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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34 遮风挡雨

    时间不多了!

    好不吉利的一句话!

    汤昭听得心里一沉。

    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医生告诉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说这话的时候,你至少表面看起来好好的,能吃能睡的,来看病只是看个牙疼,却被告知病入膏肓。而下论断的又是真正的神医,医术精湛,无法质疑。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

    汤昭不甘心道:“您是否太悲观了?或许前线吃紧,但人间有一代一代的英杰,前线就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吗?天魔一时势大,咱们万众一心拼尽全力,想来危机会化险为夷的。”

    六龙剑摇头道:“天魔?天魔算个屁!不过占个凶狠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前辈们就没有怕过,如今我们怕什么?正如伱所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一代就算拼光了,后面自然还有人上来。但若是世界不容,又当如何?”

    汤昭“啊?”了一声,一时不能明白其中之意,道:“是碎域……要撑不住了吗?”

    六龙剑叹道:“碎域撑不住就撑不住。本来碎域就是那位造出来的,不是为了天长地久,终究有撑不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世界也要撑不住了。”

    他指了指脚下,道:“是我们生长的土地,人间,快要撑不住了。”

    汤昭心往下沉,道:“世界要毁灭了?”

    别看他停了那么多故事,故事里常常有世界末日的危机,甚至还有专门的末日文,但是他是没有自己要面临世界末日的觉悟的。

    他还觉得世界好好的嘞,他还等着将来修行有成只手擎天力挽狂澜,谁知道怎么就要毁灭了?

    “为什么?是天魔搞的鬼吗?”

    六龙剑叹道:“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吧。但不是我们看到的具体的某个天魔,而是天魔界。汤小友——”

    他指了指花园里的一处亭子,那是小小花园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汤昭跟着他进了亭子,坐在当中石凳上。

    六龙剑道:“有些事情我们都不叫小辈知道,他们知道了也无用,徒增压力,说不定就毁了剑心裹足不前。但我却觉得你应该知道。你早晚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一样是指……

    六龙剑抚摸了一下亭子的柱子,道:“这好好的亭子一向是有四根柱子才能立住。有三根柱子也能支持,但终究还是要补上第四根柱子的。只有真正的栋梁,才能做庭柱。这世上的栋梁不多,而亭子又太重要,所以每一跟良才都要拉来做柱石。或许对栋梁不公平,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恰好,你正是一根美质良才。”

    汤昭忙问道:“亭子四角齐全,天就不会塌了吗?”

    六龙剑突然笑出声来,道:“这话说得好!亭子修的再好,再坚固,它也只是亭子,难道就能把天顶起来吗?当然是不能的。它只能给在亭子里的人挡一挡风雨。在大灾难中,总是伴有狂风骤雨,在亭子里的人不会被风吹走,不会被雨淋湿,甚至不知窗外有狂风骤雨。直到天塌下来的那一刻,亭子顶不住,大家一起被碾为齑粉。但至少在天塌下来的前一刻,亭子里的人还是平安的。”

    “但是亭子终究只是亭子,纵然栋梁能负重,但它也只有这么高。人间的柱子,哪里真的能通天呢?只能说在天没塌下来之前,维持这个亭子是有意义的。”

    汤昭听得怅然,听起来确实有意义,大概相当于“临终关怀”那种意义。

    六龙剑声音也有一点点惆怅,但也只是一点点,很快就消散了,道:“坤剑陛下说你要养剑祇,可能需要多少年时间,也不一定成功。”

    汤昭道:“我……”

    六龙剑摆了摆手,道:“可以。”

    汤昭一怔,六龙剑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养剑祇,可以,不养,也可以。把金乌剑交给后辈新选一个东君,可以,不交,摆在家里当做收藏品也可以。随你喜欢。”

    汤昭先是无语,但紧接着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六龙剑道:“金乌剑并不要紧。之前我们郑重其事的找金乌剑,是因为举目四望,找不到栋梁之材,只有金乌剑最后希望,能被金乌剑选中者,必有大前途,至少让人看到新支柱的希望。我们从来不是找的金乌剑,而是找的金乌剑认可的那个人,找到之后我们甚至还准备等上几十年、上百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只不过不是金乌剑。而且比起从头开始,你已经有了如今的基础,成为新的支柱指日可待,那金乌剑就不再重要了。当年和我们一起支撑太阳域的,是句青主,不是一把剑。我们要找的是新的同伴,也不是一把剑。舍人而取剑,这是本末倒置。”

    他说的很直白,也很清醒,一下子就直击核心。这和汤昭想象的太阳廷不一样,他明明是准备了一大篇答辩,要论证养金乌剑祇的可能性,甚至愿意给出时限,若几年不见成效,他便怎样怎样。

    结果来到这里,直接来了一句“不要紧”。

    但仔细想想,又理当如此。金乌剑本来就只在东君手里才强大,不求新东君,只有金乌剑有何意义呢?

    太阳廷上的“殿下”们,又不是靠祖宗积德,传承了上一辈的剑,天然就是殿下,也是一个个自己修炼上的强者,天资、运势、心智无不是上上之选,又怎么会那么拘泥刻板,分不清主次?一些本质自己能看清,别的智者难道就看不清?

    他突然又想:既然你都明白,当时怎么不把话跟彩云归说清楚?她们干的事哪一样不是本末倒置?

    但大概太阳廷觉得没必要跟彩云归说清楚吧。

    因为那些人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汤昭道:“多谢殿下等抬爱,我愿意尽心力,就怕你们错爱了。”

    六龙剑道:“错不到哪里去。等你的这几天,我们也是看了看你的过去。汤小友,你是个好孩子。有才华,有品行。前面你一路走来都没错,还差这么几步要让你走错了,那就是我们的过失了。”

    “我说句武断的话。汤小友必须要当剑仙,必须要当太阳廷的剑仙。我们会帮你尽快走过这一关。太阳廷等不起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权利,一个是责任。

    太阳廷要帮汤昭以最快速度成为剑仙,这是天大的好处。

    别说一般剑侠,就说汤昭,左一个“剑仙传承”,右一个“水到渠成”,说起来似乎成为剑仙是指日可待了,但一日不成剑仙,他就敢说自己一定能当剑仙了吗?

    仙凡有别,但凡能在升仙途上提你一把的人,都可说天高地厚之恩。何况要尽力护航,稳稳保你做剑仙的人。

    但另一句个意思却也很明白:帮你,是为了太阳廷。你成了剑仙,要成为太阳廷的一根支柱,和我们一起支撑这个破碎但还能遮风挡雨的亭子,直到毁灭的那一天。

    这个要求过分吗?

    对一般人来说,一点儿不过分,这简直太优厚了。甚至支柱的身份也可以说是一种权力和荣耀。这难道不是双喜临门吗?

    对汤昭来说,这条件并非特别优厚,责任也是真正的责任。

    但他愿意承担责任,他一向是努力去做有益的事,哪怕是牺牲自己也毫无畏惧,又岂会拒绝名正言顺担负苍生的事?

    就算这个责任要从许多人中选一个压上,他也会奋勇当先,何况是舍我其谁呢?

    再说的私心一点儿,覆巢之下无完卵,他倒是可以躲,但是真的天塌下来,往哪里躲?就算只是亭子塌了也不是好事,失去避雨的地方,他只能去当落汤鸡了。

    这算是一拍即合。

    他当即点头道:“我会尽我的全力,早日支撑起太阳廷的。”

    六龙剑笑道:“好。好孩子……哈哈,你既然接下这个重任,就不该叫你孩子了。因为你是真正的顶天立地了。我刚刚尝试了,你的剑元还差点儿火候,需要几年积累。几年我们还是等得起的。这积累不好直接越过,但之前的积累可以加以引导,叫你事半功倍。你先留在这里几日,我们帮你引导一番。然后你可以先回去,处理人间的事。”

    “我料你人间还有许多牵扯,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断清楚的。倒也不急着快刀斩乱麻,缓缓处置亦可,不然乱了剑心反而不美。就算以后你也可以常常抽空回人间,只是重点要放在剑域了。我们指导你,你自己修炼,还有养剑祇都需要在碎域。你若不想久在太阳廷,彩云归那地方还空着,就是给你准备的。”

    汤昭道:“在前线没问题,但我有一个游历碎域的计划……”

    六龙剑道:“可以。这几年磨砺剑元的时间你尽可以出去游历,只要不耽误修行,但必须保证安全,你若有事,我们又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但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是最凶险的时候,要回来在我们的保护下突破。”

    汤昭答应,接着问道:“殿下,我当了剑仙才能支撑一个亭子,再成长下去,真的没有支撑天的那一日吗?”

635 碰撞

    六龙剑听了此言,微微沉默,然后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汤昭有些意外,没想到六龙剑会这样回答,他刚刚还有了对方说“绝不可能”的准备呢。

    没想到是不知道。

    好像更不妙了。

    六龙剑突然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世界是怎样破碎的?”

    汤昭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个关系世界最本质的大秘密,他只是要听到这秘密,就觉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前倾。

    六龙剑道:“因为世界的碰撞。”

    他同时伸出两只手攥拳,对在一起,给汤昭演示:“我们的世界和天魔世界碰撞在一起,好像两只鸡蛋在互相怼。原本只是摩擦,后来渐渐裂开了口子,就像打破了鸡蛋壳。原本没有破的时候,鸡蛋壳是很坚固的,是一体浑圆的。可是一旦打碎了,裂口只会越来越大,就再也回不去了。鸡蛋早晚会彻底破碎,只是时间长短罢了。世界其实和鸡蛋也没什么区别。”

    汤昭咽了口吐沫,想象着两个世界的碰撞。

    一开始他所想象的,自然是他所学习的世界形态——星球。

    在他脑海中,正在发生火星撞地球的灭世灾难,端的火光四溢,爆炸轰鸣,两个质量是天文数字的星球,稍微摩擦对地面上生存的生灵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何况是对撞?

    但他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恐怕不对。星球之间的碰撞岂是那么循序渐进的?只要怼到一起,差不多就是抱团解体了。

    互相慢慢角抵,慢慢摩擦然后碰撞,要达成这样的效果,恐怕更接近另外一种世界的组成形式——

    位面?!

    汤昭突然想到一事,道:“那祸月……”

    六龙剑道:“你果然聪明,正是你想的那样——祸月不是月亮,而是两个世界碰撞出来的伤口,伤口大到普通人也能看到了。世界是不稳定的,所以不同的地方会在不同的时间看到祸月。据说人间有传说,说天魔鬼怪是从月亮上下来的。这倒是歪打正着,说到了点子上——天魔还真是从那里来的。那里,就是另一个世界天魔界。”

    汤昭恍然,他不是没听过天魔界,也知道天魔是从天魔界来的,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正面谈起天魔界的定义——和人间相互碰撞的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叫他们天魔界,叫他们的人天魔,那他们也可以这么叫我们?他们也能称呼我们天魔?”

    六龙剑道:“或许吧。他们对我们有专门的蔑称‘土蛮’,总之互相蔑视敌视。其他称呼也有颠倒的。比如我们称呼自己世界的气息为阳气,他们世界为阴气。而他们称呼他们世界的气息为清气,称呼我们世界的气息为浊气。”

    汤昭咂摸了一下这几个词,道:“我们不是称为元气吗?”

    六龙剑道:“是阳气,也是元气。这是叫混杂了。本来我们最早都是叫阳气的,但后来与天魔界接触的多了,察觉到本地的气息和对面的气息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不兼容罢了。因此双方现在正式用的是元气和灵气。我们这边的气息叫做元气,那边的气息叫做灵气。如果选择了对面的功法,并加以一定的改造,也是能互相修炼的。魔教就是这么干的。”

    汤昭想到了魔教的变成野兽的方法,变了之后果然是力量大增,追赶武者多年的修为,但那样会异常凶残,失去理智,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法门。

    但他紧接着想到,据这次魔窟刚刚抓获的天魔教徒招供,他们的新任圣子已经可以提供单独功效没有副作用的秘药了,这难道不是个兆头?

    以后可能随着进一步的开发,人间终究会有人能完整的修炼天魔功法,没有副作用,反而另起一家,在剑术、灵官体系之外别开生面。

    这样的道路若是被魔教邪徒攥在手里,自然是祸事,但若是推广开来,人人能修炼,说不定对那些天生灵感不达标却并非没有才能的年轻人也是一件好事。

    汤昭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我们和天魔只是立场不同因此才有争斗,其实并无正邪之别吗?”

    六龙剑皱眉道:“不要瞎想!怎么没有正邪?是谁在入侵我们?一开始世界摩擦的时候,我们怀着谨慎礼貌的心在伤口处观望,一没有想要跨界,二更没有敌对之意。它们却是主动大举进攻,不但前线大军压境,还制造各种事端绕后侵入,在我人间为非作歹,动辄屠戮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我们才奋起抵抗。谁是正,谁是邪,难道还有疑问吗?”

    他说的是事实。当然后面碎域这边也渐渐对天魔界干同样的事,一样潜入后方烧杀抢掠,那就不用提了。

    就算如此,那也是对等报复,以直报怨而已,有何不可?

    汤昭立场自然稳定,他立刻道:“正是。它们侵我乡土,杀我乡人,我们保家卫国,自然是再正当不过了。”

    他想了想,又道:“然而照这样说,就算我们有一日将天魔斩尽杀绝,也没办法阻挡天魔界和人间一起毁灭吗?”

    六龙剑叹气道:“正是如此。若非如此,我们又为何常常感到绝望呢?天魔就在眼前,提剑就能杀。或许它们的实力依旧比我们强,但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比起一千年前、一百年前,现在的情势其实是转好的。我们比以前强大,它们不如以前。再过一百年、一千年,终有一日攻守易型。然而天魔不是要害。就算把它们杀光了又怎么样呢?占了它们的土地,大伙儿一起逃亡过去吗?可是它们的土地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濒临破碎,占领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就好像在大树上互相攻杀的一窝蚂蚁,看着战况十分激烈,但其实大树已经枯死,树干断裂,马上就要倒下。而下面就是悬崖,树干落下就是掉进万丈深渊……”

    “我们这些大个儿的蚂蚁,其实能看到树干在断裂,但我们不能说。我们还要指挥大伙儿全力全力去攻杀另一群蚂蚁。因为一旦停下,会先被对面的蚂蚁啃食殆尽,且那些幸存的蚂蚁如果清醒的看到末日逼近,会绝望痛苦,又没有一点儿办法,或许那些能够寿终正寝的人也死不瞑目,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只能做柱子,支撑而已,其余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汤昭听得心中很难受——他也是听到噩耗后热锅上的蚂蚁之一。

    这件事该有多么绝望,让太阳廷的剑仙自认是蚂蚁。人间有的人不过在县里有了几分势力就觉得自己是参天大树,但真正面对大势时,剑仙又与蝼蚁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谁会想做蝼蚁呢?

    汤昭再度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么?如果剑仙没有办法,再往上,剑圣陛下呢?再往上的存在呢?”

    六龙剑突然笑道:“你觉得我是何人?”

    汤昭疑惑道:“您是太阳廷支柱之一,剑仙殿下啊。”

    六龙剑道:“是啊,我是剑仙,你是剑侠,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能想象我是如何支撑太阳廷,与天魔界维持如今的局面的吗?”

    汤昭道:“这……晚辈如何能想象呢?”

    六龙剑笑了笑,道:“正是如此说。你作为剑侠不能想象我的力量,我又如何能想象再往上的力量呢?你如果想问剑圣的想法,你可以请教坤剑陛下……但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如今同舟共济,他若有希望能扭转乾坤,也不会隐瞒我们。”

    汤昭急问道:“那……再往上呢?”

    六龙剑道:“再往上没有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没有比剑圣再高的吗?”

    这……这就看到头了么?

    或许是他狂妄了,剑圣难道不强大吗?剑圣能够自造世界,跳出世界之外,挥一挥手,能造一片剑州,一个神通,可以扭转一州的气运。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神通、大本领,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也该三生有幸了。

    可是……剑圣这样的本事,没办法拯救将要毁灭的世界。那他的“跳出世界”还算数吗?

    难道说,这就是降维打击?

    世界有世界的规则,人只在人的规则中争胜负,真正涉及到大的规则就无能为力,就像纸上的人物永远打不破第四面墙一样吗?

    汤昭这样想着,突然都有些灰心了。就好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知道死期将至,或许他还能硬撑着不寻死觅活,好好吃饭喝水,但他还能有心情读书考证吗?

    六龙剑看到汤昭这样子也不奇怪,别说汤昭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他早已经知道真相百年,身兼重任的老剑仙,偶尔也会颓唐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所坚持的是不是正确。

    而且跟汤昭不同的是,汤昭若不登仙,倒有几分可能寿终正寝,或者战死前线英勇就义,到时候死也就死了,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是六龙剑这些剑仙,是一定能清醒的看到世界毁灭那一天的。

    即使如此,他活着一天,就要背负一天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他还要劝解汤昭,就像他往日劝解自己一样。

    这时,汤昭抬起头,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问道:“您提到的那位存在呢?他也不行吗?”

636 探索

    “那位存在……”

    一瞬间,六龙剑都有些恍惚。

    汤昭指代的很含糊,但绝对够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能让六龙剑提起都这样指代的存在,只有一位。

    “那位存在如此神秘,是剑圣以上的存在吧?”

    汤昭虽然不了解太多,但曾经在归园氏和六龙剑这些强者口中听到一鳞半爪,也能猜测出某些语焉不详的指代是某位更强大的存在,在他想来,那应该是剑圣以上的境界吧?

    或许特别少,或许至今是独一无二的,但总是有的吧。

    既然有过,就有可能将来还有。

    六龙剑叹了口气,道:“是啊,曾经有那么一位存在。他无疑是凌驾于所有剑圣、剑仙之上的。也是当初人间对抗天魔的领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连我也还很年轻,比你稍微大一点儿,但修为不如你。”

    “那时候日子很艰苦,人间不如现在强大,当时的朝廷不喜欢剑客,对前线的支持不足,还莫名其妙的掣肘,还不如现在这个快散架的朝廷。而天魔又强大到不可思议。我们战斗都是以弱敌强,能把敌人打退就是胜利。靠着工事和主场之利能够守住,今天没有败退,就值得庆祝,可不敢追出去获得战果。那时候一个剑客有三成的可能活不过第一次大战,五成的可能经历不了三次战争。七成的可能活不过十年。那距今也才几百年?”

    “后来那位横空出世,领袖群雄。在他的努力下,双方强弱渐渐被拉平,也不是说他一个人在前线杀敌,是他震慑住了对方高层,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这几十年不是用来苟安,而是用来养精蓄锐。有这么几十年的时间,剑客们可以平安成长起来,脱离了新人上战场,没人指导就死去,又只能再招新人的这样的恶性循环。有能力的突破剑侠了,没能力的就把经验和本事传给下一代,一代积累一代,一代更比一代强。十年生养,十年教育,数十年后,人类的面貌焕然一新,再启战端,双方就能互有来回了。”

    “我就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那时也没想什么,只知道战斗和修炼,然后就是杀天魔。最多听前辈说一句:‘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代了。’现在想想,那时也只是比最开始最艰苦的时候强些。唯一比现在好的,大概是所有人都有主心骨,只需要听命向前。一切有那位存在来操心。”

    汤昭问道:“那位存在是……”

    六龙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准备一个仪式来说出这个名字,正容道:“我们叫他‘主宰’。”

    啊……

    这个名字……

    虽然听着强大,但汤昭感觉有点怪怪的。

    “他比剑圣强大,登临了前无古人的境界,没人能说他的境界该叫什么名字,也就没有一个通用的称呼。如果能称呼的话,或许应该叫做‘剑主宰’!”

    汤昭点点头,加了“剑”,感觉对了。

    “你问我主宰能不能越过眼前的天魔,直接干涉世界,我想可能能吧。至少他有资格探索拯救世界的可能。他也做出了努力,譬如剑域,就是他创建的。”

    汤昭有些猜到了,早就说剑域是人造的,那能是谁?剑圣,汤昭觉得都有些不够。

    六龙剑道:“最开始我也以为主宰创造剑域只是想要建造一个战区,专用来战斗,让强者的战斗不要波及平民和人间的财产,但后来我成了剑仙,再翻阅一些资料才有些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要在两个世界之间做一个缓冲区。鸡蛋和鸡蛋一直碰撞,早晚都要一起粉身碎骨,但如果在两个鸡蛋当中再垫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再这个软鸡蛋没有被撞烂之前,大家还都是安全的。”

    “这当然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延缓时间罢了,但确实有效。至少这几百年,哪怕剑域碎成了碎域,早不如当年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二三,但它依旧在保护我们的世界。这说明主宰的策略是成功的。不然你们这一代的孩子恐怕都没机会长大。”

    “我翻看这段资料的时候,也感慨主宰的大智慧,大修为,生生创造了一个世界,拯救了两个世界。你说我们能造天外天,但就算是剑圣的天外天,要和真实的世界碰撞,两三下就要破碎,岂能坚持这么多年?这说明主宰创造的时间纵然比不上人间,也相差无几了。”

    “然而……”

    “世界还是没有希望。”

    “第一,如今主宰陨落了。而且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第二个主宰了。”

    “金乌剑没了,我们迫切想要一个新的金乌剑,但主宰陨落了,我们却不敢奢望有第二个主宰。”

    “不但我们,各位剑圣陛下也从没奢望过,如果哪位陛下当真有希望成为主宰,我相信陛下们也会团结起来支持的,但至今没有这样的消息。主宰陨落的很突然,他没有留下前方的路。”

    “二来,就算主宰再临,他也只是有求索的机会,剑域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重复一遍意义不大,而新的探索能不能成功,谁又能知道?没有成功过的事,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据说,主宰的陨落和剑域的崩溃有关系,只是我们不到那个境界,谁也不知谁是因谁是果。但很可能主宰本可以长生久视,但因为剑域很快的陨落了,难道我们指望再出现一位主宰,再献祭了他拖上百十年?”

    “如此想来,岂不叫人绝望?”

    汤昭听得怅然若失,他想到了句东君,想到了金乌,他们也曾前赴后继,为了镇压邪恶而死,而千百年来一代一代剑客,也曾为人间牺牲,连最强大的古往今来第一无二的主宰也不惜为了保护世界而陨落……

    这本来虽然悲怆却能品味出一丝悲剧的浪漫,这本来可称得上人类勇气的赞歌……

    但却必将走向毁灭!

    是英雄也好,是主宰也罢,都拉不住生养自己的土地和自己的家乡父老走向灭亡。

    这真是……

    悲剧令人震撼,有一种特殊的壮美,但是……谁他么愿意生活在悲剧中啊?!

    汤昭还很年轻,他接受不了这种绝望。

    “也就是说……主宰的探索失败了,但他至少有资格探索?”

    “虽然前人没有做到,但既然铺了路,后人未必做不到……殿下不是也说,人类最重要的是传承么?”

    他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意思他没说出来。

    但是六龙剑也能理解:

    我若能成主宰,未必就不能做到!

    六龙剑笑了笑,道:“人修炼到一定程度,大概就知道自己的上限了。我们这些人,都知道自己前途到顶了,莫说主宰,就是剑圣也千难万难。你还没有看到顶,那就有无限可能。这很好,保持着这股锐气往前冲,不要停下来。”

    两人聊完了沉重的话题,稍微透了口气,六龙剑道:“虽说我们希望你成为剑客越早越好,但也不至于明天后天,十天半月就要看到成绩,你可以先回去人间处理事情,比如那养剑祈的本事,你要去学,只管去学。今年之内回来即可。到时候直接来太阳廷——”

    他笑着道:“你再上来,就是太阳廷的人了。要给你个身份……”

    汤昭心想:又要叫我当官?我如今这么有官运吗?

    不过六龙剑并没给他什么官当当,汤昭也不知道太阳廷叫做“廷”有没有成套的官职。

    最后剑仙殿下拿出一盏灯笼来。

    汤昭接过灯笼一翻转,后面写着三个大字“太阳廷”。

    就是这个。

    别看看着不起眼,剑圣陛下车前头也挂着这么一盏灯笼,想来代表着极高的礼遇。没想到他也有了,虽然大概只有前线才认。

    六龙剑还解释道:“这个一般都是挂在车前的,只要在前线,不管是在太阳域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自己人看了都要给你个面子,到了前进城,进昭阳殿还是上太阳廷都畅行无阻。你有车么?没有的话我可以叫元城主送你一辆。火种车,或者其他什么车。”

    汤昭道:“我有车……”他看了一眼六龙剑,道:“有点对不住您,我的车也叫六龙。六龙号。”

    说来巧合,但仔细想想也不算巧合,六龙车载日而行,这本是神话故事中金乌的宝车,取这个名字也只能说汤昭一直认为自己是太阳。

    六龙剑一愣,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不是缘分吗?来,这个送你。”

    他递给汤昭一张金纸,仔细看时,却不是纸,而是阳光织成的薄薄丝绢。

    “大日神车经?”

    六龙剑道:“正是。你这大日神车经是青主所传,那就是我给他看得那个版本了。那是初版。后来他挑三拣四,我不肯叫他小瞧了去,便又重新修改了一版,你练这个,对精神更有好处,还没有隐患。”

    汤昭答应了,仔细扫过——

    这,这不是和眼镜给他的一模一样吗?

    汤昭不会说出来,郑重收下道谢。

    收下的一瞬间,他心中一动,问道:“主宰既然陨落,那他的剑还在么?”

    六龙剑摇头,遗憾道:“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想来主宰的剑心早超过人剑合一,或许早就和剑共命运了吧?可惜了,若是还在,还能为后人留下一些珍贵的传承,如今只能望洋兴叹了。”

637 匆匆

    时间匆匆,月圆月缺,一转眼又是一年年末。

    距离汤昭匆匆上了一次太阳廷,又再度回山闭关跟朱英学习培养剑祇的方法,已经过了数月之久。

    这几个月,是汤昭成为剑客以来难得平静的几个月,也是云州难得平静的几个月。

    自罔两山回来,云州面临几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其中金乌剑的两件隐患已经算是解决了,从罔两山出征的队伍也已经回来,该收留的收留,该解散的解散。而潜伏在暗处的龟寇则一直迟迟不见行动,云州便内紧外松,放松了明面上的戒备,一则舒缓人手,工作生活得以继续,二则看看露出破绽能不能将龟寇引出来,一举击破。

    比起云州的外面平静,内中暗潮汹涌,琢玉山庄是真的很平静。

    汤昭有任务催着,一心尽早学会抚养剑祇之法,留在朱英那里闭关不说,山庄上上下下也都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

    薛闲云自从大徒儿叛出师门,小徒弟青云直上,自己也了了铸剑师的心愿之后,整个人突然懒散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追求了。不要说修炼,就连一向热爱的符式研究都有些懒懒的。虽然也还时不时在攻玉馆铸剑,大部分时间却用来钓鱼。

    他如今就连指导弟子也只是敷衍,反正他的弟子们都大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也该会自己学习了。甚至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有极好的人才,连薛夜语也建议他收下,他也就一句:“比阿昭如何啊?”就打发了。

    几次三番,惹得薛夜语怒了,和他发了一通脾气。薛闲云哼哼唧唧道:“我岁数大了,没心气了,你们岁数还小嘛。从今天起,你们就可以收徒了,真玉弟子一样能收真玉弟子,成为我琢玉山庄下一代顶梁柱嘛。你也好,老三老四老五也好,哪怕是徐终南那小王八蛋在京城收了好弟子我也认,只要别给我丢人。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能立起来,还不能自己光大门户,还要我老人家操心,你也好意思吗?”

    薛夜语虽然还是希望他振作,但讨到了这样一句话,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从即日起,琢玉山庄第三代开山了。

    真玉弟子除了江神逸和汤昭以外,其他人在山上多年,多少有些交好的小弟子。虽然若收为真玉弟子,不是看谁关系近就好的,但关系近的人当中总有能力也够的,趁机收下岂不正好?

    至于这样会让师弟变成徒弟,生生降了一辈儿,反正双方乐意,别人说不出什么。不成真玉弟子,辈分有什么意义?

    譬如符清欢,她就一口气收了三个弟子,其中两个都是汤昭的熟人,一个是花容夫人的女儿花惜福,另一个正是汤昭介绍来的隋云。

    隋云经江神逸取出剑种,没有回去跟隋家班汇合,就留在山上。汤昭夸口说她被自己师姐带上山收为弟子,自然是一时安慰之言,但琢玉山庄也是云州数得着的门派,若能在这里结下师徒缘分,那也是相当不错的事,将来成为剑客会更顺利。

    本来汤昭想请薛夜语看看,但薛夜语正在悟通剑客的最关键时刻,一时分身乏术,隋云却闲逛时入了符清欢的眼。

    许是隋云走江湖学了一身吹拉弹唱的本领,而符清欢也精通才艺,雅好音乐,两人性情相投吧。

    本来符清欢也有自己的亲信弟子,这回也选定了两个亲传弟子,纵然喜爱隋云,究竟有个先来后到,总不能如堆柴一般,后来者居上吧?

    但谁叫隋云是汤昭介绍来的呢?

    汤昭如今的地位不用说,实力上地位上都扶摇直上,即使师门都是师兄弟姐妹也不能无视这种变化,因此隋云一上来就受到了重视,再加上她资质还是相当不错,又自带一个极其相配的剑种,眼看大有前途,便一步成了真玉弟子。

    同样花惜福能在符清欢的一群师妹中脱颖而出,也不能说没有汤昭的缘故。

    另一边,其他人也在步步前行。

    年底,薛夜语终于悟剑成功,历时一年半成功成为剑客。不出意外,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剑庐上飞起了一只羽毛蓬蓬的猫头鹰。

    另一边,江神逸和他的鳄鱼也在魂魄研究上有了重大突破,至于是什么突破,别人不能得知,总之他们很是兴奋,研究的更加起劲儿了。

    这方面,薛夜语是真的比不上他的老对头,别说挫折,人家当了鳄鱼还不忘研究呢。

    秦海舟和邓崇也各自收了弟子,还负责照顾一部分白玉生晖的生意,其实也就是负责供货。店面在柳掌柜的掌舵下稳步扩张,在云州开了五家分店,无论是官面上还是江湖上都如鱼得水。现在整个琢玉山庄和白玉生晖已经密不可分,甚至云州也和白玉生晖关系越来越紧密了。

    这种欣欣向荣的情势,不由让柳掌柜心生豪情,想着向云州之外迈出一只脚。

    只是这只脚还没迈出去,云州之外的市场是非常残酷的,面临的可不只是生意场上的风险,还有物理上的风险,汤昭还在闭关,他不出关亲自护航,柳掌柜再跃跃欲试也不行。

    平静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到了年关,就在琢玉山庄已经在新剑客薛夜语的主持下筹备过年事宜时,山上终于来了客人。

    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哟,长乐来了!过年好啊!”

    江神逸刚刚结束了繁忙的研究,就见山上来了一位熟人。

    卫长乐这些年本来没什么朋友,但经过这一次罔两山之旅,他与众人并肩战斗,又同被留在白玉京呆了两个月,这期间和同龄人相处,总能积累友谊的。如今他也比刚刚和汤昭接头时候精神状态好多了。

    这其中,江神逸的性情虽然骄傲,却是最友善直爽的,非常好相处。他虽聪明,心思却简单直率,谁和他相处都能渐渐放下心防,因此卫长乐和他关系很好。

    相比较而言,卫长乐和危色虽然也有战友的经历,相互之间就不怎么亲近,相性不好。

    见是江神逸出来,卫长乐笑道:“江兄过年好!”

    在他旁边两个少年男女一起欠身道:“过年好!”

    江神逸笑道:“这是长秋和长信吧?哟,长高了!”

    这两个孩子,自然就是卫长乐的弟弟长信和妹妹长秋。之前被托付在隋家班里,后来被汤昭一起接回了云州。

    卫长乐从白玉京回来,听到这个好消息,飞也似的感到了暮城,见到了两个弟妹。

    眼见弟妹平平安安,虽然不说如何富足,但也健康成长,卫长乐感激涕零。当下千感万谢,又取出现有的全部身家来酬谢。

    经过交流,两个孩子还是让卫长乐带回。虽然跟了这几年跟隋家也有感情,但终究是卫家的人,跟着亲哥哥更加名正言顺。再者,哪怕隋家受到汤昭照顾能安顿下来,也不过耕读传家,富足而已,前途也不能和长乐相比,跟着他对两个孩子也好。

    上一次半年前,江神逸见过长信、长秋两个,如今再见,虽然才几个月时间,但明显比当时长高了,也壮实了,精神气也不一样了。到底长乐能教导更多,自从回来之后花了很多心思,让两个孩子脱胎换骨一般。

    “来探望师弟的?那得等一等了,他现在闭关,谁也不见。连我都没法和他直接见面。我找师姐给你说说,看看师弟能不能出来见面,总不能叫你大老远白跑一趟?”

    卫长乐笑道:“没事。这一次不方便也行,反正以后常来常往。”

    见江神逸不解,卫长乐笑道:“我刚刚调任及春城的检地司副指挥使了。”

    江神逸有些惊奇,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卫长乐因为参与危险任务,又立下功劳,一举成为剑客,跳过了数年资历,如今以剑客身份成为一城副镇守使也不算过分。不过恰好放到及春城应该是有照顾汤昭的意思在。

    既然他能胜任地方工作,那看来精神状态真是恢复了不少,江神逸也为他高兴。

    江神逸笑道:“可以啊,这就成了父母官了?以后我们去及春城得请你行个方便了。”

    卫长乐连忙摆手,笑道:“我哪敢当?别说公子,薛庄主也是检地司副指挥使,我顶头上司,我还差着多少层呢?兄长有什么事儿叫我一声,赴汤蹈火。”

    江神逸笑谈了两句,又道:“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师弟,我带你去山上吃点好的。咱们沼泽里的鲜鱼很香。对了,这两个孩子……”

    他打量了一番,笑道:“既然把孩子带来,难道是想叫这两个孩子来我们山庄?”

    卫长乐笑道:“他们若有这个福气自然再好不过,就怕没有这个资质。铸剑师哪里是人人能当的?比学武的要求还高呢。”

    他沉吟了一下,凑到江神逸耳边,道:“我带他们来,第一是再拜见公子,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过年自然要拜见的。还有,就是来见见长信的亲哥哥。”

    江神逸奇道:“亲——你不是亲哥?”

    卫长乐道:“我是族兄,说是哥哥没问题,但终究血缘还有比我更近的。他就在琢玉山庄。他叫——”

    “卫建章。”

638 要账

    卫长乐没有见到卫建章。

    虽然卫长乐自认为来的够突然,但卫建章不知从哪听到卫长乐他们的消息,连忙翻窗户跑了。走的时候十分匆忙,连窗户都没关。

    卫长乐带着两个孩子进屋时,就觉得屋里冷飕飕的,就见窗户大开,窗扇还在晃动。显然人刚刚跑了。

    卫长乐冷笑一声,赶到窗户边往外看,只看见茫茫水泽,倒是没看到那个仓皇逃窜的影子。

    虽然没看到背影,但明显对方跑出去的时间不长,他要是去追也能追上。但他只站在那里,并没有去追。

    长信晚了一步,赶过来就要翻窗户,长乐拉住了他,道:“别去了。”

    长信咬牙切齿道:“就这么放过他?岂不便宜他了!一定要追上去讨个公道,不然咱们这些年的苦不是白吃了?”

    他激动地道:“当年……当年家变,虽然各房各自逃散,但家底都还在。谁知他仗着年纪大些,在外面得了消息也不通知我们,自己卷了所有细软先跑了,连钱庄上的账目都清空了,分明处心积虑。别说把责任全甩给哥哥他自己脱身,哪怕他留下些金银来,也算他是个人,哥哥和我们也不至于那么艰难……”

    卫长乐道:“放不放过他你也不能追。一则这里是先生的琢玉山庄,咱们大喇喇的捉人追逃不礼貌,二则要小心他在路上埋伏你,使出拖刀计来。究竟他修炼时间长,武功比你强,若是翻脸你如何应对?就算他不直接动手,翻脸吵架你也未必赢,他摆出兄长的身份……”

    长信气道:“他不是我兄长,他算什么狗屁兄长?要不是哥哥,我们早都死了……”

    卫长乐闻言神色一黯,道:“倒不是我,我有什么本事保护你们?要谢谢隋大叔、汤公子这些好人,你们若一直跟着我,也未必能活……这也算缴天之幸,否极泰来。终究我们的运气不是最坏的。”

    他摇了摇手,道:“虽然卫建章可恨,但终究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先有的仇人,后有的逃兵。我来找卫建章是要账的,也不是要他死。如果他还有良心,心存愧疚,就等在这里,诚心改悔,在这里稀里哗啦一哭,又肯今后好好对待长信,我也不要他怎样,分账归还我们的那份也就过去了。如今他不肯留下,一心逃跑,这才尤其可恨。可见连人心也没有,那不但要如数奉,还还要多加利息才是。”

    他指了指房间,道:“这是他常住的屋子,我们先把家底扫一扫,看他留下什么。要是只是人跑了,家底还在,也就是他默认东西可以赔,咱们拿走也算还账。要是他这当口还要卷包烩,那就是存心一毛不拔,死硬到底。自是他如今也不觉得有错,那就别怪我追账到底,叫他不得安生,后悔莫及。”

    他一挥手道:“搜。”…

    长秋和长信答应一声,纷纷抢过去翻屋子。

    其中长信翻得最起劲,倒不是想要搜出多少钱来,而是笃定卫建章这混蛋不会悔改,还是要追上去把他扒光了才好。

    长信和卫建章是真的同胞兄弟,至亲骨肉,可算是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了。但兄弟和父母不同,若是父母对不起孩子,纵然孩子心有恨意,也难免念及生恩,感情复杂,最后难下狠心。

    但是兄弟可不一样,别说有仇的,平时为些房子地什么的还动不动反目呢,何况是真被坑惨了的。他是打从心里恨死卫建章了,行太宗之事都不带眨眼的。

    搜了一圈,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但是都不过日用之物,根本不值钱,金银更是凑不够十两。当年卫家家资豪富,纵然大部分都毁了,只被拿走的金银细软就非常可观的,看来卫建章还是走时又把钱拿走了。

    卫长乐见了也不奇怪,笑道:“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咱们耗上了,以后常来常往的,还能叫你跑了?咱们走。”

    想来卫建章不知道长乐已经调任本地检地司副使,以为是千里迢迢来的,躲过这一次怎么也能安生几日。却不想卫长乐已经住在他山下了,所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下山的路守得好,和尚也跑不了。

    长秋听说要走,问道:“要不要把房子烧了?”

    卫长乐诧异的看她,琢磨这丫头走江湖养出泼辣劲儿来了。长信已经先一步道:“别傻了,这附近都是房子,是汤公子师门的地方,岂是胡来的?”

    长乐道:“长信说得对。长秋你做事要动动脑子。这里是琢玉山庄不说,就是在外面,你就能随便烧房子了吗?最好想个办法把他引下山来,抓住了先教训一顿再要钱。看他躲几时?走,先给公子拜年去。”

    三人先离开,长秋走时用胭脂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卫建章你这缺大德的王八蛋,这辈子你别想好了!躲你娘肚子也要揪你出来,就是挑山招也要还钱!”胭脂如血,写在墙上如血书一般,用词简单直白,颇带江湖口。

    长信则顺手把房子的门窗都拆了。

    三人回到攻玉馆,远远看到馆前已经有了几人。卫长乐正要等等再过去,长信悄声道:“那个人我认得。”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高个子,道:“那个人应该是幽州检地司的镇守使,车大人。”当初长信在幽州的时候,对官面上的事一点儿也不懂,但回到卫长乐身边见识一下子打开,尤其卫长乐也是检地司序列的,再回忆当时的情形就更加清晰明了了。

    卫长乐心中惊奇,各州的检地司互不统属,不知道一个幽州检地司为什么要拜访汤昭。再看那车镇守,穿的是便服,甚至可算衣着寒素,面上身上颇染风尘,表面平静,但还能看出眉宇间笼罩一丝焦虑忧愁。莫不是遇上什么为难事来这边求助的?…

    除了车镇守,旁边还有几人,卫长乐看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只看穿衣风格与云州这边不同,其中一人更另一人低低说话,口音也不是云州的。

    居然还有外州的人来?

    卫长乐越发奇怪,但转念又想:公子现在身份不同,封侯也是那边封的,有外州的人来拜访也不算稀奇?既然那位镇守使是幽州的,那其他州的人也能来。

    只是但愿公子不要和狗朝廷走得太近。

    这时江神逸出来,道:“几位贵客请进,师弟马上就到了。这位……你好像是……”

    其中一人笑道:“吾乃寿王殿下座下柳鹄,与扶光侯是旧相识。与江少侠也有几面之缘。”

    江神逸“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我们是同船回来的,就是你不太惹眼,喜欢一个人呆着,是个低调的人。怎么今日又来了?”

    柳鹄呵呵一笑:他哪里是低调,而且和他一边儿的奴隶主和奴隶贩子都死的差不多了,他靠着胆大机变再加上运气混上了这边的船,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要是再高调点儿万一被哪个盯上了还不是找死?所以他一路上都夹着尾巴做人的。

    好容易从山上回来,他半路就逃走,一路逃回寿王那里,就听到新任扶光侯汤昭的消息。

    他确认了汤昭是汤昭之后,只觉得此事非常荒谬——怎么罔两山的剑侠汤昭就变成了云州的指挥使朝廷的列侯汤昭了?

    柳鹄自己复盘了罔两山的经历之后,虽然不能尽数明了,但越想越觉得水深,越想越发出了一身汗,只觉得断不可叫人知道此事。也不可再靠近云州,尤其是绝对不能再见汤昭这煞星,只当没有这件事,王爷面前找个理由交差便是,糊弄主上嘛,还是比较简单的。

    其实第一件事他是做到了的,如今云州的经历除了当事人,还没人透露出去,他也没有。糊弄寿王也成功了,但不再来云州的愿望并没有达成。主君差遣,他不得不来。

    他干笑道:“我奉寿王殿下之命,给扶光侯送点新年礼物。”

    江神逸有些疑惑,道:“师弟和寿王殿下有交情吗?哦,里面请。”

    他也不知道汤昭在外面有什么经历,且与卫长乐不同,他虽然经历惨变,却纯是江湖恩怨,倒对这些官面势力没什么成见,想汤昭既然接受封侯,这些朝廷的人情世故也不能推辞,便客客气气请进,又看向另一位生面孔,道:“您是……”

    这位也是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和柳鹄气质有些相似,都是贵人客卿的气质,道:“在下是纯王殿下座下李蒙,来拜会汤侯。”

    江神逸懵懵然道:“啊,纯王……”

    这更是他知识盲区了,寿王他还有个印象,纯王可就一点儿没听说过。他只听过几个有名的王爷,但天下的王爷也不少了,最近朝廷封王也很积极,左一个王右一个王,他没听过也寻常。

    倒是柳鹄看出来了,解释道:“雪山王殿下去岁进京,陛下赐宗室辅政之位,改封纯王,乃是如今京城最赫赫有名的王爷。”

    江神逸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雪山王殿下啊。请。”

    雪山王世子王飞,那也是常来往的,反正比寿王亲近。

    当下柳鹄、李蒙、车林再加上卫长乐几人一起被迎入沼泽畔的剑庐当中。这是汤昭自己的剑庐,汤昭虽然在朱英的森林里,却不会把外客引入的。

    正当几人以此进门时,李蒙轻轻碰了一下江神逸,便擦肩而过。

    江神逸心中一动,发觉手中多了一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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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9 遭遇

    “笃笃——”

    听到敲门声,车林睁开了眼。

    门口有人敲门,面带微笑,正是几个月不见的汤昭。

    “车镇守,好久不见。抱歉叫你久等了。”

    车林他们一起进剑庐,但汤昭分身乏术,他们又是不同地方来的人,目的也各有不同,只是今日凑巧赶在一起而已,总不能一起去见汤昭,那谁也别想说话。因此危色出来请几人分别进不同的厅堂等待。

    车林自认自己身份不贵重,和汤昭关系也不十分亲近,料想自己要落到最后,索性就在客厅找了一把椅子打盹。

    这么一打盹,居然睡熟了,听到敲门声才醒过来。

    按理说他身为一个剑客不该如此轻率无备,但没有办法,他太困了,一旦放松下来就撑不住。

    车林起身道:“汤指挥。恕我失礼,这两天事多,我一直没合过眼……”

    他打量汤昭,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感觉,汤昭身上有一层光似的?

    之前看到汤昭,说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那是文学修辞,现在说他有一层光,那是客观描述。

    汤昭身上真的有一层微光,温暖柔和,像清晨的阳光。

    而且……

    他好像又强大了。

    这只是直觉,毕竟以车林的实力是不够判断汤昭的强弱的,他只是有这个感觉,这个本来就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少年人隔了短短数月又更进一步了。

    这他娘的,别人的十八岁……

    这时汤昭也讶道:“车镇守修为更进一步,恭喜。”

    车林苦笑道:“哪里称得上更进一步?现在也只是剑客的实力,我离着剑侠还遥遥无期呢。不过是经您指点,再加上舍弟的事受到刺激,剑心有所领悟罢了。这点微末进步在如今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汤昭道:“剑心有所突破,剑侠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最近……可还好?”

    他不便直接问车林那边的事,涉及家事,车林想说可以说两句,不说就算了,只是看车林这状态,似乎经历的不只是家事。

    车林叹了口气,道:“车羽死了。”

    汤昭“嗯”了一声,不便接话。

    车林解释道:“不是我杀的。也不是自杀的。您走之后,我把他留在家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苦劝导数日,他虽然没有完全松口,但也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我想他若肯戴罪立功,未必没有生路,便悄悄去求了我一位老上级,请他将我和车羽一起带到州里检地司总部,在总部一则关押,二则保护,防他被魔教所害。”

    汤昭点头,道:“难道是哪位上级……”

    车林摇头道:“不是。我那位上级还是可靠的。他带着我们走小路去了总部,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倒也平平安安,没什么魔教痕迹。车羽他虽然冷言冷语,但也还算老实,没有用尽力量逃走。我们就顺顺当当的进了总部。然后……”…

    汤昭凝目道:“被灭口了?”

    车林点头道:“是。莫名其妙的被灭口,刚刚进了城向总部通报了此事,甚至还没有等到指挥使这些管事的来过问,也没有下到牢房里,我们在下处等消息时,就突然人没了。”

    汤昭有些恼怒,道:“检地司总部也不安全,与魔教沆瀣一气?”

    车林苦笑道:“是啊。舍弟横死,我还懵着呢,我那老上级见多识广,当机立断叫我赶紧走。也亏了他做掩护,我连夜逃出了蓟山城。我略一修整,立刻明白连蓟山城总部都被人渗透了,幽州不宜久留,当下连夜西逃。一路上遭遇了三四拨敌人围攻,亏了我还有些进步,也亏了我剑象有些改变,悟出两个保命的剑术,一路追追逃逃,逃到了云州境内。”

    “到了云州境内,他们就不大敢公然动手了。再加上上次和池镇守留有联系方式,请他接应了一下我,这才把追兵甩掉。我想在云州边境呆着除了麻烦池镇守也不是了局,我又是个无能的人,天大地大,我的容身之处可不大。我能求助的人,最多也就是您了,再加上和您有个约定,于是就厚颜投奔来了。”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他还以为车林是按照约定来取剑的,剑他已经准备好了,因此也就放心的后来见车林,若早知如此倒该早单独请他到清净的地方,不要叫不知底细的外人看见。

    他沉吟道:“无论如何你先留下,我这琢玉山庄是安全的。在这人世间,除非国师亲自来取你性命,不然凭我汤昭之剑,绝不能叫你有事。”先给了车林一个定心丸,汤昭继续道:“然而那事也不能就算了。一则毕竟是令弟,律法该他如何不说,有人私杀就是死仇。二则那事是我们一起破获的,人是我们一起拿下的,怎么能不明不白的没了下文呢?更别说倒打一耙了。再则,检地司堕落到这个地步……”

    他站起身,慢慢踱步,转头问道:“你被通缉了吗?”

    车林道:“自我逃出幽州之前还没有。这几日我不知道。”

    他明白汤昭此问的意思,这决定着幽州检地司污染到什么地步。

    汤昭不但实力强大,明面上的地位也很高,他要解决这件事,可以走官面,也可以单纯的以力压人。

    如果车林真的被通缉了,那就是说明幽州检地司烂到根了,高层明目张胆颠倒黑白,除非推倒重建,不然也没那么多废话可说了。

    现在车林还没被通缉,汤昭继续问道:“你那位老上级怎么样了?”

    车林苦笑道:“也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情形。”

    汤昭沉吟片刻,道:“这样,我先说两件事,你的人我一定保,你的事我一定管。你先留在山上,我打听一下幽州的消息,多收集些信息。先摸个底细,然后再计议。再者,我会请人把你家里人接出来,先解决后顾之忧。”…

    车林听了,一时潸然泪下,道:“有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若非是您,车林早死几次了。大恩不言谢,唯有来日粉身以报。”

    汤昭安慰几句,便找来一个白玉弟子,送车林去客房休息,又叫人准备热水热饭送过去,心中也是感慨:又多加了一件难事。

    他就说在森林里清闲几个月是偷来的吧?刚刚一出来就多了好几件事。哪一件事都不能推脱。

    离开房间,汤昭回到后厅。

    一进后厅,就觉得白气弥漫。白气中混杂着水汽和肉香。

    在厅当中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正中央摆着一只铜锅,锅里水正在沸腾。铜锅周围堆着一盘盘羊肉、肥牛、鲜虾、丸子、鲜鱼、羊尾油……另一个小架子上摆着蔬菜豆腐。

    此时蔬菜的盘子还满满的,肉盘子已经空了大半,盘子里的肉一半在锅里,一半在肚子里。

    江神逸一筷子下去满满捞上肥瘦相间的羊肉,浸入自己面前的麻酱碗里,一眼看到汤昭,笑道:“师弟来了?快,我给你下一盘豆腐。”

    闻言,正在大快朵颐的危色和卫长乐连忙各自从锅里捞出一大坨羊肉,给汤昭的豆腐腾地方。

    汤昭翻了个白眼,道:“亏了我回来早,不然这顿涮羊肉就成了熬豆腐了。两个孩子呢?”

    卫长乐咽下满口羊肉,道:“他们吃好了,我想咱们一会儿肯定要喝酒,就让他们先去休息了。”说着把一直在热水里烫着的酒壶拿了出来,先给汤昭倒上一杯酒。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出去的时候还兴冲冲的等着咱们一起喝酒,现在出去一圈倒添了几件烦心事,这酒成消愁的了。”说罢就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一饮而尽。

    江神逸斜眼看他,道:“天塌下来了?”

    汤昭道:“现在还没有。”

    江神逸笑道:“还是的。今天既然没塌,今天这顿酒就痛痛快快喝,明天早上起来,你有多少烦心事烦不得?我们俩也罢了,长乐大老远来,非叫人看你愁眉苦脸的?这羊肉都不香了。”

    汤昭笑道:“师兄说的是,不是天塌下来,何苦一个晚上也要坐立不安?先走一杯!”说罢再饮一杯。桌上几人陪了他一杯。

    卫长乐道:“公子不必顾忌我,既是咱们不是外人,喜怒也不用藏着,能和我们说说,就算我们力量微薄,也可以帮您纾解一下烦闷。再者你知道我的剑的,有的时候还算有点用。若有用到我的地方,您可别不好意思。”

    汤昭沉吟道:“确实有件事想麻烦你。”他知道车林有***烦,现在不知被什么人盯着,家里也需要去人帮着赶紧转移。他本想让危色去一趟,但现在想想,还是卫长乐合适。把车林一家消失掉,这件事就有更大的转圜空间。

    至于说卫长乐现在是检地司副镇守使不宜去其他州郡活动,如果汤昭为这个不肯麻烦卫长乐,长乐反而难过。

    他跟卫长乐交代几句,道:“既如此,请长乐替我跑一趟。危色帮我收集一下情报。眼看就过年了,咱们先过一个踏实年,来年我得去京城一趟,危色跟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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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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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0 谣诼

    “过完年就去京城?”

    “嗯。不能不去。”

    “唉……”酒桌上,薛夜语给他夹了一筷子飞龙肉,道,“真是辛苦。好容易偷出半年休息时光,转眼又要出去奔波。大过年的,还有危险……”

    汤昭忙悄悄拉了一下薛夜语,道:“姐姐小声点,师父在那儿呢。我跟他说,我去京城是为了封侯之后朝觐天子,是例行程序,他可什么也不知道。不用跟他说什么危险,这是咱们的秘密。”

    薛夜语一怔,看向酒桌前的一个身影,从东到西,手舞足蹈,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仙鹤。

    此时正是琢玉山庄一年一度的年夜饭,虽然大家都快坏畅饮,但能这样放浪形骸的只有一人,就是她老爹薛闲云,今日在年夜饭宴席上喝高了,此时正拉着身体转好的薛来仪要拼酒,端的成了全场的焦点。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冲着他耳朵喊,想来他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薛夜语这才回头,没好气道:“你得了吧,还咱们的秘密呢?说的你和我多亲似的,明明也是都瞒着我。还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亏了神逸那小子不如你有城府,心事重重写在脸上,我问了他才知道,不然我也以为你一过了年匆匆上京是好事呢。”

    汤昭笑嘻嘻道:“不算好事,但也没那么危险。姐姐难道不信我?不是我夸口,这人间可以威胁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薛夜语摇头道:“你要是不夸口,我就信,你突然这样自夸,我反而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是别的地方你自然横行无碍,可是京城……国师不是在哪儿吗?有他在,谁敢说自己定能全身而退呢?他还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不是吗?”

    汤昭笑道:“国师固然厉害,我又不是去硬抗他,甚至云州和他关系不错。除了他,其他人面前我还不能横行吗?”

    薛夜语道:“但凡你真有信心,怎么不肯让神逸跟你去呢?他还挺喜欢游逛的,倘若这只是一趟公干或者游览,能去京城看看花花世界,他必然想去,你也不会不允。现在却是他提也不提,你只跟危色两个去,这其中难道不是遇到危险方便脱身的考量?”

    汤昭本来还要继续争辩,突然哑然一笑,道:“姐姐看得通透,我瞒不过你。这一次确实不是好相与的,师兄不适合去,毕竟这是朝廷的事。”

    他顿了顿立刻又跟上,道:“其实我这次也不是一两个人去,虽然师兄不去,但我下了山之后就去汇合云州的队伍,我们队伍洋洋洒洒一百多人呢。”

    薛夜语奇道:“这么多人啊?”她虽然出身富裕,地位也不差,但并非出身权贵朱门,不知上层的世贵奢侈人力是什么排场,王侯出门一百多人也不算多了。

    汤昭道:“这不算什么,一个诸侯进京只带一百来人,已经十分低调,十分恭顺了。再少的话不如直接押解进京罢了。”…

    薛夜语更奇,道:“连你们君侯也要去吗?”

    汤昭正色道:“要去,所有诸侯都要去。我想过几日连山上也会听到这个消息,陛下召天下诸侯进京。”

    短短一句话,含义却仿佛惊雷,连薛夜语这“江湖草莽女子”都呆住了,喃喃道:“这这这……这是很大的事儿吧?”

    汤昭点点头,薛夜语道:“难道年前那几人来是叫你进京的?这么草率吗?难道不该来个天使,下个圣旨吗?”

    汤昭道:“圣旨还没下呢,也不会下到咱们山上,这两天可能到中天府了。之前来的那几位是先拿着消息来透风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认识的人多,透风的就多。我这才两拨人,君侯那里肯定有更多的人来传信,请她早做准备,但准不准备她都要去,只是先心里有数罢了。”薛夜语点点头,她可真是个门外汉了,本能的知道这是大事,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沉吟片刻,道:“江湖上都说宴无好宴,朝廷会不会也是如此?大过年的叫所有诸侯进京,总不能是给大家分果子的吧?”

    汤昭道:“是啊,可能是鸿门宴。”

    见薛夜语皱眉,汤昭心想这可能对她是个陌生的典故,笑了笑,道:“当然可能不怀好意,但也不会是把所有人骗进来,摔杯为号,两边冲出五百刀斧手这种小把戏。且别说各诸侯的实力,那真正不听命令的根本不去,去的都是名义上的‘保皇派",要是把他们都干掉,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虽然纯王给的消息也语焉不详,但据说……”

    他轻轻凑在薛夜语耳边,道:“据说啊,是京城刚刚进行了一次权力交接。咱们小皇帝长大了,和太后做过一场。结果是小皇帝赢了。少年天子就想大展拳脚,把自己的力量归拢一番,请还听他的人进京一聚,一则是效忠,二则也是分分果子。这回来的呢肯定是有好处,不来的大概也不再当自己人了,说不定有什么削藩的政策,甚至将有一战。”

    薛夜语恍然,道:“咱们平平安安的时候,外面倒是腥风血雨的,天下的事真多。不过皇帝招外军进城,是不是谁讲的故事里说这样不好?”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讲的故事。主动招边军入城,那是取祸之道。不过这回能来的都是一两百人的小队伍,不会有大军入城的。再说这年月,与其担心千军万马进京,不如担心有高手一剑之力倾覆皇室,物理上改朝换代。然而既然国师还在京城,那京城就稳如泰山,那需要咱们这些外人担心啊?”

    薛夜语点头不已,她其实也不关心朝廷,也不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反贼,只是不关心而已。云州人久在边陲,云州人都是神州边缘人物,多半也不关心朝廷和皇帝老儿。薛夜语一心养猫头鹰,就算真的朝廷被推翻了,只要不打到云州,打到九皋山下,她才不在乎。…

    但她在乎汤昭,忙道:“但这个时候京城势力错综复杂,还是很麻烦的是不是?有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想打起来,可能起了摩擦,不知不觉就乱起来了呢?再者你其实不算诸侯吧?他们说的诸侯都是列土封疆的,你哪有地盘呢?你就一个光杆儿司令,最多加上危色,再加上我们这些同门,商铺,还有那只乌龟。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何况云州高远侯要去,已经是个风险,除了她你是云州最强的,关键时刻能镇住场子,应该留下来守家,以防不测才是啊。”

    汤昭颇感惊异,薛夜语虽然不知内情,但她本能推断的都对。他和高远侯沟通的时候,高远侯极力要求他留在云州本地,以防万一。至于朝廷的命令,想搪塞总使用有办法的,就说堂堂一个剑侠病了,风寒了,崴脚了,头秃了……朝廷又能怎样?

    汤昭也知道应该如此,但他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收到的不知纯王的消息,还有另一封来自京城九天道宫的消息。就是那张被塞给江神逸的纸条。因为写着汤昭亲启,江神逸本不在意,就递给了汤昭。

    但当汤昭看清了上面的消息,然后转述给江神逸后,江神逸也坐立不安了。自从吃了那顿涮锅,他也是食不知味好几日了。

    信是徐师兄传来的,言道可靠消息,京城泛起了灵芝剑祇的传言,传的活灵活现,说祥瑞已经出世,带着帝王紫气,不但能庇佑人百事如意,得祥瑞者更可得天下。

    这消息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在大晋却又有迹可循。据说大晋太祖当年之所以能快速崛起,以花甲高龄成为剑客,短时间内又突破剑侠,数年变成了纵横天下的高手,甚至还成为剑客大军的领袖,短短几年席卷天下、定鼎九五基业,就是得到了一株灵芝剑祇的庇佑,事事顺遂,诸天加护,几乎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

    如今灵芝重现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一开始徐终南还不在意,他觉得说不定是朝廷放出的鱼饵。毕竟那些不听话的诸侯不想来京,那小皇上说不定就想到这一招,用一个“天命”把反骨仔们引进京城慢慢炮制。

    但渐渐地风声开始不对,就连他在道宫里也听到有人谈论这个消息,而且已经有鼻子有眼,说灵芝剑祇正在恢复实力,就要出世,又说剑祇已经选择了灵使,正在灵使手里休养,到了这几天,他甚至听到有人确切的说,灵芝如今正在北方!

    徐终南本就心虚,这么一听不免焦虑非常,一日更胜一日。但他正因为疑神疑鬼,反而不敢轻易折返回山,生怕这是引蛇出洞之计,怕这当口自己离京惹人怀疑,只好辗转托人带消息,叫他们快把朱英藏起来。

    汤昭也是如临大敌,一面赶紧准备转移朱英,一面又觉得逃跑不是长久之计,谁也不知灵芝是怎么暴露的,万一是被推算出来的呢?因此他必须要釜底抽薪,把这件事弄个明白,看是谁放出的消息,又有什么目的。

    如此,再加上宣诸侯进京的事一并出来,不由得他不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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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 凉州之谈

    大年初五,最狭义的“春节”已经结束了。

    “破五”之后,那些最苦逼的人连元宵节都等不及,就要收拾收拾东西出去工作了。

    汤昭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本以为这任务千里迢迢从京城下来,又要人再千里迢迢上京去,怎么也要拖到元宵节以后,哪想到大年初一得到消息,京城宣召各地诸侯进京,一同在京城元夕赏灯。

    大年初一下令,元宵十五各州人马必须到齐,其中边塞要地远隔万里,十五天快马也就将够赶到的,这是什么荒唐命令?

    “狗屁圣旨,还不让人过节了?”

    话是这么说,汤昭还是得去。为了调查灵芝的传言也必须去。

    这还是高远侯照顾他,让他破五之后再出发,在中原和云州的队伍汇合即可,而云州的正使队伍则早在大年初二就出发了。

    至于说独自一人去,直接飞到京城与云州汇合,那不可能。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义,一个剑侠或者剑客私自入京,小心一道雷劈了你。

    这个雷劈就是物理意义上的雷劈,真劈。

    即使地方上到处是乱世之兆,大晋的心脏京城依旧有这如同天罗地网的守护力度,这当然只能归功于一个人——国师。

    所以国师当真是大晋国的恩师,恩同父母,只要国师一日,京城不会陷落。只要京城还在,大晋的正统就还在,其他人得不到九州神器,终究是一场空。而国师是不管外州事实上的割据的,但若是有人胆敢称帝,也难免遭到天雷劈顶。是以现在各州多得是土皇帝,没有哪位头脑一热就扯旗造反。连龟寇都还蛰伏待机呢。

    云州这边一向是尊重皇室的,高远侯一直被人称为“保皇党”,据说当年受过先帝大恩,拔擢于行伍,数年之内平步青云,差点儿就成了托孤重臣之一。虽然最后在今上登基之后以孤身北上重整云州为结局,疑似遭到了排挤,不过还在京城保留了相当的人脉和影响力,也没有从此不理会朝廷乃至矢志报复杀个回马枪啥的。

    这一回云州的队伍以高远侯为首,侯府和都督府两套班子加起来带了一百来人,其中左右副手两个剑侠,就一个退下来的老指挥使南指挥,还有就是汤昭。其余得力的助手剑侠一个没带,只带了几个年轻剑客。

    要说不重视,一百多人有三个剑侠还想怎样?有些诸侯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班底。

    要说重视,实权人物一个没来,麒麟剑、貔貅剑这样的高层通通守家,狸花剑、狴犴剑这样中层的亲信也不在,连张融都没来。恨不得就是一行人全都墨在京城,只要汤昭能逃出去就不影响云州运转,这不是防备又是什么?要不是汤昭非要来,高远侯这一行在京城跟人同归于尽都不怕。…

    等到初六那天,汤昭终于处理完了手中的一些列事情,带着危色上了路。

    队伍出发了四天,但汤昭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上了。

    高远侯正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走,一行连仆役都是侠客的队伍,走路速度和骑毛驴的秀才差不多。

    “哟,还真来了?我还道你不来了。”高远侯见到汤昭半戏谑道:“我还想你改主意留下守家呢,可惜你不肯。”

    汤昭尬笑道:“说好的事怎么能改变呢?岂能叫君侯空等?”

    他来这里是为了查灵芝的事,这件事他没告诉高远侯。不是信不过君侯,而是这件事太过要紧,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因此也绝不可能委托其他人调查,只有他自己亲自走这一趟。

    “南指挥呢?”

    “老南啊,走了两日就觉得胸口憋气,看样子老病根儿犯了,我让他车里歇息去了。这么远的路,难为他一把老骨头了。”

    ……

    好一支精兵强将的队伍!

    剑侠也有老病根吗?

    其实肯定有,剑侠可能不会生常人生的那些病,但他们也会遭受常人不会遭受的危险,像南指挥据说比高远侯岁数还要大的多,谁知道当年受过什么伤,以至终身难愈。

    “为了照顾南指挥,行进会慢一点儿,估计再有四五天再到京城吧。”

    汤昭一算,道:“那也绰绰有余了。今日才初六,到了也就初十。能提前四五天到呢。”

    高远侯摇头道:“怎么能卡着时间去呢?总要留下交际和打探消息的时间。不然到时迎头挨一闷棍,后悔可也晚了。”

    “再者,所有州郡都不会踩着时间去,你总不能比昆岗还晚到吧?”汤昭笑道:“方向不同嘛。咱们北方下雪,大雪难行不成么?南方那些州郡又不下雪。咱们比凉州快就行了吧?”

    高远侯笑道:“那肯定是比不过的,凉州刺史如今正在京城呢。”

    汤昭一怔,紧接着隐约想起是有这件事,道:“好像凉州刺史没去上任?”

    高远侯颔首,道:“三年前任命的,一直不肯赴任。历任刺史嫌弃凉州艰苦混乱,要么赖在京城不去,要么呆在凉州玉城不出门,从不管民生庶务。而越没人管,凉州越艰苦混乱,如今大好神州之土已经成了蛮荒野地了。”

    汤昭轻声道:“凉州百姓应该会盼着有当年君侯那样的人北上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吧?”

    高远侯摇头道:“就算当年的我也不行。凉州的条件和云州比差的太多,贫瘠荒凉,蛮族混居。除非神通改造,不然人力难为。而且经过多年混乱,凉州人心已背离朝廷,去那里第一个面对的就是凉州人,不大杀一场恐怕安定不下来。但若大杀一场,人心更加难服,不休养多年恐怕陷在泥潭里寸步难行。”

    她目光扫过四周,眼见四处皆是笔直的官道,道旁无人,道:“其实最适合当凉州之主的,是你。”…

    汤昭愕然道:“我,您别开玩笑了?”

    高远侯道:“我怎么会开玩笑呢?你忘了你曾在凉州做下的事吗?”

    汤昭想了想,道:“是……罔两山的事?”

    高远侯道:“正是。罔两山是人间一块毒瘤,难道就不是凉州的毒瘤了吗?而且对凉州人来说,不仅是毒瘤,而且还是外来输入的毒。把全天下的罪恶扔到云州的罪证,这又是中原看不起云州的证明。”

    “所以你除了罔两山,对云州有大恩。”

    汤昭忙道:“那不是我一人之力,而是云州和白玉京……”

    高远侯笑道:“但你是最耀眼的,别说云州的战绩不宜公开,就算公开了,哪比得上如太阳一般的少年英雄令人喜欢啊?现在大漠都有你的史诗传说了。”

    汤昭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点暗爽。

    高远侯继续道:“那些罔两山的漏网之鱼则为了不让自己无能,也把你描绘的如同鬼神。也帮你传播了威名。所以你现在在凉州,要威风有威风,要人望有人望。”

    她顿了顿,又道:“要队伍,你也有队伍。”

    这汤昭可又是一时想不明白了,低头想了想,道:“白发剑客?”

    高远侯点头道:“正是。罔两山没了,这些剑客还在,还有大几百人。这些人暂时放在军中,但我云州其实用不上这许多剑客,但要把他们都放到前线,前进城也是大晋的势力,这么扎眼早晚也瞒不住,也有麻烦。要是把他们都解散……”

    她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人间一下多了几百自由的剑客,会是多麻烦的事?何况他们虽然都是被动进罔两山的,但在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近墨者黑,焉知现在是什么人?况且他们的寿命都不多,又乍得自由,身无财产,会趁着最后的时间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能保证,所以也不能轻易将他们抛洒出去。”

    “最适合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单独组织起来,做有意义的事。譬如说,去凉州开拓。”

    汤昭听得渐渐入神,他发现高远侯不是在讲笑话,而是在认真分析一件有意义的事。

    高远侯道:“你若是有意平定凉州,可以从罔两山故地而起。那地方现在被平了,是无主之地,又在大漠当中,远离中原,肯定无人觊觎。在京城稍微活动,把你封的那两块遥郡飞地换这里一点儿不难。但其实有这些年罔两山的积累,颇有几座城池。这些城池现在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无人接管早晚要衰落的。但好在水源是有的,而且打通叹息之墙后,西边的商路就通了,倒有发展的条件。”

    “你若安心经营几年,稳住根基,再派人将你平定罔两山的功绩在大漠中传说,过几年再请朝廷封你一个根本没人想去的凉州刺史,那时就可以把凉州名正言顺的拿下,不说叫你治理的如何海晏河清,至少给凉州百姓一个太平。”

    汤昭听得很心动,虽然这是画饼,但还是画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低头一想,苦笑道:“可是我没有时间啊,我自己领的任务太多了,根本做不过来。”

    高远侯道:“那就看你自己了。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所有人都会支持你。凉州的事固然适合你,别处也有非你不可的事……”

    正这时,队伍的斥候回来道:“禀君侯,前面发现进京诸侯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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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2 顺王

    听到这一声回禀,高远侯一皱眉,道:“是哪一州的?还有多远?”

    斥候忙道:“是幽州的队伍,打着王旗,顺王亲自领队,有二百人。在前方十里。”

    高远侯惯于带兵,虽然只是去京城朝觐,也按照行军的习惯分列队伍,布置斥候,撒出去十多里路。这斥候虽然不是剑客,也是侠客中的顶尖,又骑快马,平地骑马,山地轻功,十几里路转瞬便回。

    高远侯道:“叫队伍停下来,等半日时间,让他们先过去。你去吩咐其他斥候遮掩行迹,别叫他们发现了。”

    等斥候离开,汤昭才问道:“您和幽州有嫌隙?还是因为幽州是皇室,您是外臣,不便私会?”

    这话十分直白,也就汤昭可以问,晚辈向长辈讨教,忌讳少些。

    高远侯道:“都有。身为外臣,尤其是咱们还打算尊奉朝廷的外臣,确实不宜私会王室,尤其是诸侯进京,最引人注目的时候。但主要还是幽州的顺王这个人……”

    她摇了摇头。

    汤昭最近才从幽州回来,再加上车林的事儿,知道幽州很是混乱,连一州检地司总部都可能混入了天魔内鬼,虽然在这比烂的世界里不算最烂的那一批,但总归幽州的统治者不是什么能人。

    他回忆道:“我记得张先生就是幽州出身……”

    高远侯微微点头,道:“燕台阴祸,文升至今耿耿于怀。按说一次阴祸损失惨重,但实在是因为天魔太强大,又事出突然,也不能太责难官府,如今阴祸酷烈到这个地步,有能力处置的地方官府寥寥无几。但幽州不但阴祸多,而且处置能力很差,有的时候明明可以避免大规模伤亡,却因为他们瞎搞,使得损失更加数倍,人祸叠加天灾。这不是他们无力,而是无心。不过仗着幽州家底厚得过且过罢了。”

    汤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车林发现的隐藏线索,天魔已经把幽州渗透成了筛子,低声道:“倘若不是无心,而是有意呢?”

    高远侯听得眉头皱起,低声道:“你有什么线索?可不能信口开河。”

    汤昭道:“我有一个朋友……”

    他略将车林的事交代了一些,只没说车林的下落,但大体的推测是有理有据的,高远侯沉吟道:“这么说的话,以前有些事倒说得通了。只不知是谁有意……卧榻之侧,尚有如此污垢,这满屋恐怕早已肮脏不堪了。”

    云州的队伍等了半日,才徐徐启程。

    上路之后汤昭问道:“君侯,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等咱们?云州和幽州虽然都在北边,但一东一西,咱们走的是最近的道儿,他们要是也走最近的道,是不会碰上来的……”

    高远侯道:“我真不希望你说对了……可是他娘的你说得对!”她指了指前方。

    汤昭远远看去,没看到什么,只得仿佛精神力探去,终于察觉到数里之外有人朝这边过来了。而且来的人实力不弱,在斥候当中穿过,竟没有引起注意。

    幽州的人主动过来了!

    怎么着,这边儿明着躲还不行,还找上门儿来了?

    可缺德的是,汤昭发现来的只有两个人,而幽州的队伍应该也有几百人,抛开大队单独派遣使者来见,而且是处心积虑避人耳目,可你要说隐蔽,这又是光天化日之下,非私室之内,也隐蔽不到哪儿去。摆出鬼鬼祟祟的姿态,这不是没嫌疑也造出嫌疑来了么?

    高远侯低声骂道:“是他亲自来了,唯恐不闹大了。”

    汤昭心想:这也是高远侯名声好,那什么王就知道单骑轻装来,也不怕有危险,要是换一个凶名赫赫的,杀王爷跟杀鸡一样的,我不信他敢这么直眉瞪眼的闯进来。

    他想了想,对高远侯:“君侯,我去逐他,总让他不能见你就是。你们就继续往前走,反正我不认识他。”

    高远侯点头道:“你去吧,也别小瞧了他,我虽然烦他不恤百姓,不修德行,但那是他从心底不在乎民生,因为他是天潢贵胄,不能体察下民之苦。他是无德,不是无能。在他那个层次里,他不是一个蠢材,反而深有才干,算是那一辈里的翘楚。你要快刀斩乱麻,别被他拉到他的战场上反吃了败仗。还有……有些分寸。记住咱们暂时没有反朝廷的意思。”

    汤昭答应了,他也没打算把顺王咔嚓了,只转头下马,如同斥候一样用腿跑了出去。

    走出三五里,就见两人穿着斗篷在林间急行。那斗篷虽然不是黑色,却也长长的包裹全身,汤昭心想:你们到底是让人看见还是唯恐别人看不见啊?穿成这样到哪儿不显眼?

    他大吼一声,叫道:“什么人?”

    这一声少说惊起百八十只麻雀,能听见的全听见了。

    为首的那个停住脚步,身后的那个抢了上来拦在前面,沉声道:“什么人敢阻拦贵人?”

    汤昭道:“藏头露尾,能是什么贵人?我看你是贼人!”

    说罢一剑刺了过去,这一剑速度奇快,绝非常人所能抵挡。

    前面那人奋力来挡,却是差了一步,这时,后面那人却是毫不犹豫的踏上一步,直面剑锋。

    那剑锋直扑他面门,那人站在原地,如同泰山,似乎被人刺穿也不能让他眨眼。

    但最终,那剑锋停在了那人眼前三寸,也不再前行一步,哪怕并没有外力能够阻止他。

    被指着的那人毫发无损,长笑一声道:“刺啊,怎么不刺啊?阁下比我强大十倍,怎么不刺下去?”

    “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不敢!”

    他说着一手扯下斗篷,露出一张不到三十岁神采飞扬的脸来,道:“所以阁下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认识我,高远侯也认得我,何必兜兜转转?我今日是一定要见到高远侯的,阁下没法装傻充愣,也不能奈何我,在这里干耗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带我过去,我只与高远侯说几句话,绝没有冒犯云州的意思。”

    那人顿了顿,声音放柔和,道:“阁下也不用担心高远侯责怪,她不过是误会我有什么不妥之事,待我过去分说清楚,也替你分说清楚。我们是血亲,不是外人,岂能一直生分?有本王在,不会叫你吃亏。”

    他说着,一脸温和但带有特殊的皇家傲气,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退避三舍。

    对面来的剑客笼罩在一层光里,默然不语。

    那人很有耐心,也不催促,就这么看着他。

    终于,光中的影子默默退避,给他让开了路。

    那人心情大快,大笑道:“好,好!哈哈,阁下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哈哈哈,带路,哈哈……”

    “王爷?”

    “哈?”

    “王爷醒醒。”

    那王爷一睁眼,眼前是蓝天白云。

    一瞬间眼前有些恍惚,头脑发昏,只有大片大片光晕在闪耀,过了一会儿渐渐回复了正常,能看清白白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漂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

    然后……刚刚是晕过去了?

    他哑着嗓子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的人,也就是他的亲卫,是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道:“刚刚咱们走着,从树林里窜出一个贼人,那贼冲上来挥出一剑,剑光把您全身都照亮了,然后您就晕过去了。”

    那王爷目光中尽是茫然,显然陷入了怀疑和恍惚,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他那一剑离着我还有很远,并没有刺到我眼前?”

    那老头护卫道:“当然,他只是虚晃了一剑。我都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转身离开了,一言不发,如同鬼魅。我想追他,但您倒地不起,我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因此选择留下来守护您。”

    那王爷渐渐明白过来,突然道:“我一见他就晕倒了?然后,我晕倒之后,说了什么没有?”

    那老头目光微微一闪,道:“倒没说什么。就是突然发笑来着……”

    那王爷哼了一声,不再追问,紧接着又道:“来袭的是什么人,本王怎么看着就是一团光呢?”

    那老头道:“老朽看也是一团光。他跑的太快了。”

    那王爷怒道:“你怎么也看不清呢?你不也是剑侠吗?对敌不过也就罢了,连人都看不清?来袭的也只能是剑侠,难道云州还用得上剑仙不成?”

    那老头支支吾吾道:“他……他偷袭……我没看清……”

    那王爷心中大怒,但这老头是他父亲也就是老顺王留下的,忠心绝无问题,实力……实力也是剑侠,顺王府要再招剑侠也不难,但要再招绝对可靠的剑侠可就不容易了,因此只能暗自生气,不好说什么,只道:“这是高远侯的人,比别人厉害。如今她越发做大了,手下都是这等强人,难怪不把我放在眼里。当年她和父王的约定,自然也不算数了。”

    老头欲言又止。

    那王爷看向他,老头叹道:“其实您何必用这种计策,亲自犯险逼她见面?就用一般贵人们的沟通手段,让老朽暗夜下书不好么?又隐蔽又不惹人嫌疑。那高远侯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您这样她反而反感……”

    那王爷冷笑一声,道:“她光明磊落?骗骗年轻人罢了。她当年做的事比谁不阴险?不过是我实力不够,她看不起我,不屑和我过招罢了。算了,京城再见看谁后悔。”

    那老者道:“那就京城再见,老朽就不给她送信了?”

    那王爷顿了顿,道:“你……今晚就给她送一封,看她有什么话说?”

643 惊闻

    云州一行没有进城,白天沿官道赶路,夜宿山林,搭了帐篷,半个时辰建立了一座小小的营地。

    按照道理,外地大员进京应该住驿站,但驿站条件未必比得上自己扎营,还受各种拘束,高远侯行军惯了,一路上都是扎营过来的。

    若在当年,不走馆驿擅自扎营这算是违礼,高低得被参上一本,但是现在这年月,这点儿规矩根本不算什么,肯奉诏进京就是给朝廷面子,自然就不拘小节了。

    今日扎营的时候,高远侯特意吩咐在西边留下一点儿缝隙。

    汤昭当时没问,到了各人散开,才问道:“难道是顺王还要趁夜来?”

    高远侯道:“他不会亲自来了。这顺王虽然是个胆大心黑不讲规矩的,但他身边还有老人,不会叫他一意孤行,碰过一次就会按照规矩来了。但他会派人来。看样子他这回决心不小,咱们若一直不理他,倒让他纠缠不休,纠缠到京城去反而不美。不妨留一个口子接他的书信含混过去,早早打发了他。你先回去,本侯一个人见他。”

    汤昭点头,又奇道:“他锲而不舍的要见您,到底想干吗呢?是要趁机联盟吗?”

    高远侯道:“谁知道呢?不过他这种人是不会想到‘联盟’的,我又不是皇室,联盟算他纡尊降贵了。最多要拉我上他的破船。当年我和他父亲倒是短暂结过盟,还留下了一些约定……”

    汤昭眉头一跳,心想:不会是那种约定吧?

    高远侯道:“我说过若京中有变,当持剑护送他从幽州回京……”

    汤昭心想:还真是啊,这是约定争位咯?

    看来当年高远侯在京城也没少掺和一些事儿啊。

    高远侯轻描淡写的说完,道:“不过那也时过境迁了,如今他老子死了,难道我的承诺对儿子也有效?这也继承,那可太过分了。别说老顺王没了,就算还在,口头承诺而已,我若看他不是成事的人,怎么会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若妄动,我叫他倾覆也不难。”

    汤昭有些惊异,他还真没看过高远侯的这一面。

    政治的一面。

    不是治理地方、强军富民的政治,而是党同伐异,尔虞我诈的政治。

    但想想也合理,高远侯岁数和阅历摆在那里,汤昭所见的和蔼明理的高远侯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有些担忧问道:“当时约定事会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高远侯道:“白纸黑字的铁证肯定是没有的,或许有些蛛丝马迹吧,说出去总能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朝廷正是用得到我时,这些把柄岂能害我?揭破了时,朝廷第一个要给我遮掩。如今这年月,早不是御使凭些许流言蜚语冲锋陷阵,撵得武将边镇鸡飞狗跳的时代了。如今只要不反,就算忠义。”

    汤昭因没参与过政治,也不知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安人心,又道:“那朝廷用人之际或许隐忍,以后秋后算账怎么办?”

    高远侯笑了一声,道:“秋后?哪个秋后?一则朝廷未必有秋后,二则我也未必有。都半截入土了,且顾着火烧眉毛吧。”

    汤昭一时沉默,他总觉得高远侯越发不忌讳这些不祥之言了。两人闲聊了两句,汤昭先告辞了。

    走到营地中,冷风一吹,汤昭刚刚想起一事,心道:“君侯以前承诺,若朝廷有变,当如何如何……这是原话吗?”

    “倘若顺王知道这句原话,又认为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难道说……”

    “朝廷有变?!”

    汤昭心中有些心慌。

    明明觉得朝廷和自己无关,就算明天被推翻了也无所谓,明明知道云州算得独立世外,朝廷有变也一时变不到云州,明明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下再怎么变乱也波及不到他,他有能力庇护任何想庇护的人,可是一旦察觉到这个可能,他还是一阵心慌。

    这可能是因为人恐惧的是未知吧。

    他出生的时候是大晋天下,也习惯了是大晋天下,如果真的告诉他要变天了,他还是会茫然失措的。大晋若倒塌,天下将会陷入混沌不明之中,除了一无所有的贫民和等着富贵重定的野心家,但凡生活还能过得去的人都不会想当乱世犬的。

    汤昭回到帐外时,立刻察觉到东边有人进来了。

    那人果然是从缝隙进来了,因为是剑侠身手,身形轻忽,绝大多数人都没察觉,但瞒不过汤昭的眼睛。

    果然不是顺王,应该是跟着他的老头。

    汤昭并没去管,自行在帐篷里练功。他练的是大日神车经,得到六龙剑提醒之后,他在这门玄功上更下了功夫,对体悟剑心大有裨益。

    修炼一阵,汤昭心中一动,起身离开大帐,回到高远侯帐中。这时没有人给他发讯息,但另一边高远侯的剑元变动,却让他明明白白感受到召唤他的信号,这也是剑侠之间的默契。

    大帐之中,只见明烛高照,高远侯一个人坐着,目光瞳瞳,倒映着烛上两点明灭不定的火焰。

    “君侯——”

    高远侯招手让他坐下,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顺王说,陛下已经崩了。”

    “啊?”

    汤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道:“可是传闻说……”

    高远侯继续道:“外面传说陛下和太后争斗一番,是陛下胜了,遂招天下藩镇进京收人心,顺王却言之凿凿说是陛下想要逼杀太后,却被太后误杀了。太后和国师联手隐瞒了消息,暂秘不发丧,想要等新君登基坐稳了才罢。招外藩是暗藏杀机,要趁机发难,除去不安定因素,再联系几位信得过的诸侯在京辅政。”

    汤昭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茫然。

    显然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是他领域之外的事。

    都说他不擅长军事兵法,难道他就擅长政治了?

    他一样是纯小白好不好?

    所以他只有本能的问道:“啊?是真的吗?”

    高远侯道:“不好说。不过这么大的消息,如果纯是编造也太荒谬了,也太容易揭穿了。因为太过冲击,反而可能是真的。我会去验证真假的。但就我知道的,太后是个狠辣有余眼界不足的女人,皇帝嘛……”

    她沉吟道:“我离京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只能说三岁看老。他是个果断有主见的人,如果能再历练一番,未必不是一代英主,就怕过了头,没人好好引导,果断就变成鲁莽,有主见就变成刚愎自用。若是如此,抢先动手被人反杀也未必不实。”

    汤昭心想:鲁莽又刚愎自用,听起来有些亡国之君的味道啊?又道:“那……咱们……怎么办?”以他的阅历和掌握的信息,是不可能提出什么意见的,自然要请教久历风浪的高远侯。

    高远侯叹道:“阿昭,我现在有些后悔把你带出来了。你留在云州,我的后顾之忧就少一些,也更能放开手脚,更可以进取。”

    汤昭其实也觉得,如果真的皇帝死了,京中风云际会,多半是顾不上灵芝祥瑞什么的,甚至这个源头或许真的就是国师或者太后这边的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某个幌子罢了。

    然而……

    终究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便道:“既然我在这里是个战力啊,您负责出牌,咱们起手的牌也比别人多吧?这也算是优势。您有什么事叫我做的吗?”

    高远侯也笑道:“是了。你我两个剑侠,除了国师,就算真正被围杀也不怕。倒也算本钱雄厚。只可惜进京是要提前报备的,那边知道你来了。不然我会把你藏起来,是临时掉头回云州也好,藏在队伍里当暗子也好,总有许多方略可为。现在明牌了,就只能尽量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吧。”

    “首先是要去联络一下京中的关系,尽快查实消息,如果据实,要早做准备。”

    汤昭疑惑,难道说进京之前没有先联系关系吗?

    高远侯看出他的疑惑,很耐心的解释道:“有些关系,平时就可以联络。有些关系只能在关键时刻启用。有些关系则只能用一次。现在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这一次为了隐秘,只能去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就像顺王联络我那样联络其他人。”

    汤昭立刻自告奋勇道:“那我去吧。”

    高远侯摇头道:“不,南指挥会去。”见汤昭还想再说,道,“有些关系只有南指挥才能联络到,甚至有些就是南指挥自己的关系。若在往日,我倒愿意让你去试着交际练手,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以稳健为主,你还是先学习多看多闻多思,勿要多言多行。”

    汤昭点点头,他也知道他还得学习,现在的京城对他来说还是龙潭虎穴,如果他不动剑,恐怕寸步难行,若是动剑,京城还有一个国师呢。他也没问“南指挥的身体还行不行”这等话,一个剑侠,即使看起来苍老多病,也没有那么脆弱。

    高远侯想了想,道:“只有一个人只能交给你暗中拜会,这个人特别重要,就是国师。”

644 雾水

    紫金山下。

    九天道宫高高矗立在京城周边的制高点上,那是大晋国师的居所,仿佛神仙府邸,令人仰望。

    神仙府邸,自然只有神仙才能长居,凡人只有来来去去。

    道宫之中,白日有人整理和办公应差,到了夜晚,只有国师的轮值侍奉的嫡传弟子可以在山上过夜,更多仙官的则回山下的个人房舍休息,第二天再上山。

    道宫的福利相当不错,凡是九品以上的仙官都有一套独立的院子。这在外面当然不算什么,但这里是京城,米珠薪桂,这是了不起的福利了。

    如今九天道宫越来越举足轻重,属下仙官越来越扩容不说,更有大量道门非道门的年轻人和江湖人士依附,莫说九品、不入流仙官,就是全免费的童子,倒贴钱的杂役,也都抢破了脑袋。

    渐渐地,紫金山下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市镇,有住宅,有商铺,有茶楼酒肆,有车马行,只不过到底是道宫清修之地,不许存在赌场、勾栏这些场所。这里没有宵禁,一到夜晚街道上灯火通明,住宅区也有万家灯火,竟比京城还热闹。

    徐终南最近心情烦躁,吃不好也睡不好,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灵芝的事儿,晚上吃饭时,看到盘子里的蘑菇,眼前也是一阵恍惚。

    吃过晚饭,有相熟的仙官邀请他出去喝酒,他哪有心情,自然推辞,他朋友都知道他最近焦虑,也不勉强,呼朋唤友的去了。徐终南转回家去,一进门,看到有人坐在客厅里。

    那是非常熟悉的身影。

    “师弟!”

    徐终南咋一见人,先是一惊,但看清来人是汤昭又是一喜,连忙先反身关门,然后快步迎了上来,叫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汤昭笑道:“师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我是跟着云州队伍来的,只是提前来了一两日,先来见师兄。”

    徐终南道:“是了,你是跟着朝廷的命令过来的。你大小也是个君侯了。老家伙说我爱做官,我爱做官可是不会做官啊,论升官师弟可比我强百倍。太好了,我现在正自独自焦虑,你来了我终于能透一口气。”

    汤昭随着他进屋,一直进了最里面的卧室,四下绝无闲人。这边徐终南给他倒茶,那边汤昭已经迫不及待问道:“师兄,这边什么情况?灵芝怎么回事?”

    徐终南道:“最要紧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灵芝那事儿不知从哪儿起的谣言。我跟你说一下最新的情况。这些天那个灵芝剑祇的传言没有平息,反而越传越烈。据我所知,现在京城的几个王府都行动了,纷纷往外派人,很多都是去北方了。尤其以寿王最为积极,据说他一个人派出了不下五组人马,组组都是精英,分头向北。东北、正北、西北都去遍了。甚至就是宫里也不乏动静。”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去找过你的柳鹄吧?和他同行的纯王使者说,他根本没回京城,径自在云州寻访去了,他找你是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出京进云州,其实也是带着任务去的。我都怀疑他知道什么内幕,对灵芝势在必得。虽然他是主动下了九皋山,但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杀一个回马枪。”

    他咬牙道:“现在外面的歌谣都传开了,什么‘东方主,北方王,灵秀一出,万寿无疆"。你听听这玩意,又是东,又是北,这指向还不明显?分明是指的咱们东北云州。这怕是有人得到了精确地消息,在这里造势呢。”

    汤昭听得十分迷惑:这消息从哪里来固然是个谜,然他之前听到消息,说是皇帝都死了,自然想到这时京城暗潮汹涌,一触即发。那些大人物自然要全力应付这头,其他的传言再紧要也要靠后,一时无暇理会才对,但如今京城里的顶尖权贵并没有那种大事临头的紧张感,反而还把注意力放在灵芝上,这不像是到了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啊?

    难道说这个皇帝死是机密,消息被封锁了,大家都不知道?

    不应该啊,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顺王都知道了,其他人凭什么不知道?难道别的王爷都是蠢材,就顺王一个聪明人不成?

    那就是顺王胡说八道欺诈高远侯,或者他的信源有问题,也被人蒙骗了?

    汤昭顿感焦虑。他不在乎顺王被谁骗了,关键这样一来三师姐就不安全了。当然,三师姐还可以躲到前线去,求剑圣陛下的庇护,其实她现在已经启程了,见势不妙就会彻底倒向坤剑。但师姐保持现在的独立性殊为不易,那是坤剑给汤昭面子罢了。但这个面子是有限的,一旦投过去求庇护,那就耗尽了,今后就只能听凭归园氏安排。汤昭和朱英都希望不要走到最后一步。况且这个消息扩散的越厉害,吸引来的人越多,压力也越大。人间扩散,难道前线就能不扩散吗?早晚会吸引足够多的强者,那时谁能确定庇护朱英?

    怎么也该防止这种事才对。

    对付流言,他先想到的是一些舆论公关的方法,转移注意力和散播更多谣言,把水搅浑,把这边的注意力转移出去。

    但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舆论场上的胜负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那个传播消息的人,他如果有把握,那么自然可以甩出更多的证据,让该相信的人相信。

    他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道:“确认吗?这两天他们还有动作,并没有把注意力转移,把人手收回来?”

    徐终南道:“当然没有,昨天消息最不灵通的那些次一等的宗室府邸也派人出去了。外戚这两天也派人出去了,他们也做梦呢。”

    外戚……小皇帝好像还没有皇后,那是太后的亲戚咯?

    汤昭越发失望:太后要真把皇帝杀了,他的亲戚不全副武装预备生变,还能有闲情逸致去搜什么灵芝?

    而且,消息都扩散到这一步了,就算制住始作俑者,还有意义吗?

    徐终南却想起一事,道:“你说他们被转移注意力,他们能被什么注意力呢?”

    汤昭有些意兴阑珊,压低了嗓子道:“有人说皇帝死了,是太后杀的。”

    徐终南“噗”的一声,把一口茶喷出去,咳嗽了好几声,才道:“你在胡说什么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什么谣言?比得灵芝者得天下还要荒谬啊。”

    汤昭心中一动,道:“得灵芝者得天下是谣言,但是咱们是关系人,知道假中藏真,不是纯粹的谣言。那你说这个消息会不会也是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呢?”

    徐终南摇头道:“什么真真假假,莫非你说的不是皇帝死了,是太后死了?怎么也不可能,死这样的大人物,绝不可能密不透风,京城早就戒严了。国师也会出动的,他老人家可是京城的定海神针,不可能有消息能瞒得住他的。”

    汤昭只能承认他说的对。他凭借几条东拼西凑的消息瞎猜,也不能说自己就对,人家一直在京城观察事态的就不对。自来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只是刚跑到河边喝水的乌鸦,水都没喝到一口,怎能知道水的冷暖?

    汤昭道:“国师现在在道宫?”

    徐终南道:“在啊。我早上还在道宫做早课呢见到了他,虽然是隔着帘子。”

    汤昭扬眉道:“隔着帘子?”

    徐终南道:“你不懂。国师从来都是隔着帘子见人的,大概除了当今皇帝和太后,谁也没见过他的相貌。但那就是国师本人无疑,你去感受一下就知道,国师周围的气场是不同的,别人假冒不来。”

    汤昭点头,道:“我能见他吗?”

    徐终南道:“我明天去请示一下,按理说现在时间比较敏感,国师不一定见外客,但你不同,一则云州与国师关系好,二则你的爵位也有国师出的一份力,你拜会他理所应当,想来不会拒绝。”

    汤昭摇头道:“不,能私下见到他么?今天晚上最好。”

    徐终南忙道:“晚上不可能。国师晚上不会见任何人,不说你,就是我连门也进不去。你要一定私下见,明天我去侍奉的时候瞅个机会带个话。或许有可能。”

    汤昭道:“今晚不行么?我其实是带着高远侯的任务,我还是想尽快的见到国师。”

    徐终南摇头道:“真不行。晚上除了上夜侍奉的几个弟子,只有京城来的特使可以上去。你可别想偷偷潜上去,在紫金山的一只蚂蚁动静都瞒不过他,到时候一道雷劈下来,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冒这个险干什么?”

    汤昭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耽误一天可能什么事儿也没有,但也可能就因为耽误半日就天翻地覆,这当口我是想抢时间的。”

    徐终南无奈道:“我明白,但你师兄我本事有限……”

    正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是屋门。

    有人直接进屋了。

    徐终南跳了起来,就要出去,汤昭已经道:“是危色。他本来在院子里警戒,想是有事找我,但不是危险。”

    他起身来到门边,就见危色向他招手,道:“先生,我刚刚看见有弟子下山来接人,您看要不要扣下一个,替换您上去?”

645 进宫

    危色引路,很快就看到了使者。那可不是一般的使者。

    京城使者是三个人,三个太监,大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

    走着走着,变成了大太监带着一真一假两个小太监。

    调换的过程异常丝滑,这三个太监并非不懂武功,领头的大太监甚至还可算大内好手,一身罡气出神入化,但还不是剑客,小太监更是只刚刚学了些武功,在汤昭眼里十分单弱,实在是不设防。

    汤昭轻轻用光幕切到了一个死角,然后将小太监推了进去,自己瞬间冒充替换。

    本来危色也想换一个小太监跟上来的,他可以换得比汤昭更丝滑,甚至模仿到大太监也认不出来的地步。但汤昭还是没让他去。毕竟他这次是要去面对一个剑仙的,虽然凭借高远侯的面子,大概率无事,但万一有什么意外,汤昭除了自己可难以照顾周全,因此还是一个人上去。本来这也是云州的秘密任务。

    至于演的是不是惟妙惟肖,能不能浑然天成让亲爹娘都分不出来,那不是要紧处,他只是想上山而已,又不是想冒充太监混进宫廷和皇帝做朋友一路升官当爵爷。

    他轻轻松松换了衣服跟着大太监上山,因为天色晚,小太监走路低头,倒也顺顺利利。

    山下自有守门的弟子,远远看到就已经发报去山上了,等三人靠近,山上的侍奉弟子推门而出,拱手道:“原来是贾公公,夤夜到访所为何来?”

    国师与宫廷联系密切,常来常往的大太监都是认得的。

    贾公公道:“太后她老人家派我来面见国师,有要事!”虽然保持镇定,但后面三个字已经露出焦急,一面说,一面把信物递了过去。

    汤昭心想:太后身边的太监?这么晚了连夜过来?肯定是有事。难道这件事其实还是真的?只是太后在宫里捂着,现在捂不住了才来求助?

    这几天一个消息反反复复,让人捉摸不透,可能这就是真正的高层政治吧?

    汤昭心想:不管你是真是假,等上了山见了国师还不实话实说?那我就有谱了。要真没什么事,我索性就不冒险连夜见国师,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明天走正式程序再见名正言顺,省了许多风险。

    打定了主意,汤昭便小心翼翼的跟了上来。

    那贾公公进了九天道宫,熟门熟路的来到后院,后院早有一人等候,正是九天道宫执掌者重梦真人,他指了指里面的屋子,道:“贾公公,有什么事冲着里面说罢。您知道国师听得见。”

    堂屋黑咕隆咚,怎么看也像没有人的样子。

    贾公公答应一声,躬身行礼,后面两个小太监跟着行礼。汤昭虽然动作稍慢,但反应很快,也中规中矩没有毛病。

    贾公公道:“国师,太后请您老辛苦一趟,进宫调解陛下母子关系。今日陛下不知听了什么谣言,对太后多有不敬之语,今日晚间闯宫对太后加以指责,要她老人家今后不得擅出宫门。还听说陛下身边的金诚意出京往北奔大营去了,明天京城就要乱起来了。国师,马上各地藩镇就要进京了,这当口可不能乱起来啊,就是宫里也不能乱啊,母子不和,那不是叫人笑话吗?或有那心术不正觑到了机会,起了反意这如何是好啊,您可不能不管啊……”

    他前头还是叙述,后面情绪上来竟一下哭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挚非常。他久在宫闱,又爬到这个位置上,眼泪是说来就来的。

    汤昭在后面默不作声,心想:这回没问题了。皇帝和太后果然都活着,不过关系不好是真的。或许顺王是有某些确实的消息然后做了推断,只是推断的过分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黑洞洞的屋中有人道:“皇帝指责太后,指责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汤昭只觉得有些发麻。

    是物理上的发麻。

    那种声音是人声,但有一种人不能发出的震颤感,听起来就像皮肤上划过了微微的电流。

    这就是国师的声音吗?

    如果汤昭没见过剑仙、剑圣,可能听到这种声音会肃然起敬,只会想:这就是强者的声音吗?果然与凡人不同。

    但他见过剑仙,甚至见过剑圣,和人家面对面聊过天,那声音也是普普通通的,因此汤昭知道强者不一定在声音上有如此古怪。心头很疑惑:这声音是天生的吗?还是剑赋予的被动能力?

    莫不是因为身居高位,故意不展示形象,更用这种声音制造神秘感和威严?

    按理说也不用,国师是剑仙,在人间几乎算得独一无二,就算光着屁股在街上跳舞也有威严。

    贾公公听到国师的问话,支支吾吾道:“老奴不敢重复。总不过是些之前澄清过的问题。”

    屋里的国师短促的哼了一声,道:“本座上个月才劝过皇帝平心忍气,以仁孝为先,全母子之义,他也答应我了。怎么会凭空再起波澜?谁知是他两人谁无事生非?本座虽有护国之责,也只为平天下计,不是管你们鸡毛蒜皮,给你们娘儿们和稀泥做和事老的。”

    贾公公扑通一声跪下。汤昭心中大骂,也只能赶紧和另一个小太监一样跟着跪下。

    就听那贾公公哭道:“国师,您老人家是圣人,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啊。您不管,这皇帝太后拧起来,先是皇宫乱了,再者京城乱了,然后全天下都乱了,百姓可是遭难了啊。您一句话,就让皇家太平、京城太平、天下太平,是百姓的大救星……”

    这家伙还很会说话,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汤昭在后面暗自想着。

    这也能看出些东西,贾公公劝国师都拿老百姓说事,说明用这个劝有用。也说明国师还是心念苍生的。

    虽然这么多年,除了维护大晋皇室和首都安全,也没见他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但至少不是公开不要脸。

    不管国师到底是真重民还是假重民,反正贾公公这番哭求有效果,就听里面喝道:“够了。你们出去等吧。”

    贾公公大喜,连忙爬起来出了院子,就在院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院门一开,驶出来一辆华车,车身是檀木所制,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上面雕刻飞天图案,正是九天道宫的标志。

    这大车远比坤剑剑圣的犁车精美,但除了整体像是一整块木头抠成的,并没装饰什么金玉,也不算如何豪华富贵,甚至细看木头的质感不如金属石头,不能折射光泽、暗雕浮雕,也就没有那种低调奢华的感觉。

    不过汤昭猜测这木头车就是国师的爱好。他见到的强者都喜欢坐自己的车,每个人的车还都风格独特。像归园氏明明可以瞬间转移上碎域,还是坐着破车慢慢飞上去。就像国师,以他的实力也可以瞬间赶到宫廷,但还是坐着车过去。这就是身份,又叫“范儿”。

    这时后面又赶出一辆车,请这几个太监上去。来的时候为了速度,他们是骑马来的,马还留在山下,现在回去跟随国师,也就坐车了。

    汤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其实到了现在,他基本已经达到了目的,知道皇帝还活着,太后也还活着的就行了。他可以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正式拜会,未必要连夜跟着去看皇宫家庭狗血撕逼剧。

    但他现在没办法抽身,国师就在前面那辆这里,离得太近了。他可以随意在太监眼皮子底下大变活人,要是在国师眼前也玩这套,未免太不尊重剑仙了。

    因此他只好先上车。好在上了车后,那大太监贾公公吁了口气,道:“可是把这差事做完了。你们盯着点儿,咱家眯一会儿。”

    吩咐了一句,这老太监就靠在车座上睡着了。

    等老太监微微打鼾,汤昭对面的小太监盯着汤昭,低声道:“我眯一会儿,小曹子,你看着点儿。”

    汤昭恍然:三个太监里自己变装的太监“小曹子”地位最低,别人能休息就他不能。对面那小太监说完就打盹了。他反正也不困,就坐在车上思索这里头的事儿。

    两辆车连夜驶向皇城,一路上畅通无阻。偶尔听到有哨卡的声音,也就有人嘀咕一句就让过了,显然守备森严对国师来说只是摆设。

    一路进了前程,竟直驱禁苑。太后自然在禁苑居住,汤昭也糊里糊涂居然进了后宫。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进后宫的机会,只是出去不能跟人炫耀。

    到了后宫,自然不能乘车,汤昭叫醒了小太监,小太监叫醒了大太监,两人跟着大太监下了车,抢在国师之前带路。

    这时,汤昭才发觉国师竟然没有下车,在皇宫后殿,竟然也坐着车缓缓前进。只不过拉车的换成了八个小太监。

    眼见前面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汤昭就着灯火远远看到了“宁寿宫”三个大字。

    这是太后住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一趟来的也太值了,连太后的寝宫也见到了。

    但其实他想多了,还轮不到他进去。就见贾公公独自向前,拉着那大车就要进宁寿宫的门,他旁边的小太监没动。汤昭自然也识趣,跟着不动。

    然而就在这时,就听到一声惨叫。

    似哭似嚎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皇儿,你醒醒——”

646 处理

    一声尖叫,在夜空中传的很远。

    即使周围不少太监宫女只是普通人,但距离如此之近,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如利剑织往耳郭中插,好像要一直插到脑子里。

    虽然宫规森严,就是天塌了也不许围观,但是不在值守的贾公公等,包括在值守有保护宫殿义务的侍卫们还是纷纷冲了进去。

    但是速度最快的,是车里的那位国师,只见车帘一动,一道影子霎时间消失在门口。

    国师率先进门,速度如电闪雷鸣!其他人的目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形,眼力好的也不过看到一道影子,眼力不好的,最多能看见车帘一动而已。

    汤昭的眼力是顶尖的,他看的清楚了一些——

    他看见了一件袍子。

    袍子是天青色的,材质轻薄,精致淡雅,颇具仙风,他甚至看清了那袍子上奢华的暗绣,但他依旧只看见了一件袍子。

    不是因为角度不够没看清全貌,而是……

    他么真的只有一件袍子?!

    那是袍子里面空空如也,却自动裹成人形,还能自主活动,一闪而过的话,只是觉得奇怪,但若日常看见恐怕要吓一大跳。

    见了鬼了这是。

    那就是终日藏在帘子后面的国师的真面目吗?

    不……

    在这个世界,万般诡异都有自己的解释方法。

    也许是剑呢?剑象?

    或许紫金山上的本来也只留有剑象。国师本人不一定在哪儿逍遥,只留了个剑象在京城,那也说得通。到了那个境界,剑象也和本人化身是一样的。

    汤昭只是疑惑了一瞬间,众人都往里跑,他也跟着往里,突然脚步一顿。

    皇帝向太后发难,太后误杀了皇帝……

    顺王遣人向高远侯送出的爆炸消息此刻在他耳边炸响,犹如一个大锤在他心口狠狠一锤。

    锤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会这么巧吧?

    两天前的假消息,两天之后变成了真消息吗?

    一时三刻之间,汤昭只觉得无法细想,越想越是恐怖,但此时正是做决断的时候,细想无益,现在更需要决定: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可能遇到致命危险,不进去,怎么知道自己会遇到危险?

    汤昭略一犹豫,做出了决断,身子一轻,在众人慌乱之中退到了角落,另一方面,他丢下一缕哑光,附在一个侍卫的铠甲上,作为他的眼睛,代替他观察殿中的一切。

    现在国师冲了进去,注意力自然集中在里面,这是逃离国师身边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可能放过。

    与此同时,汤昭的视线随着那高大的侍卫冲进了后殿。

    后殿,全是血。夺目的鲜红。

    地面上殷红的血迹本来如同水泊,却因为有太多的人踩踏变成泥泞不堪的沼泽。

    泥沼中,珠围翠绕的绝望妇人正抱着她的儿子嚎啕。

    那个年轻人脖颈切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刚刚迸发,将他一身黄袍染成了红袍。他圆睁着双眼,呆板地瞪着天空,刚刚的急速死亡,令他死不瞑目。

    尽管这个年轻人的死状和江湖上那些争斗而死的草莽没什么本质不同,但他的身份却让这场死亡变得天崩地裂。

    在场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

    皇帝,九五之尊,至少名义上的天下万民之主,死了!

    而且……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血泊里丢着的一把剑,剑上染血,必然是凶器。然而,从它掉落的位置来看,只能是那对母子中的人用的。

    皇帝已经死了,那么只能是……太后!

    太后杀了皇帝,杀了她的亲儿子!

    如果说皇帝的死是天雷,那太后杀子就是九天雷劫,天雷一道接一道,不把人劈的灰飞烟灭不罢休。好几个人腿一软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国师带着令人酥麻的声音厉声喝问。

    太后听到了这个绝对不能忽略的声音,仿佛有了主心骨,抱着皇帝跌跌撞撞的爬了几步,叫道:“国师,救救他,救救皇儿!”

    一面呼救,她还哭喊道:“不是我……我不想这样的。他要杀我啊,这个孽障为了外人要杀我啊!我只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下了,全是血……全是血……我的皇儿啊!国师,求你救救他!你能救他是不是?”

    国师默然片刻,道:“晚了。”

    一声晚了,好像卡断了太后的声线,让她嗓子一下哑了,在原地干张嘴不出声,仿佛坏掉的木偶。

    国师哼了一声,喝道:“闭嘴!蠢材,做了这种事,还嚎天叫地,是怕人不知道吗?”

    突然,只听啪啪两声,两道关门声同时响起。

    那是宫门,还是内殿门。

    关门声响起,在宁寿宫内的所有人全都愣住。其中有几个激灵陡然毛骨悚然。

    但是,很快!

    数以百计的雷电凭空而降,每一道只有手指粗细,就在所有人头顶一尺之地落下,精准的落在每个人的脑门上。

    从里到外,一百余人,无一幸免!

    刺啦——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呻吟,只有电弧闪过发出的一声。

    电光中的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还是出身不差的侍卫,在雷光中一瞬间毫无声音,下一瞬间化为齑粉!

    连皮肉带筋骨,带衣服兵刃,分毫不留!

    等到眨眼之后雷光消失,大殿中空空荡荡,除了太后和国师,再无一人。

    “这……”

    饶是太后久在宫闱,又长期染指权力,也见过流血场面,此时也惊呆了,吓得张口结舌,摇摇欲坠。

    就听耳边仿佛霹雳的声音厉声道:“够了,这是你晕倒的时候吗?快起来善后,是你三族活够了吗?你们召集天下诸侯进京,要图大事,这时还不忘内斗,关键时刻却弄出不可收拾的大事,笑掉外人大牙。都是一群废物!”

    太后本能道:“不是我让……他先动的手啊!国师,皇帝真的没救了吗?”

    国师呵斥道:“没救了,不要管他了。这个皇帝死了,你快想下一个皇帝的事!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后心中翻腾,她可是刚刚误杀了亲儿子,血迹未干,国师已经逼着她做选择了。往日国师对待皇帝十分照顾,虽不说如师如父,也是恩高义厚,岂知今日皇帝一死不但无丝毫动情,提起来还不如一条狗,最多像谈论一把椅子?

    国师……好无情啊!

    太后明白,虽然看样子国师是在保护自己,但要是觉得他是站在自己这边那可是疯了心了。这个怪物只在乎大晋皇朝的延续,支持自己是因为自己现在最能名正言顺的完成权力交接,把乱子压下去。

    如果自己做不到,他处置太后不会比处置太监更手软。

    强烈的恐惧滋生了强烈的求生欲,连悲痛都被冲淡了,她一骨碌爬起来,道:“我想好了,兴王人品贵重,至纯至孝,宜立为新君,克继大统!”

    国师冷冷道:“那个九岁的小孩儿?你还是不死心,皇帝有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为什么不立他?”

    太后忙解释道:“思王虽长,性情暴虐,不识大体,非人主之量。此时天下一动不如一静,选那样一个祸精,不如选个少年还安静些。”

    国师毫无波澜道:“真是贪心不足。你垂帘过一次,没见有什么功劳,是亲子尚且落得这样下场,这回是庶子,将来又会如何?思王就在宫外,若察觉变故绝不会甘休,你若有本事平安过渡也就罢了。别惹出乱子来,我不会一再替你遮掩!去吧,封锁消息,收拢人心,善后去吧。”

    太后松了一口气,道:“是。”

    “好险,就差一点儿。这什么狗屁国师,草菅人命之辈!”

    另一侧,汤昭险之又险,从宁寿宫里逃出来,继而逃出了皇宫。

    因为一念之差,汤昭没有进殿,反而偷了个空隙出逃,这才叫他躲过了那场天雷灭顶。

    虽然以他的实力,那道雷当劈不死他,但别人都死了他活着,那不显眼吗?国师如何肯干休?到时就是他独挑剑仙的场面了。

    汤昭在这半年里固然养剑祇为主,但修炼也没落下,反而去了一趟太阳廷又有收获,实力更进一步,再加上金乌剑灵性愈显,遇上一般剑仙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无端赌上性命大战一位声名赫赫的剑仙,这又是什么好事吗?

    至于说汤昭亮明身份,凭借高远侯的交情,获得国师的特别照顾——呵呵,可能吗?

    汤昭透过那一缕及时附在柱子上的剑象,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包裹在袍子里的无形怪物是如何理智到冷漠的处置皇帝的死亡的。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有的仅仅是对当事双方惹出麻烦的不满。要知道,外面人人都认为国师和皇帝情同父子的。

    汤昭分明感到这国师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判断,说他像程序,他还有情绪,还有好恶,但又真的太不像人了。

    大概真像是“人格神”吧?

    这种情形,别说汤昭,就是高远侯亲自在此,也要吃一记天雷。

    当然,除了对国师冷漠的忌惮,已经对皇家有事殃及无辜的厌恶,还有就是“太后误杀皇帝”这个事实的迷惑。

    消息真的成真了!

    然而满地没有黯淡下去的鲜血,说明这件事确实是刚刚发生的。

    为什么会有人事先知道这件事?

    是剑的能力吗?

    预言吗?

    顺王掌握了这种能力,他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怀着各种情绪,汤昭赶回了紫金山,他不打算独自留在波谲云诡的京城,想要先回去和高远侯汇合。

    然而,此时想走却也没那么容易。

647 分派

    汤昭刚刚一溜烟跑回了紫金山下,远远看见徐终南的屋子,就听得紫金山上钟声大作。

    钟声从上方传来,先是一口钟的声音如在九天之上,震人心魄,紧接着一口接一口,一声接一声,声声震耳,就好像天上滚滚雷声。

    再之后,山脚下的镇店也想起了声声铃声,一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万马奔腾。

    原来紫金山顶有一口大钟,比京城钟楼那口更大,却不报时,难得一响,而紫金山层层宫殿,每层都有悬钟。就连山下给弟子准备的房舍每间屋子的屋檐下都悬着一个拳头大的铃铛。一钟响,万铃动,如层层叠浪,声势浩大。

    就算是心里没鬼的人骤然置身万千铃铛当中也不免栗栗,何况汤昭心里有事,听得更觉头皮发麻,忙从徐终南的院墙上翻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徐终南换上了正装道袍,正要出门,迎头看见汤昭。俩人一对脸,徐终南看到汤昭神色不对,一时急道:“怎么了,师弟?难道说钟声是为你敲的吗?让上面的‘万事钟’都动了,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了。你干什么了?私闯道宫又活着回来了?”

    汤昭摇头道:“不是为我。我就是刚刚见识了一场巨变,心绪不宁。简而言之,皇帝刚刚死了。”

    徐终南“阿?”了一声,一时目瞪口呆。

    汤昭急匆匆道:“详细的来不及说,反正你最好别问那么多,问多了要死人的。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多打听,然后保护自己,有急事叫我。”

    他料想此时正逢变局,国师为了稳住局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紫金山都是国师的自己人,又什么也不知道,正是用得上的,料想徐终南此去没有危险。

    徐终南有心再问,可是钟声催促,所有人若不在钟声停止之前集合便有罪责,只能匆匆出门,叫道:“我先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先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我这里还算安全,京城可是步步危险,你们最好躲几日,别让他们找到你。”说罢匆匆出门。

    汤昭缓了口气,对危色道:“这次事情很诡异,恐怕只有君侯能明白。你帮我送个信回去。”

    说着,他把这次进宫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了危色,又写了一封短信,封在信封中。

    危色第一反应也和汤昭一样:“怎么可能预先知道呢?是算卦算出来的么?”

    汤昭道:“不知道。也有一点儿可能是巧合,真是让他猜中了。但我总觉得没有那么巧的道理。肯定是特殊手段知道的。其实要是算卦出来的那还好了。我就怕还有更复杂的。”

    比如时间扰动。

    那应该是世上最玄妙的领域之一。

    汤昭之所以想要请教高远侯,就是因为他记得高远侯也有涉及时间的剑法,高远侯的眼睛,应该是可以看穿时间的,虽然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虽然时间剑法也不是“一法通,万法通”,但在时间领域高远侯总比其他人懂得多些,更可能透过这些现象看出本质。

    汤昭吩咐了危色和高远侯要说的话,又将消失剑的法器递给他,道:“如今外面不好走,你要消失了再出去。见了君侯再解开剑法,应该无虞。”

    危色问道:“先生要留下?何不一起走?”

    汤昭沉吟道:“我觉得这时候还是应该留一个人看看风向。这可能关系到将来数年、数十年乃至一个时代的走向,云州也不能置身事外。我觉得还是不要一走了之,把一切寄托天意的好。万一此事牵扯云州,我们后知后觉,岂不后悔不及?”

    危色点点头,既然要留一个人,汤昭实力比他强得多,自然不可能让他留下,当下取出两个瓶子,道:“这是我新研究出的易容面具,可以快速装扮和卸妆。这一个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一个是徐先生隔壁的一个道宫弟子,叫做郭明凡。我刚刚问了问他的情况,把要点记录都写上了。您可以随时替换他,获得一个方便身份。”

    汤昭赞叹不已:他们才到京城半个晚上,危色就已经准备好了替换身份,还是两份,这就叫专业。

    当下两人匆匆分别,危色一转头,连汤昭都不记得了,只剩下眼镜上的一行记录。

    等到危色离开,汤昭松了口气,先取出一个罐子。这当然是能藏人的须弥罐子,他先放在院子里,做个藏身之处,万不得已时,他不会藏在徐终南家里,而是自带着罐子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不给师兄惹麻烦。

    徐终南匆匆忙忙跟着师兄弟们到了大殿前集合,一眼看去,紫金山下数百人,密密麻麻。此时天正黎明,光线晦暗难明,广场上布置一圈灯笼,能照出人影,却找不出各人面貌,黑压压仿佛一片陶俑。

    徐终南站在队列之中,位置靠前。他跟随国师已有十数年,虽然实力不算出类拔萃,但颇善为人做官之道,向来得人缘,又机缘巧合入了重梦道人的眼,已经算九天道宫中可以独当一面的弟子,此时一抬眼能看见重梦道人的脸,也能看见对方的满面忧虑。

    他心里有事,看了一眼,就低下头。

    就听这位向来和蔼的掌教师兄森然道?“各位,还记得你们进入道宫时发下的誓言吗?”

    徐终南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好家伙,这是要玩命啊?

    这句话约等于主人找奴仆问:“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你就只能回答:“恩重如山!”然后领一个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的任务无怨无悔的去做。

    “当时你们入宫,立誓护国、护师、护天下!然而这些年,恩师庇佑,也没有你们践行诺言的机会。但我相信你们的誓言全是真心的!如今,机会已经到了!”

    “如今神州板荡,正是忠义之士大展身手的机会,国师有命,我九天道宫当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终南跟着喊了几句,心想:皇帝死了,咱们怎么赴汤蹈火啊?莫不是要攻入皇宫,杀死叛逆另立新君?

    还是新君也不立了,拥护国师哥哥做皇帝?

    正这时,重梦真人道?“此时第一要紧就是京城防务,普师弟、姚师妹……”

    他点了几个名字,叫他们率人加强城防。

    当然,城防有守军,国师的人是做压阵的,也防范守军作乱。这一分派就带走了一半人。

    “还有,就是几处要害之地,李师弟,你去尚书台,陆师弟,你去武库,梅师妹,你带师妹入禁苑……”

    京城的要处分派完毕,居然还有几个王府。

    包括地位最高的寿王府、如今风头正劲的纯王府,当朝皇弟兴王府……这些在京城举足轻重的天潢贵胄,如今一个个被看管起来,那些实权大臣、百战名将同理,一时间除了守城的军队还有宫中禁卫,其他人马都被看死。

    本来京城的方位就严格,有紫金山居高临下,外来剑客以上的强者不能擅入,如今再把城内的势力全部看死,当真如同铁桶一般,苍蝇也不敢乱飞。

    徐终南心中砰砰乱跳:这就算不是篡位也算的宫变了吧?亏了师弟见机快,趁着最后一刻逃了出来,还逃到了我这里。我这里应当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有灯下黑。只是若是天罗地网越收越紧,师弟一旦出门寸步难行,他又能做成什么事?还不如早早离开,大家都能安心。

    然而众人都被分派出去,徐终南却还无事,他心里也渐渐不安:怎的不用我?莫不是知道我藏着师弟,要开发我?

    这正是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虚。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位也与他并列,并没有被分派出去,若只有他一人,他就更要慌张了。

    等到大队人马都离开了,台下只剩下数人,人数虽少,却都是精英骨干,也都是国师的嫡系,至少也是徐终南那个级别的。

    重梦真人到了几人面前,神色放缓,道:“诸位师弟妹,还剩下一项艰巨的任务,却是非咱们自己人不能做到。就是应付各地进京诸侯。”

    众人默然。

    虽然没人吭声,但大家都不免腹诽:怎么应付?不会是叫我们去把诸侯扣下吧?

    那不是找死?

    诸侯进京,怎么也有几个剑侠,几十个剑客在侧,我们一个个实力最多比肩剑客,难道能硬抗一路诸侯?

    其实京中敢邀请各路诸侯进京,那自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人手充足。但现在发生了意外,京城的势力不但分裂,而且一半要盯着另一半,那就别说一半实力,连十分之一实力也没有了,可以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经不起诸侯们试探。

    所以要想办法制住他们,防止大乱。

    但总不能是拿自己人去送吧?

    好在重梦真人继续道:“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不同的命令,你们只需要带人去不同地点就好。”

    到了地方,自然已经有了安排。

    这回重梦真人没有一个个念名字发布命令,而是抽出一个个锦囊,递到每个人手上。

    徐终南得了锦囊,打开来抽出命令,先看到第一行:

    “顺王——”

648 进庙

    阴云笼罩着京城,已经三日。

    所谓阴云,并不是气氛的形容,而是真是的天象。

    京城的天空,正布满阴霾,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那乌云不是寻常乌云,乌云中滚着丝丝雷电,就像泥鳅在污泥中钻来钻去,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是九重雷云,雷云中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京城完全笼罩在雷云下,遍地是阴影,岂止是山雨欲来,简直似末日将至。

    这一日,是正月初十。

    中午。

    数日没有见到阳光的京城今日也十分阴沉,虽然是正午,却比傍晚还昏暗,走在大路上的车马都要挂着灯火。

    远远地,一队人马从官道上走来,前面挂着数盏气死风灯,后面大队高举火把,队伍笔直整齐,就像一道火龙。

    队伍经过一处驿亭,这本是官道最后一处驿亭,再往前十里,就是京城。

    突然,亭中也亮起一点星火,有人道:“前面是顺王殿下驾临么?”

    大队人马停下,从两旁分开,一个身穿华丽王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道:“本王在此。你们是何人?”

    亭中只出来三个人,当中一个身穿七星袍,头戴鹤冠,是一名年轻的黄冠道人,拱手道:“下官奉命在此迎接王爷。”

    顺王见他没穿官府却称下官,神色微变,道:“道长是……”

    道人客客气气道:“下官是九天道宫四品仙官徐终南,奉国师之命迎接殿下。”

    顺王听了立刻滚鞍下马,满脸带笑,道:“原来是道宫仙官在此!怎么劳动国师惦记小王?”

    徐终南笑道:“王爷远道而来,怎敢怠慢?请王爷跟我来。”

    顺王答应一声,心中却已经有了想法,道:“咱们去哪儿?可是去面圣?小王现在满面风尘,不易面圣,要回府更衣才好吧?”

    徐终南微微一顿,道:“自然不是面圣,是国师有请。”

    顺王暗自一凛,面上笑嘻嘻道:“国师他老人家也是尊贵无比,我现在去见也是无礼吧?不如我回府换衣服……”

    徐终南看了他一眼,道:“国师是想请王爷立刻前去的,王爷一定要回府,那就请回府吧。我会如实禀报的。”

    顺王本来就是试探,但徐终南这么一顶,他反而不坚持了,也不生气——道宫的人这就算客气了,笑道:“哪里的话?国师召见自然是最要紧的,劳烦带路。”

    徐终南道:“好,这边请。”

    他让的地方竟是路边的亭子。

    顺王心中一跳,暗道:怎么国师在亭子里等我?专门为我来的?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到底是什么事?

    紧接着,他又暗道:必然是那件事!别人不知道,我岂能不知?看来我的情报再准确也不过,那小皇帝果然死了。国师自然慌乱,来这里见我,是为了防我,还是考验我?

    他想了想,也觉得京城外的一个藩王,皇帝的堂兄,可能直接成为皇帝候选的概率太小了。京中有两个皇帝的亲弟弟,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看来是防着自己了?

    自己是外地藩王,是实力派,国师亲自来震慑敲打自己?

    他压下了一丝冷笑,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比别人都早知道消息,自然就早早有了预案,料那国师不会见面就下杀手,那他自然有把握转换。

    他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在原地等待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冠,独自昂首挺胸进了亭。

    哪知进了亭子,眼睛一扫,亭中却空荡荡无一个身影。

    “怎么……”

    “顺王殿下,这边走。”徐终南跟进来,指着对面那扇门说道。

    这亭子是有两个相对的门的,然而这毕竟只是最简陋的亭子,从外面能看到里面,从里面能看到外面。顺王一眼看到外面也是荒郊而已。

    “外面没人,你叫我去哪儿?”顺王压着心中的恐惧说道。

    难道说国师真的要鱼死网破,趁着荒郊野岭,把他这藩王彻底扫平吗?

    虽然这里是皇城脚下,也是大中午,但国师可以生造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顺王不怕辨理,就怕物理!

    徐终南客客气气道:“殿下,您出去就知道了。来都来了,何方走一步?您一直留在亭子里也不是事儿啊。”

    顺王暗怒,撇了他一眼,突然大踏步的往前跨过了门。

    跨过门的一瞬间,周遭景色一变,已经进入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

    这是……太庙的奉先殿!

    作为一个出生在外地的藩王,他进太庙的机会不多,但那地方太神圣,他印象深刻。此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殿上挂的一张张画像,香案上摆着一个个神主牌位。

    那里面包括他的亲爷爷,先先帝。

    呵,说不定如今已经是先先先帝了。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喝道:“尔是何人?”

    那顺王一愣,忙回头一看,就见大殿上坐着一个老者,身穿金甲,须发皆白,神色威严为他生平仅见。

    他比顺王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亲爷爷更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你是……国师?”

    顺王没有见过国师,只是这样猜测。

    不对……

    这身金色铠甲很眼熟……

    不,这人的面相更眼熟。

    顺王冒出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他自己不肯相信,然而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往前扑倒,叫道:“太祖……太祖爷爷!”

    这位竟是那副太祖画像中走出来的一样,只是比画上更加威严的多,只能是太祖本人!

    那老者道:“你叫我太祖,难道你是我孙子?”

    顺王解释道:“孩儿是您十世孙,嫡亲的十世孙啊。”

    那老者微怔,道:“十世孙,原来如此,我说朕死的时候已经见过太孙,他却和你不同。这么说你是大晋的十一位皇帝?不错,看样子英姿勃发,是人君气象。”

    顺王先是尴尬,紧接着心底“腾”的一声,燃起一丝火苗来:

    听见没有?

    人君气象!

    太祖亲口封的!

    这难道不是天命?

    然而,就算四下无人,就算他一进殿就陷入一种洋洋然十分放松的状态之中,思维速度大不如往常,他还是保留着理智,知道不能就坡下驴,忙道:“孙儿无福为君,只是一藩王而已。今上是我侄儿。”

    太祖皱眉道:“不对,你不是皇帝为什么有这样的气象?”说着眉毛渐渐立起,喝道,“又为何有这等滋滋野心?”

    顺王心中咯噔一下,骨头发麻,本能道:“我没有!太祖爷爷明鉴,孙儿何曾有野心?纵然有,也是建功立业的志气和辅佐明君的忠诚!”

    太祖喝道:“你休耍这小聪明!朕遍阅人心的时候你连灰也不是!难道我看不透你?你分明早有不臣之心!你已经是就藩的藩王了,君臣之名早定,还不平心养气,好生经营封地,却怀着勃勃野心,所为何来?”

    顺王又惊又怒,也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居然不低头,反而叫道:“您要诛心吗?我说没有野心,您不信,莫非要儿臣剖开心来看看?或者您以‘意欲不臣’之名把我诛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宵衣旰食、经营封地?所有王室的封地,也就我的幽州还是货真价实的大晋国土,其他的不是成了国中国就是无人区,哪里比得上我?就是那个皇帝,他也只会跟太后乌鸦鸡一样互掐,登基几年,哪里做过一件好事了?就这样我也好好尊奉他为至尊,无半点不敬,做北方屏障戡乱守疆,怎么反过来我还成了大逆之人了?就算是太祖爷爷我也不服!”

    越到后面他越失控,不知怎的把肺腑之言都秃噜出来了。这都是他在梦里才能喊个痛快的话。

    那太祖盯着他良久,道:“你过来。”

    顺王略有顾虑,但还是走了过去。虽然他刚刚激愤暴言,但那一阵冲劲儿来得快去得快,莫名其妙又消失了,冷静下来他还得尊敬太祖。

    尤其是在这个空间里,他似乎本能的想遵从太祖的命令,刚刚那番话几乎抽干了他的情绪。

    来到太祖面前,他恭敬拜倒,太祖抬手,摸到了顺王的头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那是人手皮肤的触感,还有人体的温度,是活人没错。

    太祖缓缓道:“王孙,我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你自知有才华,有了人主的气象,却始终没有机会,郁郁难安。但你要知道,你身为皇室,本身已经是天命庇佑,自然要承担皇室的责任。”

    顺王道:“我……”

    我正要好好承担呢。

    “皇室的责任,治理朝政、藩地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拱卫皇帝,或者说,拱卫皇位。”

    他声音转和,娓娓道来:“皇帝,只有一个,只属于一个人。但皇位,是属于元氏皇室的。这也是我家族一切的根基来源。皇帝是参天大树,皇室是根系,是枝蔓,既要供养皇帝,也受大树的庇护。有大树,你们都能吸收水土,滋养自身,没了大树,不过是枯根败叶,决不能独活。”

    “你可能自以为才华卓越,但是天下有才华的人多了,比你强者数不胜数,你自负者,是因为你身居高位,掌握权柄。而这权柄高位,正是因为你是皇室,出生比别人高,这是皇位的余泽,你享受了好处。大树在,这一切都在,若是大树不在,你赤手空拳与天下英雄并争,有几分胜算?是以这棵大树一定要高高的立好,要笔直笔直,还要枝繁叶茂,让人一眼就看得见。当然,枝叶内可以吐故纳新,可是不是让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争当树干,那这些枝叶就不是枝叶,而是夺舍的蔓藤,慢慢的要把大树缠死,最后连主干带枝叶,一个也活不成。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那顺王原本还是不服,觉得可辨驳处很多,但越听越有道理,双目渐渐清澈。

    他却不知,在他背后,一丝丝雷光顺着抚摸他头发的手沁入了他的头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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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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