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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山之炎(三)

    千夫长的脸色有些阴沉,作为执政官最得力的臂膀,帝国大贵族之间的倾轧对他来说近乎透明,他是个罕见的有着非凡政治嗅觉的军人。他已经预见到卡林德恩一役,是帝国酣畅淋漓的大胜,却是暗影军团自损八百的惨胜,艾尔夫万公爵的两万大军在几乎焚尽卡林德恩堡的烈焰中灰飞烟灭。可那些支持帝国新政的大贵族们不会去在意这些,他们只会关注并去诟病卡林德恩堡被夷为平地的外城,还有因重建导致的财政赤字,而后对凯洛斯大肆攻击。全然不顾这位帝国名将是如何扭转了一场几乎不可能的战争,将已经投入艾尔夫万公爵怀抱的胜利女神夺了回来。只因为他是暗影军团的大团长,是古帝国荣光的承载者。

    斯科莱鲁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凯洛斯执政官注意到了千夫长的异样,也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有些无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古斯塔娜要比斯科莱鲁省心得多,同样是他的左右手,护卫他出入政坛这座臭气熏天的沼泽,奥古斯塔娜依然是一名纯粹的军人,思维单刀一样爽利,对凯洛斯执政官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可斯科莱鲁渐渐沾染上了政客的习性,沉思时眼中闪动着狡诈的凶光,像是野兽在暗处磨牙吮血。凯洛斯执政官知道斯科莱鲁是因他在政坛上的窘境而愤怒,因此他很笃定斯科莱鲁并不会针对自己。但让凯洛斯执政官不安的是,他也不知道千夫长到底在针对谁。

    还能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无法如意驱使更让人不安的呢?连主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这只手是否会变成暴怒的拳头,更可怕的是手里还握着锋利的刀剑。

    一支部队从城门冲了出来,在帝国士兵的标枪跟弩箭下站稳了阵脚,而后悍然向包围圈发起冲击,烧焦了一角的剑盾旗招展。

    “霍!”凯洛斯执政官由衷地赞叹着。

    不愧是艾尔夫万公爵,这种情况下都能收拢起残部。凯洛斯执政官大概知道艾尔夫万公爵是如何在火海中幸存的,燎水的波及范围有限,最初的爆燃会将周围的建筑物席卷进去,而后才是连锁性的燃烧,艾尔夫万公爵应该是在火海大面积地铺散开之前将部队藏进了城楼中,石砌的城墙有效地阻绝了火势的蔓延。眼前这灰头土脸的三百来人已然是强弩之末,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能让艾尔夫万公爵突围,那凯洛斯执政官干脆一头撞死在不朽骑士团总部门前得了。

    可就在这时一队骑兵闯入了战场,清一色的高头大马,亮银的板甲反射出夺目的光线,背后的披风是夕阳一般瑰丽的红色,分明是仪仗队一样华丽的部队,可奔袭起来却凌厉如同闪电!而带领他们冲锋的居然是一名身材曼妙的修女,眼神空寂疏离,穿着刻意裁剪过的黑色修女袍,嫩藕般修长的手臂露了出来,这在古板的修道院这会被立刻冠以渎神的罪名,可在这名修女身上例外,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她狂热而愤怒地猎杀着那些渎神的恶徒,她的虔诚毋需证明。

    “地狱修女……吗?”凯洛斯低身说出了那个让异端仇恨而畏惧的诨名,“没想到还是个少女啊。”他转头遥望着剑盾旗,“这就是你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吗,艾尔夫万?一队马里昂斯的重骑兵,还有一名超一流武者。”

    “把他们放进来。”凯洛斯执政官示意。

    在接近包围圈的时候马里昂斯的重骑兵整齐地端起了手中的骑枪,“杀!”他们低吼一声,如同一头披红的银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帝国士兵的阵线,然而却并未呈现出摧枯拉朽之势。与其说他们是突破,倒不如说是帝国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通向包围圈的康庄大道。地狱修女也觉察到了帝国士兵在拦阻时的不作为,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锁定了站在巨船旗下的凯洛斯执政官。

    “你好,特蕾莎小姐!”凯洛斯执政官用唇语说,同时朝地狱修女友好地挥手,仿佛这不是鲜血淋漓的战场,而是一场舞曲靡靡的社交舞会。

    “幸会,凯洛斯执政官。”特蕾莎在马上微微欠身,也还了一礼。执政官却是脸色一变,毫不顾形象地扑倒在地,于此同时,两道乌光在特蕾莎手中暴起,如同噬人的黑蛇一般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自凯洛斯执政官的头顶扑杀而过。如果执政官反应稍慢半拍,没有注意到那个欠身是在遮掩取出黑键的动作,那么此时他的颅骨已经被洞穿了。

    斯科莱鲁也是惊出一声冷汗,黑键分明是依靠腕与臂共同发力的投掷武器,却在一个少女手中走出了光线般笔直的轨迹,射程与威力甚至不亚于梅腾海姆人打造的劲弩,不由得让人怀疑那是战斗牧师的标配武器,还是阴森的雷霆。

    凯洛斯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冲着地狱修女挑起了大拇指,全然没在意自己险些就丧命在对方手中。“特蕾莎小姐,你的战斗牧师呢?我还想洗耳恭听秩序女神的教义呢!”他高声询问。亦或者是在挖苦。秩序女神教跟创世女神教所信仰的神祗同出潘德神系,当卡瓦拉的子孙们还端坐在萨里昂王城的白银王座之时,潘德奉秩序女神欧若弥亚·思贝利为最高神,创世女神教的战斗牧师的地位连一个秩序女神的虔诚信徒都不如。直到红死病爆发,潘德帝国四分五裂,末代皇帝病死在王座上,昔日的庞大帝国坍塌了,战火如同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失去了王权支持的秩序女神不复往日的神圣,自凡斯凯瑞迁徙而来的大海寇们则带来了对风神哈尔夫·塞加的崇拜,每个海寇都是出色的牧师,他们用利剑跟飞斧在西海岸布道;北国的游侠们则在高呼着射手之神的名字,将箭雨泼洒向来自迷雾山的掠夺者;而巴克利的名将,不可阻挡的征服者马略·奥萨则在带来了拜蛇教的同时也扶持起了创世女神教,阿兹达哈卡跟达米安的光芒在南部三省争锋。直到马略登基为帝国皇帝,建立新帝国,不遗余力地打压拜蛇教,创世女神教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成立了正规军性质的教团佣兵,其中最精锐的部队甚至是处于大陆顶尖!此消彼长之下,秩序女神教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虽然他们训练出来的战斗牧师依然精通宣讲教义跟投掷黑键,却不再高高在上,在阿尔弗雷德大公的铁腕下甚至已经并入萨里昂的战斗序列。特蕾莎名义上是秩序女神教团的修女,实际上却领导着教团内所有的战斗牧师。

    特蕾莎冷冷地看了凯洛斯执政官一眼,双臂如蝶振翅,漫天的黑键飞舞,在她的掩护下下重骑兵肆无忌惮地在帝国士兵的阵线上左冲右突,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缺口。艾尔夫万公爵也注意到了这支他提早布下的奇兵,奋力地朝缺口靠拢。

    “到底还是超一流武者啊。”凯洛斯执政官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能以一己之力逆转局部战场,从而制造出以点破面的效果。”

    “去吧,斯科莱鲁。”执政官淡淡地说。

第三十三章 山之炎(四)

    潘德对于武者实力的定位相当模糊,毕竟不是以传奇志异为主旋律的骑士小说,骑士们再怎么刻苦锤炼自己的武技,将来也不会有孤身面对巨龙亦或是魔王的那一天。骑士们所要面对的,是上千人,乃至于上万的大规模军团作战,就算你一身好膂力,长剑能耍出一朵花来,也不见得能在一排排骑枪的对冲中存活。所以潘德对于个人实力的评定其实没三六九等的花样,以“存活并在战场上有优异表现”为基准线起,草草分为准一流、一流、以及超一流。

    准一流武者,三进三出,一身是胆,豪勇过人,异端的护教黑骑士正是以此为门槛,也无怪他们一直以来都能稳居潘德第一骑兵的宝座,其综合素质甚至远超各国正规军的精锐。当成批的黑骑士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黑云摧城。

    而在布罗谢特最新一期的《潘德志·习武》中,这位出身波音布鲁王立学院的大学者如此写道:……准一流武者跟一流武者间并没有硬性的界限。你大可以将一流武者理解为经验丰富的准一流武者,他们身经百战,技巧在生死线上锤炼得更加精熟,更加高效,不单单是具备了狮虎一般的勇悍,还有着豺狼一般的狡黠。他们知道如何在战场上保命的同时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单打独斗的话,准一流武者跟一流武者之间的差距是参差不齐的。海盗王达罗斯在三年前就是公认的一流武者,但是他却被铁臂西吉蒙德伯爵的女儿,刚获得准一流武者称号没到一个月的玛丽斯小姐砍得屁滚尿流。但是在龙之堡战役中,达罗斯一个人砍下了至少三十名龙骑士的头颅,全身而退;而玛丽斯小姐却因为冒进而身受重伤,不得不返回温德霍姆养伤……

    至于超一流武者,布罗谢特并没有给出客观中肯的评论,只是愤愤地写道:在见到那些人之前,我从来不相信潘德中真的会有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场的千人敌。但他们确实在潘德大陆上活跃着,以极致的暴力去碾压任何战术。赫拉克勒斯在米斯特麦堡下以一己之力屠杀了四百名萨里昂的正规军,其中包括四十名狮骑士,为红剑艾丁伯爵攻城争取到了足足一小时的宝贵时间,一举奠定胜局;剑斗士欧鲁巴一人插旗圣战堡,而后长驱直入,当帝国士兵还在清理外城的达夏士兵时,他已经冲入了内城生擒了曼苏尔拜伊;而那昙花一现的格里夫,艾尔夫万公爵手下最年轻的骑兵长,在蔷薇庄园孤身死战近百名异端精英,虽然最后重伤而亡,但在这之前已经有不下六十名死亡骑士倒在了他的剑下,其中半数是黑骑士……最后他用盖棺定论的口吻说:所谓超一流武者,只不过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罢了。

    这话虽然有大不敬的嫌疑,却也可见超一流武者对于战场不可一世的统治力,“人力有时而穷”似乎在他们身上就成了一个滑稽的悖论,战争本来是智谋与铁腕并用的博弈,军团争锋如同黑白色的巨龙在棋盘上交错厮杀,扭成血腥的漩涡,可超一流武者却会蛮不讲理地掀翻整个棋盘,然后一巴掌狠狠地掴在军事家的脸上。

    只有雄狮才能制衡雄狮,只有超一流武者才能对抗超一流武者,这是潘德的铁律。其他人在究极的暴力面前不过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羔羊罢了。

    “是,大人。”斯科莱鲁说,他策马出阵,径直迎向特蕾莎。后者似乎也感受到了千夫长沉雄强绝的气场,不再肆意地挥霍黑键,转而扣了几柄在手,看向奔来的千夫长,如临大敌。

    帝国公认的第一强者是剑斗士欧鲁巴,战绩彪炳,相比之下斯科莱鲁便有些不显山不露水。分明也是勇冠三军的超一流武者,凯洛斯执政官却很少让他出现在最激烈的正面战场上,而是很奢侈地把这头雄狮放在指挥位。久而久之,帝国百姓便只知剑斗士,不知千夫长。只有在谈论起帝国两位超一流武者时,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还有一位暗影千夫长斯科莱鲁。但没有人知道斯科莱鲁有多强,因为“强”是一个极其抽象的形容词,需要有铁一般的事实去填充它虚无缥缈的内在。几乎每一名超一流武者都有着多次搅乱战场,颠覆战局的传奇经历,只有在看到他们彪悍的战绩后,人们才会惊叹着说:“好强!”

    可斯科莱鲁在这方面的履历近乎空白。他是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是站在凯洛斯执政官身边的影子,本人的实力也笼罩在一团暗影之中,只有那“超一流武者”的称号还散发出微弱的光。

    几名重骑兵注意到了策马而来的斯科莱鲁,朝他全力砸出钉头锤,顶端的刺球带出“呜呜”的风声,斯科莱鲁身形一矮,从合击的罅隙中闪过,当再度直起身来时长剑已经无声地滑到手中。斯科莱鲁的身形舒展到极限,剑光以他为圆心走出游龙般矫健的弧度,重骑兵们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剑枭首!与此同时他反手向身后掷出投矛,精准地撞落了一柄射向背心的黑键。

    斯科莱鲁转身,同特蕾莎遥遥对视,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投矛袋,而后马不停蹄地杀进了人群中,像是一名走进庄稼地的农夫挥舞镰刀那样挥舞长剑,可他收割的不是麦子,而是萨里昂最精锐的平民骑兵!他的动作简练而高效,每挥剑一次就必然有一名重骑兵倒下。特蕾莎必杀的黑键却屡次无功而返,千夫长的直觉野兽般敏锐,几乎是她刚有动作斯科莱鲁哪怕背身也能同步做出反应,那不弱于劲弩的黑键总是在一个极其惊险的距离被斯科莱鲁的投矛所截下——暗影军团人人善掷,千夫长自然是其中翘楚。原本被马里昂斯重骑兵撕开的缺口被他一个人蛮横地填补上了!

    艾尔夫万公爵公爵长叹一声,他们距离缺口只剩下五十米,只要冲过那五十米就能与前来救援的特蕾莎汇合,可斯科莱鲁就站在那五十米的尽头冷眼睥睨着,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目光深渊一般森然。他的处境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插翅难逃。

    斯科莱鲁拿捏住了这支突击部队的死穴,特蕾莎是超一流武者又如何,杀人效率比他再高上十倍又如何,她一个人是无力接应艾尔夫万公爵的,必须得有一支精锐重骑兵冲击阵型拉扯出足够的空间。而斯科莱鲁只需要把这队骑兵屠戮干净,特蕾莎就算身上再有五百枚黑键也无法掀起什么风浪,甚至还有可能把自己也交代在这。

第三十四章 暗潮起伏之时(一)

    可就在这时,马蹄声如同急坠的暴雨一般空降战场!凯洛斯执政官大惊回头,一杆烈焰雄狮旗已经以强横的姿态直插帝国士兵的后方,如同红热的尖刀刺进黄油一般在阵线上瞬间凿出了将近三十米的纵深!那是一队装备参差不齐的骑兵,有人穿着整套的亮银雄狮甲,是正儿八经的狮骑士,然而更多人是一身不伦不类的混搭,身上的护具来自于萨里昂各个正规军部队的制式装备,从轻骑兵到突击剑士皆有,看起来像是杂牌军,可这杂牌军一般的部队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军事素质。为首的那名骑士手中握着一杆巨大的钝头骑枪,他单手挥舞着,将沿途的帝国士兵敲翻在地。

    “见鬼!”凯洛斯执政官低声说,“那是萨里昂的侠义骑士,还有……肯瑞科!他怎么会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援军让本已萎靡的萨里昂人精神一振,看到了突围的希望之后他们再度冲击着包围圈。斯科莱鲁皱眉上前,然而一杆骑枪已经挥到了他的面前,带起沉雄的风声。哪有骑士会在冲锋之后还锲而不舍地用着骑枪的?过长的枪身在人堆中很难施展开来,然而肯瑞科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骑士,而他彪悍的臂力也给了他特立独行的资本,那杆明显是量身打造的骑枪在肯瑞科手上蛮横得像是一头发情的公牛,有人甚至争论他跟瑞文斯顿的那头“铁熊”谁的力气更大。不过有一点是让肯瑞科的支持者们有些泄气的,那就是“铁熊”阿拉里克是瑞文斯顿的超一流强者,而肯瑞科不过是在萨里昂的骑士锦标赛上一战成名的年轻骑士,不曾经历过战场,今天甚至是他战场上的首秀,履历之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战绩就是话语权的潘德,这无疑让他无法跻身超一流之列。

    斯科莱鲁不敢硬接,如此沉重的骑枪挥舞起来的动能飓风一般狂暴,冲击力会像饿狼一样穿透重甲和肉体,轰碎你的内脏。他侧身避开,刚想举剑回敬,肯瑞科已经悍然下压骑枪,居然是要砸翻千夫长的坐骑!

    斯科莱鲁眼中寒芒一闪,投矛零距离出手,矛尖直剜肯瑞科心窝。肯瑞科大惊之下拼命扭转身体避开要害,但是也仅是这样了,如此近的距离,他的眼前只有一束快到极致的光!

    投矛透胸而过,肯瑞科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栽倒,脸上却显现出了胜利的微笑。他在笑什么?斯科莱鲁一怔,余光正瞟到两条横空暴起的黑蛇!

    见鬼!是地狱修女!肯瑞科给他的压力如此之大,千夫长居然忽略了战场上的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千夫长惊骇之下勉力闪躲着,然而就如先前的肯瑞科一般,他也只能尽力让自己避开要害,黑键贯入他的右胸跟小腹,斯科莱鲁仿佛被重锤迎面击中,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掀下了马。

    暗影千夫长倒了!

    帝国士兵大哗,萨里昂人却欢呼起来,艾尔夫万公爵亲自带头,一个发力,成功凿穿了帝国人的阵线。他们甚至还想着俘获斯科莱鲁。若非是凯洛斯执政官带着亲卫队疯狗一样扑了上来,没准萨里昂人真就得逞了,不过他们还是抢出了重伤的肯瑞科,在侠义骑士的掩护下,剑盾旗扬长而去。

    斯科莱鲁勉力站起,因为剧痛他的额头满布细密的冷汗,他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执政官已经按住了他。“回去养伤吧。”他轻轻地说,并没有因为失利而流露出任何沮丧的情绪,只是抬头眺望着高空,卡林德恩堡内的火光渐渐平息,天空再度碧蓝如洗,白云缱绻而慵懒地徘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狂宴,结束了啊。”

    执政官的声音掠过卡林德恩平原,如同苍鹭飞翔在这片浸透了无数潘德人鲜血的广袤大地。

    “快到了。”杰弗里语气中流露出由衷的庆幸,还有心力交瘁的疲惫。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路走来居然是风平浪静,别说是死亡骑士小队了,就是劫径的毛贼都没有撞见,顺利得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杰弗里头一次产生了幸福的空虚感。

    前方矗立着玉白色的巨人,堆砌起世间一切辞藻也难以描述它的辉光灿烂,那是一座雄城,高达数十米的城墙仿佛是立在中央大平原上的塔盾,从上至下澎湃着雄浑的力量美。城内立起两座白塔,塔尖直入云霄,随着云起云涌,远远望去仿佛是在顶着天穹摩擦。

    天下第一雄城,萨里昂。在那场奠定潘德共主地位的血战中,那位已经征服了半个潘德的温德霍姆的卡瓦拉投入了多达十五万的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中央大平原,然而他的对手,一位丝毫不逊色于他的枭雄已然抢先入城,双方共计四十万人围绕着萨里昂展开了一场足以让日月无光的攻防战,据说在战斗最激烈处,鲜血如同雨水般从城头溢出,沿着城墙流淌,仿佛挂下一道猩红的瀑布。

    那场血战最终是以卡瓦拉的胜利告终,而他最终登基为皇,戴上那顶据说是神赐的皇冠,从此再也没有人喊他是温德霍姆的卡瓦拉,而是敬畏地称他为卡瓦拉大帝。而被新皇首位册封的殊荣,不是属于随他南征北战的阿尔弗雷德大将军,也不是不惜一切支持他的西海岸巨贾欧叶尼,而是阻挠了他半年之久的萨里昂。“我,卡瓦拉,在此接过象征皇帝的冠冕;我不朽的王座将屹立在天下第一雄城萨里昂;我征伐的铁蹄将席卷潘德大陆!”

    埃修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一手握住那座雄城。他学过萨里昂史,而在亲眼见到时,卡瓦拉大帝那段铿锵的誓词在他脑海里翻覆出汹涌的巨浪,那是征服者的誓言,曾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泼洒出刀剑一般的豪光,横跨过三个世纪也依然狂傲!

    如此狂傲的新皇对于王城的扩建方针无疑也是狂傲至极的,他一口气将这座雄城扩建了一半以上!而后划分成上下两个城区,上城区贵族云集,下城区则是平民、地痞、行商的地盘。上城区的建筑从内到外,从屋檐到墙角都透着一股子新皇登基一般不可一世的傲气。而这股傲气被自然被如今自诩为潘德正统的萨里昂公国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南下考察的瑞文斯顿建筑师如此形容萨里昂城的上城区:“分明是潘德大陆最久远的古城,可就算是老砖都跟新砌的一样牛皮哄哄。”

第三十五章 暗潮起伏之时(二)

    前方迎上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刀砍斧凿一般。是“灰狼”萨麦尔,埃修认出了这个在《潘德志·为商》上跟杰弗里并列的男人,只不过真人比画像还不讨喜,他的眼中放射出针尖一般阴冷而慑人的光,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狼。

    不过杰弗里看起来跟萨麦尔颇有几分私交,在看到那队人马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亲热地朝萨麦尔挥了挥手,对方也点头示意,而后策马一溜烟地跑了上来。

    “杰弗里,跑完这趟你整个人都瘦了,被雅诺斯晒出了几斤油?”萨麦尔跟杰弗里大力拥抱,不住地拍着杰弗里的后背“这位是?”

    “别提了,这一路波折太多,要不是我动身得早,恐怕我跟我的车队都已经被带到卡林德恩平原了。至于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名字是……”杰弗里刚想开口介绍,却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埃修的名字。

    “埃修。”埃修神情自若地接话。萨麦尔一愣,似乎是在脑海里把这个名字过滤了一遍,而后才伸出手来:“萨麦尔·凡尔纳,你好。”

    埃修刚伸出手,萨麦尔的手已经闪电般探了过来,这个以经商成名的男人动起手来居然丝毫不逊色一位出色的武士!埃修猝不及防,右手被人握住,掌心传来一阵带着麻痒的刺痛。萨麦尔一击得手便迅速抽身,纳手回袖时,无名指戒指上的一点寒芒闪进埃修的视野。

    那是……埃修震惊地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渐渐要将视野淹没。埃修愕然地抬起手,掌心上有一个似乎是针扎的小孔,正在冒出蓝色的血珠。

    于此同时,杰弗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模一样的蓝色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惊骇地看向萨麦尔,在剧毒的作用下却哑然失声。眼神阴冷的中年男人露出狼一样的微笑,用只有埃修和杰弗里才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说:“女神向你们问好。”

    在埃修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到萨麦尔身后的骑兵怒吼着拔出刀剑扑了上来,而那个干瘦的男人怪笑着迎了上去。

    塞文克罗堡。

    两名魁梧的重戟护卫屹立在城门前,手中的重戟怒指向天,如果不是有慑人的寒光自面甲的缝隙间射出,会让人以为这是两座静止的雕塑。

    位于萨里昂与帝国边境的塞文克罗堡早在新年前就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在金银之虎施耐德的铁腕调配下,海量的后勤物资通过补给线源源不绝地运输至此。一旦艾尔夫万公爵成功叩开了进军帝国的大门,塞文克罗堡便会成为一块跳板,万千萨里昂的男人将会沿着这条补给线南下,跃入那战争的血腥汪洋中。

    一杆旗帜自地平线上升起,底子是纯正的萨里昂红,随着那杆旗渐渐接近塞文克罗堡,其上的剑盾徽记已然清晰可见。卫兵缓缓地扭头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那是艾尔夫万公爵的军旗,但公爵大人此时应当在攻打卡林德恩堡,断无理由在此时折返。

    一骑朝城门飞奔而来,马蹄带起土黄色的烟尘,卫兵们下意识地端起了重戟,他们隶属萨里昂最暴力的反骑编制,全力挥斩甚至能砍断马背。可来人丝毫没有勒马的意思,他甩出一枚亮银色的令牌,砸在右侧卫兵的胸甲上,卫兵看清了令牌上咆哮的雄狮,一个迟疑间,来人策马跃过他们的头顶,马腹距离戟尖堪堪一拳。

    “咚”骏马四蹄平稳落地,艾尔夫万公爵的亲卫队长罗尔夫勋爵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城堡。

    内堡。

    原本用于举办宴会的大厅已经被干练的军人所占据,不断有人从内堡的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他们将信鸽携带的竹筒取下,将密信递给位于大厅中央的男子。

    男子独眼,一道可怖刀疤从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梁,几乎将他半张脸豁开。他完好的右眼异常明亮而深邃,瞳孔内仿佛有刀剑交鸣,像是双眼的神采全部汇集到右眼去了。他正锁眉打量着地图,地图上红黄褐三色巨大的箭头犬牙交错,在图尔达要塞纠缠不休。他又将目光落到那横穿卡林德恩平原的红色箭头,手指沿着箭头方向滑出一道直达伊索斯的虚线,而后反复而不安地敲打着那个区域,若有所思。

    一名亲卫走了上来,在男子耳边低声说:“罗尔夫求见。”

    “是要让自己的亲卫队长来通报大捷吗?”男子从桌上拿起一枚小旗就要插上卡林德恩堡。

    门被惶急地推开,卫兵反应很快,一个跨步已经拦在了门前。“滚开!”推门者低吼一声,挥臂将两名卫兵震倒在地。

    “罗尔夫?”男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目光像是一柱冰般射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罗尔夫扫视了一眼大厅,缓缓地张口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可男子读懂了他的口型,震惊之下手里的小旗被“啪嚓”捏得粉碎!

    “在这等着。”男子冷声说,转身走进了小厅。

第三十六章 暗潮起伏之时(三)

    男子走出大厅,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脚步惊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银头燕,这些极其娇贵又极其胆小的生物振翅想要冲入云霄,却撞上了透明的穹顶,一个个跌落下来,名贵的花卉间挂满了银首墨身的鸟尸。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动听的音符自门缝间流泻而出,像是石缝间汩汩的清泉。《早安贵妇》,男子听出来了。这是一首香艳的钢琴曲,曲风缠绵悱恻,如同绵绵情话游走在轻纱之间。他定了定心神,举手敲门。

    “进来。”屋里的人说。

    男子推开门,诱惑的旋律扑面而来,房间的装修非常朴素,看得出来主人在城堡的职务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较值钱的是那架产自阿芬多尔的“丘比特”钢琴,套着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他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天生贵族”的人,兼具着白鹭的优雅和狮虎的威严,。他行云流水地拂过琴键,指法温柔灵动,仿佛是在抚摸情人柔滑的肌肤。

    男子右手按胸,单膝下跪。“陛下,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惨败。凯洛斯将他诈入城内,纵火焚城。两万大军十不存一。”

    琴声戛然而止,萨里昂之王乌尔里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只用了一步就完成了从贵族演奏家到铁血君王的转变,起身前他还在弹奏着软绵绵甜腻腻的乐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面前,眼神杀伐果断,气势沉雄如山,俨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权者。

    莱昂·乌尔里克·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孙,褐发的雄狮。当年萨里昂的血银风波的中心人物,当他的两个兄长为了王位争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在上城区兵戈相见时,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莱昂·乌尔里克却抢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剑锋。老贵族们说满身鲜血的莱昂走进皇宫,把两个哥哥的头颅摔在白银的王座前,平静地看向父亲。老国王乌尔里克四世长叹一声,颤巍巍地起身,对着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父亲,”莱昂,不,乌尔里克五世如此回答,“儿子想要的,是整个潘德!”

    其后的十五年里证明了莱昂·乌尔里克是一位生着狮心的君主,老国王在位时,萨里昂国力疲弊,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连战连败,甚至将拉里亚拱手送给了瑞文斯顿。可乌尔里克五世即位后萨里昂的国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绵一般疯狂膨胀。他以铁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质疑他王位的贵族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宫殿外。其后他北征瑞文斯顿,掀起了第二次龙狮战役,布伦努斯子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大放异彩,一个将狮骑士团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狮子燃烧的足印;一个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拉里亚的合围。而莱昂·乌尔里克则在卡林德恩平原亲自率军血战尚未成名的帝国三杰。第二次龙狮战役最终是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潘德上升起三颗无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伦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尔夫万;以及狮心君王,莱昂·乌尔里克。

    “然后?”乌尔里克五世只是说了两个字。

    男子头埋得更低:“残部已在城外,公爵请求进城。”

    “准。”乌尔里克五世说,男子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了国王无喜无怒的脸色,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汹涌。

    城外。

    肯瑞科咳出一口血,身子摇摇欲坠,基亚赶紧扶住了他,肯瑞科想甩开他,不料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闷哼一声,紧紧地绷起了嘴唇,剧痛让他的脸整个扭曲了,这个汉子却一声不吭。

    千夫长的投矛还在他体内,锋利的矛尖距离心脏不过三厘米,军医不敢贸然拔出投矛,只得剪去了外面的杆子。而肯瑞科拒绝了重伤员的特权,“还有人更需要担架!”年轻的骑士如此说,硬是咬着牙穿越了卡林德恩平原。

    “我说你能不能乖乖躺上担架?”基亚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再怎么表现大男子气概,姐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她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肯瑞科说,目光不停地瞟向队伍角落的特蕾莎。

    “那只是身为追求者妄自尊大的错觉而已。”基亚冷冰冰地说,“曼纽·肯瑞科,我承认你确实是姐姐的追求者中最为强大,也最为尊贵的骑士,但是想取代姐夫的位置,恐怕还不够。”

    “为什么你也喊格里夫姐夫?他跟特蕾莎甚至还没真正意义上的订婚!”肯瑞科说。

    “他们本该订婚的,在蔷薇庄园。”基亚低声说道,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拍了拍肯瑞科的肩,“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的好,就算是父亲,也无法过问姐姐的婚姻。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侍奉女神的神仆。”

    “我爱她。”肯瑞科梗着脖子说,声音却低得遮遮掩掩。

    “整个萨里昂起码有七十个贵族追求我姐姐,你算老几?”基亚说。“声音再放开点,让我看看有没有一支黑键飞过来。你要在马里昂斯这么喊,相信我,马里昂斯所有的重骑兵跟战斗牧师会倾巢而出追杀你。”

    “这么夸张!战斗牧师可以理解,重骑兵又是怎么回事?”

    “马里昂斯有,且只会有一名首席骑兵长,那就是姐夫。”基亚干脆利落地说,转身去照顾别的伤员了。

    军队缓缓进入城堡,卫兵们惊疑地注视着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以及耷拉在旗杆上焦黄的剑盾旗。发生了什么?站岗的他们用眼神交头接耳。距离公爵大人的两万大军出征不过四天,他们还不至于健忘到忘却公爵大人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四天后,他们所见到的不是凯旋的名将和他雄壮的军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气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尔夫万公爵看着自己的掌心。他的手还很强壮,肌腱分明,是一只能握住剑带领部队冲锋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经六十一岁了,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龄,寻常的将领在这个年纪可能已经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然而艾尔夫万公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依然龙精虎猛得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少壮派将领。

    可他确实是老了,如今的萨里昂内,只有他经历了两次龙狮战役,是不折不扣的两朝元老。哪怕身体依然硬朗得仿佛岁月不曾侵蚀,可精力却像是即将燃尽的木炭,散发的热量渐渐衰微。在拉里亚夺还战时艾尔夫万公爵还能端坐在营帐中连夜凝神推演战局,而后第二天披挂上阵,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终于攻下城头。现如今跟凯洛斯只不过血战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冲刷着他,灵魂都像是要被吸进无底的漩涡。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依然会战斗到底!

    基亚在一边惴惴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很担心,突围以后艾尔夫万公爵便陷入了让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马上,用披风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于罗尔夫不得不擅自越权发令。基亚觉得那场大火不单单是覆灭了两万萨里昂子弟,也彻底吞噬了他父亲壮年时代的最后一点余勇。骑在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将,而只是一个稍显佝偻,似乎不堪盔甲重负的老人。

    “基亚。”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唤道,他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趔趄,基亚赶紧扶住了父亲,觉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松。

    “传令,原地休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荒原上孤独呼啸的风。

    不知何时,特蕾莎已经站到了艾尔夫万公爵的身边,默默地挽起父亲的另一条手臂。“父亲,走吧。”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着你学走路。”艾尔夫万公爵突然笑出声来,站在儿女身边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元气,甚至开起了女儿的玩笑。“放心,我很好。”他的头几步略显蹒跚,若非基亚跟特蕾莎在一旁搀扶,恐怕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但后来他的步伐愈发坚实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练的铁匠挥落大锤,以至于基亚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开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亲。“太慢了,跟上!”艾尔夫万公爵高声说,猩红色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带起的风在身后招展,宛如一条红龙。只那么一瞬间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焕发出逼人的活力。基亚望着艾尔夫万公爵渐要甩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罗谢特在《潘德志·治军》中为父亲所下的评语:

    “胜无骄,败难馁,忽如一夜春风来,万木苏生第二春。单在潘德的名将内横向比较,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击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情绪调节能力,无论是胜败都不会助长亦或是消灭他的气焰,他就在那里,像是一株独木便能成林的老榕,虽经风霜,永不服老。”

第三十七章 暗潮起伏之时(四)

    “公爵大人,很高兴见到你。陛下已经在会客厅了。”独眼的男子在门前微微欠身,而后不卑不亢地与艾尔夫万公爵对视。

    “很久不见,哥顿。你们在这里等着。”艾尔夫万公爵点点头,后半句是他对着基亚说的。

    “陛下还说,如果子爵大人跟艾尔夫万小姐随公爵一同前来的话,他也想见见。”哥顿说,他的眼光扫过基亚跟特蕾莎,侧了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进,公爵大人,子爵大人,艾尔夫万小姐。”

    “坐。”乌尔里克五世说。

    这是基亚第一次近距离地与萨里昂的国王接触,早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时他就读到过很多关于乌尔里克五世的书籍,纵观整个潘德,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乌尔里克五世那样饱受争议,有人歌颂他是狮心的君王,生来就要征伐天下;有人詈骂他是冷血的屠夫,手上沾满了无辜死难者的鲜血。可当基亚真正地与乌尔里克五世面对面时,他很愕然地发现这位国王正穿着睡袍,殷勤地为他们泡茶……

    是的,泡茶。基亚端着温热的茶杯,心里仿佛有天雷滚滚。

    “什么茶?”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两朝元老,艾尔夫万公爵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

    “雪歌。”乌尔里克五世把茶端到艾尔夫万公爵面前,“这是最后一包了,想再喝的话就得让文森特再去申得弗那边逛逛。”他说得很轻松,像是一名监工打发属下去买点小菜,但谁都知道“逛逛”二字可不意味着两国友好互通有无,而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跟瑞文斯顿签订的休战条约到期还有六个月。”

    “跟马略·索伦那老小子签订的条约下个月才到期。”乌尔里克五世淡淡地说。都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通透。

    艾尔夫万公爵沉默了几秒钟:“我难辞其咎。”

    “不错,两万萨里昂子弟兵只换来成为半个废墟的卡林德恩堡,不宣而战却如此收场,再惨淡不过。闪电战一旦未能取得先机,我们在宏观战略上也会陷入被动。接下来的半年,我们就要随时提防其他四国可能会针对萨里昂的军事行动。如果施耐德在这里,他绝对会把账簿撕了的。”乌尔里克五世眼中射出慑人的光,如同在密林中觅食的狮虎。“公爵,您的头衔世袭资格被暂时撤除,兵权转交给戈德里克伯爵以及布伦努斯公爵。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没有异议。”艾尔夫万公爵离开了座位,单膝跪下,右手按胸,低声说。

    “很好,公爵,萨里昂已经召开一场准备审判你的听证会。我建议你最好现在就出发,迟到了的话,那些依附教会的老顽固们会很不高兴的。”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说。他转向基亚:“子爵,你需要和你父亲同行。我现在任命你为萨里昂城首席调查官,有权过问城中一切事务。艾尔夫万小姐是你的副手。这是委任状。”他将一张泛黄的牛皮纸沿着长桌滑过去,“我听说公爵大人的两个儿子中,福瑟特子爵长于内政,而基亚子爵长于谋略,希望不是纸上谈兵。”

    基亚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委任状,而后仓促地起身,学着父亲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是,陛下。”

    特蕾莎起立,微微欠身:“陛下,我从属神职人员,并不想过多沾染官僚事务。”

    “不,艾尔夫万小姐,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去。”乌尔里克五世直视着特蕾莎,“昨日,萨里昂商人总会的‘火狐’杰弗里被毒杀,凶手是‘灰狼’萨麦尔。已经证实他与异端有染,而且,”他轻描淡写地说,可特蕾莎的瞳孔却因为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惊恐地放大,仿佛梦魇闪现,那些恶鬼般的黑影再度狂笑着从天而降。

    “他称他一手策划了‘凋零蔷薇’。”

    “啪嚓!”

    一声脆响,特蕾莎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四溅,与黄金等价的贵重茶叶洒了一地。一缕鲜血自指缝间淌出,可她浑然不觉,死死地盯着乌尔里克五世,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端倪。

    “此话当真?”艾尔夫万公爵站起来,他虽然不像特蕾莎那样失态,却也铁青着脸,仿佛骤然蒙上一层寒霜。

    “哥特已经备好了三匹快马,出城后还有卫队相随。”乌尔里克五世说,“据施耐德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名年轻人,我想你们可以从他身上撬出一点什么来。不过,”他顿了顿,“但是得赶在施耐德弄死他之前。金银之虎经商是把好手,刑讯则未必。”

    特蕾莎一言不发,揪住基亚的披风就把他往外拽。基亚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把带倒在地,金属铠甲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声音尖利瘆人。艾尔夫万公爵深深地看了一眼乌尔里克五世,草草地行了个礼,紧跟着女儿离开了会客厅。

    “哥顿。”乌尔里克五世突然说。

    “陛下。”哥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不知何时进入了会客厅,可艾尔夫万公爵乃至于特蕾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通知托姆斯主教,彻查最近的异端动向。以国王的名义,不惜任何手段,也无需顾虑是否会波及无辜民众,”乌尔里克五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长剑缓缓出鞘。“我要知道这出现在我国境内的黑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三十八章 暗潮起伏之时(五)

    埃修做了个梦,梦中他被铁链紧紧地箍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浮沉,铁链的另一头牵系到黑暗深处,有只藏在暗处的手握着铁链,埃修可以听到手的主人嘶哑而干涸的笑,像在摩挲一张砂纸。那是老酒鬼的声音吗?他在笑什么?埃修努力去辨认,然而有若凝胶一般的黑暗倒灌入他的口鼻,压迫他的五感。他似乎要溺死在黑暗中了。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埃修曾经很贴近死亡,很近很近,近到如同一场狂野的贴面舞。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夜晚,老酒鬼把他丢进了满是饿狼的兽栏。鲜活的血肉味道刺激了那些嗜血的野兽,它们凶狠地向埃修扑击,整个晚上埃修就站在兽栏的角落,不停地格杀着扑上来的狼群。有好几次狼爪都险些豁开他的小腹,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凶狠,乃至于凶暴,他赤手空拳,不停地杀,疯狂地杀。当埃修用尽最后的力气撕开了一头巨狼的下颚,脱力地躺倒在地,满以为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时,他没有看到扑击的野兽,而是自角斗场高大的墙壁外升起的朝阳,温暖的金色光线映入他的眼帘,老酒鬼站在兽栏外,淡淡地说了一句:“还算是个巴兰杜克家的男人。”

    刹那间,埃修突然泪流满面,而后嚎啕大哭。

    那是埃修九年以来第一次流泪,他哭得像个孩子,如此脆弱,又如此无助,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看着老巴兰杜克死死堵住家门的孩子。父亲的背影站在冲天的火光中渐渐远去,埃修想哭,可老酒鬼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埃修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却仿佛雷声一般扩散开来,霎时间黑暗被撕裂了,温暖的白光照射进来,一个男人站在茫茫的光中,面目模糊,可埃修知道他在对自己微笑。

    “父……亲。”埃修呢喃着,有再度流泪的冲动。

    “我不是你爸爸。”一瓢冰冷的水泼到了埃修脸上,泼水的人慢悠悠地说。

    刺骨的寒意直刺入脑海,埃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在了刑架上,身体被扯成一个扭曲的“大”字。萨麦尔就在他身边,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的铁钉穿透了他的胸膛,把他钉在缠满荆棘的十字架上,十字架的下部是干涸的血迹,然而那个枯槁的男人眼中放射出狼一般阴狠的光,在仅有一盏油灯照明的刑讯室中像是幽幽然的鬼火。

    “他醒了!”赤裸上身的精壮男人扔下水瓢大声说。

    “一个被钉穿胸膛一天一夜,一个中了剧毒‘蓝星’居然还能醒转。很有意思。”有人慢条斯理地说,他端坐在灯光笼罩不到的阴影处,依稀可见他身体臃肿的轮廓,像是掩藏在夜幕下的山丘。

    萨麦尔抬起头,嘶声道:“堂堂金银之虎放着萨里昂的生意不去打理,跑来小小的刑讯室伺候我,我好大的面子。”

    “是啊,我觉得我面子也很大。”施耐德淡淡地说,“异端竟然会不遗余力地让你在我身边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在今天斩断我的左右手。”

    “计划有变,所以我们不得已提前动手。”萨麦尔啐出一口带血的痰,“本该死的是你,施耐德。”

    “潘德上想让我死的人不在少数。”施耐德站了起来,踱到光线之中。这头纵横潘德商场的金银之虎胖到了堪称“魁梧”的地步,膀大而腰圆,肌肉却不紧实,走动起来皮层下的脂肪波涛一般汹涌。可他的步伐却轻盈得像猫,如此沉重的身躯落地的脚步声竟微不可闻。

    “我的耐心有限,”施耐德伸手握住铁钉,缓缓拧动,粗糙的生铁撕裂血肉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说。”

    “我的生命也有限。”剧痛几乎扯开了那张干枯的脸,然而萨麦尔依然强硬地挤出一个轻蔑的笑,“请。”

    扑哧!

    施耐德徒手拔出了那枚粗大的铁钉,却没有多少鲜血喷溅出来。萨麦尔没有倒下,因为他被施耐德摁在了十字架上。施耐德丢掉那枚带着血锈的钉子,将手探入那可怖的巨大创口之中,似乎在摸索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金银之虎的意图,这个已经原本死硬的男人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在我早些年闯荡菲尔兹威时,有幸摧毁了一座异端的祭坛。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施耐德的手抠入了胸腔,握住了萨麦尔的心脏,手指轻轻地挠着心肌,萨麦尔因为剧痛而失声,眼中蒙上一片惊恐的乌云。施耐德凑近他的耳边,嘴角噙着残忍而玩味的笑。“有个大祭司的贴身随从,他瘦得皮包骨头,可实力却不下于一流的武者。为了保护那个异教徒,他死战不退,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赔上了几名心腹的性命才取下了他的脑袋。出于好奇与愤怒,我剖开了他的身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嗤!施耐德的手指捅入了萨麦尔的心脏,他左手发力,将萨麦尔的惨叫扼在喉间,同时手指继续深入,直到指尖传来了坚硬圆润的触感,他满意地点点头,双指夹住了那颗球状物:“在我翻阅古籍时,曾经提到恶魔身边总是跟随着骷髅随从,它们既是恶魔的仆从,又是恶魔的食粮。可是恶魔嗜食人心为生,怎么去啃骨头呢?可是在剖开那个人之后,我明白了,”施耐德嘴中吐出阴冷的风,“原来是一颗嵌入他心脏的恶魔宝珠,那东西像是一条跗骨之蛆汲取人的骨血,在提供几乎不死的生命力与强大的力量的同时,让人日渐骨瘦如柴。可那些人却甘之如殆,几乎成瘾。萨麦尔,我很好奇我指尖拈住的是不是这么一颗同样的紫红色珠子,我能拿出来看看吗?”

    “不要!不要拿出来!”萨麦尔不停地哀求着,他不复之前的阴狠强硬,像是一条被摁倒在砧板上的老狗,“我说,我都说!”

    “说什么?”施耐德将指尖稍稍地抽出了一厘米。

    “崔佛!崔佛·潘德拉贡!他会杀了你!”萨麦尔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是谁?”又是一厘米。

    “不知道!他是我的接头人,我透露出格里夫男爵跟艾尔夫万小姐的动向,他负责调集人手!”

    “还有呢?”施耐德的指尖即将脱离心脏。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求您了,大人,不要拔出来!”

    啵!施耐德收回了手,指间夹着一枚球状物,一层厚黏的鲜血在其表面诡异地流动着,而后仿佛是水渗入沙土一般渗入了那颗珠子的表面,不,与其说是渗,倒不如说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吞噬了,暗紫色的光芒在表面流转着。萨麦尔不可置信地看向施耐德,嘴撑得像是脱水的鱼那般大,从喉咙间翻滚出一连串含混的咕哝声。

    “跟在我身边十年,你还是没成为一个好商人。”施耐德漠然地看向萨麦尔,“商人,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第三十九章 刑讯(上)

    洁白的大理石砖嵌入地面,自萨里昂城的城门延伸出去,最后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以北,仿佛是一条玉白的巨蟒匍匐在中央大平原上。这便是萨里昂立国之初,阿尔弗雷德王倾全国物力财力修筑的兵道,又被称为“雄狮之骸”。北连阿芬多尔,东接拉里亚,四城十一堡间大路通达,萨里昂最精锐的骑士们沿着狮子的骨骸奔赴前线,仿佛自己也变成了狮子。

    城门有四骑并肩而立,人和马都是高大魁梧,周身披挂着血红色的重甲,像是四座赤色的堡垒,在微寒的风中静静矗立着。骑士自头盔中射出的目光森冷寒寂,像是刀锋剜开空气。

    马蹄轻叩路面,蹄声在石砖上有节奏地起落,像是老练的铁匠不慌不忙地落锤。马背上的老人轻轻呵出一口微暖的白气,舒展了一下身子,似乎是要抖擞掉一身的劳顿。他镇静地抬起头,怡然地与骑士对视着,身后的披风在风中像是舒卷的红云,露出剑与盾的金边刺绣。

    “艾尔夫万公爵,”为首的骑士冷冷地开口了,声音低沉肃穆,如同铜钟震荡空气,“我军惨败于卡林德恩平原,你身为主帅,可有借口?”

    极为无礼的诘问,艾尔夫万公爵身后的基亚几乎要出离愤怒了,他刚想上前为父亲辩护,却被特蕾莎用眼神阻止了。

    “并无借口。战役惨败乃我优势轻敌,误判形势,这才铸成大错。”艾尔夫万公爵并未因为骑士大不敬的措词而有所羞恼,回答毕恭毕敬,似乎对面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而他不过是位战败的骑士。

    “很好。”骑士从身侧铠甲的凹槽中取出一帛深色的红绸,缓缓展开,朗声说道:“国王谕令,因艾尔夫万公爵指挥不力,断送战机。两万萨里昂子弟兵葬身火海。因此,艾尔夫万公爵头衔不再世袭,兵权转交至布伦努斯公爵及戈德里克伯爵。听证会取消,公爵需在秩序教堂思过一周。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艾尔夫万公爵心下有些诧异,判决早已下达,犯不着还专门对他重申一遍。“听证会取消”、“思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谕令与判决有所出入之处,会是谁从中斡旋的结果吗?

    “进城吧,公爵。”骑士并没有看艾尔夫万公爵在他面前思虑的兴致,收起了红绸谕令,转身带队离开。从头至尾都不曾给艾尔夫万公爵留下半点情面。基亚已经是恨得牙关紧咬,愤懑地盯着骑士离去的背影,恨不得洞穿那身铁皮罐头。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不友好的眼神,为首的骑士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年轻的子爵。

    基亚对上了那名骑士冰锥般的目光,心中突然一怵。对方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感,像是横亘在冰川中的深渊,寒冷的血腥气自无边黑暗中升腾而上,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双埋藏了腥风血雨的眼睛!基亚只在最顽固,最强硬,最疯狂的异教徒眼中才见识到这样的眼神。可为什么首都的一名骑士也会有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他是经历过血腥战场的人,直觉告诉他对方是曾经从尸山血海,甚至比尸山血海更酷烈之处杀出一条生路的人,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杀人者了,用“鬼神”称呼才更恰当!基亚神色惨然,骑士的极渊一般的目光直直刺入他的脑海,只一瞬间他的气势连同精神都被摧折!

    特蕾莎上前一步,挡在基亚的身前。骑士露出一个轻蔑而讥嘲的笑容,策马离开。

    “姐姐,他是……”基亚身后冷汗涔涔,他微微地战栗着,一时失声,像是坚冰冻结了他的声带。

    特蕾莎扶住基亚的肩膀,轻轻安抚着他,低声说:“他是‘王权代行者’但丁,惩戒骑士总长。女神座下的天启四骑士之首。”

    “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时回到萨里昂,肯定是为了萨麦尔一事。”艾尔夫万公爵肃然,“莫非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他抬起头,“走,去找施耐德!”

    施耐德此时正坐在椅子上,不错眼地盯着埃修。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反常,哪怕被铁链捆缚着也全然没有身为囚犯的自觉。在见识了施耐德掏心取物的狠辣手段以后,他非但没被吓得心胆俱裂,反倒在看到恶魔宝珠后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俨然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是的,施耐德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这个年轻人的情绪太过稳定了,完全不像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他只是在醒转后迷惘了些许,便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沉毅得像是一块磐石。

    埃修也在端详着施耐德,这位被冠以“金银之虎”名号的商人似乎比那几乎要溢出框外的人像还要胖上三分,眼中不时沉浮着似曾相识的光芒。埃修曾经在杰弗里眼中也见到过类似的光,都是同样的精明狡黠,却少了几分奸猾,多了几分煞气。想到死去的杰弗里,他隐约想起施耐德曾经说过自己是中了名为“蓝星”的剧毒。那是什么毒?毒性确实极烈,埃修至今都还觉得右臂又酸又麻,像是一扎接在身上的稻草。

    施耐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决定先按部就班地审问埃修。他已经不太指望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乌尔里克五世说得没错,他经商是把好手,刑讯也就那样,异端裁判所内多得是手段比他酷烈百倍的能人,据说特蕾莎修女也是其中内行。估摸下时间,艾尔夫万公爵也该抵达萨里昂了。

    “我们可以从头开始,你的名字?”

    “埃修·巴兰杜克。”

    “霍,还是个小贵族。”施耐德冷笑,潘德古律,只有贵族才有拥有姓氏的权利,而赐姓则是国王以及大公爵的特权。被赐姓者看似高人一等无比风光,可潘德立国两百年,被赐姓者不计其数,家道中落泯然大陆者也不计其数,萨里昂的下城区的阴沟里都有可能住着四五个有名有姓的小贵族。

    “身份?”

    “如你所说,一个小贵族。”埃修说。

    施耐德并未因为埃修无理的回答而发作,他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冷眼看着埃修。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野兽般彼此撕咬,毫不让步。

    “你在试图激怒我吗,年轻人?”施耐德缓缓地说,“还是在模仿马迪甘骑士小说中的主角?”

    “绝无此意。”埃修显得很笃定,“想要跟金银之虎谈笔交易的话,小贵族的身份总比帝国死囚好使得多。”

    “有什么区别吗?”施耐德嗤之以鼻,“交易?我倒是对你另外一个身份感兴趣的多。”

    “那正是我手中的筹码。”埃修说。“关于我是如何跟杰弗里走到一起的。”

    施耐德站了起来,走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受困于铁链中的年轻人,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那你觉得我手中握着怎样的筹码?”

    “阁下不会以为你手中拿捏着我的性命吧?”埃修抬起头,直视着施耐德。

    “难道不是吗?”

    “我的性命并不是你的筹码,至始至终你手中从来都不曾握有任何筹码。”埃修安静地说,“你需要情报,灰狼死前提供给你的讯息不过是一个名字,你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完善自己的推理网络。杰弗里已死,我是他雇佣的保镖,他所掌握的情报我知道一些,虽然可能连你的牙缝都无法塞满,但是,”埃修面无表情,眼神灼灼如红热的矛,“饥不择食的人别无选择。”

第四十章 刑讯(下)

    施耐德一言不发,缓缓鼓掌,掌声零落在静室的死角,埃修盯着施耐德的脸,等候着金银之虎的下文。“很精彩的发言,你差点就打动了我。我确实需要更多信息来拟定对策,可是你漏算了一条:我并非饥不择食,身为萨里昂商会会长,我有一条特殊的情报收集渠道,其脉络遍布潘德,只要我乐意,我随时可以构建出完善的情报网。”他冷笑,“巴兰杜克先生,你的筹码,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弥足轻重呢。”

    埃修叹了口气:“是吗,原来帝国跟萨里昂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啊,乌尔里克五世想必已经失去了战时使用权。是我失算了,交易失败。”

    施耐德笑不出来了,他死死地盯着埃修,似乎想要洞穿那张磐石一般古毅的脸庞,看清楚藏在下面的灵魂是否属于一头浸淫世故多年的老狼。埃修是如此精准而致命地叼住了他的痛脚,并不紧不慢地将他拖向深渊。可是施耐德并不想就此妥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萨里昂的经济头脑,二十余年来纵横商场如同猛虎纵横丛林,即使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中,施耐德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反咬一口的契机。而且他很欣慰的发现,或者是他以为他手中一直掌握着这样的契机——对埃修的生杀大权。

    “这么说,我若不选择交易,那你就会保持缄默?”施耐德从火盆中拿起一个烤得红热的烙铁,猛然按在埃修赤裸的胸膛上,焦臭的气味在刑讯室里逸散开来。施耐德咬牙切齿地旋转烙铁,几乎要把它嵌进埃修的身体里。埃修有些痛苦地皱眉,肌肤被炙烤的剧痛如同万千根银针刺入他的身体,啃噬咬啮着他的五脏六腑。“阁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暴力吗?”埃修涩哑地发问。

    施耐德一言不发,信手将已经冷却的烙铁掷回火盆,又取出一根新的,按在埃修另一块完好的肌肉上,他全神贯注,脸上带着一丝残忍而冷酷的快意。

    第二根烙铁又冷了,埃修已经是五脏如焚,他缓缓地呼出一口带着焦味的气,眼神渐寒。施耐德此举无疑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两人之间再无一点合作的可能性。把希望寄托在严刑拷打上吗?埃修在心里冷笑,还真是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啊。

    我也很喜欢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呢。

    当施耐德拿起第三根烙铁时,他听见了埃修幽幽的声音:“阁下,我们都选择了一条下下之策呢。”

    什么?施耐德一惊,埃修已经动了起来,他的肢体以让人目瞪口呆的柔韧性扭动着,仿佛他的身体里不存在骨骼一般。埃修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滑脱了束缚。铁链“哗啦”一声颓然坠地,形如一条死去多时的黑蟒。与此同时埃修已经探手朝施耐德擒去。施耐德已经顾不上去震惊埃修那泥鳅一般的脱出方式了,下意识地抬手还击。他可不是葛朗台那种弱不禁风的商人,相反,年少时他曾在狮骑士团受训,武技相当了得,经商多年来也没有荒废多少。布罗谢特在《潘德志》中还半开玩笑的说,金银之虎是武者中生意头脑最好的,是商人中最能打的。凭借着魁伟的体格,他只需要蛮力就能很轻松地放倒三四个狮骑士。

    只可惜向他出手的人,是埃修。

    施耐德仓促之下的还击被埃修一个翻腕便招架了,而后顺势扣住手腕。施耐德一惊,下意识地撤手,然而手腕被人紧紧钳住,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是纹丝不动。埃修随后一个牵扯,施耐德便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右脚顺便一勾,金银之虎沉重的身躯便后仰倒地,发出闷雷般的巨响。他还要挣扎,埃修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发力,便卸掉了他的肩胛骨。施耐德痛得长嗥一声,埃修的手又放到了他的下巴上,卸掉了他的下颔骨,同时也硬生生地掐掉了他的后半声惨叫。

    “噤声。”埃修说,语气依然很平淡,听不出什么起伏,施耐德却从中听出了极寒彻骨的冷漠意味。他突然明白埃修所说的下下之策是什么意思了,论暴力,施耐德确实不如一个曾经深陷死地又杀出重围的帝国死囚要得心应手,而埃修更凶更狠的反制也将他彻底摆到了整个萨里昂的对立面。

    埃修略微活动了下肩膀,他的旧伤还未完全愈合,骤然发力下臂骨疼得仿佛又要裂开一般。他又是昏迷多时,此间水米未进,眩晕感像是飞蝇盘旋在脑海里。他看到桌子上还有些施耐德吃剩下的点心,扔了几块到嘴里咀嚼着。

    “你真不会觉得能扛着我走出去吧。”施耐德仰躺在地,颔骨被卸的他说话难免有些大舌头,却依然不失冷静。

    埃修认真地打量了下施耐德:“如果你说的是体重的话,那应该不是问题。”他缓缓转头看向刑讯室的门,“不过真正的问题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男人很随意地走进了刑讯室,一头干练的短发,发色是罕见的霜银色,一身干净利落的暗红色戎装,左胸倒悬着一枚漆黑的十字架。他似乎完全没有出手为施耐德解围的打算,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向埃修:“埃修·巴兰杜克?”

    埃修没有做声,快速地伏下身去扼住施耐德的咽喉。眼前的男人就优哉游哉地站在那里,双手抱胸,一副准备袖手旁观的模样,埃修却已经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那个男人稍有异动就立即捏碎施耐德的喉咙。太强了,埃修感到自己的后背正隐隐地渗出冷汗,对方施加给他的压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位帝国最强的剑斗士,不!甚至犹有过之!就算手臂负伤,埃修依然有自信去直面欧鲁巴,跟他缠斗数十回合,但在这个男人面前却完全没有这个念头,他的气概仿佛是高山一般让人仰止,又仿佛是深渊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是一个超一流武者,亦或者远在超一流之上!

    是谁?埃修疯狂转动着思绪,相当于国之利器的超一流武者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放眼潘德五国,其数量也是屈指可数。在《潘德志·习武》中有记载的超一流武者不过十来位,萨里昂便占去了三名:拉里亚号角骑士团的总教官贝克、马里昂斯的骑兵长格里夫、地狱修女特蕾莎。会是这三人之一吗?可骑兵长早于三年前殉职,地狱修女又是个女性,而教官贝克……是个秃头。

    “但丁,你在外面听了多久?”施耐德瞪着男人,有些气急败坏。

    被称为但丁的男人没有搭理施耐德,他注视着埃修,不紧不慢地开口:“继续交易吧,接上施耐德的骨头,然后把你在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交代明白,而我为此交换的筹码是萨里昂最顶尖的医生,还有……一顿大餐。”

    埃修默然,随后慢慢地松开了施耐德:“成交。”

    “很好。”但丁说,“我建议我们把大餐端上来,等我们的首席调查官到来。”

第四十一章 旧纪豪杰(一)

    基亚很不喜欢地牢,因为那里既是罪恶的收容所,也是它绝佳的温床。阳光对此处鞭长莫及,阴暗像是瘟疫一般肆意地滋生。他一路走来,上至典狱长,下至狱卒,嘴脸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一般无二,还犹有过之。

    “检察官大人,前面就是刑讯室了。”带路的典狱长停下了脚步,毕恭毕敬地说。他也是有些心惊肉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近日来凭空降下了尊尊大神,前天进去的萨里昂商会会长至今还没出来,茶水都是由扈从送进去的;今日早些时候一个自称是异端裁判所的首席执行官的男人也来了,胸口别着货真价实的黑十字架;现在又来了马里昂斯的大公爵一家。这个萨麦尔到底捅了几个马蜂窝?

    “有劳了,退下吧。”子爵淡然地说,他是国王钦定的萨里昂首席检察官,在城中拥有极高的刑事自决权,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他在此享有的特权甚至远超自己的父亲艾尔夫万公爵。

    “是,卑职告退。”典狱长诚惶诚恐,头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拘束。

    基亚深深地吐息着,面前的那扇门像是一架架往三年前的桥,桥梁的尽头迷迷蒙蒙地站着一位宽厚的背影,四周零落着凋零的蔷薇。基亚记得这个背影,那属于一个让整个马里昂斯都与有荣焉的骑兵长,一名让姐姐为之倾心的天之骄子,一位他始终敬重为姐夫的男人。基亚的胸膛里激荡着莫名的心绪,他定了定神,用颤抖的手推开了刑讯室的门。

    迎面扑来烤肉的气味,还有精致点心那甜到发腻的奶油香,以及上好啤酒的麦香。房间里三个人围着一张摆满盘子的圆桌,一个人正狼吞虎咽大吃大嚼,一个人在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还有个膀大腰圆的人在揉着自己的下巴跟肩膀。一瞬间基亚产生了一种错觉,一位自己不是在阴森的刑讯室,而是某个觥筹交错的酒宴。须臾一股酸腐的血腥味飘进了他的鼻子,与先前的种种香味混杂成了一种难明的恶臭,让人反胃。

    “怎么回事?”基亚怒声问,他认出了那个膀大腰圆的人,萨里昂商会会长施耐德。“施耐德会长,你不是在审问罪犯吗?怎么这里成了招待所?”

    施耐德看了年轻的子爵一眼,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自己开口不便。

    “这人是?”正在跟一只烤鸡较劲的埃修含糊不清地问。

    “基亚·艾尔夫万子爵,新任的首席检察官。也是我们在等的人。”

    埃修“哦”了一声,又问:“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的次子?”

    “正是。”

    “嗯……”埃修看了眼面前怒意勃发的大胡子,总觉得跟《潘德志》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八竿子打不上一边,不过这对他也无所谓。埃修吐出嘴里的骨头,草草在桌子上揩了揩手:“那可以开始了吗?”

    “放肆!”基亚勃然大怒,“家父的名讳岂是你随便称呼的!你是什么人!”

    “埃修·巴兰杜克。”

    基亚一愣,准备好的下马威竟然有些难以为继。他问的是对方的身份,未曾想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抛了个名字过来。巴兰杜克?听发音倒像是南部雅诺斯那边的口音,在潘德古语中巴兰杜克也有“辉煌贵胄”之意。而在卡瓦拉四世在位期间,也确实有一位伯爵在对马里廷的反击战中功勋卓著,被赐姓“巴兰杜克”。眼前的年轻人会是这巴兰杜克伯爵的旁支吗?

    种种念头在基亚心中掠过,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一头显眼银发的男人,那枚漆黑色的十字架让基亚认出了他的身份:“阁下是异端裁判所的神官?萨麦尔现在何处?”

    艾尔夫万公爵几乎是和特蕾莎几乎是同步做出反应,伸手就要制止基亚,可已经晚了。男人抬起头,瞟了基亚一眼,这一眼让年轻的子爵如坠冰窟:这似曾相识的,鬼神般的眼神,莫非是——

    特蕾莎上前一步,伸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黑翼修士特蕾莎见过所长大人。愿女神的光辉保佑着秩序的信徒。”作为惩戒骑士的总长,但丁自然管不着隶属战斗牧师序列的特蕾莎,但作为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他可是地狱修女的顶头上司。

    “以秩序之名。”但丁回应道,也伸手在左胸划了个十字。艾尔夫万公爵上前一步,带着怒意逼视但丁:“总长阁下三番五次地为难基亚,是何用意?”

    “我为难他了?”但丁淡淡地说,“我就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施耐德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就有两道杀人的目光向他射来,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依然有些忍俊不禁。曾经整个萨里昂的贵族圈都有一个共识:他们宁可做一天乌尔里克五世的近侍,也不愿在异端裁判所所长的目光中暴露一秒。原因无他,如果你能单凭对视就能让任何死硬的异教徒心胆俱裂,那人们也不会喜欢你的目光。因此在但丁出席的为数不多的公共场合中,他都是戴上墨镜示人。异端裁判所里刑讯专家泛滥,人人都有一手压箱底的绝活,或酷辣或阴毒,但是没有人的手段会比所长的眼睛更管用,当然,也更省事。

    “倒是公爵大人,你为何还未去秩序教堂思过?”

    “不过是顺路陪同检察官大人前来。”艾尔夫万公爵公爵面不改色,顺势避开了但丁的眼光。他拍了拍基亚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耳语:“记住,千万看好你姐姐,别让她情绪过于激动。”

    “我尽力吧。”基亚苦笑,凋零蔷薇本就是艾尔夫万一家不可言谈的禁区,现在要越过雷池查个水落石出,地狱修女怎可能不暴走?显然艾尔夫万公爵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神情黯然地又拍了拍基亚,退出了刑讯室。

第四十二章 旧纪豪杰(二)

    埃修的叙述自那场帝国边境的突然袭击开始,他声称自己是趁着雅诺斯动乱时脱逃的死囚,藏身在商队马车中出境。异端来袭时出手救下杰弗里,而后与商队随行,在拉里亚分手,未曾想到在马里昂斯又遇到杰弗里。再然后他便受雇于杰弗里,担任他的保镖护送他去萨里昂。施耐德跟基亚对他的说辞都有些将信将疑,情节固然离奇,却滴水不漏,真要说有什么疑点,也就是埃修孤身一人就能从死亡骑士小队中救下杰弗里确实有些不可置信。

    “他怎么跟你说的?”施耐德问。

    “他怀疑商会中有奸细,而且此人地位不低,他若是贸然跟随商队返回萨里昂很有可能遭到大部队的截杀。”

    “那你又是怎么跟他走到一起的?”

    “他需要避开奸细耳目,不可大张旗鼓地回城,轻装简从是最佳选择。于是我向他自荐。”

    “有意思。”基亚就着油灯,低头翻阅卷宗,“数天前功勋骑士肯瑞科报备,哈林哥斯堡前的红鬃平原有灾厄鸦出没,出没地点有两具尸体,死状为铁器贯穿脑部,疑似被人掷杀。跟你有关?”

    “不错,是我所杀。截杀我们的共有四人,都是身穿萨里昂军装。”

    “另外那两人中,是不是有人戴着白银面具,以一根精铁短杖做武器?”但丁冷不丁地开口。

    埃修回忆了一下,点头:“是。”

    “异端的祈求者。”特蕾莎说,“另外三人就算不是嫡系亲卫,起码也是黑骑士。”

    但丁看向埃修,眼神玩味:“一个帝国死囚,居然能独斗四名异端高端战力,并仅以轻伤代价击杀两人。我相信你的故事百分九十是事实,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他逼近埃修,一字一顿地发问:

    “那个酒——喧闹者跟你什么关系?”

    “他照顾我十年,算是养父吧。”埃修毫不犹豫地说,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隐瞒他跟老酒鬼的这一层关系,但凡是有心人,只要稍加追查帝国年祭时的动乱就可得知喧闹者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下坠崖,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埃修又是一个年后突兀蹦出来的,身手不凡的帝国死囚,难免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原来如此。”但丁简短地说。

    埃修的问题暂告一段落,倒不是施耐德不想继续刨根问底,而是地狱修女已经直奔她的主题:“萨麦尔呢?”

    “死了。”施耐德说,“我把一颗恶魔宝珠从他心脏里挖了出来,就换出了他接头人的名字:崔佛·潘德拉贡。所有的情报都会经他周转后转交给这个人。”

    “等等!”基亚“腾”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施耐德,“你说,他姓潘德拉贡?听清了吗?”

    “很清楚,确实是潘德拉贡。”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基亚喃喃自语,“那等尊荣的姓氏,怎么可能会跟异教徒扯上关联!”

    ……

    马略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哪怕凯洛斯执政官在卡林德恩平原上大胜艾尔夫万,生生折断了萨里昂人进犯伊索斯腹地的剑锋;哪怕安东尼厄斯于塞布桥顶着下马做步兵的狮骑士团,也顽强地狙击了布伦努斯长达三个小时;哪怕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带着暗影联队不停地袭扰、阻挠着布伦努斯,那头来自阿芬多尔的雄狮依然成功地横穿帝国腹地,踏上了帝国与达夏的边境,并如愿地在图尔达要塞堵到了久攻新加尔不下,连圣战堡也战略放弃的帝国人。用骑士长凯伊的话来说,就是“马略这老小子的腚眼还不是让咱捅到了!”

    “凯伊老师,我们现在是一支孤军,前有帝国大军,后有暗影联队。若是双方夹击,我们的阵型就会被瞬间冲垮,谁……那啥谁还不一定。”莫里斯提醒说,他还真是矜持,连“捅”字也羞于启齿。

    “哼,跟在凯洛斯身边的人,果然有点本事。那小妮子一直在留力,就等着我跟马略撞上呢。”布伦努斯摊开军事地图,他的两千人就夹在暗影联队跟马略率领的帝国军之间,像是一块横陈在獠牙缝中的骨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奥古斯塔娜从来都没有狙击的打算,暗影联队名为袭扰,实则是放任萨里昂人长驱直入,势要在图尔达要塞一口吃掉布伦努斯跟他的狮骑士团!

    “怎么打?”凯伊问。

    布伦努斯公爵摆摆手,闭目养神:“如果换做你们是指挥官,你们该怎么办?凯伊,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凯伊毫不犹豫地说:“狮子雷阵开道,在被合围之前,直接冲破奥古斯塔娜的封锁线!”不愧是火之名将一手调教出来的骑士长,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得如同干柴烈火。

    布伦努斯公爵不置可否,转问莫里斯:“你呢?”

    莫里斯蹙眉端详地图,拿起笔在图尔达要塞上画了个圈:“我会带领部队佯装袭击帝国大军右翼,实则借机突入图尔达要塞辖域。图尔达要塞依山而建,图尔达山地势险峻,我们大可借着地形实施迂回战略,待到达夏与帝国正式决战,则可——”

    凯伊不客气地打断莫里斯:“则可个屁,你兵书都读到猪身上了!还迂回战略,我们的部队构成几乎全是骑兵,山地并非是我们的主场!说不定还没等到正式决战,我们早都让人一锅端了!”

    “没错,纯属放屁。回阿芬多尔后,莫里斯你禁闭一周。”布伦努斯说,“但凯伊的战术也强不到哪去。我们来这就是要捅马略的屁股,哪能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看,我们不是被合围,马略刚带着军队从前线撤下来,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把长矛对准了他。最关键的一点是,我们目前还保有高度的战术自决权!”

    “战术自决权?”莫里斯疑惑地重复,凯伊也是一片茫然,两人都是饱读兵书,但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换而言之,我们手里目前还有主动权。我要是奥古斯塔娜那小妮子,我直接带着三个暗影方阵就压上来,死死地缠住我们,只要拖到帝国人发现这里的战况。嘿嘿,届时教团塔剑开道,不朽骑士压阵,火弩再实施远程打击,我们就成了包子里的馅。全军覆没是板上钉钉!”

    火之名将的分析让基亚跟凯伊都惊出一身冷汗,凯伊更是后怕不已,她低估了不动如山凯洛斯旗下暗影联队那卓绝的阵地战能力,虽然狮子雷阵号称足以撕碎一切防线,但若是暗影联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死战不退,凿穿他们的阵线也绝非一时之功。孤军是一把直插敌人咽喉的尖刀,必须要速战速决,一旦陷入持久战,便仿佛卡在了骨头间,刀刃必将崩断!

    不进,则死!

第四十三章 旧纪豪杰(三)

    “传令!全体将士丢掉所有干粮,奔袭五公里,凿穿帝国军本阵,然后去达夏那里喝他们的马奶酒!”布伦努斯掀开营帐,大声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牧马人在萨里昂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我布伦努斯不远万里地过来,他巴哈德凭什么亏待我!凯伊,取我的骑枪和钉头锤来!”

    “是!”

    距布伦努斯军二公里处。

    “布伦努斯开拔了。”暗影斥候送来最新的消息,“他们扔掉了全部的军粮,正往图尔布克方向急行军。”

    “明白了。传令下去,继续前进,封阻退路。”奥古斯塔娜挥退了暗影斥候,眼中的一丝踌躇挣扎再三,最终化作了一缕悠悠的怅惘。“原谅我,凯洛斯大人……”

    奥古斯塔娜其实是有机会将布伦努斯永远地留在图尔达要塞的,只要一个冲锋命令,暗影联队就会全线压上,死死地缠住萨里昂人。一支如同山岳般沉稳的部队不顾一切发起疯时便仿佛山崩,届时图尔达要塞前就会变成一个规模不大却依然惨烈的绞肉机。

    但奥古斯塔娜无法狠心去下这个自我毁灭的命令,她本来已经握住了战机,却又放任它离去。就算斩杀了那头性如烈火的雄狮又如何?直面号称野战无双的狮骑士,这支暗影联队必然受到重创,连能否保留编制都会存疑——凯洛斯旗下也只有三支暗影联队啊!可便宜却是让那些以新帝国马首是瞻的贵族捡了。这大概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事情了,除去了一个棘手的名将,又打压了凯洛斯的军事力量,还不用他们劳心费力,简直是凭空掉下一块可口的蛋糕!

    奥古斯塔娜并不想亲手制作这块蛋糕,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布伦努斯带着狮骑士团毅然决然地奔袭帝国军,心里居然涌起了复杂的快意。她一方面自然希望布伦努斯兵败被俘或者阵亡,可马略的本阵被狮骑士的铁蹄犁一遍也是她乐于见到的。

    “潘德拉贡?你想告诉我这个姓氏其实是潘德皇室姓氏?”施耐德皱眉,他其实就认识一位潘德直系皇族:萨里昂第一任商会会长潘德·奎格芬。

    “不,潘德皇室的姓名顺序跟古巴克斯帝国相同,皆是姓前名后。在《内摩法典》颁布后,为彰显皇室的尊贵,非皇室直系贵族子弟皆是名前姓后,且避讳‘潘德’二字。因此正常情况下,‘潘德拉贡’的姓氏其实是冒潘德之大不韪。”基亚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脑门,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如同风暴一般成型。

    “正常情况下?”施耐德敏捷地捕捉到了基亚的措词,“那么其实是有例外的?”

    “不错,你们可否听说过卡瓦拉一世的近卫参孙?”

    “没什么印象。”

    “潘德前一年,阿芬多尔保卫战,攻守方兵力对比是四十比一,参孙一人守城门,战事持续七日夜,参孙不眠不休连斩一千八百人,兵器卷刃便从尸体上取武器。城门前尸骨堆积如山。叛军为之震怖,不得寸进。待到卡瓦拉率领大军赶到,坚守多日的阿芬多尔中心开花,歼灭六万叛军,一举奠定了潘德帝国对中央大平原的统治地位。在卡瓦拉定都萨里昂后被封为护国武者。”基亚环视众人,缓缓地说着那从古老的腥风血雨中撷取出来的片段,

    “赐姓,潘德拉贡。往后历代护国武者,皆以此为姓。”

    众人肃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体。基亚不失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叙述者,在他口中,陈年的旧事抖擞开一身尘埃,横跨三百五十年的时光来到这间小小的刑讯室。阿芬多尔保卫战的血色在黑暗中闪没。

    “但疑点就在此处。就算崔佛·潘德拉贡是潘德帝国最后一任护国武者,可潘德帝国于198年分裂,哪怕我们假设崔佛年富力强不过四十岁,现在也该有——”

    “岁数从来都不是问题,子爵。”但丁冷冷地打断了基亚,“只要付出代价,你想活多久都不是难事。尊严也好,自由也好,对某些人来说,都是为了性命可以轻易抛弃的东西。很明显,如果萨麦尔没有随便拿个名字糊弄我们,那么这个崔佛·潘德拉贡无疑已经做了异端的走狗。”他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抽了抽鼻子,“外面有血腥味。”

    “应该是狱卒在虐待犯人吧,失手打死了也说不定。”施耐德不以为意,萨里昂私刑泛滥,动辄对犯人大打出手,乌尔里克五世向来对此不管不问,间接助长了执法者施暴的气焰。下城区天天都能见到伤痕累累的尸体。

    “不,浓重过头了。”埃修突然开口,“刑讯室外起码有十人在一瞬间死亡,而且……”。

    “有人在靠近。”但丁、特蕾莎、埃修几乎同时做出判断。

    极浓郁又极新鲜的血腥味渐渐渗进了刑讯室,将所有人笼罩在一片甜腥的空气中。“啪嚓”,“啪嚓”,似乎是踩在浓稠鲜血上的脚步声缓缓地向这里逼近,而后在门外停下。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门外传来了深深的,仿佛长鲸饮水般的吸气声,来人正在贪婪地往肺里灌输空气。埃修很熟悉这种声音,因为他听出了这是一门古老到濒临失传的吐纳技巧,其历史甚至足以追溯到潘德帝国的全盛时期,而老酒鬼曾经在他面前言传身教过。

    潘德古武·海纳法,凭依深呼吸来积蓄力量,而后释放狂暴的一击,一个未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成年男子都能在铠甲上打出一个拳印。不过这门技巧非常鸡肋,正常人的腕骨根本无法承受爆发的反作用力,是一门难以普及的技巧。但是对准一流以上级别的武者的提升还是显而易见的。

    吞江纳海的一吸之后,便是泄洪的一呼,同时伴随着——

    无当的一击!

    名为“惊骇”的表情浮现在但丁脸上,他敏捷地后跳,张臂摁倒施耐德,狂吼道:“所有人,退三步!”

    “喝!”浑厚的长啸淹没了但丁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墙砖被硬物撕碎的惨嚎。一道强硬至极的裂痕在墙上前行,开膛剖腹一般淋漓。刑讯室的铁门在撞上这道裂痕后便如利刃下的豆腐块一般瞬间一分为二!

    这时众人终于窥见了那让人震怖的凶器:那竟然是一柄双刃巨剑,剑尖的菱形闪着不祥的黑光,巨大的剑身隐没在墙内,仿佛黑龙穿行在云中,张牙舞爪地撞开拦路的墙砖。什么样的蛮力才能驱使这般暴戾的武器?

    墙壁轰然倒塌,碎石飞溅,一个魁伟的男人自升腾起的烟尘中踏出。他浑身披着漆黑的长袍,单手提着那柄双人巨剑,兜帽下的眼光威武而睥睨。他环视着刑讯室,而后目光落在但丁以及但丁身后的施耐德身上。特蕾莎手已经摸上了黑键,但但丁用眼神阻止了她。

    “原来你还活着啊,崔佛·布朗森。”但丁低声说,他发的音节非常别扭,参杂着大量的小舌音,只有埃修听懂了他的意思。

    男人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他,而后罩袍下传出了他的轻笑,也是一模一样的小舌音:“妈的你还没死啊,但丁·亚利基力?”

    “让开,你没带净炎武备,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崔佛举起巨剑,直指但丁,“我的目标只有施耐德。”

    艾尔夫万姐弟不明所以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他们听不懂那别扭的发音,但却能听出缅怀的语气,像是时光荏苒,沧海桑田,鬼魂坐在旧世纪的墓碑上幽幽地叹息。

    但丁不为所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爱讲这些有的没的。”

    崔佛沉默了数秒,幽幽地叹了口气:“那真可惜,我们这一辈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确实,可你本来就不该活着。”但丁缓缓说,眼神冰冷如冰,更深处却有难以抑制的狂怒升腾。他换成大陆语,极尽虔诚地念诵出秩序女神教典第一章的第十八节,“女神的信徒在大地上征战,要用自己与敌人的鲜血重铸这无序的世界。”

    “动手。”

第四十四章 漆黑十字(一)

    特蕾莎一个箭步跨到基亚面前,将他推到角落,同时整个人轻盈地向后飘去,双手各扣上三枚黑键。她的剑技尚可,但自问绝非是崔佛的一合之敌,那半人高的双刃巨剑的杀伤范围太过夸张,崔佛只要单手抡动就能在刑讯室里刮起一场金属的风暴。特蕾莎不得不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的超一流之名并非是倚仗战斗牧师都会的刺击技巧,而是建立在力道丝毫不逊色于重弩的黑键上!

    然而崔佛比她更快!不愧是曾经雄极一时的潘德帝国的最强武者,不仅浑身充斥着野兽般狂猛的蛮力,就连身手也敏捷得匪夷所思。在地狱修女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崔佛一个跨步,那点相对安全的距离瞬间就被抹平,巨剑倒提在身后,人已经逼到了特蕾莎面前,两人身子间相距不过一拳。这种凶险的距离下,任何兵器都失去了斡旋的余地。

    刹那绝境!

    好在特蕾莎并非是孤身一人,崔佛如此冒进的后果便是他的后背不设防地向但丁敞开。但丁毫不犹豫,仿佛蛰伏在长草中的猎豹般暴起,直取崔佛的背心。只要崔佛胆敢动手格杀特蕾莎,但丁就有把握一招掏出他的心脏!

    崔佛急停,一直倒提的巨剑横摆过来,扫出强劲的气旋——他并没有忽略但丁!相反,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惩戒骑士长身上。作为这里唯一能跟他匹敌的对手,崔佛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没有净炎武备而小觑几分。

    但丁侧身,探掌在剑刃上一拍,借力上跃。而就在崔佛分神逼退但丁时,特蕾莎趁机闪身到房间的另一角,双手各扣上一枚黑键。

    静室内,黑蛇咆哮!

    崔佛轻描淡写地立起巨剑挡在自己身前,分明是大开大合的超重装武器,在他的手里却灵巧得不亚于轻快的刺剑。宽阔的剑身很好地起到了盾牌的作用,几乎将崔佛整个身子遮挡住。黑键与巨剑撞击,火星在暗室中迸溅。

    一双手探出来,握住了被震开的黑键——是但丁!他自上空像苍鹰一般扑击下来,眼里澎湃着灼热的光焰,将两把黑键挥舞成纵横交错的寒光,宛如凌空铺开一张刀锋的网!

    崔佛不闪不避,巨剑猛龙般上撩,网被撕碎了,黑键飞旋着钉入两边的墙壁中。但丁却不见了踪迹。崔佛怔了零点一秒,心中生出强烈的危机感,这时他看到了但丁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脸贴脸面对面,但丁悠远得如同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在他耳边澎湃。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一拳!

    崔佛当机立断,弃剑疾退。巨剑虽然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具有无匹的破坏力,贴身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他若是顽固地持剑,胸膛势必会被这一拳所洞穿。他和但丁同是那个时代最闪耀的战士,彼此间交锋不计其数。如今重逢后生死相向,他相信但丁只会比一百五十年前更加强悍!

    拳势走到尽头依然没能追上崔佛。但丁心里轻叹一口气,收拳后撤,同时一脚踢开巨剑。他跟崔佛之间交手的节奏如同电光火石,强如特蕾莎都无法跟上,若是她能捕捉到崔佛被迫弃剑,无瑕他顾的那一刹那,便能直接将崔佛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室内再度汹涌起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崔佛与但丁皆是一愣,海纳法是与潘德帝国一同绝迹的古老战技。除了他们这些老古董以外,还有谁会?

    是埃修!崔佛破壁而入的强横姿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留神埃修。而崔佛只是一门心思地应付但丁与特蕾莎,也没发觉场中除了施耐德基亚以外还有一名囚徒。他仿佛是游走在战局中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崔佛的身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锋芒毕露!

    狂风般的气流自埃修的口中吐出,他双手压住崔佛顶过来的肩膀,提膝怒撞在对方后背上,却反馈回来金石一般的触感,腿骨都在震荡——黑袍下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浑铁铸造的人身!

    “你很面生,不是黄金时代的人。你是谁?为何会知晓潘德古武?”崔佛抬手箍住埃修的手腕,幽幽地发问。

    埃修想抽回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一头雄狮狠狠咬住,几乎要碾碎骨骼的力量压入肌肉中。崔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埃修的钳制,将他狠狠地抛到墙上。为此崔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没能及时避开狠狠撞过来的但丁,还有对方直插心窝的两道手刀!

    噗嗤!但丁的手掌撕开了黑袍,齐齐插入崔佛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黑袍下的肌肉是焦枯的炭色,似乎已经脱去了全部的水分,像是树皮一样紧紧地贴合在崔佛粗大的骨架上。上面密布着半透明的暗红色血管,流转着岩浆的光泽。

    “崔佛,你居然向奥克斯瑟献祭自己!”但丁突然愤怒了,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王权的代行者,像是冰山一般沉稳冷漠得彻头彻尾。但此时无法遏制的怒火自冰山中迸发了,他怒吼,“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顶尖的武者。”崔佛没有理会但丁的愤怒,他身后展开漆黑的蝠翼,翼尖泛着金属的冷光,他奋力扑击着蝠翼逼开但丁,“施耐德,算你走运。”他高高跃起,撞破刑讯室的天花板,而后是接连的,沉闷的爆响,像是其中肆虐着一条狂龙!

    但丁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住施耐德,将这个死沉的胖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扛在肩上,大吼一声:“跑!”特蕾莎会意地揪住了基亚,跟着但丁一同向外冲去。于此同时碎石“簌簌”地从天花板坠下,四面八方涌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刑讯室的一面墙轰然倒塌,横梁瓦片劈头盖脸地砸落。这座监狱的结构正在被人肆意破坏,随时都有可能倾塌!届时他们都将会葬身在瓦砾中!

    “该死该死该死!”施耐德被但丁扛在肩上,大声咆哮,“那家伙究竟是谁?”

    “如果你不想被墙灰塞满嘴的话,最好现在就把它闭紧。”但丁冷冷地说。

    施耐德立刻不吭声了,因为正好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掉进了他的嘴里,险些噎进他的气管。

    刑讯室外尸体横陈,基亚甚至认出了之前对他点头哈腰的典狱长。他的头颅被崔佛拧了下来,被镶黄铜的长官佩剑钉在地上,却依然保持横眉怒目的表情,想必他是为数不多的敢在崔佛山岳般的威势下拔剑相向的男人。基亚此时已经顾不得对这位生前有些势利眼的典狱长生出几分敬意了,因为他若不跟紧但丁的步伐,那么他就将跟典狱长一同长眠于此了。

第四十五章 漆黑十字(二)

    撞开牢狱区的门,但丁锁紧了眉头,面前的路横七竖八地架满了倾倒的石柱与横梁,铁钎像是荆棘一般自石柱间探出锋锐的断面。“你还有几分力气?”但丁突然问埃修。

    埃修不明所以,但丁已经把施耐德丢给了他,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道暗红色的飓风向前突进!岩石与钢铁构成的荆棘丛在与这道飓风接触的一刹那便被卷到了两边,前路豁然开朗!“跟上。”路的尽头传来但丁的声音,他衣衫褴褛,近乎全裸,那身干练的暗红色戎装完全承受不住但丁牯牛般蛮横的冲撞,在与碎石钢铁的摩擦中被撕扯成丝丝缕缕。

    一行人冲出了大门,基亚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幸福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在他们身后,灰白色的建筑颓然倾塌,土黄色的气浪卷过他们的身躯,尘埃呛进口鼻,施耐德与基亚大声地咳嗽起来。

    “秩序女神在上,天空——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惊呼。

    但丁猛然抬头,一道漆黑的闪电劈过他的视野——那是崔佛!他正从上空俯冲下来,宽达三米的蝠翼在他身后极尽狰狞地展开,在大地上投射出凌厉的影子。但丁抬头的一瞬间崔佛已经掠过了他们,锋利的翼尖剖开了施耐德的肚子。而后他再度腾飞,悬浮在高空中,整个人宛如一尊黑曜石的大十字架。崔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萨里昂,这座无比辉煌的皇城,高声地说出那叛逆的教义:

    “黑曜的十字终将遮蔽光明,其下是奔涌前行的黑色怒潮,其中沉浮着献祭给女神的骨血。”

    ……

    贾斯特斯执政官坐在战马上,眺望着朝帝国军本阵奔袭而来的赤潮,那饱负盛名的雄狮旗张牙舞爪,一马当先。他冷冷地笑了:“传令,布鲁图部、德西莫斯部,解散方阵,并入西多利厄斯部。前锋骑兵阵型解散,退回本阵。盾牌方阵向前推进五十步,弩手掩护。”他眯起眼睛,杀意一闪即逝。

    “圣墓枪兵听令,在中军架枪拒马。”

    随着指令的下达,帝国军的阵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已经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的狮骑士们惊讶地发现本应是铜墙铁壁的帝国方阵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康庄大道。然而就在大道的中段,一队队身着黑衣的圣墓枪兵已经架起了密集的枪林。那是贾斯特斯的私兵,号称大陆最精锐的反骑部队,当长达三米的圣墓黑枪在他们手中斜指向天时,任何骑兵在冲锋前都会掂量再三。但布伦努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抬起手中的骑枪,直指前方!

    “狮子雷阵,冲阵!”布伦努斯公爵须发皆张,犹如一头真正的雄狮,在他身周,是无数平端向前的骑枪以及狮骑士们的吼叫!

    雄狮从未犹豫!那些拦路的家伙,就让他们的尸体挂在钢铁的獠牙上好了!

    “报!布伦努斯开始冲击帝国军后列了!圣墓枪兵正在拦截他们!”

    “再探!”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背对着斥候摆了摆手,他的目光专注在眼前的一张沙盘上,上面凌乱地插满了各色的旗帜,每一杆旗帜都代表了一支部队。代表帝国的旗帜底色是青色的,而他的部队则是黄底旗。这张巨大的沙盘上青黄二色隔着图尔布克相互对峙,只有一杆小红旗孤零零地插在图尔达要塞前方,深陷在青旗的重围中。

    那是来自名义上的盟友萨里昂的孤军,布伦努斯所部。十分钟之前他以为要将这红旗从沙盘上拔除了,没想到那头老狮子居然会选择狂野地冲阵,而且看情况,似乎不消五分钟他就能得见火之名将的真容了。

    “可惜啊可惜,贾斯特斯你永远不会知道,可汗陛下第二天才能带领着他的重骑兵部队到达前线。”男人放声大笑,伸手将那柄小红旗插到黄旗边,“日后如果你知道我达夏最勇悍的苍狼禁军与可汗卫队并没有在对你的方阵虎视眈眈,会不会后悔在今天太过谨慎呢?”

    “谨慎不是坏事,巴哈曼老弟。”有人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那是另一位与他并肩作战与帝国对峙的哈里发,达夏的间谍头子哈米德。“如果他真的选择全力围杀布伦努斯的话,就算没有重骑兵,你我无论如何也会硬闯一下帝国的方阵吧?”

    “确实。”达夏三巨头之一的哈里发巴哈曼狞笑,“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帝国人那引以为傲的火弩手,能不能撼动我的蕃直宿卫!”

    这时斥候再报:“报!布伦努斯已经冲破了圣墓枪兵的封锁线!双方皆是损失惨重!”

    “嚯,贾斯特斯到底是帝国的忠犬,居然舍得拿自己的嫡系去硬撼狮子雷阵。”巴哈曼嗤笑道,“只不过依然没法阻止雄狮的脚步。”

    话音刚落,帘子被人惶急地撞开,一名斥候扑了进来,跪倒在地:“报,布伦努斯已经冲出帝国军本阵,而后——”他咽了口唾沫,“再度冲阵!”

    两位哈里发同时扭头,他们对视一眼,都发现了自己眼中深深的震撼……与一丝丝的惊惧。

    布伦努斯缓缓地从腰间拔出一截圣墓黑枪的枪尖,鲜血汩汩地从铠甲的缺口中涌出,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又把枪尖塞了回去。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方才冲阵时,圣墓枪兵不单单是在正面架起了枪林,道路两侧亦然,宛如狼口交错的尖牙。狮骑士们拼了命地护着自己的主帅,但还是有一支阴险毒辣的黑枪突破了血肉筑成的防线,伤到了布伦努斯公爵。那是来自于守墓人莱迪的刺杀,她本有机会一枪将布伦努斯挑翻下马,若不是莫里斯眼疾手快一剑削断了枪头,而后凯伊挥锤将枪杆震开,恐怕萨里昂的雄狮就要葬身在这片大漠中了。最后虽然成功冲出了帝国本阵,然而跟在他身边的狮骑士也不足五百人,而且各个带伤。最严重的是他身边那位年轻的掌旗官,突围时他为布鲁努斯公爵挡下了一记致命的刺杀,枪尖贯穿了他的心脏,立时毙命。但他依然屹立在马背上,手里紧攥着那杆传奇的雄狮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雄狮依然仰着骄傲的头颅。

    布伦努斯默默地掰开掌旗官的手,取下了雄狮旗,迎着大漠的狂风用力一振!

    旗帜上红云翻滚,

    旗帜上烈焰卷动,

    旗帜上雄狮咆哮!

    “狮旗所向,锋芒所指,烈焰所至!”布伦努斯低声说,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他几乎是狂吼出声:

    “狮子雷阵,冲阵!”

    回应他的亦是狂吼:

    “冲阵,冲阵,冲阵!”

    狮子们的吼叫声冲天而起,像是燎天的火焰,在无边的荒漠上席卷开来,所有人都为之震怖。

第四十六章 漆黑十字(三)

    潘德极北,迷雾山脉,主峰。

    一只雪豹盘踞在一块突起的山岩上,雕塑一般沉静,掠食的目光漠然扫视过空旷的雪域,冰蓝色的皮肤下,绷紧的肌肉一块块地鼓胀出来。

    这时它的视界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刺眼的光斑,明晃晃地照进它敏感的瞳孔中。活物!雪豹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身躯前倾,下一秒,山岩上扑下一道雪白色的影子。

    喀嚓!

    一只被重铠包覆的手掐住了雪豹的脖子——不!倒不如说是这顶尖的猎手自己送入了来人的手中,而后那只手轻描淡写地发力,手指缓缓收束。雪豹奋力地挣扎着,利爪在空气中绝望地挥舞,在来人的铠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等到雪豹眼中失去最后一点生机,雪域中的不速之客松开了手,将尸体扔到身后的马车上。

    “干得不错,爱丽丝。这已经是第三只了!”奎格芬探出头来,看里泰迪兰流畅地剥皮,这个被放逐的诺多精灵处理起毛皮来娴熟得像是一个波因布鲁的老猎人。对于寻常人来说,奎格芬这次盐矿之旅可谓是险象环生,才进入迷雾山脉不久便碰上了一群极地狼,中途又打扰到两头正在交配的冰熊,临近盐矿又接连地被出来猎食的雪豹盯上。哪怕是瑞文斯顿最老练的游侠恐怕都无法与这些极北生态圈中最凶狠的掠食者们再三周旋,但对于这位有探险英雄做保镖,做杀手的诺多精灵当马夫的大商人来说,无异于披着毛皮长着脚自行送上门的金块。

    “我说奎格芬,你不忙吗?隔三差五到我这一趟,老巴不烦我都烦了。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到盐矿来。”老酒鬼蹦上奎格芬的马车,麻利地用刀从雪豹身上旋下一块肉,就这么扔到嘴里咀嚼着。

    “这次我可不是来找巴瑞赞老先生的,”奎格芬甩给他一个皮囊,“呐,你要的瑞恩城的雪里烧。”

    “不错不错,酿酒还是得首推北方佬。”老酒鬼痛快地饮了一口,“说吧,你和老巴生意谈到哪了。”

    奎格芬耸耸肩:“没法谈,一个龙泪一款武器,批发成本实在太高,毫无利润可言。”

    “你个奸商!你以为盐矿是什么地方,温德霍姆的海鲜市场吗?这可是英雄豪杰们梦寐以求的兵器库!”

    “我是商人,又不是什么英雄狗熊。商人嘛,按马迪甘说的,可不就是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鸣么?”

    “老巴那边谈不拢你是不是要找我老头?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上次输给那个洛菲尔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酒都喝不过我了。”

    “不,”奎格芬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我这次是来找你的。”

    “找我?”老酒鬼一怔神,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你开玩笑吧,我们之间有什么生意好谈?”

    一卷羊皮纸递到他的面前。“你会对这张素描感兴趣的。”

    “我可不懂什么艺术。”老酒鬼念念叨叨地摊开羊皮纸,神色一丝一毫地冰冷下来,眼里呼啸起冰冷的烈风。那张图其实是一张精细到极致的黑白素描,笔触有如狂澜。四个人被苍白的残垣断壁所包围,他们抬头仰望天空,有一个漆黑的影子俯冲下来,身后展开狞恶的蝠翼,像极了一杆黑色的十字枪。不知绘者当时身处何角度,他捕捉到了所有人的脸并完美地用画笔复刻出他们当时的表情。愕然,惊骇,专注,莫名营造出森然的阴暗氛围,似乎下一秒,绝望扑面而至。

    “什么时候的事情?”老酒鬼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滑过,目光游移在三个人之间。

    “两天前。你还记得但丁·亚利基力和崔佛·布朗森吗?”奎格芬审视着老酒鬼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是秩序女神座下的战争骑士,一个是号称举世无敌的帝国护国武者。他们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老酒鬼直起身,眼神飘向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山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风卷起雪尘砸在马车的声音。奎格芬耐心等候着老友的下文,他知道老酒鬼肯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知道喧闹者肯定会来问什么。

    “奎格芬,让你的人在外面等着,跟我进盐矿。”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从马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狭长的一线天,老酒鬼目不斜视,低声发问:“你真的相信马迪甘的胡言乱语?”

    “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酒徒们再会的一刻/黑十字在雄狮的额头留下伤痕/黑色的浪潮迫近了/把篡位者的后代逼上了悬崖。分毫不差!酒徒明摆着是指代那三个人,篡位者肯定是在暗指阿尔弗雷德大公。还记得当初马迪甘怎么跟你说的吗?”

    “当然,”老酒鬼说,“他说我余生都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带兵不过酒鬼团,争斗不过酒后疯,”他顿了顿,

    “育人不过三酒徒。”

    “但丁、崔佛,跟埃修。他们可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这酒鬼的徒弟,可不就是酒徒。真是讽刺,三人都是滴酒不沾,而且都有轻微的酒精恐惧症。”奎格芬说,“不要费劲去想那半句是出自马迪甘的哪部作品了,那是他被捕前夜的手稿。”

    “拿来我看!”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奎格芬不客气地回道,“而且我手上的不过是复刻品,真迹被我卖到帝国人那里了,也只有那帮外国佬才肯出高价。”

    “……我觉得你随时有可能会把盐矿位置卖出去。”

    “兰道夫已经在绘制路线图了。”奎格芬的回答差点把老酒鬼噎住,半晌他才说:“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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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介绍:
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