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一)
科恩平原,泊胡拉班。
巡逻归来的哨兵坐在火堆旁烤着冻僵的手,上岗前囫囵吞下的熏鱼的焦香在他的口腔中活泛起来,哨兵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肚子也“咕噜”响了一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勤向来优先供应前线的将士,他虽然看守粮草,配给却也不够他吃上一顿饱饭。
有人朝这里走来,哨兵警觉地站起来,他从腰间摸出一柄飞斧,瞄准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喊道:“口令!”
“苹果在哪里跳舞?”对方说。
哨兵松了一口气:“衣柜里。”他放下了飞斧,重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伙计,这边还有位置烤火,坐吧。”
来人走进了火光里,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唇边留着稀疏的胡髭,他友好地笑着,朝哨兵扔过来一个皮囊。哨兵稳稳地接住了,摇晃一下,里面荡漾出厚重的水声,哨兵又拧开盖子嗅了嗅,辛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哨兵狐疑地看着来人,对方笑了笑,又拎出几条被麻绳串在一起的银鱼:“玛丽斯小姐的命令,今夜执勤的士兵都能分到额外的食物和酒,尽管放开肚皮,喝醉都没关系。”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树枝,用小刀削去树皮,串起一条银鱼架在火上,朝哨兵示意:“走一个?”
哨兵也不客气,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酒,酒液像是一团火球滚进他的胃,又在五脏六腑间滚动,他痛快地呻吟了一声,撕下一条半熟的鱼肉大口地咀嚼。他一连喝了三口酒,撕了半条鱼,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来人的吃相可比他文雅多了,只是小口地抿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啃着没什么肉的鱼尾。
一条鱼被两人分完,哨兵刚想劝几句酒,对方已经站起身来:“我该走了。老哥,好好享受。”
“诶诶,别啊,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哨兵有些依依不舍。
那人摇了摇头:“我也该去巡逻了。”
“那等仗打完了,咱找机会再喝一杯?”哨兵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把胸脯拍得山响,“老哥哥我请客!”
那人已经转身,听闻此言犹豫了一下,笑:“好啊。”
“老弟,怎么称呼啊?”哨兵这时候已经有些不胜酒意了,大着舌头问。
男人已经走出了很远,他的声音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强而有力地送过来:
“赫拉克勒斯。”
“哦,真是好名字!”哨兵摇头晃脑地说,“跟咱们西海岸的第一勇士同名呢!”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酒足饭饱后,人最是慵懒,睡意也最足,哨兵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像是挂着秤砣,不停地往下坠,他也没勉强自己强打精神,反正玛丽斯小姐都说了,喝醉也没关系,那睡过去……也……一……样……哨兵的头渐渐地垂了下来,没多久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赫拉克勒斯……”基亚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无力,仿佛念出那个名字就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埃修:“怎么办?西吉蒙德侯爵的反应远比你我想象的要迅速,他甚至将菲尔兹威唯一的超一流武者调遣到了泊胡拉班。有他在,哪怕我们穿上女武神的铠甲成功地混进泊胡拉班,之后怎么脱身?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基亚深吸一口气,“万一有人向我们问口令,一开口不就露馅了?”
“赫拉克勒斯……”埃修也在念,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只是那磐石一般的平静。他当然在《潘德志》上见到过这个年轻强者的画像,铁拳因纳失势后,赫拉克勒斯便是菲尔兹威硕果仅存的超一流武者,但菲尔兹威却并未在战场之外的制衡中吃过半点亏,原因很简单:赫拉克勒斯,无解。
不是无敌,而是无解。
再无敌的超一流武者,在战场上吃过几次亏之后,也就有了对策。像是萨里昂知道欧鲁巴是何等的疯狗,那柄重剑舞动起来不外乎一台血腥的绞肉机,因此绝对不会冒险让以射程有限的黑键为主要杀伤手段的地狱修女去牵制欧鲁巴,承担此重任的从来都是拉里亚的教官贝克,那仿佛是从云端落下的冷箭极其有效地压制了疯狗的活动空间;而达夏的手段更为简单粗暴——他们的刀圣达曼本就是另一台绞肉机,两人之间的对垒便如同两道激烈碰撞摩擦的金属风暴;如此种种,如何将敌人最顶端的战斗力从战场,乃至于战略中摘出,各国都已经摸索总结出了好几套各自的路子,卓有成效,出发点无外乎就是以我之长,攻彼之短,你擅长短兵相接,我就跟你拉开距离;你若是远距离火力凶猛,我就不惜一切代价地接近你——都说教官贝克能在战场上压制欧鲁巴,何尝又不是欧鲁巴狂野的爆发力让贝克无法分神去尽情地倾斜箭矢?只能说超一流武者之间的牵制是相对的,没有谁能够在做到彻底地压制对方的同时,还能在战场上发光发热。这种时候,只能比拼双方究竟有多少国之重器了。
按理说菲尔兹威应该是很吃亏的,因为铁拳因纳在被维迪斯国王毒成棉花拳因纳后,菲尔兹威只有赫拉克勒斯一个超一流武者。但反观潘德其他国家,萨里昂有教官贝克、骑兵长格里夫,在“凋零蔷薇”后也崛起了地狱修女特蕾莎;帝国更夸张,坐拥足足三名超一流!且不谈早已用彪炳的战史证明自己的剑斗士欧鲁巴,以及传闻在年祭上强行拦阻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的温迪尔祭司,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在那场震惊大陆的卡林德恩会战中也再度展露出雪藏已久的獠牙,险些让艾尔夫万公爵饮恨当场;瑞文斯顿则豢养着两头凶狂的北境野兽:“铁熊”道格拉斯,“猛犬”瑟坦达;达夏虽然只有刀圣达曼一人坐镇,但是由于哈桑这个冷血刺客的存在,达夏往往能在战略的阴暗处占尽先机。
而赫拉克勒斯之所以被认定无解,就因为他只要提着斩剑,背着重弓出现在战场上时,等待他的,往往是两名超一流武者的同时牵制!
第十四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二)
不是狙杀,也不是牵制,而是压制。同为能够颠覆战场的超一流武者,彼此之间就算存在差距,但也必然极其微小,在一对一的互相牵制时往往会陷入长久的僵局,而瞬息万变的战场往往无法等到他们凭依这点差距决定胜负。但是二对一却又截然不同,双拳本来就难敌四手,在三人都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人数优势将成为无可逆转的胜势。赫拉克勒斯每回都被两个与他一般强大的敌人逼到极其惨烈的绝境,再退一步便会跌落万丈深渊,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显露出败象,甚至还能捕捉到反戈一击的机会!除却那位始终站在山之名将身后的暗影,赫拉克勒斯几乎与潘德所有的超一流武者交过手,他曾经在中部大平原上一边躲避地狱修女狂蛇一般的黑键,一边跟教官贝克隔着八百米互相倾泻飞蝗般的箭矢;也曾经在雪原边际用手中的斩剑硬撼铁熊与猛犬的联手夹击;甚至创世女神教派的大祭司温迪尔也曾经破例来到前线,同欧鲁巴一同阻止他突破军队的本阵!而他手中的斩剑与硬弓,是他早年单骑摧毁菲尔兹威国境内一个规模最大的异端据点的战利品——恶魔武具!
赫拉克勒斯很强,虽然菲尔兹威第一勇士的桂冠是戴在铁拳因纳的头上,但自始至终,赫拉克勒斯才是西海岸公认的最强者,也有可能是潘德的最强者。很多人嘴里说着不服气的话,但是当他们扪心自问,能否做到在近身战中不逊色帝国的疯狗同时还能在弓术上与教官贝克一争高下,又能否做到屡次同时面对两名超一流武者而不死,内心早已不情不愿地得出答案。
远近皆能,谓之无解。超一流武者已经是一个悖论,而赫拉克勒斯更是悖论中的悖论,人力有时而穷,而武者能在一杆兵器上达到极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欧鲁巴双手重剑破坏力惊人,是疯狗最可怕的獠牙,但是就算把诺多的镇族神器之一落幕弓交到他手中,也未必就能百步穿杨;教官贝克弓术了得,但其剑技可能还不如一名王城内一名堪堪达到准一流的禁卫军统领;而像赫拉克勒斯这样,弓术与剑技都是登峰造极,卡瓦拉大帝建国以来,只此一人耳!
也难怪布罗谢特会在《潘德志》中给他做出了“披着人皮的恶魔”这样有诬蔑嫌疑的评语了。以人类之躯驱使恶魔的武具,又强悍得匪夷所思,如此评判,无可厚非。
“你在怕什么?”埃修突然问,他没有刻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任由夜风将其送出。基亚吓了一跳,伸手想捂住他的嘴,手反而被埃修握住。“你不要命了?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基亚有些恼火地说。
“暴露给谁看?”埃修指了指在篝火旁呼呼大睡的哨兵,“我虽然没有军旅经验,但是好歹也知道让执勤的士兵喝酒是每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都不会去触碰的禁区。玛丽斯如此乱命,那只是给我们可乘之机。”
“可是……有赫拉克勒斯在……”基亚还在犹豫,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那所谓的可乘之机完全笼罩在一名超一流武者的阴影下。他们便如同前往蛇窟掏取蛇蛋的猎人,却没有料到里面盘踞着一头真正的飞龙!
“如果你是在怕赫拉克勒斯的话,他交给我。”埃修将刀鞘从腰间解下,握在手中,“我来引开他和玛丽斯,你们趁机溜进去放火。既然连在外警戒的哨兵都如此做派,那泊胡拉班里面的境况也可想而知。”
“放火了,然后呢?”
“你们先回银湖镇,我随后就到。”埃修平静地说。
“什么叫‘我随后就到’?”基亚提高了声音,他也无所顾忌了。“你以为这是骑士小说?伟光正的主角对同伴英姿飒爽地说‘我随后就到’,然后英姿飒爽地解决了身后的追兵,又英姿飒爽地比同伴还要早地出现在集合地点?”
“这不是骑士小说,这是命令,我是头儿。”
“你这是乱命!”基亚盯着他,“那可是赫拉克勒斯。”
“我知道他是赫拉克勒斯,你已经把他的名字说了三遍了,可那又如何?”埃修反问。
“又如何——对方可是超一流武者!”
啪!埃修双手狠狠地拍在基亚肩膀上,整个人突兀地凑到基亚的面前,基亚甚至可以感受到埃修喷在他脸上的炽热气息,而他紧扣在基亚肩上的手也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炭。埃修的动作很粗暴,但是眼神却幽然,像是沉在湖水最深处的坚冰,他盯着基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就滚回萨里昂。”
“我们走。”埃修松开了手,打了个手势,头也不回地带着佣兵走了出去。留下基亚在原地木愣愣地站着,埃修的话像是一声炸雷,雷声已落,但是狂暴的尾韵却在脑海上空不停地翻滚着,震得他的头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跟了上来。安森有些不安地看着基亚,悄悄地开口问:“那个……赫拉克勒斯是谁?”
“是个很强的人,也是我们今晚的敌人。”基亚面无表情地说,他看了安森一眼:“怕了吗?”
安森挺起了胸膛:“英勇为美德的骑士无所畏惧!”
基亚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安森的后背,加快脚步,走到埃修身边,跟他并肩而行。埃修看了基亚一眼,没有说话,基亚却毫不退让地跟他对视:“你有几成把握?”
“你有几成把握?”埃修也问。
“如果你能缠住赫拉克勒斯和玛丽斯二十分钟,菲尔兹威两万大军的粮草便会葬身在一片火海中,而如果你能再拖住他们三十分钟,我可以带着萨拉曼他们全身而退。”基亚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啊,”埃修想了想,说,语气同样斩钉截铁,
“一成不到吧。”
第十五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三)
“……”基亚整个人都僵住了,迈出去的一只脚定格在半空,他无言地看着埃修,像是想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拖住一个超一流武者前后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其中还要应付一位个人武力极强的准一流,你以为我是谁,但丁?”埃修反问,“三十五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是怎么算的?”基亚问。
“在帝国时跟欧鲁巴交过手,以他为基准估算的。”
“当时你支撑了多久?”
“五分钟不到吧。”埃修笃定地回答。
基亚恨不得从地上刨出一块冻土砸到埃修的脸上:“所以三十五分钟这结果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啊!”
“当时我双臂有伤。状态完好的话,应该——”埃修的声音突然中断,他们一行人已经摸到了篝火前,埃修拔出匕首,从后面直接捂住哨兵的嘴,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咽喉。哨兵像是一只倒在砧板的公鸡,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动了。放松的微笑还未在他脸上完全褪去,惊惧已经撑满了他暴突的眼球,他被剧痛从甜美的梦乡中惊醒,下一秒又直坠入黑暗的梦魇中。埃修松开了手,扶正了哨兵的身体,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仍旧在低头打鼾,只是鼾声不再,只有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秒针奔走在宣告死亡的钟表上。
“应该能支持三十分钟左右。”埃修轻轻地说,他站起身,走进了泊胡拉班。
村庄里的居民已经被驱离,夜晚能在村庄里自由活动的只有执勤的士卒,不过目前他们大多三两成堆地围着篝火聚在一起喝酒。赫拉克勒斯走过几个街口,有些人欢呼着朝他举起手中的酒囊,他们不知道赫拉克勒斯的身份,但都对这个给他们送来酒肉的年轻人抱有极大的好感。赫拉克勒斯微笑着向其中几个点头回应,转过弯,正看到拄着巨剑斜倚在矮墙边的玛丽斯。“哟。”他竖起一只手掌,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倒是清闲。”玛丽斯不客气地扫了他一眼,“前面还说坚决反对给执勤的士兵发放酒食,怎么一转眼你却已经走遍了泊胡拉班,亲自把酒食送到他们手里?”
赫拉克勒斯摇了摇头:“我反对的立场从未改变过,但你现在是泊胡拉班的后勤长官,我自然会遵从你的命令。”
“不敢当不敢当。”玛丽斯冷笑道,“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我老爹把你从扬维克朔调过来的。”
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下,坦诚道:“是。”
“还是信不过我!”玛丽斯扭头就走。赫拉克勒斯紧紧追着她,好言相劝:“不是信不过你,是担心你。”
“对我来说,两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玛丽斯冷冰冰地说,她知道自己甩不开赫拉克勒斯,索性径直走回了自己的营帐,转头对赫拉克勒斯嫣然一笑:“我要沐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免了免了。”赫拉克勒斯连连摆手,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的唇髭,“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切,”玛丽斯朝地上啐了一口,“你现在说话的腔调越来越像老爹了。”
玛丽斯转身进来营帐,赫拉克勒斯注视着她高大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无月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像是在黑暗中卷动的幕布,偶尔漏出些许的星光,照出一团凝实的白色。泊胡拉班里执勤的士兵大多已经喝得有些微醺,赫拉克勒斯看着那些正在划拳拼酒的士兵,心里头隐隐地有些不安,此前跟玛丽斯的激烈争吵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发放酒食!量越多越好,”玛丽斯一掌拍开了身前的木桌,“让那些男人都醉死过去才好。”
“胡闹!”赫拉克勒斯皱着眉头,“看守粮草可不是儿戏,万一敌人发动奇袭怎么办?”
“就是要他们发动奇袭才好。”玛丽斯咬牙切齿地说,“求之不得!”
如此大张旗鼓地分发酒食,原来不过是一个幼稚的诱敌之计吗?赫拉克勒斯收回心神,无可奈何地摇头。万一今晚没有奇袭又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士兵每夜都喝酒吃肉,且不说这会对守备带来何种恶劣的影响,酒跟肉这些好东西总该优先供应前线的,若是都进了驻守后勤的人的肚子,那前线的将士们岂不是只能喝西北风?只不过赫拉克勒斯的脑筋转的有点慢,当他想出这句反驳的说辞时,他已经转遍了大半个泊胡拉班。
赫拉克勒斯知道玛丽斯为什么会如此急切,西吉蒙德侯爵的密信中提到过一个年轻的强者,在银湖镇很轻松地制服了玛丽斯,并将与她同行的一队女武神尽数屠杀。在密信中,西吉蒙德侯爵语气严肃地表示,那个年轻的强者很可能会跟瑞文斯顿勾结,奇袭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
交给你了。密信的最后只有这么四个字。
年轻的强者吗……赫拉克勒斯默默地想,会有多强呢?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赫拉克勒斯抬起头,发现一个女武神正在朝他走来,腰间悬着两把长刀。奇怪,赫拉克勒斯皱起了眉,他不记得后勤基地有任何女武神骑士团的成员,重装骑士是战场上最锋锐的刀刃,断无被雪藏在后方的道理,更何况女武神骑士团的那些悍妇也不会容忍自己被发配到前线以外的地方。而玛丽斯来时也没有带任何的女武神!
“站住!”赫拉克勒斯绷紧了身体,死死地盯住那名女武神,“口令!”就在这时,一点星光再度从云层中漏下,照在那名女武神的头盔上。赫拉克勒斯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孔,他的表情如同磐石一般坚毅而平静,瞳孔的最深处却仿佛有岩浆在狂暴地奔涌!
“苹果在哪里跳舞?”对方轻轻地说,人却已经扑了过来,双刀在颤鸣声中出鞘,两道惨白的刀芒割裂了寒冷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第十六章 阿基里斯之踵(上)
调虎离山!这是赫拉克勒斯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那个年轻人清醒的眼神、明确的目标、果断的行动无一不是在向赫拉克勒斯堂而皇之地宣告这是一次阳谋,一次针对他的阳谋!其目的就是要将他这个驻守泊胡拉班的超一流武者孤立出去,这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谋划,但是在潘德长年累月的战争实践中却屡试不爽。没有超一流武者那足以倾覆战场的武力,计谋才得以焕发自己的光彩。
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但是赫拉克勒斯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铺开的罗网之中,原因无他,那仿佛狂潮一般席卷过来的刀芒让赫拉克勒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方的刀势极具侵略性,甚至让他想起了刀圣达曼手中那对仿佛双狼狂野共舞的军刀。这绝非是朝着粮草堆放处的方向且战且退就能应付的对手,稍有不慎自己就有可能被暴烈的刀锋吞没!唯一的出路,只有迎着金属的风暴前进,然后——
生死相搏!
赫拉克勒斯毅然决然地踏前一步,下一刻,火星在暗夜中激烈的迸溅,金属的风暴在尖利的颤鸣声中戛然而止。双刀就架在赫拉克勒斯面前,却再难寸进!
那是……月光再度从云层中落下,埃修看清了赫拉克勒斯用来招架的武器——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非武器,只是一支修长而狞恶的箭矢,通体泛着沉凝的黑色,月光落在其上,却有如落进了无底的深渊,甚至连箭羽也是黑的,轻薄而锋利的边缘让人想起快刀的刃口。难怪它能格挡住埃修的次品刀而不是被斩为三截,那亦是一件恶魔武具,或者说是恶魔武具的一部分:用精钢打制的复仇者之箭!
赫拉克勒斯低喝一声,单手发力,震开刀锋。埃修几乎是同步做出反应,手腕翻转,双刀沿着箭身平削,想要直接砍断对方的手指,赫拉克勒斯毫不犹豫地松手,任由箭矢落地,埃修果断上前,双刀径直捅向赫拉克勒斯的小腹,但是赫拉克勒斯转手又抽出了两枚复仇者之箭,像是握剑一般握着箭矢,“铮铮”两声,在千钧一发之际挥开了刀锋,而后悍然还击!尖端直取埃修的左胸,埃修不得不后退一步,双刀横在身前招架,但坚硬的箭簇还是在刀刃上豁出了一个缺口。攻防的立场一瞬间逆转了,赫拉克勒斯挥舞着箭矢,仿佛那是精巧而致命的刺剑,将埃修逼得一退再退,一直将埃修逼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也不追击,就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有些狼狈的埃修,而那两把粗制滥造的长刀已经满是累累的伤痕,随时处在崩裂的边缘。至此,两人间惊险的交锋告一段落,隔着数米相互对峙着,视线在正中央交错,似乎可以迸溅出火花。
好强……埃修想,自己已经抢得了先机,却没有占到丝毫的上风,甚至还被逼了回来。对方到底是被冠以“最强”这一称号的存在,无论反应还是力量都是埃修生平仅见的强悍,更要命的是两人手中的武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埃修若是贸然再度出击,很有可能便是刀毁人亡的下场。
好强……赫拉克勒斯也在想,虽然他成功地逼退了埃修,但是虎口却在那接连的碰撞中隐隐作痛。不愧是能轻松制服玛丽斯还能顺便屠杀一个小队的女武神的存在,对方的力量与反应都是赫拉克勒斯生平仅见的强悍,若不是两人手中的武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很有可能第一回合他便会遭受重创。
这个距离……赫拉克勒斯试探着后退了一步,埃修也朝前踏出了一步,两人间依旧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这个距离有相当的缓冲余地,埃修不敢贸然进攻,可赫拉克勒斯也不敢轻率地直接朝粮草堆放处且战且退。赫拉克勒斯再试探地退一步,这一次埃修直接朝前进了三步!那点缓冲的余地已然岌岌可危。果然,赫拉克勒斯心里叹息,对方也看出了自己不愿与之纠缠的意图,他若是再后退一步,恐怕便会再度卷入金属的风暴中。
“我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了,发生了什么?是谁喝多了械斗吗?”玛丽斯全身只裹着一件浴袍,大踏步地冲出营帐,一眼就看到正在对峙的埃修与赫拉克勒斯。埃修身上套着的女武神铠甲让玛丽斯怔了一下,只是当她看清了头盔下那张可恨的男人面孔后,脑海里仿佛天崩地裂,岩浆一般红热的怒火四下奔涌,理性之弦刹那间灰飞烟灭。“你竟敢羞辱她们!”玛丽斯怒吼一声,也不顾自己只穿着浴袍的事实,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径直朝埃修飞扑过去。赫拉克勒斯大惊,但是阻止已是来不及,他又不能冷血地转身离去,任由玛丽斯毙命于埃修的刀下,只能也朝着埃修冲去。看似胶着的局势瞬间被打破了,却并未朝明朗的方向发展,反倒在飞扬的刀锋,漆黑的箭矢,还有小麦色的手臂大腿间滑向混乱的深渊。
……
“那边已经开始了。”基亚深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佣兵们迅速地跟上他的步伐,踱着墙根的阴影,朝泊胡拉班的深处走去。西海岸的女性向来高大魁梧不逊色于男性,女武神的铠甲穿在基亚一行人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堪称完美的伪装——如果不考虑吊在队伍最后,动作僵硬脚步蹒跚的安森,他虽然经过萨拉曼严苛的锻炼,却也没有强壮到能够穿着一整套重甲还能行动自如的地步,更何况埃修缴获的女武神战甲中,最小号的都比他的身材大上几圈,他能坚持着不掉队已经殊为不易。好在夜色朦胧,酒足饭饱醺醺然的菲尔兹威人眼光也朦胧,偶被人撞见,硬是没看出破绽,反倒还借着酒劲朝这边吹了几声口哨。基亚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粮草堆放的地点,看守的卫兵还算尽忠职守,并没有喝得烂醉,在看到基亚等人后警觉地举起了手中的短斧:“口令!”
“苹果在哪里跳舞?”基亚细着嗓子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卫兵楞了一下:“衣……柜里。女士您长得可真——”他想了想,憨憨地说,“有男子气概。”
“呵呵,菲尔兹威的人脑子里果然都是筋肉啊。”基亚恢复本音,笑了笑,卫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咻”一声轻响,一根弩矢已经贯穿了他的头颅。萨拉曼收回轻弩,朝基亚点了点头。
“找到他们放酒的场所,动作要快!”基亚从一旁的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火光映亮了他镇定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隐隐的不安。埃修,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基亚听着村子另一侧传来的狂暴的金属交击声,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第十七章 阿基里斯之踵(中)
埃修现在的处境很不妙,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倒不是玛丽斯与赫拉克勒斯的联手让他难以应付——相反,贸贸然冲上来的玛丽斯一开始倒是赫拉克勒斯不得不分心照顾的累赘,毕竟三人中只有她赤手空拳,又只穿着蔽体都很勉强的浴袍,而且打法毫无章法,就是单纯地想冲到埃修跟前跟他厮打,跟菲尔兹威境内那些撒泼的村妇并无二致。这困扰不到埃修,去让赫拉克勒斯大为头疼,玛丽斯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赫拉克勒斯却不能对她不管不问。不过他很快拿捏到了埃修的痛脚:那两把已经伤痕累累的长刀,赫拉克勒斯有意识地用箭簇去反复磕碰在刀锋的同一处,虽然埃修反复变招,但是赫拉克勒斯总能迅速地跟上他的动作,铁了心地要磕断埃修的长刀!埃修的活动空间却被玛丽斯限制了,哪怕埃修有重甲护身,却也不能完全抵消一名准一流武者全力一拳的冲击力——实际上为了躲避赫拉克勒斯如影随形贴过来的箭簇,他的胸口、小腹、后背都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玛丽斯的几记重拳!
差不多了!赫拉克勒斯瞄准刀刃上一个巨大的豁口,抢上前一步,双箭交叉,箭簇精准地卡进了豁口,赫拉克勒斯双手发力,轻松地格断了半截长刀,双刀构筑的防线骤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当!赫拉克勒斯松了一口气,刚想上前,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歪——他被人挤开了!赫拉克勒斯耳边响起玛丽斯的咆哮:“我要你给她们偿命!”
埃修莫名其妙地看了玛丽斯一眼,松手弃刀,任由玛丽斯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一记凌厉的膝撞捣在她的小腹!浴袍所起的缓冲效果极其有限,玛丽斯的脸瞬间被剧痛扭曲了,身子都弓成了一个虾米,那哪里是膝撞,分明是一记将她整个人贯穿的长矛!小腹的痛楚还在玛丽斯的身体里流窜,后心又仿佛被一支长矛刺穿,那是埃修悍然砸落的手肘!玛丽斯眼前一黑,被干脆利落地砸倒在地,她咳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昏死过去,再没有任何还手能力。赫拉克勒斯刚被撞开,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玛丽斯就已经被埃修制服。赫拉克勒斯打开了局面,为玛丽斯争取到了近身的时机——或者说复仇心切的玛丽斯蛮横地从赫拉克勒斯手中抢走了这一时机,殊不知却为埃修挡下了最为棘手的对手,而送上门来的她也沦为了人质。
“玛丽斯!”赫拉克勒斯刚想上前,埃修已经将玛丽斯架了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赫拉克勒斯站住了,他能看到埃修的手已经扶在了玛丽斯的下巴上,他只要有所异动,埃修随时都可以扭断玛丽斯的脖子。
“放开她!”赫拉克勒斯低声喝道。
“我们就这么僵持下去怎么样?”埃修面无表情地说,他左手仍旧扼着玛丽斯,右手却悄然滑在浴巾上,“卫兵们应该听到动静了吧?让他们退下,不然那些醉汉们可就要大饱眼福了。”
赫拉克勒斯已经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要不了多久那些被兵器交击声惊动的卫兵就会在那个拐角出现,埃修冷漠的眼神告诉赫拉克勒斯,一旦事与愿违,他会毫不犹豫地扯落玛丽斯的浴袍,将这个下流龌龊的威胁变成事实。赫拉克勒斯当机立断,转身大喝:“我是赫拉克勒斯,所有人坚守岗位!没我命令,不得过来!”
脚步声停住了,有人迟疑地问了一句:“是赫拉克勒斯大人吗?我听到您那里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是在跟玛丽斯小姐切磋吗?”
“别多事!”赫拉克勒斯几乎要被问话者的不识好歹给气疯,却又不得不按捺着火气。埃修轻声地提醒他:“就说你偷看她洗澡被发现了。”
赫拉克勒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恨恨地看了埃修一眼,开口喊道:“没什么事,我……偷看……玛丽斯小姐洗澡……被……发现了。”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紧牙关,屈辱地硬挤出来的。
“哦,这样啊!”那个人恍然大悟,“没事没事,赫拉克勒斯大人偷看玛丽斯小姐洗澡被发现了,没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他似乎是在驱赶同伴,然后脚步声凌乱地散去了。赫拉克勒斯涨红了脸,胸腹间像是堵着一块巨石,不管今夜如何收场,有关他的流言蜚语想必会在之后的几天传遍菲尔兹威的全境。赫拉克勒斯无法将玛丽斯作为弃子决然地割舍,这就意味着只要埃修的手不曾离开玛丽斯的脖子,他就得陪埃修在这里无止尽地干耗下去,同时也意味着贮存在泊胡拉班,供应前线两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将会灰飞烟灭。赫拉克勒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复仇者之箭插回腰后的箭袋,无奈地说:“瑞文斯顿赢了。”
“我还没有。”埃修扼紧了玛丽斯的咽喉,平静地说。
“确实,”赫拉克勒斯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就算你的同伙烧毁了后勤基地还全身而退,你,也别想走!”
……
“快快快,把酒还有油都淋在辎重上!”基亚擎着火把,低声地下达着命令,他自己也没闲着,将一罐油摔在贮藏着风干肉的房屋墙角。那边兵器激烈的交鸣已经停止,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埃修已经败亡,赫拉克勒斯随时有可能来到此处将他们扑杀,另一种可能性则是埃修仍在牵制,只不过从动静极大的白刃战变成了沉闷却更加险恶的贴身肉搏。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们的时间都很紧迫。
“这么大面积够了吧?”安森早已经脱下那身碍事的重甲,在冷风中跟众人一起忙碌,他抹了一把头上腾腾的热汗,向基亚问着。
“不够!”基亚断然说,“泊胡拉班的粮草辎重足够支撑菲尔兹威前线两万大军一周有余,今晚无风,这点规模最多只能烧毁五分之一,充其量也就是让西吉蒙德侯爵打得有些束手束脚,而无法起到左右战局的地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埃修拖上赫拉克勒斯五十分钟?”
“你不是说二十分钟就能葬身火海?”安森嘟囔着。
“是啊,剩下三十分钟不让我们葬身火海的时间。”基亚皮笑肉不笑地说。
第十八章 阿基里斯之踵(下)
“是啊,剩下三十分钟不让我们葬身火海的时间。”基亚皮笑肉不笑地说。
埃修仍在跟赫拉克勒斯僵持着,哪怕赫拉克勒斯已经用行动明确地表明了他的忌惮,但是埃修仍旧紧紧扼着玛丽斯,跟赫拉克勒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西海岸的最强者并非浪得虚名,赫拉克勒斯就站在那里,气势却仿佛山岳一般压迫着埃修的神经,这让他想起了在王城监狱面对但丁的时候,不需要什么威胁的话语或者是动作,只不过是一个眼神,那种魄力便自然而然地传达过来。
埃修没有拿玛丽斯的性命做威胁,因为他跟赫拉克勒斯都知道,在埃修发力扭断玛丽斯脖子的一瞬间,赫拉克勒斯有不下三种方法至他于死地。埃修的确是用玛丽斯牵制住了赫拉克勒斯,但是玛丽斯对他又何尝不是掣肘?
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冰冷的夜风在他们之间呼啸着卷过,却在空气中留下了炽热的轨迹——两个人都嗅到些许烧灼的焦味。埃修心中一松,赫拉克勒斯则心里一沉,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辎重堆放的地方望去,就看到一片冲天而起,仿佛红霞般的火光,正狂暴地蔓延舞动!仿佛是呼应,军营中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人纵火!”
此时此刻,基亚一行人正低着头,用浸湿的衣角捂住口鼻在火海中匍匐穿行,浓烟像是一条乌黑的巨蟒在他们头顶扭动,四周是木制结构被火舌舔舐发出的不祥的爆裂声响,间或有烧得断裂的巨大横梁在他们身边砸落,灼热的火星扑到基亚的脸上,刺着他的脸。基亚咬紧牙关,半眯着眼,竭力在火场险地中辨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红热的空气扭曲了他的视线,放眼望去尽是高塔一般的火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塌,同时不断地往下抛落火雨,像是典籍中描述过的末以及炼狱的景象交叠着重现。
“跟紧我!”基亚冒着被呛伤喉咙的危险低喝了一句,脚下提速,径直撞进一片火幕中,萨拉曼毫不迟疑地跟进,有这两位在前涉险,其他人也心一横,趟着滚烫的地面向前冲。基亚不时地回头注意着队形,令他惊喜的是,无一掉队!就连被视为吊车尾的安森也顶着热浪,牢牢地缀在队伍最后。看来这支由佣兵组成的小部队,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可塑性啊……他在心里暗想,临场无惧无乱,坚决执行命令,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同正规军的中坚精锐相提并论,所欠缺的只是高强度的训练。
火场的出口近在眼前,很快他们就将逃进菲尔兹威的荒野中,泊胡拉班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应该引起铁橡堡驻军的警戒了,很快骑着快马的斥候便会在方圆十里内铺开一张严密的网罗。还远没结束啊!基亚用力地撞开面前一根被炙烤成炭的横梁,仿佛撕开一片红云——他终于窥见了微凉的夜色,冰冷而又灼热的风灌入他的肺,却不再带着让人窒息的烟尘,基亚精神一振,知道他们已经冲出了火海。
萨拉曼是第二个出来的,接下来佣兵们也陆陆续续地冲了出来。而安森在确认不会再有火舌追着自己的后背后,脚一软,直接跪倒在冷硬的草地上,大口地呼吸着泥土与草的味道,似乎是想洗掉身体里的那种烧灼感。“我们做到了!”他心有余悸地说。
“不,还没。”基亚说,“立刻返回银湖镇。”
“埃修那边……”萨拉曼轻声问。
“他自会在银湖镇跟我们汇合。”基亚背过身,竭力压抑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安,“走吧。”
……
赫拉克勒斯望着那片灿烂而又暴虐的火光,沉默了很久,从箭囊中提出了两根复仇者之箭,重新看向埃修:“玛丽斯乱命,铸成大错,其罪当诛。”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出森然的尾音。而他的身子也逐渐压低,如同一头匍匐在长草里的猎豹,他冷冷地注视着埃修,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埃修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手仍然没有离开玛丽斯的咽喉,赫拉克勒斯的话与其说是在申明自己已然变更的立场,倒不如是在恐吓埃修: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意玛丽斯的生死,那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进攻,而不是跟他浪费口舌。他还是很在意玛丽斯的,埃修已经做出了判断。
赫拉克勒斯一步一步地朝埃修逼近,埃修却再没后退,坦然地站在原地,任由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到一个极为凶险的位置。赫拉克勒斯的双箭已经举起,却看见埃修脸上微微扬起的冷笑。他在笑什么?赫拉克勒斯怔了一下,埃修已经一把扯下了玛丽斯的浴袍,用力地将赤裸的女人推进他的怀里!
并不怎么温软的躯体栽进赫拉克勒斯的怀抱,赫拉克勒斯几乎是下意识地搂住了玛丽斯,于此同时仿佛奔马穿林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朝他袭来——埃修居然没走!反而向他发动了攻击!赫拉克勒斯毫不犹豫地撤开了自己的手,任由玛丽斯扑倒在冷硬的草地上。之前埃修制服玛丽斯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拥有无比刚猛又无比毒辣的搏击技巧,与之正面对决无疑很不明智,更何况他怀中还有个昏迷不醒的玛丽斯,只能避其锋芒,重整态势,他手里依然捏着复仇者之箭,然而埃修却是赤手空拳,只要拉开距离,他便有把握生擒埃修!
可赫拉克勒斯终究还是慢了,无论是判断时的反应,还是规避时的速度,都远远来不及逃开那一记自下而上,仿佛苍龙腾飞的上勾拳!
砰!
埃修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轰中了赫拉克勒斯的下巴,借着这一拳他已经跨过了玛丽斯,贴近了赫拉克勒斯——这并非舍身成仁的全力一击,只是狂涛攻势的第一道巨浪!赫拉克勒斯还没有从那一记重拳中回过神来,埃修又是一记横摆的肘击顶在他的胸口,震得他胸腔一阵气血翻涌,五脏仿佛都要为之错位。
但是赫拉克勒斯并非玛丽斯,他是号称远近无解的西海岸的最强者!哪怕遭此重击,他也没有失去平衡,双手反而牢牢地掐住了埃修的胳膊,想要掰断他的关节!
埃修没有挣扎,反而是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了赫拉克勒斯,两人的身体无比地贴近,甚至没有给肢体留下发力的空间,唯一能活动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
咚!咚!咚!
赫拉克勒斯脑颅接连三声闷响,翻江倒海的疼痛从额头灌入,那是来自于埃修无比狂野的三记头槌!见鬼!这如同嗜血野兽一般可怕的压迫力!赫拉克勒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决断是多么的愚蠢:明明已经见识过面前的年轻人在贴身肉搏时是何等的强悍,却依然没有选择去拉开距离斡旋,反而是让埃修进一步地将两人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空间压缩了!
以前练剑,练弓,怎么就没有想到练拳脚呢……这是赫拉克勒斯脑海里闪没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而后他就淹没在埃修狂风骤雨般的拳脚中。
第十九章 鼠与狮
与此同时,瓦隆布雷。
身形佝偻的老人骤然直起了身子,遥遥眺望着东北方向,斗篷下的眼睛锐利得仿佛夜枭。
“怎么了,崔佛?”披着黑袍的男人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里有让人心悸的硝烟味,有人逆转了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战局。”老人嘶哑地说,微弱的星光照亮了他苍老的脸,密集的皱纹在其上堆叠出高山与幽谷,几乎要将他的五官淹没,他似乎有上百岁了,半截身子都已经埋入了黄土,可眼中依然透出冷峻的光。严冬的风卷起了老人的斗篷,钻进了他干瘦的身躯,可他直挺挺地站着,对仿佛能让血管冻结的寒意恍若不觉。
“是吗?真是了不起的直觉呢。”男人平淡地称赞了一句,目光却没离开面前那几道拦路的影子,为首之人装束与男人惊人的一致,都是戴着精致的银面,披着宽大的黑袍,手里握着一根粗重的短杖。“洛基,还是让你堵到了啊。”男人摇了摇头,“我以为我的行踪已经够隐蔽了。”
“女神的目光加诸于我们,所有的行动对她来说都不是秘密,在你踏上菲尔兹威的土地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对你的行迹了如指掌。约格特,你不在中部大平原布道,为女神奉上新鲜的祭品,为何来菲尔兹威?”名为洛基的异端祈求者低沉地喝问。
“我要找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在中部大平原的。”约格特微笑,“经我多方查访,终于得知他在瓦隆布雷。”
“你要找谁?”洛基的眼神幽深,“为何不提前通知我,反而像是一个鼠辈一样躲躲藏藏?”
“呵呵呵……我们一直都是鼠辈的做派,不然你早就在城外铺开架势,大张旗鼓地阻拦我,何必要带着几个跟班,一直尾行我进入瓦隆布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发难?”约格特平静地说,“别不承认了,洛基,在阴影里夹起尾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实。”
“你在转移话题。”洛基并未因为约格特的挑衅而动怒,他打了个手势,几名巨力战士将约格特与崔佛围在正中,“但我大概能猜出你在找谁,潘德·达利安爵士。”
“很好猜,不是么?”约格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菲尔兹威的资源虽然比不上萨里昂,但还不至于连一个篡位者入境都一无所知。我这次来,就是想找他借点东西。”
“旧潘德的正统皇室遗族,血管里流淌着大陆第一位帝王的血液……约格特,你还没死心吗?”
“没有,当年的功败垂成终归是要弥补的。”约格特说。
“那我只有请你离开了,当年你的疯狂举动险些让圣教陷入灭顶之灾。也许麦尔德雷是对的,我们就不该破格将你从护教黑骑士转为祈求者,你的野心会毁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切。”洛基低声说,他举起了手中的短杖,巨力战士们也拔出了长剑,剑身反射出清冷的光,一步步地朝约格特逼近。
“麦尔德雷……那个在北境固步自封的老顽固还活着吗……”约格特自言自语,对明晃晃的刀剑视而不见,“你刚才是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切’?”他摘下了自己的银面具,好让洛基看清楚他脸上那嘲讽又狰狞的笑容,“请你告诉我,迄今为止,我们建立了什么?有没有重复昔日光芒的万一?就跟圣典描绘的那样,被喧闹者来来回回清洗之后仍旧旺盛饱满的生命力?当年他只不过劫走了一具棺木,杀了几个一事无成的高层,为新鲜的血液腾出了位置,这就叫灭顶之灾了?醒醒吧!”他喝道,“若是只满足于在阴影中苟活,就不要妄谈复兴女神的荣光!”
“狂妄的野心家与虔诚的信者无话可说。”洛基的眼神悲哀,“你走吧,看在当年师徒一场,今夜的一切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约格特的眼神同样悲哀:“我既是野心家,也是信徒。对不起,老师。”他重新戴上了银面具,语气骤然阴冷,仿佛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崔佛,动手。”
老人扯开了斗篷,干瘪的身躯仿佛注水的牛皮袋一般快速地鼓胀,紧皱的肌肉重新绷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脸上重峦叠嶂一般的皱纹仿佛烈日下的残雪快速消褪——老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起来,似乎时光的车轮正在他身上轰隆隆地倒退。
一道沉重的乌光撕裂了空气,巨力战士的头颅被从他们自己脖颈中喷涌出来的血泉冲上了半空,街道仿佛是下了一场猩红的雨。约格特站在血雨中纹丝不动。崔佛面无表情地收起巨剑,谦卑地在约格特身后站定。
“崔佛……是崔佛·布朗森吗?”洛基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惊惧地看着约格特,“什么时候……”
“在阴影中待了太久的话,就算是女神的目光也会蒙尘。”约格特缓步上前,“需要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来清洗。能引领圣教立足于潘德的并非四只藏头露尾的鼠辈,而是一头睥睨咆哮的雄狮!”
“永别了老师,但您在前往地狱的旅程中并不会孤单。很快,麦尔德雷和另外两个老不死也会在血池的最深处同您相聚。”约格特的短杖挥下,轻而易举地砸断了洛基招架的短杖,顺势落在洛基的肩膀上。洛基能听到自己身体深处骨骼断裂的脆响,本就随着年龄衰竭的生机此刻更是如同在狂风中飘摇的残烛之火。洛基委顿地坐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口鼻渗出,在弥留之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愿女神……诅咒……你的……野……心。”
“而我,会虔诚地为您祝福,愿女神的目光永远在您的身上停留,老师。”约格特屈下身子,与已经气绝身亡的老人拥抱,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他端详着洛基死不瞑目的脸,伸手取下了老人满是血污的银面具:“但我仍希望您能看到圣教在我的带领下走出阴影的那一天。”他用小刀抠出了洛基的眼球,珍重地用一块红绸包好。
“尸体该怎么处理?”崔佛在约格特身后轻声问道。
“就这么放着吧,那些黎明骑士自然会帮我们收尾。”约格特站起身来,“走吧,去见一见那位血统纯正的潘德皇室遗族吧。”
第二十章 无争之人
瓦隆布雷内城的城堡正举行一场盛大的酒宴。披着半透明的轻纱,身姿妖娆的侍女款款地在酒桌间走过,将暗黄色的酒液倒进涂了一层鲸油的桐木杯中,鲸油清逸的香气混在辛烈的酒里,有些微的催情功效。酒过三巡,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宾客对侍女动手动脚了,侍女也只是娇软地轻呼一声,顺势倒在对方的怀里,全然没有挣扎的意思。
“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妈的,这小野种跑哪去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人站起来,他敞着红褐色的胸膛,两条黑蚕一般的胡须像是从鼻孔里生长出来一般斜挂在上唇边。虽然苍老,老人的声音却仿佛海风一般稳健有力地传遍了大厅。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那个在潘德以无匹的武力声名鹊起的名字,还有跟在后面那个羞辱意味极强的称呼。虽然他们都曾耳闻过“叉胡”艾里侯爵对西海岸的第一武者是何等的不假辞色,毕竟这个在菲尔兹威辈分极高的老贵族最为重视血统,赫拉克勒斯又是由一位不知名的厨娘所生,哪怕在他曾经在米索斯半岛只身屠杀了所有的萨里昂援军,为艾里侯爵攻取米斯特麦堡争取了极其宝贵的时间与空间,可在老艾里的嘴里,他仍旧是一个小野种。
“大人,昨天北境前线送来一封加急密信,赫拉克勒斯已经快马赶赴泊胡拉班。”菲尔兹威的“蛮锤”弗斯塔德凑过来低声说。
“他妈的!”艾里侯爵愤怒地踢翻了酒桌,“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弗斯塔德沉默不语,且不说赫拉克勒斯跟艾里侯爵的关系向来疏离,收到信的时候大人您还跟两个侍女在床上翻天覆地,他更不会去自讨没趣地去撞枪口。但是这句腹诽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然岂不是在暗示叉胡自己的作风有问题?
“够了!要闹回你的长须城塞闹!”一个形貌跟艾里侯爵有六七分相似的老人冷冷地呵斥道,“在我的瓦隆布雷,你最好收敛一点!”
“是。”艾里侯爵乖乖地坐下了。宾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果然只有“红剑”艾丁侯爵才能治服生性乖僻暴烈的叉胡。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他们还是青年的年岁时,艾里还没有被分泌过剩的雄性激素刺激得生出一茬一茬的胡须,获得那个“叉胡”的外号时,艾丁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准一流武者,在清缴了一个隐蔽的海寇据点后,被人尊敬地称为“血剑”。而艾丁的脾气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弟弟,甚至犹有过之,据说两人从小掐到大,最后艾里被艾丁打得服服帖帖,丝毫不敢忤逆自己的兄长,这份敬畏一直维持到两人都过了六十岁之后都未曾消褪。
面容有些憔悴的男子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还很年轻,正当壮年,但是头发已经染上了零星的霜意。他的眼神也如同平和的秋日,哪怕四周的人都表现出对他刻意的冷落,但他的嘴角依然挑出彬彬有礼的弧度。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族青年,很容易就能将他从虎狼之气风行的菲尔兹威贵族中区别出来。他右手的食指戴着一枚古朴的暗银色戒指,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他的大拇指时不时地摩挲着戒指坚硬的表面。
潘德·达利安爵士,旧潘德皇室的直系后裔,潘德·卡瓦拉大帝的十一世孙。当然,在当今的潘德,再显赫的背景也不过是一块花哨的破布,很容易就被刀剑撕碎。达利安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虽然他被众人视为篡位者,他却丝毫没有展露出争霸的野心。跟“铁拳”因纳,厄休拉等篡位者不一样,那些人要么是拥有,或者曾经拥有统治权;要么是在国内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拥簇支持他们复辟——总而言之,“篡位者”这个名号,对他们而言名正言顺——有资格,也有实力。
但是潘德·达利安不一样,他是在红色天灾中苟延残喘下来的潘德皇室遗族,而潘德帝国也早已分崩离析成四个互相攻伐多年的小国。就算有支持者,也早在百余年的岁月变迁中,要么被战火除根,要么被统治者的铁腕整顿。达利安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奈何别人不这么想。原因很简单,达利安除了身为硕果仅存的潘德皇室遗族以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自由城邦塔里伯尼的流亡者。
那场看似是由外来的马里廷先遣军造就的血腥惨案,实际上却出于萨里昂刻意的引导,这在大陆早不是什么秘辛。虽然在高明的政治家眼中看来,塔里伯尼的城主无论有没有潘德皇室的血脉,萨里昂都不会坐视领土内有这么一个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却随时摇摆的墙头草存在,塔里伯尼的覆灭在它宣布为中立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必然;可是总会有好事者要往旧潘德帝国的方向揣测,也许在他们眼中,侵吞中部大平原的雄狮家族始终对潘德皇室抱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恐惧感,为此不惜冒着恶名也要将其斩草除根。在这么一个背景下,在那场浩劫中幸免于难的达利安一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用来恶心乌尔里克五世的香饽饽,以前是他的父亲像是一个花瓶一般辗转在除了萨里昂之外的四个国家,现在轮到他了。
事实上达利安也并非出于自愿来到瓦隆布雷的,是在他进入菲尔兹威境内时,“红剑”艾丁侯爵亲自下令把他绑过来的,无非也就是做个样子,借此向萨里昂传达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讯息:
那张白银王座,可不属于乌尔里克!
第二十一章 帝王的后代
当然,不属于乌尔里克,更不可能属于达利安爵士。说句难听的,他就是一粒老鼠屎,随时都可以被人弹到乌尔里克五世脸上恶心他一下,但也仅限于此,而且弹的人自己手头也有味道——菲尔兹威、瑞文斯顿、萨里昂乃至于帝国,其王位皆非潘德正统,就算是口头上支持达利安,也等于是在赤裸裸地扇自己的耳光。
哪怕已经沦落到身不由己的窘境,达利安却依旧可以保持着让人惊叹的风度,北境的吟游诗人叶芝曾如此形容他:“就算是花瓶,也是潘德上最考究的花瓶。征服者后代的骨血塑造出刚毅的胚,经年的颠沛流离捶打成坚韧的形;良好的家风沉淀出的优雅从容则是瓶身繁花般的纹路;哪怕达利安只是为女士拉开一扇门扉,也会让人误以为是在为她铺上华丽的红毯。”而在瓦隆布雷进行宴会的一众菲尔兹威贵族也确实见识到了达利安爵士那令人为之心折的贵族风范,却又跟西吉蒙德侯爵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西吉蒙德侯爵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凡兹凯瑞血脉,其父亲老西吉蒙德侯爵则是一个典型的,菲尔兹威式的虎狼贵族。西吉蒙德在年轻时也跟艾丁艾里两兄弟无异,血气方刚,好勇斗狠,以自己强悍的臂力博得了“铁臂”的称号。至于贵族的礼仪修养,那还是在他成为温德霍姆的领主后慢慢培养起来的,也因此始终带有些许克制的味道,哪怕在莽夫遍地的菲尔兹威贵族中已经足够卓尔不凡,可始终有别于达利安那种饱经磨砺,依然圆润仿佛天成的贵气。可就是这贵气,也让达利安在这场宴会中更加的疏离,更何况在恶心萨里昂的目的达到以后,达利安的存在本就可有可无。
达利安起身离席,像是个贴在墙根的影子,静悄悄地滑出了酒色熏天的大厅,回到了自己临时的居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到这种冷遇了,也不是当年满怀一腔复国希冀的热血青年,在碰了很多个或硬或软,或者不软不硬的钉子以后,达利安早就明白,他这片浮萍是无法在潘德这片混乱的沼泽中扎根的。
达利安的手放在门上,停住了。大门虚掩着,门栓像是被利器斩断,门缝中隐约透出灯火的微光。一个无礼的深夜访客吗?达利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你好,潘德·达利安爵士。”披着黑袍的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边,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冷色调。男人的口气也是阴冷的,一瞬间达利安以为是一条毒蛇在向他打招呼。达利安站住了,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个装束……你是艾瑞达·奥克斯瑟的祈求者?”
“没想到,在一名潘德皇室遗族的口中,我居然会同女神的尊名连携在一起,而不是被喊做异端。”男人,也就是约格特有些感慨地说,他的视线落在达利安右手的戒指上,“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觉得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非常愉快。”
“我可不这么认为。”达利安的手放在了剑柄上,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右手,“一个破门而入的访客,总归是让人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的。”
约格特举起了双手,语气依旧轻松:“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坦白,其实我是想向阁下讨要那枚潘德皇室的纹章戒指,还希望达利安爵士能够忍痛割爱。”
“这个?”达利安抬起了自己的手,戒指上的狮鹫纹章在烛光下无声地咆哮着,“虽然觊觎这个古物的宵小很多,但像你这样堂而皇之地索取的人,还是第一个。”
“说笑了,阁下口中的那些宵小,无非就是些待价而沽的俗人罢了,我可不会为了几枚第纳尔暴殄天物。”约格特微笑,“我想,就算是阁下自身,也对这枚纹章戒知之甚少。它,可不仅仅是象征皇室血脉的信物。”
达利安沉默不语,约格特的眉头愈发地舒展开来,达利安的反应证明了他对这枚戒指背后的历史一无所知。“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迂腐的老师,经常跟我说一些大道理,至今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潘德上的国王之所以是国王,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国王。”
达利安微微冷笑,约格特也微微冷笑,两人都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惺惺相惜的不屑。约格特继续说:“于是我就反驳他:不,只有第一代的国王才是国王,其他人,都只配被称为国王的后代而已。而要照这么个说法,潘德上的国王也屈指可数,而且大都作古。潘德·卡瓦拉大帝,阿尔弗雷德大公,还有那位同样雄才伟略的奥萨,或许格雷戈里一世也能算入其中。剩下的人,除了能夸耀自己血管里流淌的统治者的血液,还能做什么呢?”
“而阁下手中的这枚戒指,正是卡瓦拉大帝的遗物之一。”约格特突然将话题转了回来,“当年卡瓦拉大帝东征拉里亚,将在拉里亚盘踞的诺多精灵赶回了森林。护国武者参孙生擒了当时的诺多族族长,诺多精灵不得已,用三十吨秘钢交换。而这些秘钢,卡瓦拉大帝只用了很少的一点,为自己打铸了一枚纹章戒指——就是阁下手中这一枚。临终前,则将这枚戒指交到了卡瓦拉二世的手中。”
古奥的长卷随着约格特娓娓的叙述缓缓地铺展开来,达利安无言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戒指,良久,他抬起头,凝视着约格特:“非常有意思的历史,那么,你要它做什么呢?”
“找人。”约格特毫不犹疑地回答。
“谁?”
“潘德·卡瓦拉。”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上)
静室内空气沉郁,只有一点烛火幽然地照亮了两个男人平静的脸。达利安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借此从脑海中洗去那奔涌的荒诞不经的感觉。他一开始觉得那个异教徒在戏耍他,可约格特做派看似散漫,可口气却郑重其事,在说出卡瓦拉大帝的名字时甚至带着一丝执着的狂热。不知为何,达利安觉得对方并非是在拿他的先祖寻开心。可若是约格特所言非虚,那他夸下的又是何等的海口!潘德·卡瓦拉早已作古三个世纪,就连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也早已分崩离析一百多年,甚至他的子嗣都只能苟活在这块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大陆上。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告诉达利安他找的人是潘德·卡瓦拉,达利安只会当他是一个来羞辱他的盗墓贼,可在约格特口中,找人就真的是在找人,一个曾经睥睨大陆的征服者,而非是一堆发黄的枯骨。
“我很难相信你。”达利安艰难地说。
“我明白。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对吗?”约格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推心置腹的做派,然而下一秒他的口气又冷硬起来,“可这跟我向你索取狮鹫纹章戒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可给不给,那就由不得你了。”他站起身,举起了手中的短杖,“我见识过太多肤浅的人,他们往往自大地用自己可怜的眼界去丈量这个世界,对于超出他们微薄的常理范围的物事向来不屑一顾,与更高更远的风景失之交臂。我原以为卡瓦拉大帝的后裔天生就站在高处,原来也不过如此。”
达利安握住了剑柄,缓缓将长剑从鞘中拔出,一线清冷的光在他的脸上越拉越宽。达利安注视着慢步走上来的约格特,轻声说:“帝王的后裔并非帝王,没有人天生站在高处,就算是狮鹫,也是在污泥里振翅飞上天空的。”
他长剑转到左手,在约格特愕然的目光中,用力地挥落剑锋!
“嚓”剑锋切开肌肉与骨头的声音轻快地像是破开一张白纸,一截断指落在地上,血珠溅落在狮鹫暗银的羽翼上。达利安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分外惨白,眼神却仿佛一块剔透的冰,折射出些许解脱的平静。“拿去罢,我又没说不给你。这枚纹章戒从我戴上的那一天起就没法取下来,除非断指。自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个戒指有古怪,跟古怪的你也许会有什么共鸣也说不定,也许你真的能靠这东西找到先祖呢。毕竟按你的说法,这枚戒指还是他亲自打造的。”达利安自嘲地说。
约格特半晌无言,他从地上捡起达利安的断指,尝试着取下戒指,可那枚纹章戒仿佛是扎根在血肉中,无论他如何发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别费力了,你等上几个小时,等肌肉失去了活性,戒指就会自动脱落。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从父亲手中继承这枚戒指的?”达利安靠在墙上,慢慢地坐下,虚弱地说。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约格特郑重地将断指包起,“以阁下的眼界,若是跟奥萨,阿尔弗雷德大公同一个时代,所发散的光芒想必也不会逊色于那两位枭雄多少分,甚至有可能中兴帝国,将这片大陆重新置于狮鹫羽翼的阴影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达利安说,“东西你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呵呵,”约格特笑了两声,“我觉得阁下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祭品,女神应该会对旧潘德皇室的血脉非常满意。”
“奥克斯瑟的信徒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达利安叹了口气,“过河拆桥这种勾当做起来也是理直气壮,难怪你们被为异教徒。非但保留了活人血祭这种黑暗野蛮的宗教活动以外,就连行事作风也相当让人不齿。”
“见笑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女神。”约格特逼近了达利安,举起了手中的短杖,似乎是在琢磨从哪下手能让达利安失去知觉,可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悠远绵长的风声,仿佛海潮涨落,生生不息,很快他发现风声的源头来自于面前坐姿萎靡的达利安——那是他在澎湃地呼吸!
潘德古武·海纳法!
仅剩四指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剑光带着血光拔地而起,这一刹那约格特错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正从污泥中抖擞精神,展翅朝他扑击的狮鹫!这一刻达利安展现出来的压迫力赫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甚至犹有过之!约格特犹自举着短杖,但是公牛一般狂野突进的剑尖已然逼近了他的胸口,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死亡气息在他头顶狂乱地飞舞着。
一截仿佛枯枝般干瘦的手从烛火无法照亮的黑暗中探出,不动声色地捏住了剑刃,像是捏住蝴蝶的翅膀那样轻松写意。崔佛出现在约格特身后,轻描淡写地为他接下了这记致命的攻击。达利安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流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他注视着崔佛,突然开口:“原来是你。”
“是我。”崔佛说。
“为什么?”达利安问。
“只是想活下去。”
“原来如此。”达利安松开了剑柄,他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崔佛默默地注视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没有拦阻。
约格特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黑袍破开了一个口子,如果崔佛动作再慢上半分,那柄长剑势必会刺穿他的心脏。他看着崔佛,问道:“你跟他认识?”
“卡瓦拉五世驾崩以后,我跟旧潘德皇室一直都有联系,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曾经是达利安的剑术老师。”崔佛说。
“这样子啊……”约格特了然地点点头,“那你的心中,对他们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吧?”
“你不也是吗?除了达利安之外,你还碰到过跟你有共同语言的人吗?”崔佛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大可把他留下,带回祭坛做祭品,我不会阻止你。”
“难得有一个借口能让我糊弄一下对女神的虔诚,说出来多没意思。”约格特耸耸肩,走了出去,崔佛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夜风从敞开的门中灌入,烛火闪动了一下,熄灭了,黑暗重新吞没了这片空间,只有淡淡的血腥味残留。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中)
达利安走在瓦隆布雷的大街上,从这里依稀能看到城堡辉煌的灯火,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看见在观景阳台擎着火把走动的军士,仿佛黑色巨塔上曳游的流萤。那场香艳又糜烂的宴会想必还在举行,艾丁侯爵应该注意到了他的不辞而别,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虎背熊腰的菲尔兹威士兵来“请”他回去了。虽然达利安的存在与否对于宴会本身无关紧要,但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贵宾,更何况达利安虽然在政治圈内不受待见,但是他那端正的仪表,得体的风度却让他很受异性的青睐——达利安先后辗转瑞文斯顿、菲尔兹威、帝国几大重镇,不乏有贵妇人想要将这个旧潘德皇室后裔收入自己的面首团中,也有人想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说把他赤身裸体地绑到贵妇撒着玫瑰花瓣的软床上,达利安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可从来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出身于潘德家族的人血管里始终奔涌着狮鹫的血液,他们生来便是开拓者,也是征服者,更是统治者!只是命运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他降生在潘德帝国早已成为余烬的世代,那是一堆彻彻底底的死灰,就算是再雄才伟略的君王也无法将其复燃——并非回天乏术,而是难为无米之炊。当年卡瓦拉大帝自温德霍姆起事,建立狮鹫冒险团征战大陆,有豪富葛朗台家族的全力支持,也有参孙·潘德拉贡这样一人独守城门七天七夜的逆天武者;奥萨入侵大陆,除了身后有古巴克斯帝国撑腰,他手下三位在日后成为帝国第一任执政官的将领更是惊才绝艳的名将,每个人的战绩拉出来都不会逊色于目前正如日中天的山之名将;而阿尔弗雷德大公能在短时间内整合土崩瓦解的潘德帝国,与奥萨分庭抗礼,与奎格芬的助力更是不无关系。达利安或许有那三位的韬略,却无他们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曾经以为他那名实力深不见底的剑术老师会是他的参孙·潘德拉贡,但是在他学成出师后,那位剑术老师就此失踪,而达利安也开始了他被人当做政治宣传玩偶的生涯。
“达利安,谁允许你出来了?”一个恶声恶气的,还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在达利安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油腻腻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在达利安的衣服上留下浓重的羊膻气,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是曾经抱着烤羊腿大快朵颐过却没有洗手。达利安慢慢地转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来人的脸:菲尔兹威的一流武者,艾里侯爵的亲卫队长,有“蛮锤”之称的弗斯塔德,当初也是他将达利安绑到瓦隆布雷的。
“侯爵大人有几个表姐妹想见你一见,赶紧跟我回去!”弗斯塔德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看着达利安的眼神分外不善。他本和几个死党喝至酣处,却被艾里侯爵打发到冷风呼啸的街道上找人,心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若不是考虑到艾里侯爵那几个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姐妹爱惜达利安的脸,他早就老拳抡上去了。
达利安看着弗斯塔德那沾满了食物残渣的脸,耸了耸肩:“我们走吧。”
达利安跟在弗斯塔德身后进了大厅,饕餮的狂欢已然临近尾声,达利安的回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饱暖思**的贵族们都在专心挑拨身边窈窕可人的侍女,而奴仆则在手忙脚乱地清理狼藉的餐桌。达利安走过衣衫撩动的簌簌声,走过男女情动的喘息声,一直来到艾里侯爵的席位,艾里侯爵的身边坐着几个体态臃肿的妇人,尽管持着蒲扇的仆从在身后不住地卖力扇风,细密的汗珠还是不住地从她们敷满脂粉的脸上下坠。见到达利安,她们直接站起身来,顾不上自己肥大的臀部“哐当”一声挤翻了椅子,眼里放出见猎心喜的光。
“达利安,这是我的几个姐妹,你去陪她们侍寝几天,要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艾里侯爵用一根细长的鱼骨慢条斯理地剔着牙,“什么时候她们玩腻你了,你就可以走了。”
达利安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得体,但是笑声却很失礼,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达利安渐渐止息了笑声,看着艾里侯爵:“这就是侯爵大人的待客之道吗?”
“你什么意思?”艾里侯爵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哪里待你不薄了?你是我哥哥的上宾,我的姐妹争相要你侍寝,有吃有穿有女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的脸上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要待客之道?是凭着一个莫须有的血统,还是一枚廉价的戒指?”
一只残缺的手伸到了艾里侯爵的面前,食指齐根而断,伤口还在淌血,达利安微笑着注视着艾里侯爵:“我现在不是在以旧潘德皇室后裔的身份跟你说话,而是以潘德·达利安爵士之名向你抗议。我严正拒绝你无礼的要求。”
艾里侯爵不屑地斜了一眼达利安,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青年突然锋芒毕露的骄傲:“弗斯塔德。”
“在!”
“把这小子扒光了送到我姐姐的床上。”艾里侯爵缓缓地说,他分外钟爱刻意压抑自己的语速,仿佛这样更能让自己的残忍冷酷显得不可一世。他斜觑了达利安一眼,希望能从这个青年的脸上找到一丝屈辱,一丝愤怒,一丝无奈,可他失望了,达利安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似乎艾里侯爵刚才的通牒不过是卷过耳边的一阵微风,于是那笑容在艾里侯爵眼里显得愈发可憎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狂躁起来:“动手!”
噗噜!
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脸狠狠按进桌上的残羹中,汁水飞溅。弗斯塔德又惊又怒的咆哮声在他的耳边响起,怎么回事?艾里侯爵脑海里一片惘然,我刚才是被那个花瓶一样的小子,脸朝下地扣进了菜盘子?
他暴怒起来,挣扎地抬起了自己的头,狂吼道:“潘德·达利安,你竟敢——噗噜!”他的脸再次跟微凉的粘稠汤汁亲吻在一起,鼻子似乎被坚硬的盘底磕破了,血腥味混了进来,让他直欲作呕。
“侯爵大人,请不要随意践踏狮鹫家族的尊严。”达利安紧紧地按着艾里侯爵的头,暴起发难之后,他的语气依然平心静气,甚至笑容也如先前一般温和。
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下)
弗斯塔德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举拳便抡向达利安,艾里侯爵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制服,那边是在撕着他这个亲卫队长的脸皮子抽打,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制服艾里侯爵的人还是达利安,这个当初被他绑到瓦隆布雷的小白脸!
可小白脸轻描淡写地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弗斯塔德的手腕,像是斗牛士握住全力冲撞上来的发情公牛的牛角一般,弗斯塔德的拳头如同陷进了一堵坚固的墙,再难前进半分。达利安转头看了弗斯塔德一眼:“先前是不想跟菲尔兹威交恶,所以才让你绑了,不然区区一个一流武者……算了,不说了。”虽然达利安看不起弗斯塔德是真,但是“我还不放在眼里”这般狂妄的发言他还有些难以启齿——哪怕弗斯塔德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他转头看向主位,那里端坐着一位面相跟艾里有六七分相似的老人,他似乎对眼前的骚乱视而不见,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着一个酒坛,用大碗从中舀酒喝,淅沥的酒液自嘴角溢出,沿着苍白稀疏的胡须间低落,打湿了老人红褐色的胸膛。达利安满怀敬重,同时也异常警惕与忌惮地注视着这位老人,比起自己那年逾六十依然会动辄像火山喷发一样暴怒的弟弟,“红剑”艾丁显然是在养气上下了一番苦工,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他摇身一变成为青山一般沉稳翩然的贵族,就像是西吉蒙德侯爵那样——火山不喷发,仍然是火山,反倒岩浆在地脉里压抑奔涌的声音却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继续啊,爵士?你大可以把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的脑门子磕碎,反正我以前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摁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艾丁侯爵放下酒坛,冷漠地注视着达利安,“我不知道你这一走一回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你是否是在维护你所谓的家族那可怜的尊严,不过想在瓦隆布雷闹事,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请继续你的表演,如果已经结束,那我来替你收场。”
艾丁侯爵低沉的声音像是雷声一般在大厅的穹顶滚动着,而老人的身躯也在座位上缓缓挺直,鹰视狼顾一般的目光在达利安身上长久地停留。这就是所谓的当权者风范吗——不,菲尔兹威最暴力的当权者的风范吗?达利安心里感叹着,他见过不少手握权柄的贵族了,他们当中不乏趟着尸山血海过来的百战名将,也有城府极深的朝野权臣,但从未有人能像艾丁侯爵这般,开口便是一股肃杀的压迫力——那并非威胁,而是通牒。
说到做到的通牒。
“多谢侯爵大人成全。”达利安已经听到大厅外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想必菲尔兹威最精锐的近卫队已经到场。他松开了手,朝红剑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笑容依然暖煦如同春风。
“请赐我一死。”艾丁侯爵沉默地挥手,身着涌泉战甲的近卫军踏入大厅,将达利安团团包围。他们手中的长矛平举,对准了包围圈正中央的青年。达利安下意识地去摩挲自己食指上的纹章戒,但指尖反馈回来的,只有空落落的触感。达利安无奈地笑了笑,握紧了残缺的右手,目光如同惊鸿,片刻间游转大厅。也就三十根长矛,三十人啊……达利安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
总觉得不够杀呢。
瓦隆布雷的城门外,穿着黑袍,带着银面具的男人停下了脚步,蓦然回首,无声伫立良久,像是在默哀,亦或者是凭吊。“崔佛,你说他这是何苦呢?”
“大概是他们自诩为狮鹫家族,莫名其妙的高傲吧。传说中,每一头狮鹫自泥泞挣扎着飞上苍穹后便翱翔一生,再不会跌落尘埃,落地之日即是死期。”身形干瘦的老人嘶哑着声音说。
“真是个愚蠢,却又不得不让人心生敬意的物种啊。”男人轻声说。
一只灾厄鸦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在男人的肩头,鸟喙里衔着一封带血的密函。男人信手拆开,扫了一眼,眼神玩味起来:“麦尔德雷那老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啊……”
“要我去猎杀他吗?”崔佛问。
“没有必要,狮鹫纹章戒已经到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萨里昂的异端裁判所里的那些狗不是最喜欢干这种勾当吗?就交给他们好了。”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大厅里血流成河,达利安微微侧身,长矛从他肋下的缝隙间刺过,与此同时,最后一名近卫军的胸口也撞上了他的剑尖,达利安微微发力,长剑贯穿了坚硬的胸铠,径直穿透了对方的心脏。他推开尸体,遥遥注视着艾丁侯爵,后者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乌云,眉头恚怒地跳动着。“你竟然,是一名超一流武者。”
“一直都是。”达利安微笑,“想不想试试看需要多少人才能围杀一名超一流武者?”
“正合我意。”艾丁冷冷地说。
第二天,在遥远的北境,有一个胡须头发皆如雪白的长者在自己最新刊的《潘德志》中如是记载:潘德353年1月19日,旧潘德皇室的最后一名成员潘德·达利安在瓦隆布雷斩杀菲尔兹威近卫军一百一十二人,狂战士六十八人,战锤勇士二十五人,其余正规军不计其数,力战而死。其尸体被艾丁侯爵下令用一百匹孔宁加战马来回践踏,最后挫骨扬灰。最后是该是一句体现语言功底,一针见血的评语,可老人的笔尖长久地停留在白纸上方,感慨万分,却不知如何为那个千里之外的青年盖棺定论。最后他只能无奈地留下四个字:
生不逢时。
第二十五章 超一流的追猎(上)
埃修静静地倒伏在半人高的茅草中,呼吸声微不可闻,全身的肌肉看不出一丝起伏,像是一块一动不动的磐石,俨然与身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颤,马蹄声由远及近,被泥土传导到埃修的耳边。一、二、三……十!埃修在心里悄然点数着,这是一队满编的菲尔兹威游骑,根据马蹄声的方位来看,他们之间的阵型及其松散,一旦受到袭击,十个人之间完全无法互相接应,但埃修知道,这种松散,对他来说却是最棘手的掣肘。他只要贸然动手放倒一个,剩下的游骑立刻会作鸟兽散,然后等待他的便是菲尔兹威军大规模的围剿!他先前已经吃过一次亏,好不容易才从那堪称天罗地网一般的攻势中逃脱,这次自然留了个心眼。
虽然奇袭泊胡拉班成功,但埃修,乃至于基亚一行人都并未脱离险境,前线粮草被他们付之一炬,菲尔兹威人已经是红了眼睛,报复性地在泊胡拉班的周边地区展开了犁地式的搜索。为了减轻基亚那方的负担,埃修刻意往菲尔兹威跟萨里昂交界处的方向遁逃,期间出手诱杀了几队意图擒他拿下首功的游骑,将菲尔兹威人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东线。不过菲尔兹威那边的指挥官反应也很快,迅速地做出了针对性的布置,游骑在发现埃修的踪迹后不再是大呼小叫地冲上来包围他,而是留了几个人不紧不慢地缀着,其余人则是快马传报大部队。不是埃修甩不掉那些游骑,他若是一心想走,直接杀人夺骑便可扬长而去,可基亚那边又该如何自处?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菲尔兹威人的反扑尽可能地往东线拉扯。
但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片茅草是个天然的庇护所,自然也是搜查的重点对象。已经有马蹄声逼近了他所处的位置,骑手挥舞着长矛,不停地拨开茅草。按理说以他一人之力,短时间内很难彻底地搜遍这片茅草,但其他游骑却丝毫没有靠近协力的意思,只是严格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埃修的耳边,马蹄声便如同等着他这条大鱼自己按捺不住投奔的网罗,疏而不漏。
这并非一般的菲尔兹威游骑!埃修突然醒悟过来,这等令行禁止的执行力,绝非那些只是经受过军营潦草训练的斥候兵能够拥有,其纪律性比起王公贵族的亲卫也相差仿佛,拿来做搜查的游骑说是浪费都不为过!
埃修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他是被菲尔兹威的指挥官将计就计了!对方显然意识到埃修意图拖延,索性将所有的力量往东线调集,像是亡命的赌徒把自己的筹码一股脑地堆上赌桌,逼得埃修不得不跟他一起孤注一掷!埃修察觉得太晚了,若是他能早点意识到,说不定还能在对方调集筹码时及时抽身离场,但现在已经到了摊牌的阶段,在对方将要亮出底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这种时候想走,未免太天真了!莫说是这片茅草地,方圆数十里恐怕都在菲尔兹威人的控制之下!
好手笔啊!哪怕已经被逼入了绝境,埃修依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称赞道,这等了不起的决断力,不知道是出自菲尔兹威哪位将领?
……
“赫拉克勒斯!你是不是疯了?”玛丽斯一巴掌拍在赫拉克勒斯面前的桌上,木制的桌面立刻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掌痕,“部队全部往东运动?难道那伙袭击泊胡拉班的人会是萨里昂派来的吗?”
“当然不是。”赫拉克勒斯不为所动地回答道,“他们只可能是被瑞文斯顿那边的一手暗棋。”
“那你还——”玛丽斯瞪着眼睛,刚要发作,赫拉克勒斯及时地递上来一张地图,玛丽斯瞥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西吉蒙德侯爵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她阅读战局的能力亟待提高,但玛丽斯并非是对军事一窍不通,至少军事地图还是能懂个七七八八。地图上几个醒目的红叉分布在泊胡拉班的东部,隐隐约约连成一条曲折起伏的线。“这是先前那几支游骑遇袭的坐标?就凭这个判断他们的逃跑路线未免太片面了吧?”玛丽斯问。
“不是他们,而是他。”赫拉克勒斯纠正道,“昨晚,那支部队分成两股,一支趁着夜色掩护摸进后勤基地纵火,另一支则是单独一人来跟你我周旋,拖延时间。”
“然后?”玛丽斯面色不善,她知道赫拉克勒斯的说辞给她留了些面子,什么“趁着夜色”?分明是她自己乱命,在哨兵执勤时分发酒食,结果营地酒气冲天,酒鬼遍地,才让那伙人趁虚而入。
“我在想,这是他的故技重施。”赫拉克勒斯没注意玛丽斯的脸色,“他袭击了我们放出去的斥候,有意识有预谋地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往萨里昂边境的方向引,说明从泊胡拉班逃离后,他还没跟同伙会合,现在则是冒险以自己做饵。所以我就把我的亲兵派出去,让他们不要恋战,只是尽力地压缩他的活动空间,让我有时间铺网……”他讲解得很耐心,但是玛丽斯对这种分析最是头痛,听了一半就不停地摇头:“停停停停!你能不能长话短说?”
“可以!”赫拉克勒斯痛快地回答,“八个字,将计就计,十面埋伏。”
“不懂!”玛丽斯也很痛快地回答。
“……”赫拉克勒斯沉默半晌,诚恳地注视着玛丽斯的双眼:“玛丽斯大小姐,你既然不懂,为什么要来指摘我?虽然我目前仍然是你的副官,按理说应该遵循你的指令。但是昨晚之后,你还没意识到你在军事决策方面是有多乱来吗?”
玛丽斯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赫拉克勒斯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扎在她的要害上,让她无从辩驳。乱命的是她,被埃修挟持的也是她,后勤基地失陷在火海中,她也难辞其咎!
“你有几成把握?”玛丽斯低声问。
“九成。”赫拉克勒斯斩钉截铁地说,“那个以身做饵的武者有九成的可能性落网。”
“九成吗?”玛丽斯皱眉,她了解赫拉克勒斯,他说九成,那就是实实在在,毫不掺水的九成,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成是他无法把握住的,留给那个武者的生机!“哪里让你没有十足的把握?”
赫拉克勒斯不语,视线落在地图的一角,那里是将萨里昂、菲尔兹威、瑞文斯顿分隔开来的门德尔松山脉。山势险峻起伏,是山贼与亡命徒的乐土,而埃修最后的一成生机,便是在赫拉克勒斯收紧网罗,完成合围之前,逃进门德尔松山脉!
赫拉克勒斯轻轻地拍了拍手,一名士兵走了进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传令,备马。”
“是!”
士兵出去了,而赫拉克勒斯开始穿甲,玛丽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这是去干嘛?”
“我要去亲自掐断这最后一成生机!”面甲“啪”地一声落下,赫拉克勒斯的眼中,刀锋一般的冷光狂野地绽放。
第二十六章 超一流的追猎(中)
埃修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茅草中,一支长矛贴着他的小臂扫过,骑手察觉到了异样,长矛挥出一条弧线,扫倒了面前的茅草,与此同时埃修猛然发力跃起,右手凌空截住矛身,单手将骑手拉下马来!骑手反应极快,倒地的一瞬间他一个侧翻滚,站稳了脚跟,同时一气呵成地拔出腰间的飞斧,掷向埃修。果然不是一般的游骑啊……埃修皱了皱眉,用长矛拨开飞斧,眼前这名游骑的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他在萨里昂王城地宫遇到的那两名禁卫军,埃修一时半会很难制服他,更何况对方并不恋战,在掷出飞斧后立刻转身飞奔,同时用菲尔兹威的土语大喊大叫,向同伴示警。在外围游曳的游骑在听到后立刻调转马头,朝四面八方散去。
啧!埃修大踏步向前,手握住长矛的尾端,身形舒展到极致,矛尖如同毒蛇一般追上了那个还在狂奔的游骑,埃修朝前轻轻一送一挑,长矛在极限距离挑断了游骑的脚筋!游骑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他知道自己逃生已然无望,索性转过身来轻蔑地看着埃修,用潘德通用语高声喊道:“赫拉克勒斯大人必将为我复仇!”
长矛刺穿了游骑的心脏,埃修转头看向暗沉的天空,门德尔松山脉起伏的线条如同卧虎的脊梁,矗立在地平线上。“赫拉克勒斯……”埃修面色凝重起来,无论菲尔兹威那边是谁在发号施令,对方毫无疑问很清楚埃修唯一的出路便是位于三国交界处的门德尔松山脉,毕竟是他一手将埃修逼入这个九死一生的杀局,可想而知把持在门德尔松的必经之路上的人必然是菲尔兹威的最强武力!而且跟昨晚不同,埃修这次要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赫拉克勒斯!
别无他法,唯有硬闯!埃修翻身跨上游骑的骏马,用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朝门德尔松山脉的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一匹魁梧得仿佛小山一般的四蹄战兽仿佛一阵黑旋风般席卷到了这片茅草地,这是远洋归来的菲尔兹威商人耗费重金从别的大陆带给艾里侯爵的肉食战马,虽说是马,可这匹战兽性子却远比所谓的烈马要凶残的多,配种时不知咬杀了多少孔宁加战马,甚至西吉蒙德侯爵那匹孔宁加战马中的王者见到这匹战兽都唯恐避之不及。最后还是赫拉克勒斯在马圈里跟这匹战兽熬了三天三夜,将其驯服。而作为坐骑,战兽几乎没有缺点,它的持久力,爆发力,载重力以及冲锋力都能全方位地碾压潘德大陆的那些纯血名驹,说是战马中的超一流武者也不为过。披挂上纯钢马铠的它立时会化身成一座刀枪不入的金属堡垒!而当披甲负剑的赫拉克勒斯驾驭着这匹战兽出现在战场上时,千军都为之辟易。
赫拉克勒斯确实很看得起埃修,为了彻底断绝这可能的一线生机,他已经是全力以赴,不想给埃修留下任何空隙。
经过游骑的尸体时,骑手弯下身子探出手,精准地将游骑脖子上的铭牌扯了下来。“伊穆尔……这笔账,我会为你讨还的!黑王,我们走!”骑手,也就是赫拉克勒斯,将铭牌放入铠甲左侧的凹槽中,策马朝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庞然黑影狂奔。
……
埃修一路上已经撞见过好几队满编的游骑了,但都是普通的斥候,而非在茅草地时遇见的精锐,他们显然是被下了死命令,见到埃修便不要命地上来纠缠,虽然对埃修造不成什么威胁,却大大地拖延了埃修的脚步。埃修就像是一条要从渔网的薄弱处挣脱的大鱼,他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四周的网便勒得愈发的紧,只留下逼仄的空间可供斡旋。而埃修最忌惮的赫拉克勒斯始终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征兆,埃修心里始终盘旋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感,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那份不安感便越发地强烈。
一阵激寒流窜过埃修的后背,不安感在此时攀升到了巅峰,直觉在疯狂地示警。埃修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远方一人一骑朝他狂奔过来,身后扬起大片的烟尘,人马皆是身着重甲,分明是一座钢铁的浮屠,却迅猛地仿佛疾风!哪怕埃修只是一身轻便的戎装,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那名骑手出现在埃修的视线后不过三息时间,两骑之间只剩下两百步不到的距离!骑手的手里已经拉满了一张样式狰狞的长弓,他虽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可姿态巍然如同山岳!同样狰狞的箭矢稳稳搭在弦上,准心始终咬着埃修的后背。埃修看不到骑手的阵容,却对那根箭矢印象深刻——复仇者之箭!而在菲尔兹威,有,且只有一位才能驾驭恶魔武具!
赫拉克勒斯!
扳着弓弦的手指悄然松开,长弓发出一声极其暴烈的鸣响,离弦的箭尾扭曲了空气,带起一团透明的尾流,下一个瞬间,箭头赫然已经逼近埃修的后心!两百步的距离只在刹那间就被抹平,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好快!
埃修震惊,以他的眼力,也无法完全捕捉到长箭的运动轨迹,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这支长箭势必要刺穿他的后背。埃修在刻不容缓地一刹侧开了身子,同时递出长矛,想要磕开长箭。然而就在杆身与箭身相撞时,埃修虎口巨震,剧烈的反冲力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而木制的长杆已经承受不住,在他的手中化作飞扬的木屑!
“呲啦!”箭头贴着埃修右肩掠过,余势未绝地钉入前方的一棵巨木,箭杆周围的烈风有如无形的刀刃,撕开了埃修的衣服。这杀伤力……太夸张了!埃修的额头已是见汗,他右手仍在因为上次的碰撞不住地颤抖着,虎口血流如注,而另一边,赫拉克勒斯已经逼近到一百五十步以内,再次拉满了长弓。
又是一声暴烈的鸣响,第二支复仇者之箭,扑面而来!
第二十七章 超一流的追猎(下)
二百步内接下一箭都已经很吃力了,这个距离……完全闪不开!
埃修心中一片雪亮,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极为奔放的举动!在赫拉克勒斯松开弓弦的同时,他双手平举向前,赫然是要在半空中抓取激射过来的箭矢!先前的交手让他对箭矢的速度有了个大概的估计,而作为一个没有死角的战士,埃修自然也是用弓的行家,赫拉克勒斯拉弓时埃修就已经判断出了箭矢的运行轨迹,接下这一箭,他有七成把握!当然,他必将为此付出至少是重伤的代价,但是比起被复仇者之箭贯穿相比,无比值得!
埃修的手指如他预想一般地接触到了复仇者之箭那修长的箭杆,并不如何温顺,更像是一头闯入他十指牢笼的蛮牛,小臂都在因为这一箭的冲击力而绞痛,而埃修的手心早在接触的那一刻便血肉模糊!埃修虽然成功地握住了箭矢,可箭身上附加的冲击力依然在往后推动着他的双臂,埃修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胸口即将被贯穿之前,强行扭转了箭头的朝向,让其刺穿了自己的右肩。与此同时,他双脚离开了马镫,用力在马背上一踏,骏马长嘶一声,竟然是被埃修一脚蹬翻在地!而埃修则借着这一反跃与箭矢的惯性倒飞出去,他距离山脚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落地后一个翻滚立刻就能进入一片密集的林子,长弓在复杂的山林地形中威胁度大减,埃修完全有信心甩开赫拉克勒斯!
果然是相当棘手啊……赫拉克勒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称赞了埃修一句,对方的思路极为清晰,反应也是相当果断,知道此时的赫拉克勒斯状态全盛,不可力敌,于是采用了这种近乎于搏命的方式来求存,虽然已是身受重伤,失去了再度斡旋的资本,却也成功地拉开了距离。
但是,你还有第二次搏命的机会吗?赫拉克勒斯眯起了眼睛,再度抽出一支复仇者之箭,拉满弓弦,视线追着埃修在空中运动的轨迹,第三次松弦!
果然是相当棘手啊……自始至终,埃修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赫拉克勒斯,对方是号称远近无解的超一流武者,在弓术上的造诣甚至可与教官贝克这样绝世的神射手齐肩,只要埃修还处在赫拉克勒斯的视野内,他都不会安全,复仇者之箭随时都会伴着一声暴烈的鸣响降临。而埃修现在身处半空,更是无从借力,这一箭,他不得不接。好在这次,他有了一个比长矛更可靠的武器!
埃修左手攥住了没入右肩的箭杆,用力将其拔了出来,锥形的箭头豁开了肩头大片的筋肉,鲜血如泉涌。埃修眼前一黑,钻心剜骨的剧痛险些让他脱力,但澎湃的求生欲望让他在此刻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清醒,而他目光还在牢牢地锁定着赫拉克勒斯!
就是现在!
弓弦响动的一瞬,埃修用尽全部的力气,挥出了长箭,两支复仇者之箭在半空中相撞,声音短促低沉,犹如一声吞没在风雨中的惊雷。埃修听到自己左手的食指与无名指的骨骼“咔嚓”一声,一阵麻痒之后便失去了知觉。是骨折了吧?埃修毫不在意,因为反馈回来的手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成功地架开了这一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赫拉克勒斯的身影已经在埃修的眼中消失,而他的身体也已经重重地摔在一片灰白的落叶中——他终于进入了门德尔松山脉的地域。
好,接下来……就是绕路回到银湖镇!埃修缓缓地朝密林的身处匍匐前进,他不敢冒险起身,生怕会再度暴露自己的身形,以他现在的状态去挑战一名超一流弓手的眼力,那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赫拉克勒斯放下恶魔弓,愤怒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自认为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却还是功亏一篑,眼睁睁地看着埃修消失在密林中。他唯一能算得上是失误的地方,就是没有尽早地出营,若是他能在埃修还在跟游骑纠缠时堵截住他,那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但是又有几个人能像埃修那般敏锐,把握住赫拉克勒斯布局中那一线堪称渺茫的生机;而又有几个人,能在几乎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接下赫拉克勒斯三箭?
“真的是可怕的求生欲望啊……”赫拉克勒斯喃喃地说,“这种不惜一切都要活下去的决意,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了。”他仍旧没有放弃追击的打算,哪怕山地并非是他与黑王的主场。赫拉克勒斯目测了一下埃修可能的落点,策马追进了林中。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丛被鲜血染红的落叶,以及一道蜿蜒的血迹。赫拉克勒斯拍了拍黑王,黑王会意地上前,将硕大的鼻孔埋了进去,少顷,黑王兴奋地扬起了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朝山上奔去。赫拉克勒斯则是收起了长弓,从马背的一侧抽出了一柄极宽极长的漆黑重剑,单手挥舞着,斩开面前妨碍的枝条。如果埃修还在,肯定能认出来,赫拉克勒斯手中这柄重剑,跟萨里昂监狱内崔佛所使用的恶魔斩剑,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