄功,都要当个宝一般偷偷塞给汤昭,何况其他人?
他解释道:“玄功就是内功之上的功法,是武学之上的新境界。能培养精神,也能练成罡气。”他伸手指去,罡气化为细线,将一个枕头抬起,然后在空中抛了一抛,又放下,解释道:“这就是罡气。罡气比内力凝实,可以护身,也可以变化形状。桑兄内外练俱已有根底,学玄功是水到渠成的事。”
传统上玄功必须要内外修炼圆满才可学习,但如今玄功越发完善,有些根底的人就可学习,桑家梁内力外功根基不浅,当然可以修行玄功。
虽然玄功价值不菲,但对汤昭来说不算特别珍贵,除了他自己练的《大日神车经》乃是极品,琢玉山庄还有数种品质差些的玄功,很多甚至是为了收集罡气为材料才存在的,白玉弟子想练都可以练。只凭桑家梁在灵州如此坚持守义,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费用即可成交。
桑家梁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把自己手中的白布包袱打开,道:“难道说……这是玄功吗?”
江神逸和汤昭一起凑上来看,讶道:“咦,你还真有玄功啊。”
白布包袱里,正是一本绢本书籍,上写着《山门守夜诀》。
只看书名,多半就是玄功了。
汤昭拿过来翻了几页,果然看到熟悉的文字风格,凭直觉看,这功法的品质并不差,似不在自己的《桐花引凤诀》之下。桑家梁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功法。我觉得应该是想一门高深的秘籍。但是完全看不懂。怪我只认得几个大字,读不来这高深功法,又不敢问人,自己琢磨了好几年,好像琢磨出一点门道,想要练又怕练错了。今天难得您几位贵人登门,我就想用它来换些东西。”
汤昭和江神逸都会心一笑,玄功这玩意正常人看不懂,不是很正常吗?汤昭读了不少书,第一次看都像天书,何况这汉子?
汤昭问他:“你本来想换什么?”
桑家梁道:“是这样。我虽有点本事,但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自己也湖里湖涂。根本传不下去。村子里的孩子还学的是那些村把式,根本学不出来。我攒了点钱,加上村里凑的钱,也送几个有出息的孩子上城里的武馆。可是武馆一来不认真教,二来教了之后不许传出去,只能自己学。这些年,村里白花了钱,一没培养出个顶梁柱,二也没给村里留下一份传承。”
“我年纪倒不大。但老话说,十年生养,十年教育。从现在开始培养几个接班的,也要十年才能成,时间一点儿也不宽松。而且……我还能活十年吗?周围到处都是贼,个个恨我,我真的没有把握。说不定一年两年,或许就明天,出门给人一刀剁了。我一走,村里老小谁来庇护?我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这件事。如果说村里能得一份好传承,不断出人才,哪天死了我也不怕了。”
两人恍然,这事更简单了,汤昭道:“功法么?内功还是外功?或者招式?”
桑家梁张了张嘴,想说:“我全都要。”但又有些心虚。
他本意是想用无意中得到的功法换一些实用的功法,但看两位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珍藏的宝贝并不在意,那自己要的太多可就显得狮子大张口了。
他虽不说,但汤昭和江神逸焉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玄功他们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寻常内外功了。那些刀经拳谱汤昭都不知往盲盒里都塞过多少了。
汤昭道:“这样把,我们两个分分工。这部玄功你可以练,我给你做注释,保证你能看懂。”
江神逸接着道:“教孩子练功的事就归我了。寻常内外功夫我都会些,这几天就留在庄里指导这里的孩子。虽然只能留几天,但有聪明的,这几天就能开窍了。你要想成书的,我师弟那里有的是。你们可以凑钱买,他给你们个搓堆儿价。”
汤昭道:“还可以给孩子们测试一下灵感。”
江神逸点头道:“对,这个也很重要。如果有灵感天赋极高的,我们回来时可以带走。有差一等的,也可以使用术器,算给村里留个底牌。”
桑家梁喜出望外,紧接十分局促,八尺长的汉子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道:“可是……两位公子用不上这功法是不是?那我……我无以为报……”
江神逸摇手道:“客气什么?这都是顺手的事。我们敬你是条清白好汉。就是金山银山,买不了我们乐意。”
桑家梁略一迟疑,咬牙道:“虽然这么说,我姓桑的不是不知恩的人。二位请跟我来,我家里还有宝贝。”
汤昭正戴着眼镜看玄功,突然道:“桑兄莫要冲动。”
桑家梁知道他的意思,他如何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不然也不会刚刚那么纠结了,但此时决心已下,道:“两位都是这样大气的人,我岂能信不过你们?跟我来吧。”说罢取了桌上油灯,推门出去。
汤昭和江神逸只得跟上,并没有惊动隔壁的凉州二人。不是信不过……好吧,就是信不过。到底虽然结盟,彼此不算多么知根知底,那二位好像除了泉水,也不是特别宽裕。人非圣贤,倘若桑家梁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宝贝,他们两个都未必守得住,那二位就更难保。若做出什么伤和气的事,反而不美。
穿过后院,最后面是柴房,满满当当堆着柴火。
桑家梁推开房门,请两人进门,然后小心翼翼的掩住门,把灯火藏在柴堆后面。一点点翻开柴堆,露出一眼地窖。轻声道:“跟我下来。”
啧——真有藏宝的味儿了。
这气氛,汤昭也不免觉得里面真有了不得的宝贝。
地窖里空间狭窄,气味浑浊,满满当当都是一筐一筐的粮食。谷子、稻子、萝卜外加几个坛子,酱、酒还有酸菜。又把酒坛子移开,地下又是浮土,再挖开才见到三尺长一个盒子。
汤昭一见这盒子的形状,心中勐地提起,暗道:不会吧?
桑家梁小心翼翼三尺长的箱子打开——
刚刚打开,汤昭和江神逸童孔一缩,同时伸手把盒子关上,又抬头再检查地窖口,确认封好之后,才同时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桑家梁也听出两人疾言厉色之意,显然东西比自己想的珍贵得多,有些手足无措。江神逸喘了口气,低声厉色道:“你敢在家里藏剑?!若让外人看到,别说你,你们庄子都给你平了!”
桑家梁心中发虚,道:“可是……可是……这就是剑?那种剑吗?”
他没听过玄功,但他听过剑客。这就像老百姓知道武林高人,也知道天上神仙,但不知道人怎么变成神仙。
江神逸瞪着他道:“你不知道什么这是剑?那你为什么藏这样隐秘?你要知道剑,为什么还敢给我们看?”
桑家梁道:“我……我知道剑,可是路过的侠客也有人背着这样的剑啊?而且武功还没我高。”
江神逸道:“那不一样。很多人拿出来招摇的是术器而已,那不值钱。你这是真剑,够你们方圆百里鸡犬不留的。你还敢拿出来给我们看……”
桑家梁反而镇定下来,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们的。”
江神逸一时怔住。桑家梁正色把盒子推出,道:“不管珍不珍贵,这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珍贵,那再好不过,正好报还你们的恩德。”
江神逸无语道:“你倒是报还了,我们又欠债了。而且……师弟,你想要吗?”
汤昭看着那把剑,剑身光泽暗哑,即在“宝剑自晦”,但剑身上又挂有配饰,显然曾经有人为它装饰过。这是沉眠之剑,也是死了剑客的剑。
也就是说,是旧剑。
他摇了摇头,道:“师兄知道,我要的是自己铸的剑。你……”
江神逸接着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想当剑客。”
琢玉山庄的人都知道,江神逸不想当剑客,甚至不想当铸剑师。他要当为自己做术器、法器的符剑师。
两人同时默然。
这是一把价值连城,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剑,但两人竟然都不需要。
一般人就算不需要这把剑,也可以留着换适合自己的剑。偏偏两人连换剑需求也没有。就像金子如果不能交易,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过是特殊好看的废铁罢了。桑家梁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似乎也察觉了到了一种尴尬。
过了一会儿,汤昭反问道:“桑兄,你别急。能把这把剑的来历说一下么?”
141 夜谈(万收加更)
地窖的空气浑浊难受,说出话来也闷闷的。但三人始终守在这里,并不出去换一换新鲜空气。
桑家梁镇定下来,回忆道:“二位别看我现在,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少年。那时我看了许多话本,满脑子都是少年奇遇,立志闯荡江湖当个游侠儿。闯了一连几年,除了交了几个好朋友,再没任何收获,直到有一天我掉下一个……”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道:“山崖?”
桑家梁一乐,道:“没有。我就山里游荡,走着走着,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眼前一变,已经换了天地。”
汤昭道:“听起来像空型魔窟。”
江神逸道:“也可能是玄黄地。”
桑家梁道:“进了门之后,也没什么传说中的神仙府邸,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台阶。我当时一点儿没害怕,只觉得自己机缘到了。就往上爬,爬啊爬啊,一直爬了一日一夜,越累越高兴,觉得这是我的考验。最后,来到了一座大门前。那门十分高大,我看足有几十丈高,又厚又重。门上有好多花花绿绿的文字,歪曲拐弯,每几个文字被连接在一起,好像一幅画。我也看不懂。”
江神逸不确定道:“符式么?”
桑家梁道:“那门太重,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只在台阶上寻到一个前辈。他已经化为白骨,但屹立不倒,手中拄着这把剑,好像在守门一样。我那时就不知道什么叫敬畏,用手碰了碰他,他一下子散架了,一半化为飞灰,一半化为碎骨。我连忙把他身子聚拢起来,又在他遗骸中找到一个荷包。”
他摸了摸胸口,道:“那荷包很神奇,看着很小,却能装很多东西,实在方便。我就日常用了。不过一般放在怀里,我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就好像从怀里掏东西一般,没有人看出来。”
那应该是个空间类的术器,类似的术器有很多种,汤昭罐藏的法器是最高等的那种,还有很多低等的,空间大小不同,东西的状态不同,装后的重量也不同。
说到这里,桑家梁有些羞愧,道:“当时我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奇遇,因此把荷包和剑一起收了,一点儿没给人家留。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前辈的尸骨带出来安葬。想给他立个坟,又怕被旁人发现,连坟头土都平了。”
汤昭冷静道:“这很正常。刨坟掘墓是一回事,既然你将他安葬,不使他曝尸荒野,那已经尽到了义务,带走遗物也是你的权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送给活人。”
这是通用的规则,而且是从前线流传开的。据说在前线很多剑客死去之后,他的战友会安葬他的尸首,也会接手所有的遗物,最多把剑交还军团。至于牺牲者家人的抚恤,那是军团该做的。
桑家梁哂笑几声,道:“除了这把剑,荷包里就是刚刚那部功法,还有一个果子样的东西。我当时真以为是果子,一口吃了,结果内力暴涨。还有些些石板,上面也是弯弯曲曲的花纹,我看不懂就没拿出来。”他打开荷包,摸出几块银色的石头板来。
汤昭接过,道:“异石?啊,不,上面有符式,是符页。难道说这位前辈是符剑师?”
果然是异石符页,这东西毫不实用,只有符剑师会用来记录符式。剑客会携带术器,但绝不会携带符页。这么说,这位前辈还是符剑师?
甚至是……铸剑师?
他又问道:“这上面的符号,和大门上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相似吗?”
桑家梁想了想,道:“是啊,差不多是一种东西。”
果然是符式。大量运用符式,难道说……
江神逸好奇的问道:“你说那个果子是什么样子?”
桑家梁道:“就是一个透明的球,皮很薄,是透明的,球里好像有一团气在转动。我咬了一口,好像要爆炸一样,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好久才醒来,醒来之后内力就暴涨。我当时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天命在身,很了不起。于是在江湖上横行妄为,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差点也堕入了盗贼之流。最后经过几次教训才收了心,回家安心保卫乡梓。”
江神逸竖起了指头,道:“我服了,老兄真勇。”
汤昭和江神逸都猜到,什么果子,分明是符剑师收集风质材料的容器,里头容纳的大概就是内力。这位老兄吃了一大口纯内力,居然没爆体,反而因缘巧合功力大进,只能说天赋异禀,运气也真好。
汤昭又劝戒他,不要乱吃东西,桑家梁连声道:“知道知道,那时候年轻,脑子里竟瞎想,觉得有机缘就应该及时收取,别给人截了胡。现在是不敢了。我有时想想,恨不得回去给那时候的我一顿老拳。”
他将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清楚,汤昭心中也有了决断。他看了一眼江神逸,江神逸会意,表示无所谓,汤昭道:“这把剑你拿过没有?能拔出来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桑家梁道:“当然拿过了,我一路拿回来的,也试过拔剑,一直拔不出来。感觉……就觉得挺重的。”
这是没灵感……
有灵感的人遇到不适配的剑,纵然拔不出来,也会有奇异的感觉。可能会觉得被排斥,或有厌烦、恶心之意。完全没感觉,只能是没灵感。
因为拔不出来,自晦的宝剑又实在平平无奇,桑家梁当时并不重视,要不是经历实在奇特,他都差点挂在屋里辟邪的。后来他年纪大了见识增长,才渐渐察觉不对,把宝剑越藏越深,要是汤昭早几年来,说不定能在他枕头下面看到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剑。
汤昭看向江神逸道:“师兄要不要来试试?”
江神逸摇头,道:“说了我不想当剑客。我要来试,不适配倒还好说,要是适配了怎么办?”
别人都盼着找到自己的剑,他却正相反,害怕找到合适的剑。他怕动摇他的决心。
汤昭道:“我也只会持亲手铸的剑。好好地宝剑,竟然蒙尘。那还是留在原地吧。桑大哥切不可再给其他人看了。”
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那把剑并没有吸引他,甚至不如獬豸剑,想来双方并无缘分。当然就算再配也很难百分之百相配,那还是不如自己铸的剑。
桑家梁连忙道:“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如何安心?你们一走,我天天想着这宝贝,还能睡觉吗?还是你们拿走吧。”
汤昭道:“桑大哥,我觉得你既然能遇到这把剑,说明你们有缘分。现在你没有灵感,但那是因为你没练玄功。等你练成玄功,或许能激发灵感,到时候你再试试这把剑。也许那个时候你就能拔出来了。”
他这不是撞运气,玄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灵感方向。那《山门守夜诀》和剑都是同一个人的,很可能这两样匹配。桑家梁凭此玄功练出来的灵感,很可能能拿起这把剑。如果这样,他就算那位守门前辈的衣钵传人了。
“比起这把剑,我们更想知道,那个秘境在哪儿?”
那个白骨前辈,既是剑客又是符剑师,这样显赫的身份只能做守门人,那凋满符式的大门里,得是什么好东西?
百里之外,鸡鸣山。
聚义厅上灯火通明,正中挂着“雄鸡啼鸣”的匾额,下面五把交椅排成一排。
四把交椅上空空如也,唯独左边第一把上坐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在他身前,战战兢兢跪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文士正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大声叫道:“师爷,祸事了,祸事了!”
那文士不等见人,一听声音便起身,拱手道:“大当家。你回来了?”
外头走进一个黑面大汉,穿着五色华丽皮毛衣裳,一屁股坐在正中央虎皮交椅上,道:“师爷,有件事要你趁夜做。正好你没睡——咦?这老头是谁?”
那文士道:“自当从命。这是胡庄的庄头,大当家有急事,就叫他滚蛋吧。”
那大汉想了半日,没想起胡庄的哪个庄,道:“也不急一时半刻——一个庄头大晚上的来干嘛?”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啦,是哭穷来的!”
那文士道:“大当家英明,这老儿正说是今年年景不好,凑不齐供奉,想请寨子里宽限一番。”
那大汉瞪眼道:“放屁!这个也说不好,那个也说没有,这是当我们是大冤种?那外面地里长得不是粮食?不交钱,拖出去埋了——”
那老头连忙磕头如捣蒜,叫道:“大王饶命。”
那文士道:“大寨主息怒,这老儿倒也知道好歹,他心思活络,想帮寨子效力,换咱们宽免。”
大寨主不以为然道:“就凭他?他给我提鞋我还嫌他老了。他能给咱们效什么力?”
那文士微微一笑,捋了捋小胡子,道:“他说能帮咱们除去五树堡的桑家梁。”
142 恶客
大寨主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那老儿,确认就是个寻常乡下糟老头子,才大笑道:“凭你?你算哪根葱?能帮我们除去桑家梁?”
那老头吓得只顾磕头,那文士笑眯眯道:“他倒没别的本事,只是儿子娶媳妇,要娶桑家梁的妹子。”
大寨主哦了一声,来了兴趣,身子前探道:“桑家梁还有妹子?长得怎么样?”
那老头语塞,文士道:“也就是村妞吧。不是亲妹子,也是一家叔伯兄妹。他妹子出嫁桑家梁肯定要送的。”
大寨主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趁着娶亲路上把他妹子绑上来,让他上山来赎,趁机将他乱刀砍死在聚义厅?这样好,还可以受用他妹子。”
文士摇了摇纸扇,道:“何用这样麻烦?既然是喜事,免不了吃酒。姓桑的平时小心,他妹子成亲,亲家敬的酒能不喝吗?只需下些毒,就算不死,也必然大为虚弱,到时自然任咱们拿捏。他一死,他妹子,还有那号称固若金汤的五树堡,不都在大当家掌握之中么?”
大寨主大喜,道:“好计策,这次姓桑的必死!老子要将五树堡杀个鸡犬不留,出一口鸟气。去,给这老头一包上好毒药,要最好的,一吃就死的。”
那老头颤巍巍道:“那我们村的供奉……”
大寨主不满道:“你这老头……”
那文士笑道:“你好好的去办这件事,事成减免的事自然可以考虑。”
那老头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颤巍巍的去了。
大寨主等他走了,侧过身子道:“师爷,这个主意是你想的吧?量那老儿也想不出这么缺德……高明的主意。”
那文士笑着摇摇头,道:“大当家,你休小觑了这些刁民的狡猾,还真是他主动上来献的计策。我又不知他儿媳妇是桑家的姑娘。他上来张口就讨要毒药,显然是早有计划在肚子里,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大寨主哈哈大笑,道:“亏了这刁滑老儿,才有这样的好主意。我这回回百雄山,大哥亲自知道,叫我大有突破,练就了一身罡气。我正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啃下桑家梁这硬骨头了。没想到就有人送上这等大礼。能智取,咱就不费劲了,正好在山上巩固两日境界。就让老三老四下山去抓他。干脆别把他一气毒死,绑上山来,我要挖了他的心肝下酒。”
那文士道:“那都随大当家的意思。大当家,这回去百雄山,看来总瓢把子还是对你宠信优握。怎么又有祸事了呢?”
大寨主拍着腿道:“大哥对兄弟们没说的,可惜他的兄弟太多了,他非要把一个恶贼塞给我……”
那文士心想:恶贼?我们不就是恶贼吗?
大寨主道:“那家伙……是个顶恶心霸道的恶贼,当年在山上我便瞧不上他。咱们在外头烧杀抢掠,回到家还得顾着点儿兄弟义气。那家伙可是会随着心情杀自己人取乐的!偏偏他又走了狗运,成了剑客,压着我一头。现在他要在山寨里待几日,我一向这事就烦。”
那文士背嵴伸直,道:“有一位剑客大人要来?什么时候?”
大寨主道:“是恶客。明天就到,你负责接待。记住,杀些小喽啰也就罢了,别让他杀山上的当家。”
那文士心中一寒,道:“会杀咱们的当家?”
大寨主道:“你不知道百雄山上,如今到处都是疯子。和我在山上时大不相同了。也就大哥没怎么变。对了,我把你说的那套话转达给大哥了。”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文士道,“如今灵州太乱了,一味掳掠不能长久。总瓢把子手下虽有十万弟兄,可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坏事,不能成事。何不将人马收编,以灵州为根基,进可图大事,退可保一方。大伙图个长久富贵?”
他学的惟妙惟肖,那文士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总瓢把子怎么说?”
大寨主道:“总瓢把子说,行啊,彭老六,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哈哈,真是老鸹变乌鸦了。”
那文士紧张听后面的话,都没察觉老鸹就是乌鸦。
大寨主站起身来,背着手,气质学足了另外一人,道:“他又说,人活在世上,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辛辛苦苦学武修剑,如今成了剑侠,所求的是什么?就两个字,快活!”
那文士听了,往后一靠,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说的那些大事,肯定有人想做,那就叫他们做去。他们累死累活,又要收买人心,又要沙场拼命,还要顶着阴祸的压力跟上头那些人妥协,最后就算夺了花花江山,能受用几日?在他们之前,我已经受用半辈子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自逍遥快活。等真有兵临山下的那一日,我自受招安,谁还能拒绝一个剑侠投效?那时仍不失封侯之位,岂不更好?”
那文士听得脸色如土,忍不住道:“那我们怎么办?”
大寨主继续道:“大哥也说了:‘至于跟着我的兄弟嘛,要是有雄心,自然去投明主,外头那么多明主不够你们报效的?唯独愿意跟我享受快活的,都是我一条心的兄弟。我不立什么规矩,大家想怎样就怎样。好酒好肉,金银美女,有本事的只管去取。有我一日,灵州永远是大家一块快活乡。还有你……’”
他说到这里,忙捂住嘴,心说:后面的话可不兴说。
原来总瓢把子后面跟他说的是:“老六,你也少听身边那些不第秀才胡说八道。做大事,你是那块料吗?咱们兄弟是那块料吗?那些读书人心眼最坏,自己要求富贵,不敢上阵拼命,撺掇别人当枪。坏了事时,他自熘了,要你去顶雷。你留个心眼,该杀就杀,哪里找不到一把白纸扇?”
大寨主虽是粗人,也不全傻,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跟本主说。不过他也没想把师爷怎么样,这位师爷他用的顺手,想做什么事,那师爷一转眼珠就是一个坏主意,可比自己动脑筋强多了。
他拍了拍文士,道:“咱大哥的意思你也知道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二当家不也当的很快活?咱们先过眼前的日子,先应付恶客,再平了那讨厌的桑家梁要紧。”
那文士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
第二日,汤昭和江神逸果然住下,教授村里孩子武功。乌孙童和车莎很是诧异。汤昭和江神逸商量了一下,暂且瞒下了那秘境和剑的事,至少在离开五树堡前不说,只说桑家梁出了价钱请几人教授武功。这个价钱自然是汤昭出了。
乌孙童他们想了想,左右无事,留上两三天也无妨。闲来也教授了一套凉州刀法。
这几日,汤昭主要注释那篇玄功,江神逸便来教孩子内外功法。他本来以为自己有教授经验,毕竟曾经指点过汤昭几年,成效显着,指点孩童有何为难?
紧接着,他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孩子哪里上过正经学,别说举一反三,问一答十,就是有一说一都做不到。江神逸这才知道,竟有人讲解一遍、两遍乃至三遍还不懂的。
从信心满满到心烦意乱到暴跳如雷再到怀疑人生,江神逸只花了半天。反而乌孙童道:“我来吧,我小时候学武也笨。”
若论武功,江神逸压乌孙童不止一个境界,但若论教学,乌孙童比他强到不知哪里去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跟孩童演示、解答,竟有些惭愧,又回屋默写了一整篇内功,专门给桑家梁讲解,让他学通了将来再传授孩童。桑家梁虽不是顶聪明的,但能听得懂,江神逸这一次教学还比较顺利。
就这样,过了两天,乌孙童他们教了三天武功,吃了三日炖鸡。村里知道贵客有恩,特意将村里的鸡一只只炖了飨客。
到了第三天头上,汤昭把玄功注解完毕,又跟桑家梁粗略探讨一番,让他背下一些要旨,回头再缓缓理解,然后便提到告辞。
桑家梁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再留。有这样几位贵客至此,教了孩子们这些武功,又送了不少功法,已然是天大的福分,若再贪心恐折福分,又道:“明日我妹子出阁,嫁到南边的村子去,与各位正同路,不如一起出发,顺路去那边村子吃个喜酒?”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喜事,和同伴商量一番,自然同意。
原来桑家梁这妹子不是亲妹,而是一个祖父的堂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十分亲近,她没有成年的兄弟,桑家梁作为大舅哥送亲。
桑家梁还感叹道:“我本来不舍这妹子外嫁,但那胡庄的小子当真是个俏郎君,我这妹子自己看上了,咱们只能成全。这叫做……”
汤昭道:“男才女貌,神仙卷侣。”
桑家梁道:“正是。到时候在胡庄我再借花献佛,好好地敬几位几杯美酒。”
143 夜猫子进宅
乡野土路上,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一只送亲的队伍护着花轿一颠一颠前进。正前方是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后面是接亲的兄弟,然后是送亲的兄弟姐妹和八抬大轿。
大抵天底下的唢呐都是一个声音,音色雄壮,高亢入云,再加上锣鼓声伴奏,一路上不知惊起多少鸟雀。
咕咕——
猫头鹰叫从头顶传来,一只灰扑扑的勐禽从队伍头顶滑过。
队伍中一个少女眉头一皱,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丢去,猫头鹰飞得极高,石头自然打空,划过弧线又掉了下来。
“怎么啦?好好地打它做什么?”
那少女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认得是之前救过自己四个恩公中最年轻俊朗的那个,脸色微红,道:“汤……大哥。那夜猫子是不吉祥的鸟儿。夜猫子叫,是报丧的。今天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见到夜猫子多不吉利?所以我把它赶走。”
汤昭沉吟道:“这样啊……”
刚刚那头猫头鹰就是他的,他一路行来,猫头鹰一直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在山上见多了猫头鹰,同门师兄弟几乎人手一只,又能报信又能探查,只觉得可爱又方便,没想过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猫头鹰是不吉利的鸟儿,但既然人家本地有这忌讳,又是大喜的日子,没必要争执,当下吹了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猫头鹰先往前飞。
猫头鹰飞走了,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并非释然,反而还有些忧愁。
汤昭问道:“怎么?还有心事?”
那少女轻声道:“不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本来我以为姐夫生的俊俏,家里宽裕,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性子温和,姐姐嫁过去必然幸福。但今天觉得有点含湖。你看那新郎官,娶了我姐姐,迎亲的时候都没真正开心,反而神色古里古怪,好像有人强逼着他娶一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早知道我就劝姐姐不要嫁他了。”
汤昭看向新郎官,果然见他虽然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相貌也算一表人才,但好像真的不怎么高兴,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勉强,确如少女所说,透着一股子古里古怪。
不过也未必是真不高兴,也许是骑不管马,骑着这么久走土路,咯了屁股呢?
正这时,猫头鹰又飞了回来。就在几人头顶盘旋三圈。
汤昭脸色微沉,想了想,碰了碰江神逸,道:“师兄,你看着点儿,我去那边看看。”
江神逸挑眉,道:“有事儿?”
汤昭道:“猫头鹰报警。可能是路遇毛贼在抢劫。这地方有贼不奇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叫人给破坏了。”
江神逸道:“我去吧。我速度快。”他这几日教孩子练武一脑门子官司,正想动手换一换心情。
汤昭见他跃跃欲试,便将屈光镜交给他,道:“尽量把贼引到其他地方去,别冲撞了娶亲的队伍。”
江神逸笑道:“请好吧——大哥。”将屈光镜打开,身形隐没在曲折的光线之后,双翼一展,跟着猫头鹰飞去了。
汤昭看着猫头鹰的方向,心中沉吟:这个方向,不就是他们送亲去的方向吗?难道说有不开眼的贼要劫娶亲队伍?
回头一看,桑家梁正骑着一头大骡子和接亲的亲家兄弟有说有笑,他不去打扰,转头向凉州两个伙伴身边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在中午之前到达了胡庄。胡庄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桑家姑娘嫁的是庄头的儿子,家境比较殷实,婚礼的排场可是不小。
汤昭乍见这排场,还以为胡庄比五树堡富裕,但进去一看,才知道想多了。胡庄八成人家当真赤贫,衣不蔽体,家徒四壁,比五树堡更差。不过庄头的家比桑家梁家的宽大多了,简直像大户人家的大宅院。
大院早已设了花堂,等着新人来拜堂。庄头夫妻两个在门口迎接。
新娘子的父亲早丧,桑家梁作为送亲的大舅哥跟亲家寒暄。汤昭跟着围观,就见那老庄头还罢,看不出异样,他老婆笑得十分勉强,一双眼睛里着实没笑意。
怎么?这亲事是逼迫来的吗?夫妻不般配,还是……
汤昭想着,不顾人多一路往前挤,挤到了桑家梁旁边。桑家梁一眼看见,忙拉住了他,给庄头介绍。老庄头看汤昭打扮不俗,又是生面孔,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说了好些客气话。
本来汤昭非亲非故,介绍完了应该闪到一边去,但他就是直愣愣的戳在桑家梁身边,跟着蹭完了婚礼全程。这一系列流程中,除了胡庄头看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少倾,大院摆开了席面。外头是搭棚的流水席,大院里面则是正经的酒席,全村老小一起吃席。桑家梁身为女方家长,自然坐了主桌,公婆二人也上了桌。汤昭挤在前面,桑家梁自然拉住他上主桌,又问汤昭道:“其他几位呢?”
汤昭含湖道:“他们不吃酒,参观完婚礼就出去玩了。”
桑家梁深感可惜,拉他坐在身边。汤昭察觉到对面胡庄头越发目光不对,反而越发不客气,笑吟吟坐稳了位置。
酒席摆上家酿的村醪,汤昭先尝了一口,除了口感劣点没别的毛病,便不耽误大家吃酒。桑家梁端了碗酒,道:“怎么没看见二兄弟啊?”
他问的是新郎的弟弟,胡庄头的二儿子,胡庄头含湖了一声,道:“他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醉醺醺过来,笑道:“小二爷如今可出息了,学了一身武艺,去东河水寨入伙了,专吃过路的客商。如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走,桑家梁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把酒杯放下,道:“好,当真有出息,入了水行了!江上浪大。小心龙王爷!”
席上人面面相觑,有胡家亲戚不爽,喝道:“大喜日子,你怎么说话……”胡老头连忙按住,道:“亲家说的没错,在船上漂,可不归龙王爷管吗?吃酒吃酒!”又端酒敬桑家梁,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败家种子做什么?儿大不由娘,那小子从小混蛋,长大了谁也管不了他,让他去吧,死在外面也是活该。但我这大儿子,绝对是个好的,勤奋老实,是过日子的人,你放心好了。”
桑家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那些贼匪,五树堡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贼,没想到妹子竟嫁给了贼门。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一时想把妹子接走,但又想到这妹夫是自己考察过的,确实没什么毛病,且是妹子自己喜欢的,不能凭自己一时意气搅黄了。但心中又隐隐不安——此时还没有洞房,尚有反悔余地,若犹豫不定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里犹豫,脸色发沉,呆坐不动。满桌的气氛尴尬无比。几个亲戚胡乱喝了几杯酒,相继离开,外头的酒席也草草散了。唯独汤昭陪坐一边,似要坐到地老天荒一般。
胡老头出去送人,回来道:“桑大爷,千看完看,看你妹夫的面上。那小儿子我一直当他死了,只跟我大儿子一同好好过日子。咱们两村相隔不远,结了这门亲事就好比结了盟。将来共同进退,一起抵御贼人,这不是好事吗?老头藏有一缸好酒,我儿生下来就酿好藏在地窖里,今年二十年啦。我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杯。”说罢起身拿酒。
他一离开,桑家梁吐了口气,对汤昭道:“公子,叫你看笑话了。”
汤昭道:“什么笑话?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事情还得看桑兄决断。”
桑家梁摇头道:“说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我知道别村的有人虽然怕贼、恨贼,却恨不得自己也去当贼。也不怕给祖宗丢人,给儿孙折福。这还是不知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公子一会儿跟他说说,那些贼人遇上江湖侠客,是怎么被一刀一个的。尤其是水贼是怎么被丢进水里喂鱼的。叫这老头心里怕了,劝他儿子回来。”
汤昭道:“可以啊。这我拿手。”
正巧,之前他们就干掉过一船水贼,水里通电,死老惨了。
不会这么巧吧?
--
他们这边等着喝好酒,内堂有人还等着。
那新郎官送走了客人,挨回了内堂,就见堂上坐着个矮小丑汉,正瞪着他。
新郎挤出笑容,躬身道:“三当家的。”
那丑汉瞪着两只老鼠眼,道:“怎么这么慢?还不把那刁汉放倒?”
新郎陪笑道:“刚刚外头人多,爹爹怕当着众人面下手闹大了,乱了大王们的筹谋,因此没动,等着酒宴散了单独下手。现在已经把药端上去了,马上就放倒他。”
那丑汉剔牙道:“什么人多不人多?你们自找借口拖拖拉拉罢了。要是拖延久了,我家老四在外面埋伏等急了,率领小的们杀进庄来,撞见一个杀一个。他那个脾气,却不管人多不多!”
新郎汗流浃背,忙道:“大王高抬贵手,我们绝无拖延之意!姓桑的就在外面,我爹爹办事周全,绝无不成之理!”
那丑汉不理他,道:“你媳妇进洞房了吧。”
新郎脸色难看,道:“刚刚……”
那丑汉啧啧道:“好啊,横竖是等着,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等。洞房是好地方啊,我替你进了。”说罢一伸手把新郎的帽子抓下来,扣在自己头上,晃悠悠进了洞房。
新郎腿一软,满面苍白坐倒在地。
“当时那些水匪死得太惨了,给电死之后,跟死鱼一样漂在河面上。一个个面目全非,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酒桌上,汤昭正滔滔不绝讲自己一行的经历。
老胡头只听得面如土色,一方面是汤昭讲得实在绘声绘色,令他身临其境,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另一方面是酒给倒上了,桑家梁却一口不喝。
眼见汤昭讲完,老胡头擦了擦汗,道:“公子,桑爷,咱们不说了,先喝酒,吃菜。”
汤昭摆手道:“不急,这才讲完平水匪,还有一个镇黑店的故事呢。这恶有恶报的故事,我是讲不腻的。就说那天我们下了船,到了路边小店,想来碗茶喝。那个老板娘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好人。她给我们倒了茶,那个茶啊,我一闻——”
他说着端起旁边的酒碗,凑到嘴边。胡老头咽了口吐沫,盯着他的酒碗。
“我一闻,那股麻药味道——和今天的酒一模一样!”
“啪——”
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