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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33 夏日葬礼

    “呼……要追上去吗?”

    汤昭看着远方的天空,即使以他的眼力,看那个抱着人头的腔子也只在视线的尽头剩下一个芝麻大小黑点。

    那怪物逃得太快了,再不追真的追不上了。

    “算了吧。一是追不上,二是追上了也不知面对的是什么,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无需冒险。”回答他的是池副使,虽然累的气喘吁吁,但状态比刑极还好点,刑极窝在狴犴的肚皮上,双目微阖,也不知缓过来没有。

    此时他们三人加上周承志已经一起跑出了死亡森林,正在正常山林中的一处溪水畔休息,还能远远地能看到刚刚那片战场。

    三人状态都是一般,汤昭好一点儿,池副使一身烟熏火燎,刑极还是萎靡不振,但大家都没受伤,这是大幸事。

    汤昭沉吟道:“虽然发生了离奇的事,但我觉得那个老头确实死了。”

    池副使点头。

    虽然断头之后的动作吓人,可是那更像是一种绝望挣扎,死亡不可逆转。就像眼前这片森林,虽然还在发狂,但的的确确正在凋零。

    如果说被森林大火席卷的外围森林的死亡一时半会儿还不明显,那棵最显眼的参天大树的衰败却已如大厦将倾。周围的枝叶先一步枯萎、飘落,粗壮的虬枝腐朽、断裂,树皮也如墙皮一般开裂、剥落,眼看最后一步粗大而高不可攀的大树随时要轰然倒塌。

    这种大树飞快的死亡,说明支持它的力量来源已经死了,它已经是无根之木了。

    这时,刑极虚弱的开口道:“阿昭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但他的剑意应该是生命力那一挂的,很是邪门。生命力源源不绝,能支撑没头的身子活动一段时间。就像有的王八或者蟑螂,明明脑袋没了,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是早晚要死。回去直接向君侯如实禀报就是。这么点时间他跑不出云州,尸体能搜得到。若有人抢先给他收尸,反而能暴露更多龟寇。”

    汤昭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现在他去哪儿了呢?”

    池副使沉吟道:“反正他都没脑袋了,大概是不会思考了吧?应该是横冲直撞跑到哪儿算哪儿了?”

    “又或者是,他还有什么执念,在死之前本能的要去做呢?比如说要见什么人?虽然见不到,但死也要死在那人身边?”

    三人凭空猜自然是猜不出来的,池副使突然想起旁边周承志,问道:“你知道那老家伙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周承志本来如泥塑木偶一般呆呆不动,这时突然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双眼中充满血丝,道:“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池副使也不生气,道:“是我多余问你了,你歇着吧。”

    周承志顿了一下,目中血色更浓,道:“我也想知道他还有没有亲朋好友?有的话我一定亲手斩尽杀绝,叫他死不瞑目。”

    汤昭和池副使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

    可以说,从见到满树大花的那刻起,周承志就不是铁杆龟寇了。将来甚至有争取的余地。

    当然,这不是说现在就要争取他,他现在恨上了盛无冰,不代表他不恨检地司,多年来的执念非同小可,怎能一时三刻扭转?就是将来有放下仇恨的那一日,也不是现在,不妨徐徐图之。现在说的太多、太急切,说不定有反效果。

    不过也不能太慢了,慢了很多情报就不值钱了。

    汤昭又对刑极道:“那位成王在我这里,收押了,活着。他还挺老实的,不知是不是假装。”

    刑极继续闭目养神,道:“可以。三人一死两俘虏,这个成绩很好了。回去复命。”

    三人收拾一下,打扫战场。眼看着那诡异的树木尽皆枯死,便一起灭了火,又检查了周遭没有遗漏的敌人和火源,方带上收获一起回程。

    这一场龟寇袭击琢玉山庄的战斗,历时数日,鏖战几番,此时方告一段落。

    数百里外。

    九皋山余脉,接近灵州一侧。

    一个年轻人正在对着溪水自照。

    此时她正拆散发髻,任由一头青丝自然的垂下,在水中自照,但见眉目如画,容光胜雪,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对溪自视片刻,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还不是回家的时候。”说罢用手掬水洗脸,以手为梳,梳顺了长发,上挽成了男子发髻。

    这女孩儿,正是从琢玉山庄出来的裴守静。

    她自从被刑极发配出去,一头撞进龟寇里,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虽然家族也甚无趣,但终究有亲人在,多年不归,很是想念。

    可是她现在不敢回去。

    虽然借琢玉山庄之力,从龟寇这种反贼组织中悄然脱身,但她不能保证绝无后患。龟寇的势力之大,她是知道的。而她又在龟寇中担任要职数年,见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都不知道她出身来历,但若是回家之后,在大街上碰到了哪个熟人呢?

    无论是朝廷发现她曾是龟寇的人,还是龟寇发现她还活着,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她窝在合阳县的小小家族可扛不住这等祸患。

    从逃离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做好了数年、乃至十数年不回家的准备。

    云州已经不能呆了,据说灵州很乱,到处都是盗匪占山为王,朝廷管不着,她就去那里混一阵,看能不能自立山头,做个大寨主逍遥几日。纵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可以干些黑吃黑的买卖,替天行道,恣意快活,岂不美哉?

    至于实力,这些年她的武功本来就有长足的进步,再者……她还可以当回权剑使的。那把权剑其实一直在她手里,因怕暴露身份,一直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也可以取出来带走。有了裴将军剑,她的实力不输给剑客,足以立住脚跟。

    从今天起,开始流浪吧。

    正这时,头顶风声响起。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她陡然目光锐利,猝然回头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只见一个没有脑袋的人抱着个脑袋往她这里飞来。

    饶是往日裴守静向以性情沉静乃至木讷着称,号称胸有城府,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险些坐进溪水里,指着那腔子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许过来!”

    那身体不听她的,种种落地,双腿尚能直立,但身躯僵硬,仿佛一根木棍杵在地上。它这么一震动,脑袋再也抱不住,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过来。

    裴守静下意识的往后跳步,却是一眼看见人头的脸,失声道:“上柱国?”

    那人头虽然鲜血淋漓,五官狰狞,却是向来照顾她、提拔她的夏之上柱国无疑。

    看到上柱国就已经很令人惊恐了,何况是这个样子的上柱国,裴守静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你是来……”

    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看到上柱国脑中就冒出这个想法。

    难道我暴露了,你来清理门户了?

    但紧接着,她又知道不对。

    上柱国的身体,甚至没有管他的脑袋,摇摇晃晃的走着,举起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不是抓她的意思,而是想要向她求助着什么。

    裴守静一时百感交集,哑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鼓起勇气,主动上前迎了上去,用手去碰那只手。

    上柱国的手并没碰到她,反而垂了下来,似乎是回应了她的话。然后两只手一起,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绿意盎然,仿佛带着无尽生命力的剑,也是龟寇内甚至朝廷中都赫赫有名的剑。

    夏日之剑!

    即使现在,那把剑还生机勃勃。

    只是这股生机马上就要随着剑客的死亡而断绝了。

    除非有人能够继承。

    上柱国这样拿着剑,举到裴守静眼前,哪怕不能说话,没有表情,但托付之意无需多言。

    这本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裴守静却是一阵羞愧,一阵哀痛,摇头道:“对不起,老师。我对你不起,不配拿你的剑。”

    眼见上柱国一直举着剑不动,裴守静一咬牙,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魏的人。我更不认同你们的组织,看不惯你们的行事作风!什么复国大业根本不可能,都是那些过期贵族的春秋大梦罢了!老师你不是湖涂人,可是做的都是湖涂事,这样下去只有自寻死路。你……我现在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你另寻高明吧!”

    她把一直憋了几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只觉得心中痛快,伸手去按住老柱国的手,要把剑推辞出去。

    摸到上柱国的手时,裴守静一震。

    已经硬了。

    上柱国的身体,已经僵直了。

    他真的死了。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遗言,一位大魏功勋柱国就这么静静站立着死去了。

    几乎一瞬间,那把刚刚还鲜活的剑暗哑了下去。

    剑客已逝,宝剑自晦。

    裴守静咬住嘴唇,缓缓摇头,强忍着心中情绪将老柱国的身体缓缓放倒,又把头颅捡了回来。事到如今,她决不能看着上柱国曝尸荒野,只能先将他埋葬。身躯和头放在一起,也算全尸。

    至于那把剑,就让它陪——

    她的手一碰那把剑,登时目光发直。

    嗤——

    宝剑出鞘三寸。

    竟然……真的匹配上了?!

334 问前程

    几人疲惫万分的赶回琢玉山庄时,已经是夜里了。

    前一天铸剑,晚上经过战斗,深夜出发剿贼,清晨赶到森林战场,三场战斗战至午后,歇息片刻,再赶路回来时又是半夜,这一来一回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老实说,这个效率不低了,完全可以说速战速决。要知道若是战斗激烈,又或者一方追一方逃,远遁千里,花费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奇怪。

    只是对一个铸剑大会来说,这个时间就拖得有点久了。大部分宾客昨晚歇息了一晚,早上享受一顿豪华早餐,中午之前就被礼送下山,个别还没尽兴又关系要好的宾客则安排在山上住几日,多领略一番沼泽风光。

    汤昭他们回山时先去了剑庐,里面没有人。池副使便将囚禁两个要犯的囚笼放下,暂且看管起来。刑极和汤昭去找君侯复命。

    汤昭沿着水边一路找过去,就看见木栈道尽头的露台上,一老头一老太正在品茶闲聊,似在享受夕阳无限好的悠闲时光。

    “君侯。师父。”

    汤昭一一行礼,老头是薛闲云,老太太当然就是高远侯。

    高远侯说休闲就是真休闲,穿的比之前更加宽松,一头白发只松松的挽了个攥儿,拿着茶碗细细的吹茶叶末,任谁看也是个来旅游养生的老太太。薛闲云也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前一晚的惊涛骇浪。

    这边刑极将围剿龟寇的事一一向高远侯禀报,汤昭却更关心薛闲云的结果。

    “师父,那人……”

    薛闲云却有些意兴阑珊,道:“他离开了。”

    汤昭心里一沉,道:“他居然还能离开?”

    薛闲云道:“他逃到水底,我们还是追上了他,他兵解了。”

    汤昭一怔,反应过来道:“好像是这么一招。”

    兵解,差不多就是自刎,至少是肉身死亡。

    真灵官这条路的的尽头,本来就是抛弃肉身,转修灵相,以灵相超凡脱俗。

    说起来冯志烈如今也有点那个意思,但他是迫不得已,而且自转为灵相之后,就几乎停止进步了,成了无源之水,只能消耗,很难补充。所以他几乎不再动手,只以养生为主。

    而真灵官是要以兵解化元相这一步超脱的,人家改修灵相之后,就好比修仙小说里的元神飞升一样,只是抛弃臭皮囊,还有无限未来呢。

    “他兵解之后,利用灵相趁机逃走了?”

    薛闲云叹了口气,道:“他自己兵解,我就没追了。没什么意思了。”

    汤昭想了想,有些理解薛闲云的“没意思”,道:“就像哪吒?”

    抛弃肉身,偿还前债,恩怨两消。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你这孩子当真聪慧……我看到骨肉毁尽,确实无心再追究了。神逸还一心要追到天涯海角,我把他拉回来了。他没有违逆,但心里是不舒服的。我看出他的意思,是说我自欺欺人,后患无穷。”

    汤昭道:“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不过,算了。

    他和江神逸都算爱憎分明的性子,不过他更记挂爱,憎则没那么计较。江神逸则是爱憎都极强烈,又有一股韧劲儿。如果让他去追石纯青,真的要把石纯青追到一点渣子都不剩的地步。

    但这终究还是薛闲云、石纯青师徒之间的恩怨,薛闲云放下的话,其他人也很难再说什么。连江神逸都没有再说,何况汤昭?

    只是……

    “那他兵解的时候是什么情绪呢?是解脱,还是愤恨呢?他的恩怨放下了吗?还是说只是权且撤退,还要卷土重来?”

    薛闲云道:“我也不知道。”他其实不想说,石纯青最后兵解时,并没有冰释前嫌的意思,最多是被打怕了,不敢来了。但若他将来修为有成,未必不会再起心思。“我们之前所有的情分也好,恩怨也好,都到昨天晚上截止了。如果他再来,纵然我不出手,你们可以像对待其他龟寇一样对付他。”

    汤昭道:“我知道了。”

    这边刑极把任务汇报完,高远侯吩咐了几句,又对汤昭笑道:“阿昭,我之前跟你师父聊了下这边的事,他同意挂在我们云州侯府下做个客卿铸剑师。”

    汤昭道:“哦,那很好啊……”

    他只当高远侯只是告知一下,还奇怪你们老二位的安排要专门通知自己吗?

    高远侯笑道:“所以,你的担子就轻了。你可以想想以后想干什么。”

    汤昭这才明白:其实他一早就作为检地司的“委培生”来琢玉山庄,早早就预定了今后的岗位——做检地司的铸剑师。不管他挂什么职衔,以后他肯定要为检地司专门铸剑的,至少要铸上几把,偿还了自己的培养恩情才能更自由的选择前程。

    现在薛闲云将这件事接了过去,先做了检地司的铸剑师,这是给高远侯额外的好处,也解脱了汤昭一部分义务。虽然说铸剑师多多益善,汤昭要是也做专职铸剑师,检地司必然要举双手欢迎,但他如果不想,也能有个说法。

    比如说,他可以选择暂时抛开铸剑师和符剑师的身份,像其他剑客一样去战斗。

    汤昭一面感激师父的照顾,一面又有些犹豫。成为剑客是他的夙愿,但一朝得偿所愿,他倒没特别迫切的想要战斗,至少眼前没有必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时,他并不那么跃跃欲试。再专心铸一段时间的剑也未尝不可,作为剑客加入检地司也不错,甚至下山先游历江湖也可以……

    高远侯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举棋不定,笑道:“你不用急。检地司也不急着叫你干活。你要是真想铸剑,可以先把我的奖券兑换一下。又或者你有什么未了的私事也可以先去办。这样,让刑极先在你山上待上几日……”

    汤昭讶然看向刑极,高远侯道:“他负责给你讲讲剑客的修炼经验,有些东西要尽早知道才好。”

    这就是亲传秘诀了。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怎么成为剑客不算秘密,连江湖汉都知道,找到一把合适的剑,拿起来就是了,等着剑带你脱胎换骨。但成为剑客之后呢?

    踏上那条路,知道怎么向上攀登,追求再高的境界才是各家不传之秘。通往剑侠的路也崎区陡峭,要靠自己探索,止步不前还是小事,还有许多碍难要致命的。比如像聚宝剑那样剑心崩了也不稀奇。

    虽然刑极不用高远侯说也会教导汤昭,但高远侯直接指定刑极教导意义又不同。

    汤昭自然感激,又客气道:“恐怕耽误了刑总的公事……”

    在他想来,刑极虽然是白身,但君侯都找上门来了,起复不就在眼前?若让他在山上多耽搁了,会不会影响仕途?

    高远侯不客气道:“他没什么公事。”眼见薛闲云也入了检地司算自己人,她也没什么顾忌,直接道,“我本来计划叫他去前线待一阵将功折罪,没想到半年不见这小子又开发出了那种乱七八糟的剑法。你也看见了,他的剑法配置分明是对着人去的,如何去前线对战天魔?检地司都不适合呆了。我得现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真是伤脑筋。”

    刑极又回到了装聋作哑的状态。

    汤昭心想:天魔好像确实没办法按照台阶走流程,要不然专门派刑总缉捕龟寇?

    不过刑极的官职轮不上他来置喙,只得陪着哑然。

    高远侯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得去朝廷运作一番……”

    正在这时,一直留在剑庐看守要犯的池副使匆匆赶来,叉手道:“君侯,钦犯周承志要求见君侯。”

    高远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解释——别管什么钦犯,高远侯不是想见就见的。就算是那什么成王也是一样。池副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来禀报,必有缘故。

    池副使上前一步,低声道:“君侯——那人说有龟寇在云州的重大密谋要禀报,不过要亲眼面见君侯才肯说。”

    高远侯微露疑色,池副使又解释道:“这个犯人周承志其实是被龟寇欺骗裹挟的,本非龟寇嫡传血统,刚刚已经认清了龟寇的真面目,说话有几分可信。”说着稍稍解释了一下周承志的家乡毁灭之路。

    高远侯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去见见。”

    她和池副使去了,没有叫其他人,刑极他们自然都不便跟去。

    汤昭看了一眼刑极,刑极虽然被高远侯呲了几句,此时浑不在意,道:“那我就多住几日,倒也挺好。等我养处懒筋来,给我一品官儿我也不做。”

    汤昭自不会扫兴,道:“欢迎欢迎。您待多久都行。还有平先生、关先生、冯镇守他们,大家都多住几日才好。”

    聊了几句,高远侯一时半会儿不回,汤昭想起一事,道:“师父,你那‘宝剑’要怎么处置呢?”

    这宝剑本是为石纯青铸造的,如今石纯青已离开,且失去肉身是绝不可能走剑客之路了。何况他就是留下来也没有办法配上宝剑,这把剑就算闲置了。这样一把好剑束之高阁未免可惜。

    而且,可能还是隐患。这一波龟寇退了,焉知不能再来?经此一役,龟寇损失惨重,不知他们是心灰意冷暂时放弃,还是越挫越勇,大举压上?

    薛闲云神色寂寥,道:“还能怎样?我让弟子们试了一下,一个个都不能匹配。我也没有平白浪费一把剑的意思,干脆就卖给检地司吧。高远侯还是康慨的。”

    汤昭沉吟道:“要不然换一把能用的呢?给师姐?”

    薛闲云道:“能换自然是好。哪有这么巧正好有合适的?这都是缘分。夜语她灵感也不算太高,选择的范围不广……我都不知道她适合什么。”

    汤昭道:“其实我有一个猜测,说不定……”他向刑极问道:“刑总,之前桀鸦那把剑怎么处置的?”

335 教导

    高远侯从暂时充当囚笼的剑庐中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去时神色和蔼,回来时却极为严肃。

    她也没回到露台,只在剑庐门口停下,将刑极和汤昭招过去,道:“事情有变,我今晚要回去。”

    汤昭心中一沉,心知那周承志一定说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完全打乱了高远侯的计划。事关重大,他自然不会擅问,只和刑极一起等着君侯的安排。

    高远侯看了一眼刑极,道:“刑极跟我回去,这件事还需要你。”

    刑极叉手应是,高远侯又看向汤昭,神色稍微柔和,道:“本来计划让刑极留上几日,私下教导你一番,但此时事情变化,不得不让他回去。这样,让千里留下来教导你。”

    千里就是池千里,池副使的名字。

    汤昭应声道:“公事为重,君侯无需顾虑属下。”

    高远侯听到他自称很是满意,微笑道:“还是需要的。前人栽种后人收,我麾下凡是剑客必授传承,否则岂不耽误自己人的前程?千里虽然也是新剑客,但是是正经的检地司出身,该学的都学过,是按部就班培养出来的,和刑极学的是一样的。当然刑极还有些私货,早晚自然也会传你。起步时已正统为先。”

    汤昭应是。池副使自无异议,他虽是正经剑客,还亲手逮住了至关重要的钦犯,但也不过一城检地司副使,地方上的小官,真正大事轮不上他参与,教导汤昭是君侯亲口下的任务,他必当全力以赴。

    高远侯不再多说什么,让汤昭和池副使先回去。

    汤昭回去跟师父提了此事,心情有些沉重——风雨欲来满楼风,这个风想必是狂风、飓风。他猜测不出周承志到底说出什么大秘密,想必涉及一州的安危,才能叫高远侯也匆匆回去布置,或许一场大变故就要来了。

    不过,他现在还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的阶段,真有大事也轮不上他操心。

    高远侯果然连夜下山,不但带走了刑极,还带走了平江秋。平江秋虽无官职,但之前被高远侯派刑极上门招揽,把他从罐子里救出来,在侯府挂了个闲职,厚养在都督府,自然是为了用兵一时。但他非正面战斗的人员,一般的任务用不上他,高远侯连他也叫走,可见情势严重。想必不久云州会有一场剑侠级别的总动员。各地官属的剑客倒未必全动,但能抽出来的有生力量多半都会用上。

    虽然走得紧急,高远侯临走时还是把“宝剑”带走了。汤昭提议的交换计划得到了许可,高远侯先把这把祸源剑带走,至于汤昭想要的那把“桀鸦”剑,回头让薛夜语来中天府取。

    这不是银货两讫,但高远侯不会占琢玉山庄的便宜,哪怕是看在两个前途无量的铸剑师面上也不会。让薛夜语去中天府取剑,本来就有若是桀鸦剑不合适,其他剑有合适的也可以取走的意思。算是保了薛夜语剑客的前程。

    如今琢玉山庄和高远侯联系已经十分紧密,高远侯很乐意看到琢玉山庄多一分力量。

    送别了高远侯,这场铸剑大会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各人的朋友们在一两日之内也都下山。至于王飞,高远侯走的那天就没见到他了,要么是跟高远侯一起走了,要么就是达成目的秘密回昆岗了。这种更高层的事知道的人越发有限,不知道也不应该主动问。

    汤昭并没有把自己已经是剑客的事嚷嚷的人尽皆知。毕竟这种事惊世骇俗,说出来惹一波震惊倒是爽了,谁知还会引发什么难测之事?也只有薛老头会干这种事。然而事涉汤昭,薛闲云也忍住了炫耀之心。连自己人都不大知道,云西雁汤昭也没有告诉。

    云西雁远道而来,虽然在山上帮着做了点事,但总觉得铸剑大会太过草草,不免意犹未尽,便要持剑在云州游历一番。汤昭想现在情势不明,恐她卷入接下来大事,便劝她去远一点的地方,领略更不一样的风光。云西雁想了想,决定去凉州探险。

    正好一百零八泉的车莎和乌孙童要北归,请汤昭回去做客,汤昭以还有些琐事未完为由推迟了行程。云西雁倒是自来熟,上去要跟他们同行,去看看凉州草原大漠风光。一百零八泉乐得和飞天窟这种大势力结交,自无不许。

    将所有宾朋都送走,汤昭和师兄师姐们打扫了一遍琢玉山庄,主要看看还有什么小径密道直通腹心的,要填上这些破绽。转了一圈,几人堵死了数条小路,又用术器阵围住了剩余的出口,至少保证有人侵入时警铃大作,给山庄反应的时间。

    花费了几天做完这些事,还有几件善后的事,比如三玉小弟子们搬回宿舍,山下及春城扫尾,白玉生晖拍卖会举办等等,汤昭却不再参与。毕竟池副使时间也有限,虽然明说不会参与大事,但一旦云州有变,地方安靖也是至关重要的,他身为剑客肯定要回去坐镇,岂能一直耽误在山上?

    池副使其实趁着这几天下山了一趟,这边有很多消息要传回及春城,包括龟寇的事、君侯的命令等等。他在山下禀报完,转天折返,来到汤昭的剑庐里,指点他关于剑术的修炼。

    “这是咱们检地司自己的教材。”池副使打开一个箱子。

    嗯,箱子。

    三尺长宽的箱子里,码放着数十个卷轴,每个卷轴中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汤昭很是吃惊:“这些都是吗……剑客的修行有那么高深吗?”

    不,他说的有点问题……剑客修行当然博大精深,可是剑客修行不是极私人的吗?固然有一些共通的经验,学了之后事半功倍,但当真需要看这么多书吗?

    那些剑客都看得进去吗?

    池千里解释道:“这里面就四卷是司里统一的功法经书。剑客总诀,剑元篇、剑心篇、剑术篇。剩下的都是前人的经验笔记。这还只是一部分。按照咱们检地司的规矩,所有剑客到了一定修为都要留下自己的心得。总部那里会阅看所有的心得,选一部分写得好的刊行送给每处镇守所。咱们及春城只收集了这一部分和咱们自己人的,数量还是有限。去了总部就能看到所有的心得,还能看到其他衙门的收藏。这都是传承底蕴。”

    汤昭点头不已,心中佩服。所谓集思广益,即使是剑客修行如此个性,众人把自己的经验分享出来还是很有用处的。也许你遇到的问题在哪卷书里就有答桉了呢?大门派的弟子更容易走得远、行得稳,可见完整有序的传承是多么重要。

    汤昭打开总诀篇阅看,池千里道:“书不急着看,这么多呢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我跟你讲讲,你心里有个数。这些书都是我给你借出来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会呆上几日就回去,先紧着我来讲。剩下的到时候你自己看,到日子再归还。只有一条,别丢了。”

    汤昭自是感谢不已,这些书肯定是检地司内部资料,以他职位悬而未决的状态,还真不好名正言顺的借阅,就算能看,最多也就是看正式的四篇,其余的经验笔记多半借不到。池副使替他考虑的很周到。

    不过既然是讲课,汤昭还是把总诀篇拽出来当教材放在桌上,然后拿出笔记本和笔来。

    这样听课有感觉。

    “总诀篇——”池副使虽然说以自己说为主,但还是拽出一本书来打开看,这本书写的很系统,可以帮他唤起记忆、整理思路。

    “前面一部分是悟剑的关键,从剑生讲起的,讲怎么洗练心灵,体会剑意,最终成为剑客。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头可以补一下。老实说你成为剑客太快,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以我的水平不知这是大好事还是有隐患,你比我聪明,可以自己研究一下。查缺补漏。”

    “说剑客。咱们成为剑客,不说剑,只说自己,最合适的词就是‘脱胎换骨’。这不是形容,是真的。”

    他拿起一把匕首,往自己手上一划,但见如划厚墙壁,并不起印,更别说破皮了。这就不似凡人的皮肤。

    “所谓铜皮铁骨,一般的刀剑伤咱们不得。当然,别用术器。”

    池千里说了一句废话,当了剑客面对的不是剑至少也得是术器、罡气,这些东西哪一样不能伤到剑客?这什么铜皮铁骨基本上没有用武之地。

    “除此之外的好处还有不少,比如说寿命。一般修炼武功只修外功那不但不长寿,还会损耗身体,容易短命。修了内功会长寿一点儿,悠着点儿能活过八九十岁。咱们剑客就能上一百了。好好活着,活个一百二三没问题。虽然寿终正寝的少吧,但一般不会生病,运气好点一百岁不难的。”

    “还有当了剑客精神会更上一层楼,头脑会敏锐,学习其他学问、武功会快一点儿。也能熬夜,能忍饥挨饿,可以数日不眠不食,不伤根本。”

    他说到这里,正色道:“我说这些,不是吹嘘咱们当剑客的好处。是要告诉你,不管剑多么神奇,多么人剑一体,咱们作为剑客,本身才是修炼的根本。”

336 剑心

    “修炼之前,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明白的。不然一开始歪了,越努力越歪,根基打错了可就正不回来了。”

    池副使的神色很是严肃,一点儿也没有往日喝酒晕晕乎乎的样子,目光很是明亮。

    “第一个,就是剑与剑客的关系。这你也知道吧?”

    汤昭回答道:“知道,就是主客之间的关系。”这还是刑极特意提醒他的。

    池千里点头道:“正是,不是主从,也不是主物,而是主客。主客之间相对平等,但终究是有东风和西风的问题。就我们修炼而言,宁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

    也就是说,宁可剑客压倒剑,不能让剑压倒剑客。

    汤昭道:“这就是您刚才说的,以我为本。”

    池千里道:“正是,你有悟性。咱们剑客修炼,剑元,要以剑器为容器做积累。剑心,要与剑器心灵相通,剑术,虽以自悟为主,也要顺从剑意。一来二去,竟事事以剑为主,我们剑客成了剑的冬虫夏草了。有些人贪图进步,往往从剑而屈己,一开始修炼速度飞快,但后面难免迷失自我,少则寸步难行,多则魂魄动摇,沦为白痴。”

    “但还有一种人,不管剑意如何,是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甚至把剑当做要征服的敌人来对待。这种人就太自以为是了,都不用等将来,直接就难以进步。虽然可能还是生搬硬造出几个剑术,也能战斗,但剑心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一不留神剑身都能直接崩坏。这等人有些人是太执拗,自信过甚。有些人却是没有靠谱的传承,不知这里头的分寸,可能是幸运得到了剑,懵懵懂懂的修炼,稀里湖涂的悟剑,连剑意和剑象都分不清,只能说福兮祸所依。”

    汤昭点头,他就见过一个这样的,便聚宝剑的剑客,叫什么他已经忘了,反正是个山贼。因为剑心崩坏一个正经剑客被还是散人的他正面打死了。当时他只觉得此人愚蠢贪婪,不懂剑意,以至自作自受,后来才想到:他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也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剑给了一些出身寒微的幸运儿一步登天的机会,但再往后的路没人教导,走起来也实在步步荆棘。就像当初第一批原生的剑客,大部分死在探索的路上,能够走到剑侠的都是百中无一。他们以自身为例总结了经验教训,才使得后人的路更好走。

    “最早的时候,有人提出真正的完美是道路是剑与剑客志同道合,无所谓从与不从,而是齐心携手前行,最求那心神合一,鱼水交融的境界。”

    池副使叹了口气道:“但其实太理想化了,现实不是做戏,更不是做梦。不会因为想要怎样就会怎样。有些人天生聪慧,运气又极好,找到了和自己最匹配的剑,便想追求这条路。但走到最后的还是很少。因为人与剑终究不是天生一心。与其说你与剑无高低,同心德,不过是暂时搁置争议,没到爆发的时候。一旦爆发……嗯,很多权剑都是这么来的。”

    汤昭想到了獬豸剑——那么正义的判官前辈,那么正义的剑,按理说是天作之合,最后也是悲剧收场。甚至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剑同归于尽?

    池副使微微出神,道:“所以第二件咱们必须要知道的,就是你我皆是凡人。和剑匹配上了是运气,并不是说剑就是为你而生的,不要擅自把剑和自己想做天然一体,更不要你这样优秀,剑会爱上你,为你改变。”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突然想到汤昭的剑还真是为他而生的,由他亲手铸造,瞬间匹配,这还不是天作之合?

    但这时汤昭依旧点头受教,池副使松了口气,继续道:“就是说要正视自己是普通人,不要一心盯着传说中的道路,追求什么神仙剑侣,而是要踏踏实实的修炼,既要保持谦卑,也保持自信。以自我为主也要尽力经营剑心。”

    汤昭若有所思道:“‘经营’二字,很有意思。”

    池副使道:“这两个字是君侯提出来的。一般门派会用修持这种词。但咱们是做实事的,不比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大派,用俗一点儿的词没毛病。经营,把剑心当做一门投资了全副身价、不成功就成仁的的生意,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经营,时刻保持警惕,反而能走得更稳妥。等到了剑侠,你自己有了境界有了独一份的感悟再调整呗?”

    汤昭连连点头,只觉得受益匪浅。

    开宗明义之后,池副使就继续讲实际的干货:“摆正位置,然后说剑心,剑客最要紧的就是剑心。虽然说成为剑侠是以悟出第一个剑法为标志。但其实如果剑心到了境界,就没有阻碍。剩下的无非是积累剑元和等着伺机感悟最合适的剑法罢了。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汤昭深感赞同,就以剑谱来说。剑心列在剑意之后一栏,后面还坠着境界。剑术敬陪末座,剑元根本不显示。可见剑谱认为剑心最重要,而且跟境界直接相关。

    “剑心的第一个境界是‘金石为开’,这个只需要你自己悟,就是直面内心,诚恳对剑就能达到。越是赤子之心越容易达到。所以年纪小的孩子成为剑客有优势。但第二个境界是‘心有灵犀’就要难得多了。非要有一定经历和契机才能达到。”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要与剑心有灵犀,悟剑心的时候一定要与剑多交流,增进了解,培养默契,天长日久便水到渠成。别自己闭门造车,也别玩什么‘灵魂相知,尽在不言中’那一套,该言还是言,有问题尽早解决,不要拖出事来。”

    ……

    听起来怎么越来越像谈恋爱?

    汤昭道:“原则我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吗?”

    书上凡是涉及到悟剑的,都只有泛泛而谈,没什么具体操作,更别说功法了。

    池副使无奈道:“还真没有。悟么,就是想,而且是对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剑象、剑意去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别说方法,就是思路也没办法分享。如果用旧剑,这方面倒是有点优势。如果前一位剑客是剑侠,又留下详细的感悟,后人照本宣科应该也能到剑侠。只是再往上就难了,这就是偷懒的代价。”

    “新剑没有捷径可走。悟剑就是你抱着剑琢磨去吧,什么时候心中一动,和剑能冥冥中互相感应了就差不多了。心有灵犀比起金石为开,就是多了一个‘互相’,不是你单方面对剑坦诚,或剑单方面听你命令。有几个小要点。第一个——要和剑互动,最简单的方法是常常把剑象叫出来玩。你像老刑的狴犴,常常叫出来像逗猫一样做游戏,越熟越好。咱们俩剑象比较空虚,但没关系,常常叫出来尽量拖延降临时间,对相知有好处。”

    汤昭点头,打算以后在安全的地方,尽量保持剑象降临的状态。

    “还有,多经历,多战斗。所谓默契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就算你不用剑去战斗,哪怕常常御剑到处飞都好。再者就是提高自己的精神力,不要放弃修炼玄功,尤其是修炼精神,灵感高,精神强,剑心悟起来就快。”

    说到这里,他郑重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直接观想剑象,一面修炼精神力,一面还能增加和剑象的默契,堪称一举两得。但很快就被人废弃了。”

    汤昭沉吟道:“难道是因为主凌客?”

    池千里赞道:“你真是聪明,正是如此。你以剑象为观想,不住沉浸,渐渐会以剑象为主,扭曲自己的立场,害处一时不显,天长日久很可怕。但是你的观想法最好不要背离剑意太远。不然也会阻碍自己悟剑。做剑客时时刻刻不要忘了平衡。”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哦,还有一节。本来现在不需说,说了反而可能有害,但你如此聪慧,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已经感应到元功了吧?”

    汤昭点头。

    所谓元功,可以说是功法,也可以说不是。那就是积蓄剑元的一种周天线路。

    这个线路不是别人传授的,而是在金石为开之后,由剑种感悟到的。

    这个线路把剑和剑客连接成整体,进行一个大的周天循环。通过这种周天循环,可以快速的积累剑元,比剑独自剑元快得多。从本质来说,这和内功内力搬运功法极为相似。但这种循环是以剑为主体的,因为剑元最后是积蓄在剑中的,剑客能任意调取剑元的力量,但本身不能贮藏剑元。剑元只是从剑客的身体和经脉窍穴中经过,使剑客习惯本剑的剑元,顺便淬炼身体罢了。

    每一把剑的剑元路线都是第一无二的,所以这是不能互相传授的,也就谈不上功法,但出于习惯,还是称为“元功”。

    一个剑客日常修炼除了极难量化的悟剑之外,就是修炼元功,积蓄剑元,淬炼身体,这也是剑客最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一个资深剑客比新嫩剑客最大的优势,就是剑元厚度。

    池千里道:“检地司有前辈跟我说,元功虽然是唯一的,但剑客到后期多多少少会改变运功线路,哪怕效率会降低,但对剑心有好处。”

337 经验

    汤昭吃了一惊,这一点他是真不知道,书上也没写过,道:“元功也能更改吗?”

    元功可是剑一悟出就自然领悟出的运功之路,神妙有如天授,是带有几分神圣性的。一般人自然而然会觉得不容置疑。汤昭尝试运行过,明显感觉到剑元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剑中,然后通过自己的身体完成特殊的周天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不但感觉到身体受到淬炼,打破了之前炼体的瓶颈,更感受到其中与剑血肉相连,浑然一体的亲密。

    得练斯法,如饮美酒,酣畅淋漓。汤昭当时便有些沉醉其中,也就是这几日忙,没时间常练,不然恐怕练得停不下来。

    难道这错了吗?

    为什么?

    如果说修炼剑元有助于悟剑,汤昭是可以理解的,就好像肌肤之亲能增强夫妻感情一样,但为什么修改元功会增强剑心?

    “这个理论比较高深,也没个公论。就我理解的——要让剑习惯于剑客的改变。元功这种事涉根本,却是全由剑自行灌输的,其实是完全以剑为主,剑元也是剑收走了。而剑客虽然也得到淬炼,却好像剑的附庸一般。高明的剑客不会让自己成为剑积蓄力量的工具。适度的更改让剑元的力量偏向于自己,更容易达成主客平衡。再者,连元功都能更改,剑象和剑术中自然而然也能注入更多剑客自身的意志,这样也能潜移默化的将主导权抢过来。”

    嗯……

    这个道理倒是成立,但还是有点……太过拟人了?

    汤昭自己研究觉得,剑太上无情,也许有简单的主动性和本能,但绝无复杂感情,更无主动算计之心智。弄得跟渣男渣女玩弄感情似的好吗?

    也许这个办法是有效果的,毕竟经过实验,但究其根本应该不是这么“通俗”的解释。

    汤昭想了想,道:“可是,若是把元功改坏了怎么办?”

    池副使道:“那就坏了呀。对剑对剑客都是遗祸无穷。所以我说本来不该现在告诉你的。这是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尝试的玩法。听明白了——是强者,不是天才。”

    “任你是天纵奇才,也不能在一开始改元功。那都是剑心、剑元修持到一定地步,眼光超越了剑侠境界的剑客才能玩的。因为剑侠这个境界,只需要和剑保持交流就能达到,无需冒险。只有到更高层次的剑心‘人剑合一’时,才要真正面对主导权的问题。你把这些事放在心里,多看、多闻、多想,别轻举妄动。你这样前途无量的俊才要是练出个好歹来,别说君侯、老刑要掐死我,我自己的也不能原谅自己。”

    汤昭点头称是。他虽然临事会有些激动,但做长远规划的时候可不受情绪影响,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

    剑心篇和剑元篇提点过,只剩下剑术篇。

    说起这个,池副使就来了精神。

    凡是经常战斗的剑客,在剑术上都是有自己一番见解的。尤其是在剑心进展中不尽如人意,看不到剑侠境界的剑客,更会在剑术上多下功夫。而在剑客境界,大家战斗力的强弱一看剑术二看剑元,并不大看剑心。除非你已经心有灵犀,在战斗上御剑更神妙,不然剑心明澈抵不过剑术犀利、剑元充沛。那些积年的老剑客可能没有剑侠的希望了,但他们依然是战斗力顶尖的强大剑客,还胜过那些天才新晋。

    当然,池副使还年轻,和那些前路断绝的老剑客还是不一样。

    “首先说剑术是怎么来的,当然也是靠悟出来。但和混沌茫茫的剑心不同,悟什么样的剑术是可控的。经过训练,剑术的开发就算不能做到心想事成,至少也能八九不离十。具体的锻炼过程我就不讲了,书上有消息的教导,以你的聪明不难学会。主要是就是几点——明确的目标,坚定地意志,精准的细节,充沛的感情——还有,不要过于背离剑意。”

    汤昭大为受教,这就是传承,如果聚宝剑的剑客当初能有人指点他根据剑意精准的开发剑术,至少隐患不会那么早发作。

    “剑术的具体开发你自己练。我主要传授一些构建战斗体系的经验。理论上,剑术是可以无限悟的。很多野路子剑客也真是很随便的悟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恨不得悟出几百个剑术来。在他们想来,剑术多多益善,不知道哪个情况就用上了呢?”

    “然而这是不对的。剑术没有上限,但我们是凡人,我们有上限。开发太多的剑术,不但记不住、用不上,而且会扰乱剑心。因为每一次悟剑都是和剑的一次交流,杂七杂八的剑术开发多了,剑心会失去方向,不进反退。所以要有的放失的好。像我们开发剑术,都是成体系的开发,统一体系每个剑术作用互不冲突、互不重叠,互相补充。这样战斗时能够迅速上手,不露破绽,又能灵活思考战术。”

    汤昭边听边思考,道:“每个剑客都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是多套?”

    池副使回答:“可以有多套,但是不要太多。而且每一套体系要有明确的目标——你这套体系是对谁用的?你的敌人是谁?一般来说,对敌人剑客、对天魔再加上一套修炼辅助已经绰绰有余了。三这个数字对剑客很重要,三常常代表上限。”

    汤昭觉得很对,三这个数确实重要,剑客阶位有点逢三进一的感觉。比如剑仙有一种剑势,往往配三种剑法,而剑圣则是三个剑势配一种神通。至少在剑谱的金字塔顶端是这么构架的。

    哦,对了,到了剑仙,需要有三个剑意。似乎剑侠进阶时就是要凑足三个剑意才能成为剑仙。

    池副使哪知道他都考虑到剑仙、剑圣层次去了,道:“像常规的体系中,一般都是攻击、防御、移动、查探、控制等等不同方面的剑术组成的。不一定那么全。其中攻击又有小攻、大攻、速攻、心攻等等分别。这些分类方式在书上也都有写。就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体系最常用的中心一招最强的大剑术,围绕它两三招搭配、连续的小剑术。配招可以是控制、防御。然后就是感知和身法。我会在体系中加入一招遁法,不为腾挪,为的是逃命。”

    他笑了笑,道:“有的人比较刚强,不会在成套体系里准备遁术,而是只独立的准备一招保命的遁术。不似我随时准备逃跑。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不准备遁术的,就像没人会放弃贴身防御一样。这个很要紧,你可以优先考虑。”

    汤昭点头,这就像“发配”那剑术一样,关键时刻逃命用的。别说刑极,他用这一招逃跑几次了?而且发配是空间遁术,空间遁术是最强、最不讲理的遁术。但并不是每个剑客都可以涉及空间的,这种剑术很难悟的。就算是刑极也不得不放弃了确定的方向,改成落脚点随机,这是一种妥协。

    池副使道:“每个体系,少则三,常则六,多则九,九种剑术就到头了。体系是三种的话,三九二十七。二十七招剑术,这几乎就是剑客的上限。但没人会玩到上限的。譬如说遁术,难道还每个体系准备一种遁术,准备三种?这是严重冗余。还有控制、辅助、恢复这些功能剑术,也只需要一种,各体系共用。到头来需要多准备的以适应不同情况的,只有攻防招数而已。还要考虑悟剑的间隔,悟剑太快的话容易互相影响,一年悟三种剑术就差不多了。当然你是新人,剑术太少没法出去见人。第一年悟出六种,粗粗搭建一个体系就很好了。不要贪多求快。”

    汤昭点头,他的计划也是这样,第一年有六七种剑术,最好不要有大的漏洞就可以。

    池千里突然正色道:“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不要忘了根本。”

    “剑术的根本,是剑意。”

    “很多剑术和剑意关系没那么大,只要擦一点儿边就能悟出,可是千万不要忘了与剑意的关联。尤其是不要太注重剑象。”

    “剑象不是剑意,它是剑意的衍生。两者虽然相关,但剑象毕竟是具体的东西,它有很大一部分是剑意以外的存在。剑意虚而剑象实。很多人思考剑术时过于关注剑象而忽略了剑意是才根本,以至于剑心偏移,最后后悔莫及。”

    汤昭凛然,立刻又想到了指定唯一反面教材聚宝剑。那把剑的剑意是喜悦,剑象是黄金,那个剑客的剑术离不开黄金,黄金山黄金雨堆砌了不少,但没有多少直指“喜悦”的剑术,最后剑心崩塌,前功尽弃,这都是值得警醒的。

    池千里伸出三根手指,道:“我的建议是,三个。至少有三个要紧剑术直指剑意,为三个支点支起剑意才算稳定。这三个剑术最好也是体系的核心。其余剑术围绕它们构建,这样绝不会错漏。”

    汤昭听得连连点头,郑重记了下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直教了三日。池千里将自己的经验一点一滴传授,汤昭认真学习,心无旁骛,虽然时间短,却是受益匪浅。

    到了第三天,池千里结课下山。汤昭却是开始了他成为剑客之后第一次闭关,安心梳理剑心、剑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剑客为目标。

338 秋风起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忽忽然到了九月天。

    九月正秋,及春城已经没有一点儿温暖,九皋山上已经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琢玉山庄那场惊涛骇浪已经渐渐平息,铸剑大会的热度随着天气的降温一日冷似一日。世上永远有事情在发生,风暴的中心早已转移。唯有及春城中喝茶闲聊的市井闲人还会咀嚼一个多月前那贵宾云集的盛况,然后感慨一声:“说好的大会办好,大家都受益呢?这就凉了?”

    这一个多月,城里虽不比之前热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如说,那场一推再推的拍卖,还是在八月中秋那一晚于及春城中举行了。彼时明月在天,城中灯火辉煌,一整条街装饰得火树银花,场面热闹非凡。

    白玉生晖的手笔很大,拍卖品很多,主持拍卖的小姐姐很漂亮,拍卖流程很规范,最后成交价也很惊人。从琢玉山庄下来的贵宾们和得到消息远道而来的新老顾客们都很满意。每个人临走都拿走了价值不菲的赠品。

    及春城的治安是非常不错的,哪怕是拍卖会上争抢的再厉害,也没有散会之后打闷棍、套麻袋、杀人夺宝的事情发生。琢玉山庄特别要求白玉生晖提防这种事,尤其是汤总在闭关中也专门提醒柳掌柜小心,他听过好多故事里有这一段来着。

    这是一场盛大的、成功的、安全的、完美的拍卖会。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瑕疵。

    比如作为白玉生晖的大老板创始人,汤昭汤总没能参加这场筹备已久的盛事,而是默默在山上闭关,只发来了一道影像祝福。好在白玉生晖的人手够多,准备够充分,柳掌柜经验丰富,他又通过花容夫人雇佣了不少阎王店的人做安保,保证宾至如归。薛夜语也作为股东代表出面,算是弥补了老板缺位的遗憾。

    除了这场在云州有一定影响的拍卖会之外,及春城另一个传遍大街小巷的传说是,在铸剑会结束的十来天后,一块似乎是封住下水道的石板被移开,爬出几十个灰头土脸、有气没力的人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么腌臜的人必是丐帮聚会,没想到后面有人认出来,这些人中有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好汉、富商巨贾,都是体面人物。甚至好几个半月前还在街头穿金戴银,横行霸道来着,不知怎的,被关在下水道里了。

    这些人出来时失魂落魄,就像白痴一般。后来渐渐缓醒过来,不免指天骂地,说出些什么“卧草,妖法”,“我怎么全忘了?”,“戴面具的王八蛋,我曰你八辈祖宗”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眼见他们群情汹汹,及春城的人还道会爆发什么街头血战,没想到他们骂累了一抹脸一哄而散,大部分当天就熘出及春城,好像从没来过。

    再之后,及春城里就没什么新闻了。如果说有,那就是官府衙门和检地司一起出动,将及春城清理了一遍,把那些来参加铸剑大会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江湖客,以及有些乐不思蜀的黑道灰道一同扔了出去。然后等拍卖会后,立刻在城中维持只比戒严宽松一点儿的秩序,连续大半个月了。

    据说云州几乎所有城池都是这么干的,气氛非比寻常。开头有人怀疑是有什么大阴祸要席卷云州,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后来府衙辟谣没有这种事,说是高远侯亲自主持的“海晏河清新云州——百日治安大清扫活动”。凡是守法百姓活动照常,不受影响。侯府说话还是比较可信的,众人紧张一阵,也就习惯了。

    山下事多,山上倒是风平浪静。

    沼泽是一片静水,自古形成一来就没有起过波澜。纵然有鱼鳖强行掀起风浪,时间终究会抹平这些褶皱,让大沼泽归于平静。

    铸剑大会结束之后,琢玉山庄的弟子们又搬回了原来的住处,和原来一样生活、学习。虽然琢玉山庄连出了两位铸剑师,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番风云,整个门派的评价也上了台阶,但在山上大家感受不到变化,心态也没改变。也许只有某个弟子学成下山,在江湖中自报家门时被高看一眼,才会察觉——原来琢玉山庄的地位终究是与之前不同了。

    九月中的某一日,晴。

    沼泽边第九座剑庐的门,时隔四十天重新打开。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阳光照在他头上,身上,金光融融,就像迎接他一样。

    少年俊雅的五官融在光里,仿佛天然画卷,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一幕了。

    “阿昭!”

    汤昭一偏头,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薛夜语。

    薛夜语打扮的比平日不同,穿着那件蓬蓬的灰色斗篷,就像一只猫头鹰。

    就是汤昭第一次遇见薛夜语时的打扮,正是她平时出门时爱穿的衣服。

    是的,薛夜语要出门,这本是和汤昭约好的。汤昭虽然闭关,并没有完全断了外界的联系,师门都知道他的进度。

    他选择今日出门,就是要和薛夜语一起下山。

    他们要去中天府。

    汤昭是要去拜见高远侯,顺便解决一下自己的职衔,然后……稍微请一下假,带着自己的剑游历一阵,赶在年底去合阳县黑蜘蛛山庄赴约。这可能是他最后悠闲的日子,再回侯府他就是有工作的人了。

    他还有个预感,一旦他去报道,马上就有人找他履行剑客的义务了。

    而薛夜语则是和汤昭同路,去取她的剑。

    要说薛夜语之前也没有多热心做剑客,她就像其他家境不错、衣食无忧的女孩儿一样,对生活挺满意,也没什么野心,悠闲地生活着。但是一旦这种登天的机会送到她眼前,薛夜语也把持不住。这一个月都在满心期待甚至患得患失中度过。

    今日终于到了日子,她是早早换好衣服,在门口等汤昭。

    汤昭很体谅她的心情,笑道:“师姐既然准备好了,咱们辞别了师父就下山吧?”

    这一回出门就他们两个,江神逸痴迷研究魂魄不愿下山。

    薛夜语道:“好。爹爹在二师兄那里,咱们去找他吧。”

    汤昭讶道:“二师兄还没走呢?”

    自他上山已经一个多月了,徐师兄这一趟呆了这么久,很难得啊。

    薛夜语笑道:“还在呢,不过也呆不久了。这两天爹爹已经看他横竖不顺眼了。”

    汤昭好笑,两人结伴沿着岸边木栈道走到那座道观一样的剑庐,正是二师兄的居所。

    刚到门前,就听有人暴喝道:“给我滚!”

    大门一开,穿着一身道袍的徐终南连跑带颠出来,指着门口大声道:“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老头子,我走了你可别求我回来!”说罢拂袖就走。

    汤昭和薛夜语看到这一幕都暗暗好笑,面上还是行礼问好。

    徐终南见到师弟师妹看个正着,略有尴尬之色,但转瞬就恍若无事,笑嘻嘻道:“师妹,汤师弟,今日要下山啊?”

    薛夜语道:“是,辞别爹爹就走。”

    徐终南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起下山如何?也做个伴儿。”

    汤昭和薛夜语对视一眼,薛夜语道:“你回京城吧?我们去中天府。咱们不顺路啊。”

    徐终南挥手道:“顺路,都往南走一样的。我也可以先去中天府再转道回京。正好我也好久没去那里了。中天府也有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然后我再走官道回去,我听说师弟要去游历?何不跟我去京城看一看?竟然要增长见识,怎么能不去京城呢?”

    汤昭正要说话,就听剑庐中薛闲云怒吼道:“你少把阿昭带到那种腌臜地方去!就你一个喜欢在泥潭里打滚。快滚!”

    徐终南做了个鬼脸,示意汤昭他们出来找他,一个人颠儿了。

    汤昭心想:徐师兄这个官很清闲吗?在外面想待多久待多久,都不用回去履职的?

    两人进了剑庐,见到了薛闲云。薛闲云虽有点气休休的,但也不是真动怒,还嘱咐了两句。让薛夜语无需太执着,只管随缘,能配上剑便罢,配不上也无需太在意,自己家就是铸剑的门派,还愁将来没有剑用吗?

    接着,他又嘱咐汤昭道:“高远侯还算个正经的诸侯,跟着她做事需勤恳诚实,但也不用太求上进,以致失了分寸。你的前途在学问和剑上,别和徐终南那小子似的,官迷了心窍。还有……”

    薛闲云声音放轻,道:“不是我叫你避重就轻,自私自利,为了抵御天魔,保护百姓,自然要竭尽全力,但遇上朝廷里那些明刀暗箭的斗争,你可不要冲得太前面。咱们是做学问的,可别和那些龌龊事牵扯太深。你虽然聪慧,经验不足,可别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实在不行就回来,琢玉山庄会庇护你的。”

    汤昭郑重答应。时隔数月再次拜别师父,和薛夜语一起出门。徐终南果然等在外面,竟是刚从三师姐朱英那里出来。三人汇合之后,一起下山往中天府去了。

339 外面的世界

    秋风瑟瑟,草木带霜。纵然是阳光正好,驱不散秋日的料峭清寒。

    巍峨峻拔的九皋山上,沿小路下来三个人。当先一个身穿道袍,相貌清正,略略留着两撇小胡子,颇有仙风道骨之飘逸姿态,身后两个年轻男女也是容貌出众,真如一位谪仙人带着一对金童玉女下凡一般。

    “秋高气爽,鸿雁高飞,这是好兆头。说明我们这一趟必然一帆风顺。如此风光岂可辜负?就这么乘风登高,走到中天府吧?”那道袍人兴致勃勃的说道。

    身后那桃李之年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道:“二师兄,你干嘛非要坚持走路?从这里走路或者骑马去中天府,怎么也要十天半月。要是御剑,大半天就到了。赶早不赶晚啊。”

    二师兄摇头晃脑道:“师妹,岂不知‘厚积薄发’?你也好,汤师弟也好,都是剑客或者剑客种子,你们将来的修行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修心,岂可急躁啊?多走走路,对修剑心有好处。你们应该在意的不是终点,而是沿途的风景。”

    眼见师妹不以为然,二师兄道:“师妹,你要知道,我是个修持多年的道士。没有人比我更懂修心养性。你不懂,还不谦虚,你看人家汤师弟,他就知道我的苦心。是不是,汤师弟?”

    在后面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年,也就是汤昭了,若有所思道:“师兄,真不能骑仙鹤下山吗?”

    徐终南气急败坏,道:“说了没有!道爷我虽然是个修道士,却不是活神仙,什么骑仙鹤?你要骑,不如找老头子要他的宝贝鹤去。还有,你身边老是有‘布灵布灵’闪光,看你看久了,眼睛都看花了,能不能调整一下?”

    汤昭轻轻挑指,一道光在他指尖如戒指般圈住,滴熘熘转动,道:“是我的剑象啦。本来应该融在日光里的,师兄觉得刺眼,是我功夫不到家。抱歉。”

    徐终南哼道:“一个两个,真是一点儿不可爱。”

    薛夜语突然叹道:“师兄,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爹爹,咱们何必遮遮掩掩的?你跟我们实说了吧,是不是在京城呆的不开心?”

    徐终南怒道:“胡说八道……谁说的?”

    到谁说的这三字时,声音已经微微降了下来。

    汤昭收回手,光芒飞上头,如簪子一般簪在他发髻上,诚恳道:“师兄,咱们是亲同门师兄弟,和同胞兄弟是一样的。在外面有什么辛苦,又不肯让家长担心,那不跟自己兄弟说,还跟说呢?你要是真的在京城里呆的不愉快,又不肯回山,我去帮你问问,在云州谋个差事也好啊?或者你和我们一起做白玉生晖店也行啊?”

    徐终南再度哼哼道:“一个一个的,都是人小鬼大。”

    他不吭声,其他两人也不再说,三人默默走了几步,徐终南突然叹道:“也不能算不开心。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还小有成就。国师对我不错,荣华富贵也不愁。只是京师太大了,人多事也多,权贵也多。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是付出也非常惊人,而且不能犯错,永远要如履薄冰。这种日子过久了,虽然也能应付,但总想好好休息一番。偏偏又被老头子轰出来了,哈哈。”

    他既然这样说了,汤昭他们自不会追着问:“真的能应付吗?”这种话。

    徐终南自己道:“其实我这趟回来也是想找几个靠谱的帮手。所谓独木难支,在京里人人都要结党营私,还不是因为人多才能势众?我在京里经营多年,也不是没有心腹,但当真没有几个可靠又得力的人才。信得过的人大多才能有限,有才能的又都各有心思。我是真想找个自家的臂膀。”

    薛夜语呵呵道:“所以你也想结党营私?”

    徐终南道:“显你这丫头会说话啊?共富贵懂不懂?鸡犬升……算了。我要真只为了结党拉人头,其实应该去找白玉、墨玉那些弟子,说带他们去京城享福,给点好处岂不要多少有多少?我是当真想找个可以携手做事的帮手。这个人只能是咱们自家师兄弟,还要有本事,有城府,有头脑。其实最合适的就是汤师弟。其次是师妹,连江师弟都不合适。其他师弟妹都不能成大器,我反而不能叫他们涉险。”

    薛夜语连连摇头,道:“我可多谢你啦。你要回山庄拉人头,我爹爹还不给你一棒子?你要说要拉汤师弟入伙,他就要把棒子换成狼牙棒啦。他常常说,京城是天下最恶心的地方,外面兵荒马乱,都要人吃人了,那些最顶尖的大老爷们还在京城金屋子里醉生梦死,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他想你回来,不仅仅是不喜欢你做官,更怕你跟着那些人被一锅端,稀里湖涂丢了性命。”

    徐终南笑道:“我要真拉汤师弟,哪里会让老头子知道?老头子有些见地,朝廷确是内忧外患,但说及及可危可不至于。国师还在呢,京城还是稳的。不过我确是放弃了拉师弟。实在是山上离不开汤师弟,若无汤师弟主持,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傲的傲,笨的笨,岂不被人欺负?还有……”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三师妹。三师妹被困方寸之地,很是寂寞。我当时离开,让她没了人说话,我一直觉得对她不起。现在她又认得了一个朋友,我实在不忍夺走。汤师弟——”

    汤昭看向这位最多见过几面的师兄。

    徐终南正色道:“她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我听说你是劝她出来走走,散散心。你当然是好意,可是她的处境不容许她随意出现在人前。她在山上隐居,为的就是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咱们第一要务是保护好她,这真的很不容易做到。”

    薛夜语听得屏住了呼吸,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小弟明白。师兄,三师姐的处境能改善吗?她还有重获自由的那一日吗?”

    徐终南叹了口气,道:“其实可以。但靠我们不行。我们琢玉山庄只是‘藏’她的地方,不是‘护’她的地方。说到底不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若是她有可以相信的大靠山,或许就能更随意些。我们小门小户的,力所不能及。可是要给她换一个更大的靠山,九成九是与虎谋皮。就是那名声很好的高远侯也未必可信。”

    汤昭点头,又问道:“要到什么样的高手,才能真正护住她呢?”

    徐终南道:“这个么……就我现在知道,连国师都对她感兴趣。那么总要能硬抗国师,才能算堪堪合格吧?”

    国师……

    即使是汤昭,听到国师这两个字也觉得头皮发麻。

    这位国师就是公认的朝廷第一高手,是朝廷的顶梁柱。可以说,现在朝廷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还能维持架子不倒,这位国师的最重要的原因。一日他还在,天下诸侯、叛逆都心存顾忌,不敢公然反叛。

    那么国师有多强的实力,多高的境界呢?

    答桉是: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他有多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本领,甚至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剑客。只知道他的敌人都已经死了,见过他出手的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少数没死的无不守口如瓶,不敢提起。

    这位国师,可是太祖开国时就封为国师,风风雨雨两百年,都到王朝末期了,从未变更。

    这两百年中,不乏有独揽超纲的权臣、横行霸道的军阀、不可一世的外戚、野心勃勃的藩王,他们自己或者手下的势力多有强大的剑侠、灵官,但他们无一敢正面挑战国师,最多在国师的容忍限度内小心试探,稍微过线就被瞬间铲除一空。

    传说,他不是单人对战无敌手,也不是势力很大一呼百应,他是以一敌万,一个人就能把握全局的那种强。是无解的。

    到了如今,大家已经探到了国师的底线——朝堂上的权利党争他不管,地方的民政治乱他也不管,边疆前线的胜败他也不理会,幼主时期有女主临朝、摄政揽权也无不可,乃至于皇帝若昏庸残暴过甚,有近支亲王深孚众望取而代之也能容忍。唯独不许人动摇大晋皇族的帝位。尤其是在国都,敢在京城谋逆者一律灰飞烟灭。

    还有……关于他本人。国师名下的道观,地位超然,哪怕是个道童也不容别人不敬。国师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第一条,徐终南就是道观中的道官,他深有感触,而第二条,他也深深相信。

    “即使是高远侯在云州盖压一方,到了京城也得登门拜会国师。国师想要云州的东西,高远侯也要主动替他搜罗。等什么时候你自信能胜过高远侯,再去试探国师吧。”

    汤昭叹了口气,即使他向来自信,也不由得深深无力——这么多年勤学苦练加开挂,也不过刚刚成为剑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他现在要入职云州检地司,但外面的世界很大,他真的想去看一看。

    三人聊了一阵这沉重的话题,就默契的转开了,转而聊云州之外比如京城的风物。徐终南邀请汤昭去道观做客,不为入伙,就为长长见识。汤昭自然答应。

    下得山来,便有笔直的大道通往中天府。薛夜语和汤昭既然知道徐终南想要行路散心的心思,便也不催他赶路了。到了及春城,汤昭办了手续,和池副使他们告别。薛夜语和徐终南去街市上买了几匹好马。徐终南觉得骑驴更适合他世外神仙的气质,怎奈薛夜语不肯,也只得罢了。

    汤昭又去白玉生晖店巡视了一圈,发现大家工作很努力,雪山王府定的大批术器已经出货。连雪龙号车也造出两辆。徐终南看到这车也不由得两眼冒星星,当即定做了两辆,一辆给自己,一辆给国师。

    汤昭觉得国师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骑车未免不妥,当场设计了一种四路车,说前面用木牛流马牵引,国师带着通天冠,拿着羽毛扇坐在上面,倍儿有感觉。

    徐终南觉得这种设计很奇怪,但汤昭已经是有口皆碑的大符剑师、设计师了,便信了他,下了此单。

    汤昭既然去中天府,便觉得可以顺便考察一下那里的市场,为开连锁店做准备。当下又带上了熟悉店铺事务的危色同往。

    四人换上坐骑,一路往中天府去了。

340 谁家少年

    中天府是云州州城,位于云州正中的正阳郡,被东山、旦升、日央、余霞四郡环绕。

    几年前,这里还叫“云中府”,后来高远侯在此地整治城防,修扩城池,正式改名“中天府”,经过数年整修,城高池深,人口增长,百业繁荣,成为云州无可置疑的第一名城。

    中天府临水而建,城北一道通阳河环绕大半城墙,乃是府城水源和天然屏障。这条大河有一奇特之处,乃是河水常年温热,仿佛温泉,虽在北地常年不封冻,四季滋润千家万户,乃是云州天赐之河。

    从北来中天府的旅人,都需要度过通阳河才能进城,数十丈宽的河流,竟无一桥横跨,河上官渡常年繁忙,熙熙攘攘,寻常客商要等渡船少说要等上大半日。

    好在汤昭一行有及春城的官凭路引,挂着检地司的身份,就在官渡数里外的一处军渡随着军资大船过了河。河对面是一片稀疏的丛林,一条小路分开两边,一半是军事禁区,另一半却是寻常郊外树林。沿着那小路走就能直达中天府。

    此时他们一行四人已经赶了十来天的路,虽然没什么大消耗,但终究有点累了。眼见中天府已经近在迟尺,这趟旅途也眼看到了终点,大多是松了口气。

    徐终南却不免长吁短叹起来,只恨路途太短。汤昭安慰他道:“师兄若不想回去,就在城里帮我们看看白玉生晖选址和分店筹备的事,怎么也能拖过一年半载。”

    徐终南叹道:“不能呆那么久,除非我真的打算卷铺盖走人。国师麾下可是僧多粥少,我占个位置不容易,终究是不忍放手。”

    正说着,只听背后有人吆喝着跑过来。

    两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劲装从小路上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速度相当快。看起来他们已经跑了很久,浑身大汗淋漓,呼吸渐粗,但气势未散,脚步不乱。

    汤昭咦了一声,道:“是检地司训导营的年轻人。”

    薛夜语道:“你认得?”

    汤昭也是检地司的人,自然认得训导营的服装,道:“认得。我差一点也去训导营训练来着。”

    要不是发现他能逼出体内的剑种,又有琢玉山庄这个备选,刑极当初就把他放到训导营里去了。那时人生轨迹可能是另一样了。

    仔细想想,去琢玉山庄还是比较适合他。他读书的本事和眼镜里的外挂更适合做学问。去训导营不说能不能出头,但绝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为剑客。

    “可惜现在已经不适合去了。我还挺想有一段真正的学堂经历的,以后大概再也没机会了吧?”

    他这么一说,已经跑到前面去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回了一下头,似乎要说什么,旁边的少年拉了一下他,道:“干嘛?”

    先一个少年有一双铜铃一样的豹眼,道:“这小子说话可气。什么不适合去了,什么学堂经历,好像我们训导营是他家私塾,他想进就进似的。我想跟他掰扯两句。”

    后一个少年比他个子高些,年龄也大一两岁,脑门比较大,虽然没有谢顶看起来也有点秃,笑道:“你傻啊?教师怎么说的来着?不惹事也不怕事。那小子一听就是攀了高枝,胜过了训导营,因此在那里炫耀。你上去和他搭话,他正好甩出身份压在你脸上,他自装了一个大个儿的,你成了戏台上的小丑儿啦。”

    矮个子少年哼道:“你说他是走后门的权贵子弟?”

    后一个少年道:“不然呢?你别看他打扮不起眼,多半故意穿的朴素点儿,玩什么扮猪吃老虎。大少爷就喜欢这一套。”

    矮个子道:“可是咱们营里也没少过权贵子弟啊?家里好的成绩不好一样被淘汰,咱们也不是没见过。”

    高个儿道:“那些是愿意吃苦的,至少是愿意装的。后面那个是装都不愿意装的呗。”

    他俩个你一句我一句,看似自家对话,却没压低声音,也没加速甩开汤昭他们,这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汤昭略有点尴尬,徐终南突然笑出声来,道:“这两个小子挺有意思的。‘不惹事也不怕事’……如果他们讥刺你你受不了主动出手,那就是你惹事了,他们可就不怕事了。”

    汤昭恍然,道:“你说他们憋着打我?”

    徐终南笑嘻嘻道:“你说呢?你小子说话是有点可气。”

    汤昭笑出声来,道:“我无恶意,可能有些唐突了。但是真要打架也可以,只是有些恃强凌弱。”

    之前那句话是无意的,现在说这话时有意的了。徐终南微一挑眉,心想这汤师弟挺有脾气的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少年同时停了脚步,仿佛在等他过去。

    危色看了汤昭一眼。

    汤昭笑着摇头,本来只是无聊生事,顺便起意试试检地司训导营弟子的水平,好家伙,让危色上去,多少有点不共戴天的意思。当下自己勒马向前。

    打架就打架,恃强凌弱就恃强凌弱,反正从年纪看,并没有以大欺小。

    还没等他走过去,对面路上跑来一人,同样是少年比他们略大几岁,身上也着简单劲装,却是一身青衣,外罩黑色马甲,腰上配着腰牌,喝道:“你们两个怎么还磨磨蹭蹭的?犯了纪律跑步是教训,不是让你们来悠闲郊游的。”

    汤昭一看来人打扮就知道也是检地司训导营的,不是学生,应当也不是教官。大概是助教一类。因为他看到了那少年腰上挂着的一块牌子。那应该是训导营毕业的标志,但只挂了一个。

    一般新一代正统的检地司人应该有两个牌子,一个白色代表着从训导营毕业,另一个黑色则是代表进检地司入职。汤昭只有一个黑色的,以后也不会有白色的了,对方则只有一个白色的,显然还没入职。

    不知怎的,汤昭看这少年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不过是比较陌生的那种,最多一面之缘。

    两个少年一见来人,立刻站直了,道:“裴助教,我们正在跑步。”

    那裴学长神色严肃,扫了一眼道:“跑步怎么停下了?又转过身对着别人?是看见贼了要缉拿归桉,还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了?总不是要找茬儿打架闹事吧?”

    两个少年一时低头无言,豹子眼少年想要说什么,大脑门儿拉了他一下,示意不要开口。裴助教虎着脸道:“要闹事,把这身衣服脱了再闹。横竖你们坚持到这里了,难道还真破罐破摔打算半途而废吗?别叫我看不起你们。还剩两个月,给我老老实实的准备最终测试,善始善终。出去之后再怎么惹是生非我也管不着你们。”

    两个少年低着头,一起道:“是。”

    那裴助教喝道:“跑步——走。”

    两个少年一声不吭,飞快的跑步去了。

    裴助教转头看了一眼汤昭,目光中微露疑色,似乎也是觉得汤昭有些面熟。但紧接着板着脸生硬的道:“中天府在东边,西边是检地司训导营,闲人免进,违者后果自负。”

    汤昭拱手道:“多谢裴兄。”

    提起裴,他想起来了。合阳县裴家,也就是裴守静他们家。当初裴家到深山避难,正好遇到天魔坠落,遭了一场劫难。当时汤昭他们接应遭难的小孩子撤离,却有一位裴姓少年和他并肩作战来着。只是后来他先躺了,不知那少年结果怎么了。

    难道也被吸收进检地司了?

    他能想起来这段往事,并把人对上号,是因为当时那少年就是十五六岁,现在过了四年,正好二十岁上下,相貌有些变化,但还能认出来。而汤昭从十二岁长到如今十六岁,相貌可是变得多了,那裴家少年显然也没认出他来,只是见汤昭还算礼貌,不似找茬儿打架的人,想来刚刚只是误会,便也略一示意,转身离开。

    汤昭也没开口叙旧,毕竟也没什么旧可叙,如果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倒是可以聊聊。当年合阳县的往事对他是一段很珍贵的记忆。

    对了,他还有个朋友卫长乐,算算应该和这位裴助教同一届,不知他们认不认得?

    听刑极说,卫长乐最终做出了更冒险的决定,以执行危险任务立下功勋换取得到剑的机会,现在还在险地潜伏。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经过这段小插曲,四人再没遇到什么人,一路来到中天府城。城门果然也和及春城一样严设卡哨,稍有可疑者便不得入城乃至带走严加盘查。汤昭他们身份齐全,又有官身,并没有人刁难。

    进了中天府,城中倒是车水马龙,繁华非常。街道整洁,门市繁荣,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在城里也不必打听,顺着大路宽阔熙攘的就能到高远侯府。

    比起城内的街景,高远侯府倒不富丽堂皇,占地并不小,礼制如仪,该有的都有,其余也不过占了宽阔二字。侯府的卫兵却是异常精悍,哪怕一守卫小卒也是精神完足,目光熠熠,显然内外功俱有根底,至少是个侠客。

    汤昭按照规矩记录身份,求见高远侯,便有人引他们去门厅等候。

    刚进了侧门,还没到门厅,有人从府中出来,一身儒衫,文质彬彬。

    汤昭一怔,竟然认得,招呼道:“张先生!”

    原来此人正是张融。曛城一别半年,在这里又见到了。当时分别时张融便是被高远侯亲自邀请去侯府做客,张融也有择主之意,在这里见到并不奇怪。

    此时张融还是白身打扮,没穿任何官服,但他出入侯府如闲庭信步,在一群官身中反而鹤立鸡群,身份超然。

    果然,张融一见汤昭就笑了,道:“早就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你呢。你可是比我想的来得晚。行啦,既然来了,现在君侯得空,你不必等了,跟我进来吧。”

341 挂职

    张融将一行四人引到一处花厅,自己先转入,不一会儿出来将他们带入内厅,高远侯已经在厅上坐着。

    见到高远侯时,汤昭心中一震。

    在侯府中的高远侯和在琢玉山庄的简直是两个人,全无之前的娴雅安闲,虽然也身着便装,却是衣饰精洁,一丝不苟。更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倘若汤昭第一次见她就是这样的形象,绝不会认为她是个普通老太太。

    高远侯神色倒是很和蔼,见礼之后就让他们都坐下,先问候了徐终南这位京里来的国师座下道长,询问他来此有什么要事?徐终南自然客气几句,说明自己只是闲逛,只因已到中天府,怕过门不入有失礼数,这才来拜访。高远侯也是客套,叫他尽管在云州游览,无需顾忌。

    紧接着她才笑问道:“小汤终于来了?一路上可还平安?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汤昭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子,比面对薛闲云更礼敬,一板一眼回答道:“一路平安,路上见了不少风土人情。”说着讲了些路上的见闻。

    闲聊几句,高远侯笑道:“你们从北面渡河过来的?检地司的训导营也在那边,你路过时瞧见没有?”

    汤昭也不知这位“明见万里”的高远侯是不是无所不知到自己路上遇到训导营学员的插曲也知道,如实道:“瞧见了,还遇上了跑步的学生呢。”

    高远侯道:“训导营是检地司的根基,也是咱们云州的未来。我也特意把训导营建的离中天府近一些,时常看看那些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模样,仿佛自己也年轻似的。”

    汤昭暗暗端详,只觉得高远侯精神抖擞,端坐庄重,看着比山上显年轻。但这可能只是错觉,或许她一放松下来,还是个韶光已逝,年华不再的老妇人。

    高远侯感慨几句,道:“对了,你这趟来入职,对前程有什么想法没有?”

    汤昭道:“啊?不是去检地司吗?”

    高远侯笑道:“自然是检地司。你挂在检地司四年了,月月领司里的俸禄,资历都上来了。若不入职也说不过去。我就是要调你去别处,也要在检地司走一遭。只是检地司也有不同职位,任务也是不同。你已经是剑客,按规矩待遇从六品起步,铸剑师更是少见,再提一提,转眼就升五品。你若愿去地方,至少也可以直接做一城副镇守使。”

    汤昭很是吃惊,这就副使了?

    就在昨天,他还觉得副镇守使是很大的人物呢,转眼自己就能当副镇守使了?

    其实想想也没错,麦时雨也是新剑客,很快就转成副镇守使了,现在更凭曛城一战的功绩当了镇守使。而汤昭虽然资历低,但有两个大魔窟的关键战绩,功劳并不小,而且还有铸剑师的光环加成,当副镇守使不算什么,历练几年当镇守使也很快。

    只是汤昭有些犹豫,镇守一方权力不小,可事情也非常多。几乎算半个父母官了,他最多能通过战斗去磨砺剑术,铸剑的时间可就挤不出来了。他是想剑客、铸剑、生意全都要的。

    高远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犹豫,也不勉强,道:“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选择。张先生——”她看向张融,“身怀绝艺,足智多谋,可堪大任。他不愿意出仕,便屈尊在我幕中为一客卿。侯府如今已离不开他。所以我让检地司派两个人保护他,最好是文武兼备,充作助手,挂参军衔,也是六品。张先生很喜欢你,你要愿意去他必定欢迎。”

    汤昭看了一眼捻须微笑的张融,心想:“张先生还需要人来保护?我现在怕也打不过他。谁保护谁啊?”

    不等他回答,高远侯继续道:“我专给你老师在检地司下新设了铸剑阁。他做阁使,给他挂了个副指挥使得衔。你去帮他,给你做个副阁使,直接五品。”

    副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了,不过铸剑阁一听就没实权,以技艺为主,品级高不过是提升待遇罢了。副阁使也是同理,资源材料是有的,不需要战斗,还受人尊敬,只要安安心心铸剑。

    “还有刑极也向我要你。他要去新部门了。不过那个部门还没组建,不过在搭架子罢了。他现在在忙另一件大事,上任怎么也得明年。等新部门筹划好了,少不得四处抽调人去,他想要你过去。”

    汤昭自然是愿意跟刑极的,但这个新部门还没影子呢,这饼也太虚了,问道:“那个部门是……”

    高远侯笑道:“虽然还没名字。但主要为了剿匪。”

    汤昭愕然,道:“专门剿匪,可是云州太平……”

    他想到了什么,一时停顿。

    高远侯赞许的点头,道:“你想的没错——去灵州剿匪。”

    汤昭又惊又喜:喜的是他自剑州一行早看灵州的乱象不顺眼了,要能剿了这群王八蛋肯定好。惊的是……

    灵州的事,和你云州都督高远侯有什么关系?

    连徐终南也忍不住深深看了高远侯一眼。

    高远侯笑道:“你们要进灵州,肯定要朝廷下旨准许的。难道你家君侯我是乱臣贼子吗?我已上书请旨了,这事已有八分。”

    汤昭咽了口吐沫:云州都督向朝廷要求进灵州剿匪,这里面的水可太深了,他不知该怎么说。就像师父临行叮嘱的,这种事他不懂就不要瞎掺和。

    但要真是合法的,他是想去的。剿匪和对战天魔一样,是他真心期望的战斗。

    高远侯已经猜到他的想法,笑道:“这样吧,这事不急。你来都来了,我这里又缺人。先去训导营挂个教职,慢慢考虑。”

    汤昭讶然道:“教职?在训导营?”

    高远侯道:“正是,我正想在训导营开一个术器培训课。不是符式课,是教导年轻人怎么使用、选择、搭配术器,还有和武功怎样配合以达到最好的效果。若论术器,还有谁比你熟悉?”

    汤昭略一沉吟,这课程有点意思,他倒也能讲,只是……

    “这个课程讲不长吧?”

    这种纯技巧的学科,就算课程掺水,加上实践训练,也讲不了几节课。

    高远侯道:“只是个想法罢了。正好离着这一届毕业还有两个月,你就用一个月时间开几节课,然后带着他们做点考前复习,模拟训练什么的。挂职锻炼么,你也锻炼,他们也锻炼。”

    汤昭为难道:“这个……考前复习、模拟训练又是……”

    张融在旁边哈哈笑道:“君侯跟他直说了吧,就是叫他给带小孩儿来的。”说罢笑着对汤昭道,“你肯定察觉到了,如今云州有大事发生,君侯对此事十分重视,从四处调集了许多人手。然而大事重要,地方稳定也很重要,须不能让人趁虚而入。如今地方上的剑客以上多有重任在身,不便擅离职守,便把中天府的一些力量都集中起来,其中包括训导营的教喻。现在训导营只有一位剑客坐镇,学生却有几百人,还有一批正面临毕业的老生,有些支应不过来。正好你来了,又是咱们自己人,就把你拉过来支应一下。”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没问题,代课看孩子没问题。我还以为真要为人师表呢,那我还是差远了。”

    高远侯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比那些老教官差,学识更比他们强,无非是没经验罢了。你不在这个位置,怎么也不像教师,一旦在那个位置,不像也像了。课程可以灵活点,不必太紧凑,主要看着这帮半大小子别出事。”

    张融道:“训导营也有藏书楼,我还去过,馆藏很丰富。可惜那帮小子没有几个看书的,那些教官也不大去,未免暴殄天物。你做了教师,随时都可以看。”

    汤昭大喜,看书他是最喜欢不过了。

    高远侯笑道:“训导营的课程对你都是小儿科,但有些专门的课程,譬如侦查、兵法、民政、情报分析这些课程,你想听也可以去听听。”

    汤昭明白高远侯的意思,他在检地司入职,却没有经过训导营这一节,还是缺了一份履历,也缺了一些技能,但他已经是正经的剑客了,再明晃晃回炉重造肯定不合适,给他一个教师的职位,方便他补课,也补齐这份履历,到了检地司更容易立足。这也是好意。

    当下汤昭谢过高远侯和张融,也接下了自己在中天府的第一项官职。

    算算时间,自己代课两个月,把这一批送毕业了,正好到年底,就可以请假去黑蜘蛛山庄,转一圈回来,大概就能参加刑总的新部门了?

    好耶,计划完美!

    高远侯又道:“薛姑娘的剑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你们去检地司见指挥使领取。试一试,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再测、再换。训导营有完整的测试灵感方向的方法。你们想测的都可以去测。”

    她说着看了一眼其余两人,在危色的脸上一停,便不在意的转开视线。

    汤昭心想她肯定看出危色是易容的了,但是没在意。

    灵感测试有很多方法,但没有一种万全的。训导营是集中云州资源建起来的,测试方法肯定不错,不但危色心动,连徐终南都起意去测了。

    要知道徐道爷还不是剑客呢。

    汤昭他们又聊了几句,从高远侯那里辞出,一起去了云州检地司总部。

342 指挥使、山长与教喻

    从高远侯处出来,汤昭接着去拜见检地司指挥使,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这一次他是单独去见的,没带着同门,是作为检地司下属拜见上次,也是办理手续。

    检地司总部就在都督府旁边,就是一座大院,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宏伟,围墙大门都相当低调,甚至没有挂牌匾。但占地可是不小,至少包含了两个大校场和五六重院落。中间还有几座守卫森严的高楼。

    汤昭登门报上身份,早有一个武官出来接他,直接带他去见指挥使。

    检地司指挥使复姓公孙,是高远侯倚重的心腹,也是云州都督府六大剑侠之一,赫赫有名的“麒麟剑”,同样是最顶尖的剑侠。

    公孙指挥年过四旬,国字脸面色紫棠,身材高大,威严有加,气势至少看起来不输给高远侯。毕竟高远侯神色一向和蔼,这位指挥使却是不苟言笑的性子。

    当然,他只是生性严肃,不喜言笑,对汤昭还算亲切,道:“早就听说小汤了,果然年轻有为。你要去训导营做个教喻?不错,检地司的人哪能不走一趟训导营呢?我听说你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是检地司需要的人才,不如就留在训导营教学生,将来能做一任山长。”

    汤昭笑道:“指挥使谬赞了。我那点学问哪里能当山长?我还是学生呢。君侯叫我去挂职,也不过是找个理由叫我再学习罢了。属下听说山长也是副指挥使?”

    公孙指挥道:“那是南指挥。他还是我的前辈,修为不用说,更是德高望重,才高智广。不过他年纪大了,早退了一线,做山长也是发挥余热。本来有事不该惊动他,但这几日云州事忙,人手吃紧,连我也顾不上家里,只得请他回总部坐镇,训导营那边他就顾不上了。”

    他按住汤昭肩头,道:“所以你来得正好,如今各处都要人手。训导营的力量也抽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杏雨在,她一个人照管训导营恐怕捉襟见肘,我只能给她配了几个去年的学生辅助。你来了正好帮她分担一下。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可不好管理,我还怕她年轻面嫩,震慑不住。你也年轻,但不可面薄,可要拿出教师的气势来压住小子们,别叫他们惹出乱子来。训导营这两个月就交给你了。”

    汤昭听得有点发麻,合着现在训导营一个有威望的也没有,就是杏雨剑——按照规矩,指挥使叫她杏雨不是此人名叫杏雨,而是她是杏雨剑——既然年轻,多半也是个新剑客,一个新剑客带着几个老生在管。他过去不是挂名看书,而是扛把子、镇场子去了?

    也不是不行。毕竟他已经是剑客了,实力和学生天差地别,单纯镇住他们不叫捣乱肯定没事。但是教学他没经验啊,他还打算进训导营和其他老教师请教呢,合着他已经是第二老的了?

    公孙指挥道:“你不用担忧怎么教导,咱们是训导营,不是学校,不是夫子带童生,更不是老嬷嬷带少爷,不需要挨个儿喂饭。咱们是训练后辈,是选拔人才。训练计划就在那里,按照计划走,严格把关,能跟上训练是可造之材,跟不上的就淘汰。不用怕可惜了人才。检地司要的就是优中选优,错过一两个不为可惜。关键是别闹出事来,让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

    他怕汤昭不知关节,提点道:“外敌还罢了,我们自然替你们拦住,如何能让人侵入腹心?然镇狱司就在左近,他们也开了训导营,又有自己的教师,或要生事,你休堕了检地司的威风。”

    汤昭恍然,检地司、镇狱司都和阴祸魔窟有关,原本关系还好,自从刑极闹出事来,关系急转直下,现在已经很不对付了。这回抽调人手可能是检地司抽得多,训导营更空虚,指挥使怕被人趁虚而入欺负了,才叫汤昭帮着镇场子。

    这种事真是……

    汤昭倒也不怕,见公孙指挥没有不耐之色,又问道:“指挥使,敌人的事我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绝不会堕了检地司的威名志气。管理小孩儿您能再传我几手秘诀吗?”

    公孙指挥兴致不错,道:“算不上什么秘诀。年轻人喜欢强者,一旦崇拜就是死心塌地。你就记得别怕显本事,最好一上来就露出绝活把他们镇住。生活上可以随便点,多关心关心这些离家好几年的小子。恩威并施。还有,训导营里也有女学员,你……”

    他看了一眼汤昭的相貌,顿了顿,道:“你在她们面前要端着点架子,不要给好脸,不要太靠近。生活上就交给杏雨好了。”

    汤昭点头称是。公孙指挥又跟他聊了几句检地司内部的事,给他颁发了检地司六品印绶和训导营的腰牌,才叫人带他出去。

    汤昭又去拜见了自己现在的直观上司南副指挥使,老头年纪很大了,白发苍苍。不同于高远侯的精神奕奕,他看起来很萎靡的样子,好像真的衰老了、迟暮了。不过他确实像个老学究,说话慢悠悠的,气度文质彬彬十分古雅。汤昭也不自觉露出落第秀才级别的文采,和老头你一句我一句的拽文,两人聊得很开心。

    聊了几句,南指挥道:“有汤少君在,吾便心安了。杏雨性清高,目下无尘,以致碌碌寡合,少君务须担待她则个。”

    汤昭道:“岂敢,学生后学末进,当从杏雨教喻为先。”

    南指挥最后赠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又指点他几处藏书阁珍贵典籍所在,两人才依依不舍相别。

    两个检地司剑客分别送一套笔墨,两人也算开了先例了。

    在检地司总部大院里转了一大圈,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汤昭又出来汇合了薛夜语。

    桀鸦的剑,正在检地司。薛夜语约定今日上门取剑。

    汤昭刚刚帮薛夜语办好了手续,两人得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内库。

    内库在检地司总部最里面的地方,地上两层,地下三层。所谓围墙高耸,防守森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苍蝇也飞不过来。

    可能是汤昭听故事听多了,他老觉得若是这样的地方越有可能被偷。

    或者被平推、抢劫。被潜入……一个人都没看见的那种。

    当然这都是他的错觉。

    听说新建的铸剑阁就设在剑库旁边,新起一座阁楼,比内库更大更精致,师父有事没事就来坐镇,那还是希望总部一直平安的好,不然还不一锅端了?

    一连进了三道带锁的大门,两人进了一座小房间。

    桀鸦剑就摆在桌子上。

    房间很普通,只有一张桌子而已,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剑客的剑都不会很好看,不管“生前”是如何闪耀绝伦,晦暗下来一律看起来黑沉沉的,仿佛生铁。

    这把剑是没经过琢玉山庄洗剑的,但看样子应该已经洗过了。检地司能找到其他符剑师来洗剑,又或者他们自己内部也有人会洗剑。

    这桀鸦剑牵扯检地司、镇狱司,干系甚大,乃是一桩公桉,现在还有些首尾不清,一日留在检地司一日都是麻烦。检地司也乐得将此剑交给外人,换一把清清白白的新剑,就像琢玉山庄迫不及待把宝剑这个祸源移到检地司似的。

    这笔交易真正的双赢。

    看到这把剑时,薛夜语呼吸都停了一瞬间。

    听说自己能得到剑时,她只顾着兴奋,像小孩子一样日夜期盼,但其实都是有一丝不真实感的。但真的看到一把眠剑在自己眼前,等待她一伸手就能拿起,一瞬间仿佛梦醒,真实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伴随真实感的,除了兴奋和期待,还有一丝胆怯。

    所谓患得患失。

    这……真的是我的剑吗?

    凭什么说它是我的剑呢?

    如果它不是怎么办呢?

    但是……

    它好像真的是我的剑?

    她的那种紧张与犹豫落在汤昭眼里,汤昭想要上前鼓励一句,薛夜语已经不再迟疑,上前握住了剑柄。

    汤昭不知道薛夜语的内心感悟了不久,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出结果就在一瞬间。

    嗤——

    一声轻响,剑出鞘三寸。

    匹配上了!

    汤昭一喜,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机会本是他一力要求来的,事先没经过测试,只有冥冥中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猜的。其实他也很是紧张,生怕让师姐空欢喜一场。虽然匹配不上也还有机会另寻剑器,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也不用再大海捞针了。

    他正要说几句恭喜的话,就听掌声响起。

    原来是带他们来的那个校令在鼓掌,不止他一人鼓掌,原本在远处戒备的守卫,在内库中的搬运的差役也跟着一起鼓掌,在封闭的仓库中,几个人鼓掌已经如雨点一般。

    薛夜语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也没有像汤昭那样长时间沉浸,而是和其他所有剑生一样迅速清醒,还没来得及激动,就被周围如潮的掌声弄懵了。

    那校令鼓掌之后,道:“这是咱们检地司的传统,凡是诞生了新剑客,所有人都要给他鼓掌庆祝。”

    汤昭恍然,后知后觉的补了几下拍掌。

    薛夜语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兴奋,有点语无伦次道:“剑客……还不是。剑生而已啦。”

    那校令道:“早晚的事。如今这世道多一个剑客就多一分力量,每个剑客诞生都是幸事。恭喜新剑客。”

    汤昭若有所思道:“确实,剑客是越多越好。我怎么感觉最近诞生了好几个剑客?看来世道是要越来越好了。”

343 分别与再会

    拿到了自己的剑,薛夜语如获新生。她像所有剑生一样,把剑背在背后,开始自己的悟剑之旅。

    既然说是“旅”,就说明它是一种旅途,生理上、心理上都是。剑生们的悟剑非常辛苦,出尽手段,有时要带着剑行万里路,到各个地方去感悟“剑”,有时要闭关苦修,数年如一日的清除杂念,一心一意的与剑贴近,又或进行生死一线的战斗,在战斗中追求一线灵感,以期在某一时刻打动自己的剑,“金石为开”,成为真正的剑客。

    每个人悟剑的方式都不一样,往往选择自己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大家都相信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我要先回去,和我的猫头鹰在一起。”

    到了城外渡口,也就是汤昭送别薛夜语的地方,薛夜语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之前几日,她刚得到剑修整了一日,平复心绪之后本想就近主持中天府的分店工作,接着实务整理剑心,却发现中天府处处戒严,虽然表面上还没军管,但内力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殊非开店做生意的时机。

    和汤昭商量之后,她便将中天府的计划先停下,暂且只留下一个铺面,等年后看看风声再说。

    至此,她在中天府的事情已经办完,现在尽可自由选择去处,还是以自己的悟剑计划为主。

    “我感觉到剑和它们有关系。我先好好地亲近感悟一番猫头鹰,在林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与它们同吃同睡,同宿同息,已达到心神合一的地步。如果不能悟,就带着猫头鹰们去旅行,和它们在天地之中一起感悟世界。”

    汤昭很是赞同,道:“这个法子好,师姐肯定能很快成为剑客。”

    薛夜语笑道:“这回都是因为你,我才能这样顺利成功。我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要直入青云的。我成了剑客之后也有实力了,家里交给我。你就放心展翅高飞吧。”

    汤昭道:“姐姐也有翅膀,责任怎能只压给一个人?大家早晚都会起飞的。”

    两人在渡口惜别,同来的徐终南也一起道别,薛夜语便背着剑走了。

    徐终南目送薛夜语离开,略感惆怅——他是不会短时间再上山了,再见这个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师妹也许就是几年后了。

    “你们似乎认定都师妹的剑象一定是猫头鹰了?”

    汤昭道:“应该是吧?剑象极受本人的思维感情影响,只要和猫头鹰沾边的剑意,师姐肯定第一个想到猫头鹰上去,猫头鹰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徐终南若有所思,道:“说回来,你如何确认那什么‘桀鸦’剑和师妹能匹配?我听说你以前也曾经凭空猜中另外一个人适合的剑,你有什么要诀不成?”

    他说的另一个人,自然是卫长乐。汤昭当时请求让卫长乐尝试一下“求不得”剑,后来果然匹配上了,卫长乐因此选择去做危险任务,若能立功而返,须臾间又是一个剑客。但若出师未捷,细细究来,汤昭也是源头。

    汤昭道:“我觉得鸦和猫头鹰有相似之处,既然剑象直指剑意,那么或许有本质上的关联,师姐匹配上的概率大些。”

    徐终南道:“乌鸦和猫头鹰……有什么相似之处……”

    汤昭道:“都是代表灾祸到来,不吉祥的鸟儿嘛。乌鸦不说,民间也有管猫头鹰叫‘报丧鸟’的。”

    徐终南细细想想,突然失笑道:“你这不就是瞎猜?猫头鹰和乌鸦相似,和猫相似不相似?和鹰相似不相似?我听说你们检地司还有个狸花剑,她那把剑和师妹也匹配吗?唉,我还道你有什么秘诀,特地请教,结果就是蒙的啊。”

    汤昭笑道:“是蒙的,可是我蒙的准,这就不叫蒙,叫第六感。”

    其实与其说第六感,不如说他对于从剑象分析剑意的能力更强,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所谓相合,本质上就是剑意的相合。汤昭只见过桀鸦一面,却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群鸦,产生了不祥之感,记住了这种感觉,并从九皋山上满山栖息的猫头鹰上找到了这种感觉,方能猜测薛夜语的方向。

    至于之前看到剑谱上求不得剑的剑意为“重视”,再与消失“忽视”联系起来,那都不算什么,甚至有点作弊的感觉了。

    汤昭笑问:“师兄,你要不要考虑自己的剑了?”

    他这么问,并不是要承揽铸师兄的剑,而是提醒师兄可以向师父开口。

    薛闲云最心爱的自然大徒弟,除此之外,早早跟他的二徒弟感情也极深,再就是两个小徒弟了。如今大徒弟叛变,女儿有了剑,再要铸剑不给二弟子给谁?

    其实薛闲云肯定乐意,只是他和二徒弟之间打打闹闹、别别扭扭的,肯定不会主动开口,徐终南要是想要就直接开口要,说不定还能缓和两人表面的关系。

    徐终南叹道:“你不知道,我在国师麾下一日,就不会成为剑客。那是完全不同的路。”

    汤昭好奇,哪就完全不同了?没听说国师是灵官啊?好家伙,大晋的国师要是大魏的标志灵官,那还不颠倒乾坤了?

    除此之外,不是剑客是什么?天底下不同的路不就剑客和灵官?朱杨自己攒弄的那条还是镜花水月呢。要是国师有一条其他的路,早就该天下皆知了吧?

    而且,限制成为剑客,这应该是一种对属下的控制吧?师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徐终南叹了口气,突然道:“我还是要回去了。在外面太久了,怕回去有人把我位置占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启程吧。”

    汤昭想要劝他若是不开心就回家休息,但又觉得无需劝阻,只道:“师兄常回家看看师父,他是很想见你的。”

    徐终南道:“自然,你有机会也来京城看看师兄。京城有很多好玩意儿,来开开眼界也很不错。”他低声道:“若是云州混不下去,就到京城来找我,有我庇护,高远侯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汤昭笑着点头,两人一番道别,徐终南也不耽搁,反正行李都是随身带的,说走就走,当下雇了一只小船,沿着通阳河渡河去了。

    一行同来的四人只剩下两人。汤昭身边只剩下危色了。

    汤昭略感伤感,他在琢玉山庄四年,也只有去剑州那次离开的时间长些,但也是旅途,而此时他终于要长久的离开家了。不只是在训导营挂职几个月,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更长远的前途要争取,就算再回琢玉山庄,也只是如徐师兄一般,小憩一段时间,给自己回回血,终究要出门的。

    他终于要入职工作了。

    回到临时下处,汤昭换上了更领的工作服,不是一般检地司的武官官府,而是教官服饰,标志着他已经成为检地司训导营正式的正六品教喻。

    训导营的级别不低,山长挂副指挥使衔,底下有教学长一人,教喻四人,教师十数人,助教人数不定。其中教喻都是剑客和灵官,教官则是散人和剑生。

    汤昭初来乍到,本来应该先入职教师实习一阵,再升为教喻。但他本来就是镇场子去的,官职低了不利于威信,而此时训导营教师还有几人,教喻却只剩一个,再上面就没有了,现成的空缺不需要等。再者他实力也够,便直接成了教喻,和留守的杏雨平级,同管训导营。

    此时危色也换了衣服,换成了助教模样。汤昭为了方便,帮他请了一个助教衔。助教不值钱,基本上是老一届的学生兼任,这几日补了很多,也不差危色一个。其实以危色的身手,是不差于那些教师的,但教师太正式,必须是检地司内的人,危色没有兴趣加入,便只当了个助教。至少可以用训导营内的测试设备。

    危色可以随意易容,本来他想易容成中年人,以年资帮汤昭压压场子,汤昭觉得还是算了。人家助教都是青春少年,二十岁也不到,你三四十岁当助教,并不觉得沉稳,反而显得很废物。

    是以危色也易容成二十左右的少年人。本来这个年纪他以本来相貌示人也可以,但危色不习惯把自己的相貌展示给陌生人,还是稍作易容,变成了相貌平平的青年。

    汤昭两人在中午赶到了训导营。

    训导营就在河岸边上,占地极广,外面有一圈茂密树丛能遮挡视线,从外面难以窥视其中。

    不过,汤昭能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用符式做遮掩。想来也是,这里是中天府左近,检地司的大本营。训导营就在高远侯眼皮子底下,何等安全,防御也是以防闲杂人等为主,不需要建成大堡垒。真有大敌还指望训导营坐地死守吗?

    顺着一条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径转入树丛,来到一道铁门前。汤昭按照约定的方式敲响门口挂铃。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带着一个少年人出来迎接。

    那女子看来二十六七岁年纪,弯眉凤眼,神态安静,书卷气十足,想必就是杏雨剑。而另一个少年……

    “啊,你是……”那少年不等汤昭说话,先一步惊异出声。

    汤昭一笑,没想到一上来就碰到熟人。

344 高年级

    原来这少年是前几天见过一次的裴姓少年,他是训导营的助教,正好今日无课,陪着唯一的教喻来接新教喻,没想到竟然是之前有一面之缘的人。

    杏雨剑诧异道:“你们认识?”

    汤昭不等少年开口,直接笑道:“认得,我们是半个老乡。我在合阳县见过裴兄。”

    裴助教愕然,竟一时混乱了。

    杏雨剑听了便不在意,道:“原来是老乡,那正好,一会儿让裴助教带你转转。汤教喻,我姓董,杏雨剑,你称呼我为董教喻或者董杏雨都可以,不要见外即可。咱们里面来。”

    两人进了大门,裴助教落后一步,低着头似乎很是纠结。

    训导营很大,也很开阔,没什么高大建筑。一进去就是校场,场中铺着细沙,只见数十位少年少女分成三队正在场上练剑、练拳,有两个教师盯着,在旁边指点。

    汤昭扫了一眼,心知这是训导营三个年级在分别训练。

    想当年汤昭第一次看人练拳,只是好奇的傻看,差点被人射了一箭,如今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这些少年的进度了。

    训导营是三年制,分高、中、低三个年纪。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呆满三年。每一年都会严格考核,筛选掉不合格的学员。有些学员虽然被淘汰,但尚有几门课程优异,教长会给个机会,让他们跟着下一年级重读一年,总数不会超过四年,毕业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

    往里走,还有小操场、练功房、观神室、藏书阁等等……这些都是面对所有学生的。还有些特殊的设施,那是必须到一定阶段才能使用的。最后是教学楼和宿舍。宿舍好似一片营盘,乃是一排排木屋,一屋八人,住宿条件很窘迫。显然虽然训导营比黑蜘蛛山庄有钱的多,但关于学员的宿舍安排差不多——年轻人没必要住好房子。

    教学楼是一做三层小楼,并不起眼,一层有两间教室,上面都是教喻、教师的办公堂。十几位教师共用两间,教喻两人一间。训导营以锻炼为主,除了低年级,一般用不上教室。教师、教喻也常常要在校场上看着学生,或者自己锻炼,也很少有时间在堂上闲坐。

    董杏雨将汤昭带到自己的办公堂上坐下,给他倒了茶,道:“汤教喻,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训导营太缺人了,我正为难。”

    汤昭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就见杏雨剑办公的条桉上摞满了一卷卷书,几乎堆上了房梁,身后两个架子也全是书籍,猜测她是个爱读书的人。剑客还爱看书,多半喜静不爱动,庶务太多,恐怕当真烦恼。当下道:“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来时山长跟我说,有事多问董教喻。你有什么事便吩咐我做,千万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我就盼着能有用处呢。”

    董杏雨点头道:“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闹虚文了。”将旁边一道帘子拉开,露出一大面木板,取出一支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看起来是课堂上用得教具,董教喻也是用惯了。

    汤昭也很自然的在下面坐着,索性取出纸笔来记笔记。

    “我先介绍一下咱们训练营。”

    “训练营现有学员一百八十六人,其中男生一百零二人,女生八十五人。低级九十四人,中级六十二人,高级三十人。”

    汤昭暗想:每年级淘汰三十人上下吗?淘汰率挺高的。

    “教长和山长都不在。教喻原有四人,现在只有你我。教师原有十二人,现在只有三人。你也看见了,校场上只有两个教师看三个年级。现在有助教九人……连同你带来的,一共是十人。”

    汤昭算了算,按照原本编制,十七个教师对一百八十个学生,一个人带十个人多一点儿,似乎也……还好?

    董杏雨接着道:“现在教师和助教人数太少,所以有的场所只能关闭。比如符傀阵、凶兽园这些地方,如今都关着门,到特定的时间重开。不然就算加上你也是不够用。”

    汤昭恍然,这些人还要去各个地方看守,地方越多越占用人力,这样一算果然十分紧张。

    董杏雨介绍完情况继续道:“现在咱们面临的任务,第一件,当然是日常教学。三个年级,低年级有八门课程,中年级有四门。高年级两门。哦,好像加了一门,现在是三门。”她刷刷刷,将课程都写了上去。其中高年级的两门除了新添的“术器使用课”,还有“兵法战术”和“玄功基础”。其余剑招、内功等课程都改为自修。

    汤昭奇道:“低年级这么多课,教师们上的过来么?”

    董杏雨道:“无妨,都是小课,一个教师全能教授。只是人多,所以分了三个班,就需要三个教师。中年级两个班两个教师。高年级只需要一个。”

    汤昭道:“那就需要六个……”

    董杏雨道:“本来加上我是四个。我带高年级全部课程,剩下的低年级改分两个班,一个教师一个班。中年级共用一个教师。现在加上你稍微分一分。你就管高年级吧,一开始先别带班,尝试授课。你可以在自己的课之外再授一门。”

    汤昭点头,虽然说高年级只有两门课,但平时读书训练,占用的时间和低年级是一样的,并没有说压力小。而且带全部课程类似于“班主任”,不仅仅是授课,课下也要关心生活学习,是很繁琐的。按理说这些带班的都是年老武者教师,剑客教喻只需要讲授高深课程,解决学生的疑难。现在缺教师,只能让董杏雨补上。这是很大的浪费。

    汤昭虽然来了,但他没有教学经验,一时也做不了带班教师的工作,只能缓解一下授课的压力。

    当下他道:“那我教玄功基础吧。”

    兵法战术他不懂,肯定是教不了的,他倒是可以蹭着学。

    董杏雨点头,道:“日常教学就这些。第二就是几件要面临的大事。第一件就是两个月之后的毕业考试。考试地点是在暮城。”

    汤昭“啊”了一声。

    董杏雨看向他,汤昭道:“没想到……考试不在训导营里吗?”

    董杏雨道:“当然不在。往年也不在啊。训导营的考试甚至考场都不告诉学生,只给线索让他们按时到场,若是不能到场的直接淘汰的。我告诉你今年的终点是暮城,你可别在学生面前说漏了嘴。”

    汤昭也知道这个规矩,只是一来没想到今年竟然还要这样举办,二来……

    暮城……

    那是他的家乡啊。

    说起来,他有五年多没回过家了呢。

    不知家门口的大杨树又长高了没?

    董杏雨道:“本来我也想问,今年这情况还要不要大办?山长说计划不变。不过也幸好如此,如果留在营中咱们一家办考试,那缺东少西,真是不知怎么办起来?四家联合办就好多了,咱们就蹭人家的人手就好。”

    汤昭道:“四家……”

    董杏雨道:“嗯,往常是咱们三司一起联合考试,今年加上都督中军新锐营这四家。”

    所谓三司,就是检地司、镇狱司、靖安司这三司,都是高远侯幕府的直属力量。检地司扫魔窟,镇狱司看魔狱,靖安司搞内外情报。都督中军则是云州都督府的军队。高远侯也是云州都督,所以中军也直属于她。不过两个直属还是有微妙的不同,以往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现在双方联合,意味着……

    反正有政治意味,只是汤昭还不大懂这些。

    董杏雨道:“今年四家联合,中军新来,让中军主办。这是好事,本来按照往年轮换是镇狱司主场。镇狱司如今和咱们不对付,要是他们主场,咱们缺人手,少不得吃亏。这回也必须出人去看着咱们自家的孩子,营中也要有人坐镇。咱们两个一个带队,一个坐镇,你可以选。”

    依汤昭的性格,他本来该谦退让董杏雨决定,但刚刚听到暮城的事,心中一动,道:“那我带队吧。”

    董杏雨明显松了口气,道:“正好。我也想在家。那你这两个月好好地和高年级相处。让他们信任你,听你的话。这样带他们出门就可以安心了。我呢,就管低年级这一块。刚好第二件大事就是下一届的训导营招新。要把各郡各城送来的苗子粗筛一遍再分别安排,听说还有从阴祸乡收来的特殊学员,很是麻烦。这件事我来主抓,你来辅助。咱们两个分工合作,一头一尾,把最难的这段时间顶下来。”

    汤昭道:“明白。高年级交给我吧。”

    董杏雨行事利落,立刻把高年级的名单、训练计划、教材笔记等等整理好了移交给他。又给他安排住处,就在教学楼旁边的教师住宿区,一人一栋小楼,道:“按计划考试前可以安排模拟,也看你的计划。我便不管了。”

    汤昭很欣赏这位董教喻,虽然不算热情,但是做事井井有条、干脆利索,又不多事,怎么说不好共事了?

    又问了些训导营中的日常,汤昭告辞出去,回住处安置。

    出了大门,就见一个少年等在那里,正是裴助教。

    他欲言又止,终于跟上汤昭,问道:“你……你就是当初死了又活的那个孩子吗?”

345 故人的消息

    汤昭一笑,然后正色道:“是我。当初我们曾经并肩作战。”

    那裴家少年一阵恍忽,一阵释然,道:“真的是你。我记得你……你非常勇敢。”

    正如汤昭始终记得那场天魔之战,裴家少年同样刻骨铭心。

    四年之前的那一战,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惨烈的一战。那天深夜,他的家人同族都被从天而降的天魔害死,而他也为了保护更小的孩子提剑上场。

    说起并肩作战……

    裴公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那时武功不值一提,无非是热血冲动,提着剑往上冲罢了,真难说发挥多少作用。真正战斗的是彭副使,还有最后舍身一击的汤昭。

    汤昭最后一剑,让天魔化成飞灰同时自己牺牲的一幕给他极大地震撼,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忆犹新,烙印在心底,甚至影响到了他后来的选择。

    即使汤昭后来又被救活,并没有真的壮烈牺牲,他依然很是钦佩——即使知道自己能复活,能这样直面死亡依旧很了不起。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是不知道自己能复活的,当此之时,就是纯粹的牺牲。如果他知道,那佩服更加加倍。

    裴公子急促的一口气道:“我一直记得你那一剑。我也记得彭副使,所以我才来检地司的。我觉得检地司都是英雄,我也想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做更有意义的事。”

    汤昭肃容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本来拥有非同一般的勇气。即使当时你也很勇敢,我一直都记得你。”

    当时面对那样凶残的天魔,敢上前的人都是好样的,汤昭也好,那少年也好,都拥有舍生忘死的勇气,这与能力无关。汤昭能起关键作用是因为獬豸剑,是刚好轮到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作用虽然不同,勇气都是一样纯粹耀眼的。

    得到汤昭一言肯定,裴公子不禁雀跃莫名,他知道汤昭没说假话,不然不会一言道破和自己在合阳县见过,那肯定是在河边刚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嘿嘿,开心!

    汤昭问道:“还不知道你叫……”

    裴公子急不可待的道:“我叫裴仁凤,行二。”

    汤昭道:“我是汤昭。仁凤,人中龙凤,好名字。”

    裴仁凤知道汤昭的名字,拱手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说是人中龙凤,其实仁龙更好听些,不过被我哥哥叫了。”

    汤昭恍然,道:“凤也不错。凤雄凰雌,也是正名。仁龙……其实叫任虎也不错……”

    裴仁凤摊手,道:“我弟弟叫了。你知道大家族同辈的人太多了,好名字有限,不能太挑挑拣拣的。先来的还能叫虎啊豹啊,后面的叫彪啊彘啊犬啊不也得凑合?”

    汤昭好奇道:“真有仁犬吗?”

    裴仁凤道:“暂时才生到仁熊。”

    汤昭哈哈一笑,裴仁凤也笑出声来。

    笑了一回,裴仁凤道:“既然是你来了,我就不担心了。四年前你才多大,已经有那么强的实力,如今还用问吗?我本来想万一新来的教喻威望不足,我得助一臂之力压住那些野小子,现在看来根本用不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和你炸毛?”

    他可不知道汤昭四年前是啥也不会,全靠剑的强大。如今倒是真的强了,不过这其中的原委没必要提,何必凭空炸裂一个人的三观?

    汤昭忙道:“别啊,你这一臂之力都伸出来了,还能收回去么?我人生地不熟,正要你帮我呢。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是一年前毕业的吧?你认得卫长乐吗?”

    裴仁凤一怔,接着道:“长乐啊,认得啊。我们是同届的。他和你一样是我半个老乡,成绩比我还好,是我们那届第一名。要不是他放弃了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我也没资格留校。”

    汤昭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一别四年了。”

    知道卫长乐的人都说他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也没有人说明到底是什么任务,想来也是,秘密任务,当然是不让人知道的任务了。

    裴仁凤笑道:“你们是好朋友?那真难得。长乐一向是独来独往的。他这个人,说的好些是特别谨慎,说的不好,感觉有点多疑。他跟别人都客客气气的,但从不交心。因为都从合阳县来的,我和他在营里算关系好的,我也不敢说是他朋友。但他天资真的好,努力更不用说,那勤奋程度,我看了很羞愧。一开始想要和他比一比,后来实在比不过,就放过自己了。不然我一头头发哪里能留到现在?”

    汤昭道:“长乐确实性子谨慎,不过他一旦交了朋友,是非常忠实可靠的好朋友。”

    裴仁凤点点头,道:“我知道他是个好样的,教长很喜欢他,劝他留在训导营。他喜爱安全,除非必要不会做危险任务。训导营可算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还以为他定会留下,没想到他主动接了一个特别难的任务。一别一年,再也没见过他。”

    汤昭轻声道:“他么,也不缺乏关键时刻奋不顾身的勇气。”见裴仁凤若有所思,道,“你是一毕业就这里助教的?跟同学们都很熟悉了?”

    裴仁凤道:“我去年毕业的,当时想要回合阳老家的检地司。不过检地司的规矩,除了要致仕、养伤的,其他人不能留家乡。我就想在周边也行,没想到不巧,也没空缺。正好长乐的助教空出来,我的成绩还不错,便先替了上来。看看是将来升教官还是去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助教的薪水和前途都不错。但是成为剑客的可能性太低了。若不去一线,没有立功的机会,如何能尽快成为剑客呢?而且我也确实想做点实事,训导营里能做的事不多。大概是还是要出去吧?”

    这些“职场”的烦恼都是很现实的,汤昭虽然过了找工作这个阶段,进了侯府一样面临各种选择,听起来很有共鸣。

    裴仁凤叹了几句自己,才道:“虽然我初来乍到,但这一批要毕业的学生都是我当年的学弟,以前我早认得差不多,还有几个当初就跟我混的,他们倒还听我的。”

    汤昭很高兴,显然这裴仁凤是个能“聚人”的学生大哥,忙让他给介绍一下学生的情况。他们两个和危色一路走去宿舍,一面闲聊。

    “嗯,现在班里三十个人,十一个女生。其实虽然没有最后考试,但成绩大家心里有数。大概能顺利毕业十多个人,和往年差不多。让我数的话,有十二个人是稳的。有八九个一定没希望了。剩下的都是看现场发挥。”

    汤昭默数,每一届训导营都是一百个名额,最后能毕业的只有十来个,十中选一,淘汰率是很高了。本来训导营里初选进来的就是年轻俊才,如此优中选优,更非寻常,出去每个人都有剑客的潜力。

    可惜,没那么多剑,十个优秀剑客种子,最后还是只能有一两个成为剑客。

    如今各地的检地司其实还是很缺人手的,像曛城检地司,虽然人多,但一大半是冯志烈的那个时代留下的老油子,实力难以进步,也没有上进心了,就等着吃皇粮退休。与后辈严格筛选出的有云泥之别。

    且魔窟任务危险,减员是常有的事,龟寇闹了一场,曛城缺额一半。本来每年十几个人手其实是不够的。但高远侯选新人宁缺母滥,要用训导营里完全合格的俊才一点点换血,让检地司脱胎换骨。

    最后检地司只剩下精英,每个都是单独的战力,再搭配地方上的寻常士卒辅助,应该比现在检地司的战斗力还提升才对。

    不过,从第二年起淘汰的学员虽然不入检地司,也可以领取公职,在地方六扇门这样的衙门任职,还被高看一眼。若是表现好,在对抗零星凶兽、魅影阴祸时立功,还能调入检地司,这也是查缺补漏的手段。

    “要论最好的,我看好三个人。欧阳洲,那是公认的第一名。姓曲的那小子让他一步,但也差不多。文家的小姑娘,虽然武功稍逊色,但是灵感是真的高,灵感方向也宽,成为剑客不难。”

    “问题学生?就是刺头的意思吧?姓曲的那小子就是。训导营虽非军队也行军法,令行禁止,生杀予夺,是没有那种太跋扈的人的。再者经过几番淘汰,成绩差又脾气差的基本都滚蛋了。剩下的要不就是努力的,要不就是天资实在非常好的。大家成绩都能看得见,你不是最顶尖的,有什么资格横行?曲桓是出身好,天资又好,才有些不听话,也不是大毛病。还有的话最多是性情古怪些,不好接近。”

    “您说路上遇上那两个小子?他们是后末几位的,就算有点皮,也不用理会。比如姓秦的那个小子,其实武功、学识都不错,但是灵感一关卡死,是真的没希望了。所以有点破罐破摔,成绩也下降了,像这样的情况不少。明明努力了三年,眼看最后没希望了,就有点犯脾气。都到现在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也容他们放松些了。真正有希望的那几个反而是一刻不放松的。您多呆上几日就知道了。”

    汤昭细细听了,道:“能把所有人的资料都给我找一份儿吗?我想看看。”

346 涂鸦

    “曲桓,男,年十七,中天府选送。甲子届,入营三年,嘉奖一次,无处分记录。哦,又是跟我同岁,中天府本地人啊。”

    独立的房间中,汤昭正在翻看几十份学生资料。

    “中年级成绩:文科,上中。算科,中上。兵法科,上上。情报科,上上。骑射科,上上。医毒科,中上。武科,剑习课上上,第一。外功上上,第二。内功上上,第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厉害、厉害。”

    “高年级:观神入门,罡气入门……”汤昭若有所思,“看来训导营对观神和罡气要求不高,没有什么上中下,只分入门和未入门,前面几人也是这样。也是,一共就训练三年,修内外功还不够用,何必强求观神和玄功?”

    玄功是高年级的课程,才不过叫“玄功基础”罢了。

    甚至可以说,之所以开设玄功和观神的课程,不是为了让学生练出什么罡气、精神力来,更多是确认学员有没有这个资质。

    不是确认能不能修炼玄功,而是确认修炼玄功之后,灵感会不会增长。

    汤昭把曲桓那令人眼晕的成绩单放在一边,继续往下翻看资料。

    “灵感测试,丙寅年八月一日记录,九寸二分。就是一个月前的记录。”

    这个灵感单位……

    怎么不是段呢?

    “灵感,七段。”

    这多有感觉?

    灵感是唯一一项有具体数值的成绩,其余课程不过分上中下九个档次外加排名罢了。毕竟训导营考试大部分都是实践,很少出卷子,出也多是策论、分析题,除了算学以外很难有准确的卷面成绩。

    而武功高下除了内功外只看输赢,不看指标。就算比别人大几十斤力气,比武场上输了就是输了。

    灵感能够量化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且没有天下通行的统一标准。训导营自家定制了全新的教具术器。类似数尺长的纸卷,灵感能让上面显出墨迹来,越往后越难。最后量一下墨迹长度,一尺就是成为剑客的最低标准。

    九寸二分,已经很接近剑客线了,这是一个月之前的成绩。灵感三个月一测,还有最后两个月,最后考试的时候终测。

    剩下这两个月努力继续修炼玄功,应该能达到标准吧?

    曲桓虽然有希望达标,但只是刚刚够线的那一种,在营中也只是普普通通。相比于其他优秀生,曲桓的灵感绝不算高,只能说凑合。

    毕竟那种先天灵感级别的天才还是太少,而且夭折率很高——灵感太高容易被魅影这类脏东西侵害,很多死的不明不白。

    若是训导营只搜寻灵感外显的少年,就算是高远侯坐拥一州,每年也凑不齐一百个孩子。每一届百名少年中多半都是各郡县分镇举荐来的潜力不错的少年罢了。

    这些少年有的天资不凡,灵感也出众,有些则文武兼备但灵感平平。这也不要紧,修炼玄功之后,一切会好起来的。

    玄功可以增长灵感,这一发现是如今剑客辈出、胜过上古的关键。玄功越好,和个人体质越相符,增长的灵感越多,甚至能把一个全无灵感的孩童,几年提拔到剑客标准——如果他的玄功资质够好。

    训导营的玄功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有好几种,供少年们按个人需要选择。修炼之后有一成多的人可以在毕业前增长到剑客需要的灵感底线。还有三成的人出了训导营之后自行修炼,能在三十岁之前达标。这些可以广义划分为剑客种子。

    残酷的是,即使如此优越的条件,还有六成少年会被卡住。不是因为不努力,就是先天天赋不够。

    这就是老天爷不公平的地方。

    像之前汤昭看到一些人的卷宗,很多人成绩不如曲桓,但早在一年前、两年前灵感就超过一尺了。比如和他差不多成绩的欧阳洲,一年前测试满分就不再测了。再测甚至还要自己花钱。他们花在修炼玄功上的心血可能远不如曲桓多,但天赋如此,就是比他强。

    而如果是汤昭,他甚至不用教具测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天赋。他要来测,墨迹长度只和纸卷长度极限有关。

    但话又说回来,老天在别的地方也没公平过。像曲桓,他可以说自己文武双全,偏偏灵感修炼不顺,如今只堪堪达标,可能卡住剑客前途,上天对他不公。但他优秀的文武天资和优越的家境就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上天也够中意他了。

    不说外面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就是训练营里,在汤昭刚刚看过的卷宗里,也有比他更可惜的。

    资料的最后几页是方向测试。就是汤昭打算走后门让危色测一番的那个。

    直至今日,灵感方向依旧没有公认的测试方法。实在是方向千奇百怪,很难不错不漏的归纳,任何方法都有不足。所以有底蕴的大门大派都会用各种方法测试几遍,综合判断。训导营至少提供四种方法。

    最粗糙的方法就是“土水火风”四个层次测试。再细一些的有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生长寂灭十二选择……没错,就是四时八卦,龟寇十二柱国的配置。这也是流传最广的测试方法。

    还有一种比较精准的是符式匹配法,就是用各色基本符式来筛选,有一百多种选择。只要配上了就能精确地圈定范围。缺点是太精准了中间模湖地段不够,很多人被漏下选不出。

    最后一种,则是唯有云州才有的方法。

    汤昭拿起最后几页纸,纸上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涂鸦。

    一张张白纸用炭笔画满了古怪的线条,有一两张依稀可以想象成某种景物,但更多的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笔画,胡乱的交叉堆叠在一起,即使是顽童也很难画出这么意义不明的图桉。

    汤昭盯着这些纸,若有所思。

    正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个年轻人进来,正是危色和裴仁凤。裴仁凤多少有点疲惫,危色则是神色平静。

    汤昭抬头笑道:“出来啦?坐。怎么样?”

    危色将手中几张纸交给汤昭。

    刚刚,他就是去测试自己的灵感方向了。裴仁凤常帮人测试灵感,会使用各种术器,便受汤昭委托帮他一一测过。

    危色的灵感是没问题的,不然也不会追求做剑客。他从小受比训导营严酷的多的训练,能活下来且占有一席之地,自然是天资、修为都到了。之前在琢玉山庄汤昭也用符剑师的方法,也就是符式匹配法测过他的方向,当初选中的基符是“内”。现在换方式再测几遍,以求精确。

    “风啊……”

    四层测试法,测出来的是风,最接近“空”的层次存在,不可捉摸,也是比较稀少的类型。四时八方则是“寂”,代表秋天的凋谢寂寥。

    裴仁凤在旁边十分稀奇,心想:这位危助教性情还挺开朗健谈的,怎么测出来的方向都是阴恻恻的?是了,灵感方向和性情根本不相关,谁说开朗的人就不能方向是寂灭了?我倒想得多了。

    他哪里知道,他就算聪明,也是个富家少爷,城府和危色判若云泥,连危色一层皮都没看破。

    汤昭只扫了一眼其他答桉,就看向最后一张涂鸦。

    危色的涂鸦非常简单,就是几条线交叉牵扯,比其他恨不得涂满一张纸的涂鸦看来清爽得多。

    汤昭沉吟道:“测试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危色道:“就是进了一件四面白墙的房子。房中只有一张桌子,放有纸笔。我就坐在桌子上。前面摆着一个摆件,像宝石珠子,又像一只眼睛。”

    汤昭心想,这就是高远侯的法器了。这种测试本来就是高远侯开发的。

    “然后我盯着那只眼睛,和它对视。渐渐就进入一种玄乎乎的状态,似乎心思特别清明,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就有声音问我:‘你在想什么?写出来。’我就不由自主按照他的吩咐提笔写字,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以为写了不少字,结果清醒过来一看,纸上全是涂鸦。我也记不得我想写什么了。”

    汤昭边听边点头,他记得高远侯记录过开发这种测试方法的思路——尽量模拟剑客悟剑时的状态。

    汤昭自己拿过剑,记得当时就是那种思路清晰,但很多记忆常识都消退,好像只剩下单独一个魂魄飘在那里的状态。高远侯这块模彷得很成功,但有一节,他自主悟剑之后可以保留清晰的记忆,甚至常常回味。但这个测试似乎不行,一旦醒来记忆便如梦境消退,而测试中的人当时又很难把自己的思路清晰的写下来。

    因为悟剑是一个“天然”的状态,这个时候人有思路但没有“知识”,写字也是知识的一种,是人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特定符号记录下的过程。人的思想和情绪是不按照文字来的,失去了文字中介,把思想直接输出,比电信信号还难接收。

    危色道:“您能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么?”

    旁边裴仁凤道:“别难为教喻了。不是我说……这方法说是独特先进,其实有点太高深了,反而无用,只能当资料记录参考。这就不是人能解读的。还不如去道观里请个懂扶乩的老道来看一看。”

    汤昭也是一乐,道:“真的很难懂。不过你这个稍微清晰些,应该是……混乱。”

347 见面

    “混乱……”

    听到汤昭这么说,裴仁凤看了一眼图画,道:“嗯,画的确实挺混乱的。”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画,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还好,其他人画的更乱。”

    汤昭道:“不是,我是觉得他这幅画体现的内容是‘混乱’。”

    裴仁凤尚在发愣,危色与他配合已久,更有默契,眼睛一亮,道:“您觉得我适合的方向是‘混乱’?”

    汤昭沉吟道:“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在这幅画上看到混乱。其实我还看到一点‘更改’。大概只是看到一点儿你的心情吧?”

    裴仁凤一愣,紧接着赶过来,盯着汤昭手中那乱七八糟的涂鸦,惊道:“你……你能看懂这种画?”

    汤昭摇手道:“不是,谈不上看懂。我只是突然有一点感觉。而且不是每次看都有感觉。可能危色是自己人,我看出来的多一点儿。大部分画我看着只能眼晕。”

    正如他所说,可能是灵感很高,他能从一些画作中感觉出点玄妙的东西,大部分是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唯有危色的画能用一个现成的词表达出来。而且这和绘画技法、线条分析无关,纯粹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完全是主观的,连眼镜都不承认。他尝试带着眼镜看画,只能显示一个字:

    “画”。

    我还不知道这是画?

    不不不……这也能鉴定成画?

    看来眼镜对艺术的理解很宽泛,也对,陈总说过他们那边有些画就是鬼都看不懂。说不定这些拿去那边也能叫艺术。

    裴仁凤稍微遗憾,但紧接着道:“能有一点儿感觉也很不容易了,我们都没看懂过。你给我看看怎么样?”

    汤昭道:“好啊。不过最好新测设一下,时间越近,看出东西的概率大。”

    他猜测自己看得并不是画本身,而是附着在画上的精气神或者其他代表情绪、心思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存在很稀薄,只有很敏锐的精神力和极强的灵感才能捕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精气神自然消散,就更难看出来了。他刚才看得有感觉的几张,测试的时间都比较近。

    裴仁凤咬了咬牙,道:“好,我去测一次。”

    汤昭又道:“其实可以给学生们都测一次。不,我觉得应该多测几次。因为每次见过可能代表他某个时刻的状态。选取多个时刻,筛去变量,留下的最可能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裴仁凤脸色微苦,道:“教喻,你说的有理,可是太轻松了。其他测试的术器还罢了,唯独君侯赐下的法器,每发动一次都需要元石补充,那是很贵的。大家份额都有限,不然要把法器用废了,怎么和上面交代?教喻你有份额,给助教用还罢了,也不够一个班用的。”

    汤昭“啊”了一声,问道:“一个元石能测几次?”

    裴仁凤一怔,道:“几次?大概一个月换一次……”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倒不算贵。趁着我在的这几天,给大家多测几次。实在不行可以混测嘛。”

    裴仁凤道:“混测是指……”

    汤昭道:“开一次法器,十个人一起测。反正君侯的法器很强的,就是剑侠也要受影响,几个少年离得近一点儿,难道还不能覆盖吗?”

    裴仁凤道:“可是会互相干扰吧?”

    汤昭道:“所以要把装修重新设计一番。加个隔板。如果还不行,再加个静默的术器和单向透明的屏障,总有办法的。”

    裴仁凤道:“可是……静默的术器去哪里……”

    汤昭道:“我来做吧,反正很简单。”想到这里,他觉得确实可以调整一下营地的设备,裴仁凤刚刚带他去参观了一下各种修炼场所,有的确实不错,但有的设施就比较老旧了,想是多年未更换,和琢玉山庄那边没法比。仓库里术器储备也有不少旧货,符式都快逸散磨灭了,他倒可以调整一番,反正大多是补两笔的事。

    裴仁凤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道:“你来做……”

    危色微笑道:“你还不知道?先生是非常出色的符剑师。”

    而且很有钱。

    裴仁凤痴痴懵懵,道:“可你不是剑客……”

    汤昭道:“也是符剑师,兼职。你稍等,我看完了这些资料,咱们去把教具调整一下。”

    等裴仁凤神情恍忽的出去了,危色才提醒道:“先生,在外头最好不要拿私人的钱补贴公家,凭白惹人嫌疑。”

    汤昭点头道:“我知道。我自己肯定不会自己去填新的东西,就是有磨坏的补两笔。要想补货……回头我去见山长,看看能不能提供一部分术器,加咱们店铺的标志。回头开发一个学生系列,走量的那种,低价低配,便宜实用。”

    真是的,亏他想在中天府开店,怎么都忘了政府采购、皇家特供这一招了?至少训导营里还是一片蓝海。人数虽少,潜力大啊,里面有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就算一般家庭,将来有出息也是长期客户啊。

    更别说马上考试,到时候给学员们带上白玉生晖的术器,再在考场上大放异彩,岂不是还能在其他衙门面前做个广告?

    汤昭把小算盘先放在一边,继续看学生资料。现在他自然以教学任务为先,通过资料将他们分作几类,打算针对教学。明天就是第一堂课,看完资料他还需专心备课。

    第二天清晨,董杏雨带着汤昭去第一堂术器使用课。

    按惯例,每一门课第一节课都是室内课,会启用教室,一群临近毕业的少年人时隔数月重新坐在教室里。

    说实话,对突然加进来的新课,大部分人是不感冒的。

    大家都是要毕业的人了,很忙的好不好?

    武功也要练,罡气也要积累,功课也要查缺补漏,还要收集这次考试的资料,自信能通过的人要争取好成绩,勉强擦边的要奋力争取,成绩不行的要自谋出路寻找工作,人人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这时候训导营加一门考试不考的新课,这不是开玩笑吗?

    难道是觉得我们太忙了,给两节课放松一下,在课上补个觉啥的?

    虽然恨不得只争朝夕,但无人表示异议,一个个安静严肃。他们都是在训导营呆了三年的人,早习惯于令行禁止,绝无人公开违抗训导营的规定。真正那些肆无忌惮的刺头,就是背景再硬也都被撵出去了。

    大家最多只是腹诽罢了。

    教室里,众人按照习惯分开坐——这教室本来是给初级的大班设计的,位置很多,各人都有自己相好的伙伴,不愿挤在一起。

    曲桓正和几个少年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就见一个青春俏丽的女子过来,直接道:“曲桓,咱们去前面坐。”

    曲桓认得是同届女子学员中第一名文采非,也是仅有几个有资格和自己并肩的人物,平时还算熟悉,笑道:“我坐这里挺好。前面去干什么?在新教喻面前表现表现?我就懒得表现,他还能开了我?”

    文采非直接道:“正是要表现,也是代表咱们级做欢迎姿态,给新老师留个好印象。”

    曲桓好笑,正要嗤笑,突然一眼看到本届第一名欧阳洲已经坐在了最前面,心中一动,道:“你们都商量好了?”

    文采非道:“我们又何须商量?我已经通知你了,来不来随你。”说罢转头去坐第一排。

    曲桓心中暗动,文采非出身不算顶尖,但因为和董教喻关系好,常有内幕消息,难道她知道这个教喻非比寻常,值得重视,才做这种姿态?

    因为吃不准,曲桓笑着对其他人道:“那我去前面坐了。”也挪了位置在文采非旁边坐下。

    按理他应该坐在欧阳洲旁边,但欧阳洲这个人特别不好说话,和他完全别着脾气,他不敢招惹,也懒得和他说话,就坐在文采非旁边。

    他正要像文采非探问一下新教喻的消息,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两人。

    曲桓还以为是教喻来了,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同窗,乃是两个末等生,一个姓秦一个姓辛的,都是那种没希望通过考试的,怪不得快压着上课铃才来了,想来是自知没前途,破罐破摔了。

    果然两人也不在意众目睽睽,往角落一坐,自己翻开书看。显然是打算不听课了。

    曲桓心中暗自嘲笑一句,转而问文采非道:“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我只听说新来的教喻是个特别年轻的剑客。”

    他家里其实背景不俗,但训导营与世隔绝,连钱财都很难带进来,消息当然更递不进来,也不许递进来,那是犯忌讳的。平时他倒有走得近的教师,但最近都有事离开了,他如今确实没什么消息门路。

    文采非压低了声音,道:“别的不知,只知道这教喻年轻有为,来头很大。”她往上指了指,“比你想的大。然后他可能呆不久,只是来应付这段人手短缺的时机,几个月之后就去别处高就了。”

    曲桓听得冷笑,道:“原来是年轻的大人到训导营镀金。那是不能招惹,敬而远之呗。既然年轻又高贵,多半是没什么本事。为他单开一门课,简直就是叫我们陪着他玩。这不是耽误时间……”

    正说话,只听铃声响起,众人肃静。一男一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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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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