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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 春蚕到死丝方尽

    半夜,汤昭睁开眼。

    下午等人的时候,他等得睡着了,到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也没想睡。

    夜深人静,他还有事情要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确认。

    独自起身,点起灯烛。

    窗外月光很好,夜色却依旧浓深,小屋幽暗阴沉,每个角落都是陌生的。

    陌生和孤独编织成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乎淹没了他。

    唯独桌上有一点灯火,如黄金一般耀眼。

    孤独的时候,他又掏出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把眼镜戴周正,周围清晰了不少,连桌上的火光都温暖了一些。

    他又取出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他递给薛府,又被退回来的那封。

    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砰”的一声。

    信封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去薛家拜访递上的信件,后来被薛家扔回给他,他便带在身边,没有拆开。

    其实他早想拆了,因为其中藏着一处疑惑,但一直没得空闲。这一日颠簸辗转,所幸信件没丢。

    用手捻了一下封口,果然重新粘过了,不是他当初黏的,被人打开之后重新粘合。

    一点点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那是很厚的一摞。

    打开最上面一页,一色清晰整齐的小楷。

    但若有其他读书识字的人在此,一定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状元及第,也认不得信上任何一个字。

    认得这种文字的,在这世上寥寥无几。连汤昭在内,也就两三个人吧。

    “吾弟来仪:见信如晤。

    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否?想必无恙,盖因若弟有三长两短,必难以看见此信,可知我此问万无一失。但倘若弟有抱恙,你我兄弟说话反而方便,毕竟愚兄已在地下等候多时了。”

    读到这里,汤昭咧嘴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他执笔。

    现在他还记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总神态爽朗,语气轻松,反而是他握笔的手很紧,僵硬的如同木柴棍。

    后面的信内容他很熟悉,毕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大多是些叙旧的话,提及了许多往事,以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就是……

    “下笔千言,余意不绝。但犹记贤弟文字不通,恐太长不看,余言请我儿汤昭带到。”

    到此为止,都是汤昭写的,写完之后装入信封,交给陈总。

    等他再拿到的时候,信封已经封好了。直接递给薛家。他也是时隔数月,再次看到这封信。

    没想到下面还添了一行字。

    这行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汤昭写的工整,可见下笔的人手中无力。

    “汤昭我儿,虽非亲子,胜似亲子,本欲托付衣钵,怎奈天不假年。稚子今年十二,秉性善良,质如金玉,唯未学安身立世之道,实堪担忧。弟若有暇还请照料一二。弟若无暇,放他离去,切勿伤害。切,切。

    陈宇航在地下感念一世之情,来世必报君子。”

    汤昭嘴唇抿了起来,紧紧抿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顺便用衣袖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薄薄的两片镜片,他擦了很久,很久。

    擦完之后,他好像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趴到了桌上。

    这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灯烛一点点燃烧,大颗大颗的烛泪滴了下来,落在烛台上,又凝固了,堆在一起。蜡烛一直燃烧,烛泪就不会干涸。

    又过了一会儿,他面色茫然的用手指捻起书页,向后翻过。

    本来他递过去的信封只有前面几页,后面的都是新添的,也就是从这一页开始,都是薛府里带出来的。

    书页之后,是一页空白。

    再往后……

    一抹金色耀眼生华——

    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

    汤昭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色,那是财富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是世上最令人渴望的颜色。

    不过,那也是虹膜倒映出来的颜色,他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没有特别喜,也没有特别惊。

    “果然是金子啊。”

    之前那封信被扔回给他时,他便已察觉到分量不同——那绝不是纸张的分量,别说加一份信纸,就算加一本字典也不能这么沉,只能是在里面加了金银,总不能是加了铁锤吧?

    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他倍感古怪。

    薛府的态度当然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本能的十分生气。

    可是抛出来的馈赠也是实实在在的。

    倘若直言叫自己拿钱走人,那倒可能是嫌麻烦用钱打发自己,但偏偏一字不提,好像不存在赠金一样,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若只是给几个小钱还罢了,既然送出真金白银的大手笔,何妨说几句客气话,好歹结个善缘,又不费什么力气,何必恶语相向呢?

    在薛家门前,汤昭其实还没想清楚。

    他最后向薛府说得那番话,一般人听得觉得是气急之后的嘲讽,有心人也可以觉得是真心道谢。

    是道谢还是嘲讽,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看主人家是善意的听,还是恶意的听吧。

    他希望是善意的,离开薛府之后越来越希望。

    毕竟那是陈总最后时刻让他去找的人,汤昭真心希望不要辜负了。

    金子有信纸那么大,薄薄的一片,大概在一两左右。掀开金箔,下面垫着一张纸,然后又是一张金箔。

    一共六张金箔,也就是六两金子,以现在的银价,能换一百二十两银子。

    真的不少了。足够买二三十亩良田,再在城里买两间房,舒舒服服衣食无忧。如果只是养活自己,一个人一年五两银子足以温饱。而要买人,一个丫头童仆七八两银子也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汤昭活不下去,自卖自身,卖十次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

    当然他是不知道他在人牙那里有一份超高的估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收起黄金,最后还有一封信。

    那是回信。

    比起汤昭的字,甚至比起陈总的绝笔,这笔字可不大体面了,并不是无力,而是相当粗陋稚拙,就像刚学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的爬出来的。

    “汤昭贤侄:”

    只看了四个字,汤昭手微微一紧,心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无论真心假意,希望能让陈总无憾。

    “今闻贤侄远来,喜故人有后,本欲相见,奈何缘浅,详情一言难尽。贤侄有处安身否?若无且至余霞郡琢玉山庄,寻薛闲云庄主暂且栖身。信后附功法一篇,可背熟之后焚毁。闲云问及,忖量交付,便宜为之。”

    “功法……”

    汤昭猛然起身,因为起的太猛,差点磕到桌子上。

    妈耶……

    是他想的那种功法吗?

    他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忙放下信纸,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又死死地攥住。

    他一直想学武,从小就想。从他看了第一本杂书时就有梦想。后来遇到陈总,更听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是全心向往。

    只是哪有门路?当初那么软磨硬泡才请父亲带他去武馆,武馆的教师爷看了他的根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得加钱”!

    钱是加不起的,再加上他又大病小病不断,能跑能跳的日子有限,武学梦是彻底断了,只好学文,还不是跟正经先生学,跟陈总学,学得不伦不类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后来家人相继去世,他彻底没人管束。但那时叫他去学,他也不敢了。正经武馆不收,许多旁门左道乃是黑道帮会倒是在大肆扩招的。不是招正经弟子,就是些外围混混,跟着进去领一套衣服,在街头码头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据说混出头之后,也能渐渐进入核心,学到真本事,那就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条路,就算是如今的世道,也不是好人家的孩子走的。他要是敢去,最后一点微薄家财就要改姓,至于小命能不能留下,就要看帮会是不是做绝。

    但他依旧都想学武,做梦都想。

    失去了所有依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太辛苦,太危险了。他想保护自己,想拥有力量。至于什么前途、梦想都太远了,他只想握住一点安全感,拯救自己。

    他曾以为想要圆梦只能寄托于奇遇了。或者救了一个要死的大侠,等人家报恩受自己为徒,或者掉下悬崖,从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那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

    不想悬崖没掉下去,秘籍真撞到手里来了!

    还是薛大侠这样镇压一方的大侠通过这样的途径送给他的!

    这不是奇遇,还有什么是奇遇?

    而且是正统的奇遇!

    比起来,什么水里升起奇装异服的仙女这等事太离奇了,一点儿不真实。故事里都不这么写的!况且除了一副眼镜,他又没得什么好处!

    满怀激动的深呼吸几次,翻过信来,果然见一篇几千字的文字。

    《桐花引凤诀》。

17 夜半无人私语时

    桐花……引凤诀?

    “好雅的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威风……”

    想了想,汤昭又觉得这才对,好的功法就该含义深远,想什么“如来神掌”、“大威天龙”之类太浅白了。

    “我看看……嗯……呃……”

    坏了!

    汤昭陡然如冷水浇头。

    看不懂!

    这上面的字他都认得,甚至读的出来,可是连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许多常用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陌生的词汇,许多陌生的词汇连在一起,形成了晦暗不明的句子。最后晦暗的句子穿成了一篇混沌的文章。

    他瞪着篇章片刻,只觉得纸上的墨字一个个长了翅膀,在眼前嗡嗡乱飞。

    好像……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不是照着秘籍能一步登天么?

    哪个奇遇主角是连书都看不懂么?

    那多耽误工夫!还能不能成功了?

    看到最后,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一定要擦干净,叫人看见了,不说他看书看花了眼,还以为他因为看不懂气哭了呢。

    擦干了眼睛,汤昭感觉眼前清晰了一点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还是有点花……

    不对,是又有什么花纹……

    是字!

    汤昭精神一震。

    之前他视野一角曾经飞快的闪过一行花纹,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想起了眼镜,心中有个猜测——

    那行花纹不会是从眼镜上闪过去的吧?

    但之后再没那种情形出现,他便抛之脑后了。

    如今,眼镜上——这回清楚无误的确认了——又闪过花纹了,这回还不是花纹,而是字。

    不,也不能说是字。

    而是花纹与字的组合。

    其中一部分是字,另一部分是和字相同大小的块状花纹,汤昭猜测,也是一种文字?

    “x功,下x……”

    汤昭啧了一声,他好像有过这种感觉,陈总当年考他的时候出过这种题型,叫完形填空来着。

    连选项也没有,这完形填空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信上的功法看不懂,眼镜上的文字也看不懂,汤昭叹气。

    “我……看不懂。”

    他轻声说。

    虽然独自一人,他却用的商量的口气,似乎在与人交流。

    夜深人静,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宛如呓语。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恐怖。

    汤昭却很平静,他知道,他并非对人说话,但却有能听懂他说话的。

    眼镜片的字符停止了,就像滔滔不绝的人突然闭上了嘴。

    更安静了。各种意义上的。

    四周静静的,汤昭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功法,陷入了沉默。

    夜深人静,最适合思考。

    渐渐地,他思路清晰起来,自井底出来几个模糊的念头串在了一起。

    他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笔。

    这里是黑蜘蛛山庄正院的厢房,桌上摆有纸笔,只是没有墨,他也不强求,就蘸着水在纸上写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一面写,一面轻声念诵,就像当初先生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般。

    念到一半,眼镜上的字迹一变:

    “玄功,下品……”

    汤昭大喜,掷下笔道:“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我就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我说有仙女就仙女,我说从水里出来就水里出来,还有金斧子银斧子,除了我天底下没人会知道这个故事,你在庙外都听见了吧?”

    只要抛开不敢想象的惊恐,静下来慢慢思索,总是能抓住不可思议背后的一点逻辑。

    只要是人能想象的逻辑,这奇迹不免又离着人近了一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是什么……存在?是在我眼镜里吗?你幻化为仙女说什么金眼镜、银眼镜,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吧?你是把眼镜修好给你自己住了?你想和我交流,可是不识字……啊,我失礼了,那种花纹是一种字吧?只是我看不懂罢了。不是你不识字,是我不识字,看不懂你说什么。所以我刚刚诵读薛大侠的信,你就听懂了一些字,对照书写,就能显示出来了。”

    “你真的聪明,只看一遍就能对应文字,比我聪明百倍!可是在井里,你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在眼镜里又不会了呢?你出来咱们说话,聊聊天不好么?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自己的思路一股脑的说出来,盯着镜片等着回应。

    然而,镜片的视野下,眼前干干净净,没有回应。

    汤昭有些焦急,一低头,又看向《桐花引凤诀》。

    镜片上飞过一行字:

    “玄功,下品”

    汤昭心骤然冷了下来,用手扶住镜片,轻声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到底是跟陈总耳濡目染多年,汤昭的思路远比寻常人开阔。

    按照陈总所说,一个东西能听话,能说话,甚至能反馈,它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

    一段程序?

    是这么说的吧?

    程序那种东西,只有按照规则的判断,却没有自主的意识,它能回答问题,但只是在它数据库的范围里,说白了只是工具罢了。

    如果从利害上论,手边只有一个工具,似乎更加安全,但汤昭还是心存失望,他在孤独的夜晚所渴望的,是温暖而亲近的伙伴。

    失望之下,他也只能接受,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强大、善良、诚恳、和他敞开心扉、能保护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仙女。

    汤昭心中宽慰自己,暗道:也许仙女就是仙女,眼镜只是眼镜,仙女将眼镜给我,这只是件宝物,能显示些东西,之前用的其他文字,后来录入我写的文字便转了过来。至于那仙女,换上我描述的衣服,或许只是好玩罢了。

    不妨先珍惜眼前之物,等脱了此地牢笼,他再回去见那位井底神仙道谢。

    只是,这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它唯一一句能看懂的就是“玄功,下品”,意思是品级?

    汤昭一面根据记忆猜测,一面略微沮丧——下品的意思,应该品级不高,怎么他千回百折才得到的功法并非特别珍贵稀奇么?

    唉,算了,就算是下品他也看不懂,上品又不知是怎样的天书。

    也就是说,这个能看到功法的品级。

    搁故事里,叫做鉴定?

    也不只是功法吧?

    他记得自己的镜片之前还出过一回字,就在那位红披风让他看一个眼睛一样的珠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完全看不懂,只当是花纹。

    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他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房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桌椅、床铺、灯台、纸笔、种种家具摆设再没有引得字迹出场。

    看来只有到达某种底线,才能引动眼镜了。

    下品……该不会就是底线吧?

    只是知道下品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的景况,鉴定似乎也没意义,但他还是一句一句的写“千字文”,一面写一面讲解,这场“启蒙”,终究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一直写到“焉哉乎也”结束。写到后面,开头的水迹已经干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

    “你还有不明白的么?若有不懂,我这还有三字经。只是那个不好,有好多典故不好讲解,反而不易习字……”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白纸,露出文字晦涩的《桐花引凤诀》,自然而然的目光放到了第一行。

    突然,一大片字幕如水一般流下。

    什么?

    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这篇文字竟然是——

    注解?!

    这一大篇文字全是注释,只注解了第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后面还有批注之类。文字虽然也不浅白,但已经是他能看懂的范畴了。

    原来关窍在这里!

    汤昭心中惊喜,暗道不愧是仙女赠宝,竟能将天书一样的文字解释明白。不及逐字逐句看明白,又往下扫第二句,果然又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新文字。仔细算来,原文不过几千字,加上注解怎么也得五六万字!纵然他不厌烦读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心中暗想:好家伙,这里头是什么乾坤万象!下品玄功已经如此繁复,上品又当如何?

    一直浏览到最后一句,汤昭正要从头看起,突然看到最后镜片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白色的一个空心小圈。

    “句号?”

    不……

    “好像一口井啊?”

    莫名的心中一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个标志上。

    然后,视野中的某处亮了起来!

18 从水里升起来的……

    视野中,出现一片亮光。

    汤昭顺着光看去,发现竟是屋角一洗脸盆,突然大放光芒。那水盆正是洗脸盆,晚上洗过脸后剩有半盆凉水,连块肥皂也没有。

    上一次看到发光的水,还是破庙、荒园,水井。

    仙女就是从那口井里升起来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开玩笑,差远了好么!

    当时什么氛围,这里什么氛围?

    深山老林,荒园废井,从里面钻出个把仙女啊、神怪啊、鬼狐啊,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盆凉水里有什么?

    仙女难道会钻洗脸盆么?

    汤昭心中吐槽乱飞,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果然是水盆里的水会发光,汤昭手凑了过去,光华映在胳膊上,衬得肌肤上一片光晕。

    手指入水,汗毛栗栗,如入凉水……

    废话,就是凉水。

    手指一撩,水珠儿溅起四散,一粒粒光华莹莹,如碎玉,如散珠,如梦幻泡影。

    到底是……

    汤昭沉吟着,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似乎自己也应该从那里找找关窍。

    “让仙女升起来,需先把斧头扔下去。”

    难道还扔眼镜?

    汤昭迟疑的把眼镜摘下,接着大吃一惊——

    眼前一片黑暗,光芒没有了!

    水盆还在眼前,静悄悄、黑黢黢的。哪有什么光华?

    再戴上眼镜,光再次亮起!

    连续摘下戴上几次,他终于确认,只有在眼镜的视野里才有光,摘下是没有的。而摘下眼镜看到的,显然才是真实世界。那道光只是虚幻罢了。

    倒也说得通。

    终究灵异的是眼镜而不是洗脸盆。

    虽然是梦幻,但汤昭固执的认定,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要扔进几样东西才对。既然不能不戴眼镜,那肯定不是往水里扔眼镜了,可以用别的试试。

    茶杯——

    没反应。

    砚台——

    咚,沉底了。

    笔——

    飘着的。

    蜡烛……

    他耐心一样样试,却始终没引动什么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并非失望,他其实早有猜测,恐怕只有那样东西才有用,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迟疑良久,他终于心一横,小心翼翼的将功法捧了起来,轻轻地往水里浸去。

    他动作轻缓,手指不离开纸张,以便浸透之前能拽上来。

    咕噜噜……

    纸张接触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轻飘飘一张纸,入水却仿佛千钧重的泰山石,水浪四面分开……

    一个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的……仙女从水里升了起来。

    汤昭呆呆的看着,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

    “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这个仙女比水下小了好几号,只有一尺来高,倒与洗脸盆匹配。仙女虽然气质依旧高贵,相貌绝俗,但着实难以带来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敬畏了。

    仙女没有烟火气,笑容淡雅,一手托着一团金光,一手托着一团银光:

    “年轻人,你掉的是那个金花引凤诀呢,还是这个银花引凤诀呢?”

    ……

    我特么……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金斧头和银斧头能这么套吗?

    他这个桐也不是那个铜啊。

    “你……仙女姐姐,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是当初那位仙女么?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你在哪儿,是还在井里,还是栖身眼镜中呢?”

    “你当初为什么要现身给我眼镜呢?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然而任凭汤昭怎么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仙女说完了就不动了,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似乎汤昭不接下去,她要浮到地老天荒。

    没有办法,汤昭只得先回答:

    “都不是,我丢的是……桐花引凤诀。”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烫,好像在玩一个拙劣的过家家游戏。

    可是,那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才玩的吗?

    他可是已经有五六年没玩过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仙女微笑,“金花引凤诀和银花引凤诀都给你吧。”

    两团金银光同时向汤昭飞出。

    汤昭愣住,他第一次见仙女时,可没什么金的银的,只是把眼镜还给自己而已。这次的动作出乎意料,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接——

    金银两团光在眼前交织,不等他手指碰到,突然绽放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

    一声震动,天地变色,豁然开朗!

    周围燃烧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火焰。

    通天彻地的火焰,天地间除了火焰再无他物。

    或者说,天地本来就是火焰,火焰就是天地。

    火焰五光十色,瑞彩流转。

    各种鲜艳、绚丽、灿烂的颜色交织流转着。

    那不是人间的颜色,不是花的颜色,不是虫豸的颜色,更不是绸缎锦绣轻佻浅薄的染色。

    那只能是天的颜色。

    是烧云、是烟霞、是雾霭、是霜霰……

    还是天地间的精灵!

    他看到了,火焰光华中那五色斑斓的影子。

    是朱雀!

    是凤凰!

    是烈焰中的神鸟!

    那神鸟明明近在眼前,却异常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

    他努力的看,努力的看,只看见了……

    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金色的羽毛,金的那么灿烂,如有火焰在流动。

    他痴痴的盯着,顺着羽毛上的羽支一丝丝看去,越看越是清晰,上面流动的火光仿佛在燃烧……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轰!

    汤昭如同枯叶,浴火爆燃!

    “啊——”

    ——

    “昭哥——”

    “嗯?”

    汤昭一下子回魂,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巨大的裂痕,把世界劈成两半,一切景物沿着裂缝出现了歪斜。

    ?我瞎了?

    “昭哥?”卫长乐的声音就在耳边。

    汤昭斜了一下眼,在缝隙一侧看见了卫长乐的脸。

    呼,我还以为是瞎了,原来是眼镜裂了。

    ……

    眼镜裂了?

    汤昭一把扯下眼镜,果见一片镜片中间有一道裂缝。

    “啊……我的眼镜啊!”

    汤昭呻吟一声,心头滴血,颤抖着抚摸着镜片。那镜片破的实在触目惊心,左右横贯的裂缝把镜片一分为二,几乎腰斩,也就是镜框箍着方保持完整,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扣下两半碎片来。汤昭一向珍视眼镜,这时心疼的几乎落泪。

    怎么回事?昨晚做什么了,好好的眼镜裂成这样?

    一念及此,昨晚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书信、千字文、注释、仙女、金银、功法……

    这些记忆令他心中乱跳,接着皮肤又感觉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

    汤昭正仰面躺在地板上。

    梦境现实不断交错,他爬起身来,只见自己躺的正是房间角落,离着水盆不过三尺。背后是他昨晚写字的桌子,桌上书信乱做一摊,纸缝隐隐透出金色。

    坏了!

    汤昭更是慌乱,忙七手八脚把东西归拢起来,拿在手里不知往哪儿塞,一回头正看见静静站在旁边的卫长乐。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卫长乐沐浴在阳光中,表情模糊。

    汤昭想到他一进门看到屋中大乱,自己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景象,窘得脚趾扣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梦梦游……呃……我的眼镜坏了,是很重要的长辈遗物。”

    昨晚的事一环连一环,奇异非常,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卫长乐神色更奇怪了,轻轻问道:“眼镜是什么?”

    汤昭把手中眼镜给他看,道:“就是这个,很少见是不是?可能这世上独一份。”

    卫长乐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窗,见都紧紧闭着,方靠近了一点儿,低声道:“果然你手上拿着东西吗?”

    汤昭愕然,突然回过味来,一股凉气直窜上来,失声道:“你是说……”

    卫长乐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沉,道:“其实……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奇怪,对不对?咱们都经历过。无非您比我更厉害一些,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您能看见我看不见的。”

    此时,汤昭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这一日的遭遇——自从眼镜被捞出水来破镜重圆,自己一直戴着,可没有一个人对这新鲜器物多看一眼,仿佛这东西不存在。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感到奇怪,但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根本没人看见这眼镜吗?

    不对啊,这眼镜早就在自己手里,在家里就带着,除了自己别人也都能看见,爹也能看见,邻居大叔都能看见!

    难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枯井里,自己的眼镜就已经遗失了?

    什么仙女从井里捞出来,什么金眼镜、银眼镜,什么破镜重圆,还有昨晚……昨晚那奇异的事情,都是自己生了病在妄想吗?

    汤昭一个激灵,恐惧之外,又生出一股悲伤。

    因为连番遭遇,情绪跌宕,自己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了吗?

    不……

    不是!

    他一低头间,依然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19 肝胆

    他一转念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一部功法。

    那是一部玄奥非常,但自己极其熟悉的功法。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研读了十几年一般,不但文字烂熟于心,更读懂吃透,可以说融会贯通。

    那不是桐花引凤诀,也不是什么“金花引凤诀”、“银花引凤诀”,那是——

    《神鸟浴火诀》。

    哪里出来这么一部功法?

    汤昭心中惊奇,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的功法就是昨晚的桐花引凤诀,但也只是粗粗浏览,如看天书,就是眼镜上出现批注能助他看懂文字,他也没来得及细读,怎么会好像完全学会了这么一部高深功法?

    这功法绝对高深,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因为学通了这部功法,连学识都涨了一截,许多概念也自然明了了,让他现在再看《桐花引凤诀》,恐怕不借助注释也能通读大概。

    这也太神奇了!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灌顶”才可解释!而且这灌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平地起高楼,扎扎实实,绝无隐患。

    只是他现在练不了,掌握之后他才明白,玄功不是从无到有的基础功法,而是某一阶段的进阶功法,现在修炼是平地泛舟,无计可施,但到了可以修炼的时机后他立刻就能上手,事半功倍。

    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受到疼痛后,他又回忆了一遍功法,发现依旧清晰后,方松了口气,确定这绝不是一场大梦。

    还好,不是梦幻,只是奇迹而已。

    见汤昭一直不吭声,神色阴晴不定,卫长乐突然伸手指天,道:“苍天为鉴,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泄露一字,不然叫我死无……”

    汤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摇手道:“别发誓了,我还能信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定要保密的事。我还想请教哪位高人这中间的缘故呢。”

    卫长乐道:“您要请教谁是您的决定,自我这里绝不吐露一个字给任何人。”

    汤昭想了想,郑重起来,问道:“你也觉得我们遇到怪事不该跟别人提起吗?”

    卫长乐也正色回答道:“窃以为当如此。祸从口出,我们既弱小,且不分轻重,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索性一概不说。倘若以后见识多了,能分出好歹来,再与人说也不迟。”

    汤昭又想起了隋风的嘱咐,点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说得对。那晚在庙里你跟我说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卫长乐道:“谢谢您,这是您的好意,但我区区……”

    汤昭皱眉道:“这么说话不累吗?你怎么了,睡一觉起来比昨天又见外了?”

    卫长乐怔了怔,苦笑道:“我……昨晚没睡好,心中后悔难过,昨天要不是我,咱们本该脱身才对……”

    汤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眯眼少女的事,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昨天咱们要是跟着那人走了,说不定倒不用后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后悔的。”他认真的说,“谨慎保守一万次也无妨,大意送命一次也太多了。所以你的决定没错。要让我选,我也是这样。”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落子无悔,后悔无用。倘若是我一人,选一万次也是不会变的。但连累了您……”

    汤昭正色道:“既然同患难,免不了共进退。那不是听你的,就听我的。倘若我一时昏头,把你我都拖累死了,你会怪我吗?”

    卫长乐刚要脱口而出,看着汤昭郑重神色,又重新低头沉吟,道:“你也说了,死人怎么会后悔呢?既然死了,自无怨恨。”

    汤昭轻轻一合掌,道:“诚如君言!要说信任,也是你在我先。在破庙里你为了提醒我,将关乎身家性命的历险和盘托出,与性命相托有何不同?投桃报李,难道我会记恨这些小事吗?”

    卫长乐渐渐放松,道:“是啊,后来你又舍生忘死的救我——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汤昭道:“一日之间,一则托生死,二则共患难。可谓一见如故吧?我们也不输于古之贤君子啊。”

    卫长乐脸皮终究不如汤昭厚,道:“不敢自比先贤,但能效一二风骨已足矣。再者……我还敬您是我少东家。”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玩笑,汤昭也笑道:“等我给你发工资你再敬我不迟。”

    卫长乐长出一口气,提醒道:“昭哥,把手上的东西收一收吧。”

    他指的是汤昭满手的书信还有黄金。

    汤昭反应过来,忙把信件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拿在手上略显沉重。

    卫长乐并不插手,道:“早上他们来送饭,我替你接了。亏了他们没进门,不然这满桌子……你也太不小心,财不露白,这里又不安全。”

    汤昭道了谢,道:“谁知道我会梦游?我本来也没想到有黄金。”当下解释两句,眼镜的事太过神奇,只把前日薛家门口登门遭拒,反而赠金一连串事说了个大概。

    卫长乐听完一阵无语,道:“昭哥……我要是你,在薛家门口察觉到里面有金银,绝不敢这样带在身上。”

    汤昭道:“是啊,旅途不便,路上又不安全。可我没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放在哪里……”

    卫长乐摇头道:“不是——应该先挖坑把书信埋了,然后赶紧从小路逃走——要是栽赃陷害怎么办?”

    汤昭“啊?”了一声。

    卫长乐道:“像这样明着不说,暗中却夹带金银的,只有薛家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人证。到了晚间,他们带着官府的人来拿贼,把你半路截住,说你偷了东西,打开书信人赃并获,当时将你交官问罪甚至当场打死又如何?死了也脱不了贼名!”

    汤昭听得满头冷汗,道:“还……还有这种事?”

    卫长乐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有。”他说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那事,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并不总会发生。”

    汤昭道:“何至于此呢?煞费周折图什么?”

    卫长乐道:“缘故有许多……可能是报复,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有所图,或财或色,或者是绝后患,甚至是看着你讨厌。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碍着别人的事。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阴损狠辣,只是我只会用最阴暗的揣测。”

    汤昭越想越觉得可怕,道:“你们都这样提醒,可见是我不懂世事。唉……天底下的事这么……还好这回不是。这回应该不是。”

    他重复了两遍,终于还是有了判断。

    这回不是恶意!

    用金银栽赃已经很奢侈了,断无再搭上一篇功法的道理,这样重要的功法,半路出现一点儿周折,那可是天大的风险。薛大侠终究还是好意,这次他运气不错。

    不过若真的发生卫长乐说的事,他是一定落入陷阱的。

    发生这种事,汤昭没防备不是说他蠢,没发生这种事,卫长乐这样揣测也不是心中阴暗,而是两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所知所想也截然不同的缘故。

    他又问道:“现在我们在这种地方,该怎么保全财物?”

    卫长乐思索道:“咱们还没见过那位大人,往后前途都不明确,你先贴身藏着吧。如果真是灾祸,你藏着金子万一有机会贿赂,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如果不是灾祸,那就寻个合适的时机埋在隐蔽的地方,等事情过后再取出来。”

    汤昭点头,这是四平八稳的主意,目前看来也只有如此。

    此时,就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两人同时一凛,汤昭道:“就来。”随手在昨晚还神妙无比现在却平平无奇的水盆里洗了洗脸,有用梳了梳头发,当先出门。

    门外有公差等待,带着两人从院中穿过。原来这院子虽是正院却也是后院,前面另有一重院落是主人会客的所在。

    刚进前院,就听有人愤怒道:“刑……大人到底在玩什么?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我们庄主待客啊?”

    汤昭闻音辨认,正是那丫鬟圆晴。

    就听有人道:“镇守使少时自有交代。你安静些,勿要冲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只听门帘一响,有人冲出门来,正是气的脸色发白的圆晴。

20 堂下何人要害本官?

    圆晴本是一张娇媚笑脸,此时已气得五官挪位,怒冲冲来到院里,头也不回的道:“你竟还敢威胁我!欺人欺上门,踩人踩上脸,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呐!无非是趁着庄主不在,肆意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等着,等庄主回来!”

    门中跟着出来一个年轻公差,看来也就二十上下,相貌英挺,神色冷峻,站在门口并不追来,慢慢道:“你若以为我在威胁你,为何还敢出口不逊?”

    圆晴竖眉道:“你还要我敢怒不敢言么?我敢怒,也敢言!别忘了,这里是黑蜘蛛山庄三步之外,就是山庄百万之众,我倒要劝你们睡觉时仔细点!”说罢甩袖走了。

    汤昭并未跟她打照面,心中暗道:黑蜘蛛山庄有百万人?比合阳县人都多?这不是胡扯?史书打仗诈称也没这么诈的啊?

    紧接着,他一个念头闪过:没说百万之众是人啊……

    此时门口只有那年轻武官——汤昭仔细一看,从打扮来看,此人衣着考究,显然非差役一流,和那位刑大人倒有点相似,看来也是个武官——并不再理会圆晴,冲着汤昭两人一点头,道:“镇守使正在会客,你们进来等。”

    汤昭和卫长乐自无不从,只见屋里是一偏厅,与正厅有一门之隔。

    那年轻武官让汤昭坐靠里面的椅子,椅子后面是一架屏风。

    汤昭坐下,只听得背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却是屏风隔着前后厅,本来还有一扇门隔音,此时门开启一条缝隙,便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此时左右无事,他不由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前厅的壁脚。

    只听邢大人慢条斯理道:“区区一个小孩子,竟然值一千两银子?虽然长得好,也不比别人多一个眼睛鼻子嘛。”他的声音和之前不同,抑扬顿挫,很是傲慢刺耳。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一则这小子是楼主至爱,与旁人不同,二则他从楼中逃跑,下我桃花楼的脸面,惹得楼主大怒,一定要抓回。贵庄若寻到那孩子送回,必有千金奉上。”

    汤昭心中疑惑:难道他们要抓的是卫长乐?检地司替什么桃花楼抓人?不,也对不上。长乐看样子流浪好久了,还拉扯着弟弟妹妹,不像刚从哪里逃出来的。

    再说卫长乐瘦的极干枯,只能说长得还顺眼,似不能说长得好吧?

    邢大人怪笑了几声,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这世道什么天仙值一千两?要这样我山庄里多得是俊男美女,一百两银子一个都处理给你们如何?”

    汤昭无语,心想:你这话圆晴知道吗?

    那陌生声音沉默片刻,道:“何必挑明了说?什么样的孩子最值钱,大伙儿都知道。阁下既是五毒会总部来的,就知道这种买卖贵会也没少做。这一单是我们接到的,就请各位乡里乡亲给个面子,把这一次发财机会让给我们。桃花楼承这个情了。”

    邢大人道:“总部是总部,我山庄从不在本地做这种买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者你们没把我们当乡亲。前几日合阳县同道聚会,可没邀请我们。”

    那陌生声音越发噎住,干笑道:“小聚会,几个朋友聚一聚……”

    邢大人冷笑两声,道:“桃花楼和铁蝎堡是好朋友,那你还敢登黑我蜘蛛山庄的门?你们和金山号为争一个码头差点打出狗脑子,转眼又成好朋友了?还有黑虎帮、裴家、红日武馆……全县上下只有我们不是你朋友?”

    只听砰的一声,又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

    那陌生声音急促道:“尊使息怒。我们是想邀请贵庄来着,都是铁蝎堡阻拦。铁蝎子说……”

    “嗯?”

    “他说贵庄主当年与检地司新任镇守使有一段旧情……旧交。为了避嫌,不宜……”

    汤昭在外面听着,不知不觉间都忘了邢大人是检地司的大人了,似乎他真是这山庄的一位大人物,听到这里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放屁!”邢大人提高了声音,“铁蝎子是什么东西,他的话与放屁有什么区别?黑寡妇之名你们没听过?别说没旧情,就算有旧情,难道不是更方便下手?反而你们不叫我们,是逼我们去投奔检地司吗?黑蜘蛛山庄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我们投奔检地司可不是没有本钱。”

    对方也有些急切,道:“别冲动,我们可不是信不过贵庄。实在是事关重大……其实我个人是非常信任黑蜘蛛山庄的。谁不知道黑寡妇是五毒会正统嫡传?反而铁蝎子出身不正,一肚子歪门邪道?我们犹豫是……是怕出不起加钱。”

    邢大人放缓了口气,道:“啊,我当什么缘故,原来为这个,你不谈,怎么知道出不起呢?左右又不是你掏钱,大家都是分魔窟里的宝贝。现在魔窟还没降下来,都不知道里面多少东西,难道还怕分赃打起来吗?向来的规矩都是合力开路,各取所需。打进魔窟之后不就各凭本事了?至于前面准备,我们山庄可以提供地利,做个东道主,你们愿意补偿我们不拒绝,不愿意补偿,你们多出人力、出情报,让我们坐享其成就行。”

    那人笑道:“是,是。之前有疑虑,贵使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里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咱们要对付的是检地司,还可能有各路过江龙,本地势力不抱起团来怎能成功呢?若把好处白白让出,就浪费这天降奇遇了。”

    汤昭听到这里,只觉得三观炸裂——

    魔窟,那不是阴祸的源头吗?

    害得无数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怎么在这些人嘴里,好像一块肥肉呢?

    天降奇遇?

    什么玩意!

    邢大人道:“正是。检地司最难对付,就像一群猎狗,魔窟在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吃肉喝汤,从不给人留。”

    那人道:“可不是么!不但是猎狗,还是走狗。他们借着除魔安民这大旗,每到一地,残害武林同道,压迫各方势力,为他们主子抢钱抢地盘,太孙子了。要我说,这回要能斩断检地司伸过来的手,叫他们不敢进合阳县,就算不发财都值得。”

    汤昭默想:你要倒霉你知道么?

    邢大人嘿嘿笑道:“可不是么?检地司扫过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家走狗,连个帮派都不许有。合着那些草民只许给官府交钱,不许给我们交钱,我们吃什么?真是人神共愤。你们要想对付检地司,我们可以出力。我们可以主动联络检地司做内应,到时候再反水。我们庄主深谙此道。”

    那人喜道:“好啊!这主意妙得很!”

    两人又大声密谋一番,那人心满意足道:“贵庄的诚意我们收到了。等我回去禀报楼主,咱们再磋商细节。”

    邢大人道:“可以,下次我们庄主也会出面的。”

    那人答应几声,临走又道:“那孩子的事,还请贵庄多费心。”这才去了,里面安静下来。

    汤昭坐在那里发愣,只觉得欣赏了一场华丽表演。什么桃花楼也是老江湖,被这位邢大人遛狗一样遛得团团转。

    仔细想想,邢大人也真的难以识破。他在山庄里,使唤山庄的人,坐山庄的椅子,说山庄的话,凭什么说他不能做山庄的主?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要在陈总的老家,这也算是个表见代理,上当无责任的!

    但江湖不是陈总老家的法庭,不追究你的责任,却要你的命。

    汤昭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卫长乐是对的,处事要往最坏处想,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就这一两日,他连续见了两场骗局了。

    这时,那年轻武官道:“出去吧,镇守使召见。”

    汤昭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冷静迈入大厅。

    大堂宽敞明亮,茶香未散。刑大人靠在正中央太师椅的椅背上,正专心看一张展开的纸张。他今日未着公服,反而穿着锦袍,衣着配饰又华丽又舒适,把一股犀利气势遮掩下去,桌上有茶有果,另一把椅子上趴着一团肥猫,处处安逸,直似个富贵闲人。听得几人脚步,这镇守使也没抬头,道:“你们猜,桃花楼干什么来了?”

    汤昭还以为他问自己的下属,却听无人答话,转头一看,那年轻武官并没跟进来,此处只有自己和卫长乐,只得答道:“学生不知。一开始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隐晦的看了一眼卫长乐。

    邢大人将纸调转过来,露出一俊朗少年的画像,道:“正是。汤昭,你哪里惹上这些人的?”

21 二选一

    汤昭目瞪口呆,这是绝没想到的事,指着画像道:“这……这怎么看出是我?”

    这画像已经尽力画一个俊朗少年了,但要从图画追溯到某个真人那是绝无可能,当然也和汤昭没什么联系。

    邢大人笑道:“你看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命锁?”

    画中少年戴着一个长命锁,倒是和汤昭的有几分相似——在合阳县说一个戴着相似锁年纪相似同样俊朗的少年是汤昭,倒也说得通了。

    这回汤昭真的费解了,喃喃道:“谁找我?我没惹谁啊。”

    要说他惹到的人,只有……某个人贩子?

    现在人贩子都这么嚣张了么?抓不到还能悬赏?

    他忍不住想:你早说我值一千两,当时我为了报答风哥,说不定就卖你了。

    邢大人道:“凭你一千两的赏格,若不在我这里,早晚都得被抓走。”

    汤昭道:“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了?”

    邢大人随手把画像按在桌上,道:“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么?”

    一句话,说的汤昭背脊一直,卫长乐脸色一白,登时气氛大变。

    气温好似下降几度,汤昭站直身体,定了定神,字斟句酌道:“不敢妄加猜测,大人相招,想来必有差遣。”

    此乃一句废话,汤昭是为了避开“捉拿、追捕、罪犯”这些字眼儿。此时实乃关乎存亡前途的关键,倘若刑大人认了,就能避开最坏的可能。

    邢大人慢悠悠道:“你倒也聪明。我确实找你们有事,本是件小事,现在倒越弄越大了。你说你跑什么?你不跑我能这么追么?端的劳民伤财。”

    汤昭心中略一松,暗道:还好。不是犯案。

    卫长乐突然道:“大人……”声音微微发抖。

    邢大人嗯了一声,卫长乐道:“您找我的事……不需要两个人吧?如果……如果一个人也行的话……”

    汤昭心中微动,倒不是感动他救自己,而是感动他说出这几句话所需要的勇气。

    邢大人抬了一下眼皮,道:“两个人更好,一个人也行。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你们抢答,回头我把更废物的那个放了。”

    汤昭心想这个邢大人的性子真够恶劣的。

    正想着,邢大人已经道:“桌子上是什么字?”

    汤昭和卫长乐几乎都脱口而出:“刑。”

    桌上写着一个字,笔画微微泛光,似乎是用荧光写出来的。

    刑,刑罚的刑。

    刑大人道:“很好,各加一分。你们记住了,我姓这个字。现在呢?”

    话音刚落,光芒扭曲,形成了一个新字。只是这个光芒和之前的颜色不同,之前泛黄,这次发白。

    “死。”又是几乎同时。

    只是念出这个字,汤昭觉得有点阴森。

    邢大人笑道:“很好,看来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废物出来真不容易。”

    这时,卫长乐拉了拉汤昭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

    汤昭略一沉吟,邢大人啧啧道:“怎么回事?串联不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汤昭想了想,道:“邢大人,无论我还是卫长乐,都是一介草民,生死去留,都在您一念之间。学生斗胆,若为周全计,要把我们都留下,那我们无话可说。若您有宽容之心,真想把我们放回去一个,那我回去。”

    邢大人本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到最后,道:“你这就决定了?不再争一争?”

    汤昭道:“一则不需争,我们交流过,已有默契。二则不敢争。”

    邢大人道:“不敢?”

    汤昭道:“记得之前您在山下发怒,正是不喜欢我们‘义气争先’那一套。如今再来一遍,岂不是故意犯您的虎威?学生等不敢造次。”

    邢大人啧了一声,道:“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口风,不愧是个读书的种子。”

    汤昭深觉无辜,他从来都是直言坦白的,不知为什么老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喵——”

    一声猫叫,却是趴在椅子上的大胖猫伸了个懒腰,换了个不屑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猫屁股上,汤昭心头一亮:这不是薛府门口那只大猫吗?

    好像是,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

    皮毛更鲜亮了?

    那一身绒毛,像金子一样明亮,似在隐隐发光。

    大概是节奏被猫打断,邢大人懒得和小孩子再玩耍了,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测试,根据结果,要么我就留下你们两个,要么就放你走。”

    卫长乐忙道:“多谢大人。”

    刑大人道:“那就从你开始。跟我进来。汤昭在这里等,桌上的东西可以吃。”说罢起身。

    这屋子是一明两暗三间,刑大人带着卫长乐进了另一间,门自然关上,隔绝内外,一点儿声音也传不出来,可不似刚刚汤昭呆的那间四面漏风的偏厅。

    厅堂中安静如死水,汤昭心中惴惴,站在厅中等了一会儿,坐到了刑极之前座位旁边。

    左手边有个几案,放着四色点心攒盘并新鲜果盘,另有一壶清茶,想必是之前用来的待客的,也是刑极说“可以吃”之物。

    点心香气扑鼻,几乎没动过。

    虽然汤昭在山庄吃了两顿,但都是馒头咸菜哪比得上点心鲜果?随手取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大口。

    汁水淋漓,一股鲜甜顺着喉咙流下,满足无比。

    那是很久很久没吃过的味道。

    想当初家里虽不豪富,衣食还是宽裕的,不但多养了一个四肢不勤的陈总,便是他自己兜里也常常揣着些小钱,就在街上买点糖啊果啊的。他还记得糖人儿两文钱一个,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秋天的桃子一文钱一个,但买不到最大最红的。

    他钱不多的时候,就买一个桃子,边走边吃,还有剩下的钱就去看戏,或者蹭着看街边的撂地杂耍,日落才回家。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一晃,都半年多了啊。

    “喵——”

    猫叫声打断了他的追忆。

    对了,脚底下还趴着一只肥猫呢!

    这只猫让他想起了……

    想起个屁啊,他没养过猫。

    不过不妨碍他想撸。

    开心的伸出手去,汤昭决定先挠下巴。

    手指刚靠近,那猫儿一下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从皮毛里散发的慵懒气为之一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

    汤昭一愣。

    猫……在白天也会竖瞳吗?

    紧接着,他一阵恍惚。

    “喵?”

    一声之后,他清醒过来。

    刚刚那声猫叫……

    是他叫的?

    他疯了吗?学猫叫?

    好蠢!

    他连连摇头,倒也没多想,下意识犯蠢这等事,偶尔也会出现。

    好在这里没人。

    移开目光,他从口袋中取出糖来,递给猫儿:

    “吃糖。”

    肥猫胡子动了动,一张口,把糖吞了,又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态。

    汤昭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突然想起:谁告诉我,猫喜欢吃糖来着?

    “汤昭,进来吧。”

    声音虽平淡,汤昭却是一凛。

    刚刚逗猫的趣味陡然散尽,他又回到了现实。

    猛然抬头——里屋的门已经打开了。

    但是没见到卫长乐出来。

    洞开的屋门仿佛貔貅的大口,只进不出。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桃核捏在手里,自行起身,投入那张大口中。

21 剑如霜雪气如虹

    不对劲!

    汤昭一步踏进里屋,登时心中一凛。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香。那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刺鼻。汤昭一瞬间被刺激的几乎呛住,忙掩住口鼻。

    即使檀香浓郁到这个地步,汤昭也隐隐闻到香气掩盖下,另一股气味——

    血腥味!

    汤昭汗毛倒竖,惊惶的四处张望。里间是一间还算开阔的暖阁,南面盘炕,刑大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面前正焚着一炉香,烟气弥漫,隔着烟雾,他的脸在氤氲中轮廓模糊。

    屋中除了邢大人,再无旁人,他心中更是紧张,顺着被遮掩的血腥味去寻,自然而然看向地面。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色。

    但汤昭总觉得哪里奇怪,似乎是……干净的过分了?

    越思越想心中发寒,汤昭再抬起头看刑大人。隔着烟气,隐约可见这位大人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

    他心中越发不对劲,赶到邢大人对面,压着嗓子问:“大人,你不会把卫长乐……吃了吧?”

    刑大人猛然一抬头,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想笑的,但紧接着恢复了肃然,突然道:“你杀过人吗?”

    汤昭愕然,道:“杀……杀人?什么杀人?”

    刑大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杀人,喀——”

    他手掌往下一劈,“这样。”

    汤昭越发莫名其妙,道:“当然没有啊。干嘛要杀人?”

    刑大人点头道:“看你的小身板拿不起杀人的刀,会用毒吗?”

    汤昭满心古怪,道:“用毒?毒药吗?砒霜啥的?”

    刑大人摇头,道:“砒霜?那东西可不够。”

    汤昭不说话,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古怪,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用砒霜用什么?氰化钾?河豚毒素?

    刑大人看了他一阵,又重新低头,漫不经心道:“看你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不像会下毒的。下毒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用毒的人更是心思机敏,百折千回,盖因用毒最重要的要旨,就是‘防不胜防’这四个字。”

    汤昭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这刑大人的思路太奇怪了吧?

    刑大人慢条斯理道:“所谓防不胜防,就是要想在人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眼前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鲜水果,一个是烹制的点心。应该在哪里下毒?一般人肯定觉得点心是人做的,水果是树上摘的,点心里更容易下毒。但是呢,会下毒的人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在果子里……”

    汤昭越听越不对,到后来仔细一想,脸都绿了,手一抖差点儿把桃核扔出去。

    就听刑大人笑道:“所以我们在这毒蜘蛛山庄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比如说我桌上的那些果品,我便仔细检查过,绝没有下毒……”

    汤昭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竟吓出冷汗来。

    紧接着,他一回味,就是一阵气结——

    这家伙说这么一大篇话是什么意思?打进门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东拉西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戏耍自己?

    这人也太恶劣,太无聊了吧?!

    就听刑大人哈哈大笑,明显开心起来,道:“怎么样?心情愉快多了吧?”

    汤昭这才肯定他真是戏耍自己,恼怒道:“我心情一直很好,我看大人你心情才不好吧?是不是长乐刚刚没通过考验,你才这样?大人是朝廷贵人,不会因此便为难小孩子吧?”说到最后,他又有点无奈,毕竟想到自家性命在对方手里。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本镇不会怪他,要怪也该怪这世道——

    这狗`日的世道!”

    他轻而愤恨地骂了一句。

    “我叫他先回去了。”

    汤昭又松了口气,道:“他真的没通过?倘若学生侥幸通过,能放他走吗?”

    刑大人道:“放不放皆无妨。他自己说无处可去,要等你有了结果再做打算。反正这里衣食有蜘蛛山庄管着,又不吃我家的白饭,随他去了。”

    想想也是,汤昭道:“请大人出题。”

    刑大人往后靠了靠,仰头正靠在靠垫上,姿势甚是安逸,道:“你身后那个匣子看见了吗?”

    汤昭回头,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四尺来长的匣子,就听刑大人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一打开匣子,匣中放着一口剑。

    剑长四尺,剑鞘乌黑,上面錾有银色花纹。纹样似是一头独角神兽,细纹如水银般几欲流动。神兽双目明亮,神态威严,望之肃然起敬。

    汤昭心生敬意,竟不敢伸手去碰,道:“要我……拿这把剑吗?”

    “拿过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剑柄。只觉得入手微沉,右手捏住剑鞘,又回头看一眼邢大人。

    没想到刑大人也正盯着他,目光凝重又焦切。

    汤昭本来有些紧张,被他看得更紧张了,手指一送。

    刑大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只剩下口型——

    “拔剑!”

    手指一拨,剑身脱鞘而出——

    “好剑!”

    要说汤昭一直读书习文,只玩过纸笔,从没玩过刀剑,应该分不清好坏高下,但好剑的魅力人人都能欣赏。

    剑身雪白,亮如霜雪。剑柄质朴无华,乌黑沉密。

    剑刃和剑柄黑白分明,如阴阳两分。

    与此同时,汤昭浑身一震——

    这是……

    力量!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在汤昭身体中喷涌。

    先如泉眼,后如山洪,最后如银河落九天!

    滂湃的力量充满了汤昭内外每一寸,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透入精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焕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这力量如此强悍,偏偏没有伤害汤昭分毫,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适,最多最多有些心理的失衡,因为他的思维难以适应他掌握了如此力量。

    一瞬间,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那个人,只需一剑,皆可斩断!

    冷静……

    他拼命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蠢动,让自己从肆意的破坏欲中挣扎出来,这很费劲,他也花尽了心力来控制自己。

    好容易,他身心一轻,算是恢复如常,只是那种滂湃的力量还在身体内,感觉非常愉悦。

    “刚刚你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刑大人突然说道。

    “嗯,”汤昭没否认,一则是他向来喜欢说真话,二则,似乎有了力量之后说话也会更直白张扬一些,“不只是你,我刚刚差点抡起来横扫千军来着。这剑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刑大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爽朗,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枷锁,从里到外更轻松了:“这把剑是不会催人杀戮破坏的。你想挥剑只是你的本能。身怀利器,杀心自启,那也是寻常。”

    汤昭道:“原来我本能是这样的?。”

    刑大人懒懒地道:“你能克制已经不错,刚刚你就算真的砍我我也会原谅你的。”

    汤昭道:“那我可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把剑为什么……”

    刑大人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汤昭坦诚道:“痛快。”

    刑大人道:“想不想永远拥有这力量?”

    汤昭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不行咯。”

    “……”

    刑大人略微正经了一点儿:“不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保留?想要可靠的、长久的力量,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你喜欢剑法吗?”

    汤昭脱口道:“当然喜欢!”

    刑大人道:“真的喜欢?比读书还喜欢?”

    汤昭道:“读书也很好……可是学剑最帅了!”

    若在平时问他为什么想学武,他必说是为了安全,为了生存,为了把握命运……

    那些都是真实的、理智的、切在眼前的理由,但当他身上拥有充沛的力量,心头压住的大石暂时挪开一点儿,露出真心,他脱口而出是——

    很帅啊!

    那是他从小憧憬学剑的初心啊!

    刑大人莞尔而笑,竖起拇指道:“说得好。精神气十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人,感觉活着还有希望了似的。”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精神抖擞,再无之前若隐若现的沮丧气息,道:“喜欢剑就学剑,从头开始,练功、练招、练剑!再乘风御剑,如雷动于九天之上,纵横碧落黄泉之间,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不枉你长了一张少年英雄的脸,生了一颗慷慨侠客的心。”

    汤昭怡然神往,道:“若能如此……”突然,他反应过来,讶道:“您愿意教我剑法吗?”

    刑大人道:“那要看你想不想学。”

    汤昭更加惊喜道:“当然——”

    紧接着,他又明白过来,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教自己剑法?

    莫说剑法,就是最粗浅的拳法,去武馆里也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经过考试才学得到。

    有获得自然要有付出了。

    这么说……

    汤昭定了定神,问道:“我这算通过考验了吗?”

    只是拿起剑就算通过考验?这也太简单了。

    故事里还需要从石头里往外拔呢。

    那卫长乐是怎么不通过的呢?拔不出来吗?

    刑极道:“别着急。你握住剑站好,单手。脚分开,一前一后——”

    他指挥着汤昭调换了姿势,近似于剑法的起手式。汤昭依言照做,凭着浑身气力十分轻松,只是剑下还坠着很长的剑穗,他不得不把剑举高一点以免拖地。

    “就保持这个动作,咱们聊聊。你可以问问自己的疑惑。今日我心情好,知无不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汤昭一怔,倒思忖起来,他确实是有满肚子疑惑,但刑大人叫他敞开了问,他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思量再三,汤昭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大人,那天躲在树丛里射箭的人,是你吧?”

22 身怀利器,杀心自启

    刑大人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道:“本镇是堂堂朝廷五品镇守使,镇一府千里天魔阴煞,护佑黎庶万民,会躲在草丛里射冷箭吗?”

    汤昭毫不客气道:“倘若是别的大人我绝不会如此猜测,但是大人你……就是你吧?”

    刑大人呵呵道:“纵然是我,你以为本镇会承认吗?”

    汤昭只有叹为观止,这五品官老爷的下限真的低啊。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您堂堂五品官,为什么钻草丛呢?”

    刑大人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这不奇怪么?”

    汤昭道:“我是说您可以做的出来这等事,但总得有点理由吧?就像您今天假扮黑蜘蛛山庄的人,也是有的放矢吧?”

    刑大人笑道:“你猜猜看?你既然想到是我,应该也把前因后果想的差不多了吧?”

    汤昭无奈道:“您不是叫我问么?到头来还要我猜?我猜是为了……为了驱逐?”

    刑大人点头道:“没错,我在银杏林里巡逻,专门驱逐闯进来的蠢货、倒霉蛋和讨厌鬼。”

    汤昭指了指自己,刑大人道:“你是倒霉蛋,比较少见,所以我放你一马。其他的另外两者居多。”

    汤昭皱眉道:“杨义士……”

    刑大人轻描淡写道:“是个蠢材。他若事前稍作准备,去县城里打听打听,便知道朝廷发布了兑榜地转移的公文,薛府早已不能兑榜,去之无用。若稍存谨慎,看到河上桥梁全断,且是人为砍断,便该猜到对岸有变故,就该退避三舍,岂能大喇喇砍树造桥?一样也不做,可见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所以也是讨厌鬼。”

    汤昭无力道:“杨义士是外乡人,远路而来……”

    刑大人道:“那不更加愚蠢?专程而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倘若是小孩子倒也罢了,看他也长了不少岁数。除了愚蠢之外,也没有其他优点。譬如说,面对威胁,殊死一搏的勇气?能屈能伸的气量?分析问题的冷静?哪怕是迎着箭冲过来呢?我也会放过他,说不定还给他好处,就像对你一样。可惜他是真的平庸无聊,不知所谓。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让他带着那头蠢驴一起跳到沟里去。”

    汤昭匪夷所思道:“你刚刚还说他是蠢材,现在又说希望他不知死活的冲上来?”

    刑大人笑道:“至少与众不同不是?我希望看到超出常人的人,能人所不能的人。哪怕是超出常人的愚蠢,大愚近乎勇嘛。如果是真正经过思考的、奋不顾身的勇气,就格外珍贵了。我会特别喜欢这样的人。”他盯着汤昭。

    汤昭能听懂他的暗示,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道:“难道说你特意凌辱一个义士,逼得他险些自杀,是因为你个人看不上他?”

    邢大人一愣,眉毛微扬。

    汤昭接着道:“你武功高强,你可以讨厌不冲上来的人,尽情凌辱他。你也可以讨厌冲上来的人,觉得太蠢杀了他。这不是全凭一念之间?我知道江湖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是朝廷命官么?他不是真正有义行的朝廷义士的吗?”

    “作为义士,他不该得到朝廷的一点尊重吗?做为命官,你不该给他一点尊重吗?哪怕是寻常一声‘此路不通’呢?”

    “连朝廷命官和朝廷义士之间,都没有一点道理可讲?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刚落,他体内渐趋平静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

    雪白的剑刃,一道弧光闪过,森然之意大盛。

    那道寒光吞吐不定,呼之欲出!

    霎时间,汤昭心中喷涌出一种情绪,接近义愤,极度冲动,就要挥剑而出——

    刑极半身直立,手紧紧扣在桌上,如猎豹蓄势待发,百忙之间仍看了一眼剑鞘。

    剑鞘上那只银色的独角神兽栩栩如生,眼睛愈发明亮,银色近乎璀璨,圆睁的双眼如同怒目!

    当啷——

    汤昭把剑抛入剑匣,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长剑脱手,力量瞬间抽离,那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也渐渐平息。

    刑极盯着他,道:“既然义愤填膺,为何不出剑?刚刚没感受到吗?你有力量出剑。”

    汤昭喘着气道:“有力量就能出剑吗?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的愤怒。”

    他会愤怒,会冲动,但刚刚那股怒气中有他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杀意!

    杀意像一根绷紧的线,连着他的心和手中的剑。

    杀意一动,就要杀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刚刚说了,因好恶杀人是不对的啊!”

    他刚刚还很喜欢那把帅气逼人的剑,但剑提供的好像还不只是力量,而是直冲他的内心。

    是扭曲吗?

    不,他说的是自己想的,只是被放大,就像在火上浇油。

    这是正经的剑吗?

    不是故事里说的滋长杀意、控制人心的邪剑吗?

    刑大人默然,双目看天,似乎在悲伤,又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像的还是在回忆,道:“你不想杀我,但你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汤昭点头。

    离开了力量,似乎也抽离了一部分勇气。他好像不再敢长篇大论的指责一个高官强者。但他还不至于否认自己的内心。

    刑大人看了一眼剑鞘,那只神兽的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道:“你认为我是错的。剑也认为我是错的。那……应该是我错了吧。”

    汤昭疑惑:剑还能判断对错?难道不是跟着我的判断走吗?它还有独立的思想?

    难道说刚刚他说刑大人不对,剑不这么认为,杀意就不会产生吗?力量也不会暴涨?

    那它不是激发杀意,而是惩恶扬善?

    等等……

    独角、怒目、对错……

    那不就是……

    刑大人道:“把剑拿起来吧。它不会撺掇你杀人啦。其实你自己想想,就算有剑的力量加持,你能杀了我吗?”

    汤昭摇头道:“不知道,刚刚我还真觉得我所向无敌呢。大人你更厉害吗?”

    刑大人道:“一把剑再厉害也赢不了剑与剑客的。”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剑,“何况这把剑是被封印的。别看你刚刚觉得多厉害,其实说不定劈过来我毫发无损呢。”

    听他这么说,汤昭反而失望,刚刚他真觉得有剑在手,无可匹敌的。原来是错觉吗?

    将信将疑的又拿起剑,力量又回来了,这回力量不再如火焰爆燃,而像静静的湖水,风平浪静却又深不可测。

    这样的力量还是被封印过的么?那被解开又有何等奇迹呢?

    刑大人道:“好了,你还有想问的么?能提问的时间只有拿起剑的时间,时间可不多了。”

    汤昭明显感觉到了疲劳,那股爆发是有代价的,他现在体内的力量依旧强横,但身心感到了疲惫。想来掌握这样的力量是有时限的,而且被刚刚那一拨大大缩短了。他又问了第二个迫切想问的问题:“我……见过薛大侠吗?”

    刑大人面无异色,漫不经心道:“嗯,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见过他了?”

    果然……那位老者便是薛大侠。

    汤昭早有猜测,还是有些惘然,低声道:“他比我想象的老很多……陈总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老。”

    陈总还叫薛大侠老弟呢。

    刑大人道:“两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口气中也有微妙的喟然。

    汤昭又问道:“他堂堂一县大侠为什么跑来开门?”

    刑大人道:“府里没旁人,他不开门谁开?我不也亲自巡逻?”

    汤昭道:“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把其他人都疏散出去了?只剩下两位光杆儿司令?”

    刑大人简单道:“对。”

    “难道是……”汤昭紧接着问道,“阴祸?”

    刑大人道:“阴祸……按一般人的理解,就算是吧。”

    汤昭道:“检地司是来解救他的么?他还有救吗?”

    那封信里的措辞,分明是交代后事,可是汤昭看检地司赫赫扬扬,又是抓人又是征地,怎么也不像没救了呀?

    他真希望能够挽回,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而且总在凋零。

    刑大人道:“你既聪明,我也不瞒你。检地司是追着阴祸跑的。要说我们万无一失,乡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是哪里来的?要说我们没用,我等实实在在拯救过成千上万的黎庶苍生。这次也有一样,我们,包括薛大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并没放弃努力。所谓尽人事,听……”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怎么能说听天命呢?我们是要逆天行事的。”

    他正视汤昭,道:“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23 杀人者死

    “加入……加入检地司吗?”

    “也是加入这次在魔窟的作战。”

    刑大人道:“虽然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但跟魔窟的战斗是永远也准备不完的。检地司人手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分力量。”

    他指了指汤昭和他手中的剑:“其实在门前你看到术器受到刺激,我便猜测你有灵感天赋,想要将你留下,薛老头执意不许。我看在他不要命的份儿上放你离去,另寻他人。正好附近有一场魅祸……”

    汤昭重复道:“魅惑……”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两个字。

    刑大人道:“魅影惹出来的灾祸,属于小阴祸。范围不大,但是为祸很厉害,一般是逃不掉的。我得知了有位小朋友,嗯,就是你的新朋友能逃脱,多半也是有天赋的,就去追他……”

    汤昭又忍不住道:“你们的排场可不像是追人,快赶上捉拿响马了。”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响马哪有检地司的差事要紧呐?官府办事都是这样的。何况那位小朋友很会躲藏,他从官差手里逃出三次了。逃一次就是犯人,逃三次就快成钦犯了。”

    汤昭道:“人被追就会逃,这也不奇怪吧。”

    刑大人道:“我原也以为不奇怪,没想到啊……追他可真是赔本买卖,差点儿就叫我白费功夫。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兜兜转转找到了你。这才是天意。”

    他神色严肃:“以我检地司的作风,需要你你就要上,从不讲什么人情,唯独我佩服薛老头两个月坚守,是条汉子,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是想抽身事外——这也是薛来仪——的愿望我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教你剑术和防身之法,你就拿着这把剑站在我身边,咱们并肩消弭这场大祸。”

    汤昭低头看着那把黑白分明的剑,脑海中回忆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力量,沉吟道:“如果能平乱,真的能救薛大侠活命么?”

    刑大人正色道:“其实希望不大。这场阴祸其实从他倒下那刻才开始。所以他一直用命做拖延,坚持不倒。三个月也熬得油尽灯枯。我们是为了救其他人。”

    汤昭再次低头看着手中剑,此时他已身心俱疲,但仍不舍得放下,额上落下汗来,道:“既如此——义不容辞。”

    最后一个“辞”字出口,剑又亮起,白色光芒跳动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熄灭,仿佛回光返照。

    刑极大笑,扶住汤昭的肩膀,语气轻快:“好。别看你现在不懂武功,可你与此剑是天作之合,若能完美发挥它的能力,必是此战一大主力。此战过后,我接引你进检地司,虽然不能再持这把剑……”

    汤昭一愣,道:“我不能一直拿这把剑?”

    刑极顿了一下,道:“拿这把剑条件很苛刻,一般战斗一次也再也不能用了。不过你天赋很高,进检地司锻炼几年,就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剑。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把剑呢。”

    “说眼下,咱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你需要做好准备,武功、剑法还有觉悟。这些我都会安排人来教你。如果时间宽裕,我真想亲自教你。可惜我也很忙,也有许多布置要做。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紧。日月有常,天时需要人算。黑蜘蛛山庄是个好地方,有地利,咱们先占下……”

    就听外面有人隔着窗户道:“刑极,你把哪里占下了?”

    声音娇酥柔腻,懒洋洋的听得人耳朵发痒,汤昭本就疲累到了极限,不由得手一抖,当的一声,剑尖掉头戳在地下。

    他唬得一跳,这样神奇的剑戳在地上,还不把地面戳个窟窿?

    忙拽起剑来,低头去看,只见剑尖戳中的地面——

    没事。

    地面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别说损伤,连个白印儿也没有,还不如给烧火用的铁筷子戳一下。

    ……

    汤昭一时震惊——

    刚刚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是唬人的吗?难道只能给持剑者力量,这么雪亮的剑刃,却是银样镴枪头?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娇媚声音在耳边道:“小朋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难道是我吓坏了你么?”

    汤昭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失礼了……”

    只见背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她是如此的白,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堆雪,一团光,看得汤昭把眼睛眯了起来。

    接着,他才看清那女子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向上挑起,露出鹅蛋脸、水杏眼,含情带笑一张好容貌。

    他在看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目光在汤昭脸上搁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汤昭的脸,笑吟吟道:“现在看到我了吧?可不可怕?”

    汤昭一时讷讷,刑极笑道:“黑寡妇,莫要调戏小孩子,你来调戏我好了。”

    那女子黑寡妇收回手,嗤笑道:“刑极,你又忘了照镜子了,我有这样饥不择食么?况且小孩子不是你先下的手?临时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来,糊弄两句就要人卖命,你们检地司的训导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汤昭暗中诧异:原来她就是黑寡妇?怎么她叫黑寡妇,上上下下弄得漆黑挂相,她自己反而穿一身白?

    身穿白衣,名不副实的黑寡妇款款坐下,道:“刑极,你怕是属盐汤的,流到哪哪咸(嫌)。我才刚刚回来,就有几十个状子告你横行霸道。”

    刑极不以为意,道:“检地司嘛,哪有不讨人嫌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黑寡妇道:“我看你就是浪催的。听说你还瞧上了我庄主的位置?我若再不回来,黑蜘蛛山庄就改姓了?”

    刑极笑道:“适逢其会罢了,不然五毒会的产业送我,我还嫌牙碜。”说着对汤昭道,“你先回去,我和尹庄主有事要谈。”

    汤昭答应一声,道:“这把剑……”

    刑极随意道:“放回去。”

    汤昭点点头,转身放剑。

    放回之前,他心中依旧疑惑,倒想试试这剑锋是不是假的,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刃口。

    没感觉……

    不但没有割破,简直就不像碰到了利器。

    又按了一下,这回加了力气,还是毫发无损。他把剑圈回来,在手背上拖拉,就觉得手背上有触感,但与肌肤两不相犯,还不如用指甲去划。甚至增加力气剑刃都不往前压,好像自己的手是一堵墙,剑刃撞在墙上,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好……没意思。

    合着自己到时候举得是铁锄头?

    靠砸?

    并不帅啊……

    汤昭意兴阑珊,就要放回去,就听见黑寡妇在后面道:“你不用试了,那把剑是不伤任何东西的。”

    汤昭嗯了一声,黑寡妇又道:“不信你砍他一剑试试。”

    刑极眉毛一扬,看了黑寡妇一眼,突然笑道:“正是。你过来砍我试试。”

    汤昭摇头道:“您非要吃我一剑是怎的?”

    刑极两次三番说什么砍他无妨,汤昭都觉得他就是欠劈。

    黑寡妇笑道:“叫你试试你就试试。他无故抓你为难你,难道你不想回报他?有我在这里,他自己也同意,你便砍他绝无后患。”

    汤昭无奈道:“无论有没有后患,也不能随意伤人啊?”

    这回倒是黑寡妇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番汤昭,又对刑极道:“这样的孩子怎么和你混到一处了?”

    刑极不回答,正容端坐,道:“汤昭过来。”

    汤昭走过来,刑极道:“第一次拿剑,就这么起来放下,什么也不做,不觉得遗憾么?你不会用剑,我教你一招,就接着你刚刚那招抱剑式。”说着简要的说了一个招式。

    这招真正简单,就是一个向下斜劈的动作,接上剑尖向上的抱剑十分顺畅。汤昭自然一下子就学会了,虚劈几下也似模似样。

    刑极道:“你这只是比划,要正经发力才能试出威力。来,你转过来试试这招。”

    这个方向试剑一定会劈到刑极,汤昭蹙眉,刑极不耐烦道:“叫你试便试,我看的就是你怎样出剑。现在不试,回头哪里去试?现在你面对的是我,你自己想想,能伤到我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剑也不开刃,刑极又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伤他不得,汤昭也真的想试试长剑出手是什么感觉,便不再犹豫,依他指点,手臂发力,一剑劈下——

    鲜血飚撒!

    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刑极肩头一直拖到另一侧肋下,几乎横贯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公服,也溅了汤昭一身。

    汤昭目瞪口呆。

    刚刚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划开刑极的身体就像划开空气,连划一层纸都不如,之所以没把刑极开膛破肚,只是剑的长度不够,如果剑刃再长几尺,甚至能把刑极剖成两片。

    可是……

    为什么?

    那不是一把不伤人的剑吗?

    汤昭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我……你……”

    刑极表情不动,要说有变化,也只是眼睛瞪的大了一些,显得眉骨耸动,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发白。

    这时,有声音在汤昭耳畔响起。

    嗡嗡嗡——

    似乎是蜂鸣的声音,又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和五脏六腑形成共振,令人难受至极。但汤昭无瑕去溯源分辨,因为他自己的耳朵就在嗡嗡作响。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艳的血,而且是他砍出来的。

    “尹庄主——”刑极的脸色越来越白,乃是失血导致的,“你先送汤昭回去。”

    黑寡妇站起身来,拉住汤昭道:“走吧,把剑放回去,咱们出去。”

    汤昭麻木的挪了一步,看着刑极。

    刑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摇了摇,道:“没事——庄主会给你解释清楚的。小事一桩。”

    汤昭稍微缓过来,忙把手中的剑急匆匆放回匣子里。

    一闪眼间,他发现剑刃上没有一丝血迹,倒有四个文字隐隐闪过。

    “杀人者死”。

    不等他回过味来,黑寡妇早就等不及,将他拉出门去。

    大门一关,只听“锵——”的一声,刑极腰中长剑自己弹出一尺有余。

    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随着剑身的颤动,似有光华隐隐流转。

    “剑术——赦免。”

    刑极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鲜活,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大辟么……”他的五官微微抽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24 卷蛛帘

    “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

25 杀人器(新年快乐)

    匆匆换好新的蜘蛛服,汤昭回到了住处。

    对面卫长乐的房门紧闭,汤昭不知他回来没有,屈指敲门,就听里面有人道:“昭哥?”

    看来是回来了。

    只是卫长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虚弱?汤昭不免担心,推门进去,登时就一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沉,仿佛又回到了正堂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怎么回事?”

    床帐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床上微微抬手:

    “这里。”

    汤昭脸色难看,之前他刚在里屋见刑极时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聊了许多秘闻,又遇到黑寡妇,他便没再细想,没想到竟至于此。

    卫长乐扶着墙慢慢起身,汤昭才看见他一只手臂直至肩膀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沁着鲜艳的血色。

    “怎么回事?”汤昭惊怒,“就算没通过考验,怎么就成这样了?刑大人难道还会动手吗?”

    卫长乐声音虚弱:“没人动手,是我自己伤到了。”

    见汤昭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他不得不又说道:“你刚刚……没拿那把剑吗?”

    汤昭道:“拿了……果然是剑伤吗?刑大人不叫你砍他,反而叫你砍自己?你还听他的?”

    他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把古怪的剑,给人无穷力量不说,锋刃也诡异莫测,明明不伤外物,有些人碰上了毫发无伤,有些人脆弱如纸,到底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刑极找的不是拿起剑能获得力量的人,而是那把剑不能伤之人?

    可是刑极是怎么判断的呢?

    其实他刚刚就有这个疑问——刑极也不是傻子,兴师动众夜半追人,怎么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吧?好容易把卫长乐捉回来,结果回来一试又不行了?他自投罗网可是阴差阳错的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刑极费这么大功夫就白忙了?

    卫长乐摇头道:“不用砍,我一拿那把剑,从这里——”他用完好的手指了指绷带下的手掌,“往上裂开,骨肉分离。若不是刑大人出手,我当场就一剑两断。”

    汤昭听得后怕,道:“那把剑那么邪门凶厉吗?”

    那把剑给他的感觉实在分裂,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正气凛然,一时凶狠诡异,已经把他弄糊涂了。

    卫长乐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剑的事……剑是好剑。只是我不是好人,理当如此。昭哥你是好人,正配那把好剑。”说到这里,体力渐渐不支,又靠在床上。

    汤昭依旧疑惑重重,总觉得卫长乐还知道些内情,但见他的状态不宜追问,只道:“上药了吗?”

    卫长乐道:“蒙刑大人赐下伤药,很是灵验。我好多了。昭哥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说着慢慢靠着枕头躺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汤昭叹了口气,放他休息,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几乎想立刻回过头去,问卫长乐一句:

    “你——杀过人吗?”

    最终,他没问出口,静静地走了。

    匆匆用过没什么滋味的午饭,汤昭盘腿坐在床上,决定抛开杂念,做点什么。

    最好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比如说——修炼。

    他有功法的,一共两部,其中一部甚至在他脑子里。

    之前他已经了解这不是现阶段的功法,但后来他又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练。

    至少神鸟浴火诀是分两部分的,前面是练气,或者说化气为罡,后面一部分是炼神,就是精神。

    那部功法进入他脑袋时他看到的那片璀璨的光焰和火焰中的神鸟就是炼神观想“图”。

    这就要说直接功法传授的厉害了,本来最后的观神图要靠自己从图画里一点点观想出来的,但他接受后直接就出现在脑子里,随时可以进入。

    是以,他就静心入定,果然沉浸入那片光焰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中,他化为树叶,忍受火焰焚烧,用尽全部精神,去看光焰中的神鸟,直到被焚烧殆尽,猛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还呆在原地,浑身大汗,头脑发胀。

    屋内一如之前,刚刚他给自己倒得茶水搁在桌上还没有放凉。刚刚在火焰中从生至灭,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汤昭一下子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渐渐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又梦到了火焰,火焰鲜红,红如血。

    紧接着,红色真的变成了血迹,四散飞舞,铺满视野。

    突然,他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之前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反而精神健旺,虽然难以量化,但似乎炼神有所裨益。

    他头脑清晰,又回想起白天没有问出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找到的一根线头。

    线头一扥,解开了整团麻线。

    “你杀过人吗?”

    当时他一进里屋,坐在淡淡血腥气中的刑极这样问他。

    那时汤昭有点懵,只觉得刑大人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你杀过人吗?

    能拿得起那把剑吗?

    他当然没杀过。

    堪堪舞勺之年,若不是家中变故,他还在书斋闷头读书呢。

    大概刑极也是相信的,年少无邪嘛。哪有那么小小年纪就杀人的呢?

    当然除了无邪,还需要资质。

    想来有资质的人不多,同时又要干净无垢,至少刑极手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偶然发现了卫长乐有资质年纪又小,多半符合两个条件,觉得十拿九稳,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但最后,还是出乎意料。

    汤昭只是个以普通方式成长起来的普通孩子,最多有个奇怪的老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卫长乐不是。

    所以他拿不起那把剑。

    这大概就是刑极口中的:“狗日的世道”吧。

    既然刑极这么说了,自然没有责怪卫长乐的意思,汤昭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句话他也不会去问对方。

    越到深夜,越适合静静思考,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杀过人,又怎么样呢?

    看这黑蜘蛛山庄的做派,里面的人有谁没杀过人吗?

    横行无忌,比六扇门还霸道的检地司,有谁没杀过人吗?

    从他所在之处,东西南北数百丈,男女老幼都算上,有谁没杀过人吗?

    汤昭没杀过人,安安稳稳长了这么大,是他运气好罢了。

    而以后,他既要学剑,手上又岂能一尘不染呢?

    剑是杀人器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那把剑的规则是“杀人者死”,想必有道义在身,尤其如果是那个神兽,更是最公正无私的存在,那肆意持剑伤人,是行不义吧?

    刑极让他第一次就出剑见血,公然行不义之事,别管他有什么理由,让汤昭这临时的主人与剑的规则背道而驰。

    别管刑大人有多珍视那把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过该怎么用那把剑呢?

26 锻体篇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27 呼吸

    司立玉离开之后,汤昭渐渐从酸痛中缓过来,反而觉得筋骨舒展,身轻如燕,仿佛挣脱了枷锁般轻快。虽然这可能是负重之后的错觉,并非这锻体功是什么神仙功夫,立刻起效,他还是心情愉快起来——

    自己已经开始练武了么?

    虽然辛苦,但习武强身乃至超凡脱俗,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随手翻看锻体篇的画卷,只觉上面一个个图画仿佛是音符在活泼跳跃。粗略一数,这一套动作共有三十六个,一日练八个,可以练五天。

    汤昭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可能一天练八个呢?这动作肯定是越到后面越难,到后来一天一个都难。这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全练完呢。

    似乎还是紧了一点儿,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功夫了,这都练不完,一个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能加快速度么?

    他突然想到:眼镜的注释对这等功法有用么?

    应该没用吧?内功的文字可以有助理解,可是这连图带画的,再看不懂不是傻子么?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久违的眼镜拽出来。眼镜碎了一片,另一片还完好。用“单眼瞪”的方式,倒也能看。

    “锻体(外练)-中品。”

    眼镜上显示了品阶,汤昭比较满意,这个比《桐花引凤诀》品阶高啊。

    只是玩笑而已。

    编的再好的幼儿园读本也比不上质量差的大学课本啊。

    他的目光集中在锻体两个字上,果然随着视线的转移,锻体后面也出现了注释。

    “锻体,外练基础也。以拉伸动作配以呼吸之法锻筋骨之基……”

    “呼吸之法……等等……还有这玩意?”

    他记得刚刚只是摆动作,没什么呼吸之法配合啊?

    难道检地司不肯教么?

    汤昭不敢确定,从常理讲,他现在不是检地司的人,藏私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靠呼吸之道,要靠身体硬掰成这等古怪姿势,不会练出什么好歹么?

    那么,眼镜能不能补足呢?

    他目光下移,看向动作,果然又出现了大片的注释。

    注释主要是注解这个动作骨骼、肌肉、血液等等怎样受力,得到什么锻炼,有什么细节值得注意,可能造成那些危害种种,可谓不厌其详。一个动作几千字怕不有几千字的注解。甚至后面还有几个动作另有图解,是解剖图,展示动作中身体各部外至皮膜内至肺腑呈现何等状态,甚至还隐隐有血液流动、肌肉张弛。

    老实说,解剖图有点恐怖,好在足够简练,汤昭还能直视。

    通过对比,汤昭确认司立玉是个好老师。他教授汤昭的时候,虽然没详细讲解,却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矫正到位了,最后的效果与注释上标注的最优形态几乎相同。这就足够了,毕竟锻体篇都是给入门的小孩儿练的,能一板一眼的学会就很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追根究底,融会贯通不成?

    就是司立玉自己,当初也只是这么学来的,现在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来。

    汤昭也只是大略扫一眼,懂得多当然是好事,但这不是当务之急,他更感兴趣的是……

    呼吸之法——

    有了!

    在注释的后半部分,果然有呼吸之法,解释呼吸如何与动作配合。光看文字其实很虚,什么三短一长,什么二虚一实,说的十分抽象。好在下面配了图。

    又是一张解剖图,展示上面进气,腹中五脏怎样随之律动,一呼一吸,一舒一展十分清晰。抛开心中的恶心,跟着图示学习并不难。

    汤昭跟着呼吸节奏开始动作,果觉轻松了许多,有些动作做不到、做的很困难的,跟着节奏便做到了,有些动作不稳定、难以维持的也越发稳定了,仿佛卸下了枷锁,格外轻松愉快。

    这样一来,别说十个呼吸,就是半个时辰……

    噗通——

    汤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来他注意全在保持呼吸上,进入仿佛入定一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体力不知不觉间消耗一空,最终一头栽倒。

    “好险——终究要适可而止。”汤昭反应过来,正确呼吸并不能减少消耗,说不定反而增加,这毕竟是锻体篇,重要的不是消耗多少体力,而是得到多少锻炼。保持正确的呼吸和动作,锻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

    趁着体力空虚,汤昭继续翻注释。一共十八个动作,每一个都有充足的注释。翻到最后,汤昭又看到了那个水井的白色标记。

    只要他心念一动,从水盆里、茶杯里或者……里还能再升起一位仙女,把他的锻体篇换成“金体篇”、“银体篇”之类的功法,恐怕质量还能更胜一筹。

    不过还是不要了。

    汤昭有个猜测,每一次召唤仙女都要对眼镜造成一次伤害,之前碎了一片镜片,还剩下一片,再扔一次大概就要碎完了。

    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机会,一面是可持续性的注释,汤昭还是选后者吧。

    不是说一定不能选前者,但为了“锻体篇”显然有点不值。以后有什么武林绝学,玄功秘典,他也许会选择升级一下。

    要是镜片还能修复就好了。

    应该……能吧?

    汤昭有点想把仙女叫出来,问她怎样才能再破镜重圆?又怕问不出结果,白白把这一次机会糟蹋了。

    先把最后一次机会留手里,就算就按部就班的学习,有注释查缺补漏,想来学武也不会太难吧。

    第二天一早,汤昭果然早起,趁着天还没亮做完了锻体功的前几个动作,第八个动作可以做到了,第九个动作他不敢独自尝试,还是稳一把再说。

    锻炼一番,神清气爽,汤昭连早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回早饭不同寻常,圆晴过来陪两人一起吃。

    她态度有微妙的转变,对待两人尤其是比之前更客气,唯独对刑极的不满丝毫不减。

    “一会儿你们得换个地方。那位刑大人把这里当中军大帐了,把他手底下走狗爪牙都叫过来,把你们挤得没地方住。庄主便吩咐你们去葡萄院住。那里也很好,是我们山庄培养后辈弟子的地方,一应设施齐全,还有同龄的孩子,切磋起来也方便。”

    汤昭只有听从安排,便问起圆晴能不能留下卫长乐一起练武,圆晴并不为难,道:“你要他做你的陪练童子?”

    汤昭刚要解释,卫长乐已经道:“正是,希望能服侍汤少爷。”

    圆晴道:“你倒有排场,这个时候还有肯服侍的,好,那你童子的那一份儿资源我先出了。”

    汤昭忙推辞道:“我自己出吧,把我那份儿匀出……”

    圆晴道:“别傻了,如今你只有不够的,哪有富裕的呢?我先出了,你若过了这个坎儿,将来大有前途,自然会还我。若有个差池呢,这小子用了我们山庄的资源,也不用走了,留下做个庄丁,就算提前预支工钱了。”

    两人连连道谢,更明白圆晴不是一般的丫鬟,在山庄地位不低。

    用过早饭,圆晴给了汤昭一块牌子和一瓶药,牌子带在腰间,药却是解药,能解许多蛛毒,说是这两物能“辟邪”,又叫来一个小丫鬟,叫她带着两个少年去后院。

28 江湖传说

    出了门,汤昭才知道黑蜘蛛山庄有多大,一处处回廊、院落、庭院绕来绕去,观之不尽。只是颜色依旧单调,黑墙黑瓦,黑色没有尽头。

    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后院有一大片开阔的沙土场,摆着石鼓、石锁、沙袋、箭靶等练武的器具。十几个人正在场中练功。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满脸胡须,有的却还不如汤昭高。这些人大多数没穿山庄标志性的黑衣,而穿着灰色短衣。

    汤昭等一行人穿过操场时,众人埋头练武,并不在意。

    这却是汤昭第一次近距离看人练武,不免好奇。

    场中有的打拳,有的站桩,也有人提着石锁练力。还有人在靶子场练暗器。站桩的没什么好看,汤昭的锻体篇也算桩功的一种,只是姿势更别扭,倒是打拳的拳脚带影,虎虎生风,一股子劲气扑面而来。

    突然,汤昭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响起,不及反应,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在他耳边一捏,捏住一物。

    汤昭反应过来,只见那小丫鬟手中正捏着一支黝黑小箭,离着他耳边不过数尺,倘若那丫鬟不阻拦,这一箭非扎他腮帮子上不可。

    无端遇险,汤昭惊出一身冷汗,道:“谢谢姐姐救命。”

    那丫鬟微笑道:“少爷不必客气。”说完之后,沉下脸来,抱着肩膀驻足不前。

    卫长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凑到汤昭耳边道:“咱们别仔细看别人的武功,犯忌讳。”

    这个规矩汤昭没听过,连忙点头,这才知道刚刚冷箭不是偶然,竟是旁人的警告,而且是致命的警告!

    这面汤昭懊悔自己不谨慎,远处跑来一个灰衣弟子,笑道:“原来是小珮姐姐来此,刚刚小人失手了,竟惊到了姐姐,该死,该死。”

    小珮道:“你认得我?”

    灰衣弟子笑道:“小珮姐姐是圆晴姑姑身边的人,谁不认得?况且姐姐生得这么好,谁看了能忘掉呢?”

    小珮点头道:“有眼力,你的箭。”说着把箭扔给他。

    那灰衣弟子伸手去接,哪知小珮这一下乃是虚招,虽有扔的动作,箭却没出手,叫那人接了一个空。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小珮反手一甩,把小箭射到那人脸上。

    这一箭正扎在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叫不止。

    汤昭只惊得目瞪口呆,却听小珮冷笑道:“既认得我,就知道我是谁的人,我身边带的人又是谁的人。少爷腰间的牌子看不见吗?敢向他动手,你是向圆晴姐姐挑衅吗?”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汤昭还在原地发愣,招手笑道:“少爷,这边走。”

    三人来到操场尽头,只见一排小房子,一个个紧密排列宛如蜂房。

    小珮将指着尽头两间让他们放东西,又站在院里拍手,道:“都过来。”

    这小小丫鬟竟有极大地威势,如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灰衣弟子无不停下,默默聚集过来。

    “谁是这一届灰蛛王?”

    汤昭正奇怪谁会叫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有一十六七岁、面色阴沉的少年已经站出来道:“我是。”

    小珮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道:“焦峰。”

    小珮道:“好,焦峰,我记得你了。他们两个——”她指了指汤昭,“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与他们同命。这一个月内他们有什么意外,圆晴姐姐一定杀了你。”说罢跟汤昭告辞一声,转身走了。

    焦峰默然,盯着汤昭,似乎要看看这突然和自己拴在一起的蚂蚱是什么来路。

    在他身后,数十人无声地站着,与焦峰一般盯着汤昭,就像在蛛网的群蛛在围观被黏住的猎物。

    这里的气氛和前面高屋明台截然不同,摘掉了最后一层人间的滤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阴霾,与黑墙、灰土交织成一个昏暗的世界。

    “好了,都散了。”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挥赶其他人,道:“滚回去练武,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竖着走不出葡萄院,就横着下蜘蛛池。”

    人群瑟缩了一下,默然炸开,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拢着双手,阴恻恻道:“我知道你们。似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若不想被活吃了,就给我安分点儿。这里是葡萄院,圆晴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说罢转身离去。

    两人也跟着默然,各自回去收拾房子。

    葡萄院中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桌一床而已,床下有箱子,多余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

    按照圆晴的安排,两人需等黑寡妇特聘的教师前来指导,其余人等均不需在意。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不在意其他人,分外需要内心的强大。

    两人各自安置好,只等教师前来。卫长乐进来道:“昭哥,这里诡异得紧,咱们小心为上。”

    汤昭知道他是见自己之前观看他人练武惹来冷箭,恐他再惹祸事,特意来提醒,道:“可不是。这边的江湖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哪一天得罪了谁。”

    卫长乐道:“不怪昭哥不知道。你们以前读书,看外人几眼能怎么样?又不是考场舞弊,谁还因此掀桌子打人呢?唯独江湖是个很凶险的地方,武功不但是吃饭的家伙,更关系性命,他们看护的异常紧要,旁人眼睛一斜,他们就补出仇杀大戏来。”

    汤昭连连点头。

    卫长乐又道:“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你我看来好欺负?别说我们身负高强武功,但凡长得膀大腰圆,看着凶恶一点儿,他们哪里会问也不问直接出手?武功能分高下生死,强者举手间就能要了弱者性命,因此江湖中人分外知道谁能欺负谁不能。”

    汤昭心中有些好奇卫长乐的出身,本来以为他是普通一难民,过得如千千万万难民老幼一般艰辛,但熟稔之后,他渐渐不掩饰言谈举止,可是越发不像寻常人了。

    卫长乐道:“何况这里还是五毒会,比江湖上其他地方更无法无天些。”

    汤昭也听到过五毒会,之前在大堂,刑极还冒充过五毒会的人,道:“五毒会……这名字就像邪魔外道。”

    卫长乐沉吟道:“应该是顶尖的邪道了,至少在这一片最是声名狼藉。我一路走来,听到他们的传说是很多的。不但凶残,而且最诡异、最霸道。许多江湖传闻里,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就是一群蛇虫鼠蚁、一群蛊虫,全没人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变得扁而嘶哑。

    汤昭猛然想到了圆晴头上那只死蜘蛛,心中凛然。平心而论,黑寡妇、圆晴这几个人待自己不错,自己就算不真心亲近也不至于厌恶。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披着诡秘的阴影,整个庄子都有那种诡异、毒辣乃至没人性的氛围,葡萄院并不特别。

    卫长乐继续道:“比如说,我在路上就听过传闻,五毒会麾下有个帮会叫巨蚁帮,一夜之间夷平了半个县城。”

    汤昭重复道:“夷平?”

    卫长乐道:“就是字面意思,巨蚁帮放出数以亿计的蚂蚁,把半个城市吃空了。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

    汤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这是妖怪吧?”

    卫长乐道:“这里头肯定有荒诞不经的,但我们也见过不可思议的真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汤昭越琢磨越是牙根发酸,道:“他们练的是邪功吧?驱使虫子……咱们是要练这个吗?”

    卫长乐字斟句酌的道:“是不是邪功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厉害的邪功,又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想必是不会轻易外传的吧?”

    汤昭立刻懂了,他倒是想学邪功,也得人家乐意教他。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那么容易就教给你了?能学些大路货就不错了。

    再者,检地司已经把自家的“锻体篇”交给他,身份已经分明,那么五毒会更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大路货都要再筛一遍才肯教了。

    卫长乐说完之后自己沉吟起来,暗想道:虽说先生是五毒会请的,但拿主意的是检地司,倘若邢大人真心看重昭哥,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十分危险,那么安排的武功必是些寻常货色,不叫昭哥与五毒会牵扯过深,过后方便检地司另做安排。倘若只是急用一次,又或者任务太过危险,九死一生,那么说不定会灌输些拔苗助长的邪功,甚至用药催,若是那样……

    就要早做打算了!

    卫长乐并没有跟汤昭提他的担忧,暂时只需要他一个人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别人就行了。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通知他们教师来了。

    来人是一条大汉,身高近丈,膀大腰圆,短衣布鞋,满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

    汤昭仰头看这只差脸上长着“练家子”几个字的大汉,心生敬意,拱手道:“敢问您就是教师吗?”

    那大汉面无表情,道:“教师叫你们。跟我来。”

    两人被领至尽头一座独门小院,院子里又有一处小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时上房门虚掩,垂着厚厚的帘子,另有一个和这壮汉不相上下的大汉守在门口,笑道:“就是这两个?嘿,小鸡仔一样。”

    那冷面大汉不答,道:“谁是汤昭?”

    汤昭上前应声,大汉道:“你先进去,先生在里面等你。”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汤昭道:“那这次我先进去。”

    走进房间,门帘自然垂下。

    光线骤暗,从门口往内堂,渐次的昏暗下去。

    内堂的最里面,几乎藏在阴影里。

    “这边。”

    声音传来,亮如洪钟。

    汤昭猛然回头,声音从西屋传来。两屋之间隔着一架屏风。半透明的琥珀屏风对面好像透出微光来。

    小心翼翼的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窗户开着,正午的阳光丰裕地洒落。一人踞桌而坐,沐浴在光芒里,半身金灿灿的,好像长了一层金色绒毛。

    金毛……熊王?

    汤昭骤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那人太高,太宽,太熊了!

    如果说外面的两个汉子是人中壮汉,那这人就是一头真正的人熊,宽阔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所有视线,给正常人类使用的桌椅根本配不上他的型号,小巧的仿佛玩具。搁在桌子上的两只巨掌,几乎糊住了整个桌面。

    “咯……”

    汤昭的后槽牙略移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倘若他要吃我,需要几口?

    一口脑袋就没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打量大熊,那人也自打量他。

    这种打量居高临下,来自两人天然的身高差。尽管汤昭是站着,对方是坐着的。

    片刻之后,对方开口道:“汤昭?”

    汤昭肃立,浑身绷直,拱手道:“教师。”

    那人道:“我姓关。你称呼我关教师。”

    汤昭认认真真称呼道:“关教师。”他的礼数向来是不错的,任何时候都不错。

    那人点点头,神色倒不见得如何凶恶,道:“来,咱们掰掰手腕。”

29 名师

    你?

    和我掰手腕?

    汤昭看了看对方比自己大腿都粗的胳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要弄死我呀?

    关教师道:“怕了?”

    汤昭抿了抿嘴,道:“有点。”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坐得这么近,压迫感更强了。就像坐在巍峨的悬崖底下,随时会被滑坡淹没。

    关教师道:“怕了还过来?”

    汤昭直言道:“不过也没有退路啊。”说着把胳膊放在桌子上。

    关教师耳朵微微牵动,似乎是想笑,道:“站起来。我坐着,你站着,咱俩掰掰看。”

    汤昭依言站起,把手伸过来,被他的大手包住,好像箍进了一个铁桶。

    “来,用力。”

    一较劲,关教师纹丝不动,汤昭只觉得自己在撼山,用了两波力气,汗就下来了。

    关教师摇摇头,道:“不行。我叫你站着,就是叫你用身上的力气,你怎么还是用手臂的力量呢?一个人手上才有多大劲力?试试用腰的力量。”

    汤昭按照他的指点,沉腰用力,引着手臂去掰,一较劲,差点摔倒。

    关教师又摇头,道:“虽说用腰力,其实是从脚下起,蹬住了地,稳住重心,再从腰发力。来,跟我说的来。”当下指点了几点发力要诀。

    此时汤昭渐渐忘了紧张,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指点尝试,试了两次,沉腰蹬腿,自腰至背,以肩带臂,极致发力,凝气吐声——

    “嘿!”

    蚍蜉撼树!

    汤昭浑身大汗,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关教师,实在是无法可想。

    关教师松开手,朗声笑道:“好了,我知道啦。”

    随着关教师力气的放松,汤昭也跟着放松下来,先是力量,再是情绪。一口气松下来,连表情都轻松许多。

    “累么?”

    汤昭道:“还行,只是手酸。”他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当然不能说不累,不过不是那种精疲力竭,而且一时用力过猛的虚乏。

    关教师道:“既然还行,我就不叫你坐下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全身放松,不要用力,跟我手的节奏,抬起来就吸气,落下就呼气。”说罢抬起了蒲扇大的手指,微微摆动。

    汤昭跟着他的手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心跳渐渐地减缓,平静下来。热汗渐渐变冷,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撩,竟起了些起鸡皮疙瘩。

    他心想:这和锻体篇的呼吸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一呼一吸之间学问可不小。

    “好了,坐下吧。”

    汤昭坐下,坐直了身子,再看向关教师。

    此时看来,抛去魁梧的身材,关教师相貌并非凶恶,远不如外头的大汉们骇人,更没黑蜘蛛山庄里无处不在的那股阴森气质,四方大脸,鼻直口正,,板着脸就有威严,笑起来就很和蔼。

    “汤昭——”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叫做关雷。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汤昭道:“您来教授我武功。”

    关教师点头道:“不错!我来教授你武功。尹庄主找到我,叫我在一个月之内,尽可能将你提升到最强。你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汤昭摇摇头。

    关雷拍了拍胸口:“因为关某是方圆千里,上下百万当中最会教武功的人。”

    汤昭眼睛一亮,他相信了,因为……反正关教师好像很可信的样子。

    不怪汤昭信任得轻率,这关教师说话实在是他这几日遇到的人中最好听、最正常的一个,比卫长乐都正常。

    关教师继续道:“这十来年我在巨蚁帮做总教师,不只是巨蚁帮,五毒会的精英弟子也常常送来给我训练,经验丰富,得心应手,成才无数。什么样的徒弟我都教过。不过这一回却不同。我非教武功,而是教人。你知道这里头的分别在哪里?”

    汤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重点是人,不是武功?”

    关教师抚掌道:“不错。往常我第一要务,是把我会中武功传授下去,尽可能让每个人学会,学通。那我要精研的就是武功。但这一次要紧的不是教什么,而是让一个人获益最大,进步最多,而且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关某左思右想,有些为难。汤昭,你要帮我。”

    汤昭忙道:“我自然听从先生教导!”

    关雷摇头道:“只是听话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使力气。不但尽力,力气还得往一处使。都说进益最大,可是这个‘最’在哪里?就像问天有多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咱们以人力去摸天,能摸多高,就摸多高。你自己在地下跳起来摸,能摸多高?我把你抱起来,你能摸多高?我让你站在我肩膀上,往高抬,抬到最高,你往上再跳,伸手往天上摸就是最高的吧?可是我若是支撑的不稳当,摔了你固然不行,你要是不用力往上跳,反而往下倒,那就坏事咯。”

    汤昭点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关雷笑道:“好极了。这样咱们已经心往一处想了,劲往一处使还难吗?那我先说说,咱们这一个月要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汤昭听得全神贯注,跟着关教师的节奏走。

    关雷道:“你以前没学过武功是吧?”

    汤昭点点头。

    关雷道:“那很好。我就喜欢一张白纸。刚发芽的小树捋直了,将来自然成才。那一开始长歪了的,怎么矫正都是歪的。我们从头开始。武功武功,自然是武和功。一般我们管打别人叫武,练自己叫做功。”

    汤昭没想到他解释的这么大白话,不过倒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关雷问道:“你说打别人重要,还是练自己重要?”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练自己重要。不过这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吧?”

    关雷赞道:“好一个小秀才,懂得道理。所谓练武不练功,终究一场空。若叫我从头打磨一个学生,必然先练上三年基本功才传授其他。可是咱们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不学武怎么上阵呢?所以咱们尽量齐头并进。”

    汤昭连连点头。

    关雷道:“那么咱们来说你,你学武的资质远好于练功的资质。”

    汤昭道:“我的资质还……好吗?”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他还记得武馆教师说的:“得加钱”呢!

    关雷道:“在我看来,学生的资质没有一定的高下,只有哪方面强一些或者哪方面弱一点。刚刚我试了一下,你力气小,骨架子细。虽然是你没锻炼所以力气小,但是练上去之后,骨头摆在那儿,挂不上多少肌肉,力气也始终是不足的。你爱生病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有点……”

    其实是爱生病的,小时候可算体弱多病,反而这一段时间还好,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辛苦了,就把生病给忘了。

    关雷道:“底子是虚一些。不过这不算什么,练武功一个目的就是强身健体,这样看来,越是身体弱越应该习武。最多就是一个月时间有点紧张。这个身体这方面的资质,就是练功的资质之一,你的起点比较低。另一方面,你的优势也很出色,一是悟性好,二是能贯通。”

    汤昭道:“贯通?”

    关雷道:“这个很要紧。就像刚刚,我教你一点发力诀窍,你听懂了,这是一,你能指挥你的身体按照诀窍发力,这是二,你的身体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是三。我们管第三步发挥力量更大的人叫有资质。可是第一步第二步难道就不重要吗?从我教导你到你正确的发力,这个过程是快速而准确的。我管这个过程叫贯通。”

    汤昭恍然,道:“知行合一?”

    关雷嘿了一声,赞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知行合一……不错,真是好话。正是这个知行合一。有些孩子聪明懂事,但是懂了做不出来,有的只要懂了就能做到,就是死活听不懂。还有人天生力气大,打王八拳也虎虎生风,但你要想教点真本事,那算要了老命了。相比起来,你前两步都能做到,已经很拓宽了前途,也是我说你学武资质好的缘故。咱们知道你的优劣在哪里,制定计划就更准确些。”

    想了想,他道:“这样,思路是勤学为主,苦练为辅。怎么样?”

    汤昭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道:“就是多学武,少练功?”

    关雷笑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少练功’的道理。我是说你要多学,学的比人多,比人高级。一开始就学高深难上手的法门,学明白之后,自然效率比人快。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力气不够大,想要砍得够深,刀一定要比别人快才行。”

    汤昭恍然道:“我明白了。”

    还有……

    关雷心知还有一个重点。

    练功还有一个加快速度的方式,那就是补。

    大量的食补,药补。

    正好山庄拨了一笔资源给汤昭,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保证了汤昭可以操练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就和汤昭自己无关了。

    “那么明天开始。”关雷笑道,“需咱们一起努力。听说你读书识字?架子上有一本《雷声讲武》,拿去看看?”

    汤昭接过,这又是一本秘……教材。有教材才好学习,他一向这样认为。可惜之前他问圆晴,圆晴只奇道:“学武还要看书,什么意思?”不免嘲笑他几句“秀才思路,分不清文武。”、“靠读书能成高手吗?读书要是能成,武林争锋就改成考试好了。”

    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武功文学”的。

    关雷见他格外喜欢,便知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有用,笑道:“去把你的小朋友叫进来吧。”

    汤昭离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就像卸下重担一样。

    他出去叫了卫长乐进去,还不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回到下处等了一会儿,卫长乐也回来,神色轻松。显然和关雷见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使两人性情经历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名师都能轻松把握。

    两个少年相继离开后,宽敞的屋子里就剩下镇宅雄狮一般的关雷。

    他沉思良久,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

    他的动作很轻微,却发出了打鼓一样的声音,桌子吱呀震颤,摇摇欲坠。

    有人从外面进来,一言不发束手听命,正是门口那相貌凶恶的壮汉。

    关雷道:“研墨。”

    壮汉熟稔的准备好笔墨,关雷提笔书写,字迹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寻常武人字迹。

    正写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关雷不停,也不抬头,道:“圆晴姑娘稍等,马上写完。”

    圆晴笑吟吟站在一边,道:“不着急。您慢慢写。”

    等了片刻,关雷停下笔,吹干墨迹,把纸折起,道:“劳烦转呈尹庄主。”

    圆晴接过,庄主的东西她是不能打开看的,但有些关心,还是问了一句:“您觉得孩子怎么样?”

    关雷道:“孩子很好。”

    圆晴道:“那么……”

    关雷发现她并非随口一问,而是当真关心,便详细道:“两个孩子都很好。身体素质是卫长乐好一点,汤昭悟性不错。综合看来,两个都算中人以上。”

    圆晴点点头,道:“中人以上……也就还好了。”

    五毒会收人鱼龙混杂,莫说中人,就是歪瓜裂枣也没少收,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个个天才,但要享受延请名师,供给资源这样的待遇,仅仅是中上资质是绝不够的,这回是破例。

    关雷道:“贵庄知道卫长乐那孩子有功底吗?”

    圆晴不以为意道:“是吧。看走路姿势看得出来,可能有桩功的基础。不过内外功都没有根基,算不得什么根底。”

    关雷点头道:“他的根底本来是扎实的,不知怎的有些荒废了,再捡起来也不难。汤昭就是从头开始了,全是一张白纸。”

    他本意是提醒一下黑蜘蛛山庄卫长乐是有藏拙的,这也是本着宾主之谊,怕对方误收了来历不明的弟子。既然山庄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殊不知这两个少年对山庄来说全都是来历不明,但这跟山庄有什么关系?

    圆晴有自己关心的事,又问道:“那你看他……们有前途吗?”

    关雷道:“不好说。基础资质是一方面,往后的发展还跟个人的性格和际遇有关。勤奋、专注、坚韧、魄力还有运气,每一样都是成功的要素。这几样现在我还看不出来。现在看来汤昭悟性好,人聪明有见识,会不会少了一些坚韧踏实?卫长乐听话懂事,应该能埋头苦练,会不会少一些勇气和魄力?但这也是我现在的一点猜测,下定论未免武断。你要一定想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

    圆晴听到他说几个条件时,不自觉和自己对应,发现没几条对的上,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受教了。关老师不愧是名师。他们两个能得您带一个月真是很大的福分。”说罢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关雷沉默一阵,哂道:“名师?哈哈,名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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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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