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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 虫豸之力

    到了晚间,汤昭本打算等司立玉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事,这一晚居然没来。汤昭有点遗憾之余也有点庆幸,司立玉给他的压力比关雷大得多。

    有了空余时间,汤昭便挑灯看书,看的自然是新得的《雷声论武》。

    《雷声论武》显然是关雷自己写的,记录武学常识和“学武”常识。

    书中的文字就像关雷说话的口气一样,大白话但是清楚明白,别说汤昭经历了《桐花引凤诀》的磨砺,就算他一窍不通也能通畅读完。

    武学的常识,如武道的起步、阶段、境界,内外功的区分,兵刃与拳脚的源流,武学、武术、武道及武德内容与联系等等。学武的常识,则从起步的拉伸、桩功到拳法、步法、身法、心法乃至精气神的蕴养有粗略却系统的介绍。

    最后还有些江湖规矩及武林轶事的记载,虽写的很精彩,篇幅却少,显然写书的人不在意。

    汤昭虽只粗略翻过一遍,却已经猜到关雷写这本书是有野心的,就像兵家写兵法一样,整理所学归纳著述,冲着流芳百世去的,记录现在正发生的稗官野史没什么意义。

    这么看来,关师傅是了不起的人,一腔雄心,意存高远。

    圆晴说学武不需要看书,但说不定从这本书开始,就需要了。

    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是草稿,甚至就是个大纲,很多介绍都太粗略了,只有前面几章可以细读,其他都列个名目而已。不过就算完稿,书里的内容也不可能全部补充详实,不然就是一百万字也写不完,更不是一个人能写完的。

    因为太大略了,所以眼镜没给本书评级,不承认这是部“功法”,可能认为这是本“科普读物”,当然也没注释。

    但是科普读物读起来就是比专著轻松有趣,也容易接受,越没用的知识越有趣,江湖规矩比武学常识有趣,奇闻异事又比江湖规矩有趣。

    就说这武林高手的等级,并没有故事里那么严格,大概就是只学了粗浅拳脚的叫“勇士”,功夫有了根基,简单说就是能飞檐走壁就能被称为“壮士”了。再往上内外功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称为“侠客”,而能开山立派独领一时风潮的会被称为“宗师”。至于大侠,就像壮士阶段相对应的“义士”一样,要到侠客阶段再请官府来封,一县只有一个,要实力、名望、功勋都能服众才行。

    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金科玉律。江湖上大家张口“高手”,闭口“好汉”,除了“宗师”一般不敢僭称,大侠、义士一定要有朝廷认证以外,其他称呼皆可通融,关起门来互相捧“张侠客”、“李大师”云云也不少见。

    至于同等级的强弱那更不可预判。同为壮士,可能有人一个打十个。而江湖上活跃的数得着的人物,更基本上全是侠客一级,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就算两人齐名也不一定就不分伯仲,可以一个被另一个一招打躺下。就是朝廷封的大侠未必就比侠客强,不是说一县之中大侠最强,但朝廷认证就是朝廷认证,你就是把大侠打得满头包权柄也不会移到你身上。

    最后关雷还提到,江湖上从不缺好事者为高手排座次,各种榜单层出不穷。但大多错漏百出,地域性极强。如今武林最可参考的是观星楼的“百兵谱”,资料详实,更替快速,渐成公论。尤其百兵谱还分州郡,又有各种分榜,甚至订立一二流高手全榜,自成体统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其上,有朝廷的九州忠义榜,不论武功,只以功勋论高下,与武功高低有相关,但还是不可一概而论。如论权威,原无过于朝廷,然而官府和江湖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官府固然视江湖人为乱禁草莽,武林高手又何尝看得起官府门下“走狗”、“爪牙”?因此那九州忠义榜开榜时不但未受武林追捧,反而屡遭故意忽视。尤其黑道,甚至以登榜为耻。

    不过这等现象渐渐转变,一来阴祸近年来愈演愈烈,武林人已不能置身之外,就是黑道也时时刻刻在阴祸威胁之下,被灭门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二来……朝廷也给的太多了。

    为奖励忠义,凡榜上义士都可凭功勋兑换好处,有功法秘籍、神兵利刃、补药伤药种种。尤其更有“玄功”、“术器”两样。

    据说这两样是超脱侠客境界的关键。

    《雷声论武》在这里便语焉不详,没有解释什么是“超脱侠客境界”,也没解释“玄功”、“术器”究竟是什么,只说不在“论武”讨论之内。

    不知是否汤昭小人之心,总觉得关雷这里的用词有些酸溜溜的。

    玄功……

    汤昭想想,自己居然最熟悉的就是玄功,他唯一掌握的功法《神鸟浴火诀》就是玄功。

    原来是那么高级的功法吗?

    虽然不涉及玄功本身,但他终于知道玄功的起来在哪儿了。

    玄功的起点,就是普遍意义上说的“武道”的终点。

    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武功的终点,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指身体的圆满,也只是“精气神”的圆满,内外俱臻化境,达到“无漏之境”。

    达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算武道巅峰了,江湖上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至此,武道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理论上依旧可以积累内功,内力越发深厚、精纯,武学压倒同辈,笑傲江湖。

    但这只是量变,绝非质变,本质依旧是侠客行列,内力可以延缓衰老,但有其极限,最终身体衰弱维持不住境界,天人五衰最后化为白骨。

    看到这里,汤昭不由暗自忧虑——玄功的门槛这么高么?

    要这么说,光达到修炼的门槛就需要几十年功夫,还得是武学天才才能完成,那他这个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就没有加速的方法么?

    也许有,但关雷在书里没有写,只写了武功的两条路线——内练和外练。

    说白了,就是练内功和练外功。

    外功从筋骨皮练起,由外至内,内功则相反,内气充盈,筋骨自壮。这两路都是正路,外功见效快,更辛苦危险,内功则胜在后劲绵长,初期成效差些。

    汤昭学的锻体篇是外练的初步功法,这也正常,他时间有限,若用这一个月时间来练内功,说不定门都摸不着。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内门功夫听起来更帅一点。

    就按部就班练下去吧,人家请的高手名师,总不至于误他。何况他还有眼镜为补充,还能用光焰图锻炼精神,一个月时间,总不至于虚度。

    次日一早,汤昭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练功用的灰色粗布新衣。

    做完拉伸功课,走出门去,只见院中众灰衣弟子早已起来晨练,站桩的站桩,练拳的练拳。看他们的状态显然练了好一会儿了。

    汤昭忍不住咂舌,暗想:原以为我已经起得够早了,原来这么多人比我早!看来练武比读书更要勤奋,怪道古人说:‘闻鸡起舞’,看来我以后要更加勤奋才是!

    按照昨日约好的,他慢跑去了关雷的院子,跑到门口,身子已经热了起来。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不似假山石那样中空多孔,敦敦实实一大块,险些把地面压陷下去。

    这个一人多高,是壮汉的一人多高,快顶他两个了!

    关雷站在山石边,扶着矮半头的山石道:“汤昭,来这边。”

    汤昭走过去抱拳道:“教师早上好。”

    关雷点头,道:“阿昭,你知道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汤昭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蚂蚁。”

    关雷难得的呆滞了一下,道:“嗯……咳,没错。你可能会说是老虎狗熊……”

    汤昭心想:我刚说了是蚂蚁。

    “但那些动物只是躯体大罢了。那小小的蚂蚁才是力气最大的,它能搬起数倍于自己身体的重量,真正的力大无穷。而我这门功夫最长力气,叫做‘蚁力劲’。而你身小体弱,正要向蚂蚁学习。我们锻炼体力,就从搬石头开始。先定下个小目标,一个月时间,叫你搬动这块石头!”

    汤昭虽觉得‘蚁力劲’听着不够威风,依旧雀跃,道:“好啊!”

    关雷心想这小孩别看力气小,信心倒足,这么大一块石头放在眼前,一点儿也不畏难。

    他哪知道无知者无畏,汤昭对现实中的武功毫无感念,倒对故事里的武功有无限幻想,别说区区一块石头,就算一个月让他搬山他都敢信。

    在没撞到南墙之前,汤昭就是武道上的愣头青。

    关雷便让汤昭站在大石前,按照昨日所言发力的姿势去推大石。

    大石自然纹丝不动,汤昭用力推了一会儿,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不能使劲。

    关雷道:“累了?”

    汤昭满头是汗,道:“有点。”

    关雷道:“刚不可久,这样极限用力是不行的,就一般发力即可。”说罢调整了他的站姿,叫他沉腰蹲马,双臂微曲,又指点了一番发力诀窍。

    汤昭根据他的指点,收束力量,继续去推,果然省了些力气,但依旧一时半刻也累得不行。

    关雷叫他收了力量,姿势却不变,就这样调整呼吸以作休息。这回呼吸的节奏又有所不同,不只是放松,更要控制吸进的气息,在身体里多贮藏一会儿才吐出来。

    汤昭一面照做,一面记忆,心中确认外练果然也和呼吸之法息息相关,每一门功夫都有想配套的呼吸法门。

    放松之后,汤昭又去推石头,一阵出力一阵休息,到最后手臂固然酸软再也提不起来,腿也麻了。

    直到汤昭疲累欲死,关雷才叫他起来,把自己手中的茶杯给他,道:“喝点水,休息休息。”

    汤昭喝了一口,只觉得药气扑鼻,苦不堪言,着实咽不下去。

    关雷笑道:“阿昭毅力不错,能吃苦。我之前担心你娇气来着,看来是白担心了。”

    汤昭不由笑道:“还好,也就一般吧。”当下连喝了几口。

    那药茶效力惊人,一喝下去便有热气游遍全身,登时力气恢复了不少。关雷并不着急,等他休息够了才又叫他去推石头。

    如此一上午都在蹲身推石头当中渡过。午饭是大块肉食,看着红亮油香,但味道很难吃,添了不知什么材料,又酸又苦。汤昭吃的舌头都麻了。

    午休之后,关雷把汤昭带到石头的另一侧。这一侧的石头坑坑洼洼,有不少浅窝。他又问道:“你说世上跳的最高的动物是什么?”

    不等汤昭回答,他道:“或许你要说是兔子,但其实是蚱蜢……”

    汤昭没好意思矫正:“应该是跳蚤吧?”

    关雷继续道:“蚱蜢一跳,跳的比自己身高数倍还高。人要是能跳这么高,那是什么光景?”

    汤昭想象一下,跟飞差不多了吧?

    不过,轻功跟飞一样也正常吧?

    这么说,他的轻功就要学蚱蜢了?

    这回叫“蚱蜢功”?

    常人练武,都学龙虎,至不济也要学豹彪,关教师却叫他学虫子。

    可是仔细想想,虫豸之力实胜于虎狼,乃是自然的奇迹,那么名字威不威风有什么要紧?

    关雷道:“咱们现在就学蚱蜢的纵跃术,也立一个小目标。一月之内,你要原地起跳,不借其他力量,跳上这块石头。”

    当下关教师指导他一些腰腿发力的关窍,先沿着石头上的浅窝一路跳到顶上,然后从对面跳下来。

    练习跳跃可比推石头累得多了,也危险得多,饶是关雷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把汤昭摔得不轻,有几次摔下来的姿势差点磕到脑袋。关雷在旁边看着,倘若有摔到要害的风险立刻出手搭救,只是碰到皮肉便置之不理。

    练得一个多时辰,汤昭双腿又酸又疼,到最后扶着石头都跳不起来,关教师才让他休息。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关雷却不叫他吃饭,而是把他赶去洗澡,洗澡水当然也是药汤。

    洗澡却不只是泡汤,关雷教了他几门手法,在药浴时不住拍打按摩自己身体,放松肌肉,加快药力浸入。一直泡到晚饭前出来,清淤果然几乎全消,力气也恢复不少。

    晚饭还是那些药材炖肉,一整日辛苦锻炼都没抱怨一声的汤昭吃到怀疑人生——就算是要加入药材,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简直就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汤昭忍不住对一天没见人影的卫长乐道:“难道就不能把药材直接煮成汤喝,好歹别糟蹋这些肉食吗?”

    卫长乐早上被关雷叫过去另行传授,想来名师因材施教,即使只有两人也会制定不同计划。一直到晚饭才看到他,同样吃得很痛苦,但还是捏着鼻子往下咽,道:“我觉得要不是药味遮掩,应该会更难吃。那股腥臭藏在里面……”见汤昭脸色发青忙道,“可是我觉得这应该是补品,不是寻常肉食。”

    “哈哈,还是长乐有见识。”关雷端着一只水盆一样的大碗走了过来,随随便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比两人站着还高,道:

    “这些就是凶兽肉了。听说过吗?凶兽就是被祸月异化了的野兽,肆意祸乱人间,远胜虎狼。这一带还算太平,再往东去,出了云州地界,市井中就能时常听到凶兽食人的事了。如今却摆在你案头,化为血气给你补身,这还不是福气吗?我年轻时学武正要补养时,能得一点凶兽肉干就不错了,那凶兽血何等刺鼻?还要咬着牙生饮。哪有你这样充裕?你猜这么一块肉外头卖多少钱?”

    汤昭自然往贵里猜道:“十两银子?”

    关雷道:“差不多,五十两。”

    ……哪里差不多了?不是差五倍吗?

    五十两……也就是汤昭全幅身家不够吃两天的!而那些庄稼人一年辛苦连肉渣都吃不起!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汤昭伸头一看,发现关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都是正常菜肴,忙殷勤夹了一块凶兽肉,道:“教师,您吃点好的。”

    关雷碗一缩,道:“不吃。我吃了没用,这东西太难吃,不为练武谁吃它啊。”

    ……

31 元

    晚上,汤昭并没休息,静静等着该来的人。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之前他进入观想状态一下子就会进入光焰漫天的世界,什么时候烧光精神什么时候出来,但多试几次,他发现还有一个中间状态。

    他可以自主停留在隐隐有火光的意识层次里,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火焰中,也就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却清明异常的状态中。

    这状态会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被火焰吞噬烧爆舒服得多,但锻炼效果肯定差得多,他提醒自己,不可贪图安逸忘记了修炼。

    “给自己定一个死规矩,晚上睡觉前必须观想一次。以后酌情再加。”

    这时风声微动,一人无声无息进门。

    “司大人。”

    两天时间,终于又见到那张冷脸了。

    司立玉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皮包,放在桌上,道:“习武了,如何?”

    汤昭笑道:“第一日习武,还挺新奇的。当然也确实辛苦。”

    司立玉道:“也就第一日新奇,学武的大敌之一是枯燥。新奇散去,能日复一日的坚持才是关键。”

    打开扁长皮包,司立玉取出一根木棍。

    他翻动皮包的时候,汤昭也忍不住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看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棍,诧异非常。

    司立玉递给他,汤昭接过,浑身一震。

    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当中生出,恍如那日的杀人剑。

    比起当时力量给他冲动和澎湃的感觉,这一次的力量很平静,轻而易举就和他身体本身的力量融合为一体,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

    他情不自禁的挥了一下,木剑发出“倏——”的一声。

    司立玉突然道:“你看这边。”

    汤昭看过去,司立玉一只手掐了个诀。

    汤昭盯着他的手,心想这是什么用意,司立玉突然伸手一拔他手中的木剑。

    汤昭本能的手一紧,司立玉也没认真出力,这一拔没有成功。

    “可以。”

    “啥意思?”

    司立玉指着木剑道:“这是术器。内含一元之力。”

    “这是术器么?”汤昭反复看着木剑,这就是术器?是那个与玄功并称的术器么?

    虽不知一元是什么,想来是计量单位了。

    还没等他继续问刚刚是什么意思,司立玉接着道:“白日修炼,是提升你本身的根基,但一个月之后关乎你成败乃至生死的,是你拿起剑有多少本事。因此从今日起你便要适应力量的变化。”

    汤昭深以为然,骤然获得强大的力量肯定不易掌控,确然要有相应的修炼。

    此时夜色已浓,操场上并没有人在修炼。黑蜘蛛山庄的规矩是宵禁,纵有加练的少年也只能在房间里默默用功,而司立玉显然不把本地的规矩放在眼里。

    先叫汤昭先又做了一遍拉伸,然后握剑。

    他不由自主的按当时刑极教导的方式握剑,司立玉矫正道:“单手握剑,另一手留着掐剑诀。”

    汤昭学着他刚刚那样掐了个剑诀,司立玉道:“这是一种。有九种掐诀的方式,都是剑术的基本功,帮助你放剑术。回头会学习。”

    握住剑,然后挥剑。司立玉教汤昭一个弓步直劈的动作,从手法,步法、身法等各种关节给他矫正一番,便命他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练习之中,汤昭方懂得“枯燥”是什么意思。

    纯粹的挥剑练习,还不如推石头有趣。尤其是他增长了一部分体力,能做更多的挥击,越发的单调重复。开头司立玉还不住矫正他的动作,随着动作熟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挥动木棍的“咻咻”声,在夜空中嗡鸣。

    渐渐地,汗水落在操场上,汤昭累的手臂酸麻,脚下也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

    “好,休息。”

    一句话如同仙音,汤昭一下子放松下来,手中的剑也一松——

    “握住!”司立玉大声喝道。

    汤昭一个激灵,本来松开的手指又猛然握紧。

    司立玉过来抓住他手臂,厉声喝道:“记住,我说休息乃至结束,你可以坐下、躺下,唯独不许撒开手中的剑!”

    汤昭凛然道:“是。”

    司立玉声音降低,语气依旧严肃:“你自己想想,以你的身体,能够一上来挥击几百下么?”

    汤昭回想自己的体力,摇了摇头。

    司立玉道:“你自己做不到,是外力带你做到。其中你的身体得到超额锻炼,也负担超额疲惫。拿着剑等着这股力量带着你的身体缓缓恢复,方可卸下术器,否则轻则瘫倒重则重伤!”

    汤昭一阵后怕,忙老老实实持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

    司立玉取出水壶给他,汤昭喝了两口,突然道:“司大人,这其实也算开挂吧?”

    司立玉不解,汤昭换了个解释道:“这有点作弊吧?先借助外力得到充沛体力然后再锻炼,应该比靠自己锻炼效率高得多吧?而且学习招数,能练习更多次肯定学得也更快!”

    司立玉嗯了一声,道:“学得是快。”

    汤昭赞道:“好厉害的方法,不愧是检地司!”

    司立玉唯一停顿,道:“这是镇守使私藏。训导营也未必人人能用。”

    汤昭诧异,司立玉道:“这一根一万两。”

    汤昭差点把木棍甩出去,道:“一……一万两?”

    司立玉道:“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术器就是如此。这还只是一元器,再强些的,价格更是飞升。”

    汤昭道:“刑大人下了血本啊。”

    司立玉道:“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你有机会得他栽培,别荒废了。”

    汤昭点头,他反复摩挲着木棍,忍不住道:“之前他送给我一件宝物,上面有裂纹,能放出一堵墙,是不是也是术器?”

    司立玉微怔,紧接着道:“是吧。既然能放出墙的,就是轻术器了。有裂纹的是元术器……”他一下子说了不少名词,听得汤昭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术器有许多分类方法。一种只增加力量没有术的就是重术器,一种有术但不增加力量的叫做轻术器。又增加力量又能放出术的便叫真术器了。倘若是寻常人,只能放轻术器,但你灵感天赋高,是真术器应该也能放出来。但当时镇守使并不知道你的天赋,给的只能是轻术器。”

    汤昭道:“术器也和灵感有关吗?”

    司立玉道:“自然,刚刚你拿到术器,直接感到力量是不是?灵感一般的人,需要专心致志,把精力集中才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天分高低了。而且你在分心的时候力量不减,这是极高的天分。以后在战斗中花在术器上的心思少些,已是一大优势。”

    汤昭恍然,当初司立玉陡然拔他的术器就是试他在分心时能不能保持力量。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啊。

    “这是一种分法。还有一种分法,剑客用剑直接劈开形成的是元术器,符剑师雕琢出来的就做符术器。元术器不易保存会快速消散,镇守使若给你元术器,应该是他自己制作的。”

    汤昭用心记忆,道:“刑大人都能自己制造术器,剑客都能制作术器?”

    司立玉道:“只有自己的剑术。真正制造术器,还得是符剑师。那比剑客还少,检地司有一些剑客,各种剑师屈指可数。”

    汤昭点头,问道:“剑客就是侠客之上的境界么?”

    司立玉道:“剑客就是剑客,与侠客有什么干系?”

    汤昭愕然,道:“不是……武道圆满之后可以练玄功,然后脱胎换骨成了剑客吗?”

    司立玉挑眉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够老派的。以前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现在有各种登天路径。若真等到了武道尽头才能转修,谁来抗阴祸?世上都没人了。就算是镇守使……”

    汤昭费力的理解道:“就是说……不用当侠客也能当剑客?”

    司立玉道:“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需要练武,练好武功,做什么都不会错的。尤其是时限在前,你更需专心致志全力练武,不用想其他。过了这一关,才说得上‘前途’二字。不然连我也懒得对你用心。”

    他说的十分直率,乃至十分残酷。汤昭背脊挺直,道:“我知道。”

    不管怎样,司立玉虽然说得功利,但依旧为汤昭解答了不少疑问,这都是他可以不说的。汤昭还是念他的好处,也不觉得他真的不用心。

    司立玉不再多说,闭目休息。

    汤昭静了一会儿,悄然取出眼镜戴上,打量这把术器。

    “术器,下品”

    果然有注释!

    “元力:一元(满)。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下面只有这一行注释,并没有长篇大论。

    汤昭看得新奇,摸了摸木头,心想:这就是桃木?我听故事里有道行的人捉鬼都是用桃木剑的,果然如此。不过这玩意也太不像剑了!

    这就是木棍——不对是,是木杆,因为是空心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是空心的?不是竹竿才是空心的么?桃木做空心的还需要特意去钻吧?

    根据一般思路,特意去做的事,总有特别的理由。

    他提起木棍,闭起一只眼往中空处窥去。

    里面有一抹亮色。

    木杆内壁刻着一排小小的字符,在黑暗中泛起荧光。

    那不是眼镜显示出来的光芒,而是他本身就能看见的光芒,就如他那晚在荒院中亲眼看到井水里泛出的光。

    虽然此光比彼光如萤烛比之皓月,但它们如此相像。

    那是……

    “符式:元——”

    哗——

    无数文字如瀑布一般在眼镜上滚动——

    眼镜,刷屏了!

32 雁过拔毛

    汤昭猝不及防,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字,当初注解《桐花引凤诀》也没有一下子出来这么多。

    仔细一看,他心中咯噔一下:

    那晚看桐花引凤诀那种天书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不仅是文字深奥,还掺杂着真·天书。

    那行字符被一个个拆解开,拆成了七个符号,每个符号都繁复无比。

    注释中,每个符号分为一段,分别释义,分析其笔画、形态、用法种种,详细无比。最后还有大段对于符式组合的注解和探讨。

    比起桐花引凤诀乍看一句不懂,这个注释是白话,每句话好像都能看懂似的,但细究起来没头没尾,无根无由,似乎缺了比注释文字还多百倍的基础知识。

    汤昭嘴角抽搐,如果用陈总的比喻,就是让小学生看医学专著。

    他这边翻来覆去摆弄术器,司立玉早已察觉,并不动声色。

    这位年轻武官也不奇怪,看汤昭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现了术器里面的符式。

    既然他有资质,那么能看到符式也很正常,第一次看到感兴趣也很正常,只是想看出什么奥秘是痴心妄想,那完全是另一个门里的东西。

    甚至司立玉乃至刑极也不懂,符剑师是独立于剑客之外的体系。

    现在汤昭初窥剑的世界,允许他好奇,只是时间一到就得收心练武罢了。

    这边厢汤昭划过所有注释,果然在最后看到了水井的符号。

    嗯,这个也能投入水换金棍、银棍。

    只是这个也不值,仅剩的一个机会,汤昭还是打算留给更珍贵的东西,最好是功法。如果不行,那也得是其他贵重的宝物。

    比如刑极第一次叫他拿的那把剑。

    可惜那不属于他,大概是不能让他扔水里了。

    咦?

    汤昭惊奇的发现,水井符号旁边还有一个符号,是个水滴的形状。

    这个符号第一次见,是干什么的?

    汤昭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集中……

    一股力量从抓住术器的手指起,沿着手臂往上流动,一路流上头直至从耳边泄出……

    等……等等!

    汤昭吓了一跳,忙把眼镜摘下来,那股泄力停止了。

    虽然只有几秒钟,汤昭竟吓出一身冷汗来——眼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罢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刚刚,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镜,陡然瞪大了眼。

    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缝居然……短了一点儿?

    他连忙举起来对着月光看去,果然不是错觉,那裂缝真的修复了一丝!

    这么说……

    他又去看那道符式,发现其中有一个字竟然模糊了些。

    果然!

    这眼镜居然吸取术器的力量补充自身!

    饶是他一直盼望能修复眼镜,可现下比起惊喜更是惊吓多些。

    这可不是他的东西,是刑大人给他用的,而且——

    一万两啊!

    这要是吸出个好歹来,他拿什么赔!

    一霎时他心中惴惴,不住掂量手中术器,觉得传来的力量并没减弱,从外观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他又戴上眼镜,并不去看符式,果然吸力没有出现,再看术器本身的注释:

    “元力:一元(99.7%)。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果然……他刚刚消耗了三十两银子。

    汤昭心虚起来,脸颊渐渐泛红。他可是只知道读书的学生,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刚刚那一下不告而取,岂不是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挣扎,这涉及到他最大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没那么勇敢,暗道:等有机会,我赔刑大人三十两银子便了。

    “司大人……”

    司立玉抬起一只眼皮,汤昭探问道:“这符器里面有这样的力量,只存在木棍里多可惜?若是能吸取出来,为人所用,岂不一日千里?”

    司立玉难得微微一笑,道:“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可惜做不到,天人不互通。即使是剑客也只能沟通自己那把剑而已。术器的力量只归于器物,绝对导不出来,只会随着符式的衰减慢慢消散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道:“术器的力量会消散吗?”

    司立玉道:“术器而已,难道能永恒吗?元术器最难保存,几日就消散了。而似这等粗浅符术器,力量也会一日比一日衰竭,即使完全不消耗,两三个月也耗尽了。如果用来战斗破煞,消耗还会更快,说不定一场战斗就报废一两支。”

    汤昭松了口气,又自我宽心一番,更惊异于眼镜的强大——绝对导不出来的力量,它竟可以吸取出来!

    而且眼镜别人也看不见,实在神秘莫测,他越发要谨慎,给人发现可是怀璧其罪的大祸!

    在司立玉眼前倒腾眼镜这种事可不能再干了!

    就听司立玉道:“若力量那么容易获得,天下富豪人人都强大,还有你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跃升的机会吗?你如今有机会努力,就好好努力吧。起来练剑!”

    结束锻炼的时候,已经二更。

    汤昭每日不到五更起来锻炼,晚上又这么晚回去,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

    司立玉传授他一门静卧休息的法门,可以更好地进入睡眠蓄养精神,是静功的一种,类似内功,又区别于内功,没有聚气养息的功效,以平心静气调节身心为主,算是外练的一个补充。汤昭学习静功极快,尤其是和他进入观想前的那种状态并行,更是事半功倍。

    于是汤昭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晚上先观想浴火诀,等到心力耗尽,转而修习静功,深入休眠,第二天早上精神又能恢复巅峰。

    如此就是个完美循环,当然计划肯定不会真的完美,只是一个月时间不出问题难度不大。

    第二日起来,汤昭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昨日练功的疲乏一扫而空。想来除了静功之外,昨天吃的补药,洗的药浴都极有功效。

    就算是为了一个月之后的计划,汤昭的修炼也算得上“奢侈”了,如果算上观神法的话,寻常名门高弟、世家贵胄也难比。

    上午的功课还是拉伸,然后推石头。

    汤昭感觉轻松了很多,虽是石头还是岿然不动,但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是比昨日大了。他也没多想,修炼当然要有进步,不然修炼干嘛呢?

    关雷也察觉到了汤昭的进步,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是知道汤昭晚上还有人教导,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心中暗想:检地司给他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不,我开出的药食单已经筹算到位,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接受这等进步,再多就虚不受补,有害无益了。

    难道说自己眼力差了,汤昭资质比自己想的更好,吸收药力效用极大,提升极快?

    若是这样……不妨加大修炼力度。

    于是这一日晚间,汤昭又练到筋疲力尽,泡了许久药浴才缓过来。

    晚上司立玉又来,继续让他练剑,除了昨日直劈之外,又加了刺这一动作的练习。

    数日之间,汤昭每日辛苦练功,白天以推跳石头为主,晚上持剑练习基本动作,无非劈、刺、砍、削、挂、撩、格、崩等等,配合基本步法、身法一一练到。有符器加持,他很容易完成大量练习,又有司立玉时时指点,进境着实不慢。

    这一日晚上练剑,汤昭做动作时突然察觉到手中符器力量有所衰落,用眼镜确认一番,发现元力自行衰减到“95%”,心道:果然符器都是自然消耗的,衰减5%就会有所感觉。10%想来会更明显。这个倒可以记录一下,以便好好把握。

    把握什么?

    不必细说,自然是他暗暗转的小心思:

    既然力量最终会白白消散,不如我也薅上一薅?

    这便不能叫偷吧?

    叫捡。

    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吸取术器的力量。

    慢慢吸,一面吸一面观察。

    吸着吸着,他心中大概有了概念。

    这眼镜吸取的效率是没办法调节的,大概是一秒钟千分之一,一千秒也就是半刻钟(按时辰算)能把一根术器吸取干净。

    但一根术器是满足不了修复眼镜的需要的,大略估计一下,一根术器能修复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修复这个镜片,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

    问题是,别说十根,就算一根也不能全耗光,按照自然消耗,这一根能坚持三个月,一个月只消耗三分之一,汤昭自己耗一些,也得给人剩下一半,方能蒙混过去。也就是最多修复二十分之一。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死线。

    如此,汤昭又觉得没什么好偷……捡的,于自己没太大意义,还落一个亏心。

    这样一想,汤昭就摘下眼镜。那股热气自然中断了。

    蓦然,汤昭一激灵。那股力量从术器上来,到眼镜中去,是以他身体作为通道的。而他一摘下眼镜,术器中固然没有热气传来,但已经在通道中的失去了目的地,可并没有缩回术器,而是直接被封锁进了他体内。

    然后,不等他有所探究,自然而然的消散在四肢百骸中。

    这个过程仅是一瞬间,那封锁的热气也十分微弱,汤昭几乎只能在稍作捕捉便再也察觉不到了,再感受身体,也并没明显变化。

    真的没有变化吗?

    汤昭陡然想起第一日锻炼之后第二日力气明显增长,后来就没有这样明显进步了,当时只以为第一次从零开始感觉会明显些,现在想想,却是吸收外力的缘故。

    从术器上吸来的力量,对修复眼镜是九牛一毛,对他自己反而作用极大,雁过拔毛拔一根,都快比他大腿还粗了。

    这显然是因为,比起神秘莫测的眼镜,汤昭自己就不大上档次了。

    也就是说,其实羊毛还是应该薅?

    “司老师——”随着渐渐熟悉,汤昭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我现在练得都是外功吧?能不能学感应气息、搬运周天的内功?”

    司立玉木着脸,道:“可以学,但不该学。内功进境慢,第一步感应就极难。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千辛万苦入门,在禁地用不上,远不如你多劈几百下剑来的有用。”

    汤昭叹气,他不是对学外功有什么意见,只是刚刚感觉那股热气很像内力,猜测用内功可能能将此气更有效的接收,只任由它消散有些浪费了,因此想学一学。但司立玉说一不二,看来是不会传授了。关雷虽然好说话些,但他在雷声论武中明确说自己不擅内功,走的是外练,一身内力由外至内修炼而来,蚁力劲修炼到深处,水满则溢,自然而然能产生内力,那可非一两年之功了。

    要不要从玄功中借鉴一些搬运气息的手段?

    想了想,汤昭还是觉得不要找死。

    他现在连学武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在功法上动手脚就是作死,就算有眼镜辅助也不行。

    “从今天开始,术器由你携带。”

    汤昭有些惊异:“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安全吗?”

    “不是安全不安全,是必须如此。”司立玉肃然道,“你也知道自己持不持剑是两个人。让你长时间持剑你也学会,但若事有紧急,如有意外叫你立刻持剑动手,骤然改变状态能否适应?从今日起我随时袭击你,你要从身边立刻取出剑来向我反击。”

    汤昭道:“随时?吃饭睡觉的时候也……”

    司立玉道:“当然。难道敌人见你睡觉就会放过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好机会。”又叮嘱道,“你不可时时刻刻都把符器拿在手中,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如此。练得就是状态切换。这一项练好了终身受用。”

    汤昭凛然答应,又瞧了一眼手中术器,不免心痒——把老鼠扔进米缸里,哪有这样考验读书人的?

    果然司立玉说到做到,往后的几日里,他神出鬼没,从任何角落里杀出来偷袭。

    别管汤昭吃饭、睡觉、练静功,乃至去茅厕,都有可能被袭击。

    本来汤昭还想,无论如何,白天推石头的时段总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是关雷的地盘。哪知他推了一段时间,刚要歇息,司立玉从石头后面出来给了他一下。

    关雷见此情景,“嚯”了一声,抱着肩膀在旁边观赏。

    汤昭推石头当然不能拿着术器,亏了他谨慎把术器放在不远处,连滚带爬拾起木棍,司立玉早扬长而去。

    司立玉下手极狠,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叫他大吃苦头。且有时候一击远遁,有时候追着他打,还兼有考察他剑法的意思。

    一来二去,汤昭固然大有长进,警惕性大大提高,协调能力也越来越好,但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全靠晚上药浴治疗。

    他虽知这是老师好意,却也不胜其烦,暗暗琢磨反击一下。

    想了一日,汤昭还真想出一招,心想:我最敏锐的时候就是晚上做静功的时候,那时五感灵敏远胜平时。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察觉。恰好晚上也是他偷袭的高峰期。我便假装入睡,保持清明状态,他稍露痕迹,我便冲出去,不求战胜,用棍子戳他一下就算赢了。

    这日晚上,他索性也不做观想了,将窗户锁头打开,静静和衣而卧。

    将近三更,窗外果然有轻而又轻的声音,比猫儿走路还轻。

    若在平时,汤昭根本听不见,但此时正是他精神意志的巅峰,又是早有准备,手指紧握符器,脚下一蹬床沿,身如利箭,穿窗而出!

    窗外果然有人!

    一借术器力,二借足下力,汤昭中宫直进,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人影有异,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百忙之中,他大声叫道:“躲开——”

    身在空中,难以控制,他费劲偏转几度,放平剑身,擦着那人肩膀过去。

    “啊——”

    黑夜中有人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汤昭冲过头,拼命减速,顿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勉强收住。

    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脸色发白,按住肩膀的手指间已经沁出血迹。

    是圆晴。

33 明目

    汤昭大吃一惊,接着懊恼至极,本来误伤他人就很糟糕,何况还是认识的人。

    本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是绝不可能有外人的。葡萄院向来宵禁,外面都没有人在,哪想到今天冒出这么一位?

    然则他固然有些道理,可伤了人,也逃不过一个“疏忽大意”,不免愧疚,匆忙赶过来,一叠声道:“对不起,圆晴姐姐,对不起,我没看清。”

    圆晴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隔了一会儿慢慢抬头,道:“没事。”

    在那一瞬间,汤昭看到她目光愤恨,怒容满面,但下一刻就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那笑容非常温柔,似是从内心笑出来的。

    然而汤昭知道,刚刚看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不是假的。

    任她如何宽宏大量,一瞬间情绪变化也太快了些。

    汤昭只能不住道歉,道:“我送你去看大夫,先把伤口裹一下。”

    圆晴又笑道:“没关系,小伤而已。”

    汤昭伸手去扶她,圆晴摆了摆手,直接坐在操场上,按住伤口,显然是在压迫止血。

    她的叫声引动了院中人,早有葡萄院的教师奔出来,一时间操场上火光明亮。

    见到是圆晴受伤,众教师忙围过来,有问候的,有取伤药的,围了一圈,只碍于圆晴身份,竟无人敢靠近。

    最后还是唯一一个女教头上前,搀扶圆晴道:“圆晴姑娘,去我那里上药休息吧。”

    圆晴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对汤昭道:“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

    她越是不在意,汤昭越是内疚,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圆晴正要进屋,众人眼看没有变现机会,一个大胡子转头骂道:“那个狗日的伤了圆晴姑娘,老子……”

    话音未落,圆晴突然回手,一枚毒箭射中他面门,叫道:“吵死了。”声音尖利,怒目圆睁,竟似有切齿之恨。

    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兀自惨叫不绝。

    其他教头呆住,鸦雀无声。那女教头干笑道:“圆晴姑娘,小心动气惊了伤口。”

    圆晴不答,任由她扶进屋里。

    门一关,众人如同大赦,却又面面相觑,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那教头倒在地上,自有两个小弟子拖进房里,也不知死活。

    唯有汤昭心中雪亮——这教头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乃是被迁怒的。

    圆晴其实心中还是愤恨自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对他泄愤,这才随手伤了一人。至于此人是他们山庄自己人,圆晴并不考虑。

    至于她杀伤一人之后,是否消气?谁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笑容。

    汤昭自责之余,又不禁担忧。虽然是一场误伤,但似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这他娘的。

    还有那位素不相识的教头……

    “对不住。”汤昭对那教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要说了,我只好杀了他。”

    门一响,却是园晴出来了。

    此时她已换了衣服,穿着女教头的劲装,面上风轻云淡,不再挤出笑容,反而更自然些。

    汤昭张了张嘴,圆晴懒懒道:“行啦,跟我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以为我是无事生非来的呢?”

    众教头送至葡萄院门口,汤昭时隔半月又走出了小小的葡萄院。

    夜晚月色朦胧,星辰黯淡,夜空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圆晴走在夹道中,因为穿着劲装,不似往常裙摆飘动,莲步款款,反而飒飒带风,余光看到汤昭神色纠结,道:“怎么了?除了对不起不会说别的了?”

    汤昭强笑道:“还能说什么呢?”

    圆晴幽幽道:“在山庄里,对不起这几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要你认错,你就有错,什么黑锅都背到你身上。”

    “譬如说刚刚那人吧,明明是我射了他,他要不死绝不敢来找我。可是你要是道歉叫他听见了,他可就恨上你了,肯定会找你麻烦的。而你是不能出事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去杀了他。”

    这里面的逻辑非常奇特,但汤昭捋顺之后,居然也能理解。他在葡萄院中耳濡目染,也察觉到那里独立于世外的一套运转方式。

    暂时放下这件事,汤昭问道:“圆晴姐姐,你来找我是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圆晴的眉头跳动一下,道:“不是,检地司的人叫我来找你。”

    汤昭疑惑,检地司也有自己的人,司立玉更熟门熟路,叫他来找自己不就行了?

    圆晴道:“最近这些日子上下都忙着。今日庄主和刑大人都不在,偏偏又来了一群恶客。检地司的人混着我们的人在招待他们。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他们做主的那个也不知想起什么,非要把你找去。呵呵,官职没有多高,指使人倒是上下一个模子。”

    这味儿对了。

    汤昭暗自点头,圆晴不寒碜几句检地司简直不合情理。

    圆晴又道:“不过你很厉害,半个月之前你还什么都不会,才半个月时间竟能伤到我,这进步比飞都快啊。”

    汤昭道:“我就占了个偷袭,你没防备,不然哪能得手?”

    圆晴闭目回忆,道:“不止。最后你还提醒我,又减速了?如果叫你准备好,你是有可能一剑杀我的。”

    她突然气愤道:“怎么能这样?我从小学武,今年已经十年了,被一个学了半个月的小秀才威胁到了性命?你说你是怎么练得?”

    汤昭小小的自信心和虚荣心在滋长,他苦练了半个月,虽然和十年一比不值一提,但也是辛苦付出很多,这时也算看到进步了吧?

    虽然是靠术器。

    但他能依靠术器,别人不能靠,就是天赋异禀,怎么地吧?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侥幸……谁?!”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远处屋顶。

    圆晴跟着看去,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却不敢放松,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上了最近的屋顶,从高处去看,依旧一无所获,又四下查过一遍,才跳下来道:“你看到什么了?”

    汤昭道:“刚刚那个屋顶上有人。我没看见长相,只看他的眼睛特别亮。就是往外冒光的那种。”

    圆晴疑惑道:“人的眼睛会冒光吗?有些内家高手倒是能练得目光明亮,可是往外冒光还是……倒是有些动物的眼睛晚上确实会亮,你不会看到一只猫了吧?”

    汤昭也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但圆晴也确实没找到人。

    会是猫吗?

    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不是刑极招待人的那处厅堂,而是另一处更大的大堂,还没靠近,已经见到灯火通明,酒香扑鼻。

    圆晴带他进了后门,只见里面是一小厅,里面有几个童仆打扮的人在。

    汤昭眼睛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面善,全是那天刑极在酒桌上介绍过的人,都是检地司有职司的武官,居然一个个做童仆打扮,更有两位女子打扮成丫鬟。

    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谁呢?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紧接着就不在意了。连“少了谁”这件事本身也没想着了。

    圆晴嫌弃的看了里面几眼,道:“人我也带来了,看你们怎么折腾。悠着点吧,把人都杀了也没什么,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说罢转身便走。

    汤昭只觉得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略有压力,拱手道:“诸位大人,我……”

    一穿管家服饰、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道:“汤昭是吧,你可来了。我是检地司彭一鸣。来来来,这里正需要你。”

    汤昭对他有印象,虽只见过一面,但检地司众人当中唯独他长得最丑,十分好记。

    刚一见礼,他已经热情的拉住汤昭,带到最前面,那里有一条缝隙,能看到大厅。

    厅中明烛高照,正在开席,摆着满满当当五大桌酒席,倒有六七十人,此时席上高谈阔论,气氛已到顶点。

    正当中主桌上有八个人,其中主位是一老者,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穿着打扮也很有派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人穿着黑蜘蛛山庄的服饰在下手相陪,汤昭不认得,看样子是山庄管事的人。

    彭一鸣道:“你看到那老头没有?我想要他身上一件东西,你帮我看看。”

34 法器:消失

    汤昭诧异道:“我?”

    彭一鸣道:“正是。是这样的。那老头是桃花楼的楼主。镇守使一直怀疑他和一个神秘剑客有联系。所以我们设个套引他出来,又叫他相信……”

    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咳嗽一声。

    彭一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具体操作没必要跟别人说,道:“反正他现在身上有一件探测的东西。和剑客有关。你去找一找。”

    汤昭这才知道是需要自己的天赋,道:“检地司没有其他有天赋的人了?至少……”

    至少谁来着?

    汤昭觉得自己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话说了半截就顿在那里。

    彭一鸣道:“我们试了几次,都没看出来。咱们所有人里灵感天赋最高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叫你来试试,”

    这要怎么找?离着这么远,用眼睛看么?

    他仔细地看那老头,因为距离太远,他眼神又不好,连五官都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其他更看不到什么。

    他想要如实相告,但毕竟这是他时隔半月第一次出门,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挺扫兴的,便尽量用不惹眼的方式戴上了眼镜。

    不知这个距离能不能显示……

    一戴上眼镜,唯一的镜片上闪烁着四个大字:

    “剑法侵袭!”

    啥?!

    汤昭愣了一下,难以置信:

    我中招了?

    谁干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流血疼痛,剑砍在哪儿了?

    难道他理解错了,这不是示警的意思?还是说这不是现在时,而是将来时,有“剑法”将来要侵袭他?

    他凝滞的时间太长,后来又开始左顾右盼,彭一鸣道:“你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肯定放到衣服里。进去凑近点儿看看。”

    汤昭道:“我进去?化妆吗?像各位大人一样?”

    他刚刚就看见几人都换上了童仆衣服,果然是扮成仆人端酒送菜方便行事吗?

    但他会不会太小了一点儿,看起来比较显眼?而且他也没受过训练,举止会露馅吧?

    彭一鸣道:“化妆要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我们有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方法,就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汤昭心中生出极其诡异的感觉,今天晚上气氛很奇怪,包括他自己,就像脑子被卡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

    按照彭一鸣的逻辑,他试探着问:“隐身吗?”

    “不是隐身。”

    背后有人道。

    就像被截断的水流突然放开,汤昭陡然觉得脑中空白被填满,骤然回头道:“司老师!”

    背后站着司立玉,神色和以往一样冷峻如剑锋。

    越来越多的思维连接起来,汤昭完全反应过来,道:“司老师,你刚刚在哪儿?我好像……把你忘了!”

    忘了司立玉,不只是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而是根本忘了有这个人。他甚至忘了某位老师一直教导自己剑招,从根本上挖掉了这块记忆。

    当时忘记只有一点点违和感,现在重新想起才觉得极度荒谬。

    记忆怎么能随意被抽出去,又轻易被放回来呢?

    与此同时,眼镜上“剑法侵袭”四个字消失了。

    刚刚是剑法吗?

    类似于术器的“术”。

    彭一鸣和检地司众人松了口气,表情都自然多了。

    彭一鸣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司立玉道:“没有。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人。你们把汤昭找来了?那就给他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

    匣中放着一把透明的短剑。不过三尺长,从剑柄到剑刃全然无色,像是琉璃又没有琉璃的光彩,若隐若现,要极认真的看才能看清。

    汤昭很是惊奇,伸手一拿。

    彭一鸣忙道:“且……”

    说到第一个字,汤昭已经拿起那把剑。

    没有第二个字了。

    彭一鸣的神情霎时间有些迷惑,然后很自然的转头看向司立玉,道:“你说的可疑人在哪儿?”

    剑很轻,但确实是实物。拿在手里很舒服,汤昭本以为这样透明的剑触感会很凉,但其实就像摸到木头的温度,但光滑堪比鹅卵石。

    在他接触短剑的一瞬间,镜片上已经有了显示。

    “法器:一重”

    “法器?这不是术器了?”

    “一重又是什么东西?”

    眼镜显示了些以前没有的的东西,更难懂了。以汤昭的理解,术器听起来不如法器。而这透明的非石非铁的奇异剑也比他的木剑术器有卖相。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一重”上面。

    果然,一重又展开注释: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看到消失这两个字,汤昭一凛,猛然回头。

    屋中气氛平和,没有一个人看他。彭一鸣和司立玉凑到了那条缝前面,一如刚刚和汤昭的姿态。

    “你说他么……”彭一鸣若有所思,“确实有点可疑。带着报讯烟花也罢了,还带霹雳弹。想必是要引起混乱。一会儿让麦千户取过来查一查。主要还是要看那楼主。你真的没发现什么疑点?”

    司立玉沉吟道:“疑点?……他很弱。”

    瞥了一眼彭一鸣,他稍作解释:“作为桃花楼的楼主,太弱了。”

    彭一鸣皱眉道:“他没练玄功,就算当年是侠客高手,现在也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纪了。看来还得再找人……”

    汤昭来到他们跟前,道:“两位大人,我说……”

    没有人理他,哪怕他声音并不小。

    彭一鸣道:“我记得葡萄院里有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司立玉沉吟道:“卫长乐?”

    彭一鸣道:“对,把他叫来试试。你和他熟么?”

    司立玉摇头。

    汤昭把手放在两人面前,丝毫没引起注意。

    好吧,看不见,听不见,而且……记不得。

    这就是“消失”吗?

    真的很神奇。不是指他的身影消失,而是他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现在确信,法器比术器高等,不过他没感觉到力量的增幅,难道法器没有这个功能了?

    虽然这种被人视若无睹的状态挺有趣,但眼见司立玉已经要去找卫长乐了,他赶紧把手中剑一丢,丢回司立玉还捧着的那个匣子里。

    “汤昭?!”

    所有人一下子注意到了汤昭,然后恍然大悟。

    这种消失后出现的情景不止出现了一次,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惊讶,彭一鸣无缝衔接,道:“看来你已经无师自通,知道这把剑的用处了,只要你拿起它,效果就一直在,不用刻意偷偷摸摸的。就大方得进屋,靠近他身边,用你的灵感去找他身上的东西。”

    汤昭点点头,有这法器确实方便,他甚至不用小心脚步声,不过:“倘若我打人,他会发觉吗?”

    彭一鸣道:“据说不会,至少轻轻碰触不会。但有个极限,极限是哪里还没试出来——这是镇守使新赐下的,我们也才拿到,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便匆匆来做任务。所以还是保守些好。你尽量别动他,实在不行可以了了衣角。”

    司立玉道:“倘若你也不行,此间无人能暗中刺探,我们只好改成半路劫他,将他衣服剥干净搜,那也不用这剑了。”

    彭一鸣笑道:“尽量还是别走这一步,镇守使会骂我们没用。”

    司立玉道:“但不会骂你,无需在意。尽力即可。”

35 席上生风(为盟主小幽灵萨拉加更)

    “李掌柜,我的敬您一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端起酒杯,笑吟吟冲着上手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虽然明显不热情,还是客气的跟着举杯,晃了一晃并未碰杯,抿了一口,道:“朴媪别客气,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比在场诸位豪侠,乃是求大伙赏光发财的,确实该亲近亲近。”

    朴媪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牙纪,掮客之流,哪比得上您这金山号第一大商号大掌柜?我们全县的牙行都要感谢您,要不您操持,本地的好货哪能远销全郡,畅通无阻?您就是活财神。”

    她连番吹捧,李掌柜渐渐放下矜持,笑道:“这是大家一起发财。合阳县实在穷,有什么土特产能走出去?不是你们勤勤恳恳去祸乡挖些好货色出来,我能卖什么?总号也不会满意。今年总号对一个孩子特别满意,是你还是老鲍送去的……”

    朴媪神色不自然,道:“可能是老鲍……听说他残了,真乃合阳县牙行届一大损失。”她说着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不过我今年会努力。您老真是金山号最好的掌柜,比上一任柳掌柜强的太多了,当年他和我们合作可不愉快。”

    李掌柜嘴角微撇,道:“老柳就是虚……清高。其实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什么私盐、私矿、销赃、走私哪一样不犯王法?人口又有什么区别?江湖儿女,哪顾得了那许多?总号烦他的人不少,他失踪都没有认真找。可怜他活不见人……”

    两个刚死了同行的人谈笑风生,殊不知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少年正厌恶地瞪着他们。

    两个该死的人贩子,还互相吹捧。

    呸——

    汤昭持着短剑,大大方方从后面走出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本来该直接去观察老头,但这种被众人视而不见的状态很奇妙,甚至让他卸下了一层枷锁,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

    要不是他还有点矜持,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打滚。

    所以他开心的在场中绕了几圈,看看大厅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反正检地司的人不会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汤昭在干嘛,甚至不知道汤昭这个人。

    结果……还真没什么意思。

    酒桌上的人都是本地的武林势力,以黑道为主,不是互相吹捧就是自卖自夸,夸的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当然还掺杂有笑里藏刀的人贩子。

    唯一一个打扮文雅的似乎是本地世家裴氏的公子,坐在上手很是矜持,不过他神情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汤昭本能的觉得应该离他远点。

    “司老师说有人可疑,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裴公子身边有一人,神色惶惶不安——惶惶不安是汤昭先入为主观察的结论,其他人都没觉得异常。

    “通讯烟花、霹雳弹藏在腰间的口袋里。”汤昭从形状推测。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容易找到些不和谐处,但这也得是别人给了提示,凭他自己毫无江湖经验,不可能凭空察觉异常的。

    此人不必理会,已经入了检地司的眼,早晚要处置。

    他终于到桃花楼楼主身前,那老头正和对面黑蜘蛛山庄的人低声聊天。

    此时汤昭戴着眼镜,上下打量对方。

    好像……没什么异常?

    汤昭在老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转圈,没任何收获。眼镜也没有显示,只有角落上一字迹:“剑法加持”。那是显示他处在“消失”的状态。

    难道就这么回去?

    要说大家都没发现,可能人家真的是清白的,汤昭回去这样报告,完全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样他觉得不够好,毕竟他是“灵感天赋最强”的。

    汤昭年少好胜,又吃了人家一捧,下定决心,把眼镜摘了下来。

    戴着眼镜是为了省事,有什么异常一目了然,但他最开始被选中并不是因为眼镜。

    早在薛府门前被术器侵扰精神开始,他的天赋就被察觉,他自己也猜测,遇到特定的东西,他会被干扰,甚至会进入奇异的状态。那种状态感受并不固定,似乎和对方本身的属性有关系。抛开眼镜,回归最原始的体验,或许危险,但说不定更加敏感。

    ……

    从表面打量没有感到异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汤昭耐心一寸寸的去观察。

    突然,黑蜘蛛山庄的那位高层从酒席上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他话一出口,众人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庄虽为东道主,为诸位做好后勤,但真正做主的,是桃花楼陶楼主。现在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那老头腾地一声站起,本来都快贴在他脸上观察的汤昭忙退了几步。

    陶楼主坐着不高,站起来不矮,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各位同道,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关乎我们全体同道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胜了,大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武道上也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座同道还可能出现一位剑客……”

    提到“剑客”二字,众人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汤昭也很惊愕,他记得他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图谋魔窟吗?怎么又跟剑客拉上关系了?

    陶楼主道:“当然,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但魔窟刚刚降临的时候是最富饶的时候,里面的宝贝价值连城。按照大家商量好的,赶跑了其他人,大伙儿进去自行寻找,谁也不许干扰别人。大帮大派固然人手多,独行侠朋友们也不会没有收获。找到一样好材料,卖出去至少值一部玄功。”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鼓掌,欢呼喝彩。

    只有少数人暗暗冷笑:互不干扰,现在说得好听,到了那时候,谁会遵守?

    这时李掌柜起身拱手:“到时候大家找不到买主,欢迎光顾我金山号。小店百年信誉,童叟无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陶楼主笑了两声,突然神色一变,肃容道:“赢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可是败了的惨痛,大家知道吗?我说生死存亡,可不是危言耸听!”

    底下忽然鸦雀无声。

    陶楼主冷冷道:“自古以来,江湖朝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管上面,江湖走下面。朝廷把玄功秘籍把握在手里,又征召江湖人到前线拼命,用咱们性命去消耗魔煞,只给一点点报酬,可是大伙儿还是从命了,因为什么?”

    汤昭心想:你们打不过呗,还能因为什么?

    陶楼主道:“不过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自由!除魔保境本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好心襄助朝廷,费心费力,可是他们永不知足!你要除魔,我们除了,要杀凶兽,我们杀了,然后我们私底下挣钱立命也合情合理吧?朝廷吃赋税,我们做买卖,各取所需,也没碍着他们,总不能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吧?”

    “可是那些大官儿比天王老子还霸道,他们吃肥了,连口汤也不留。更霸道的,还要把我们也当肉一起吃。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云州都督高远侯!”

    众人瑟缩了一下,陶楼主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自高远侯北上,把自己当做云州之主,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以武力压人。建立了数万大军不算,还把检地司从灰堆里刨出来。本来检地司算个屁?没有各地江湖朋友相助,他们早就被天魔活吃了。现在有了新主子,又威风起来,借着剿灭魔窟的名义,欺压武林同道,动辄给人扣罪名,灭人满门,明火执仗,还不如强盗……”

    汤昭侧头看了一眼偏厅,心想:上次桃花楼的人来,当着刑大人面骂人,现在你来了,又当着检地司的面骂人,是不当着他们的面骂不出来吗?

    “知道被检地司占据的郡县有多惨么?被直接灭门、下狱的不说,活着的被人吆五喝六,战战兢兢,不如走狗。我们不是狗,我们是江湖儿女,刀尖上滚过的好汉,多少年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侠客,我们能屈服吗?”

    汤昭越听越奇,心想:你到底要干嘛?煽动造反?

    他和这些强盗、黑道、人贩完全不能共情,自然没什么感觉,但在座的有些人脸都红了,情绪激动,看来是真听进去了。

    “这次是决战,大伙倾尽全力,轰轰烈烈和检地司拼一场!赢了应有尽有,输了名声远播,江湖同道听了咱们的名字,也要挑起拇指,也不枉‘武林好汉’四个字!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们当中还有怕死的吗?”他一面说,一面挥动拳头。

    人群有了小小的哗动,随着他挥舞拳头,哗动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烈,温度都升高了极度,空中仿佛出现了丝丝白气——

    “找到了!”

    汤昭的目光凝聚,盯住了这个老头。

    “好隐蔽!谁能想到竟然藏在……”

    “砰——”

    窗户从外面破碎,无数窗纸片片飞舞。

    从破窗里飞进来几个白色小球,落在地上到处乱滚——

    “不好,是霹雳珠!”

    “轰!”

36 幻影烟霞

    汤昭曾想,进入“消失”状态之后,收到攻击会不会奏效?

    现在他有了答案,会!

    霹雳珠滚在地上,轰轰轰炸开。烟、尘、火花和裹在其中无数碎片像四处迸射,众人无不本能的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碎片刮过,登时鲜血淋漓。

    汤昭也算机警,他身材尚矮,在看到霹雳珠的瞬间一猫腰,躲进了桌子底下。

    之所以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因为霹雳珠他很熟,这玩意儿的诞生似乎和陈总有点关系,陈总在霹雳堂当过一段时间长老,曾给汤昭讲过不少这东西的知识。要不是后来霹雳堂内讧,陈总逃了出来,汤昭大小也能当个“武二代”。

    爆炸的气浪震得桌子乱晃,上面的杯碗瓢盆哗啦啦的摔倒地下,无数碎片从底下的缝隙处迸进来,躲在桌下就像在雨天把竹筐扣在脑袋上,挡了又没全挡。

    汤昭靠着一根桌腿,蜷着身子护住头脸,又不住挥动短剑格挡,依旧被刮了数道细口子,手上、背上尤其凄惨。

    好在这只是霹雳珠,不是陈总老家的大炸弹,不然这一屋子怕没几个活人。

    汤昭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要是握着法器死去,是不是永远消失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也不会知道我死了?我将躺在很多人走过的地方,却不被人理睬,默默腐朽,化成白骨?

    这种感觉,想想很可怕。

    即使是这样有趣的法器、有趣的剑,在某一刻也会恐怖起来。

    碎片和气浪过后,是大量烟尘,烟气呈淡黄色,颜色极为可疑。

    汤昭忙闭住了气,陈总讲过,霹雳弹里可以塞毒烟的。

    毒烟太浓,封闭的屋子让人窒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就听嗖嗖的风声响起,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屋中越发乱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

    “暗器,外面有暗器,我们被人包围了!”

    “快离开窗口,暗器又不会拐弯!”

    “是黑蜘蛛山庄吗?他们叫我们来是要瓮中捉鳖吗?”

    “你才是王八!狗日的黑蜘蛛山庄不安好心!”

    “诸位,我山庄绝无恶意,有外敌侵入。诸位稍等,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滚你奶奶的,我们不信……”

    蜡烛早已熄灭,屋中黑暗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有人道:“诸位安静,不管外面有没有援兵,毒烟浓烈,缩在屋子里都是死路一条。大家把桌子掀起来当做盾牌,找准机会一起冲出去!”

    这个声音不但清晰响亮,而且本身语气平和镇定,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犹如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

    汤昭认得是检地司那位丑陋中年武官的声音。他在现在这些人里官职最高,实力应该也强。检地司当然也比黑蜘蛛山庄可靠,更何况那些恶棍。汤昭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移动,打算突围时一起行动。尽管对方不记得自己。

    他没打算放弃消失状态,虽然群战的时候容易被误伤,但这种状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此时已有人按武官说的撑起桌子,在各个窗口等着冲出。

    汤昭快移动过去,突然眼前一亮,从黑暗站起一个人。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头梳飞仙髻,长裙披帛,身上仿佛笼罩一层烟霞,在黑暗中仿佛一颗星辰。

    她让汤昭想起了井中那个仙女,但比起仙女怪诞的打扮,这位女子更像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凭虚御空,微步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不是汤昭在屋内屋外见过的任何一人,他登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是什么?

    某种幻象?某种剑术?

    那女子飘了起来,在空中款款向外走去,翩然出窗而去。

    汤昭目送她离开,又移开目光,才发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关注突然出现的女子,那些伏在窗边的江湖好手根本没在一个仙女踩着他们的脑袋出去了。

    这又是在汤昭天赋领域的东西——少数人能看见,大多数人看不见。

    此时窗口零星还会飞进几点暗器,乃是为了压制里面的人不敢随意翻窗,那女子迎着暗器向前,几道暗器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果然是幻象、幽灵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实体。

    幻象扑入黑暗,片刻之后,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作,似乎外面发生了打斗,窗口射进来的暗器为之一停。

    “就是现在!”

    轰的一声,门窗大开,屋中众人顶着桌子冲了出去。到底众人还是武林好手,一方大佬,战斗嗅觉已成本能,配合恰到好处。

    汤昭本拟跟着检地司的人冲出去,但众人冲锋太早,他还没能靠近。时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只能跟着最近的那群人冲了出去。

    出得门去,他一眼看见外面众人在冲着天挥舞兵刃,自己人的兵刃互相交击,发出战斗一样的声音。仿佛天上有什么会飞的敌人凌空袭来,偏偏空中什么也没有,最多有几点黯淡星光。

    连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从屋中出发的冲锋没有停止,众人冲入对面阵地,战斗登时打响那些凭空挥刀的人被攻击到,马上反应过来,圈回兵刃,立刻战在一起。

    汤昭前面开路的人把桌子一抛,抛进来敌群中,大喝着冲了上去。耳边乒乒乓乓声登时大了十倍。

    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放慢速度,偏转角度,并不冲进战团。

    倘若是别人,这个动作十分危险。黑夜之中敌我难分,谁也不信谁,看到旁边有影子经过,肯定先来一下,但他还属于消失状态,只需要防备误伤,不需要担心有人主动进攻。

    开头几步很是惊险,战斗在四面八方打响,各种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但躲过几轮之后,慢慢撤到边缘就安全了,再往后就彻底脱离战斗。

    “我觉得我还缺一门步法。”

    他现在有些力气,拿着剑也能拆上两招,用术器更别提了,可是一旦陷入群战,他脚底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倒腾,所谓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蚱蜢跳可解决不了。

    离得越来越远,他方有时间观察双方。

    其中一方不说了,就是刚刚院子里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身份不凡,除了朴媪这种,能盘踞一方说明实力不差。但是他们明显落入下风,因为人数太少,人心不齐,又是仓促应对,显然失了先机。

    汤昭并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检地司的人,似乎他们冲出来之后都不知不觉地抽身了,不然汤昭相信局面绝不会如此被动。

    检地司都不愿与这帮货色联手,汤昭更没必要了。

    而另一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鬼怪、脸谱、各种动物或者单纯的颜色,五花八门,让他们看起来带了诡异色彩。

    “藏头露尾的家伙,做贼心虚。”

    “大家再支撑一会儿,我们的支援就到了!”有人高声呼喊。

    “砰”一只烟花散开,在苍穹爆开八条细细的烟花。

    那是……

    “求援?”

    等等,那不是这边的人放的,而是另一个地方升起来的!

    别的地方也在求援!

    难道战场不止这一处?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远处天边变成橘红色,隐隐能看到火舌在跳跃。

    那是……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处、又是一处……

    整个黑蜘蛛山庄仿佛扣了一盆从天而降的热碳,处处是火光,处处是战场。

    大举敌袭!

    饶是汤昭并不喜欢黑蜘蛛山庄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客人,看到此景也不由心中一沉,这可不是零星的盗贼闯门,而是冲着灭门来的!

    蓦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大个儿虫子被踩爆的声音。

    是蜘蛛吗?

    汤昭颇为熟练的蹭了蹭脚底,但又察觉到和往常有微妙的不同。

    低头细看,脚下之物形状扁长,有两螯一尾。

    是蝎子?

    略一抬头,不远之处还有一只,再远处还有……

    “铁蝎子!”有人大声叫道,“铁蝎堡打上门来了!”

37 山崩地震

    汤昭左突右窜,从乱战中脱离。

    那可真是不容易,来袭的是铁蝎堡,是五毒会的另一分支,显然和黑蜘蛛山庄的战斗方式一脉相承——先来一波虫海战术。

    当然虫海并非真的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铁蝎子并非那么富裕,但是地缝里,角落在,廊柱上,随时会冒出来一只毒蝎子,抽冷子就给你一下狠的。

    比起毒蜘蛛,毒蝎子未必更毒,但更防不胜防,它们速度更快更灵活,毒针藏在尾巴中,也比蜘蛛口器更难防。汤昭被一只蝎子爬到脚面上,连忙一抖,把蝎子踢了出去。

    好在那些蝎子似乎也认这“消失”状态,汤昭并没有被主动袭击过。后来黑蜘蛛山庄也反应过来了,放出了大批毒蜘蛛。山庄中随处可见“斗虫”。

    比起人斗,斗虫动静并不大。汤昭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战斗,大的数人,少的一两人,无不决死厮杀,刀刀见血。

    虽有法器保护,汤昭仍不由心中紧张,各处战斗不乏有暗器流矢,一不留神也会受伤。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葡萄院,别的战斗不是他能插手的。

    正一路奔走,他突然觉得浑身一沉,接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世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坏了,法器失效了!

    并没有谁告诉他能看见了,但他自己感觉到了。那法器已经不能保护他了!

    术器既然有极限,法器应该也有,这法器已经被来回调动一晚上,现在失效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不凑巧!周围还是危机四伏呢!

    不等他戴眼镜确认一下状态,就听头顶有人轻声道:“咦?”

    这个声音充满了惊讶,汤昭心中一紧:坏了,有人看见他凭空出现。

    不及抬头看,汤昭一个滑步,进入墙壁下的阴影处,然后撒腿就跑。

    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头顶坠下,正落在汤昭眼前,却是一男子,胸口凹陷,满面血迹,显然是不活了。

    这人没有戴面具,那么动手的人就是……

    汤昭抬头,微弱的月光下,一抹黑白色越来越近。

    “咚。”

    几乎轻不可觉的落地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暗色披风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来人的脸上面具半黑半白,是勾魂的无常。

    此时此刻,无常恐怖犹胜鬼魅!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真有趣——”面具下的声音非常嘶哑,仿佛从裂缝中渗出来,“竟然有意外收获。”

    汤昭强自镇定道:“敢问阁下是?”

    那面具人殊无答话之意,低声笑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

    眼前一花,风声骤起,那人已扑了上来。

    声音与风声同时到,汤昭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本能的招架——

    短剑上挑,撩剑!

    此时他手中只有失去剑法的短剑,并不顺手,但他会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剑术的基本招式而已,些许动手经验还是这两天防备司立玉的偷袭练出来的,可算是粗糙至极了。无非就是极纯熟,无需反应,剑风到,剑尖到!

    眼见那短剑已至,那人轻轻一拨,披风一角鼓气如同钢铁,已经抵住剑锋。

    “嗤——”

    短剑一撩,披风被生生裁下一角,汤昭擦过他的身形,冲到另一侧,直接向前冲去。

    刚刚一交手,他固然切下对方衣角,手上却受到巨震,短剑险些脱手,已知对方披风上蕴含的劲力极为深厚,能够裁下衣衫纯属是法器锋利,竟能切割内劲,令他大占便宜。

    但法器再神奇,并不能给他力量加持,且剑刃太短,他用着也没有术器顺手,要有术器在,他力量大增还能战斗一番,现在还是免了。

    他一路不回头往前冲,对方似乎并没追来,但他不敢大意,只管拼命奔跑。

    黑暗之间难分东西,他匆匆跑了一程,又看到几次冲突。

    几次战斗中,也不是没有看他来得突兀要来抓他的,汤昭仗着身小轻便,法器锋利,几招基础剑招来回使用,虽没杀伤几人,也连番冲了出来。

    停在一处暗地,汤昭静下心,暗想:刚刚那黑白面具武功极高,又是来敌一伙儿的,看来敌人极强。虽然后来遇到的那些人远不如他,但谁知道人群里还藏有多少那种高手?

    刚刚从葡萄院来时穿过了大半个山庄,现在再回去山高路远,还不如回头去找检地司来得保险。只是当时他们撤离时还不记得自己,也就没有通知去向,现在找他们也不容易。

    沿着墙根走了一顿,突然觉得地下一震,连忙跳到路当中,远离建筑。

    这是陈总教他的诀窍,地震时定要开阔地,以防被砸到。

    那震动并非大震,而是持续的震颤。汤昭很快就发现那不是地震,而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连锁震动——似乎那里有一座山正在坍塌。

    紧接着,他突然悚然。

    墙角处、缝隙里、阴沟中无数蜘蛛爬出来,如行军一般向一个方向涌去。黑暗中看来,就像一股股黑水,往同一处流动。这些黑水原本只是滴滴水珠,接着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黑色波浪,汹涌向前。

    此时深夜,汤昭看不清蜘蛛的头脚,倒也不觉得如何恶心,只觉得悚然中带着震撼。

    远处传来惨叫,虽然远到声音都模糊不清了,但还能依稀分辨似乎是很多人在惨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汤昭开始以为是有人被蜘蛛吓到,但立刻反应过来——惨叫处,是震动传来的方向,也是蜘蛛奔涌而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汤昭几乎下定决心,要转头向后,后面却有不断的蜘蛛涌来,塞住了回头的路,不得已脚下一蹬,再用手借力,上了围墙。

    刚上墙头,就见一人迎面奔来,喝道:“快闪开!蜘蛛祖宗来了!”

    汤昭一怔,倘若在大路上别人叫他让路,只要恳切一点儿,他一般就让了。但墙头上通路太窄,让无可让,何况他刚刚站稳,重心难移,甚至来不及动作。

    来人戴着个猴脸面具,显然是敌人一伙儿的,看到汤昭不及避让,突然抽出刀来,道:“死开——”

    这一刀来得极快,汤昭又在墙上毫无躲闪余地,甚至动作也来不及调整,竟是必中之局!

    危机关头,汤昭握着剑的手不自觉捏紧,全身紧绷,精神也集中起来。

    霎时间,他脚下一跳,身子轻巧的在空中跳起,转了半圈,脚步正好落在那人刀上。

    这一下身轻如燕,步若凌虚,绝非他自己能办到,但此时脚踏刀尖,不容他细想,短剑出手,劈面一剑,将对方猴面具劈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神似猿猴的脸来。

    那一剑终究浅了一点,劈开面具之后,只在对方脸上沁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人大骇,叫道:“好汉饶命!”

    汤昭重心一沉,刚刚那种轻盈感消散,忙短剑抵住他脖子,从背后跳下来,叫道:“撤刀!”

    那人连忙撒手,刀掉在地上,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恶意的。”

    汤昭心想:原来碰头一刀不叫恶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他娘的跑什么?冲撞了老子要找死么?”

    那人连声道:“小人瞎了狗眼,没看见您老,该死该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您老宽宏大量,饶恕小的,将来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他前倨后恭,一连声都说拜年的话,汤昭一时不能下手,心想把他打晕算了,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蜘蛛祖宗?”

    那猴脸人道:“嗨呀,就是仓库那边,冒出大蜘蛛来了!”

    他说的不清不楚,汤昭奇道:“什么仓库?什么大蜘蛛?有多大?”

    猴脸人急促的道:“老大老大了。我们跟着铁蝎子去打仓库,那边没什么高手,一开始挺顺利,把那些八脚虫压到后面的大仓库里。结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一口井里爬出来好大……好大好大一只蜘蛛。娘的,是凶兽啊!黑蜘蛛山庄竟然养着凶兽!”

    汤昭想起了自己的盘中餐,想到自己日日吃凶兽肉,似乎也不足为奇,道:“这么大一个山庄,养凶兽有什么奇怪?”

    猴脸人道:“不是,养凶兽是他娘的死罪……嗨,咱们杀人放火,也不在乎这一条,只是没地方养去。关键是太大了!那蜘蛛,有两层楼那么高,腿有旗杆那么长,上面还长着毛……我的娘,看一眼就做噩梦。当时我们就傻了,四散逃命。铁蝎子还叫我们攻击,攻击他姥姥,他怎么不攻击?后来他被蜘蛛用网裹住了。亏了我逃得快,逃得一条小命,下次就是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虽然还是颠三倒四,汤昭也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震动想必是蜘蛛从地里爬出来引起的,而那些蜘蛛也是去朝拜它们的“祖宗”。

    汤昭还想问问细节,突然精神一振,反手打晕了那猴脸人,叫道:“司老师!”

38 网

    司立玉的身影,在另一侧墙头闪过。

    本来四周黑暗,他行进又快,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汤昭对他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叫出来。

    两人距离尚远,司立玉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汤昭挥了挥手,大声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这里危险,我还有任务。”他说话不似汤昭扯着嗓子大喊,但汤昭能听得很清楚。

    汤昭见他行色匆匆,心知不能开口求他带上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见一物飞来,伸手一接,登时大喜。

    原来是术器木剑!

    一剑在手,汤昭顿觉雄心万丈,前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司立玉远远道:“拿着这个,回……”他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四周,道:“去那座高楼。”

    汤昭顺着他看,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高楼,比周围高出数丈。

    “上去观战,看我们诛除凶兽,要仔细观摩。”说罢司立玉不再多说,径直飞奔而去。

    汤昭摸着术器,心中安定。若之前让他去上什么高楼,看什么战斗,他是不想去的,如此混乱中还是保命为先。但有了术器,感觉到力量在汹涌,登时信心十足。

    诛除凶兽,这热闹……这教学战斗不得看啊?

    同时,汤昭也明白过来。

    刚刚那种轻盈的感觉,不是他生死间武功大进,而是剑术生效的感觉。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如果汤昭没猜错,生效的是最后那个“轻巧”。

    司立玉原本说过,术器生效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但汤昭灵感强,无需特意专心也可调动术器,但法器显然更高一等,汤昭摸不到“消失”的门儿,上面的剑术也不能轻易催动,但刚刚那一瞬间汤昭极度专注,那个轻巧剑术也就生效了。

    轻巧这剑术看起来不厉害,试过之后才知道强大。那一瞬间他简直不再是人,而像一只猫、一只鸟那样轻捷灵巧。

    他一贯使用只加强力量的“重术器”,没有加持过“剑术”,一试之下,惊艳非常,食髓知味,很想试试那些又有力量又有剑术的真术器究竟如何不可思议。

    可惜法器中的剑法固然难以激发,前面几个剑术也不行,唯有“轻巧”可用,汤昭猜测可能跟轻巧后面的(符)有关。

    符式……后来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这么想着,带着术器奔向高塔。

    这一路倒还顺利,似乎蜘蛛祖宗一出,众人都无心恋战了。

    到了楼顶,登高望远,果然一目了然。

    远处,夜色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黑黢黢、毛茸茸,形状奇诡,莫可名状。

    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悬在网上。

    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临近的几个院落,根根丝线织得极密,几乎像给大地覆了一层雪盖,连屋顶都露不出来。网上除了怪物一般的蜘蛛,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个被缠住的人,只余下半身甚至头在外面,远远看去,像被黏住的腻虫。

    这是……缠住了多少人啊?

    汤昭闪过这样的念头,目光却盯在那张网上。

    那张巨网散发着薄薄的光芒。

    光芒很淡很薄,薄的似有似无,若只是附在一根蛛丝上,定然肉眼难见,但附在这样宽这样大的一张蛛网上,还是散发出了稀薄的光。

    是那种光。

    术器符式缠绕的,那种修复镜片的光芒。

    这么大一张网,能修复一个镜片了吧?

    可惜他碰不到这张蛛网,如果碰到了,轮不到他吸蛛网,蛛网应该吸他。

    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那种光在世上,还有其他地方存在。

    只是多半伴随着危险。

    此时,那巨大的蜘蛛突然一动,一根粗大的线甩了过去,粘住网上一人,眨眼间已经拽过去,送入自己的口器里。

    距离太远,汤昭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没看到多余的颜色,那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动作,眨眼间就是一个人的消失。他头脑一阵恍惚——刚刚那个人穿着的是蜘蛛服,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为什么也会被蜘蛛吃呢?

    或许,那蜘蛛并没被驯服?一旦放出来,就是敌我不分的大杀器?

    可是……蜘蛛背上不是有人吗?

    蜘蛛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罩在薄薄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如果是以前汤昭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幽灵鬼魂,但现在他第一猜测是对方披了一条术器斗篷。

    这个人又是谁?

    汤昭眼见蜘蛛还要进食,心中焦虑,暗道:司老师他们怎么还不来?再等一会儿,蜘蛛就把人吃光了!

    要说这些人有不少坏人,他们自相残杀汤昭是不在意的,但人被蜘蛛活吞,只要是人就难以忍受。或者这叫物伤其类?

    正在汤昭焦急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

    汤昭浑身一僵,只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头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转头往旁边看去。

    入眼,是一张黑白面具。

    是那个人!

    他居然找过来了!

    汤昭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那面具人已经道:“别出声,惊动了那蜘蛛不好。”

    他的手搭在汤昭肩膀上,并没卡住要害,但他既然能无声无息的抓住汤昭肩膀,自然能掐住汤昭的脖子。

    汤昭默然。

    此时他想起当初自己和那人初次交手,还遗憾自己没有术器在手,不能一战,如今术器法器俱全,连人影子也没看见,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看来混江湖除了力量以外,他还有很多课没补呢。

    只听背后有人道:“这位……大侠,我带您找到人了,我能走了吗?”

    这个声音略耳熟,汤昭心中一亮:是他!

    是那个猴面人!

    此人袭杀汤昭不成,被汤昭打晕,看来是被那黑白面具人找到,带路来找自己。

    汤昭暗暗疑惑:他怎能找到我?难道是我的力道不足以打晕他,他顺水推舟装晕,后来又听到了我和司老师的谈话?

    无论是不是,这都是汤昭江湖经验不足,留了太多行迹所致。

    他正自懊悔,那猴面人已经往后走,那面具人淡淡道:“呆着。”

    那猴面人立刻停步,奉承道:“大侠,您老是天下无双的大高手,小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杂碎,您老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面具人道:“你不是独脚大盗‘秃鹫’孙盛吗?”

    那猴面人干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人的贱名能传到尊驾耳朵里,惭愧啊惭愧。”

    面具人道:“别客气,铁蝎子这回邀请了不少高手,既然找到你,说明你也是一号人物,刚刚那手铁鹰爪不错。”

    孙盛又笑了两声,声音自然得多了,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面具人道:“判官。”

    那孙盛道:“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之后,有几个呼吸的暂停,汤昭没有回头,不知怎的闻到一丝尴尬,心想:他一定不认得什么判官。

    当然汤昭也不认识,但汤昭谁也不认识,那也不足为奇。

    那判官道:“来看这蜘蛛,此兽很是少见。”

    孙盛磨磨蹭蹭走过来,道:“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们那一拨人大部分陷在网里,大概都没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们也能在网里看见我。这狗`日的破庄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驯养就别养,现在自己人也给吃了,真是活该。要我说,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去洗劫几个宝库,不枉受一场惊吓。”

    判官对汤昭道:“你怎么看?”

    汤昭道:“什么?”

    判官的声音钻入耳朵:“我知道你跟别人不同,能看到其他的东西,所以特来找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能帮我做件事,不但保你平安,还有好处给你。你自己想想,做个有用的人不好吗?”

    汤昭叹了口气,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道:“我觉得……蜘蛛背上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见过这个人,而是似曾相识。”

    一语既出,周围突然一静。

    旁边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汤昭修炼观想,精神日益强大,此时已超过常人,也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停滞。

    诧异之下,他奇道:“你们也觉得似曾相识?”

    没有人回答他。诡异的寂静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探问道:

    “蜘蛛背上有人,对吧?”

    “胡说八道!”孙盛突然叫道,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了,不停地道:“胡说,胡说,你懂个屁……”

    那判官突然道:“有人的话,能看清脸吗?”

    汤昭转过去——他近视眼度数不浅,本来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清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看得格外清晰,譬如现在,至少隔着几十丈能看见那些蛛丝表面的质地。

    但他仔细去看,却发现那身影就像是水做的,依稀有形状,又流动不已,几乎是看不清稳定形状的,何况是五官这样精细的部位。

    之所以说几乎……汤昭用力看,全神贯注的看,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水流凝结,那张脸像冰雕一样出现了固定的形状。

    他沉吟道:“是个女子,容貌……秀丽。”

    话一出口,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们被围困时,屋里也曾莫名出现一个幽灵一样的女子,和这女子虽然相貌不同,感觉确实相似。不,两者还是不同,之前那个女子是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这个女子却是像水一样透明无色,但两者给他的感觉确实近似。

    孙盛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揭开骰盅发现赌赢了的赌徒,得意道:“胡说吧,胡说吧,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胡说。差点被你唬住了,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女子,还秀丽,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汤昭心中不爽,他本来也和此人是敌非友,懒得解释。

    判官沉吟道:“魅影当中倒是女的多。”

    孙盛陡然叫道:“你信他扯淡!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魅影——”

    判官道:“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孙盛急着道:“就算有灵感那也看不清魅影的五官……”

    判官道:“他就不是一般的灵感——闭嘴,是不是要把怪物吸引过来?”

    孙盛犹如被卡住了脖子,默然不语。

    汤昭心想:魅影?是阴鬼吗?

    一般人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了卫长乐在破庙里讲过的故事。

    难道说卫长乐能看到,他妹妹看不到的东西是魅影吗?

    后来刑极也提到过魅祸,说是魅影引起的灾祸,这似乎对上了?

    突然,他心中一凛,道:“蜘蛛网在扩张!”

    那庞大的蜘蛛网像水一样,不,像粘稠的泥淖,向四周缓缓流淌蔓延。在汤昭的视野里,笼罩在蜘蛛网上的光流动的更快一些,先是光扩散,在周围洒下一片光晕,蜘蛛网就像得到了指挥的士兵一般,沿着光的痕迹缓缓铺开。

    蛛网扩散的速度虽慢,却无阻挡,所到之处如雪崩压顶,无论什么颜色一概淹没,只剩下白森森、黏糊糊的蛛丝。

    孙盛颤声道:“黑蜘蛛山庄,这是要亡啊。早晚这里只剩下蜘蛛巢。这就是阴祸啊,天灾不可阻挡。咱们快跑,快跑吧!”

    黑蜘蛛山庄虽大,终究也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建在山上更比不上平原庄园宽阔,这么无限扩张下去不用一两个时辰山庄再无落脚之地。

    汤昭想想那情形,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就是阴祸吗?阴祸果然不可阻挡吗?可是司老师说他们有任务,检地司难道会放任……

    嗖——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夜空的风为之破碎。

    轰!

    七把长剑从空中坠落,在七个方向钉死了蜘蛛网的边界。

    七剑齐落,只发出一个声音。

    八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八个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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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飞来

    八个人,七把剑。

    七把剑如七颗星辰,连成一个奥妙的星座。

    剑柄上矗立着七位站的笔直的人,一色武官服饰,腰中剑鞘空悬,他们是星辰的光冠。

    最前方,站着一高个武官,脚下不丁不八,站稳了方位,如北极星压住北斗星座。

    星座中央,是白花花的网和巨大的黑蜘蛛。

    虽然只有七把剑钉住阵脚,却有密不透风的感觉,自降落一刻起,白色蛛网再无寸进。

    “司老师——”

    因为角度的缘故,汤昭很难看清所有人的脸,只看到他们高矮不一的身影和同样凝如山岳的气势。他能认出的不过两个,斜对面的那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剑术老师司立玉。而最前方也就是背对着他的那个武官,虽没看到武官,但他猜到是那个貌丑武官彭一鸣。

    其余的人他都不认得,但记得也是检地司的人,之前在小屋都见过,其中并没有刑极。

    刑极……据说今天外出了,临时基地都快给人炸了,这合适吗?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去了,敌人得到情报趁虚而入?

    “检地司的人来了。”判官低声道。

    孙盛紧张道:“果然是检地司!黑蜘蛛山庄果然勾结了检地司,真是合阳武林的叛徒!背叛武林同道,投靠官府,被灭门了一点儿也不冤。”他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很多,似乎被检地司这三个字压住了声带。

    判官淡淡道:“经此一役,合阳的武林同道也没剩几个了。”

    孙盛道:“还早着呢。这回死的最多的就是五毒会那两个。其他同道照样不会屈服。我听说裴氏已经在联络几个姻亲联盟世家了,那些人够检地司喝一壶的。”

    判官没回他,他自己嘟嘟囔囔道:“与我何干?等这回回去,老子收拾东西金盆洗手,不在武林混了,回老家娶个婆娘安稳过日子去。”

    汤昭盯着司立玉。他就是听司立玉的建议,上来观战,结果战斗还没开始,他倒沦陷了。

    倘若他能联系上司立玉,或许能够脱身,但司老师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隔天涯,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三人各怀心思,底下八个人将蜘蛛团团围住,却没有其他动作,一时僵持,七把长剑的剑穗随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此时,彭一鸣突然道:“小司,你行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个沧桑的嗓子道:“喂,这可不是劣等凶兽,是入了品级的,头上还有魅影,小司可没有经验……”

    司立玉站在蜘蛛一侧,对着蜘蛛的一只脚,此时开口道:“我来。”

    彭一鸣道:“好,有志气。第一次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掠阵,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就交给小司。持着你的剑——”

    话音刚落,司立玉的身子高高跃起,向蜘蛛冲去。脚下的剑依旧插在原处。

    几乎在他跃起的瞬间,蜘蛛口器张开,白色的蛛丝喷涌而出。

    蛛丝不是射向司立玉,而是同时射向八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蛛丝的笼罩之内,速度奇快,去势凌厉。

    除了司立玉,其他人都没动,对此视若不见,司立玉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掌劈向向蛛丝。

    用手掌对战巨蜘蛛,差距之大,如同蚍蜉撼树!

    蛛丝极快极猛,霎时间兜头盖脸将司立玉裹住,立时便如粽子一般。

    汤昭看得“啊”了一声,不及担忧,那粽子“噗”的一声,破开一洞,司立玉钻出来,反手握住胳膊粗的蛛丝,反借力荡了过去。

    孙盛在旁惊奇道:“那个蛛丝没毒吗?能用手拿吗?”

    汤昭随口道:“可能是他身上的光芒隔绝了毒?”

    孙盛冷笑道:“小鬼又胡说八道,他身上有什么光?”

    判官冷笑道:“你再练练,说不定有一天能看见罡气呢?”

    孙盛笑道:“罡气……”突然脸色大变,道:“这他马的小子才多大,已经修炼玄功了?这世上的事怎么这样不公平?”

    汤昭暗道:原来这是罡气,是练玄功练出来的?不过虽然同样是光,但这个光和术器上的光还有蛛网上的光都有不同,颜色差不多,但质感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光更像固体。

    或许他之前想的不对,不是什么光都可以用来修复眼镜。

    司立玉借力荡向蜘蛛背,此时趴在网上静静吐丝的蜘蛛突然暴起,庞大的身躯往下一沉,口器朝天,冲向司立玉。

    这么大蜘蛛……能跳起来?!

    汤昭大为震惊,好在那蜘蛛并非真正跳起,而是以足撑地,抬起身躯,仰头而起,然而它身躯何等庞大,略一抬头,已经提高丈余,正迎上司立玉。

    司立玉反推蛛丝,再次弹起,灵活地划了一个弧线,避过开合的口器,终究是落在蜘蛛头上,反手一掌,罡气爆发,把蜘蛛眼打烂一只。

    这巨大蜘蛛虽然和一般蜘蛛一样,都有八只独立的眼睛,但瞎眼也很痛苦,腿脚支持不住,身子又伏了下来,砰的一声,腹部竟砸在地面,周围蛛网受到震动,上下震颤,如白浪起伏。

    它突然张口,喷出大量稀薄的白雾。

    雾气铺天盖地,远比蛛丝蔓延的快,司立玉只来得及又打瞎一只眼睛,便闭气跃开,跳过蛛背,从那魅影头顶掠过,落在蛛脚前,一手前伸——

    孙盛愕然道:“他在干吗?”

    汤昭懒得理会这厮,在他眼里,司立玉一手前伸,光芒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条腿,往反关节扭去——

    喀嚓——

    蜘蛛脚没有抵抗几秒,虽未折断,关节已经扭曲,显然是废了。

    司立玉未曾停留,身子前跃,巨爪抓向另一条腿。

    汤昭见司立玉干净利索重创蜘蛛,心中兴奋不已,似乎这巨大蜘蛛也不可怕了。

    眼见司立玉已经掰住了另一条腿,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突然身子如过电一般,微微抽搐僵直。

    紧接着,一道蛛丝卷来,将他卷起淹没。

    汤昭愕然,这回他也看不懂了,即使以他的视角也看不到这是怎么发生的。

    “小司大意了。”

    彭一鸣叹了一声,此时他和同僚一样,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蛛丝黏在墙上只能上下黏住,始终不得寸进。

    如果汤昭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现,那面墙和他之前面对人贩时放出的那面墙几乎完全相同。

    “经验不足。”旁边一个女声道,“他以为这个魅影是兽魅,就一定不会心魅的本事了?心神不设防,着了人家的道了。”

    “救他?”旁边有人问。

    “再等等。”彭一鸣沉吟道,“这是他的初战,再给他一个机会。”话虽如此,他头顶上渐渐分化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和他的身体渐渐分裂,最终完全脱胎而出,化作一个漂浮的女子悬在他头顶。

    对了,就是那个——

    两个虚幻的女子隔空对立,一彩色一无色,仿佛都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几秒钟静默,汤昭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个身影破茧而出,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落下,落在蜘蛛网上滚了几滚,又爬了起来。

    司立玉终究还是出来了,只是状态不如之前轻松,汤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清他身上的光薄了许多,几乎只有贴身的一层了。

    司立玉低头喘息片刻,眼前一花,七条腿的巨蛛冲了过来,也许是在蛛网上的缘故,偌大一只蜘蛛速度竟奇快,仿佛滑动一样毫无声息。就听一个女声喝道:“喂,还是用剑吧。”

    司立玉眼睛微眯,似乎很是气恼,终究还是一手掐诀。

    “御剑术-飞来!”

    地下那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提起,拔地而起,向司立玉飞来。

    司立玉随手一抓,身子竟凭空拔起,一飞冲天,正好避开巨蛛——

    然后,下落!

    “嚓——”

    一只蜘蛛脚从身体上分裂,掉落在地。

    切口光滑,汤昭看时,断面还有一闪而过的光华,接着熄灭。紧接着,伤口冒出大量黑烟,浓如墨水。

    汤昭离得很远,只觉得霎时间爆开一团黑云,紧接着,一股恶臭钻入鼻端。

    呕——

    汤昭险些被熏一个跟头,差点吐出来。

    隔着这么远,还有这样浓烈的臭味,中心有多可怕?

    司立玉落在地上,手中剑光芒闪烁,还缠绕着丝丝黑气。大概是身在黑烟当中,他的面容微显扭曲。

    彭一鸣点头道:“这才对,他既然以剑客为目标,就应该时时拔剑在手——”说到一半,他伸手捏住了鼻子,坚持继续道,“怎么能遮遮掩掩,好似揣了个金元宝一般不肯见人呢?”

    噗噗噗——数道蛛丝卷来,却被长剑一一剥落,司立玉头也不回,对着蜘蛛脚连续几剑,又是一条毛腿落地,紧接着以剑为锋飞身突刺,剑刃从厚重的甲壳处切了进去,无数浆液混合着更浓烈的黑气从缺口飚出。

    此时连汤昭视线虽然越发被黑烟阻挡,但已看出战局已定,不由得心潮澎湃,暗道:果然是剑术最强!最帅!这庖丁解牛、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我以后也能使出来吗?

    正当他情绪高涨,突然手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一回头正看到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

    判官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的传来:“看过瘾了?走吧,别看人切菜了,咱们也有事做。”

    汤昭微微一挣,道:“你要干什么?”

    判官道:“借你这双眼睛一用。用完即还。孙兄也跟我走。”

    孙盛跌足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后遇到你们两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知道不贪图铁蝎子那点谢礼了。”

    判官道:“正是人为财死,你现在回去空手而归,岂能甘心?所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老虎已经出山了,咱们不摸鱼岂不是暴殄天物?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个地方,事成都有好处。”

40 断龙石

    判官带着两人飞快的撤离,用手拉着汤昭,催着孙盛往前,来到一处偏院,纵身跳下墙头。

    三人落入墙内,没发出一点声响。汤昭被判官一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羽毛般落在地上,没溅起半点微尘。

    这是一处空地,四下无人,中间有一片黑影,依稀是个建筑。

    汤昭眼神一向不济,只有看那种有光的事物格外清楚,眼前此地沉暗无光,他又没戴眼镜,只看见一片模糊。

    就听孙盛道:“这里是……监牢吧?”

    这趟行动之前铁蝎子将山庄详细地图发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孙盛记性不错,结合方位和眼前景物已经认出此地。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判官提出“浑水摸鱼”,他还以为是趁机洗劫宝库来着。他本是江湖上一独脚大盗,也就是游贼,一贯贪婪无厌,虽爱惜小命,但听得这么一个高手要去摸鱼,自然也起了贪心,存心借光捞一笔。此时眼看并非发财,越发打起退堂鼓来。

    判官道:“不错。我本来就是冲这里来的。此地本来该有守卫,如今一个也没有。连蜘蛛都去朝拜它们祖宗去了,真是天赐良机”

    孙盛道:“判官阁下,你要再想想清楚,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属下,最擅长用毒,机关陷阱什么的也不用提了。你以为是好机会,说不定正落入人家算计里。”

    判官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孙兄,你先进吧。”

    孙盛神色难看,道:“你说的找我有用,就是叫我探路?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突然身形一闪,往后扑去。

    其实他暴退虽然突兀,却是他思量了一路的。来到此地确认了目标,知道非走不可,便早看好了退路,这一下全力爆发,本就出色的轻功更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如一缕轻烟,一眨眼间已经上了后墙。

    突然只听“嗤”的一声,风声骤响。

    孙盛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身形顿住,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判官转身往监牢走去,道:“小子,你把他拖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松开汤昭,汤昭愣了一下看看判官的背影,又看了看孙盛栽倒在地的狼狈模样,默默走了过去。

    别看判官背转身去,似乎有机可乘,但他既然敢如此,自然是有把握掌握情势,甚至故意钓鱼。刚刚孙盛的榜样就在眼前,汤昭再度压下逃走的渴望,默默去拖人。

    手指碰到孙盛,发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汤昭使劲戳了戳对方肌肤,也是没有反应,他越发奇怪,正要再试一试,一抬头,发现孙盛瞪着自己,目光充血,配上那张猴脸十分可怖。

    汤昭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不能开口而已,心中暗道:这是麻痹了,还是被封住了穴道?应该是还是点穴吧?轻声道:“得罪了。”

    还别说,真到了搬运重物的时候,汤昭才发现自己力气果然增长不少。这孙盛怎么也有一百多斤,若搁半个月以前的汤昭,别说搬运,就是拖行都拖不动,此时他举在手里并未觉得吃力。想来那葡萄院里的演武场中中号的石锁,他如今也可以举上一举。效法当初杨栋举着活驴过独木桥也就是时间问题。

    当然还是拖行更省力些,只是他觉得将一个活人拖死狗一样拖着未免欺辱过甚,仗着有余力将之扛起,连走几十步,到了中间一座亭子处才停下。

    周围空地只有这亭子一座建筑,想必是监牢的入口了。亭中别无他物,只堆着一块大青石,比汤昭往日练习的石头还大上数倍,几乎把亭内空间塞满。

    判官正在山石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闻得汤昭靠近,道:“不错,你这把力气到了码头上也能混口饭吃。”

    汤昭回道:“借您吉言。”

    他也跟着看那山石,左看右看,没看到亭中有别的门户,心想: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监牢入口?

    判官此时沉吟道:“入口应该是在石头底下。”

    汤昭一怔,判官抬头往上看,汤昭跟着他抬头,只见亭顶上架有一巨大绞盘,数道锁链垂下,拴住了巨石。显然这是一道断龙石一样的机关。

    判官道:“他们离开前把机关放下了,很好。这说明什么?”

    汤昭懒得接他的捧哏,任他表演,判官自己说道:“说明确实没有守卫,这机关如此庞大,肯定不是日常用来掩门的。放下一次不易,再拉起来更难。既然放下这保险,里面是真没人了。现在只需要把机关升上去。”

    他说的其实有理,汤昭仔细看那庞大的绞盘和儿臂粗的铁索,只觉得森然生畏。

    他暗想:用蚁力劲的话,多久能搬动这样的大石?关老师行吗?

    判官绕着亭子走了一圈,身子一轻,拔地而起,轻轻落在绞盘上,拉住铁索,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操纵的机关,需要几个人配合,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需要分头操作。至少需要四个人。但是咱们没有四个人,原本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

    汤昭心想:谁跟你两个?

    判官继续道:“就粗暴一点儿吧。我做两个人的活儿,在上面把石头拉起来,你趁机把地牢门打开,用石头抵住,撑开一个口子。只要进去就好。”

    他在头顶不知鼓捣什么,只听“滋滋”的声音传来,沉重的机关缓缓启动,弯曲的铁索逐渐绷直。

    铁索摩擦的牙酸声不住作响,大石开始抖动,似在往上挣扎,但始终难以离地。

    过了好一会儿,大石终于一寸寸往上抬起,露出震颤的地面。

    地上果然有一处入口,被栅栏门封着,透过格栅能看到底下一道阶梯往下延伸,深不见底。汤昭正要提起,心中一动,撕下一块衣袖裹住了手。

    他也在黑蜘蛛山庄这么长时间了,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有毒,虽然没中过招,那也是因为不作死。现在主动掀盖子,可不能没有防备。

    隔着布往上一提,格栅微微一动,并没有提起来。

    “啊……”

    判官在上面道:“怎么?”

    汤昭道:“有锁。”

    判官道:“什么样的锁?”

    汤昭道:“锁头。”他用手比了比,一尺长,“这么长。”

    判官在上面,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汤昭的手势,几乎立刻道:“砍断它。”

    汤昭道:“很粗的,恐怕难……”

    判官道:“我记得你有一把很锋利的短剑。”

    汤昭叹了口气,这判官头脑太清楚,很难有机会推诿,抽出法器短剑,用手比了比位置,道:“得再抬高二尺。”

    判官也不废话,机关声扎扎作响,大石果然又往上升。

    直到抬起半人多高,汤昭比划距离,道:“好了。”

    此时他持剑凝神,注意力全放在目标上,沉腰发力,抬手下劈——

    “嚓——”

    一声极畅快的斩击声,锁头被一切两半。

    汤昭将断裂锁头拆下,拿在手中,只见断口平滑,不像被削断的铁,反而像被铁削断的木头。

    “好剑……”

    法器似乎已经不是凡铁铸造,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反正都有那样近似奇迹的奇效了,锋利一些怎么了?

    他觉得理当如此,轻轻一提,已经抬起盖子,道:“我打开——”

    突然,背后被狠狠一撞,整个人被撞开,一头栽进了通道当中。

41 失控

    咕噜噜……

    汤昭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这台阶很长,崎岖拐弯,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滚下去,七八阶之后就撞在一处拐角,物理刹车停了下来。

    “我……擦……”

    汤昭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懵懂,浑不知自己怎么摔下来的。

    是判官推的么?

    不……

    汤昭略一回忆,就知道不是,巨石还吊着,判官不可能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能从自己背后偷袭的,应该是……

    只听得头顶入口处几声杂音,咚的一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口的栅栏又关闭了!

    地下本来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来分不下几缕光下来,又隔一重栅栏,越发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通道已经是幽暗的监牢了。

    汤昭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上面怎么样,只是浑身疼痛,头脑还是蒙的,不过已经不是在想自己怎么来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么离开?

    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突然,一种异常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看见了什么,在黑暗中他本来就够呛的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是听到了什么,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是嗅到、触到、尝到……

    那是藏在他最潜意识里的警觉,甫一触动就寒毛耸立!

    动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但刚刚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术器都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双手空空,令他无依无靠,且刚刚摔下来腿上不知磕到哪里,还酸痛不能发力,难以挪动。

    危机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头的那个动作!

    这些天除了练剑,最常做的就是推石头,坚持地推石头,推得他几乎成了反射,此时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手掌离身,危机终于压迫而至。

    风声!

    凌冽的风声爆炸一样凭空出现,已近在咫尺!

    汤昭的手掌正迎着风声拍了上去,立刻击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涌来,汤昭手臂震动,不由自主的缩回,身子也跟着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过如此!小子,你之前那个轻功呢?比力气你差远了!”

    随着孙盛的连声冷笑,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抓来,汤昭本能的去格挡,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压住了双手,紧接着被提起来,勒住了脖颈。

    说起近身战斗能力,汤昭不能说经验丰富,只能说根本没有,甚至连小时候街头斗殴的经验都没有。失去了剑器,被人欺近身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一点儿脾气没有。

    谁叫关雷还没教到和人动手这一步呢?

    被一只粗壮手臂勒住脖子,汤昭呼吸困难,道:“孙……”

    那人叫道:“正是你孙盛大爷!”

    孙盛其实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汤昭路遇动手,是被对方一招制服的。虽然那次有兵刃锋利的缘故,但那飘逸近乎诡异的身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刚刚偷袭时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够,哪知道后面一对招,这小孩虽然有些力气,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练功夫,后面近身搏杀更是手到擒来,哪还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妈的,吓了老子一跳,原来你小子就那么一招,还敢威胁大爷,看大爷怎样炮制你!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头顶的威胁,他可不觉得对方也是绣花枕头,当下牢牢抓住汤昭,大声道:“判官,我已经把小孩儿抓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判官的声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么?”

    这个声音清晰稳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孙盛的大声嘶吼显得高下立判。

    孙盛气势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这小子,不把他当我这样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让他死吧。你放我离开,我把他还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气略凝滞,过了一会儿,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没办法。我讨厌给人威胁,总不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破例吧?”

    孙盛手臂勒紧,道:“那我就杀了他。”他再要勒紧,却想起对方没法出声,引不起外头那位焦急,略放松了胳膊,一只手抵住汤昭的腿,道:“我还要一点点儿的折磨他。”

    说着手指一伸,从汤昭皮肤刺了下去。

    他人称“秃鹫”,最拿手的是鹰爪功,手指硬如精钢,戳在人身上一戳一个血洞,五指齐下,登时戳出五个血窟窿。

    他想这小孩儿年纪小,见点儿血自然哭叫,能给外头点儿压力。

    哪知汤昭闷哼一身,全身绷紧,挣扎不已,竟没有叫出声来,孙盛不快,五指不离开伤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点儿声,给你救星听一听。”

    汤昭不答,“呸”了一声,黑暗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孙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见过的硬骨头也多了,只是顾忌头顶上的威胁,没下狠手罢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真给他点苦头吃。

    他慢条斯理道:“好,你这小屁孩装硬汉,我就用对硬汉的手段对付你。把你肠子拽出来怎么样?还是捏碎你的关节?不要太欺负你,先从手指开始?”

    汤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连累头顶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气憋着,不肯认输。他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有时候一股气顶上来,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的。哪怕伤口痛楚让他热泪盈眶,也不肯出声示弱。

    孙盛捏住汤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听头顶上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把他抓住的?这小子实力不差的。”

    孙盛诧异道:“他?实力?他有个屁实力,也就力气大了一点儿,拳脚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不如。”

    判官闻言哈哈笑道:“是吗?这么弱啊?小子,你把本钱丢了吧?丢了记得找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汤昭忍痛哼了一声,判官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这暗语都不能说是暗语了,他那两样兵刃,但凡有一样在,也不至于……

    孙盛道:“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信你是个豪杰,你只要答应,我一出山庄就把他还给你。不耽误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这样好了——用牙。”

    孙盛一愣,手臂一阵剧痛,却是汤昭张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松手,汤昭已经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滚,滚下了几节台阶。

    但也只是如此了,汤昭并没有接着往下逃。

    地下室极为昏暗,即使孙盛眼睛不错又已经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汤昭身形伏在台阶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气。

    孙盛气急,又唯恐他溜掉坏自己的大事,抢下台阶去捉他。

    这时,汤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动扑向他。

    孙盛只能看见轮廓,也分不清什么招式,鹰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汤昭。

    他轻功出众,身法奇快,抢在汤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头挨了一击,竟给打得倒飞出去,跌在台阶上。

    什么东西?

    这次是孙盛懵了,除了重击,他只觉得脸色剧痛,满脸湿黏的液体。

    血……

    他流血了!

    孙盛怪叫一声,转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心生恐惧,竟不敢转身交战。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他要跑,汤昭却不放过,踏上一步横扫。

    嗤——

    又是击中的声音,孙盛趔趄了一下,疯狂地往上跑。

    他以轻功成名数十年,身法造诣还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欢跑,汤昭是绝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间房中各自腾挪,他也能叫汤昭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可是这里并没有空间,只有一条路,而且有尽头。

    他爬到顶端时,看到了被自己亲手关严的栅栏。

    栅栏外有微光透入,那里有无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铁栏杆封锁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绝望,打算掉头做困兽之斗时,又是一道重击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个人被拍的挂在栅栏上。

    不……

    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别管是练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练出这样的力量!

    他凭什么……

    砰砰——

    汤昭憋着一口气,站在栅栏下的台阶一剑剑击出,耳边全是砰砰的闷响,也没有什么剑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说是斩击,或者可以叫抡——

    孙盛开头还有一声惨叫,后来就没声息了,或者说被击打的声音掩盖了。

    “可以了——”

    一只手从两根栏杆中间伸进来,捏住了木剑剑身。

    势无可当的术器停了下来,即使汤昭并没有第一时间主动停下,它也在那只手中完全停止。

    最终,汤昭撤力,木剑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泛着熟悉的微光。

    罡气。

    从那只手往外延伸,格栅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没有表情,只有极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暴戾的。”

    汤昭一愣,面具人另一只手捻开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来。

    罡气的光类似于术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种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让汤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阶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术器,但似乎并不能照亮周围,更不能取暖。

    所以,当真正的光亮照耀时,汤昭才看见了孙盛。

    孙盛摊在栅栏上,姿势古怪,像断了脚的虫子,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半边是血污,残余着恐怖、惊愕乃至绝望。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动手的时候,他其实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甚至连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打一个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样子,看到那惊恐绝望的脸,他还会这样疯狂地出剑吗?

    即使是恨他伤害自己,要以牙还牙,也不至于持续的、反复的、毫无意义的虐打。

    这不是他心里对待“人”该做的事。

    汤昭没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关系,但在地牢里疯狂砍人,当得上一句势如疯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断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亏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剑,要是另一把,他已经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吗?

    “拿着。”

    判官把火折子塞进了汤昭手里,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烧,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视觉、嗅觉、触觉、情绪、思维、还有他真实的存在感。

    栅栏松动,出口敞开。

    判官先是把气息奄奄的孙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宽敞了,火光下,术器上血痕斑驳,见证着刚刚那场恶战。

    不管他刚刚如何感到虚幻,一切终究回归真实。

    “药,自己敷一下。腿上的伤口有时也会死人的。”

    汤昭接过抛来的药瓶,低头给自己敷药。

    腿上被戳中处依旧流血不止,药粉敷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汤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来那种被控制被伤害的痛楚无力,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干什么,就听他道:“让开点,本座要下来了。”

    汤昭扶着墙下了几阶,腿伤让他难以用力,但还能勉强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来了吗?石头还吊着么?机关怎么解决了?”

    判官道:“暂时没问题。对了,你没杀过人吧?”

    汤昭道:“没有。”

    判官道:“那你运气好,这次也不用杀人了。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替你了断了。”

42 寻人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走下。

    判官下了台阶便不再说话,脚步悄然无声。汤昭抬头能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低头几乎无法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

    幽暗令人不安,沉默更增添压抑。汤昭扶着墙,一点点往下走,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数数。

    这一道楼梯很长,斜斜向下,仿佛要走到地心里去。走了一段,墙壁上渐显水渍,壁脚下渗出积水。

    汤昭走着走着,只觉得耳朵不适,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发出了“啊”的声音。

    判官在前面听见了,道:“运转内力,可以缓解。”

    汤昭道:“我不会。”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

    判官抓过他的手,从脉门度了一丝内力过去,道:“运转吧。”说着说了几句运气的口诀。

    汤昭立刻依言运行内力,在体内流动不休,片刻间烦恶解除,耳目复聪,拱手道:“多谢前辈。”

    刚刚经过孙盛的搅局,两人关系近了一些,互相不再刻意针对,似乎已经化敌为友了。

    判官默然片刻,突然道:“多谢我什么?我还没教你呢,你怎么就会了?”

    汤昭愕然道:“你不是刚刚传口诀给我了吗?”

    判官道:“口诀是人学的吗?尽是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文词儿。我不讲解你能听懂?”

    汤昭跟着无语,心想: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是很浅白吗?

    比玄功那是差远了。

    判官又搭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气息流转,蔚然已成循环,可见不但学懂,且立刻融会贯通,放下他道:“人天生有贤愚之别,有些人就是聪颖……可也不能太他么过分吧?”

    汤昭听出他愤愤不平之意,心道:此开挂之故,非战之罪也。

    走了一阵,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门。

    石门宽厚,中间刻有一只蜘蛛浮雕,浮雕狰狞,栩栩如生。

    判官叫汤昭停下,自己走向石门。

    他无视蜘蛛,在门周边敲敲打打,突然用手一推——

    “啊——”

    惨叫声冲入耳膜!

    汤昭浑身一炸,倒退几步。

    只见面具人手托着门扇,只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而已。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汤昭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其实惨叫到了他耳中,已经是强弩之末,音量不算刺耳,但惨叫中渗入的痛苦却是已经像尖锐的利器,一直刺到人的魂魄深处。

    惨叫声渐停,就听得上面有人阴恻恻道:“这回清醒点儿没有?想起什么了吗?”

    一阵喘息声和呻吟声,没有其他人说话。

    “哦,不愧是江湖侠客,响当当一条好汉,不过我黑蜘蛛山庄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好汉。我们这里对付的就是英雄好汉。哈哈——”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汤昭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对“监牢”有了真正的概念,监牢不只是监禁人的地方,朝廷的大狱里有什么,这里一样都有,而且只会更残酷。

    判官来这里是为了救人么?那就救好了。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了,救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把他拖到这里来?

    那审讯的人又道:“好啊,看来你是决心死硬到底了。是不是打量有人救你出去呢?”

    汤昭心提了起来,心道:他们知道有人劫狱,早有防备?

    那人继续道:“莫说我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十八层地狱,就算有胆大包天之徒敢来,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为我们的耐心很好吗?再过一天半日,你还不吐口,咱们也懒得养你这个废物。你知道你前面那些英雄好汉去哪儿了吗?”

    就听一阵拖拽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拽过去。

    汤昭心中下意识的一凛。

    一声陶瓷碰撞声,似乎是锅碗瓢盆在响动,就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不如惨叫声痛苦,但充满了恐惧。

    “看见了吗?前天塞进去的。哦,他还活着,你瞧,还会动呢。要等到宝贝儿们再好好吃几日,他才能断气。最后化为养料,也算给咱们山庄做了点贡献。我看你比他肥些,想必能多养活好几只。我就用那个最大的来盛你……”

    里面人不知怎样,汤昭听得脸色发绿,突然脸上一凉,却是判官把一物放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似乎是个面具。

    没等细摸,石门轰然打开,判官已经冲了进去。

    判官进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汤昭,汤昭自然不会跟着,就在门后站着。

    一连串嘈杂的打斗声传来,门后又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此时汤昭已经习以为常,等待时把面具戴正。

    他知道判官的意思,一旦进门遇到黑蜘蛛山庄的人,他就不宜露面了。

    判官是个讲究人,在还没撕破脸的情况下相处很舒适。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听了,就听判官道:“进来吧。”

    大门背后是一处石室,四面厚墙,又阴暗又潮湿,不过一丈方圆,高不过丈,活像棺材。

    地面上倒着几人,墙上挂着一人,俱都血肉模糊,尤其是挂着的那个,找不出几块好肉。汤昭本能的转过头,又看到地下倒着一个罐子。

    那是个超大号的陶罐,颜色灰不溜秋,并不起眼,此时翻倒在地,看不见里面,只流出来少许酱红色的液体,有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小黑点在爬行。

    呕——

    汤昭又是一阵反胃,再度转头。

    石室的另一侧,一面墙前,密密麻麻摞着一层层的罐子,每个都差不多大,足以塞进去一个人。罐子的封口处,大多渗出酱红色的污渍。

    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

    判官正在石室的另一处出口处,衣衫不动,浑不似打斗过,道:“如今该用得上你了,把眼睛睁大了,找到我要找的人便送你回去。”

    汤昭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判官道:“我要找一个人。别问我他年纪大小,长相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你一样的人,身边带着剑客相关的东西。你就睁大眼睛找吧,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告诉我。”

    汤昭皱眉,心想:你这也太儿戏了吧?人也不知道,东西也不知道,就靠我瞎蒙?我看你能找到才怪。

    虽说他灵感强,是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同样有灵感的人可未必认得出来。

    反正他看卫长乐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歹还在合作中,他压下不以为然的表情,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判官已道:“这一层没有的话,下面还有牢房。”

    对面的门户是通向牢房的,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背后人道:“侠客……救命……”

    汤昭一回头,原来是那个被拷打的血人发声。

    判官恍若未闻,身后那人不知哪里攒出一口气,大声嘶叫道:“在下金山号执事柳奇光,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作恶。家中尚有余财。侠客若肯搭救,愿奉上千金重宝!”

    金山号是很有名的商号,汤昭刚刚听过,就在不久前的酒席上。

    那人又叫道:“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你要找谁我来帮你……大侠,在下懂得不少……”

    判官回过头去,突然手指一弹,嗤的一声,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头也垂了下来。

    汤昭惊异道:“死了?”

    判官道:“他要是没救了,倒不妨给他个了断。既然还能大喊大叫,看来还有些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点了穴道罢了,叫他省点力气。”

    汤昭点头,又问道:“之前你也点了孙盛的穴道吧?可是他后来怎么还能袭击呢?”

    判官哼了一声,悻悻道:“他是江洋大盗,给人抓来捉去,最会逃脱挣命。会些解穴的手段也寻常。”

    汤昭听他的口气,可不认为这是寻常,显然孙盛逃脱也叫他面上无光,又问道:“那他劫持我的时候怎么不用点穴呢?这样我就没办法挣扎了。”

    判官道:“他当然不会,点穴又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汤昭道:“他不会点穴却能解开,这门功夫是难学易破,没什么用处咯?”

    判官不快道:“什么叫没什么用处?想学这门功夫的人排几条大街都排不上。你若帮我找到人,我倒可以教你些皮毛。”

    汤昭心想:饼越画越大了!然则我若真找不到人又该如何呢?

43 罐子

    石室底下是一排牢房。牢房用铁栅栏隔成一个个小间,又窄又乱。

    判官把看守监牢的人引到了外面动手,牢房内并没有死人,但牢中的人与死人也差不多了,大多死气沉沉,伤痕累累,气味更不堪。

    判官进来,一些犯人有了反应,但也不过是蛰伏在角落,略撑起身子,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两人,并没有人看到判官就像看到救星一般主动开口相认。

    从头走到尾,汤昭一直强迫自己用力去看,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到,始终并无所获。

    最后,两人走到尽头,判官问道:“没有吗?”

    汤昭摇了摇头,判官道:“那便清场,再找一遍。”

    汤昭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立时出现阵阵哗动。比起汤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仍能很快明白“清场”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咱们去上面看看。”

    判官“嗯?”了一声,汤昭解释道:“之前我发现过线索,但没有确认。既然下面没有,上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判官道:“也好。”

    两人回到原来的石室,地下血迹干涸,爬来许多蜘蛛。

    比起外面拳头大狰狞可怖的黑蜘蛛,此地的蜘蛛才手指头大小,数量极多,满地乱爬,别有一种毛骨悚然。

    它们是从倒下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罐子就像个虫巢,一群群蜘蛛淌着酱色汁液不住地往外爬。

    汤昭强忍着不去看它们,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地方。

    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判官前辈,你想找的是人是吧?”

    判官道:“是啊。”

    汤昭道:“倘若说……那个人不怎么……人,你会不会失望?”

    判官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线索就说吧。”

    汤昭伸手一指:“要不你看看那个?”

    他指的是墙边摞的一个罐子。

    它就像其他罐子一样码在墙边,釉面发灰,隐现裂纹,封口陈旧,显然是有一段时日了。

    毫无疑问,它是个陶罐,是土烧出来的,但考虑到这里种种情形,说它是个人,或者曾经是个人,也无不可。

    判官上前端详良久,默然不语,汤昭也不说话,心中有些惴惴。

    他可不是乱说的,之前他就在牢房感觉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戴眼镜,不那么一目了然。再加上这里的东西对他视觉冲击力太大,使得他并没特别分辨那异样的来源。

    等到在牢房一无所获,他才重新回来审视这里。

    那分异样就在这罐子上。

    这种异样不是光,除了在眼镜视角下,他自己看到的世界里,只有罡气和符式本身是有光的,术器从外面看都没有,那是一种像他第一次看到成了术器的长命锁时的异样感,或者说是对心神的冲击。

    只是练过神鸟的观神图后,他的精神是强大了许多的,所以那种冲击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可以看见但并无影响,绝不至于如当初一般直接昏过去。

    他也不知这份异样感和寻人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判官要他分辨,他只能找出这一个异常来,是不是的也只有如此。如果他要戴上眼镜说不定还能看到其他信息,但没有必要,那判官又不是知道他有眼镜才来找他的,通过眼镜才能发现的讯息,反而未必是判官要找的,而且毕竟惹人怀疑。

    但就算找到了,结果似乎不妙,判官要找的是活人,现在肯定不能达成,谁知道他会怎样?

    过了好久,判官道:“你确定?”

    汤昭道:“尽我所能,只有如此。”

    判官道:“好。”把罐子一层层移开,抽出最后面那个,用手掂了掂。

    汤昭怕他现场就要打开,里面的情形想想也惨不忍睹,好在判官没动手,道:“我下去一趟,你等着。”

    汤昭忽然道:“判官先生,我想把架子上那个人放下来。”

    判官正走下牢房,头也不回道:“可以。在气海用内劲推拿,可解穴道。”

    汤昭转身把那个挂着的血淋淋的人放下来,用匕首割破挂着的绳子时,那人还被点着穴道,全无反应。汤昭自觉这一晚胆子大了很多,再看这样的伤口也能直视,只是终究心里不舒服。

    将绳子三下五除二割除干净,那人的眼睛还瞪着,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期盼,汤昭宽慰道:“等我解了穴道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回家去,小心别再落到别人手里了。”说罢在气海用内力推拿几下,那人身体微颤,似乎有效果。

    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出“谢”字,汤昭道:“柳掌柜,听说你以前不做人口买卖。虽然他们说你也不是好人,但我要谢谢你。”

    柳奇光目光茫然,紧接着眨了眨,除了不安之外多了几分生机,嗫嚅道:“我……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恨……”

    汤昭恍然,身受才能感同,就像他在破庙里发誓以后要善待穷苦人一样,正色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你这次又受了很多苦,如果能活着出去,希望你能善待更多的人。”

    说罢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他也没下去,听到牢房里判官的声音正回响: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今日得一线生机跟我没关系,是天数,是命里该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匕首给你们了,霹雳火丸放在这里,看守也没了。有这方便条件,别说一个山庄,就是天牢也能逃出去。这都逃不出去,说明你们命里该死,死在这里算死晚了,能活这些年都算白给的。”

    “我还告诉你们,今天晚上黑蜘蛛山庄有乱子,自顾不暇,出去一步就是自由。若再顺手放一把火,还能出一口恶气,到底怎么样,看你们自己。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

    脚步声响起,判官出来,提起罐子,道:“走吧。”

    两人匆匆出了牢狱,后面寂静无声,汤昭知道按照判官的布置后面一定会出大事的,黑蜘蛛山庄已经够乱得了,再添一笔又乱上加乱。他心中矛盾,一时觉得黑蜘蛛山庄待自己不错,不忍他们遭此劫难,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等恐怖残酷的地方,毁了也好。

    此时判官一手携着汤昭,一手提着罐子,在屋顶飞跃,道:“合作愉快,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听到合作愉快,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晚上干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给黑蜘蛛山庄添乱,也不知他算哪一边的。事已至此,他是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只能道:“回……葡萄院,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在他指路下,两人顺利到了葡萄院。判官放下他,又给他一串东西,道:“这个给你,别说我没给你好处。”

    黑暗中汤昭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用手一摸只觉得不对,凑到眼前仔细看,手腕一抖,道:“蜈蚣?又是虫子!”

    经过连日的折腾,他都快对虫子应激了,拿在手里起鸡皮疙瘩,几乎就想扔了。

    判官道:“想扔也可以,这是孙盛的,我觉得是个好东西,借花献佛,随你处置吧。有缘再见——”一面说,一面远远遁去了。

    汤昭心想:别再见了,趁着夜色溜回自己的屋子,倒头谁在床上。

    耳边似还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嘈杂乱声,他想要细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但还没开始想就睡着了。

44 方向

    不知多久,汤昭缓缓醒来。

    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昏花刷新,他的思维与精神才从莫名处一点点回归,重新塞进了他嗡嗡鸣叫的脑袋里。

    现在几点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是不是……有点不妙?

    扣扣——

    “谁?”

    “昭哥?早饭。”

    是卫长乐的声音。

    汤昭松了口气,道:“进来吧长乐。”

    卫长乐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汤昭目光发直坐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中一紧,反手把门关上。

    汤昭恍恍惚惚接过粥,一饮而尽,也不知吃了什么。

    卫长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哥,你没事吧?”

    “额?”

    汤昭坐了一会儿,智商渐渐回归,道:“什么?什么事?”

    “昭哥——”卫长乐把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他对面,“昨天晚上外面乱了一夜,到后半夜把葡萄院的教师都叫出去了,连弟子也叫出去不少。关师傅现在也不在。今天功课取消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那太好了。昨天晚上太乱了,又是敌人,又是虫子,还有大蜘蛛,我被追着到处跑……”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还没编出一整套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就算编出来了也不用跟卫长乐扯谎。

    其实确实没必要扯谎,只需要把后半段经历砍了不说即可。

    不过检地司那边,要报个平安吧?

    还有那个法器……放哪儿来着?

    汤昭猛然想起那把法器,那可不是他的财产,应该返还才是。睡前太混乱了,他竟忘了剑放在哪里,忙起身掀开被窝寻找。

    卫长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汤昭再找他遗失在外的脑子,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汤昭匆匆道:“一把剑,短剑……”

    卫长乐帮着他掀床单,在床单下找到了。

    他忍不住摇头道:“昭哥,但凡你要是睡觉伸一伸腿,你可能就因为伤残逃过这次……”说着拿起那把剑。

    ……

    汤昭用手指抵住脑袋,喃喃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对!

    昨天判官好像给他一件东西,一只蜈蚣?

    好家伙,让虫子跟他一被窝里睡了一晚上!

    他从被子下面找到了那个蜈蚣,足有一尺长,白天细看似乎又不像蜈蚣,似是蚰蜒之类的虫子,脚也很多。

    这虫子个头又大又恶心,要不是经过一晚上各种视觉轰炸,他早就给丢到一边儿去了,现在他阈值有所提高,还能细看虫体。

    虫子的背部,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裂痕处有隐晦的波动扰动着他的精神。

    剑痕,是术器。

    当年刑极送汤昭的长命锁术器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放完之后就复原了。这虫背上的痕迹也很短,只占虫背三分之一,很可能是消耗过的。

    汤昭把眼镜拿出来,看向虫子。

    “术器:中品”

    中品?

    这还是品质不错的术器?

    “元力:轻

    术:不僵(1/3)

    底材:劣等凶兽黑质蚰蜒”

    这虫子还是凶兽?比蜘蛛祖宗差远了,怪不得劣等,只能下汤锅。

    这个不僵是……

    他继续盯着不僵两个字,果然又给盯出一片注释来。

    “不僵,解脱失控状态,强行恢复意识、行动能力。符式:……”

    后面一大堆是讲解用符式怎么表达这个“术”的,对于汤昭相当于天书。但开头那句话他看懂了。不僵这个术是解除异常状态的,只要不死,就不会被控制。

    怪不得孙盛被自己打晕了还能听到司立玉的话,被判官点了穴道又能自行解除,原来是倚仗术器之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说是这么说,区区术器显然不能保证“死而不僵”,能保证“不死不僵”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很实用的术器,虽然看来只剩一次机会了。

    弄清楚这术器,看来是没有忘记的事了……

    “昭哥!”

    ???

    !!!

    汤昭盯着突然出现的卫长乐,又看了一眼刚被放在床上的法器,惊道:“怎么回事?”

    卫长乐道:“我该问你才对?怎么回事?你突然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问你你也不理。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汤昭想想那情景,不免一阵尴尬,浑身发毛,道:“你等等……是法器的效果没错,但法器应该失效了才对啊!”

    ……

    这一日关雷和葡萄院教师都没有回来。汤昭自己锻炼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山庄里的气氛变了,本就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更重三分。

    尤其葡萄院中那些灰衣弟子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一夜之间被借贷得破了产,看谁都想打一架似的。

    几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汤昭依稀听到“没几日了”、“提前考核”、“损失太大了”之类的言语。

    看来黑蜘蛛山庄这回损失不小,这些葡萄院里的后备子弟要提前补上了。

    到了晚上,汤昭按照习惯提着半废的术器去操场,想看看司立玉来不来。

    司立玉没来,检地司来了一位女子武官,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和司立玉相似的服饰,道:“司锋尉今日来不了,以后恐怕也难来了。”

    汤昭愣了一下,才想到“锋尉”大概是司立玉的官职,又仔细辨认,依稀记得这女子相貌,是昨晚先装成丫鬟,后来又围剿巨蛛的检地司武官,道:“您是麦千户吧?司老师的课结束了?还没跟他辞别。”

    那女武官听得汤昭认识自己,露出笑容,一下子亲切了不少,道:“是我。我是麦亦檀。你的课程本来可能还有一两日,但小司受了伤,需养伤几日,等好了也差不多到关键时节,更不能过来了。他也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叫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汤昭惊道:“受伤?他怎么受伤了?我昨晚看他不是赢了么。”他昨晚看到一半离开,但离开时明明大局已定,怎么转眼又受伤了?

    麦千户轻描淡写道:“小司叫你观战来着?你也不看全,最后那魅影使了个绝招,叫那凶兽自爆了,那场面——没看到也好,我也不愿回想。”

    汤昭急急问道:“伤势严重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麦千户道:“不算什么重伤,就算真有重伤,还有镇守使在,哪里用你了?”说罢取出三支术器木剑交给他,微笑道,“汤昭,我看镇守使和司锋尉都很喜欢你,想来你的天资与品行都不差了。这半个月你要好生努力,不要吝惜资源,过了这一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汤昭接过,想起一事,道:“虽然不知还有没有用,那个楼主的异常藏在头发里。有一根白头发不对,可能是法器或者术器,我也没细看。”

    麦千户沉吟道:“原来如此,我们检查检查。”又解释道,“被偷袭的人虽没赶上蜘蛛凶兽,但下场也不大好。陶楼主被铁蝎堡生俘了。后来我们把他截了下来,藏在山庄里。”

    所以他改被你们俘虏了?

    麦千户道:“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个剑客,这可不好,任务会棘手很多。”

    汤昭又把用匣子装的法器送上,道:“昨天这东西突然失效了,把我撂到半路上,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麦千户笑了起来,道:“那可真是不巧,这是法器,不比术器随便人使用,需要相应的御剑术催动,不然一会儿便失效了。我们也没想到你拿着这么久啊?”

    汤昭确认道:“需要御剑术吗?要是不会御剑术就绝对不可能发挥那个效果了?”

    麦千户道:“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特别契合这里的剑法,是可以直接发挥效果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汤昭摇头,麦千户道:“要是有就好了。说明你找到了剑的方向。纵然这把剑已经有主,将来也可以选择相同方向的剑,比大海捞针等待眷顾强得多了。要知道检地司里有天分的人不少,谁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谁就能占得先机,前途光明。”

    汤昭又追问道:“每个人的方向是天生的么?只跟天赋有关?怎么测试呢?”

    麦千户道:“嗯,主要是天赋,也跟性格、欲望甚至修炼的御剑术有关。测试很复杂,你进检地司会有一套测试,但也未必准确。我们的测试方法一直在改进,如今已经首屈一指,但剑的领域深不可测,总不能十全十美。越是宽广寻常的方向越容易测出来,可是竞争也会更激烈。而一些偏门的方向,固然难以匹配,可一旦有机会就舍我其谁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把剑。

    汤昭恍然,回头去找卫长乐,将情况一一告知,问道:“你要不要告诉检地司你的天赋?”

    卫长乐犹豫不语。

    汤昭接着分析道:“如果你说了,说不定检地司也会直接录用你,我觉得比黑蜘蛛山庄前途广大。不过也有危险,眼前有一劫难,又正好有一个法器在此,说不定也会赶你上架。”

    卫长乐沉吟再三,抬头道:“请昭哥带我拜见检地司诸位大人。我不想在黑蜘蛛山庄呆下去。”

    汤昭了然,人不想与虫豸为伍,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司老师。”

    汤昭离开,卫长乐身子一下放松,摊在床上,惊喜过后的释然让他有些恍惚,轻声道:“消失吗?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需要我……那正是我想要的。”

    确定了朋友的前途,汤昭兴冲冲回到屋中,接着愕然,差点把抱着的几根术器掉在地上。

    抱紧术器,汤昭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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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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