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私盐
田皓不相信,问龙丘先生,“这傻丫头跟着琼花学了多少本事?玩几个毛毛虫能斗得过那姓宋的?”
龙丘先生笑说:“你可别瞧不起她,琼花那些本事,她不到两年全学会了,只要不被他发觉,出其不意,逃出来,问题应该不大。”
他们口中所说的琼花正是沈露华嘴里喊的琼花婶婶,擅使各种毒和巫蛊之术,她以前所害怕的蛇虫鼠蚁,现在全是她是的好朋友。
关琅的伤想要经得住长途跋涉,最少还需要休养一个来月,田皓让龙丘先生给她写了回信,叫她遇事不要与宋铭起冲突,一个月后再想办法出来汇合,一起回凉州。
沈露华收到了信不敢看,一直到入了夜才敢打开,看过了放在灯烛上烧了。
刚烧完信,听到院子里又有脚步声,一声声踩着她心跳的节拍,吓得她脸色煞白。
那一晚上的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她这么皮实的人几度差点晕厥,休养了几天才复原,真的有些怕了他。
宋铭一进来,就对上了她惊恐的眸子,她蹲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样子,竟有着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但是,他不会放过她。
从他设计找出她的行踪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打算要放过她,依着她往日的个性和能耐,她不该是这样脆弱,他不会再被她骗了。
沈露华怕是真怕他,装也确实是在装,各占一半吧,只希望他能下手轻点,少受点罪。
宋铭还是什么话也没有,站在床头解着腰间的鸾带,随后将她推倒在床榻上。
她还是会回应他,也会流泪,甚至,干脆叫出了声,细细地哀求,不管起不起作用,总比跟他对着干要强些。
这一回,宋铭果然没有第一次那样没轻没重,看来,装娇弱,扮可怜,还是有用。
事后,他竟没有离去,偎在她身旁沉沉睡了过去。
他居然毫不设防,如果这个时候动手杀他,应该不难。这个想法从脑子里一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否定了,她不能,如果真这么做了,她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他可以被任何人杀了,唯独不能是她亲自动手。
困倦袭来,她也跟着沉沉睡去。
*
乔俨贩私盐的事情,宋铭一直知情,之所以没有下手去管他,是怀疑他与徐家串通合作,否则,就凭他那点本事,岂敢去干这掉脑袋的事情。
盐税一直是朝廷税收的主要途径,私盐一旦泛滥,对国祚的影响也是颇大,因此,他将这二愣子叫来了北镇抚司,目的就是要让他戴罪立功,交待出徐家贩私盐的罪证,将徐家一条产业打掉,既能重创敌人,也能为国库税收出一份力。
乔俨站在下首,看着宋铭冷着脸,心里惶惶,本想喊他一声妹夫拉拉关系,但见钟淮等人站在旁边,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只小心地喊了一声,“宋大人,你怎么把我叫来这儿说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宋铭实在不怎么想搭理他,三年前,是钟淮将乔玉笙带来宋家,他为了祖母,不得不认下了这便宜媳妇以及便宜儿子甚至还带着这二愣子舅哥。
这三年,乔俨没少仗他的势欺男霸女,他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只要乔俨不是太过份,他也懒得去管他,没想到,他是越来越有能耐,竟能与徐家人串通,干出这种拆他台子的事情,他已是不能不管了。
宋铭朝钟淮使了个眼神,人是他弄来的,就由他来问,免得他浪费口舌。
钟淮只得清了清嗓子问道:“乔俨,大人接到密信,说你与徐家勾结,贩卖私盐,这事可属实啊?”
乔俨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十分没出息的,扑通一下,就给宋铭跪下了,“大人、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我的,大人……”
钟淮知道宋铭听他这辩白一定很烦,忙打断了他,“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大人他只想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你详细交待清楚了,他不会为难于你。”
乔俨苦着脸,“其实我也就是利用职务之便,收了点封口费,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啊!”
宋铭深吸一口气,不怒自威地朝着乔俨看过来,“他们盐灶设在何处,通过哪条道运送,各地分销点都有哪些,你若不说出来,今日怕是走不出这里了。”
乔俨差点要吓尿,颤声回说:“大人,我只是去年在城西稽查商贩时,叫我撞破徐家私盐的事情,他们为了封住我的口,给了我一些银子,后来,我就在各个城区间来回突击检查,确实是查到了他们的几处档口,也只知道这几处档口,有关盐灶和运输线路的事情,我是真不知情啊。”
“那你说说,谁给你的银子封口,姓甚名谁?”宋铭问道。
“徐、徐正昌大人。”
钟淮气得不轻,“你明知大人与徐家人不对付,竟敢与徐家人串通,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真当大人不能动你?”
乔俨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嘴脸此时是半分也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泪,求道:“大人,我也是收了点封口银子,其他什么也没干啊,求你看在愈儿的面子上,饶了他的舅舅吧。”
真不要脸!求饶还能扯上稚童,这种人也配做舅舅?要不是宋铭在这儿,钟淮真想上去给他两下。
宋铭倒不是急着要对付徐家,主要还是想收刮些钱财来,凑齐西北干旱的赈济银,这些私盐贩子个个富得流油,只要乔俨先将这些人交待了就行,刚刚那么说,主要还是为了吓唬他,“你将各个档口的私盐贩子姓名报上来,我保你无事。”
钟淮拿了纸笔来,让他将名单写下来。
乔俨本来是想着,这件事跟宋铭并没有多大的利害关系,自己在中间吃点好处,也犯不了多大的事儿,哪晓得今日竟是要栽了的迹象。
他说得轻巧,徐家要真想报复,拿他开刀,杀了也就杀了,宋铭与自己妹妹怎么回事,外人不清楚,他自己心里还能没数?
可眼下,又不得不把这事名字给交上去。
他只能硬着头皮先这么干了,回头再去找徐正礼,他反正是应了徐正礼的要求,出了事情,把徐正昌给推出来。
226 疤痕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宋铭夜里频繁留宿在北镇抚司值房,叫人起了疑心,有流言传出来,他在那里养了一个女人。
宋铭一向对女色无甚兴趣,他会养个女人,还放在北镇抚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只可惜,那个地方,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靠近不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徐太后第一个坐不住,派了些暗卫调查了半个多月,只知道里面确实关着一个人,具体是谁,找不到半点头绪。
她不得不再次找到李姝媺,也许她能有什么法子打探到那女子为何许人也。
转眼过了二十多天,关琅的伤情到了后期恢复得越来越快,得益于龙丘先生的药,更是他自身正值盛年,身体十分康健,比预想的效果要好上许多。
锦衣卫一直盯着田皓的行踪,龙丘先生担心夜长梦多,看关琅恢复得差不多了,决定带着他提前离开京城,在通州等着沈露华逃出来,再一起回凉州。
龙丘先生充分发挥他的长处,将田皓身边的亲兵易容成关琅,再给关琅换了副面孔,两人持假的路引顺利出城。
沈露华在得知关琅和龙丘先生已逃脱,剩下的田皓自不必她担心,宋铭再狂妄,还没到敢明目张胆动他的时候,所以,她也开始了自己的出逃计划。
这些日子宋铭似乎很忙,常常是夜深人静她已熟睡时,回到小院,没有像第一回那样粗暴,倒也没有多少温情,冷冷冰冰。
她独在坐铜镜前,镜中的自己与三年前的自己看起来似乎无甚差别,只有她自己知道,差别其实挺大。
屋子里,门窗都被无忧无垢两人订上绡纱,她们还是会看到各种虫蚁出没,甚至几度在院子里看到小花蛇,总在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担心她被那些虫蚁咬伤,两人也是极为细心,床低柜底总在清理打扫,各种驱虫的药粉撒了屋子角角落落。
卸了钗环,散了发髻,她向着床榻走去,宋铭已有两晚未曾过来,她猜他今晚可能会过来,待得今晚一过,明日,她该是会出现在通州,继而离开上京,回到那个他势力探寻不到的地方。
二更的梆子刚过,沈露华就听到脚步声。
没想到他今天来得这么早。
宋铭还是同往常一样,进门也不同她说话,叫无忧无垢备了热水沐浴。
沈露华接过了无忧手的衣裳,亲自去了净房伺候。
宋铭听见开门声,以为是无忧或是无垢进来了,“把衣裳放那儿吧,都出去。”
他的话音落下,脚步声没有听他的示下退出门外,而是朝着屏风这边走了过来。
他已经意识到,是她进来了,愣了一下,又扯着嘴角笑了笑,略有些意外。
她将他需要更换的衣物放在屏风旁边的长椅上,“宋彦卿,今日我来伺候你沐浴可好?”
宋铭没有回答她,黑暗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她笑容浅淡,如缎黑发披散,虽少了碧玉年华的娇俏,却多了几分桃李之年的恬静,白皙的面容皎如明月,配上她恰到好上的浅笑,看着,确实有叫人心动之美。
但是,他的眼里只有戒备和不信任。
他太了解她,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谋。
见他没有回答,沈露华半趴在浴桶边上,伸手拨动浴桶里的热水,浇上他的肩膀,却看到他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块类似烫伤的伤疤。
她曾在宁州替他处理过伤口,他背上的伤疤不少,那时候并未看到有这块疤痕,这应该是在那之后又受了什么伤。
她纤细的手指抚在那块疤痕随口问他,“这儿是什么时候伤的?你不在锦衣卫任职,还在打打杀杀吗?”
宋铭牵动了下嘴角,冷笑,这道疤痕可算是他耻辱的开始。那个叫他心痛难耐的夜晚真是永生难忘,而她当时做为他的妻子,事后竟完全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情,甚至都没有发觉,他那道疤是什么时候所留。
可惜他当时用情太深,并没有细想这些,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蠢而不自知。
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忽然挡开她的手,冷声道:“出去!”
沈露华看出他是真的在生气,眼底的戾气遮掩不住,也不敢再强留,应了一声,乖乖地退出来。
宋铭的鼻子一向灵敏,房中各处散的驱虫药粉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是他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几时需要用到这么多的药粉来驱虫?
前两日过来的时候,他特意看过,除了她住的这间屋子,别处都很正常。
最近一直在忙着查私盐的事情,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些虫蚁之类的小事。
事出反常必要妖,想到她今日反常的举动,他的谨慎又增添了几分。
他终究还是太大意了,她回京时那以假乱真的易容之术绝对出自能人异士之手。
而他也惊觉,南疆巫蛊之术,不正是这些蛇虫鼠蚁?若她学会了呢?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她离开他三年,对于她的这三年,他一无所知,查探不到半点消息,逼问不出一句真话。
从前的她看似愚蠢,实际上处处留有心机,现在的她,怎么肯这么乖顺听话,由得他这样圈禁而丝毫不反抗?
如果自己一而再的栽在她手里,那才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沈露华重回房里,坐在床头等候他回来。
这一等,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他的人影。
忍不住起身,推开净房的门进去一瞧,浴桶中的水早已冰冷,他人已不知去向。
竟然走了?
是突然有什么急事?还是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惴惴不安地猜想了半天,猜不出个答案,索性放弃,倒头安然入睡。
李姝媺微服造访北镇抚司。
钟淮确认来者真是那女皇陛下时,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这位女皇来了这儿,见到他,竟是问起他的家世与年岁,又问是否成家这一类的问题。
钟淮这个人向来脾气好,是个温吞和气的性子,长得也是十分周正,仔细回答了李姝媺的所有问题,年近三十,无亲无故,独身一人。
227 败露
早就听说过这位女皇的名声,钟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也能遭她如此对待,倒也不担心她真能拿自己怎么样,就是觉得有些,丢脸。
自他跟着宋铭,掌管北镇抚司多年,恶名也不是没有,积威也不薄,怎么能叫这不正经的女皇当着一众属下的面,这般调戏?
问清楚了,她并无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不打算与她周旋,叫了几个人准备将她送回宫去,李姝媺却是不肯走。
她身边带的十几名侍卫,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是韩家养出来的死士,扮着金吾卫。她是女皇,出行带十几个侍卫,算不得什么排扬,钟淮一时大意了,放了他们进来,
哪晓得,李姝媺一个眼神,这些人当场就跟在正堂里跟他的属下过上了招。
李姝媺则趁乱朝着图纸上所画的路线,往那处值房小院里跑去。
不出所料,院门口有锦衣卫在值守,不多,总共四个。
特意留了五六个死士跟随着她,三两下替她解决了门口的四个人,砍断门锁,破门而入。
沈露华听到外头的打斗声,还在担心,是不是九叔见她昨晚没有成功得手,按耐不住,直接带了人打上门来。
但见进来的人是李姝媺,倒是颇为意外。
“露华?是你?!”
沈露华在站门口,无忧无垢护在她身前,看到李姝媺几度变化的表情,最后朝她笑了笑,“姝媺姐姐,你杀进这里来,莫非就是想来见我?”
李姝媺哈哈一阵大笑,“没进来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你在这里,啊!我也是脑子没转过来,竟一点也没想到,会是你。”
她笑了一阵儿,又说:“我还想着,宋彦卿他这是转了性子,竟还在北镇抚司养起了女人,啧啧,你好好的夫人不做,现在这么跟着他,又是几个意思呢?”
沈露华三年前就没想过要与李姝媺和好,如今更不会!她们两人,一个现在拥有皇权,一个拥有能推翻这皇权的能力,这辈子,再也不会成为从前睡在一张床上,无话不说的姐妹。
看着李姝媺变幻莫测的表情,沈露华猜她应该是想着,怎么才能把她弄走,成为她自己手上的棋子。
权势这种东西,会使人沉迷,一旦拥有,必然舍不得抛弃,不然怎么会那么多的人,费尽心机地谋求?
但她遇上的对手是宋铭,他太强大,李姝媺乃至徐家,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李姝媺今日只打算冲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被宋铭保护得这么好。
她带来的人,可以在趁着锦衣卫一时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想将人带出去,自然是不可能,心中喟叹,白白错失了这么好的良机,下次再想这么闯进来,就没有这么容易。
沈露华也淡定,“身不由已罢了,能有几个意思?姝媺姐姐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李姝媺瞧着无忧无垢持刀挡着,想喝也过不去啊!她的死士在外面与锦衣卫缠斗,撑不了多久。
“罢了,下回再喝吧!你既然回了京,那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你说是不是啊,露华妹妹?”
“那倒也不一定,你在困守深宫,我囚困于小院,何时还能再见,未有定数,随缘吧!”
李姝媺摇头叹息着,转身,背着手大步离去,丝毫未把朝着小院涌来的锦衣卫放在眼里。
沈露华发现,李姝媺与三年前,也不相同。
走路步伐凌利带风,那金銮宝座当真能把人养出些帝王之气,虽有耳闻,她依然轻浮不知捡点,但她现在是帝王,无人可以管束,唯有宋铭敢以御史的身份,规定她的言行。
随着李姝媺离开,她给北镇抚司带来的短暂混乱很快平息。
钟淮加派了人手看护小院。
但宋铭的前妻,原平昌候沈家之女重回上京的消息,迅速传开。
特别是徐家人,躺上床上瘫痪三年之久的徐家外祖父口齿不清地要徐正礼去找机会杀了她。
宋铭隔了两天再次来到小院。
这回与从前不同,他带着一个人,满脸白须的老和尚。
这个老和尚进了院子,四处查探一番,最后又跟着宋铭离开。
沈露华忐忑不安,怀疑那个老和尚有可能看透了她会养虫蛊,若真是如此,自己还能顺利逃脱吗?
她是想用虫蛊让宋铭昏睡三天,三天足够现在的她顺利逃出京都他一手控制的范围。
现在来了这个和尚,她不敢轻易用。
既有下蛊之术,也有能解蛊之人,假如那和尚会解蛊,她就大事不妙了。
宋铭这一去,并没有返回。
只有无忧无垢,跑进屋里,将屋角各处撒的驱虫药粉尽数清扫出去,又重新撒上了别的药粉。
一个晚上,院子里到处是各种爬虫的尸身。
沈露华知道,还是叫他发觉了。
无忧无垢将这些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
入夜的时候,宋铭再度出现。
没有质问,也没有震怒,抬手抽出她发间一要银簪,掰开簪头,里面果真是一种白色的药粉,养母蛊所用。
他让无垢取了个小碳炉过来,将药粉倒入火红的碳火中,化为一道青烟,再叫她搬了出去。
没有了养母蛊的药粉,她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
沈露华自闭口不言,宋铭只是轻蔑地朝她笑了笑,唤外面的无忧无垢给他备洗澡水,又对她道,“你上回不是想伺候我洗沐吗?来吧,今日给你个机会,好好表现。”
很快,无忧来报,热水已备好。
宋铭转身去净房,她却坐着没动,不想去了。
他也不勉强,一会儿功夫就洗完了,走进来,看她还呆坐在床边,突然就觉得她这种伤心失落的表情让他心情格外舒畅。
只要他不再对她心软,她不可能斗得过他。
他伸手推她,她没有像之前那样乖乖躺倒,而是拿手挡了他一下。
宋铭嗤笑,“怎么?又想闹脾气?劝你还是识相点儿,莫要惹我生气。”
“就不能放过我吗?”她眼中含煞也含了泪,“宋彦卿,放过我好不好?”
宋铭终是被她眼中的泪激怒,“要我放过你,凭什么?”
228 逃跑
她要他放关琅,他放了!现在又一步步地,装可怜,要他放过她?
宋铭用力把她推倒,冰冷说:“我知道你不甘心,咱们谁也别放过谁,你想逃,你继续想办法,只要你逃得掉,算你有本事。”
沈露华应了声好,抬眼看向帐顶,刚刚那么说,就是为了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怕被他发现,果然,一激他就怒了。
她动了动手,帐顶的东西落入宋铭的发间,很快消失不见。
宋铭忽然觉出头上传来一丝麻痒,伴着一点点钝痛,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甩了甩头,看到身下,刚刚还眼泛泪光的人,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忽然就觉出,没了力气,头脑还清醒着,知道自己这是中招了。
呵!
刚刚还放话叫她逃,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兑现了。
沈露华把他从身上推下去,爬起来穿衣,看着他眼睛微睁着还在看她,一边穿一边道:“宋彦卿,别再找我了,就这么放过我吧!等你当了皇帝,我替你守边关,不叫你要后顾之忧,你只管守着你的盛世江山。”
宋铭能听见,但不能说话。
她又接着说:“你放心,你不会有事,三天后,这蛊虫就死了,不会对你身体造成伤害,你就好好在这儿睡上一觉。一会儿我还是会替你把衣裳穿上,不叫你失了体面。”
宋铭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感觉到她在替自己穿衣裳,将他翻来覆去,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着什么,他已是听不清了。
替他穿好衣裳盖好被子,沈露华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她身上穿着的,是宋铭衣柜里的衣衫。
弯月半天,无忧和无垢此时应该是和宋铭一样,起不来了。
门口的侍卫只感觉打了个盹,刚刚像是做了场梦,看到有人走出院子。
本想进去查看一番,想到宋大人今日在院子里,又打消了念头,继续打起精神站直了身体。
沈露华来到临街的巷子里,田皓派来的人,已在这里守了好几个夜晚。
今夜总算是等到了。
只可惜,此时城门已关闭,田皓已帮她找了个地方藏身,等到天亮时,城门开启,出了东城门,找到龙丘先生,回凉州。
田皓为她备了一辆半破旧的马车,配了一匹秃毛枣红马,她虽没有学到龙丘先生的易容术,但多少有一些了解,在那间简陋的民房里,在脸上涂涂抹抹,虽说样貌并没有多大改变,着布衣荆钗,肤色黝黑,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妇人。
路引文书是真实有效,只是人非本人,早上出城问题不大。
等她装扮好,晨光初起。
她没有赶在第一波出城,而是等在一旁巷子里,看着城门口聚集着出城的人变多,才让驭夫将车赶出来,混在人堆里。
黑甲卫兵非常尽职尽责,查看路引文书很仔细,导致出城也变得十分缓慢。
轮到沈露华的时候,她撩起泛着油光发黑的车帘布,伸出指甲盖里有黑泥的瘦黑手,将自己的路引文书递到卫兵手上。
对方打量了她几眼,又仔细地翻看了她的路引和身份文书,问她,你是淮安府人氏?
她用略带淮安口音的官话回答他们,此行来京探亲,现在准备出城回乡。
龙丘先生能讲一口地道淮安府的话,她听熟了,也能讲上几句,在官放夹点口音,简直是小意思。
黑甲卫兵点了点头,手一挥,喊着放行二字。
驭夫挥动马鞭,破旧的马车嘎吱一声,朝前滚动,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出了城门。
她暗暗松了口气。
突然,驭夫急拉缰绳,长长地“吁……”一声,马车戛然停下。
沈露华坐在车里,惯性使得她猛地朝前一扑,半边身体钻出了车箱。
宋铭骑着高大的惊影,带着密密麻麻一大群锦衣卫,将她那辆破旧的马车团团围住。
啊……那个和尚果然厉害,竟提前给他解了蛊,下次遇到琼花婶婶一定要告诉她,这世上,真的有比她更厉害的巫蛊师。
其实,她不喜欢玩这些东西,实在是不得已,非逼得她这么做。
“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来!”
宋铭一声令下,锦衣卫哗啦行动,有人上前,一把将她拽下马车。
“上锁链!”
又有人拿了重重的铁链来,将她的手脚用铁链扣死。
“带走!”
宋铭骑马走在前面,她被人用铁链拖在,在后面走。
快在到城门口,遇上田皓带着一千骑兵出得城来。
宋铭所带的锦衣卫与他相当,此时硬碰硬,胜算不好估量,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她出来,举刀喊道:“儿郎们听令,救出沈姑娘,重重有赏!”
骑兵们齐齐拔刀,大声应和:“得令!”
沈露华突然大声喊道:“九叔!住手!”
田皓这一旦动手,将打破十虎与朝廷保持多年的和平局面,若是宋铭发了疯伤了或是伤了田皓,极有可能导致十虎真的造反。
那时,苦的只是黎民百姓。
她承受不起这样的罪孽和骂名,九叔这样的人物,流血牺牲只能在保卫疆土的战场,岂能是为了个不值一提的女子?
宋铭原本是量定了田皓不会动手,倒是小瞧了她,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里是上京,是他的地盘,区区一千骑兵,他有何惧?他随时可以再调兵,而田皓只有这一千人。
正当两方僵持着,谁也没有先动手时,突然又听得一阵甲胄相撞击的沉闷声。
李姝媺带着一队黑甲骑兵赶到了。
她硬生生地插进两方人中间,骑着一匹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汗血宝马,笑道:“哟,你们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田将军要造反了呢!”
田皓沉默着,瞟了她一眼,一个妇人,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拿她当皇帝,此时也不会给她尊重。
李姝媺不在乎,她只在乎,哪些男人长得好看。
但,她的到来,令田皓没有一点优势,她所带来的黑甲兵,肯定会与宋铭的锦衣卫站在同一条战线,他们可以在京中斗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允许十虎有半点造反之心。
229 替身
无意义的牺牲,实在没有必要。
最后,田皓突然勒了勒手中的缰绳道:“丫头,好生保重,九叔先走了,等着你回来。”
戴着沉重的手镣脚镣,她被人重新扔上那辆破旧的马车。
许多兵卒流露出诧异的目光,这个邋遢的妇人究竟何德何能,竟能牵动田皓与宋铭两人差点兵戎相见。
她以为,她会再次被带进那间值房小院里,事实上,并不是。
宋铭把她带回了宋家。
是她曾经住过的那间院子。
伺候她的人,还是无忧无垢,从头到脚,包括头发丝,指甲盖,都被清洗了一遍,保证她再不能玩那些虫子,有身强体壮会武的婆子把守院子。
宋铭一开始留她在值房小院,就是不想让她回京的消息传出去。也不想叫她知道,他真的到她用情至深。
如今既然已经公开,她也没必要再继续留在那个男人堆里,带她回宋府,让她知道,他时至今日,还非常在乎她。
又是一连三天,没有见到宋铭的人影。
她却见到了一位可以同她讲话的故人,姜妈妈。
姜妈妈看见她的时候,眼泪汪汪,唤了她一声,“少夫人!”
沈露华冲她笑了笑,“姜妈妈,好久不见!”
姜妈妈哭泣良久,拉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言语,最后才开口,“少夫人既然回来了,不如,随老奴一起,去给老夫人上柱香吧。”
她刚开始,问过无忧无垢有关宋老夫人的消息,她们俩人对她闭口不言。
“祖母她……去世多久了?”
姜妈妈抹了眼角的泪,“你走后不到半年,老夫人就去了。”
姜妈妈拉着她边走边说,宋老夫人最后两三个月,眼睛已经完全失明,听力也不怎么好,一直念叨着,想要等到曾孙出世,宋家后继有人,才舍得离去。
宋铭找来了一个月份与她差不多的孕妇,每日里装成是她,去给宋老夫人请安。
宋老夫人最后是靠人参吊命,强拖到那个孩子出世,亲耳听到孩的啼哭声,才闭上眼睛。
沈露华听到姜妈妈说的这些,眼泪已是止不住。
高高的神案上,摆的全是宋家人的牌位,如今又多了一个。宋老夫人的牌位就摆在正中间的位置。
沈露华磕头上香,心中不停地忏悔,她带走了宋家的那个孩子,并且这辈子也不打算归还,请求宋家的先祖原谅。
上完香出来,姜妈妈看她哭得伤心,安慰了几句,便问起了她最最关心的问题,“少夫人,你这次回来了,那孩子呢?孩子在哪儿?你什么时候把孩子带回来?”
沈露华怀疑姜妈妈是宋铭为了那个孩子,打出的一张温情牌,即使不是,她也不会说出来,还是开口说起曾经说过的谎言,“姜妈妈,我去了凉州,水土不服,病倒了,孩子也没有了。”
姜妈妈期盼的眼神瞬间黯然失色,很快又恢复笑脸,“你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老夫人她在天有灵,会保佑你们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她试探问道:“姜妈妈,现在的宋夫人,是不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姜妈妈点头,“夫人请放心,她只是名义上的,你才是宋家用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媳妇。”
姜妈妈送她往回走,半路上,有人拦了去路,是乔玉笙。
沈露华认识她,她却不认得,牵着孩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乔玉笙早几天就曾听说,曾经的宋夫人,那个娇纵的沈家女,回来了,被宋多藏在北镇抚司有好长一段时间。
乔玉笙便想起了那个宋铭身着中衣,半夜回府的画面。那晚,他像是疯了一般。
她当时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那样,现在来看,应该就是与眼前这位,曾经的宋夫人有关。
她本来想给她行个礼问声安,可是,竟不知道唤她什么,如果唤她夫人,那自己是什么?
宋夫人,是她留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得到的实惠,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
她就是个名义上的宋夫人,如今,真正的宋夫人回来了,她是要被扫地出门了吗?
“母亲,姜嬷嬷,她是谁呀?”
宋愈拿手指着沈露华。
姜嬷嬷也愣住了,如果称她为夫人,那他的母亲,又是什么?她要怎么跟一个才两岁半的孩子解释这一切?
谁知,下一刻,乔玉笙说话了,“愈儿,她是夫人,你唤她一声夫人吧。”
这府中,种种迹象表明,宋铭是真的对她有情,最叫她意外的是,风和苑中,竟与三年前,她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沈露华很是歉疚,她三年前丢下一切逃走,宋铭找了这对母子来扮演她的角色,现在她一回来,似乎这里已经没有了别人的立足之地。
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夫人?母亲,你不是夫人吗?为何她也是夫人?”
姜妈妈回道:“愈哥儿,你先随你母亲回去吧,有什么问题,等你爹爹回来了,再问他就是了。”
宋愈非常听姜妈妈的话,点了点头,“嗯!也好!爹爹是最厉害的,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乔玉笙也不敢多呆,给沈露华行了个蹲礼,牵着宋愈先行离开了。
沈露华听到姜妈妈唤孩子的名字,略微有些惊讶,看着乔玉笙把孩子带走,才问她,“姜妈妈,愈哥儿的名字,是个什么字?”
她给宋铭的孩子取名为沈遇,是希望他能有更好的人生际遇,遇到好的人,遇到好的事。
姜妈妈回说:“愈哥儿的愈,是治愈的愈。”
治愈?
沈露华细品了一会儿,治愈什么?心伤了吗?当年,她真的伤了他的心?伤得有多深才会给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
回到和风苑里,宋铭不知是何时回的,此时就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看着她缓缓走进来。
姜妈妈关了院子门,轻轻叹了一声,离开。
“宋彦卿,你把我带回这里,让姜妈妈告诉我这些,是要做什么?你真有那么喜欢我吗?我还是不相信啊,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哪里会得到人铁青睐?你不要再骗我了。”
230 又三年
宋铭那天晚上中了她下的蛊,在她逃走后,很快得到了净空和尚的解救。
净空说她完全有能力趁那个时机杀了他,也完全有能力对他用更毒的蛊虫,但她选的,偏偏是分毫不伤他的那一种。
她在他中蛊后说的那些话,他虽不能回应,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可以肯定,她也是喜欢他的,至于有多少,有多深,他不知道。仅仅这些,也够了。
“骗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宋铭站起来,朝她走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过去的一切,我都不计较。告诉我,你最想要什么,我会想办法替你达成。”
“我想要自由,你能给我吗?”
一只养不熟的鸟,放出了笼子,怎么可能会飞回来?
宋铭想了想,“三年,你替我生个孩子,我给你自由。”
沈露华惊愕,她确实是喜欢上了这个人渣,但是一直为此深深自责,不敢对人言。她绝不想再为他生孩子,有了遇儿,就够了,这辈子,不想再有更多的羁绊。
她不懂,宋铭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惜年,他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她着实分辩不出来,没想到三年过去,他竟能偏执至此。
“这世上能为你生孩子的女人很多,宋彦卿,别为难我了,我们不应该这样!你可以偿试一下,其实女人,都一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怎么没有偿试过?她逃走以后,他也想着淡忘,以为时间一长,他能慢慢走出来,走了三年,还在原地打转。女人,并不都是一样,至少在他这里,不是她就不行。
“你没有选择,这是我能放你自由的唯一条件,我是想要对你好一些,你若是识抬举,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你若不识抬举,你这辈子,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果然他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变脸,那怕真的有真情在,这份真情也叫人吃不消。
宋铭又补充道,“生孩子这件事,你没有权力说要或是不要,怀上了,你就要生下来,且这中间你要是敢玩一丝一毫的花样,这三年之约,也做不得数,我知道你现在不比从前,本事大得很,你要是有信心,真能逃脱,你不妨再试一试。”
沈露华笑了笑,“我是真没想到,你与我能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当初嫁给你,我以为你有龙阳之好,甚至还想着自己能全身而退。我答应你的三年之约,这中间,哪怕谭大将军率军兵临城下,我也不会生出离弃你的心思,三年之后,去留由我自己决定。”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你从今天起,做回宋夫人,暂时不能出这间院子,以后想去哪里,根据你的表现,我会酌情考虑。”
“那要是这三年,我再也怀不上孩子,又该怎么办?”她要把一切的可能问清楚。
“我早就替你把过脉,康健得很,二十岁的小妇人,怎么会怀不了孩子?”
“……”
沈露华虽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就算真的为他再生下一个孩子,他也不可能兑现他的承诺。
这个男人眼里,只有狡诈,哪里会讲什么信誉。
不知不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和暖春日,宋铭让她们将饭菜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如从前,两人这个时候,也是这般,坐在院子里用膳。
气氛其实有些尴尬。
沈露华觉得自己拿筷的手也十分生硬,这样强扭在一起,模仿着从前的样子,很不自在。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喜欢与从前作比较,从前在一起吃饭,宋铭总是会时不时替她夹菜,现在他只闷头吃自己的,不言不语。
最令她怀念的那个净房温泉池,也是没有任何变化,水气氤氲,温暖舒适,她在里面欢快地游了两个来回。
拔步床上换了新了绡纱帐,是她喜欢的纯白色,床上的被褥也是焕然一新,一如从前那样,干净整洁。
宋铭与她不同,很快从净房里出来,赤脚踩上一尘不染的脚踏,顺手放下了纱帐。
沈露华抬头看他,今夜的他,与在值房小院里的时候,似乎略有些不同。
眼中看不到冰冷恶意的仇眼,纱帐将昏黄的烛光映出了恬淡柔和的微光,她是喜欢他啊,眉眼温柔的他。
也不知是怎么的,她站起身来,扑进他怀中,抱紧他的腰身,把脸深埋在他胸前,呓语说道:“你想我留下来,就要对我好一点,别再那么对我了,真的很疼!”
宋铭摸了摸她的头,回应她,“以后再不会了,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出乎他的意料,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将她圈在怀里,很快传来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沈露华发觉,他此刻真的像变了个人,假如他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她又觉得荒唐可笑,他是宋铭,明早睁开眼睛,他还是那个心狠手辣,丧尽天良的活阎王。
如果这刑期为三年,她希望过得平缓舒适些,还是得好生哄着他。
转眼进入五月,西北从去年冬季一直到今年初夏,仍旧是一滴雨也未下,朝廷的赈灾粮无法及时按排到位,大面积的饥荒最终引发各处流民暴动。
宋铭决定亲自去西北监管赈灾粮的分发,以防地方官员层层盘剥,从而导至大规模暴乱,影响朝局安定。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家中的那个女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一去,可能要历经几个月,自己不在京中,这个女人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思来想去,他决定带上她一起。
沈露华听宋铭说要带她一起去往西北,非常抗拒,她不想去。
宋铭又想起从前,去往宁州那次,他不肯带她,她苦苦哀求。
难道在那之前,她就认识关琅?否则如何能解释得了,她当时的那种行为?
说好忘掉过去,一不小心,又想起一些不该想的,宋铭冷了脸说:“这次你必须与我一起去,路上免不了有些艰辛,有我在,不会叫你吃大的苦头,你需要带什么东西,趁这两天收拾齐备了,三天后出发。”
231 北下
沈露华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乖乖认命。
这一次,宋铭并没有带多少人马,不过区区千人的队伍,旗帜飘扬,顶着钦差的名头,大部时间走水路,稽查以及监督各地方官员赈济粮的发放问题。
他们走了七天陆路,坐船下了北运河。
他们坐的是战船,船身巨大,上下有九层高,上千人住在里面,还显得十分宽绰。
宋铭和沈露华住在最上层,屋子面局如同陆地上的差别不大,三开间两暗间连在一起。
开间里有会客厅和饭厅,外带一个书房,两暗间是卧房和净房,中间还吊了珠帘相隔,听见珠帘撞击声,抬头就见宋铭已经洗好了从净房里出来。
沈露华躺在宽大的床上,向来身子骨强健的她,也不知怎么的,竟病倒了。
宋铭白天忙着与人商议行程线路,以及各地州府分派到的粮食等一系列有关赈灾方面的事情,并不知道她好好地在房间里享福竟还生了病。
看她一动不动躺着,起先以为她是睡着了,后来看见她翻身,面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才开口询问,“你怎么了?晕船?”
“没有,我可能是病了吧。”她自己拿手摸了摸额头,浑身不舒坦。
宋铭上前摸了摸她,真的在发烧,“你怎么不早说?”
说完,他又抓起她的手帮她把脉,最后得出个结论,应该是白日里把头伸出窗外,吹了太长时间的风所致。
宋铭吩咐了外面无忧无垢二人去煎些风寒药来。
等到药熬好的时候,沈露华已经睡着了。
宋铭把她摇醒:“起来喝药了,喝完了再睡。”
她掀开眼皮子,“不喝了,让我睡吧,我一向身体好着,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宋铭哪里会依她,把她抱坐在床头,拿了药碗吹凉了些,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开始喂她。
结果把她惹烦了,夺过他手里的药碗,仰头一口吞下去,把药碗塞回他手里,“你也不嫌磨叽,那么苦,长痛不如短痛,喝完拉倒,一勺一勺,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
宋铭低头轻笑,回来这么久,她各种装柔弱装可怜,总觉得看起来甚为怪异,今日终于顺眼了,这才是她,最真实的她。
第一站在縻州。
沈露华就是个铁打的身体,一碗汤药睡一觉,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
其实她还有一点不舒服,为了能尽快上岸,故意装出痊愈,她若还在病中,宋铭很有可能会推辞一天再上岸,她在宋家被关了太久,后来又关在船舱里,现在就想脚踏实地,四处去走一走,逛一逛,即使生病,也无妨。
宋铭带着人上了码头,早有州府的官员站在那儿迎候,穿着官服排成两排站在那儿,夹道欢迎。
沈露华着的男装,扮成侍卫跟在宋铭身侧。
船上的一千人并未尽数下来,只温鹤带了几十个人跟着。这回宋铭带的人虽不算少,同时也带着几条补给船,不打算消耗各地方的赈灾物资。
知州赵末青早让人备了马匹,温鹤上去选了几匹稍好一些的,拉过来,宋铭让沈露华先挑,她瞟了一眼,心中嘀咕,莫非这马也受了干旱影响,草料也没得吃,稀稀拉拉的毛色,瘦骨嶙峋,选哪一匹都差不多。
这儿本就是穷乡僻壤,城里十分冷清,路两边的街道商铺大多关着门,隔两三户才有一户开着门,做点小生意。
宋铭沿路问了好几家商家,都说是怕流民来抢东西,不得不关门闭户,只有他们这种吃了上餐愁下顿的,才不得已把门打开。
沈露华慢慢记起来,上一世好像正是縻州因饿死太多人,引发一场灾难性的疫病,最后不得已,调动当地守备军将染病区域封锁,挖断官道,阻止这些人逃出来。
宋铭跟着赵末青一起去往州府衙门,查看灾粮赈济的账册本子。朝廷分派到縻州的粮食与别的州县相比,也还过得去,想要人人吃饱肚子是不可能,大面积的饿死人,倒也不至于。
想了查完这些账本子,最少也要两天时间。宋铭对待公务的态度还是颇为认真,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除了喝两口茶,一直在埋头仔细查看。
沈露华难得难这样近距离看他处理公务,在一旁拿起他看过的账本,每一批粮怎么分派到各乡镇的均有详细记录。
然后又是各乡镇的记录本,分派到每村每户的记录,上面均是不同的人按下的朱砂指印。
这么一看,似乎这群官员尽职尽责,上下级协调运作,不见一丝一毫错漏。
要真是这样,上一世怎么会死那么多人,继而还引发了疫病?
这没有错的账本子,本身就是个错。
亏得宋铭自诩聪明,应该一眼就能看出问题,而他竟坐在这儿看了一个上午。
赵末青见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宋铭没有要移脚的打算,私下里做主,叫人把饭菜给摆进了衙门正堂上。
哪晓得竟把宋铭给惹怒了,大声质问赵末青,“这儿是办理公和的地方,还是吃饭的地方?”
赵末青吓得跟孙子似的,“宋大人息怒,下官是怕你腹中饥饿,我这就叫人撤走。”
沈露华瞟了一眼前面圆桌上的菜色,好家伙,这种时候,桌子上有鱼有肉,山珍海味俱全。
自古清官丙袖清风,只有贪权贪财的奸佞,才能顿顿大鱼大肉。
这个赵末青脑子也不太好使的样子,正是粮食紧缺的时候,即使是有这实力,这种时候,也不该彰显出来啊!
宋铭朝温鹤递了个眼色,那厮出去了一会和,没多久,提了个食盒进来,将饭菜直接摆在了桌子上。
沈露华看一眼,就知道是船上的饭菜。
宋铭拿起碗筷,吃之前,突然说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回船上去,这个州府的问题太大了,我得看清楚有哪些官员参与了,明日将这些人全纠出来,没空陪你说话。”
沈露华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操的哪门子的心,他宋铭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这假东西?
232 疫病
当晚,沈露华回了船上歇息。
宋铭打算通宵在州府衙门里查账。沈露华知道当年的宋家正是因为贪墨赈灾粮遭到满门抄斩的下场,从此他对类似事件也显得小心谨慎,不想放过一个坏人,也不想冤枉一个好人。
半夜里,一片嘈杂的声响把她惊醒。
无忧起来点了一盏灯烛。
沈露华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朝外看了看,声响是船上锦衣卫上岸的声音,整齐有序地在宽阔的码头上排成几排。
有人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上千的锦衣卫向着縻州府城去了。
她正想穿了衣裳下去看看,无垢从外面进来,“夫人,少爷他可能出事了。”
宋铭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
沈露华扯着嘴角笑了笑,觉得要出事,那是也是别人出事,怎么可能是宋铭。
无垢被她的笑刺伤,竟反问了一句:“夫人为何这样笑?可是又想逃了?”
“……”沈露华本想回她一句,想逃又怎么样?后来一想,自己要是再生出逃跑的心思,又没跑成,这三年之约做不得数,指不定宋铭还得怎么折磨她,没必要跟着丫头逞这口舌之快。
“没有!我笑,是觉得他不可能出事!”她想了想,又说:“无垢,他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无垢心知自己刚刚僭越,低头致歉,“请夫人恕罪,奴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请夫人责罚。”
大半夜的,她也不想跟她们计较,重新躺回床上,“把灯灭了,接着睡吧!”
良久,无忧无垢都没动静。
这还支使不动了?
沈露华懒得跟她们较劲,自己过去,把灯烛吹灭了,躺回床上,闷头睡觉。
她其实也睡不着,这个时候,要是逃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宋铭如此狡诈,万一逃不掉,又该怎么办?
听到无忧无垢重重的摔门声。好睡觉怎么了?他这么囚禁着她,他出事她高兴难道不应该?
她瞪眼看着漆黑的屋子,翻来覆去,慢慢挨到了天明。
天亮后,无忧无垢还是照例给她端来热水洗漱,替她拿来早饭,就是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甚至都不在房间里呆着,估计是看她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极不顺眼。
她在房里呆了半日,时不时地朝着码头上看过去,静悄悄的,不见一个锦衣卫的影子。
中午饭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她还以为那两个丫头赌气不想给她吃的。
一直等到日暮西山,仍旧没见到出去的锦衣卫归来的身影,也没有任何有关宋铭的消息,甚至今日一整天,没人跟她讲一句话。
她赌气不肯开口问那两个丫头,心中想着,莫不是宋铭带人去惩治那群贪官去了,一个个在这儿瞎操心。
她一天没有出房间,夜里,无垢再次拿了饭菜进房里,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说:“不管少爷还能不能回得来,我和无忧会尽全力看住你,你别想逃。”
听无垢的口气,宋铭似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不想拉下面子去问无垢宋铭究竟是怎么了,索性与她们斗气到底,“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么死脑筋,他要是回不来了,你们守着我有什么用?给他陪葬啊?”
无垢听了这话,似乎想上来对她动手,被无忧拉住,“无垢,你冷静点,少爷是叫我们要保护她,你这是想做什么?”
无垢终还是放弃了动手的念头,气呼呼地道:“你根本就不值得少爷这么对待!”
沈露华面色不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回了句:“做丫头的,别那么大气性,他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他,那都不关你们什么事。”
再一次听到重重的摔门声,沈露华放下碗筷,其实,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这两个丫头从前跟她的关系还算不错,没想到现如今,她们心里竟还气恨上她了。
她把饭菜顺着窗口朝外倒了下去,省得那两个丫头一会儿进来收盘子,看她没吃饭,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古怪神色。
过了有一个时辰,进来的是无忧,打了热水来给她洗漱,看了眼桌上的空盘空碗,默默地收走了。
她感觉快要好的风寒有卷土重来的意韵,自己摸了摸额头,又开始发烫了,头脑钝痛,手脚无力,心口发闷。
她向来很少生病,这感觉真不好受,浑身不舒服,吃不下,睡不着,心里还在担心着宋铭,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到了半夜,她觉得自己烧成了一团火,摸着床沿起来,想倒杯水喝,走了几步,腿上没有力气,倒在地上,寂静的夜里,发出咚地一声沉闷声响。
外间值守的无垢听到动静,以为她是在想法子逃跑,立刻点了灯烛进来一看,却见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起初怀疑她在闹什么幺蛾子,放下灯烛,慢慢走过去,“喂,你这是想做什么?”
没有动静。
她上前推了她一把,触手滚烫。
无垢这下才知道,她的风寒根本没好,急忙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唤道:“夫人,你还病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沈露华嘴唇干得发裂,只想喝水,“我……我要喝水!”
无垢把她放回床塌,去桌上倒了半杯凉透了茶水给她递了过去。
她一口气喝完了,还要。
无垢让她稍微等会儿,出去叫了无忧,拿了开水来,兑了凉透的茶水给她喝下。
无忧就赶忙去给她熬药,无垢则守在床边,拿温热的布巾替她降温。
沈露华意识还算清醒,她突然记起,在到达縻州前一日,路过长水码头,他们的船曾在长水码头靠过一次岸,短暂地停留了两个时辰,就因为她说了句,想吃长水码头的油泼面,宋铭便叫人把船靠过去,给她买了一碗。
也正是因为,吃了这碗面,她开始觉出不舒服。
这不是风寒,她得的是疫症。
这个疫症她知道,只要不共用餐具,不过分亲密,不会传染,无药可医,抗个三四天,退了热,能慢慢好转,抗不过去的,那就只有等着一把火化为灰烬。
233 雪上加霜
她这叫自作自受,好好地,为何要那般矫情的地去吃那碗没泼面?
这两个丫头虽对她不怎么客气,但她也不想无故连累她们,便出声想赶无垢出去:“无垢,你走吧,别坐在这儿了,去外面候着,有事我再叫你。”
无垢没听她的,说话的口气比先前生气那会儿要稍微好一点,“你现在病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少爷回来了,我们没法交差,你还是少说话,闭着眼睛休息吧。”
这疫病最不能隐瞒,一传十,十传百,可不是闹着玩的。沈露华干脆说道:“我得的可能是疫病,传染的,你们还是去外头吧,我有事会叫你们。”
“疫病?哪儿来的疫病?”无垢没听说縻州有疫病这种事。
沈露华知道疫病暂时还没有传开,自己用的餐具都是专用,除了她和宋铭,别人接触不到,为了保险起见,对无垢道:“我用过的碗筷,不要再让别的人用,你不出去,别靠我太近,我并非胡说,你若不信,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
她猜想,宋铭极有可能也被她传染了疫病,若是这样,那他有可能真的遇到了危险。
想到此,心又揪了起来。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无垢似乎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夫人,你没下船,上哪儿得的疫病?要得那也不是你一个人。”
她回道:“我在凉州有位师傅是世外高人,他说闹饥荒的地方,疫病也会随之出现,症候与风寒相似,前日里,我曾吃过长水码头一碗油泼面,很有可能,已经染上了。”
无垢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那日停靠长水码头之事,惊疑道:“若夫人染的是疫病,那少爷他是不是也有可能染上?”
沈露华点头说:“这个可能性很大。”
无垢听了,突然就怒了,“夫人,莫非这也是你故意的?你为了逃跑,竟利用疫病这种手段?”
沈露华哼地嗤笑,“我这也能故意?我就不怕死啊?我离得他这么近,想害他多的是办法,傻丫头,别瞎想了,我要是好不起来了,你们把我抬上岸,找个地方烧了就是。我用过的东西,也一并烧了。”
无垢愕然想了想,是啊,这世上再笨的人,也不会用这个法子。
看她说得这么认真,无垢已经有几分信了,但她并没有动:“少爷还没有回来,你怎么会死?我死,也不能叫你死了。”
“这得了疫病还能由得了你?你以为我想死?”沈露华一直惦念着家里人,想念沈遇,沈遇还那么小,不满三岁,难道也要像自己当年那样,再见不到母亲?更可悲的是,他还没有父亲。
想着想着,她那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流。
无垢要替她擦,被她自己提前抬手擦掉,她说:“别替我擦洗了,我自己还能动,要需要我会叫你,无垢,走吧,别离我这么近。”
无垢半天说不出话来,“夫人……你会没事的,药一会儿就来,你喝了就睡下,明天早上就能好了。”
无垢想了想又说:“夫人要是怕我会将疫病传开,那我就不出这间房,与夫人生死与共。”
无垢这样执拗,她也无话可说,随她吧。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无垢搬了个杌子在脚踏上,靠坐着,见她醒来,立即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喜道:“夫人,已经退了热,该是可以好起来了。”
此时,她也感觉脑子清明了许多,没有那么疼了。
她不知道的是,昨晚上,她并不是睡着,而是烧得迷糊,被无垢灌了一碗汤药,一直昏迷不醒,几度脸色苍白,要不是无垢一直守着,可能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无垢,还没有消息传来吗?”她哑着干涸的嗓子问。
无垢说:“前日半夜里,温大人回来,说是那州府早有预备要造反,集结了附近几处屯田军户卫所,数千士兵涌入城中,温大人抢在城门关闭前逃出来,带了人去营救,中途几次送食物补给,有消息说,打了一天,城门也没有打开。少爷怕是凶多吉少。”
“不会的!你家少爷是什么人?数万人也困不住他,莫要担心了,他肯定能回来。”
无垢突然问她:“夫人,你是喜欢少爷的吧?夫人这脾气该改一改了,跟我们两个婢子也能斗气,结果吃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这丫头说话真是越来越没什么顾忌,竟还教训起她来了。
“我肚子饿了!”她说。
昨天晚上的晚饭没吃,此时已近晌午,能感觉到肚子饿,是好事。
无垢忙唤了外头的无忧去端饭菜进来。
无忧早就叫厨子煮了粥,配了几个小菜,送进来。
无垢想拿了碗去喂她,被她拒绝,自己坚持着爬起来,坐在桌子,才吃到一半,听见码头上有动静,无垢去窗边看了,是温鹤带着人回来了。
无垢让无忧下去问消息,让她继续吃,不许去窗边吹风,也不许她出门。
沈露华焦心着外头的消息,吃了大半碗,已是吃不下了,无垢又不准她出去,她只好回了床榻上重新躺下。
等了有两刻钟不止,无忧回来了,说是死了十几个人,伤者有近百,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有撼动城门。
温鹤是个暴脾气,其实他也知道,区区千人,也没有攻城装备,想打开一个城池的大门,基本不可能。
甚至他已经开始沮丧,如果宋铭没事,他早该能突破他们的防线逃出来,这么久没有消息……
虽然如此,温鹤并没有放弃,已经飞鸽传书,调动隔壁州府的守备军过来,不管结果如何,他誓要将这縻州的几个狗官碎尸万段。
到了晚上,无忧上来说,今日回来的人,有好几个已经出现了发热症状,她被厨房叫去帮忙煎风寒药,心中觉得不对劲,怀疑真的有可能是疫症。
沈露华当即让无忧去找温鹤,直接与他说这就是疫症,请他千万要重视起来。
无忧去了。
温鹤听了虽觉得诧异,不敢轻视,立即让那几个发热集中一处,派了人看守。
这真是雪上加霜,坏事一桩连着一桩。
234 下船
疫病的到来,总是那么的令人猝不及防。
温鹤找隔壁州府借兵之事,随着疫病的消息的散播,最终未能如愿。
船上那些因发热而集中起来的锦衣卫死了三分之一。要知道,那些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壮,平日里百病不侵,面对这疫病,依然毫无抵抗之力。
人心惶惶。
縻州城短短三天,已被疫病的阴云所笼罩,过份集中的兵士导致疫病迅速传播蔓延。
知州赵末青贪了大批赈灾粮储在城中以为杀了宋铭就可以高枕无忧,哪晓得所有的计划,均被这场疫病所打破。
时值五月,已进入初夏,随着这三天死亡人数不断增多,那些已死的百姓和士兵尸身无法存放,他不得不开启城门,将人放出去。
温鹤并没有趁着城门开启带人攻进去救人,一来,人数悬殊,胜率较小,二来,那些兄弟们的命也是命,他不能不顾。
因此,温鹤只身下了船,吩咐下属,如果他此去,五天内不回来,便让人起锚回京。
沈露华的病情已经彻底好转,不幸的是,无忧和无垢两人相继病倒了。
她这个做少夫人的,亲自照看起了两个仆婢。
病来如山倒,无忧和无垢两个人虽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一日三餐吃饭喝药,都是出自己沈露华之手。
就这么又过了三天,两人还算比较幸运,平安抗了过来。
此时,船上发热的人已全部痊愈,那些不幸死亡的,被拖到岸边,一把火烧成了灰。
而城中,此时已成了人间炼狱,每日里拖出城来的尸体成倍增长,已从每天几十人,升至一百多人。
温鹤去了三天,没有一点消息,再有两天,要是回不来,他和宋铭两人这辈子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沈露华这三天日夜揪心,她现在已不惧怕疫病,无忧无垢两个的病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四天两人均已不再发热,开始正常吃饭。
到了第五天,温鹤依然没有回来,按他走之前所说,明日他再不回来,船将离港回京。
沈露华不想就这么回去,宋铭于她而言,是一个又爱又恨的存在,不论他是生是死,她想要亲眼见证了,方能死心。
又是整夜的无眠,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突然有那么一丝后悔,不该那样骗宋铭,不该让他怀疑那个孩子不是他的。若他真的死了,临死前,究竟是想什么?
会不会忏悔这一生所做的错事?会不会后悔,娶了这样一个女子为妻?会不会遗憾,以为宋家再没有子嗣传承?
黎明的曙光终于划破天际,温鹤仍旧不见踪影。
沈露华早已换上一身紧袖曳撒,推开房门,对无忧无垢说道:“今日我不打算回京,我想留下来,进城去寻找他,你们不必担心我会逃走,不管能不能寻到,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回京给你们一个交待。”
无忧突然哽咽着说:“夫人,我同你一起吧。”
无垢干脆流了眼泪,“找不到少爷,我们哪有脸活着回去。”
三人都已经得过疫病痊愈,再不惧怕疫症,他们的船一旦离港,縻州城门必然要打开。
下了船,三人步行朝着縻州城行去,沿路已是寂寂无人。没有马匹代步,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来到縻州东城门前。
城门依旧紧闭着,据说这些天只在傍晚时开启,拖了尸体出城焚烧。门口也有人来观望,估计是有亲友困在城中,每日里过来看看,死的是不是自己的亲人。
城门外护城河边的凉亭里,好几个人守在那儿,三三两两地散开着,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话。
沈露华和无忧无垢三人走过去,就有人询问:“三位年轻人,你们没有染上疫病吧?”
为了避免多费口舌,沈露华摇头否认:“我们都康健得很,未曾染病。”
那几人这才放心,没有阻拦她们进凉亭里来。
三人走了一整个上午,早已是腹中饥饿,沈露华在廊凳上坐下,无垢拿出背包里的干饼和水囊给她。
现在正是闹饥荒的时候,从船上下来,她们什么也没带,每个人背个大包裹,里面放的是干饼,不出意外,够她们三个吃上十来天。
亭子里的人看到她们竟拿着干粮肆无忌惮的吃着,一个个看着直咽口水。想过来抢夺,见他们穿着不凡,不似普通人,又心生胆怯,犹豫了向番,终还是有人按耐不住,冲上来意欲抢夺,叫无垢一脚踹飞了出去。
这种时候不宜好心泛滥,自己保命要紧,沈露华也没有多说什么,打算换个地方歇脚,省得在这儿拿着干饼有故意诱导人犯罪之嫌。
正欲挪地儿,那紧闭的城门突然吱吱呀呀地开启了。
凉亭里的人起身观望,有人小声道:“这次不是运尸体呢,这是打算开城了吗?路引文书都带好了没,走了走了,我儿子还在城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得去看看。”
沈露华和无忧无垢也拿出假的路引文书来,那是宋铭预备着去各地微服私访时所备,倒是被她们拿来派上了点用场。
城门口的卫兵简单询问了几句进城做什么,她们回答是探亲,卫兵便没再多问,放了她们进城。
沈露华知道,知州赵末青肯定是把赈灾粮大部分藏匿于城中,因此才会在疫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紧闭着城门不肯开启。
若是他们的船只能早些离开,他或许也会早一些开启城门。
城中的情况远比她们想象的要糟糕,她们刚进城到处是一片死寂,人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后来大约是都听说了城门开启的消息,纷纷卷了铺盖,出城逃命,死寂的街道上尽是形色慌张的人。
三人沿街转了大半天,街上没有小贩叫卖,想买东西,拿了银子找不到卖家。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马行,老板不肯开门,好说歹说,说了半天,最后免强开了条门缝,收了他们的银子,给了他们三匹瘦骨嶙峋的马。
有马代步,比靠双脚走路快上许多。
235 找寻
沈露华还记得州府衙门的位置,带着无忧无垢赶到,门口守卫十分森严,她们远远的还未靠近,卫兵已拔刀喝斥:“什么人?这里是衙门重地,速速离开!”
无忧无垢看向她,她轻轻摇了摇头,调转马头,暂时先离开再说。
街上药铺人满为患,可惜治疗风寒一类的药材早已售罄,掌柜的不得不站在门口向人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沈露华来到药铺里,掌柜的正要说话,她抢先说出了几味药材,那些都还有存货,掌柜的没有二话,立刻按她的要求,给她称了药。
城中许多人带着一家老小跑路,十室九空。
天黑前,无忧找了间无人的空屋用来暂时落脚,只待天黑以后,按沈露华的意思,去探访一下府衙地牢,如果里面没人,她再另做打算。
沈露华一直在捣鼓她买的药材,无忧无垢看不懂,也不多问,随她摆弄。
直到她将几味药才配起,用一个罐子熬煮出一种奇怪的香味,引来一大群扑棱蛾子,她们二人才知道,她又在操练她的老本行了。
这些扑棱蛾子闻了她的药香,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她在屋里找了块破旧的布巾,沾染了药汁,那些蛾子停在布巾上不走了。
待到入了夜,她将那些已经死去的蛾子抖落下来,拿了个罐子装起,捣碎成恶心的一大坨扔给无忧和无垢。
她们两人看见这个,差点没吐了。
沈露华也是逼不得已,宋铭把她身上有用的东西全部搜刮了干净,她不得不临时想办法,唯有这个最简单,恶心是恶心了点儿,管用就行。
无忧无垢问她这个用来干什么,她说让她们晚上去往州府衙门,悄悄地把这个扔在墙角不用管,一个时辰以后,再过去瞧瞧就行了。
毕竟她曾在半夜三更,突然了北镇抚司重重守卫,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无垢对她的这歪本事,还是深信不疑。
找了个破碗把那东西装起来,又用布巾包裹着,送到了州府衙门后面的墙根上,又跑了回来。
一个时辰后,该是三更天了。
听到三更的梆子敲响,沈露华给了她们两人一人一个药包戴在身上,嘱咐她们千万不能弄掉了。
等到了地方,两人傻眼了,漫天的扑棱蛾子在衙门口闷来撞去,甚至见人就啃,那些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叫统统熄了灯烛,黑漆漆的一片,大门口那些守卫已被这场面弄得四散溃逃。
太他娘的吓人了。
趁着天黑又是一片混乱,无垢闪身混了进去,无忧则陪在她躲在暗处的小巷子里,只等着无垢进去地牢里查看具体情况。
无垢有她给的那个药包在身上,并没有蛾子敢扑上来咬她,一路摸黑找到了地牢,里头守卫被咬得惨叫连连,灯烛都灭了也无济于事。
牢时原囚犯也不能幸免,有个声音特别在大,骂骂咧咧:“这都是闹的什么幺蛾子?老子活了这么些年,真他妈涨见识了,蛾子也能咬人?”
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紧跟着还哎呦哎呦地叫了几声,估计是被咬了好几处。
地牢里没有点灯烛,视物有限,无垢循着声音试探叫了一声,“温大人?”
对方愣了一刹,马上回问:“无垢?你怎么来这儿了?”
无垢找准了地方,抽出刀来,一刀砍断了铁锁,温鹤立即推开牢门,一边拍打蛾子一边道,“快走!”
无垢来此,最主要还是为了寻找自家少爷,“温大人别急,我家少爷在不在这儿?”
温鹤道:“他要是在这儿,不需你说,我也得救他出来。”
那就是没在了。
狱卒还在不停地打蛾子,被咬得跳脚,明知道有人逃跑了,也没空理会。
温鹤就这么跟着无垢跑了出来,自他牵着无垢,就没再被蛾子咬,嘴里还在嘟囔:“奇了怪了,无垢,它们为什么不咬你?难道是女人香一些,男人臭一些?”
无垢翻了个白眼,“温大人,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巷子里,无忧迎上来问:“无垢,怎么只有温大人,少爷呢?不在地牢里吗?”
温鹤答道:“我冲进来那日就不在,我估计大人要是还活着,肯定是在寻这姓赵的狗贼藏粮的地方。”
沈露华追问了一句:“温大人,你确定他还活着吗?”
温鹤道:“当然还活着,就凭那几个狗贼,怎么可能动得了大人?大人要真出了事,那姓赵的能上天,你看看他现在吓成什么样子?大门口派那么多人守着,有用吗?大人想杀他,那也就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沈露华听了温鹤胡吹一气,不管有没有道理,心里头也舒畅了不少。
带着温鹤回到暂时落脚的屋子里,点了灯才看见,温鹤那邋遢的模样。
无垢拿了干饼和水给他,他狼吞虎咽,一个人吃的比她三个一天加起来还要多,照他这么个吃法,不出三天,她们就得饿肚子。
温鹤一边吃一边说道:“你们别瞪眼,我吃饱才有力气去干那姓赵的,大人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刨了他祖坟。”
沈露华听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忍不住又问:“温大人,你这几日有没有探听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他究竟是怎么出的事情?那晚倒底发生了什么?”
温鹤说:“那日半夜里,大人将所有账薄看完了,大人吩咐我带人去找赵末青,我回头一看,我们带来的三十多个兄弟全倒下了,当时我就逃了出去,以为大人肯定会跟我一样逃走,不料,我出了城,城外候着的兄弟说并未见到大人。”
“我第二次入城,是趁他们运送尸体的时候,强闯进去,被他们追了三条街,关键是对这城不熟,跑进了死巷子,这要是在京城,他们不可能抓得住我。”
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不过,沈露华相信,温鹤能逃出来,宋铭肯定也能逃,他为什么没有逃,应该就是如温鹤所说的,为了寻着赈灾粮。
但是,那时候他不知道有疫病,若是在寻粮的过程中不小心染上了疫病,这谁又能说得准?
236 逃生
沈露华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宋铭没被赵末青抓住,他也没有死,赵末青突然开了城门,让宋铭逃回上京,他不就只有坐着等死的份吗?
莫非这城门打开,是个陷井?就为了等着抓宋铭?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温鹤,温鹤怔了怔,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
现在他们刚好是四个人,明日得分散开,各守一个城门,遇事不可轻举妄动,天黑以后,没有回这间屋子的人,则说明已经遇到宋铭,再到城外码头会合。
目前也只有这么试试看了,硬闯赵末青守着固若金汤的州府衙门,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
天一亮,沈露华骑马去了东城门,她找了个无人的巷子藏身,看着城门口排成长队等着出城的百姓。
查看路引文书严格且缓慢,她靠着墙根而坐,静候着,在人群中不断搜寻,希望能发现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正当她盯着城门处不眨眼时,突然一声巨响将她震懵。
伴随着那声巨响,她耳朵轰鸣,感觉自己坐的地方也跟着震了一震,墙上积年的尘土还在朴漱漱往下掉,落得她满头满脸。
再看城门口,排队出城的那些无辜百姓血肉模糊,断肢断臂,血肉飞溅,哀声连连。
受惊的马被巷子口倒下的一堵墙拦了去路,高高扬起前蹄,烦燥不安地来回走动。
沈露华急忙捉住缰绳,耳朵里翁翁做响,头昏脑涨,怕马儿跑了,顶着不适,上前安抚。
这时,城门口又哗哗啦啦跑来一大队黑甲卫兵,沿着城墙根围追堵截一个身影。
那不是宋铭又是谁?
他果然还活着,刚刚那场大爆炸正是赵末青为了杀他而特意设下。
难怪赵末青有这造反的底气,他手里竟然有火雷,这种东西太不安全,危害性十分大,搞不好没伤着敌人,先把自己给炸没了。
大齐几任帝王严禁有人私造火雷,除了担心威胁自己的统治地位,最大的原因,还是不安全,几番严查打压,制造火雷的技术基本已失传,有好多年未再见这种东西露面。
可怜城门口那群无辜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无人理会。
黑甲兵围堵着宋铭上窜下跳,深露华牵出马匹,翻身上马,猛抽马鞭,大喊了一声,“宋彦卿,这里!”
她一边喊,一边猛地挥动马鞭,策马踏过城门口的焦黑的碎尸,朝城门冲过去。
已经被炸得破败的城门根本无法闭合,没有人能在这个地方拦住她突如其来的快马。
宋铭听到她的呼喊,纵身一跃,跳上她的马背,挥刀格挡着身后飞来的箭矢。
赵末青本来以为在城门口埋伏着,再利用火雷一定能顺利将宋铭诛杀,那晓得最后竟突然冲了个人出来,骑着快马将他救走。
他不能让宋铭就这么逃出縻州,只有杀了他,他既可以按兵不动等着看朝廷的局势,也可以将扣押下来的赈灾粮用做军粮,将饥饿难耐的流民充做兵卒,趁乱起兵造反。
“给我追!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不论是谁,提宋铭的人头来见,赏银万两!”
赵末青的话一出口,令那些黑甲兵亢奋不已,连那可怕的疫病也抛之脑后,骑马朝着那绝尘的身影没命地追赶。
沈露华明显感觉身下的马儿越来越慢,这马哪儿能比得过赵末青手下骑的战马,何况此时,还是两人共骑。
宋铭紧抱着她,一直未曾出声,她不得不问了句:“宋彦卿,现在怎么办啊?”
眼看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箭矢嗖嗖在耳畔划过,她沿在北运河的河岩朝着码头狂奔,最少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到那儿,他们的战船应该早已离开,去了,又能如何?
突然,身下那瘦骨嶙峋的马突然跪了前蹄,差点把她和宋铭两人摔下马来。
这马已到了极限,再也跑不动了。
而身后,追兵已至。
宋铭突然说道:“跳下运河,不必管我,你能逃生,便逃了吧。”
他不说,沈露华也打算跳下去,她水性好,不惧湍急的水流。虽没时间细想,倒是对他的话,有了一丝动容,他叫她,能逃便逃了?
现在也不是逃的时候,谁知道,他是不是又故意地试探自己?真撇下他逃了,转头他再捉住她,又有话说。
时值初夏,入水倒也不冷,她紧挽得他的手臂没有放开,落水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密集的箭矢入水之声。
宋铭手中的刀未停歇,全部格挡开来。
水流太急了,也就一瞬间的功夫,两人被浪裹挟着冲出了老远。
有不怕死的也跟着跳进水里,转眼间被冲得不见踪影。岸上的人见此情形,不敢再下水,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越漂越远。
宋铭的水性也不错,强撑了一路,保护着她不被河里的暗礁岸边的枯枝碎石撞伤划伤。
他们运气很好,遇上一截浮木,被宋铭一把抓住,把力竭的她揪到浮木上趴着,自己也就着浮木,寻找着可以上岸的地点。
可惜,不是岸太高爬上去,就是水太急停不下来。
就这样漂了两个时辰,最终那截浮木在一处浅滩处被卡住,沈露华在宋铭的帮助下,顺着浮木爬上了岸。
她正想反手去拉宋铭,发现他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中了箭,可能是流血过多,嘴唇已如纸一般的苍白。
他紧抓着浮木,“我可能起不来了,你别管我了,走吧。”
“不就是中了箭吗?宋彦卿,你这就不行了?来,我拉你上来。”她伸出手,抓着宋铭的手朝岸上拉。
宋铭使了几下力,摇了摇头,他不光是肩膀,腿上也中了一箭,在水中漂了这么久,早已用尽了力气,起不来了。
“别管我了,你走吧,想办法回到凉州,不必再躲藏了。”
他这是准备放弃了?
看到他发白的嘴唇,萎靡的神色,她心中是慌张的,“你起来呀,说这些干什么?少说两句省点力气吧!”
她解下背囊,里面只剩两个被水泡发得不成样子的干饼。她将干饼抖落出去,展开背囊捆住他的手,把他朝岸上拉。
237 像谁
宋铭却不配合,“别白费力气了,我上了岸可能也活不了。”
“你怎么会活不了?不就是中了箭吗?我这儿有伤药的,我帮你治伤就是了!”
“不光是受伤,我还患了疫病,别管我了,我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宋铭话没说完,一道急浪打来,他扒在浮木上的手险些脱落,人已没入水中,是沈露华紧紧拉着包裹布带的一角,将他又拉出了水面。
“宋颜卿,你不能死!你给我听好了,那个孩子叫沈遇,遇见的见,那是你的孩子,他还没有见过你,你不可以死,你不能死,你知不知道?”
宋铭本已合上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你……你若是敢再骗我……”
又是一个浪涛打过来,浮木被浪推着拱着了岸边,连带着宋铭半边身体也上了岸。
这可真是得了天助,她用力把他往岸上拉,终于发现他腿上也中了箭,到现在还能活着,也是个奇迹。
好在伤的地方都不是要害。
她找出身上用小瓷瓶装着的金创药,决定先替他拔除腿上的箭,再来去除肩上那个。
还未等到她开口,宋铭自己就徒手一把将腿上的箭给拔了出来。
立刻又有血流出来,她急忙倒出金创药替他按住。
不知怎么,又回想起当年徐睿流血不止的场景,也是如他现在这般,面色白如纸。
他是不是也会像徐睿那样,活不成了?徐睿的死,是她这辈子不敢触碰的痛,而今他竟也如当初徐睿那样,也要流干血,死在她面前吗?
不敢再想了,她甩了甩头,去看宋铭,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不叫痛呢?按了好一会儿,他的腿没再流血,他却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静。
“宋、宋彦卿,你、你还活着吗?”她害怕。
宋铭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只是在闭目养神,听她唤他,突然又是反手,拔除了肩上那支箭,“还不快倒金创药。”
“哦……哦!”她忙抖着手,把药倒上去,替他把伤口按住。
宋铭轻轻嘶了一声,“就不能轻点儿?”
“很痛吗?一会儿就好了,不流血我就放开。”他知道痛就好。
宋铭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得下去,但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活下去。
他不敢祈求上苍,作孽太多,怕老天爷不会答应,只在心中忏悔,如果能让他再活下去,从今往后,必然不会再滥杀无辜。
没多久,他肩上的血也止住了。
此时是正午太阳最盛的时候,她青灰色的包裹布被她弃在一旁,经太阳晒了这么一会儿,已是半干。
她撕了两块下来,替他把伤口先包扎了。又把那两个干饼找回来,强行要宋铭吃几口,他连抬眼皮子的力气也没有,靠的是意志力在支撑着没让自己陷入昏迷。
沈露华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咬了一口,嚼碎了,然后喂到他嘴里,迫使他咽下去。
只有吃了东西,他才能好起来。如此这样强行了喂了他小半块干饼。她自己也吃了一些,恢复了一些力气,想在天黑前,找个容身之所。
这儿是荒郊野外,沿河一带的庄稼还是青翠,应该在不远处,有人家。
她拖着半是清醒的宋铭沿着田间小路艰难地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处茅草小院。
连问了几声有没有人,无人应答。
她猜想主人可能是去地里做农活了,推开门进去一看,床榻上躺着两具尸体。
她走近瞧了,应该死去没多久,还没有开始腐败。
这是一对年老的夫妇,米缸里还剩半缸米,他们不是饿死,那就应该是染了疫病,双双一起离世。
疫病不能埋入土中,她将二人的尸身拉出来置于院外的空地上,又拿了些柴火来,泼些灯油在上面,就那么点着了。
她远远给那二老磕了三个头,回过头就将宋铭置于那张床榻上。
替他脱去身上的湿衣裳,翻出那农户满是补丁的破旧衣物给宋铭换上。
宋铭再一次陷入昏迷中,她去厨房煮了些清粥来喂他,也只勉强灌了小半碗下肚。
夜晚寒凉,宋铭身上冰冷。
初夏的天气,他冷得像冰一般。她小心避着他的伤口,轻轻拥着他,替他盖上破旧的被子。
到了半夜里,他又发热,烧得像火。
她爬起来去灶房里烧了热水,不停地替他擦拭降低体温。
他这是严重的外伤,加疫病,他还能活下来吗?
这里比不了在战船上的时候,严重的食物匮乏,也是件致命的难题。
天亮时,他的高热稍退去了一些,能食用的,依然只有那小半缸的米地田间地头种的那一点点青菜。
但见屋后的大树上有个鸟窝,沈露华搬出了屋里的梯子,爬上去一看,那鸟窝里当真有三颗鸟蛋。
她拿了俩,给它们留了一颗。
她把鸟蛋打了混入粥中煮熟了,再去喂宋铭。
喂了两刻钟,也才吃了小半碗,就怎么也喂不进去了。这么下去,肯定没有希望。
她只有在他耳边,说起沈遇的事情,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反正再喂他的时候,他又肯吃几口了。
一入夜,他发烧又比白日里严重。
她整夜不敢睡,怕压着他背上的箭伤,抱着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停地和他讲话,讲着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她是如何想念自己的母亲。讲沈遇会讲话,喊的第一句,就是爹爹,因为她为了躲避他,常年女扮男装,至今沈遇都不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她对他说,她好想念沈遇,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愿就这么倒下,她要活着,活着看着他长大成人。
她一直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长得、像谁?”
忽然听到这嘶哑无力的声音,她愣了一下,低下头,看到宋铭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很虚弱,至少已经清醒了。
“像你,非常像呢!不过,性格不像你,他性格该是像我的,有点冒冒失失的,但是每天过得都很开心。”
宋铭没再说话,闭着眼睛,眼角眉梢似乎带了笑。
238 梦醒
接下来的两天,他的烧一直反反复复,分不清是因为疫病,还是因为身上受的箭伤,除了那天醒来说了那一句话,再没有醒转的迹象。
好几次半夜里,他烧到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凉,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天夜里,一声惊雷炸响在天际。
干旱了好几个月的縻州终于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落下,茅草屋比她想象中的要结实,并没有漏雨。
他的烧明明已经完全退去,就是不见醒转。
茅草屋里一灯如豆,她搂他在怀里,听着外面的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宋铭忽然呼吸急促,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沈露华因激动,声音有些变调,“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说得最后,她已是语带哽咽。
宋铭眼神极度不可思议,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半晌。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他把她留在身边,十虎起兵造反,还梦见李姝媺杀了他们的儿子。
那个孩子真的长得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他救不了他。
是他亲手把那个女魔头推上皇位,让她毁了自己的所有。
明明,自己才被她一刀刺穿了心脏,为何此时又躺在她的怀里?他不应该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吗?为何此时看着他欣喜若狂。
宋铭头痛欲裂,他不应该是死了吗?为什么又好像还活着?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才是真?
“你怎么了?头很痛吗?要不要我帮你揉一揉?”
“不必……”他突然出声,声音嘶哑,喉咙干涩,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你别乱动,伤口才刚刚愈合。”
沈露华轻轻扶着他坐起来,拿了枕头替他垫靠着,去桌上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你先喝口水吧,肚子饿不饿,我灶间还温着粥,去给你盛一些来好不好?”
宋铭喉咙难受,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脑子渐渐恢复清明,记起了她为什么会和自己出现在这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很痛,亦如梦中,看到自己的儿子惨死,看着她拿着刀插进他的胸膛,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
很痛。
也许作恶太多的人,注定就不配得到幸福。如果放下手里的刀,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那他情愿永远做那把刀。
那场梦如果是警示的话,他是不是应该自此放她归去,只要她和儿子都康健的活着,他什么也不再奢求。
外面暴雨如注,灶房在屋外,沈露华冲进雨中,去灶房里将温在灶间的粥盛了一碗,用另一个空碗盖好,抱在怀中,又冲回正房里。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揭开碗,把粥拿过来,坐在床边,拿木勺要喂他。
宋铭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勺,“我自己来吧,你去把头发擦干,不要着凉了。”
他能自己动手吃东西,她很高兴,“这大热的天,一点点雨水怕什么,我没事,你快点吃。”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宋铭一勺一勺地,自已将那碗粥吃了下去,他想要尽快好起来,带她离开这儿,送她回去凉州,让她带着儿子在那里自由生活,再也不要回来。
她还是听话的拿了布巾把淋湿的头发擦干,看着他把粥吃完,接过碗放回桌上,轻轻环住他的腰身,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变得强健有力,轻声说道:“宋彦卿……你能不能,随我一起去凉州,去了那里,我们一家团聚,再也不要回来。”
宋铭怔愣着,梦里,她也曾这么问过他,他答应了她,可是结果呢?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她暗自苦笑,又自做多情了吧!他是喜欢她,应该还没有喜欢到,愿意放弃权势的地步。
不过,也不要紧,只要他活着就行。
过了好一会儿,宋铭才道:“凉州我就不去了,那个三年之约,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要当真,从这里回了上京,我就派送你回去。”
“怎么能是说着玩的?我答应了你,我就要留下来。”
宋铭又是很久没有回应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不是想沈遇了吗?三年,他都长大了,你不在他身边,他该有多孤单?”
她重新把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别说了,等你好了回京再说吧。”
这场期待已久的雨水一直哗哗啦啦下到天明。
沈露华安心抱着他入睡,宋铭却是不敢睡了,他怕自己睡着,再一次陷入那场噩梦当中。
接下来的两天,大大小小的雨水不停歇,她便哪里也不去,一直守着他,精心护理他的伤口。
宋铭醒来后,恢复得比从前要快一起,已经可以自己下地扶着桌椅走动。
他们两人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那半缸米就快要见底了。暂时回不去的话,他们后面吃什么?
宋铭记得,再过不久,温鹤就该找来了,他只能安慰她,叫她不要着急,安心等着就是了。
最后,在第三天早上,雨水停歇,太阳出来的时候,温鹤真的找来了。
宋铭看到这一幕,终于相信自己那场噩梦真的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插上翅膀飞回京城,亲手杀了李姝媺一了百了。
这个女人比他还会耍心机,她利用浪荡为掩饰,四处搜寻美男为借口,拉拢各地方官员,甚至造出了历朝历代帝王不允许使用的火雷作为杀敌武器,致使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大人,夫人!你们真的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温鹤激动得差点要落泪。
听闻他们双双落入北运河当中,大家都说凶多吉少,他偏不信那个邪,自己划了船一路找寻下来,终于叫他给找到了。
大船并没有离开,只是去了前面的长水码头等候,当时这样的举动主要是为了让赵末青放松警惕开启城门。
现在大船又停回了縻州码头,他划小船出来找他们,想要逆流而上,还是很困难,不过他身上带了信号弹,看到信号,很快会有快马来接他们先回船上。
直至晌午,无忧无垢骑快马而来。
239 解释
重新回到船上,已是近黄昏十分。
这些日子每天除了吃五分饱的白粥,嘴里淡得快要能生吃一把盐。
沈露华回了船上,就让无忧无垢两人去厨房给她整上一大桌的菜,她要好生吃上一顿解解馋。
宋铭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看着她吃,不停地替她夹菜。
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宋铭似乎与从前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回了船上,好好的洗沐,用了香胰子,洗了一次又一次,再换上干净的衣衫,重新躺回那第大床上,沈露华很快进和梦乡。
而此时的宋铭却在和温鹤研究着縻州的地图,温鹤看到宋铭标出几个地点,直摇头:“大人,不可能,这儿怎么可能是他藏粮的地方?这可是妓院呢,人多眼杂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宋铭没理他,努力回忆,继续在地图上做标记,标出了赵末青藏匿火雷的地方。
温鹤抓耳挠腮,“大人,你这是不是太随意了些?你怎么能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在这个山坳坳里了?你又没去看过。”
宋铭还是不理他,专心地看着各处的路线,然后分派现在手上的人手,明日先去把这几个存放火雷的地方给他全点了,然后等那赵末青出来跳脚的时候,生擒了他,再把那几个藏匿赈灾粮的地方起底,召集基层官员,将粮食一层层分派下去。
温鹤觉得他说得方法好是好,前提是,那些猜测的点都必须准确无误,后面才能顺利实施,可他明明都是随手乱画,叫他怎么能相信。
不过,他是大人,他怎么说,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宋铭回到房间的时候,沈露华已在床上睡着,他洗沐完了,上床时,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如同在那茅草屋里时一样,轻轻拥着他,甚至还把耳朵贴在他心口,听到他的心跳声,方才又放心的睡了过去。
从那场冗长的噩梦中醒来,他总是整夜整夜的想着梦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有人出卖了他,那个人该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是钟淮,还是温鹤?他不能确定,甚至不敢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如果不按梦中的路线来走,他又要怎么样才能纠出这个隐藏得这么深的背叛者?
现在除了她,他似乎没有人可以信任。放她回去,还是留她在身边三年,他摇摆不定。
沈露华翻了个身,手朝床边一摸,没摸到人,瞬间惊醒。这些日子夜里,已经习惯伸手去摸一摸他有没有发烧。
她从床上坐起,看到他站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天际发呆,赤脚下了地,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他,小声问道:“怎么不睡觉啊?在想什么呢?”
宋铭说:“没什么,去睡吧。”
他关了窗,转身看她赤着脚,一把将她抱起,“怎么连鞋也不穿?”
“你快放我下来,振着伤口怎么办?”
“伤口早就无事了!”
宋铭把她放到床上,亲了亲她的额头,替她拉好被子,“快睡,现在快到五更,我不能再陪你睡了,马上得出去安排事情。”
沈露华捉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你要小心些,不管发生了什么,保命要紧,知不知道?”
宋铭嗯了一声,起身开始穿衣。
码头上,温鹤早已带了人候在那里。
沈露华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离开。
晌午,晴空万里的天气,一声闷响如惊雷,山间鸟兽惊慌逃窜,回声阵阵。
没多久,又是第二声响……第三声响……分别在山谷间炸开。
直到暮色四合,不见人归来。
无忧无垢一直在房里陪着她,谁都知道,那震天的三声巨响肯定是与他们有关,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他们有没有在那三声响中全身而退,也不得而知。
焦虑伴随了她整整一天。
直到一队人马举着火马出现在码头,她看到他骑着高头骏马,衣衫在夜风中猎猎,面容冷峻,身姿挺拔,毫发无伤,心中喜悦,差点要落下泪来。
急忙开了房门,冲出去,一路跑下楼去,在甲板上,扑进他怀中。
“好了,没事了,縻州的火雷已被销毁,赵末青也已经被抓,明日开始,给城中的百姓分发赈灾粮,可能还要耽搁几天,本打算尽快回京,后来细想,既然已经出来了,倒不如将这一趟的任务完成了再回去,你说呢?”
她抬起头看着他,“明日进城发赈灾粮,带上我吧,我已经得过了疫病,不会再得。你说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我都听你的。”
宋铭说了声好,带着她一起上楼回到房间里。
大热的天,他奔忙了一天,无忧无垢去打了热水来让他沐浴,沈露华怕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亲自进去,帮他擦洗。
他腿上的伤没什么问题,就是背上,略微还有些红肿,那箭伤就在那块曾经烧伤的的疤痕正中间。
她轻轻抚了抚他背上的那块疤,没有开口询问,他却自己说道:“那一年在宁州,茗莳坊纵火时留下了这块疤。”
沈露华回想起来,那时候为他为了引出关琅设了那个圈套,原来还伤了他自己。
“当时怎么没听你说起你受了伤。”
宋铭泡在浴桶中,低垂着眼眸,“那时候心比这个伤得更重,这个,不值一提。”
沈露华心中对这件事一直非常介意,索性对他坦白:“我那时去见关琅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拉拢他,让他成为我的助力,没有你想象的儿女私情,至今与他也是清清白白,我这么说,你信吗?”
“你去宁州前,应该根本不认识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我想不通。”
“我确实不认识他,但我听说过他。”她没办法跟他解释重活一世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怕他不肯相信。
“我信你!”
其实她不跟他解释,他也早就信了她。那场梦境里,他随她一起去了凉州,与关琅也成了朋友,她那三年在赤都的生活点滴,他全部打听得一清二楚。
赤都真是个好地方,可惜他不能与她一起生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