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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酒徒(一)

    里斯托放下羽毛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形容枯槁。烛火在他面前幽幽地跳动着,竭力为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提供些许微弱的照明。光是暖的,但里斯托的眼皮却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痛,自己在这待了多久了?三十个小时?四十个小时?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使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还有海量的密语线报等着他去解读,去传递。机要情报员军阶不低,全萨里昂的军用暗号都掌握在这支从来不满三十人的小部队手中,他们只忠诚于国王,却又是军方的骨干,割据军权的大贵族们不得不依靠他们,不经他们加密或破解便传递机密便视为叛国,间接加强了皇室对于军队的掌控力。阿尔弗雷德大公无疑是天纵英才般的人物,只有他这样的枭雄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式与实行集权统治的帝国抗衡。每一个机要情报员都堪称萨里昂的国宝,可这份殊荣却是架在他们无时无刻都紧绷的神经上的。

    门开了,机关运转的声音隆隆地回响在密室中。是换岗的人吗?原来我已经工作满四十八小时了?可里斯托只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来人要么全副武装要么身材像是巨人般魁梧,要不就是扛着一麻袋的线报进来了。他赶紧抿了一口带着馊味的水,重新捏住羽毛笔。

    一个血红色的信封砸进里斯托的怀里,封口的腊镌着艾尔夫万家族的剑盾徽记——公爵密信!里斯托一惊,不禁清醒几分,他茫然地抬头望向来人,只看到一束冰锥般的眼光。

    “立时解读。”哥顿低声说。在近卫队长的身后,来交接班的情报员无辜地望着里斯托。

    片刻之后,哥顿带着破译出来的密信返回到乌尔里克五世面前。

    “念。”乌尔里克双手放在钢琴上,却不演奏,只是漠然地注视着黑白的琴键。

    “萨里昂监狱遭到异端恶魔袭击,地狱修女轻伤,惩戒骑士长轻伤,商会会长重伤濒死。”

    “咚!”乌尔里克五世一拳砸在钢琴上,震起几个凌乱的音符。君王的狂怒在他脸上汇聚,如同行将爆发的火山。哥顿半跪在地,不敢直视。

    他知道国王陛下为何如此失态,也知道如果在此时失去施耐德对王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仅仅是一位商会会长,只有他坐镇后勤,乌尔里克五世才敢放心地离开萨里昂来到前线的塞文克罗堡;只有他坐镇后勤,艾尔夫万公爵才敢直逼伊索斯,进行万人规模的会战。这头纵横于金山银山中的猛虎不是名将,胜似名将!他知道如何去为战争买单,他对战时后勤线的掌控精细到了极致,复杂到了极致,也专横到了极致,他若是一倒,不单单是萨里昂的商人公会,前线的后勤线几乎要立刻陷入停滞的境地!

    “托姆斯那边干什么吃的?偌大的异端裁判所,居然让异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主教大人也毫无头绪。但丁阁下不在的异端裁判所给人上上火刑倒是有一手,论其追查,效率可能还比不上巡警。”哥顿低声说。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看起来这时候召回但丁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那帮神职人员清闲太久了,是该敲打敲打了。”他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愤怒对已经发生的噩耗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对之后的布置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让卡林德恩堡的部队全部撤回边境。文森特那边情况如何?”

    “很不妙,公爵大人冲破了安东尼厄斯的防线,但凯洛斯似乎留了一手,一支暗影联队截断了公爵大人的退路,他本人也在随后亲临塞布桥设防。”

    “到底是凯洛斯啊。运筹帷幄,不可一世……这么说,文森特是被夹在图尔克要塞那里了。”乌尔里克五世沉吟,“他只能强突帝国军与达夏军汇合,贸然冲击暗影联队的防线风险太大,文森特不可能犯蠢。”他突然想起什么,追问:“达夏那边跟帝国佬对峙的是哪几个哈里发?”

    “是巴哈曼和哈米德。”

    “这两人麾下都没有成建制的强力骑兵啊……”乌尔里克五世扶住额头,“达夏能看得过眼的重骑兵也就那么几支,全握在巴哈德手里。”

    就在这时,窗口撞进来一只巨大的白色影子,一头栽进乌尔里克怀里。那是一只濒死的信鸽,它似乎是在空中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搏斗,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最为严重的几乎将它的脖子豁开。信鸽在乌尔里克五世怀里挣扎几下,再没了声息。乌尔里克五世和哥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凝重:是什么猛禽能将以高速著称的银王鸽追杀至这种境地?

    “是托姆斯主教的密信。看起来他终于有所收获。”乌尔里克五世“哼”了一声,从信鸽脚下取下一个竹筒,倒出密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教廷那里也该有几个机要情报员。”粗略浏览之后,他的神色更加难看。哥顿从乌尔里克五世手里接过密信,扫了一眼,低声说:“就算托姆斯主教所言非虚,这位也轻易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萨里昂军政两界势必会掀起动乱。更何况这只是主教大人察觉的一点蛛丝马迹,作为证据,远远不够。”

    “就算是但丁要整顿异端裁判所,这个人也是一道阻碍。真没想到,异教徒居然会有如此的渗透力!先是灰狼,然后是裁判所的副所长。”乌尔里克五世将密信扔进了炉火中,看着火焰将信纸吞噬殆尽。他的眼中聚起沉重的乌云。

    夕阳的余辉最后挣扎了一下,旋即被地平线吞没了。漆黑的天幕铺开,黑暗在苍茫的大地上涌动着。远方传来野兽的长嗥。

    “天黑了……”男人向黑暗的天穹行注目礼,银面具下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已经干涸的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袍,上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第四十八章 酒徒(二)

    截杀失败的后果是致命的,他非但损失了两名嫡系的黑骑士,行踪还暴露在异端审判所的眼皮底下,随之而来的是连续两天两夜疯狗般的追杀。所幸雷尼尔不单单是个追踪与反追踪的专家,他所豢养的灾厄鸦也可以从高空侦查预警,他们才可以屡次从黑翼修士们的包围网中突围。

    但这也是他跟雷尼尔的极限了,根据男人的判断,他们现在应该是被撵到了贝蒙法莱附近,再往西就是萨里昂跟菲尔兹威的边境了。异端裁判所的铁腕遍及萨里昂全境,在哪都是说一不二,可过了境,那份影响力近似于零。追兵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在天黑前就完成了合围。

    “正东方向是薄弱点。”雷尼尔凑到他跟前轻声说,却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

    “当然会是正东,往东就是萨里昂的腹地,不需要多余的设防,那就是天然的铁壁。”男人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在草地上盘膝而坐。“省点力气吧,雷尼尔。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没办法负荷一场硬仗了。当然,”他笑道,高声发问,“我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的,你们说是吧?”

    仿佛是在应答一般,人影自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像是幽灵一般沉默。他们着装统一,一身考究的黑色修士服,胸口绣着被黑色羽翼拥抱着的十字架,袖摆随着晚风摇摆,当中滑出黑键的银光。

    异端裁判所的顶尖战力,秩序女神忠实的猎犬,黑翼修士。他们当中最为著名,也最为另类的应当是那位马里昂斯的地狱修女,孤身猎杀过不少臭名昭著的死亡骑士。但这支部队其实是以三十人为一队,负责清理萨里昂境内所有的异端据点,猎杀不慎露出马脚的异教徒。偶尔会跟曾经的同行,现在的创世女神教团发生点小摩擦。

    “冥顽不灵的异教徒,你的灵魂将在地狱中受到千般的苦难!”为首的黑翼修士口中吐出阴冷的裁决,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黑键。

    “让人冥顽不灵的,是信仰啊。都是同样的坚定,你们的冥顽不灵被虔诚地祝福,而我们的冥顽不灵却无时无刻不在被恶毒地诅咒着。”从银面具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可男人的语气带着玩味的笑意,“地狱?”

    他悠然地抬起头,眼神骤然冷厉:“我们才是地狱的主人!”

    生着蝠翼的魁梧黑影急坠下来!正落在为首的修士的头顶上,他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就像一根杂草般被压倒了,而后黑影一跃而起,将攫取过来的黑键暴雨般泼洒出去。与黑影一起从天而降的还有一只巨大的乌鸦,鬼魅一般在人群中间闪动着,不断有人惨叫着捂住自己的双眼,而后被黑键一发爆头。

    五秒,二十名训练有素的黑翼修士全灭!

    “来得有些晚了,崔佛。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应该早就告知了你我们的具体位置。”男人依旧盘膝坐着,“还有你怎么搞成了这幅德行?”

    “但丁回萨里昂了。”恶魔化的崔佛说,“不得已而为之。”

    “但丁?他也回萨里昂了?‘那位朋友’恐怕凶多吉少。”男人惊讶,他显然清楚崔佛跟但丁之间的过往,“看起来他们很重视萨麦尔啊。这枚暗棋暴露得太早了,只杀死一个杰弗里对大局无济于事。不过既然你动用了来自女神的恩典,想必施耐德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没有。”崔佛摇了摇头,

    “我失手了。”

    ……

    基亚“当啷”一声将满是血污的银色小刀丢在盘子里。他微微喘着粗气,疲惫地把自己摔进冷硬的红木凳子,一边的侍女贴心地用手帕为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艾尔夫万公爵用问询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次子,基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把握。在数个小时的高强度急救工作后,他勉强缝合了施耐德肚子上惊心怵目的创口,同时还动用了数目跟价目同样惊人的珍稀草药,却依然只是将施耐德的生命吊在了濒危的边缘。病床上的施耐德呼吸微不可闻,只有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才能从那呓语一样的心跳中感受到些微的生命体征。

    简直就是……审判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天而降!基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悸。他就站在施耐德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佛俯冲下来,若不是但丁及时推了施耐德一把,那可不仅仅是开膛破肚那么简单了。

    “父亲,我尽力了。”

    “别这么说,听着像是施耐德已经没救了一样。”艾尔夫万公爵鼓励地拍了拍自己的小儿子,“虽然保持谦卑是好事,但是过度的谦卑在别人眼里就是无端的狂妄了,往往会招小人嫉恨。这是大图书馆里的藏书不会教给你的知识。”他转身走向门口,“接下来,我会接手后勤管理。这场战争——”他停顿一下,长叹一口气,“远没结束啊!”

    门被人推开了,特蕾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弟弟,跟我去异端裁判所一趟。”

    “什么事?”基亚下意识问了一句。

    “所长说,他需要整个萨里昂最好的医生,所以让我把你叫过去。”

    “但丁阁下也受伤了吗?”

    “不,他只是点名要你过去。”

    异端裁判所,会客厅。

    埃修坐在但丁面前,不错眼地注视着对方。后者浑然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翻阅着眼前堆积如小山一样的卷宗。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但丁“哗哗”地翻动着纸张,自言自语。“云游在外,被国王的手谕召回首都,却差点被多年前的老朋友活埋在监狱的废墟里,回到所里又不得不处理积压成山的卷宗,而且还发现了一些让人又光火又无奈的黑幕。”他抬起头,迎上埃修的目光,“换做是你,你作何反应?”

    “……”埃修不吭声,他不知道对方这一番话的用意何在,只能沉默以对。但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

    “没想到,你就是第三位酒徒。”

    “酒徒?”埃修疑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只是不敢确定,“老酒鬼的徒弟?”

    “反应不慢,悟性不差。当然比起我跟崔佛还是差了太多。”

第四十九章 酒徒(三)

    “嘶——”埃修倒吸一口冷气,这句话所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一贯冷静的他都有些震惊失语。老酒鬼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还有两个学生,因为以他的性格,教出潘德的护国武者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足够让他兴致勃勃地自夸上好几个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丁自顾自地说,“以老师那种浮夸招摇的个性,不把我跟崔佛作为吹嘘的资本确实很反常。但是早在五十四年前,他就跟我断绝了关系。现在想来,他没跟你提起过崔佛,也应该是早就知晓了那家伙已经成为了异教徒。”

    “我们坐在这里,总不会是你想跟我叙旧吧?”埃修说。

    “当然不是。虽然出了很多波折,但是我依然会达成之前的交易。正如我之前所说,一顿大餐,还有整个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丁从自己的戎装上取下那枚黑色的十字架,扣在埃修面前,“然后我们再谈一笔交易。”

    “交易?”埃修盯着那个黑色十字,“你的条件是?”

    但丁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画像,用笔在名字上打了个叉,递到埃修面前:“把这个人杀了。”

    ……

    图尔布克前黄沙漫天,残阳如血。大风卷过,残破的夜枭旗猎猎作响,西多利厄斯握住断折的旗杆,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看着四下围上来的达夏士兵,神色惨然。他虽然已经预料到战争的失利,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惨败!

    他没有料到,贾斯特斯没有料到,两万帝国军队没有一个人料到,那支在冲出帝国本阵后不足五百人的狮骑士会悍然选择再度冲阵!而后达夏军队也全面压上,打头阵的居然是达夏的疾风骑士!那些马背上的神射手并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已经被狮子雷阵犁过两遍的帝国步兵阵线根本无力阻挡,只是几波齐射,前沿防线瞬间就被撕开。虽然火弩手的箭雨也让疾风骑士损失惨重,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轮的装填,长刀手们已然突进到身前,军刀迎头劈落,火弩手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般被齐刷刷砍倒一片!不过短短十五分钟,帝国人已呈溃败之势!

    西多利厄斯是主动要求殿后的,他让自己麾下的塔剑骑兵去狙击布伦努斯的狮骑士团,带着步兵与弩手在一个沙坡构筑了环形阵地,架起盾墙,强硬地狙击了达夏人长达两个小时!这时达夏军队没有重骑兵的尴尬凸显出来,一波冲不垮盾墙,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不过两个小时也是西多利厄斯的极限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们扔出了所有的投矛,射空所有的箭袋,可达夏的军队却仿佛无穷无尽。而当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天蝎刺客从黄沙中跃出,屠宰一般轻而易举地把精疲力竭的士兵砍翻在地时,西多利厄斯就知道,守不住了。哈里发哈米德还是没有忍住,派出了自己麾下的影子刺客。看来自己这个教团塔剑骑兵统领还是有那么点身价的。

    然而影子刺客并没有朝西多利厄斯出手,砍倒了他所有的部队后便飘然遁入黄沙中。达夏人也没有冲上来,只是形成一个包围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一个女人拨开了人群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沾血的钉头锤。在清一色以荒漠褐为底色的达夏军中,她那一头火红的短发与亮银色的铠甲都分外夺目——她并非是达夏的巾帼,而是萨里昂的母狮子凯伊。

    西多利厄斯注视着那在《潘德志·治军》中被布罗谢特冠以“妖艳雌狮”的女人,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是久经战阵的帝国三杰,屡次趟过尸山血海的最深处,但是那个女人挥舞着钉头锤砸穿自己麾下最精锐的塔剑圣骑兵的胸膛的画面依然让他不寒而栗。

    凯伊看了一眼西多利厄斯,有些不屑:“你怕了?”

    西多利厄斯冷笑一声,握紧了长剑:“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刚刚砸翻了二十来个塔剑圣骑兵,然后会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们的大统领拎回萨里昂。”凯伊扔掉了钉头锤,右手握拳横摆在左胸前,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逼近西多利厄斯,“而在这之前,她会先把他的屎从屁股里揍出来。”

    西多利厄斯勃然色变,拔剑就砍向凯伊。然而凯伊站定不动,依然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直到长剑即将劈落头顶,她挥臂上扬,精准地用臂铠拍在剑身中段。坏了!这个念头在西多利厄斯脑海里闪过,凯伊一个动作完成了两个目的:格开长剑的同时,赫然摆出了右勾拳的架势!

    咚!凯伊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西多利厄斯的脸上,打歪了他的身子,而后是连续的,骤雨般的拳击!手甲与胸铠激烈地碰撞着,如同狂澜摇撼礁石,后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而西多利厄斯则像是一株弱柳在凯伊狂暴的攻势中不停摇摆着,连连后退。精钢打制的盔甲帮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所以他还能勉力站着,却已无还手之力。

    “到此为止。”凯伊居然还有余力开口,“作为指挥官,你还算优秀。但是作为男人,还不够格。”她欺身上前,一肘打晕了西多利厄斯。

    “让开。”凯伊示意,拖着西多利厄斯的腿走出了达夏的包围圈。长刀手们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敬畏地目送这头母狮子扬长而去。

    凯伊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蹒跚。数日的长途奔袭,困境险境绝境接踵而至,纵使是铁打的人也会感到精疲力竭。出征时两千精锐狮骑士,能生还的不过只有三十余人。西多利厄斯的决断是正确的,也是致命的。塔剑骑兵不顾性命的纠缠成功地拖垮了身心俱疲的狮骑士。凯伊不是没对西多利厄斯起过杀心,但她按捺住了,只是发泄了一通。教团塔剑骑兵的大统领,加上突破塞布桥时俘虏的提图斯,帝国三杰已有两位成为萨里昂的阶下囚,这在日后与帝国的谈判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凯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伫立在狮子旗下的男人,夕阳在他身前投下威武的影子。八年前,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时,这个男人也是这般地站在瑞文斯顿的雪原上,几乎让雄狮的怒火燎尽了整个北境。亚力克西斯公爵调集重兵,布下天罗地网,他率领三千精骑,转战千里,全建制突围!正是在那场被布罗谢特誉为阳炎焚雪之役的战役后,狮骑士真正的奠定了野战无双的名头。

    布伦努斯公爵看到了凯伊,跟她拖着的西多利厄斯,微微点头,大手一挥:“就地整顿,休息充分以后,去达夏人那里喝酒吃肉!然后借道新加尔,回国!”

    “上将谋势,中将谋策,下将谋兵。火之名将,果然名不虚传。以大势驱使我达夏三万大军随狮旗一同进退,挫败帝国锋芒。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过如此吧。哪怕只剩三十人,不成建制,雄兵之威犹存。”哈米德擦拭着弯刀上的鲜血,遥遥注视着那杆雄狮旗,由衷地赞叹道。“图尔布克此役,必将光辉史册。只可惜我达夏却跟帝国一般为布伦努斯做了背景布。”

    “被布伦努斯当成骑枪来使的感觉真是让我分外不爽。待我达夏大军踏平帝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跟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巴哈曼目光炯炯,战意澎湃,“我雄鹰的子民,势必将在中部大平原展翅翱翔!”

第五十章 以秩序之名(上)

    埃修注视着但丁递过来的画像,那是一个留着灰白色短发,面容刚毅,棱角分明的男人,眼神中仿佛有荆棘丛生,嘴角抿得很紧,像是一把薄利的刀刃。他认得这个男人,并非是由于对方是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而是因为他的名字与画像都出现在布罗谢特所著的潘德志中。

    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四十四岁,其父奈卡德·格雷兹是前任萨里昂商会会长。他在极年少时便展露了过人的经商天分,二十五岁时,已经是萨里昂的皇室商务顾问了。然而在商会的内部竞争中惨败给施耐德,被金银之虎逼出了商界,毅然参军。随后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参与了拉里亚夺还战,指挥了白鹿堡的收复战役。其战术素养亦受艾尔夫万公爵赞赏。战争结束后授勋子爵,迎娶了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姐姐,正式步入政界。在银雾之殇中,以血腥手段镇压了银雾游侠团中亲近诺多的死硬派,将游侠团的大团长活生生鞭笞至死!在但丁远行后,异端裁判所缺少一个可以服众的副所长,乌尔里克五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至此,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的凶名远扬潘德四方。

    而现在,这个名字被但丁打上了一个阴冷而醒目的叉。埃修注视着画像,不置可否。他在思索,为什么但丁会提出这个条件?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秩序女神手中审判的利剑,乌尔里克五世又授予他代行王权的无上权力。自萨里昂立国至今,还没有哪个人会有但丁现在如此的权柄,他甚至不需要动用他匪夷所思的无匹武力,只要打个响指,黑翼修士们就会把想要的人绑到他面前。但但丁并没如此做,他只是在一个人的名字上打了个叉,然后把画像递到埃修面前,要埃修去杀。

    为什么?埃修反复提炼着《潘德志》中关于奈德的只言片语,心里渐然敞亮:世代经商格雷兹家族是萨里昂首屈一指的名族,每一位族中领袖都担任过皇室商务顾问的要职,而奈德本人是第二次龙狮战役中的功臣,还是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姐夫——那位风评极差的侯爵大人在银雾之殇中是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对这个姐夫可谓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奈德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错综复杂的背景。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武士,但丁想杀他,轻而易举,但势必会引起商军政三界的大动荡,且不说格雷兹家族与埃尔德雷德家族可能的反弹,甚至在裁判所内部都会遭遇很大的阻力——但丁名义上是所长,可奈德却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所以,奈德不能动,至少不能被任何跟萨里昂有关的人动。但是埃修不一样,他是一个旧潘德的破落贵族后代,几乎没有任何的势力背景,他可以毫无顾忌,毫无阻碍,毫无压力地去杀掉奈德,事后但丁只要借口埃修的帝国死囚身份嫁祸到帝国身上——不,随便找个达夏以外的国家都可以,只要能祸水东引,谁会在意格雷兹跟埃尔德雷德两个大族的怒火?

    埃修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原来如此。”

    “你真的很不一样,你虽然弱得让我发指,但也早熟得让我发指。”但丁看着他,感慨说道,“我跟崔佛在这个年纪,比你血气方刚,比你能打,但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以为刀剑能解决一切问题。喧闹者似乎终于明白‘教育’两个字是怎么一回事了。似乎你没什么问题,开价吧。”

    “行。”埃修毫不犹豫,“我要萨拉曼跟他的佣兵队,用最精良的盔甲跟武器装备他们,事成之后把我跟他们护送到银湖镇。除此之外,我还要十万第纳尔。”

    “可以!”但丁痛快地答应了。

    “那么,成交。”埃修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了黑十字架的中心。“以秩序之名。”

    但丁脸色变了,一瞬间他的脸上风云际会,随后又消匿无踪。他深深地看了埃修一眼:“你明白这种仪式的意义吗?”

    “完全明白,秩序女神的血十字盟约。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埃修平静地回答,“老酒鬼告诉我这招对秩序女神的信徒屡试不爽。”

    但丁沉默良久,冷冷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说了三声,最后悲凉地大笑起来。

    “滚吧,在我改变主意以渎神罪当场格杀你之前。基亚子爵在医疗间等你。”但丁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同时被他收起的还有那枚沾上血珠的十字架。

    埃修起身离开,但丁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默默地注视着高旷的穹顶,:“他们都说只有圣人才会获得神启,当年整个大陆都把你视为胡言乱语的疯子,酒鬼想保护你,奎格芬想包庇你,异教徒想侵蚀你,国王们想利用你。但你不接受,不堕落,不听从。像是一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潘德各处,宣扬所谓的预言,直到被我在伊索斯的小酒馆找到。”

    “马迪甘,也许你真的是圣人吧。圣人谨言,但一开口便是神启。你留给我的遗言五十四年后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血珠在天使的黑翼上滚动,狂徒的快刀斩破了暗色的狂潮’。”但丁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那个睿智的老人就站在此处,沉静地注视他。“但就算时间回到潘德300年,我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绑到火刑柱上。因为那是女神的旨意。”

    “以秩序之名。”

    “以秩序之名。”有人低声回应。地狱修女特蕾莎站在门口,神情忧虑:“这个人可信吗?他并不像是虔诚的信者,血十字盟约对他而言并不是枷锁。”

    “没有更好的人选。”但丁的回答言简意赅,“此事绝无可能从内部平安地消化。既然托姆斯与我手头的证据都不充足,逮捕流程还没走完,格雷兹家族跟埃尔德雷德家族就要开始施压了。”

    “主教大人情报来源可信吗?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虽然我觉得格雷兹阁下对于女神的忠诚度值得怀疑,但他毕竟出身于萨里昂的望族,勾结异端与叛国无异,他为何要犯着触怒国王陛下的风险?”特蕾莎在但丁身后站定,低声问。

    但丁没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特蕾莎一眼:“在艾尔夫万公爵进攻卡林德恩堡时,埃修说他与杰弗里曾经遭遇一队乔装成轻骑兵的死亡骑士。”

    “在照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的同时以一敌四杀了两人,如果他没夸大其词的话,确实有点本事。”

    “剩下的两个人,被一队黑翼修士堵在了边境。然而就在昨晚,探子们发现了修士们的尸体,全是瞬间毙命,现场仿佛被鲜血洗过。”但丁眼中腾起淡淡的煞气,“崔佛。只有与恶魔同化的他才有这种实力。但是问题是,崔佛是怎么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的?”

    “内鬼,而且是地位极高的内鬼。”沉默半晌后,特蕾莎眼神渐寒。

    “黑翼修士直接听命于裁判所的所长,每一支猎杀小队都会携带三只银王鸽,每天分三次汇报行动进度与队伍动向。崔佛白日在萨里昂大闹一通,入夜才赶到贝蒙法莱?”但丁冷笑,“我可是杀过不少恶魔了,就算撕了他们一只肉翼,飞行速度也不会比银王鸽慢到哪去。我并不清楚格雷兹本人的动机,但是他的嫌疑太大了。”

    “艾尔夫万小姐,裁判所的风格你并不陌生,因为你自己本身就是它最坚决的贯彻者与执行者。”但丁径直走向门,当他走过特蕾莎时,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当你在这里接受黑羽的拥抱时,那些面目慈善的主教们是怎么说的?”

    “宁杀错,不放过。”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

    但丁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那种草菅人命的话从那些冠冕堂皇而又义正词严的嘴巴里说出来时,你是不是很震惊?”

    “没什么好震惊的,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就是潘德,伪装下永远只有刀与剑,血与火。”特蕾莎很平静,“我也杀过手无寸铁的平民,就因为他们一家老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助了一名异端分子。”

    “从我追随秩序至今,死在我手上的不只有恶贯满盈的凶徒,亦有无知无觉的婴孩。”但丁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创世女神的信徒宣扬神爱世人,但是爱是我们卑微的特权。神怎么可能会去爱呢?秩序女神的天平上,人人渺小,所以人人平等。”

    “格雷兹既然有嫌疑,那他自然死了最好。因为死亡才是洗脱嫌疑的最好方式。”但丁离开了,脚步声在走廊中渐行渐远,只有最后一句话还在会客厅里回荡,

    “以秩序之名。”

第五十一章 以秩序之名(下)

    医疗间,基亚正在检查埃修的伤臂,从他凝重的脸色来看,埃修的伤势并不乐观。

    “你的手臂这几天最好都不要活动。”基亚将手按在埃修的大臂上,慢慢地滑动,感知着皮下的触感,神色愈发地难看,“臂骨各处都有裂痕。尤其是你的右小臂最严重,骨头虽然没有断成两截,但也相去不远了。我的天,”基亚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被熊拍了一巴掌吗?”

    “逃离雅诺斯前,我在角斗场跟冰熊角力,最后确实被它拍了一下。”埃修的回答让基亚把他叹出去的那口气倒吸了回去,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材介乎于魁梧与匀称之间,皮下的肌肉宛如磐石一般结实。很难想象埃修与比他高出将近半个身子的冰熊角力的场景,后者只要一低头就能啃开他的脑壳。“作为调查官,我对你的说辞存疑。但作为你的医生,我还是姑且相信好了。”

    “能治好吗?”埃修看着基亚,“他说要找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你太年轻了。”

    “你也看着很年轻,也不像是一个一流的武者。”基亚回击道,“我们都有一个好老师。喧闹者教了你十年武技,我则是在大图书馆苦心钻研三年,亲身聆听过馆长的教诲。”

    “我听说过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据说里面收纳了潘德三百多年来所有的藏书。”

    “是的,书非常多。”基亚回忆起大图书馆参天的书架,脸上漾开笑意。那几乎是书的海洋,墨水的香味终年飘荡着。他在那里终日与书为伴,读书为乐,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三天,你就可以有再次跟冰熊角力的资本了。”

    “三天,时间够吗?”埃修转头看向门口。基亚这时才发现但丁与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只是一直没出声打扰而已。

    “你应该有一周时间。”由于基亚在场,碍于他的检察官身份,但丁没有把话挑明。

    “一周?他还要留在萨里昂?”基亚敏锐地从含糊其辞的对话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做什么?”

    “异端裁判所内部事务,检察官阁下无权过问。”

    基亚很反感但丁欲盖弥彰的官腔,但是怵于面对那鬼神般的眼睛,没有追问,低头开始为埃修的手臂涂抹名贵的药膏,像是随口劝告般说:“萨里昂如今内忧外患。还请所长阁下三思。”

    “攘外必先安内。”

    基亚的手在空中停住,但丁这一句话对他来说无疑于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内部事务?安内?这两个词语纠缠在一起时往往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可但丁已经是裁判所的所长了,在教会内是与托姆斯大主教平起平坐的存在,还需要在裁判所内争权夺利吗?

    不对,地位不等同于实权,但丁在外多年,所长一职早已是有名无实。基亚虽然在大图书馆潜修,但是从未彻底断绝外界消息。但丁归国前是谁掌控着裁判所?

    答案呼之欲出:裁判所副所长,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

    那这个埃修·巴兰杜克,但丁让他留在城内又有何用意呢?能跟冰熊角力的狠角色,总不会是挽留他在上城区观光的吧?

    一个可怕的血腥的阴暗的念头闪电般在基亚的脑海里掠过,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却照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暗杀!

    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猜想,却得开始审视其可能性。但丁为什么要暗杀奈德·格雷兹?单纯为了夺权?不,说不通,他本就是裁判所的所长,国王又已授予他代行王权的至高权利。当他回到萨里昂城那一刻,异端裁判所的掌控权就已经宣告易主。

    基亚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走入了歧途。安内,那就是铲除异己,王权代行者代表了国王的意志。但丁想要对奈德发难意味着国王亦想对其不利。但乌尔里克五世为什么要铲除秩序之鞭?他是国王陛下安插在宗教机构中一枚举足轻重的钉子,身后是富甲四方的格雷兹家族。跟极其抠门的金银之虎不同,格雷兹家族每年都会为萨里昂城的教会捐赠一笔数额不菲的第纳尔。

    那么……就只能是奈德·格雷兹本人有问题了。联想到那场他至今心有余悸的监狱之行,他似乎理清了前因后果,只是还欠缺一个将二者联结起来的理由。

    “咳。”一声干咳将基亚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才发现三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基亚停在空中的手,手指上沾着的药膏早已经风干。特蕾莎轻轻地叹息一声,往门边走了一步。

    “马里昂斯果然易出人杰。从大图书馆里走出来的小子更是可怕。套了我两句话自己就能推断得七七八八。”但丁摇头笑了,基亚愣了这么久,嘴里还念念有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思考。“行了,检察官阁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是不是我怀疑奈德的理由?”

    “是的。”基亚老老实实地回答。

    “艾尔夫万小姐,跟你弟弟解释一下。”但丁打了个响指。

    当特蕾莎将前因后果阐述完毕时,基亚立时产生了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将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后,却悲哀地发现门口被地狱修女把守着。“你们有考虑到后果吗?就算是他下了血十字盟约,将秘密携带到生命的尽头,”他指着埃修,强调道,“奈德·格雷兹一旦身亡,立时会在全国上下引发一场超级大地震!”

    “地震只会让我们蒙受损失,但如果奈德真的跟异端有所牵连,那便是灭顶之灾。”特蕾莎平静地说,“弟弟,当你开始套所长的话时,你就已经被卷进这个漩涡里了。”

    “退一万步讲,这个谁真能杀掉副所长?”基亚一脸的不相信,转向埃修,质问道,“你怎么杀?月黑风高之夜,闯入格雷兹的大宅,一刀砍死他?”

    “首先,我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那个谁。”埃修的口气不温不火,“刺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说的这种其实是最干脆的方式。而且……”他犹豫了半秒钟,“我也这么打算。一周时间太短了,还要养伤三天,剩下的时间不够我去彻底了解目标的出行作息。”

    “不,就这么杀,杀完就跑。挺好的。”但丁插话说,“就是要给别人营造出一种狂徒作案的错觉,这样才好做文章。他要是死得无声无息,很容易滋生不明不白的阴谋论。”

    “那他要是落网了咋办?我不觉得血十字盟约的约束力能扛得住严刑拷打。”

    “不可能!”但丁跟埃修同时说,语气皆是斩钉截铁。前者更是皱起了眉头:“注意你的措辞,子爵!只凭那句话你的后半生就得在裁判所的黑狱里度过了。”

    “万一发生了呢?按你所说,我们不会给他任何意义上的帮助。没有人肃清地段,没有人调开侍卫,没有人引出奈德。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追着人家砍?”基亚不依不饶,特蕾莎微微颔首,表示基亚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他还没证明他是个超一流武者,一旦奈德脱逃,只怕也会怀疑到刚归国不久的所长身上。”她说。

    埃修想了想,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假如我真的被抓住了,就算我被头朝下地栽进酒坛里,也不会开口的。”

    “啥?”基亚不明所以,特蕾莎也眼现茫然。

    只有但丁听懂了埃修的保证,点点头:“那我们可以放心了。”他拿出那枚滴上埃修鲜血的十字架,递向基亚:“宣誓吧,检察官阁下。不需要血十字盟约,最普通的保密誓言就行了。”

    基亚看着那枚漆黑的十字架,一时间没有勇气去接。他深感自己站在所谓的历史的节点上。无论他伸不伸手,都已经卷入了阴谋的漩涡中,亦没有可能去拧转这场势在必行的暗杀。基亚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阴暗,光鲜的表象下涌动着浑浊的暗流。老师说的没错,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

    也许这才是老师要自己走出大图书馆的用意吧?

    基亚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要把那些犹疑与困惑,迷茫与不安种种负面情绪驱逐出自己的肺腑。他拿起一把小刀,划破了自己的食指,在特蕾莎惊愕的眼神中将血滴在了十字架上,一字一顿:“以秩序之名起誓,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此盟约与我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

    基亚抬起头,直视着但丁那对鬼神般的双眼,毫无惧色:“而作为盟约的交换,在此事结束后,我将放弃在萨里昂的贵族身份,以及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继承人身份,成为一名自由的冒险者。希望所长阁下能帮助我摆平来自各方面的阻力。”

    但丁审视基亚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见识了世界的阴暗面,反倒更加希望去接触吗?”他收起十字架,“没问题。以秩序之名,盟约成立。”

    特蕾莎欲言又止,只是又轻叹了一声。基亚注意到了特蕾莎的反应,转头微笑着安慰道:“没事的,姐姐。这是老师对我的期望,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走出这一步了。”

第五十二章 你好,基亚(一)

    基亚走出裁判所,温暖的阳光洒落,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阴霾。他沿着白石铺就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路走来,上城区的繁华尽收眼底:贵妇人身上披着雅诺斯特产的红天鹅绒,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红茶;装容得体的贵族子弟们相伴着走过,腰间挂着华而不实的长剑;一个老人怀里拥着娇艳的少女,将自己不再铮亮的侯爵勋章往她的胸衣里塞……基亚别过头去,快步走过,心乱如麻。对帝国战争失利的阴云遍布整个国境,却唯独对上城区垂青。他幼时便到过萨里昂王城,跟莫里斯一同在狮骑士团总部受训,闲暇时便见到过类似的风景。当时血银风波的余波犹在,宫殿外每天都有崭新的头颅挂在长矛上。但从中受益的门阀贵族已经迫不及待地纵情酒色,也是一样的红天鹅绒,也是一样的招摇过市,也是一样的白日宣淫……曾经基亚与莫里斯对上城区的声色犬马无比向往,觉得那才是贵族应该有的样子,可是在他自大图书馆走出,经历了种种第一次——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惨败,第一次险死还生,第一次被卷入阴谋中——之后,他开始对这种声色犬马产生了不可言说的隔阂,甚至还有隐隐的厌憎。

    军人保家卫国,保的是这样腐朽的家,卫的是这样麻木的国吗?

    密集的马蹄声起落,间或夹杂着几声贵族少女被惊扰的尖叫,是谁胆敢在上城区纵马?守卫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横跨一步,但当他看清了骑手华服上的剑盾徽记后,脚仿佛触到了滚烫的沸水一样缩了回来,而当对方出示了雄狮令后,守卫识趣地站到了路边,目送骑手张扬地策马远去。

    基亚还在走神,马蹄声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骑手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基亚子爵!”

    “罗尔夫?”基亚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公爵大人说,要带你拜会一下奈德·格雷兹。”罗尔夫站起身,简短地说,“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基亚现在对这个名字无比的敏感,听到之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拜会?去做什么?”不过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父亲的亲卫队长,是传达者而非执行者。果不其然,罗尔夫摇摇头:“公爵大人有令。”

    这时候拜访裁判所的副所长,是有何用意呢?基亚沉吟了一会,虽然已经宣了血十字盟约,可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密谋对一位贵族的刺杀,他仍旧欠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何况这位贵族还是第二次龙狮战役的功臣。此行无疑会是个试探的良机。跟罗尔夫说:“我们走。”

    塞文克罗堡。

    “噔噔噔……”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回响,里斯托仓皇地顶开乌尔里克五世房间的门,完全无视近卫队长哥顿已经放在剑柄上的手,跪倒在地,压抑着心中的震撼与狂喜,颤声说道:“布伦努斯公爵所部传信:于图尔布克前联合达夏击溃帝国!生擒塔剑骑军统帅西多利厄斯!”

    钢琴前的乌尔里克五世“腾”地站起身又坐下,默然良久,摆了摆手:“退下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厅里的小伙子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里斯托退出去后,乌尔里克五世叹出一口五味杂陈的气,疲惫之色尽显:“当凯洛斯一把火几乎烧尽我两万的精兵,尼古拉斯折戟卡林德恩平原时,我以为孤军深入的文森特已经陷入绝地,回天乏力,我萨里昂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那就是正打得不可开交的菲尔兹威跟瑞文斯顿心有灵犀地鸣金收兵,而后同时向萨里昂发难。不出半年,王城的白银王座便会易主。”

    “没想到啊没想到。”乌尔里克五世的手拂过琴键,眼神似欣慰,似无奈。“文森特居然能突破前有帝国大军,后有暗影联队的死局,甚至反手击溃了帝国对达夏的攻势。这场我力排众议的战争,居然是以不胜不败收场。五国割据,僵局依旧。”

    哥顿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国王,图尔布克大捷本该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可乌尔里克五世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哥顿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不通政治,但他在乌尔里克五世还是莱昂·乌尔里克时就追随其左右。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宏图,一开始对哥顿就不是秘密。

    “当年我发起政变,提着兄长的头颅走进宫殿时,父亲指着那张白银王座问我,”乌尔里克五世语气淡然,“‘我的儿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当时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昏庸的老人罢了。他曾经坐拥天下最富有的中部大平原,也有着要从那些叛逆的贵族手中收回北境的雄心壮志。可第一次龙狮战役却惨淡收场,还把拉里亚丢了。我告诉他,我不稀罕什么狗屁王座,我要的是整个潘德都在我的脚下卑躬屈膝。可十四年过去了,我的号令依然走不出中部大平原。”

    哥顿轻声说:“潘德大陆乱了一百五十年,早乱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结,得慢思慢解。哪怕英明神武如奥萨,雄才伟略如阿尔弗雷德陛下,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也没能解开。陛下不必为一时的失利而自责。”

    “一时的失利吗?”乌尔里克五世摇摇头,“战争虽然看似告一段落,但王城现在可是一滩浑水啊。”

    哥顿脸色一变,想起了国王陛下亲自安插在异端裁判所的那个钉子,可现在看来这个钉子很有可能已经被异教徒腐蚀,正在散播致命的毒素。可这钉子扎根实在太深,贸然拔出莫说是伤筋动骨,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但放任其的后果也依然致命。

    “奈德·格雷兹……”哥顿的独眼里放射出冷酷的杀意,“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同异教徒勾搭上的,不然我定要先将他诛杀,为陛下分忧。”

    “说狠话是无济于事的。虽然都说快刀斩乱麻,但若是身陷乱麻中,妄动一步尖刺就会扎入心脏的话,如何去握住快刀?”乌尔里克五世按住额头,头一次对眼前的局面感到束手无策。“而且我还担心,对此毫不知情的尼古拉斯,甚至有可能再为这个乱局添一把火!”

    哥顿悚然,仿佛有刺骨的寒气渗入了戎装中,心里掀起滔天的巨浪。他回想起来了,第二次龙狮战役,拉里亚夺还战中,艾尔夫万公爵放心地将自己旗下的三千马里昂斯剑士交给了奈德·格雷兹,而他也并没有辜负林之名将的信任,仅用一天一夜,白鹿堡的城头便再度插上了萨里昂的旗帜。庆功宴上,艾尔夫万公爵的开场白便是:“若是奈德·格雷兹早生九年,无论他是坐镇后勤还是前线作战,第一次龙狮战役的结果想必会完全不同。”可见对其评价之高。

    而如今金银之虎重伤卧床,生死未卜,商人公会群龙无首。艾尔夫万公爵管理后勤,正是焦头烂额之时,急需一个能力威信兼备的副手。那林之名将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会是谁?

第五十三章 你好,基亚(二)

    “公爵大人,好久不见。”一杯茶放在了艾尔夫万公爵面,茶水如同一块凝在瓷杯中的翡翠,隐约可见水晶一样剔透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悠悠地飘荡着。基亚轻轻地嗅了嗅,肺腑间顿时充满了森林的芬芳。跟眼前的这杯茶相比,在塞文克罗堡喝过的雪歌茶顿时显得粗鄙不堪。

    艾尔夫万公爵小心而珍惜地品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奈德,你这个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当得倒是挺滋润。诺多精灵的茶叶居然都能搞到手。”

    “这些都是当年查抄银雾游侠团时的收获。一直都没舍得喝。诺多精灵炒的茶叶跟酒一样,越放越有味道。”桌子对面的人笑笑,自己也喝了一口。他的嘴角哪怕在微笑时都抿在一起,像是一把无时无刻都挂在脸颊边的刀刃。“这位想必就是基亚子爵?”他的目光越过艾尔夫万公爵的肩头,上下打量着基亚。

    这是基亚第一次见到奈德·格雷兹,确实如同传闻中那样,这位异端裁判所副所长的眼里真的长着刺人的荆棘,仅仅是被他审视着就让基亚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伪装都会被一丝一缕地钩扯开来,心思无论藏得多深都感觉在暴露的边缘岌岌可危。

    “银雾之殇吗?我也有耳闻,你做得太过了。”艾尔夫万公爵摇摇头,把茶杯推开,正襟危坐。“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基亚的心渐渐地沉到一片冰湖里,寒意自内而外地逸散开来。他已经知道,父亲来此的用意了。

    “公爵大人何必客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然全力以赴。”奈德眼中闪过一道意味难明的光。

    “昨日下城区的袭击事件你肯定知道。施耐德被人开膛剖腹,连我的小儿子也只能勉强吊着他一条命。现在由我坐镇后勤,但是施耐德留下来的摊子不好打理。商人公会更是几乎停滞运转。”艾尔夫万公爵长叹一口气“若是杰弗里跟萨麦尔任何一人做我副手的话,都不会陷入如此窘境。奈德,你曾经是皇室商务顾问,亦有后勤管理经验。思前想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奈德低头不语,只是凝视着茶杯,似乎是在消化艾尔夫万公爵带来的消息。当人在低头时,他有可能是在思虑权衡,也有可能是在掩饰内心情绪剧烈的波动。那格雷兹在想什么?抑或是在掩饰什么?基亚压抑着内心的波澜,紧张地注视着奈德的一举一动,意图能探出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格雷兹老练地把自己藏在了人情世故中,他低着头,偶尔抬起的眼神也在热茶升腾的雾气中闪没。

    如要惊蛇,先得打草!基亚脑海中闪过一个双刃剑般惊险的主意,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将其抽了出来:“施耐德会长伤势实在太重,我医术不精,即使缝合了伤口,他生还的几率也不超过三成。我幼时便听说过您传奇的经历,觉得您来帮助父亲处理商会事务,再合适不过。而萨里昂的商人公会不能没有会长。”

    奈德的头抬了起来,那对仿佛有荆棘生长其间的眸子跟基亚对上了。基亚看似坦然地与他对视,以真诚的热切回应着对方怀疑的目光,实际上他掌心与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他还是第一次扯谎,其劝诱的意图昭然若揭。艾尔夫万公爵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次子,施耐德的生还几率有几成他不清楚,但后半段话确实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之一,只是因为不妥而放弃了。他作为马里昂斯城的城主,断断是不能公然支持一名在王城根深蒂固的贵族去坐商会。更何况奈德·格雷兹也不是普通的贵族!

    在一阵让人几乎心跳停拍的沉默后,奈德面无表情地开口:“愿为公爵大人分忧。”

    从格雷兹的宅邸出来后,艾尔夫万公爵怒视着基亚,低声呵斥道:“你知道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吗?奈德的身份背景何等复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我艾尔夫万家族只怕会立时落得一片结党营私的骂名!”

    “父亲,请不必挂心。”基亚认真地说,“儿子心里自有分寸。”

    艾尔夫万公爵皱眉:“年纪轻轻的,你知道什么分寸?”基亚在从裁判所出来之后整个人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不是精气神上的改头换面,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冲破了束缚,开始井喷。他猜想异端裁判所里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却无从考证,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下不为例。”

    “好的。我今晚要去皇家医院看一下施耐德会长,很晚才回来。”基亚回答。

    艾尔夫万公爵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三成生还几率,你怎么现在才说?这事以后也别瞒着我!”

    “不会再瞒着了。”基亚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没有下一次了,父亲大人。”

    基亚刚踏进皇家医院的大门,一名负责看护施耐德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施耐德醒了!

第五十四章 你好,基亚(三)

    金银之虎的看护室位于皇家医院的最高层。这里接待过的人屈指可数,但他们的名字都曾经彪炳于潘德大陆的上空。在伊索斯攻城战中身受重伤的阿尔弗雷德王曾于此处静养;乌尔里克四世被自己叛逆的儿子,狮心君王以疗养之名幽禁在这,终日与壁炉炭火相对,凄凉地走完了自己的命途。

    基亚走进看护室,就看到病床上那小山一样的身躯,被缝合的创口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横卧在施耐德的肚腹间。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施耐德吃力地扭过头,第一句话便是:“后勤现在是谁在坐镇管理?”

    “我父亲。”听到基亚的回答后,施耐德沉默了很久,“帮我转告艾尔夫万公爵一件事,他忙不过来没关系,我伤愈前随便他怎么折腾。只是别去找奈德·格雷兹寻求帮助。”

    “来不及了。”基亚没去计较施耐德狂妄的话语,毕竟艾尔夫万公爵自己都承认在这方面无人可出施耐德其右。“我与父亲刚从格雷兹的府邸出来。而他答应了在你养伤时暂时代理会长,帮助父亲处理商会事务。”

    施耐德瞪着基亚:“听你的口气,似乎你也知道奈德有问题?为什么不劝劝你父亲?”

    基亚反问道:“证据呢?”

    “还需要证据?论谁有动机与异端勾结并且从我与杰弗里的身亡中受益,除了奈德还有谁?别看他在军政两界厮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当了个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可我知道,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被我逼走十余年,他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卷土重来的机会?”施耐德冷笑道,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他咬牙忍着剧痛,继续给基亚分析,“你知道当年我跟奈德竞争会长时,有怎样黑暗的内幕吗?”

    基亚摇了摇头,那段往事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也不会记录在大图书馆的任何一张纸上。只是他听长辈们谈论过。那时,奈德风头正盛,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皇室商务顾问,又因其父是当时的会长,商会内部对他的呼声也是很高。但是施耐德横空杀出,如同一头窜出山林的猛虎,硬生生地从奈德手中夺下了会长的宝座。那是一场没有血腥,没有硝烟,但依然惨烈的战争。商会内很多经历过当年竞选的老人们都对此讳莫如深,仿佛旧事中藏着致命的毒蛇。

    “当年很多人都不看好我。除了脑子比他好使,论人脉,论背景,我都不如奈德。”施耐德缓缓地叙述着,蒙尘的岁月渐渐地显露出狞恶的真容,“但我一夜之间就击溃了他,代价不过是一颗从菲尔兹威的异端据点中缴获的恶魔宝珠。”他看着基亚,“如果你有权限查阅裁判所的卷宗就会知道,潘德343年,布兰登·格雷兹——当时的商会会长,奈德的父亲,被打入异端裁判所的黑狱。罪名是勾结异教徒。虽然黑翼修士们只从府邸中搜出了一颗恶魔宝珠,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布兰登是个身子娇贵的人,吃不消黑狱的酷刑。可他清清白白,又能交代出什么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审问者有人意图栽赃,就死在了黑狱里。于是这悬案就成了格雷兹家族头上的污点,在那段时间里,格雷兹家族的所有成员仿佛都成了行走的瘟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就这样,奈德被停职接受调查,在商会的影响力一落千丈,而我顺利地成为了商会的会长。”

    “真是……难以想象。”基亚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施耐德嘲弄地看着基亚,“我灭了异教徒的一个据点,夺走了他们看做至宝的恶魔宝珠,用来栽赃陷害奈德的父亲。这两方联合在一起对付我,然后各取所需岂不是皆大欢喜?奈德为父报仇,成为了新任萨里昂商会会长。从此他的手遍布军政商三界,与萨里昂三公平起平坐。而异端也多了个在萨里昂位高权重的合作伙伴。这就是证据,够不够?”

    “不够。”基亚居然摇了摇头,“这只是你的臆想与推断而已。我需要足以钉死奈德的铁证。”

    “铁证?你既然跟奈德见过,就知道他是一只何等的老狐狸,他会露出自己的尾巴给你?”施耐德隐有怒意。

    “当然。”基亚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我跟奈德说,你生还的几率只有三成,而萨里昂商会不能没有会长。

    施耐德的脸色沉了下去,眼中蒙上一层霜意。他明白基亚的言外之意:只要施耐德真的死去,那奈德的“代理”二字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撤去。他死死地盯着基亚,一字一顿地说:“拿我的命去赌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他只要派个人来,一刀砍开我的伤口就能把轻巧地把自己摘开。你难道觉得他会亲自过来剜下我这一身肥肉祭奠他的父亲?”

    “施耐德会长,我想你误会了。”基亚站起身来,笑意不减,“我只需要有刺客来就足够了。这样就足以证明奈德真的在图谋不轨。”

    “然后呢,?你凭着一个拙劣的谎言拿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证据,仅仅凭这个就想把奈德钉死在火刑柱上吗?”施耐德咄咄逼人,“奈德身后是格雷兹家族与埃尔德雷德家族,你父亲也有可能为他撑腰。众人都说基亚·艾尔夫万极其擅长谋略推演,为何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个自作聪明乱出昏招的毛头小子?”

    “然后?然后我就终于可以说服自己了。施耐德会长也不会担心。您是萨里昂的台柱,刺客绝对不会走进你身前半步的。”

    施耐德看着基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捉摸不透这个年轻人了。在萨里昂的监狱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如同所有同龄人一样,只会因为无意义的小事动怒,像是一汪清池一样,内心的想法肤浅得让人一览无余。但今天他稳稳地坐着,脸上挂着讨人厌的微笑,在施耐德连珠箭般的追问下对答如流。昨日清浅的水池似乎已然成为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你到底在想什么?”施耐德忍不住发问。

    基亚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着窗外渐晚的天色,夕阳披着轻纱般的漫天云霞,静好地悬挂在双子塔的正中央,白玉般的塔身染上了一层酡红,仿佛少女微醺的侧脸。

    萨里昂的落日,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啊。

第五十五章 你好,基亚(四)

    鲸油燃烧的暗香在装潢华丽的寝室内幽幽地缭绕,奈德对着一人高的落地镜,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与镜中的那个灰白色短发的中年男子互相对视。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艾尔夫万公爵造访后,这种不安愈发地强烈起来,空气中仿佛有让人窒息的阴谋气息浮沉。

    当把那队黑翼修士的去向告知崔佛时,奈德就已经做好了被打入黑狱的心理准备——这个小动作是瞒不住但丁·亚利基力的,尤其是当那位所长一回到异端裁判所就开始查阅卷宗时,奈德便知道自己这个马脚已经露出来了。

    但他也深明这个马脚根本不足以置自己于死地,甚至黑狱也关不了他几天。姓格雷兹的王国政要们会轮番为他开脱辩解;他曾经的战友会把骑士剑与白手套一同拍在但丁的桌子上;在那位白鹿堡的小舅子也会大发雷霆;甚至但丁也将面对来自秩序女神教内部的压力,原因无他:奈德每年都会以格雷兹家族的名义为教会捐献一笔数额不菲的第纳尔。秩序女神教的日常运作很大一部分是倚靠着这笔善款。奈德敢自信地肯定,在找不到充分的证据前,但丁是不敢伸手去搅动这趟浑水,来抓自己这一条大鱼的。

    可他还是感觉不安,毕竟他掌管异端裁判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对裁判所从上至下宁杀错不放过的狠厉作风再了解不过,也再忌惮不过。当他在白鹿堡跟那位说话如蛇吐信的异端祈求者见过面后,就走上了一条为整个潘德所不齿的不归路。这是一条狭隘而险峻的道路,尽头是他渴望的一切,路边则密布着犬牙交错的刀剑。

    不,不对,这种不安在他成为裁判所的副所长后便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奈德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把它带来的压力化为算无遗策的动力。可今天他却仿佛被嗜血的群狼环绕,被惨绿阴森的眼光窥视!

    基亚·艾尔夫万!奈德突然知道源头了。虽然那个孩子眼神明澈,嘴里说着让人受用的奉承,可奈德打一开始就觉得他在试探。试探什么?自己究竟有没有重返商界的野心吗?金银之虎与奈德水火不容,施耐德只要坐在会长之位上一天,格雷兹家族最天才的商人就永远无法涉足商界一步,这是整个萨里昂都知道的事实。

    不过就算自己的野心被年轻的子爵试探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奈德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冷漠的微笑。他伸出手,拧转镜框上的绿宝石,镜面翻转,露出了其后的密室。

    奈德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幽邃中中亮起一对狰狞的血红眼眸,然后是扑棱翅膀的声音。巨大的白影冲出了黑暗,落在了奈德肩膀上,嘶哑地叫了两声。

    那是一只壮硕的银王鸽,但那生铁一般坚硬的羽毛与自鸟喙中探出的尖牙都有别于它那性情温和的同类,反倒跟异端豢养的灾厄鸦比较近似。

    “去吧银鬼,那个人杀了,啄出他的胃肠,在他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一番吧。”奈德打开了窗户,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银王鸽听懂了主人仇恨的低语,兴奋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了出去。奈德望着夜幕下远去的白影,神情冷峻。

    “施耐德,跟异端勾结的是我,不是我父亲。只可惜这句话没法跟你当面说。”

    “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抠门,暗杀这种事居然是交给一头银王鸽与灾厄鸦杂交出来的畜生去做。都说萨里昂的商人最精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人在他的背后感叹,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地吐着信子。

    奈德没有回头,只是皱起了眉:“你怎么还没走?”

    “你怕了?”曾经带队截杀埃修与杰弗里的男人反问,他没有戴上那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穿得也不是祈求者的黑袍。他探着头打量着镜子后的密室,嘴里啧啧有声:“这是格雷兹的家族密室吧?居然任由一只杂种在里头吃喝拉撒,真是——抠门。”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词语去形容这种行为。

    “这样最安全,也最划算。”奈德说,“我冒着风险把你跟崔佛藏在宅邸里,可不是跟你聊天谈心的。有事就说。”

    男人收起了笑容:“达夏那边的分部传来消息,帝国惨败,布伦努斯正星夜赶回萨里昂。你明天应该就能听到前线传来的捷报了。”

    “……也许是我们太低估名将们了。”奈德的手紧紧握住窗台,“还没来得及对施耐德动手,凯洛斯就已经挫败了艾尔夫万进攻的锋芒。而当我们以为布伦努斯的败亡已成定局,萨里昂不可避免地衰微时,这头老狮子又踩着帝国人的尸骨从深渊中爬了回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无论怎样谋划,都难以打破潘德的格局呢?似乎战争的天平永远公正公平。”男人站到奈德身边,无奈地说。

    “天平只有两端,而潘德却有五国。”奈德漠然说道,“这种看似混乱的平衡已经维持了多年,除非是极尽凶暴的武装势力,强悍到足以打破僵局,搅动乱局,否则我们很难获取更大的利益。”

    “崔佛会是吗?他可是比超一流武者更强悍的存在,在获取女神的恩典后,就连但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奈德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武装势力,不是武力。”

    “有什么区别?”男人来了兴趣。

    “再强悍的武力,也只能操纵战场的走势,却不能掌控战役的格局。不然诺多的大族长,半神***迪尔早就率领着诺多游侠们踏平了潘德,何苦于蜗居在东部大森林,饱受迦图困扰?”奈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但凶暴的武装势力不一样,他们是成建制的精锐士兵,由绝世的将军带领着,是战争格局的推手。像是凯洛斯的暗影联队,布伦努斯的狮子雷阵,当他们的铁蹄与旌旗一同莅临时,胜利的天平只会朝着他们倾斜!”

    男人沉默良久,轻叹着摇头。异端空有黑骑士这样极尽锋锐的刀剑,却没有足够强健的手臂去掌控他们——他或许是出色的阴谋家,但绝非优秀的将领。

    “但,今晚之后,事情就会截然不同。”奈德注视着漆黑的天幕,傲然说道,“施耐德身死,会长之位落入我手。从此萨里昂的军政商我皆是一言九鼎!能够搅动潘德的,除了凶暴的武装,还有辉煌的权柄!”

    “哦?”男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屑,“那你的那只杂种,怎么还没回来呢?”

    奈德一愣,突然想起此处距离皇家医院并不远,以自己那只银鬼的速度,早就应该完成任务折返了。

第五十六章 你好,基亚(五)

    埃修将手术刀从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收回,刀上插着一块健硕的翼尖,被适中的火候烤得焦香,金黄色的脂油不住地流淌下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浓郁的肉香在味蕾轻快地跃动着。

    当那头硕大的白色猛禽从夜色中扑杀进来,羽翼宛如刀锋一样割破空气时,基亚跟施耐德都吓了一跳。只有埃修镇静地扫了一眼,然后一步踏到施耐德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撕下来的窗帘,一把就把它给兜住了。随后一发力就扭断了它的脖子。基亚的手甚至还没放倒剑柄上,来袭的巨鸟的羽毛就已经被埃修全部拔光了。

    “你真的不吃?”埃修转头看向基亚。

    基亚从一堆沾着血的白羽中抬起头来,瞪着埃修:“我把你拉到皇家医院不是让你做厨子的!万一之后又有刺客过来怎么办?”他又把头埋进了那只被埃修大卸八块的猛禽的尸骨中,嘴里喃喃自语:“这种鸟怎么没在书里见过?外形像银王鸽,可体型与习性都向着灾厄鸦靠拢。莫非是杂交的产物?”

    “还用想?”躺在床上的施耐德嗤笑道,“银王鸽是萨里昂的军用信鸽,而灾厄鸦从来都是异端高层的宠物。当两者聚到一起时,你想必已经得出结论了吧?”他眼馋地看向埃修手中的烤翅,“小子,给我留一块。”

    埃修没理他,用手术刀又剜了一块胸脯肉递进壁炉。“我是一个佣兵,做保镖是要收费的。”

    基亚毫不犹豫地朝施耐德一指:“找他要去,他有的是钱!”

    埃修还没说话,施耐德就已经像个破产的无赖一般嚎起来了:“凭什么?他是你请过来的,又不是我!要钱没有,要命就拿去吧!”

    埃修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萨里昂商会的会长真不是一般的抠,还狡猾狡猾的。他摇摇头:“他说得有道理,毕竟是你把我强拽过来的。”埃修指了指自己的伤臂,隐晦地暗示着,“万一来的是个强敌怎么办?”

    基亚气得哼了一声,也耍起了无赖:“我懂了,那你想怎么样?我只不过是艾尔夫万家的次子,没法动辄就拿出上万的第纳尔。更何况要不是但丁跟姐姐都在忙着裁判所内部事务的话,我会找你?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施耐德脸上的肌肉滑稽地抽动着,他似乎想大笑出声,不顾伤口绽裂的危险。埃修直接抓起一块有镇静效果的安神膏往他嘴里塞。施耐德没料到埃修会突然朝他动手,挣扎了几下,就因为安神膏的效果昏睡过去。

    “那就要你的命吧。”埃修接下来的回答让基亚差点把剑抽出来,“你不是想做一名冒险者吗?在我手下卖命怎么样?”

    基亚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他怔了几秒钟,可埃修不容置疑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并非是一句戏言。愤怒与屈辱渐渐充塞在基亚的胸膛中,他紧紧地咬着牙,仿佛要把红热的怒火从牙关间一字一顿地迸出来:“你做梦!”

    “那我走了,祝你接下来有个愉快的夜晚。”埃修将沾着油腥的手术刀放回案台。

    “站住!”基亚把剑抽了出来,“你敢离——”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埃修在他拔剑的那一瞬就已经如同一只捕食的猎豹一般欺进了他的身旁,手术刀被他重新握在手中,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基亚的脖子上,只要埃修一发力就能切开他的咽喉。基亚甚至没看清楚埃修的动作,他的眼中只看到一个在壁炉的火光下宛如鬼魅闪动的人影,下一刻埃修跟油腻腻的手术刀就已经出现在基亚面前。

    “因为我不想在今后的日子里同时被帝国与萨里昂通缉,所以我不敢杀你。但是我要走的话,你也拦不住我。”埃修平静的声音在基亚的耳边响起,夜风一般清冷。“而且你也说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钱不给我,命也不给我,那你想怎么样?子爵?”

    基亚仰着头,脖子上的一线凉意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埃修出手,暴起的那一刹如同火山爆发,那带给他的压迫力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卡林德恩平原上轻松屠杀马里昂斯重骑兵的斯科莱鲁!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说出了自己的妥协:“一个月,要是你敢让我做出任何玷污荣誉的事情,就算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也要跟你拼命。”

    “一年。”埃修放下手术刀,“一个月太短了。你能见识到什么东西?”

    “听你的口气是要带我见见世面?”基亚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口气却不善,“那你听好了,我做冒险者的目的,只为了解潘德的本质。可不想去做一个终日刀口舔血的佣兵!”

第五十七章 你好,基亚(六)

    埃修有些意外地看了基亚一眼,潘德的本质吗?他曾经问过老酒鬼这个问题,可喧闹者当时正躺在地下室阴湿发霉的茅草上剔牙,听到埃修的问题后懒懒地翻了一个身。

    “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潘德的本质?”埃修听到自己的声音跟老酒鬼有气无力的反问重合在一起,像是洪钟一般在时间的虚空中轰鸣。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贵族,却因为他承袭自旧潘德的姓氏遭了灭门之灾。难道潘德就是这样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

    “父亲跟老师给我的答案不一样,所以我想亲自去见识一下!”

    “就算你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你难道会放下刀剑跟马略把酒言欢吗?”老酒鬼呛了埃修一句,自顾自地打起了呼噜,留给他一个沉默而萧索的背影。

    “就算你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埃修听到老酒鬼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间发出来,带着昏昏欲睡的倦意。这一刻埃修惊觉那个人在发问时是何等沧桑,何等疲惫,像是一匹垂暮的老马,体力与雄心都一同被岁月与现实磨杀殆尽。

    明白了,又能怎样?基亚被这个问题震住了,他觉得只要到潘德中走一遭,内心的所有疑问都将迎刃而解。可之后呢?自己向着这个世界的黑暗张开了双臂,是要被它拥抱?还是被它吞没?

    明白了,又能怎样?埃修默默地咀嚼着这个时隔多年从时光的最深处折返的问题,与此一同回归的还有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父亲屹立在火光中的背影;在角斗场的黄沙上死不瞑目的杰诺;被投矛贯穿的商队佣兵;饱受山贼与兵役困扰的克温村民;崇尚骑士精神的安森;嘴里泛着蓝色血沫的杰弗里……那些人或慈祥或天真或忠厚或奸诈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在黑色的汪洋上宛如浮萍一般沉浮,最后渐渐地被黑色的浪潮吞没。

    不!埃修可以听到自己的胸膛里传来的怒吼,仿佛是在回应,黑暗的最深处几点火星暴起!燎天的赤焰如剑贯穿了海平面,席卷在那片无际的黑色汪洋上!

    “我可以握着刀剑……去撕碎它!”

    “我可以用光明……去驱散这片黑暗!”

    埃修与基亚慢慢地抬起头对视,彼此的眼里跳动着一模一样的灼灼火光。这一刻毋需再多言语,两个年轻人同时伸出了手,用力握住彼此的手臂。

    “改变潘德?”基亚的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颤抖着,“我们两个人能做到吗?”

    “不,我觉得会有很多人。”埃修说,他的声音坚忍沉稳,宛如磐石。

    天幕中的残月已经行至天际,再过几个小时朝阳便会从东方升起,可银鬼依旧没有回来。奈德依然站在窗边,神情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看来你的那只杂种是回不来了。”男人彬彬有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你已经暴露,还是出了别的意外,但直觉告诉我,我该告辞了。我建议你也快点离开。尽管我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以你的身份背景萨里昂能动你的人几乎没有,不过,”他阴阴地笑了一下,“想要一个人死,一把快刀就够了。”

    ……

    布伦努斯公爵是跟着他大胜帝国的捷报一起回到王城的,双子塔上垂下的用以庆祝的百米金红天鹅绒还没来得及落地,出城迎接的贵族们还没有摆开阵型,甚至希望一睹名将风采的平民们还拥堵在城门时,烈焰雄狮旗已经在一众狮骑士的簇拥下走到了雄狮之骸的尽头。他们曾经是两千余人的雄壮之师,仅用了三个小时就打穿了安东尼厄斯镇守的塞布桥,在图尔布克前的荒漠将帝国人的大军当做草坪一般随意践踏。现在依然能跟在布伦努斯公爵身后的不过三十个人,军势不再,可军威犹存。

    但丁站在城墙上,远远地隔着数百米注视那位手握雄狮旗的男人,眼神慨然:“真没想到,曾经在阿芬多尔城外看着扬长而去的酒鬼团束手无策的愣头青,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猛兽了啊。”

    “干得漂亮。”艾尔夫万公爵策马上前,想要拥抱这位力挽狂澜的功臣,却被后者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攻取了卡林德恩堡,现在正在指挥对伊索斯的攻城战吗?”

    艾尔夫万公爵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战败了。凯洛斯将我诈入卡林德恩堡,纵火焚城。”

    布伦努斯公爵冷眼睥睨着艾尔夫万公爵,也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围观的人太多,我会一拳把你从马上揍下来。”他“嚓”地把雄狮旗插在路边,眼里渐有怒意蓬勃,“他凯洛斯能有几个暗影联队?哪怕算上卡林德恩堡的守军,四千人有没有?你两万人攻不下一个有四千人的卡林德恩堡?你好歹也是经历过第一次龙狮战役的两朝元勋,不知道提防火攻?如果我在图尔布克前兵败身亡,你知道后果吗?”没等艾尔夫万公爵回答,布伦努斯公爵已经策马走过,在他的耳边冷冰冰地丢下四个字:

    “设宴,接风。”

    艾尔夫万公爵调转马头追了上去:“恐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异端不久前才袭击了王城,施耐德被开膛剖腹,性命堪忧。这时候召开宴会,恐怕有心人会趁虚——”

    “我布伦努斯既然已经归来,那些宵小自然会知道收敛。”布伦努斯公爵冷漠地打断了艾尔夫万公爵,“我意已决。”

    “文森特!”饶是艾尔夫万公爵涵养再好也被布伦努斯公爵的狂妄给激怒了,他低喝了一声,“你不要因小失大!别忘了,战争的乌云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

    “不,在我踏上萨里昂领土的那一刻,战争已经结束。”布伦努斯公爵伸手指了指身后,“看到这个人没有?写完请柬你就可以开始准备跟帝国的谈判了。”

    艾尔夫万公爵顺着布伦努斯公爵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被几条马鞭紧紧地绑在马背上的男人。虽然一路的颠簸使血污跟泥土在他脸上与头发板结成块,遮盖住了他有些委顿的脸。但联想到捷报上的内容,艾尔夫万公爵还是认出了俘虏的身份:“塔剑骑军统帅,西多利厄斯?”

    “本来在塞布桥抓到的提图斯也该跟他绑在一起。不过我卖了达夏一个人情,把提图斯留在他们那。”布伦努斯公爵一扬马鞭,“怎么处置他你看着办吧。”

第五十八章 酒馆风波(上)

    归来的布伦努斯公爵要在王城设宴的消息随着在城头振翅飞入云霄的银王鸽传遍了萨里昂全境。公国内有名的大贵族都在回信中表明了出席的意愿,只有还在塞文克罗堡的乌尔里克五世婉拒了邀请。城内最高档的麦酒作坊与面包作坊已经开始全力运作;蔷薇庄园的花匠们用马车运来了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的玫瑰;屠宰场的屠夫一天内换了三把刀;年轻的骑士们蜂拥到王城竞技场锤炼自己的武技,以求在与宴会同期举办的竞技大会上一鸣惊人,成为下一个肯瑞科。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埃修伤好以后就被但丁勒令离开上城区,在下城区潜伏。埃修也不在意,反正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地进出上城区易如反掌。

    奈德可能是王城中最忙碌的那个人。虽然乌尔里克五世召回但丁时并没有顺手撤下奈德,他名义上还是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但是在艾尔夫万公爵的默许下已经接过了代理会长一职。多年后重返商界的他似乎并未对物流有所生疏,反倒熟稔得给人他不曾离去的错觉。就像是一名再度跨上马背的老骑手,握紧马鞭的那一刻便展露出依旧精湛的马术,仿佛当年。

    奈德脑子只比我差。筹备个宴会而已,怎么人人都在大惊小怪?这是金银之虎冷笑着说出的评语。施耐德重伤初愈,身子骨依旧虚弱,还是只能在皇家医院的最高层静养。奈德揽过商会大权的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匹暴躁的劣马,在病床上不安地扭来扭去,逼得基亚不得不将安神膏提纯以加强镇静效果。

    “我说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基亚一边用手术刀剜去伤口上的腐肉,一边低喝。他心里有些烦躁,那晚过后奈德似乎有所警觉,加强了身边的护卫,出入都由一整队黑翼修士护送。埃修本来想尝试着硬闯,却被有所顾忌的但丁喝止了——黑翼修士本来就没多少,崔佛已经屠了一队了,怎么可能让埃修再屠一队?

    “不能!”施耐德痛得脸上的五官都拧成一个漩涡,但嘴巴依旧硬气,“我再不出院,商会就要只知秩序之鞭,不知金银之虎了!”他瞪着年轻的子爵,“那晚我晕过去后,你跟那个谁说了些什么?”

    基亚回想起他与埃修当时的对话,那是年轻的男人才有的血气方刚的交流,简短,铿锵而又默契,仿佛是刀剑清越的交鸣。他低下头,手术刀轻轻地挑了一块药膏涂在创口上,随口搪塞道:“我跟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就这样?”施耐德满脸都是“听你扯淡”的表情。“我跟那个谁虽然就打过一次交道,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年轻人不单单武艺超群肌肉发达,头脑也精明得可怕。只是比我当年差了太远。”这时候施耐德也没忘记自夸,“他没顺势让你给他卖命吗?”

    基亚手上一顿,手术刀停了下来。施耐德感觉出了端倪,得意地笑道:“让我猜中了!说吧,他跟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果然金银之虎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啊,再让他问下去恐怕要出事。基亚继续剜着腐肉,手头上稍微使了点力。施耐德痛得张嘴欲嚎,基亚眼疾手快,塞了块安神膏进去。提纯过后的安神膏效力果然非凡,施耐德瞪着基亚,刚想说些什么,舌头已经僵硬发麻,像是有一块木头长在了自己的口腔里。

    “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我出去跟莫里斯喝酒。”基亚笑眯眯地扔下了手术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的施耐德,“还有,他的名字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那个谁。”

    基亚走出皇家医院的大门,莫里斯子爵已经等着了。见到基亚,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听我父亲那听说了卡林德恩堡的事,你没受伤吧?”

    基亚瞥了莫里斯那小牛犊一样的身躯一眼,用力捶了一下对方的胸膛:“你都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

    莫里斯挨了这一拳,情绪突然间低落下来:“怎么可能有事啊,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大家都死死地把我护在父亲后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圣墓黑枪一个个地捅下马来,然后父亲也被那个守墓人刺了一下……”他闷闷地诉说着,眼睛因为仇恨而通红。

    基亚听得手心冒汗,内心后怕不已,他无言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原来大捷的背后居然是这样惨烈的牺牲,就连火之名将都险些血溅荒漠。

    “而且我也并不是没事,第二次冲阵时,我的马跟一名塔剑骑兵迎头撞上,虽然我砍下了他的脑袋,但是还是被他的骑枪蹭了一下。”莫里斯继续说。基亚这才注意到好友的衣服下左肋有一块不是很明显的突起,应该是包扎的绷带。“现在我只想好好地喝杯雄狮酒馆的啤酒,只有麦香才能冲洗掉我身上的血腥气。”

    两人结伴来到下城区与上城区交界处的雄狮酒馆,这里已经被从萨里昂各地云集而来的武士们塞得满满当当,麦酒每天都是供不应求。还好老板有先见之明,在捷报传至王城的当天就亲自动手把酒窖里的存货全搬了出来,还向麦酒作坊追加了三百桶的订单,这才堪堪撑了下去,避免了店铺被砸的悲剧。不过那些满脑子舞刀弄剑的冒险者们喝不到酒要闹事,喝了酒更要闹事。醉后的口角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双方都喝高了,老板也有办法把他们劝到后巷里去。可新仇好解,旧恨难化,万一两人以前就不对付,那说不得就要拔刀,劝都来不及劝。前天就有人血溅酒馆,凶手一看闹出了人命,酒意跟着冷汗一起涌出了身子,刚想开溜,却被人一脚蹬翻在了地上,当场制服。

    “想死是吗?”又有两个冒险者吵起来了,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夸耀自己的马有多快,一个则不屑地说那你逃命的本事真不赖。前者一听就炸毛了,手刚放上剑柄,手腕就被人捏住了。

    “要打架去外面打,武器留在我这。”埃修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名冒险者,但眼里的警告意味像是针一样刺了过来。冒险者缩了缩脖子,他对埃修不陌生,这个年轻人两天前制服了那个闹出人命的蠢货。然后被老板一眼相中,做了酒吧的镇场子,而他也有着惊人的实力。任何人,只要胆敢在酒馆闹事,那么下场肯定就是被埃修打晕,然后被扔到后巷积水的道路上。而他是见过埃修出手的,有很多凶名在外的武士,甚至是在佣兵工会中赫赫有名的大佬,自恃武力,在埃修手上也走不过一个照面。鼻孔朝天地进来,面孔着地地出去。冒险者被劣质麦酒烧热的脑子顿时清醒了很多,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朝酒桌对面的人勾了勾手指:“你,出来!”两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埃修揉了揉眉心,要不是看中了雄狮酒馆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他是绝对不会来到这里当镇场子的。近几天与熏天的酒气作伴,跟醉汉打交道,哪怕埃修已经在雅诺斯跟全潘德资历最老的酒鬼相处十年,眼前的环境不能说难以忍受,但也绝不会让他心神愉快。

    “咦……”基亚一眼就看到了埃修,心里有些意外,随即了然。雄狮酒馆距离上城区不过一个街区的距离,还是守卫巡视的死角。如果要潜伏在下城区的话,这里确实是上佳之选。

第五十九章 酒馆风波(中)

    莫里斯也注意到了埃修。在闹哄哄的酒馆中,这个安静的年轻人实在太显眼了,就像是湍流中巍然的磐石,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莫里斯的眼睛亮了一下,捅了捅基亚,小声说:“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雄狮酒馆多了个这么强的看场子。”

    “你咋看出来他很强的?”基亚立刻知道莫里斯在说谁,但他得装傻。

    “我可跟你不一样。”莫里斯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你在狮骑士团总部的训练结束以后就解脱了,在大图书馆读了三年的书。我可是被凯伊老师整整揉捏至今!现在的我看人可准了。那个镇场子给我的感觉跟凯伊老师很像,没有一点横肉,但是力量全藏在身体里面,仿佛海面下的暗涌。”

    基亚对凯伊不陌生,因为他跟莫里斯当初在狮骑士团总部的教官就是那头威名赫赫的母狮子。他突然不安起来:“凯伊老师没点名要见我吧?”

    莫里斯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她这几天忙着从骑士团里征召新兵。不过你也别先高兴,宴会时总会见到的。你自求多福吧。”

    基亚讷讷地笑了一下,去吧台要了两大杯啤酒。回来时却被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明显带着蓄谋的恶意,肩膀瞄着基亚手上的酒杯狠狠地顶过去。基亚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吧台边,酒杯脱手,淡黄的酒液瞬间打湿了他的上衣。

    “呵呵,真不好意思。”来人说着,口气里却毫无歉意,只有阴谋得逞的幸灾乐祸。基亚抬起头,已经看清了那张讨厌的,修着齐整的八字胡的脸:“是你啊,雷尼尔。”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这个纨绔。

    纵观整个萨里昂,再没有比雷尼尔勋爵更让人厌烦也更让人畏惧的贵族子弟了,这个人就像是从马迪甘早期骑士小说走出来的愚蠢反派一样。他的全名是雷尼尔·埃尔德雷德。其父则是白鹿堡的领主,那位不得人心的埃尔德雷德侯爵。相比起阴沉酷辣,笑里藏刀的父亲,雷尼尔勋爵继承了侯爵的性格,却没有继承他的城府。他虽然残暴,可残暴得有些单纯,乃至于浅薄。

    基亚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雷尼尔放着好好的酒不喝,上来找茬的原因。不过雷尼尔已经阴阳怪气地说了出来:

    “哎呀哎呀,听说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打了败仗,被凯洛斯烧了个灰头土脸。居然还有脸过来参加宴会哪?子爵大人你是在这里喝闷酒吗?”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敢把地狱修女也嘲讽进去。

    基亚很平静地抹了一把脸,把酒杯中剩下的啤酒全部泼在了雷尼尔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你话真多。”他把空杯砸在雷尼尔的脸上,然后在一片“有人打架了!”的惊呼声中站起身来猛地扑过去,将雷尼尔摁倒在地,挥拳想打。拳头却在半空被人捞住了,基亚回头一看,埃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要打去外面打。”

    “我被他撞的时候你去哪了?”基亚用力抽了一下,手却纹丝不动。而酒馆里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正站在旁边看戏,看到雷尼尔被打立刻就“呼啦”一声全都围了上来。雷尼尔兀自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基亚的那一酒杯只是砸破了他的鼻子,他却嚎得活像是一头被绑上屠宰架的猪。基亚看得心头火起,忍不住又给了他一脚。这次埃修没有拦着他,或者说来不及拦。“你嚎一声,我踢一次。”基亚威胁道。

    雷尼尔果然不叫了,一咕噜从地上翻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基亚:“你敢打我?”只是他鼻子犹在流血,一张嘴自己就先咽了几口进去。酒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雷尼尔涨红了脸,他本想去给基亚添堵,却被对方砸破了鼻子不说,更是在一众平民面前出尽了洋相。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属的纹章,重重地拍在桌上:“谁再笑,就割了他的舌头!”

    有识货的人认出了纹章上镌刻着的银色鹿头,眼神顿时不安起来,收敛了笑声。不明所以的人还在讥笑,同伴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他的神情也为之一变,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一时间仿佛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卷着埃尔德雷德家族的凶名刮进了雄狮酒馆,那小巧的纹章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众人的头顶。雷尼尔很满意自己的家徽起到的震慑作用,他望向基亚,决定好好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将之子:“去,把这小子拖到后巷打一顿,出了事我担着!”他挑衅地注视着埃修:“这没有坏了酒吧的规矩吧?”

    基亚看了埃修一眼,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暴露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帮好勇斗狠的侍卫的对手,看来这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要向莫里斯求助吗?且不说他有伤在身,刚从战场上归来,莫里斯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聚众斗殴与战场拼杀的区别的。基亚还在考虑,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莫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咔嚓!骨头被砸碎的声音响起,清脆却让人毛骨悚然。雷尼尔的一名侍卫惨叫着倒地,一柄银亮的钉头锤生生地嵌进了他的膝弯,伤口处甚至可以看见骨骼的断片。莫里斯面无表情地拔出自己手中沾血的钉头锤,因为用力过度他肋下的伤口开裂,暗沉的红色洇了出来。而他浑然不觉,把凶器对着剩下的人,眼中带着森冷的杀气:“我看你们谁敢?”被他扫视过的人无一不是浑身一寒,像是掉进了封冻期的内海。他们或许不认识莫里斯子爵,但是却认得他手中的那柄钉头锤,那是狮骑士团的制式武器,狮骑士野战无双的名头的绝对奠基者,不管是对肉体还是对铁甲都是一视同仁。

    “莫里斯,你敢出手伤人!”雷尼尔色厉内茬地喝道,脚不争气地发软。他还没有上过战场,不曾见识到泼洒的血雨,残破的肢体,可莫里斯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里那些东西正在肆意狂野地飞舞着。雷尼尔脸色苍白,对方的钉头锤似乎随时都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雷尼尔,你撞倒了我的朋友,还打翻了我的酒。那我就废你一条手。”莫里斯脸色狰狞,“我倒想看看,埃尔德雷德侯爵能把我怎——额”莫里斯忽然向前倒去,沉重的钉头锤从他的手中滑落,将酒馆上好的橡木地板砸出一个醒目的凹陷。

    “没喝酒杀气都这么重?这人是不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埃修收回手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六十章 酒馆风波(下)

    “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阴暗潮湿的后巷中,基亚把不省人事的莫里斯架起,背对着埃修。“雷尼尔这种货色,我一个人就能搞得定。你一开始没阻止的话,接下来再动手也只不过是把水搅得更浑而已。”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宴会定于后天,在皇宫中举行。”

    身后无人回应,埃修已经回到酒馆去了,里面隐隐地传来争吵的声音,然后归于平静,不消片刻,又是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冒险者走了出来。基亚无言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很笃定埃修已经听到了。他狠狠地摇了摇莫里斯,后者惘然地醒转:“我这是……在哪?”

    莫里斯被埃修打昏后,雷尼尔顿时恢复了先前的神气,但是看到基亚把钉头锤捡起来后又怂了。撂下几句狠话便带着人匆匆离开,连那个被莫里斯砸断膝盖,痛晕在地的侍卫也不管了。到最后还是几个好心的冒险者把他送到了诊所。只是看他的伤势,恐怕下半辈子都得扶着拐杖了。雄狮酒馆的老板本有心追究,叫来了下城区的执法队。但是在基亚表明自己跟莫里斯的子爵身份后,队长反倒点头哈腰起来,转过头就把老板训斥了一通。在往队长手里塞了几百第纳尔后,老板悻悻地打消了追究的念头,哀叹自己今晚时运不济,被大人物之间的倾轧波及。

    “那个镇场子的把你打昏了,你刚才下手也太重了。”

    莫里斯挠了挠头:“刚从战场上下来,有时候脑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打断腿的又不是雷尼尔,埃尔德雷德侯爵就算护短,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护卫为儿子出头吧?”他从基亚手中接过钉头锤,“小辈间的小打小闹,他要插手可就有失身份了。”

    基亚瞪着他:“以后便服出门就不要带狮骑士的制式武器了,这种武器太容易撕裂伤口,还容易影响骑士团的风评。今晚的事,你也不希望凯伊老师知道吧?”

    “别别别!你可真不够意思。”莫里斯的脸一下子拉成了苦瓜状,“那我回阿芬多尔又要被多关一周禁闭。”他有些不服气,“说起来,那个把我放倒的镇场子真的不简单,也许哪一天他就会翱翔在战场上了。”

    也许吧,前提是他得先活着走出萨里昂。基亚默默地注视着灯火辉煌的上城区,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埃修,这场宴会的凶险程度堪比龙潭虎穴。除了在卡林德恩平原上深受重伤,不得不在家休养的肯瑞科,以及寸步不离乌尔里克五世左右的近卫队长哥顿,萨里昂内赫赫有名的武者基本都来了。且不说骑士长凯伊、屠龙者扎古德这些成名已久,战绩彪炳的一流武者,那位最可能让刺杀出现意外的超一流强者,号角召唤游骑兵的总教官贝克也已经挎着他的天穹之弓,莅临王城!

    ……

    上城区。

    雷尼尔铁青着脸,大步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但大地绝非是倾泻怒气的最佳对象,他自己的脚反被震得生疼。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帮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的护卫,嘴里不住地咒骂着:“真是一帮废物!他们就两个人,你们怕什么?”

    护卫们低着头,不敢回话,心里却不服气:谁先怕的?要不是少爷你离那个杀胚这么近怕有个闪失,就算那个镇场子不出手,哥几个一拥而上,对方就算是狮骑士也给按趴了。

    雷尼尔怒哼一声,却感觉鼻子一热,被基亚砸伤的地方又开始流血。他心里烦躁更盛,一路仰着头回到了自己埃尔德雷德侯爵下榻的公馆。进门时雷尼尔跟一个人迎头撞上,对方“噔噔”倒退两步,他却一屁股坐倒在地。雷尼尔一路无处宣泄的怒火刚想喷薄而出,但看清了那人的脸后,一个激灵,酒意与怒意尽数化作冰凉的汗从脊梁上渗出。

    “雷尼尔,你去喝酒了?”白鹿堡的领主,埃尔德雷德侯爵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扫过雷尼尔还在兀自流血的鼻子,眉头一皱,“谁打了你?”

    雷尼尔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隐瞒,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埃尔德雷德侯爵挑了挑眉:“基亚跟莫里斯啊……”

    “父亲,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基亚,不会把他怎么样。没想到那个莫里斯一言不发就出手伤人!他打折了我一个护卫的腿,还说要废了儿子一只手!”雷尼尔知道,面对父亲,无理取闹的哭诉反而会招致冷处理,所以他不会说一些请父亲做主之类的胡话,但有些触及到父亲护短的底线的实话还是可以说的。

    埃尔德雷德侯爵不置可否,突然转头看着自己的随从,仿佛是在问询一般:“亚特,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随从是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他有些拘谨地欠身,轻声回答:“此处终归是王城,不是白鹿堡。”

    “有理。”埃尔德雷德侯爵点了点头,看向雷尼尔,“你的手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事先这样吧。后天的宴会,你不准出门。”

    “父亲……他们打残了我们的一个护卫,这事也这么算了?”雷尼尔不敢向自己的父亲发作,只得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亚特。后者低垂着眉眼,宛若不觉。

    埃尔德雷德侯爵像是没有听见,绕过雷尼尔走出公馆。亚特刚想跟上却被他阻止了:“把雷尼尔扶回房间。今晚我要去见一下奈德,你可以不用跟着。”他扫了一眼公馆外几个噤若寒蝉的护卫:“你们跟我来。”

    “是。”亚特安静地回答,目送着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身影带着护卫渐行渐远。他弯下身子想把雷尼尔扶起来,后者恼怒地把他的手抽开。“狗杂种,拿开你的脏手!”雷尼尔喝道,扶着墙撑起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回房了。

    一时间公馆门前只剩下亚特一个人,夜风卷着残冬的寒意从洞开的大门卷了进来,绕着他单薄的身子盘旋。亚特轻轻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转身关上了门。

第六十一章 帝国暗涌(上)

    萨里昂与帝国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第一百三十九次会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的时间。这场虽然发生在名将与名将之间,却力量悬殊的对决的结果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率领着两万大军的林之名将依然没能打破山之名将的不败神话。凯洛斯执政官以非同寻常的勇气与决断力,用三吨燎水将卡林德恩堡变成了人间炼狱。萨里昂的两万大军在烈火下荡然无存,就连艾尔夫万公爵本人都险些成为阶下囚。但是凯洛斯胜得也绝不轻松,自己的私军暗影联队伤亡殆尽,暗影千夫长也身受重伤,而被夷为平地的卡林德恩堡的重建费用自然也是要算在执政官的账上。

    “先拨五十万第纳尔的物资过去吧。”凯洛斯在行政令上签下漂亮的古帝国花体字,递给军需官,叮嘱道,“一定要找最好的工匠!”

    军需官一脸惊喜,他虽然出身于在新帝国运动中崛起的贵族门阀,看不懂古帝国的文字,但却知道那张行政令的分量。五十万第纳尔意味着什么?当年奥萨皇帝在戈壁上筑起雷拉堡垒作为进攻达夏的跳板时,也不过花费了七十万第纳尔,如今凯洛斯执政官大笔一挥就是五十万第纳尔!而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后还会再次拨款。都知道塞兹在过往的十年间举办了五次年祭,经济实力空前膨胀。每年塞兹的税款都在蹿升,但没想到却已经富有到了这个地步!

    军需官千恩万谢地出去了,迎面撞上一个魁伟的男子,那大概是他平生仅见的壮汉:强健的胸肌在深色的戎装下鼓胀着,双臂的线条像是起伏的山峦。军需官是一头撞上去的,对方纹丝不动,他却倒退了两步,以为自己是撞上了一面平移过来的铁壁。

    “铁壁”沉默地看着军需官,脚下一动不动。军需官以为他是在等自己的道歉,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忽然眼前一花手头一轻,那张有执政官签名的行政令就到了对方手中。男子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顿时掠过一片暗色的云。

    “你做什么!”军需官勃然大怒,可还没等他厉声诘问,男子挥手就把他按到了走廊边的墙上。他的力量确实对得起他的体格,军需官只觉得仿佛有一根沉重的攻城锤抵在自己的胸膛上,于此同时抵过来的还有两道如同长矛的目光。他拼命地挣扎着,男子眉头一皱,另一只手已经放到了身后的投矛袋上。

    “斯科莱鲁,放下他。”执政官的声音及时地响起。男子看了军需官一眼,松开了手,将发皱的行政令塞回他手里,走进了会客厅。军需官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执政官喊出的那个名字犹在他脑海中洪钟一般回响。

    是那个斯科莱鲁吗?暗影军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千夫长,与剑斗士欧鲁巴齐名的超一流强者斯科莱鲁?

    凯洛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住地摇头:“何必。”

    千夫长的声音里带着些隐忍的怒气:“五十万第纳尔?那是暗影军团整整一年的军费!”

    “最精锐的暗影联队没了,哪里需要五十万?”凯洛斯摇了摇头,“但是卡林德恩堡是帝国边境门户,身后便是天府之城伊索斯,重建工作越早完成越好。萨里昂人的军队已经被我摧毁,只要布伦努斯在奥古斯塔娜跟皇帝陛下的夹击下败亡,那么先丢大军后失名将的萨里昂就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可以去咬上两口!”

    “大人……”斯科莱鲁欲言又止。凯洛斯从他布满阴霾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霍然起身:“发生了什么?”

    “这个……”杀人如麻的千夫长居然在此刻吞吞吐吐起来。凯洛斯哭笑不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斯科莱鲁咬牙,刚想把帝国惨败的消息告诉执政官。一个人已经轻快地走了进来,披肩的金发在脑后飘荡着,像是蔷薇迎风绽放的花瓣。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在台阶下站定,不卑不亢地注视着执政官:“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大人您想先听哪个?”

    “奥古斯塔娜?”凯洛斯有些意外,“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最后一支暗影联队保持了完整的建制。坏消息是——”奥古斯塔娜还没说完,执政官眉宇间的笑意已经凝结了,幽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奥古斯塔娜的脸上,只有悲凉,没有欣慰。

    “坏消息是……达夏在图尔布克前大破帝国军队,西多利厄斯将军被布伦努斯生擒。”奥古斯塔娜的声音渐低,不自觉地别过了脸,不敢与执政官如重千钧的眼神对视。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处于私心的决断竟会促成这样的恶果!狮骑士的铁蹄居然真的像是踏麦田一样踏过了帝国人的方阵,跟达夏人会和。他们的到来完美地填补上了达夏军没有强力冲阵骑兵的空缺——论冲锋,谁人可撄狮骑士锋芒?在雄狮旗的带领下,赤潮与土流交替咆哮,帝国的方阵像是脆弱的堤坝一般瞬间崩溃!果然名将都是绝非能用常理去揣度的存在,凯洛斯执政官如是,布伦努斯亦如是!

    “我知道了。”执政官的声音透露出某种压抑的平和,像是水面下巨大的阴影缓缓游过,“斯科莱鲁,因为隐瞒军情,知而不报,你这千夫长,先不要当了,去暗影军团做一个月的百夫长。至于奥古斯塔娜,战场抗命,军法处置。”

    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震惊地抬起头,仿佛落在他们耳边的是一声炸雷。斯科莱鲁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撤职,以他身为超一流武者的资本,就算官职被一撸到底,在暗影军团的话语权也不会少上几分。他在意的是执政官后半句的判决,亦或者说是处决。暗影军团向来不服新帝国管教,内部自有军法,但是在某个方面却是和新帝国律法不谋而合,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战场抗命者,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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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