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援救(一)
三天后,铁匠铺派人送来了埃修的纹章链甲,同时也宣告了他在拉里亚的逗留到此为止。在一个晨雾迷离的清晨,埃修策马出城。站了半夜,正掰着指头等换岗的卫兵很随意地瞥了埃修的背影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埃修的目的地是坐落于潘德内海西岸的银湖镇,三天以来他一直在恶补潘德的风土人情,知道这处地方是潘德佣兵工会的总部,是渴望冒险的热血青年们的好去处,也不乏从外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探险家。潘德大陆战乱不休,鲜有安生的桃花源,就算是蜗居在城里指不定哪天也会被潜入的异端盯上成为预备祭品——说起来帝国人还要更闹心些,防火防盗防异端,他们还得再防拜蛇教。常年混迹于野的,无论是投军、跑商,亦或是当一个佣兵,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三权衡后,埃修选择了去当一个佣兵——他并不认为自己甘愿成为一个被发号施令的士兵。其实拉里亚就有佣兵公会的分会,注册在哪里都能完成,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尽可能的远离帝国边境,处于瑞文斯顿、菲尔兹威边境的银湖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帝国忙于应付萨里昂达夏这两个虎视眈眈的邻居,爪牙暂时还伸不到潘德大陆的北部,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远。埃修对帝国怀有刻骨的仇恨,但他理性地克制着自己,不让那仇恨在自己的血管中澎湃的燃烧。急吼吼地拉起一支队伍,打劫商队,屠戮村民,最后倒在正规军的围剿之下,最多临死前硬着嘴喊几句“帝国猪”?如果这样的话,老酒鬼只会怀疑他在雅诺斯跟埃修相处的这十年是在对牛弹琴。
埃修要毁灭帝国,他要亲眼见证着雅诺斯在屠城的火光中陷落,将崭新的巴兰杜克家旗插遍每一个帝国贵族的头骨。但他个人的力量在雄踞潘德一个半世纪的帝国面前就像一个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般渺小,勇气可嘉,更可笑。
要更强啊!埃修攥紧了手中的马缰,人力有时而穷,只有手上有一支军纪严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才能在潘德立足。成立自己的佣兵小队只是第一步,更何况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光杆司令?不过据说瑞文斯顿境内游荡着迷雾山的劫掠小队,瑞恩的龙骑士团对此开出了高价悬赏,倒也是赚外快的途径之一。
一日疾驰,在路上射杀了几个不长眼的毛贼,埃修总算是赶在日落前到达了克温村。然而他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民兵给拦在了村外,而且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埃修估摸着自己表露出接近村庄围墙的意图就会立刻招来飞蝗般的箭矢。
“怎么回事?”埃修站在弩箭的射程外,远远地喊话。得到的回应却微不可闻,埃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喊话方式是经过老酒鬼特训的,洪亮,穿透力十足,三百步外都清晰可闻。可对面的民兵有这功底吗?扯着嗓子吼了几句,埃修却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途径村庄,请求借宿一晚!”
对面一阵骚动,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而后终于是推了一个民兵出来,他缓步朝埃修走去,半个身子都缩在盾牌后面,显然是十分忌惮埃修挎着的短弓。埃修自然看出了对方的顾忌所在,解下了自己的箭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那个民兵松了口气,喊道:“克温近来有山贼侵扰,已进入戒严状态,还请这位冒险者绕路而行。”
埃修尝试了交涉几句,对方却是不肯松口。看着对方眼中的戒备,埃修恍然,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前来骗开门的山贼的奸细了吧?但这怀疑却也合情合理,克温对岸就是强盗横行的山林,时不时就有人过桥来打秋风,常年与这些狡黠的山贼打交道,克温人也在不断的吃亏中变得无比精明,都知道提防奸细了。
只不过……村里人还是太淳朴啊,就算是有奸细,也该是从北门渗透吧?毕竟山贼们主要的活动区域还是在克温北面的山林,哪有绕半个山头,还专程自南大道打马过来的奸细?埃修望着村庄北部腾起的狼烟,哭笑不得。
民兵们也是哗然,他们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连哨兵都只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当他们听到南边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接近村庄的时候,被山贼侵扰得有些神经质的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地挤到了南门。山贼们也是觊觎了有段光景了,看到北门的民兵一下子少了大半,哪肯放过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直接冲了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推倒了村门。若不是站岗的民兵拼死点起了狼烟,只怕是山贼们都冲到村中心了民兵们还在南门跟埃修对峙。
民兵们纷纷回防,可跟埃修交涉的那位却是坐蜡了,他有心跟着兄弟们一起回村救援,却又要防着埃修突施冷箭,纠结万分。埃修哪管那么多,拍马前冲。
“你!”民兵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拔剑砍向埃修。埃修随手拨开,沉声道:“我来帮你们杀山贼!”
“快快快!抢******!”小头目肩上扛着个不断挣扎的少女,一脚踹翻了想抢回自己女儿的老汉,正想给这不知死活的老家伙补上一刀,忽然破空声起,一支羽箭精准地撞开了刀锋。小头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谁放的箭,居然被逃过一劫的老汉趁机扑倒在地,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小头目又惊又怒,反手去掐老汉,他年轻力壮,自然不惧一个老头。谁知道他之前扛着的少女惨叫一声:“爹!”而后疯了一般地扑上来抓他的脸。小头目惨叫一声,想举刀砍死两人,又是一枚羽箭飞来,将他握刀的手腕死死地钉在了地面。
两箭救下一对父女的埃修并未放松,山贼们在成功进村后立刻化整为零,喊杀声哭喊声随处可闻,更有几处房屋已经起火。但当埃修赶到时却只能看到山贼们狂笑的背影,像是漫过海滩的潮水,留下一地狼藉后又飘然退走。怎么回事?他有些茫然,倒是几个大难不死的民兵愤恨地把手中的兵器摔到了地上,咒骂着。几处草房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啜泣声,拿着武器的男人们脸色灰暗,不知所措。
“我的小女儿啊!!”凄厉的哭喊声打破了尴尬,之前那个被踹了一脚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埃修跟前,“英雄,救救我的小女儿吧!”
“恩人,救救九妹吧,求您了!”老汉的女儿也来哀求埃修,父女两人的哭声震天,引得其他人也跟着嚎啕起来,哀鸿遍野。老汉哭的时候偷眼看了看埃修,却发现对方脸色如常,此时正在皱眉思索着什么。
村民的哭声很心烦,但是在角斗场听惯了死人哀嚎惨叫的埃修不至于被这点噪音扰乱心神,他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伙来了又走的山贼目的是什么?但如果周围有任何一个克温的居民能听到埃修的心声的话,一定会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因为他们只是山贼。
这几乎是克温与山贼间长期斗争的惯例了,就像是羊圈、猎狗跟狼群之间的关系一般。狼们趁着猎狗们疏于看守的一瞬间果断出击,叼上几只羔羊就扬长而去。不恋战,也不敢恋战,真要让屠遍了整个羊圈的话,那势必就会激怒羊群的主人——村庄的领主,到那时正规军出动,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对手?
潘德的山贼们,在摸爬滚打中多少也总结出了打劫的经验之谈:只要他们不触犯领主的根本利益,那么他们就只需要跟同为乌合之众的民兵打交道。或许会有些宅心仁厚的领主派治安队过来,充其量也只能打消山贼们进村的念想,并不耽误他们拦路打劫杀人越货。埃修也是涉世未深,一时间有些想入非非。
“村长别哭了……”几个村民的劝慰让埃修回过神来。这是克温村长?埃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村长也是同理。村庄遭此劫难,不先安抚村民清点损失,反倒哭哭啼啼,虽然丧女之痛人之常情,但现如今却是起了个坏头。
罢了,正好去探下这股山贼的虚实。埃修最终还是答应了村长的请求,除了主动请缨的民兵意外,还有几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地想跟着埃修去,但埃修一看他们这伙毛躁样就有些头大,难道他们以为山贼都是一捏就碎的面瓜?不过他倒不介意多几个帮手。策马前埃修随口问:“村长你有几个女儿?”
村长一愣,如实回答:“七个女儿。”
埃修:“……”
第十八章 援救(二)
追踪那伙山贼的行迹并不难,埃修毫不费力就从林地上杂乱的足迹中看出了他们的去向。他在枝叶间敏捷地穿梭,渐渐地,他已经能听到前方传来的歌声了:“我骑着一匹老马啊哦哦,扶着一柄锈刀啊哦哦,砍破了大门啊哦哦,扛着婆娘——咚!”那破锣嗓子还没唱完那抑扬顿挫的“啊哦哦”,埃修就听到了一声闷响,看起来是同伴忍无可忍地用拳头封住了他的嘴,之后就是嘻嘻哈哈的扭打声。他轻轻地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民兵悄悄地摸了上来。有个小伙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树枝,被埃修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他撇了撇嘴,对埃修的谨慎不以为然。埃修也知道自己的年龄比对方还小一截,一点约束力没有。
山贼们似乎是离老巢很近了,为首的头目喊了一嗓子,林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埃修心念一动,爬上一棵大树,循着声音摸了过去,果不其然,山贼们虽然一路上没有什么警惕性,但是在老家门口还是设了个暗哨。那家伙正艳羡地看着劫掠归来的同伙,却不知埃修就在他的正上方。当山贼的队伍拐入山坳后,埃修倒挂着拧断了他的脖子,尸体正坠在民兵面前。
“哗!”众人吓了一跳,民兵们还算镇定,可那几个小伙子却慌了,木棒草叉柴刀什么的不停地朝那具已经断绝生机的尸体上招呼。埃修没去管他们,他参照了一下山坳入口跟这个暗哨的地理环境,推断出了其他几个可能潜在的暗哨位置。不过事实证明山贼们的战术头脑并不高超,总共五个绝佳的暗哨位置,其中一个甚至是能将这一带尽收眼底的绝佳鸟瞰点,可暗哨只有一个。推断有误,这伙山贼除了抢劫效率极高以外,的确是一伙乌合之众。埃修从树上落了下来,示意民兵们动静小点,可还没等他开口,民兵们发一声喊,齐齐杀进了山坳。
埃修有些恼怒地皱眉,持弓在手,紧随其后。
山贼的头头沃夫是马里昂斯通缉的要犯,手上累累的血债让他在不法之徒中小有名气,并以此纠集了一批偷鸡摸狗之辈占山为王,领导着这群来去如风的山林之狼——这个称号让山贼上下都颇有些自得。今天自己的手下们看起来又是满载而归,其中一个甚至扛回来一个娘们,不用说自然是先给老大好好受用一番。沃夫心情极好,开了几桶珍藏的葡萄酒打算好好犒劳下大伙。就在此时山坳入口传来了喊杀声。什么情况?以为是正规军来袭的沃夫慌慌张张地冲出帐篷,预想中马里昂斯的精锐步兵们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群农民乱哄哄地冲进来,个别人甚至挥舞着一把菜刀。暗哨干什么吃的,这种货色都没发现?沃夫有些恼怒地想,他根本没把这些土老帽放在眼里,一群定期被自己剪毛挤奶割肉的羊有什么好怕的?他抄起一把大刀就冲了出去。
山贼们在经过最初的一阵慌乱之后,也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不过是一帮装备比他们还简陋的农民,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这不是那几个克温的民兵吗?山贼们放下了心,抄起家伙就准备给这伙不知好歹的农民们上上课,学费嘛,就用他们的鲜血来交好了!一个拿着猎弩的山贼已经瞄准了目标,正要击发时,胸口突然一痛,一支羽箭已然钉穿了他的心脏,
埃修自民兵队伍后闪了出来,他在奔跑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张弓搭箭的动作,而后在高速的移动中准确地命中了目标。还有四个!他快速地扫视着,那些拥有弓弩的山贼是他率先射杀的目标。他手上还握着九支羽箭,在他指间仿佛孔雀的尾屏一般展开。
一、二、三、四!埃修张弓,四支羽箭搭在弦上,而后连踏四步,在不大的空间中变换着身形,每一步都将那四个不同位置的山贼分别纳入了手中短弓的极限射程。他一步一张弓,短弓接连形变四次,羽箭呼啸着飞出,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神乎其神的箭法!
沃夫冲出帐篷时,那个射术了得的二当家正捂着胸口倒下。怎么回事?他悚然一惊,一眼就看到了幽灵一般跟在克温民兵身边的埃修。那个年轻人实在是太显眼了,跟那帮用喊杀声给自己壮胆的农民不同,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眼神却在扫视整个战场,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如同苍鹰一般俯瞰着全局。几个在缠斗中陷入困境的民兵都被他的箭矢救下,在他那精准的箭法下,民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这时埃修的目光朝他扫来,沃夫只觉得周身一寒,而后就看到埃修无比坚决地朝他冲了过来。
一股凉气在沃夫的背上流窜,杀人不眨眼的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朝他奔来的似乎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他不想死!他硬着头皮举刀迎上,然而埃修一个错位就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哪去了?愕然的沃夫喉咙一凉一痛,自血管泉涌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惨叫。
一剑将看似头领的山贼割喉后,埃修便扑向了下一个目标。此时局势已经呈现出一边倒,克温的民兵们挥舞着木棒将已经丧失斗志的的山贼们敲得鬼哭狼嚎,往日被欺压的积怨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他们顿时化身成凶恶的施暴者,有那么一瞬间埃修都差点以为他们才是山贼,而抱头鼠窜的山贼们是无辜的村民。
战斗很快进入尾声,村民们只有两人受了轻伤,他们相拥着庆祝着这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有人顺手就从山贼们还未开张的宴席上撕下一块鸡大腿;还有人似乎是认出了自己的马,眼泪汪汪地抱着马头,仿佛那不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而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媳妇。只有埃修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在一处帐篷中找到了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们一脸惊恐地看着埃修,身子拼命地往角落缩。埃修生怕自己贸然接近会导致她们的过激行为,拉来一个民兵,问:“哪个是村长的女儿?”那个民兵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都是,这个是村庄的三女儿,那个是六女儿,那个是小女儿。”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接着补充道:“三女儿跟六女儿都是上周去城里卖菜时被抢走的,小女儿是——”他不说话了,盯着村长三个女儿们裸露出来的肌肤,眼神发直,埃修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挠头,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亦或是别的原因。
埃修等人回到村庄时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三个女儿扑进村长怀里哇哇大哭,凯旋回来的民兵们唾沫飞溅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如何英勇,这个一棍子砸翻了一群人;那个一侧身闪过无数道弩矢;都恨不得把自己描述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大丈夫的味道。埃修在一旁微笑地听着,没有去打扰克温村民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地面惊起几粒尘土,而后大地传来明显的震感,如同雷霆穿行在土壤间。埃修脸色一变,俯身细听,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朝这里涌来,两百步——不!一百五十步!很快马蹄声就在克温的上空回荡着,尚在欢庆的村民们沉默了,仿佛那是沉重的乌云笼罩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惶恐,但没人挪动脚步,在这一瞬间他们老实得像是待宰的羔羊。
一队骑兵自南大道朝克温驰骋而来,清一色的红衣猎马,萨里昂王国的雄师徽记在他们盔甲的左胸上无声地咆哮着。很快他们就冲入了村中心,为首的骑兵翻身下马,皱着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村庄,而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宣读起了手中的文书。
“以下是来自福歇尔男爵的征兵令:征调克温三十男丁充军。”不长的一句话却让克温人人炸开了锅,有人大喊:“军爷,上周不是才征兵过吗?怎么又征兵?”
“备战。”军官冷漠地说,而后他环视四周:“有谁愿意?”
寥寥数人,都是之前跟着埃修扫荡过山贼的小伙子,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毕竟他们更偏向于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农民,胸膛那腔鼓荡的热血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农活中归于平静。可这远没达到征兵令需求的人数,军官有些不耐烦,大手一挥,示意拿人。
骑兵们下马,虎狼一般冲进了人群中,身穿链甲的埃修在村民中自然十分扎眼,当下就有一个骑兵朝他伸出了手,埃修可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就被抓了壮丁,但也不愿意跟萨里昂的正规军冲突,微微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克温村民。”
“哦?”军官看了一眼埃修,眼睛突然一亮,“你是什么人?”
“一个雇佣兵。”埃修平静地回答他,但是心里却突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那军官的眼神分外熟悉,兼具狐狸的狡黠和饿狼的贪婪,之前杰弗里可没少用这眼光看着他的死亡骑士甲。他顺着这军官的视线一看,心知肚明:这家伙看上了自己的死亡骑士长剑!
军官冷笑了声,脸色一沉:“冒险者?我怀疑你是异教徒,抓住他!”
第十九章 暗夜密谋
克温的居民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刚刚还帮我们扫灭了山贼,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异教徒了呢?可看军爷们的神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几乎是下意识地,每个人都在“噔噔”地往后退,一瞬间埃修就成了唯恐让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啧,原来自己为这个村庄所做的,原来还抵不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埃修很平静,老酒鬼很早就同他说过,永远别相信农民,他们一方面只会在被连抢了三个女儿后哭哭啼啼;一方面又会千方百计地将他人往屠宰场上推,以此来保全自己。他们兼具了绵羊的懦弱与猴子的狡黠,因为单纯而朴实,也因为单纯而残忍。就像是扬维克朔海域的海风一般多变,前一刻他们还能其乐融融带给你家的温暖,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你心寒。埃修不怪他们,因为在潘德,弱小是唯一的原罪,而农民却是身不由己地罪无可恕。
其实我自己的罪孽也不轻啊。埃修不动声色地后退,可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已经在无形间对他完成了合围。军官环抱双臂,骑在马上冷笑,在他看来埃修已经是插翅难逃,那柄死亡骑士长剑势必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一个魁梧的骑兵朝埃修扑过去,想要把他勒在怀中,埃修轻巧地错身缩首,从对方的腋下扭了出去。那一瞬间他有出剑的冲动,对方的肋骨不设防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很轻易地就能把剑锋送进对方体内,将脆弱的脏器搅碎。但是在当下跟正规军起冲突绝对是一个愚蠢到家的选择,坐实了异教徒的名头不说,很有可能第二天埃修就会发现自己的通缉令已然遍布萨里昂。所以他只是一脚踹在那名骑兵的屁股上,将他踹翻在地。
骑兵摔了个狗吃屎,勃然大怒,爬起来回身再扑,埃修却已经向着包围圈冲了过去,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自投罗网。首当其冲的士兵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个个膀大腰圆,埃修跟他们比起来像是公牛面前的小牛犊。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要强冲公牛们的包围圈,那必然是要落到被顶翻的下场。
然而在临近包围圈的一瞬间,小牛犊赫然变成了一条水蛇!埃修的身躯以不可思议地柔韧性弯曲着,轻而易举地自两名骑兵间的缝隙滑了出去,而后翻身上马,冲出了北门。“废物!追!”小队长恼怒地咆哮,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埃修一路狂奔,骑兵们紧紧地咬在他身后,双方距离不过七十来步,而且这个差距正在渐渐缩短。毕竟是军马,脚力跟市面上流通的一般骏马不可同日而语。埃修也不对在大道上甩掉他们抱有期望,他心里估算着进入山林还有多久。时间足够,埃修做出了判断,只要进入了密林,他就能轻易摆脱骑兵的追击。埃修有这个自信,因为老酒鬼曾经这么跟他讲过:“就算是迷雾山里的白猿,也不能在攀援上做得比你更好了。”埃修没见过白猿,但是埃修知道自己的身手。
近了,埃修已经能看到漆黑天幕下影影绰绰的千百株树木,数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林间带着克温民兵跟山贼浴血搏斗。身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男人紧促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是那个骑兵队长!他的马脚力更加出众,居然赶在埃修进入山林前追上了埃修!
“哪跑!”骑兵队长怒喝一声,举刀要砍马腿。但他的武技比起埃修实在是稀松平常,埃修甚至都没拔剑,一个侧身,挥掌拍开剑刃。而后他索性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着小队长,一只手摁在了猎马的马头上,在不停的颠簸中维持着诡异的平衡,而后五指收紧,悍然发力!
猎马痛嘶一声,面骨的剧痛使得它的前蹄高高地撩了起来,险些把马背上的小队长掀了下去。这一瞬间埃修松开了手,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开。任凭小队长如何恼怒地鞭打,他胯下的猎马只是畏惧地目送埃修冲进了山林。
冲进密林后,埃修往骏马的屁股上扎了一剑。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没命地狂奔起来。埃修跳起,双手握住一根枝桠,往完全不同的方向攀援而去。他依稀记得山贼藏身的那处山坳,今晚埃修只能在那里将就一晚了。而且他没了坐骑,到达银湖镇的日子又得往后推迟上一大段,光是这一路的食宿恐怕就比再买一匹马还要昂贵许多。
先去马里昂斯吧,埃修盘算着。
小队长脸色有些阴沉,他的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那个自称是冒险者的年轻人腰间配着的是一把死亡骑士长剑。说不动心那是假的,死亡骑士的长剑可是各国军中相当风靡的收藏品,用来打点门路无往不利。然而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围杀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冲出,自己又在那面对面的交锋中毫无悬念的惨败。是的,惨败,他势在必得的一剑被那个年轻人信手就抽开了,仿佛那不是锋利的金属,而是一块破布。小队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埃修留下的指印还在。他有些恼怒地咒骂了一声,拨马回身:“回了!”
“队长,那个异教徒不追了吗?”有人问。这句话却是触了他的霉头,小队长破口大骂:“追你MB,废物,回去征兵!”
那个被溅了一脸唾沫的骑兵不以为意,反而是诡笑着凑到了小队长的跟前。小队长警惕起来,他终究还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一刻他从那名骑兵身上感受到了相当尖锐而危险的锋芒。这时候借着星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庞,绝对不是他队伍里的兄弟!
巨大的惊骇在小队长心中闪过,而后他的胸口一痛,一柄长剑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胸,对方慢条斯理地转动剑柄,将心脏搅成一团烂泥。小队长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剑柄上银白色的骷髅头正咧着嘴朝他狞笑。“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我们的佩剑。”这是他弥留之际听到的最后的低语,像是死神在耳边轻柔的吐息。
骑兵们震惊,他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小队长的尸身就已经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凶手已经施施然地抽出了长剑,朝着他们冲来。像是一头在暗夜中猎食的野狼,凶狠而精准地将猎物一一扑杀。有几人在反应过来后仓皇逃窜,然而暗紫色的光芒一闪,他们就连人带马扑倒在地。
不到三分钟,这支骑兵小队,全灭!始作俑者温柔地拭去了剑身上的鲜血,望向埃修消失的密林,轻轻地笑了笑。
“能坏我圣教大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小时后,沿着马蹄印追踪过来的黑骑士阴沉着脸看着那匹臀部带伤的骏马,额角青筋暴怒地跳动着,将那匹骏马大卸八块。“果然有一手!”他收起了那副轻佻的态度,认真地揣测着埃修的去向。在收到截杀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异端凭借其强悍的渗透力铺开了一张横跨萨里昂帝国两境的情报网。埃修在拉里亚闹出的风波并不低调,顺藤摸瓜之下,他这尾大鱼很快就被揪了出来。
“弃马而行,一晚上的时间,只能藏在这片山林里。”黑骑士知道被误导的自己现在肯定跟埃修距离十万八千里。他一声唿哨,一只一直在上空盘旋的乌鸦落在了他的肩上,眼睛是凶暴的暗红色,体型之大竟堪比一只半大的秃鹫。此时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只麻雀,坚硬的喙张合,血水不时溅出,赫然是在咀嚼!
“目标匿于山林,不知所踪。”黑骑士草草写下一条简讯,塞进了绑在乌鸦脚上的木筒。乌鸦嘶哑地叫了两声,吐出了嘴里血肉模糊的麻雀,振翅高飞,在黑夜中扶摇直上。
塞文克罗堡。
哨兵在城头上巡逻,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踩着既定的路线,有些怀念上岗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这时候他看到远处一暗影正在急速滑翔过来。那是什么?飞禽?但什么样的飞禽会以利箭一般的时速飞行?哨兵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乌鸦就已经扑到了他的脸上,利爪将他的脸豁开了。哨兵正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他心中一寒,还没反应过来,乌鸦的喙已经闪到眼前。“波波”两声,像是珠宝匠取出嵌在首饰上的宝石一般,乌鸦残忍地啄出了哨兵的眼珠!他惨叫一声,在地上没命的翻滚着。哨兵的哀嚎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士兵,他们打着火把赶来,只见到一个巨大的影子闪没在火光的边缘。
乌鸦在要塞中轻车熟路地穿行,倒是再没有袭击行人。它飞入了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木门上笃笃笃地啄了三下,门打开,探出一截枯槁的手臂将乌鸦接了进去。
“雷尼斯跟丢了。”老人将木筒丢在桌上,嘶哑地说。桌上分坐着两男一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约而同地皱眉。
“我们的推断没错,那家伙确实会取道克温。他竟然没能截到,真是个废物。”居中的男人伸手朝着那只乌鸦抓去,他的手掌像是一个小斗笠般粗大,一下就罩住了体型不算小的乌鸦,没好气地揉捏着。之前凶悍无比的乌鸦在此人的掌心中瑟瑟发抖着,不敢造次。
“接下来?”老人问。
“我哪知道什么接下来,谁知道这货接下来是去马里昂斯还是阿芬多尔。”男人翻了个白眼,“告诉雷尼斯,”他把乌鸦扔到了桌上,“归队。是时候去跟奎格芬那个老奸商打个招呼了。”
“是,主人。”老人平静地说。
“那支商队怎么处理?”女人突然问。
“龙泪已经不在他们那了,浪费时间。”男人戴上一张惨白色的骷髅面具,老人适时地为他披上墨色的长袍。“出发。”面具下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轻快地走了出去。身后三人沉默地跟上,墨色长袍的下摆随风飘荡,像是一群蝙蝠静静地溶入夜色。
第二十章 新年烽烟
潘德354年1月7日,帝国向达夏宣战。这已经是一对老冤家了,达夏人若想走出大漠,就得突破帝国的钳制。而帝国人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在对外扩张的时候,有个时刻在身后磨刀的邻居。只不过帝国此次姿态之强硬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图尔达要塞就像朽木上的钉子一般被轻松拔起,前来增援的曼苏尔拜伊才赶到半路就被迎面而来的帝国大军兜头扫了一下,直接扫没了八百人,余下的几乎个个挂彩。若不是曼苏尔抽身及时,他说不定就要交代在那里了。损伤惨重的曼苏尔带着残部躲进了圣战堡,帝国人不肯罢休狂追而至。他们似乎压根没有据守图尔达要塞巩固优势的念头,如同一头恶兽一般蛮横地直撞进达夏的大漠中。
怎么挡?没法挡!
攻城第一天,帝国摆出的先头阵容让圣战堡的守军震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死寂的绝望。
阿迦松!提图斯!西多利厄斯!之后才是年轻一辈们组成的预备队。曾经的帝国三杰在新年的第一场会战中联袂出席,充当了帝国大军这头恶兽的獠牙,图尔达要塞甚至都没能塞满它的牙缝,那圣战堡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曼苏尔不解,帝国人摆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他们的后方却会空虚。潘德可不仅仅是有帝国跟达夏啊!天府之国伊索斯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萨里昂这位恶邻的眼皮底下。随后的情报证实了曼苏尔的猜测,马里昂斯的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匆匆启程,而据守阿芬多尔的狮骑士团也倾巢出动。宣战的消息还未传来,但萨里昂人已经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但是帝国人攻城的势头依然如同大潮一般狂烈,对后背近在咫尺的锋芒杀机视若无睹。他们是如何保持这高涨的士气的!曼苏尔狂怒而又惊恐地想。
他的情绪对于守卫圣战堡毫无裨益,就算是块礁石,在帝国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中也该四分五裂了。当日傍晚,剑斗士欧鲁巴插旗圣战堡,生擒曼苏尔拜伊。随后,大军锋芒一转,直逼新加尔!
不过稍微有些军事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帝国的攻势已经到此为止了。在被连拔两座堡垒后,达夏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深夜,前锋的提图斯将军所部遭受了一波游骑骚扰。两国战战和和那么多年,互相都知晓对方的小手段,达夏人弓马娴熟,个个都是天生的骑射手,打起游击战来颇有心得。提图斯也是针锋相对地派了一队轻骑兵,企图逼开这群扰人的苍蝇。然而骑兵们才出营门,一波箭雨带着绚丽的尾焰落到了他们的头上,对方在黑夜中也保持着惊人的命中率,一轮齐射过后,轻骑兵小队无人生还。
提图斯脑门上渗出了汗,这不是一般的游骑兵!这种极度张扬的箭矢只有达夏的疾风骑士团才会大规模的配备,达夏人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吗?是巴哈德,还是哈米德,亦或是……巴哈德汗亲至?
很果断地,提图斯的部队缩回了中军,他可不想自家的精锐火弩被重骑兵犁一遍。
这个决定直接导致帝国前军的阵型出现了小小的混乱。提图斯的撤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擅自就将自己的战斗序列降到了年轻一辈们的预备队中。幸好达夏人没有趁机来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阿迦松跟西多利厄斯都是勃然大怒,不过他们很清楚提图斯的脾性,倒是没去跟他多废口舌,而是直接一纸诉状告到了马略皇帝跟前。
深夜,中军的牛皮帐篷依然透出黯淡的火光,间或有隐隐的异香自帘子的缝隙间逸散出来。贾斯特斯执政官浸泡在这股甜腻腻的异香中,感觉自己像是被蜂蜜淹没了一般。马略皇帝端坐在他对面,脸色如纸般苍白,甚至连他的脖子都看不到一丝血色,然而他的眼神异常明亮炽烈。
“提图斯又犯事了。”
“知道。”马略轻描淡写地说,才从大病中恢复过来的他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让他滚到塞布桥。”
“去塞布桥?面对布伦努斯那个疯子?”贾斯特斯苦笑,“他肯定不会去吧?”
马略凝视着面前的沙盘,帝国的旗帜自平原向大漠推进,矛头直指新加尔。他伸手将提图斯的旗帜拔起,随意扔掉:“我管他去哪,他回自己的领地剿匪都行。只要他滚回帝国,别在这里碍事就行。”
“提图斯确实不是个东西,”贾斯特斯提醒道,“但他的精锐火弩部队可是攻城的主要战力。”
马略皇帝摇摇头:“我只是让他滚,没让他的部队滚。传令下去吧。”
贾斯特斯走出营帐,夜风拂面,他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洗掉肺里甜腻腻的异香。荒漠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沙地能把战士们的脚烤熟,夜晚却能让他们的肚皮冻得板结在一块。帝国初始的攻势如此猛烈,也是有客场作战的考量在当中,将士们不能在这般环境下作战太久。
只要攻取新加尔,战略上帝国就会转回守方了。达夏人也很明白这点,明天等待着他们的势必是一场强而有力的狙击,后方更是有虎视眈眈的萨里昂人,而这,身为元帅的皇帝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贾斯特斯脸色阴沉,他知道皇帝陛下为何如此求战若渴,因为当马略自长达三天的昏迷中醒来后,格雷夫男爵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时日无多了。最多在三年内,他的蛇毒就会再次发作,届时,回天无术。
三年,帝国的版图会扩张到什么地步?
接到军令时提图斯耐住好大的劲才没在那个冷着脸的军官脸上抽一鞭子,他虽然是出了名的不识好歹,但是还不至于触皇帝陛下的霉头。“为什么?”他咬着牙挤出一句。
“临阵脱逃,扰乱军心。”军令官重复了一遍,眼皮都不抬,因为他根本就不期望提图斯能理解,不,就连听懂也是奢求。而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只是要他服从命令而已。提图斯的乖张跟暴躁在他这边碰了个强硬的钉子,他喘着粗气,仇恨地盯了军令官一会,忿然离去。
塞布桥之所以叫塞布桥,是因为它北岸是塞伦米思,南岸则是布雷特汶。名字看似普通,但在帝国同萨里昂的军事地图中,这座桥向来都是以高度醒目的红色标记着,原因无他,萨里昂想要奇袭帝国腹地,就要占据塞布桥,才能长驱直入。而帝国若想有朝一日进军萨里昂,塞布桥也是必经之路。
布伦努斯公爵恶狠狠地盯着南岸严阵以待的帝国军队,却没贸然下令冲锋。塞布桥只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宽度只容五匹瘦马通行,他引以为傲的狮子雷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然而对方却很轻易地用弩箭构筑出一道死亡的火力线。布伦努斯再强硬,都不会傻到用人命去填这么一个无底洞,他是阿芬多尔的雄狮,不是榆木脑袋的野猪。
骑士长凯伊策马到布伦努斯公爵身旁,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帝国人果然没这么傻,把他们的屁股护得很严实啊。”她是为数不多的活跃在战争中的女性,而能率领着布伦努斯公爵麾下的狮骑士大队,在正面战场上将男人们敲得东倒西歪抱头鼠窜的女中豪杰,数来数去,潘德上也就只有凯伊一位。
“凯伊老师,请不要说这么粗俗的话。”布伦努斯公爵的小儿子,莫里斯子爵提醒道。然而凯伊只是斜眼,送了道半威胁的目光:“还想不想去跟基亚喝酒了?”
莫里斯讪笑着,识趣地闭上了嘴。
南岸,帝国中军营帐。
提图斯光棍地坐在年轻的军团长对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我一个!我可帮不了你打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厄斯皱了皱眉,没去搭理提图斯。他多少能猜出提图斯为什么会被发配到这里来,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不然也不至于身边只有几个亲卫。说起来这是他第几次这样被调到后方了?七次,还是八次?安东尼厄斯领军尚晚,能遗憾地没能数到两位数。他也不指望提图斯能够给他提供什么帮助,如果不添乱的话,或许安东尼厄斯可以考虑不把他五花大绑。
“你父亲呢?”提图斯大大咧咧地说,“就让你守卫塞布桥,他很放心嘛?不知道是高看了你还是低估了布伦努斯。”
“父亲已经率军赶往卡林德恩堡。”
提图斯一愣:“这他都敢分兵?不怕两头照顾不到吗?”他突然狂笑起来:“他要是输了面子就丢大咯!”
安东尼厄斯没去理会提图斯的大不敬之辞,只是淡淡地说:“卫兵。”
“是!”
“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安东尼厄斯指着狂笑不止的提图斯,按捺着语气中的火气,“要五花大绑,顺便把嘴塞住。”
第二十一章 风林火山(上)
提图斯勃然大怒,然而他并没有发作的空间,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兵已经走了上来,伸手就要擒拿,丝毫没顾忌他帝国将军的身份。很快,提图斯就被麻绳捆绑着扔到了一边,嘴里塞着一块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破布,呜呜有声,恶毒的咒骂尽数倾注到了他喷火的眼神中。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跟这位年轻的军团长撕破脸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事实上,帝国的大贵族中,没跟他撕破脸皮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实在是这位帝国三杰之一不会做人,贵族的出身,市侩的脾性,无赖的行为,残虐的性格,注定了他在社交方面的四面楚歌。
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开始凝神推演战局,布伦努斯公爵不愧是以侵略性著称的名将,哪怕只是陈兵北岸,安东尼厄斯也觉得对方的剑尖时刻指在自己的鼻子上。他所能凭依的就是塞布桥这处战略要地。同时年轻的军团长有些庆幸,父亲所料果然没错,来的人果然是擅长奔袭的布伦努斯公爵,只有这头雄狮才会对帝国大军的后方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只有塞布桥才会成为这头雄狮的忌惮的天险,若是来的人换做是萨里昂三公中其他的两位,塞布桥充其量只是一处交通要道而已。
细密地推演之后,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他不敢夸口自己能够阻拦雄狮的脚步,但至少可以拖住布伦努斯公爵三天的时间。三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不能左右一场战役的走向,但是却可以为胜利累积下足够的优势!
只是,光是我这里坚持三天还不够啊……安东尼厄斯的掌心满是汗水,关键是,父亲,你所要坚持的,不只是三天啊……
“三天。”莫里斯将计算尺扔在地图上,焦躁地说,“安东尼厄斯的阵型明显是专门针对我们的!骑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只能靠步兵推进,在南岸凿出一道口子,骑兵才有冲锋空间。”
凯伊铁青着脸,三天,这意味着他们就算强行突破了塞布桥,帝国也已经从达夏人的纠缠腾出手来,准备好好招待一下这位不速之客了。“等?”凯伊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个字。“艾尔夫万公爵大人正在向卡林德恩堡进军,只能期待他来破解僵局了。”
“不等。”雄浑的声音自营帐外传来。“即刻进攻。”与此同时帘子被揭开,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眉目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英挺。他俯视着战术沙盘,对岸的帝国军试图用成规模的枪兵配合盾兵守住桥头,只要弩手射住阵脚,这片防线就固若金汤——至少面对他是这样。针对意图昭然若揭,就是捏准了骑兵在桥上无法展开的痛脚。很有效的战术,但是,太多余。
确实行之有效,掐死了骑兵的弱点;但也确实多余,因为他是布伦努斯公爵,阿芬多尔的雄狮。
雄狮会被荆棘地挡住吗?绝不!
“传令,火狮子大队全体下马,编入前锋步兵;血狮子大队准备一线冲锋。”他赫然把最精锐的两队狮骑士放入了前锋阵容!而后他才看着凯伊,冷冷地说:“战术意识还是单调。只有在马上才能发挥战斗力的骑士,都该滚去当骑兵!”
“是!”凯伊惭愧,领命出去。莫里斯不安地看着父亲:“不宣而战,这会打击到您的声誉的。”
“战争无关荣誉,只有胜败。”布伦努斯公爵直视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你的第一课。”
“是,父亲。”
“下面让战士们教给你第二课。”布伦努斯走出营帐,阳光在他银白色的重铠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骑士们向这位萨里昂的名将行注目礼。他高举手臂,沉雄地咆哮着:“告诉小莫里斯!敌人是什么?”
萨里昂最精锐的狮骑士大吼:“碾碎就行了!”
这一刻,声浪炽烈如焰。
卡林德恩堡前是一块平原,自奥萨·索伦与阿尔弗雷德大公在此进行的那场旷古烁今的战役以来,帝国与萨里昂共在这块平原上进行了一百三十八次会战!双方的鲜血早已浸透了这片不大的土地,两国这些年所失去的战士,足以在肥沃的中央平原上插满白色的十字架。
一支将近万人的部队缓缓行进着,骑兵开路,步兵护住两翼,沉重的攻城武器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在中军,间或有轻骑兵出入阵列,如同勘探的工蜂反馈即时的情报。
与准备长途奔袭帝国大军后方的布伦努斯公爵不同,这支军队将攻取卡林德恩堡,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插伊索斯。艾尔夫万公爵是这支部队的总统帅,老谋深算,治军有度,论攻城略地,萨里昂无人能出其右。
艾尔夫万公爵骑在马上,轻轻地咳嗽着,他正在低头翻看一副帝国的地势图。他戴着一副考究的金丝眼镜,哪怕整个人包裹在沉重的铠甲中,他也更像一位随军的贵族学者,而不是万人大军的统帅。
公爵的手指轻轻落在卡林德恩堡上,而后在泛黄的图纸上划拉出一道平滑的直线,在伊索斯之前驻足,围绕着这块全潘德最丰饶的土地打了个圈。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否连下帝国两块领地,其中之一还是创世女神教派的据点。帝国人的军队已经开进了达夏的荒漠,短时间内绝无回援的可能,哪怕城防依旧坚固,但是在艾尔夫万公爵看来,没有将领驻防的城池,与玉体横陈的少女一样软弱与诱人。
同时艾尔夫万公爵也很好奇,帝国人并不缺少战术头脑,他们必然会留下一个足以坐镇帝国的帅才来应对磨刀霍霍的萨里昂。是那位获得了圣墓守卫者效忠的贾斯特斯执政官?亦或者是帝国精锐步兵云集的利维尤斯执政官?还是说……艾尔夫万公爵眼睛眯了起来,冷光自水晶镜片中折射而出。他已经看到了卡林德恩堡上高举的旗帜,惨绿的绸布上纹着一只阴森森的夜枭,那是西多利厄斯将军的家徽。
艾尔夫万公爵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能想象出远征归来的西多利厄斯看到自己的领地已然被划入萨里昂领土时的表情,可他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到了一支部队正从城门鱼贯而出,沉默、有序而迅速地在卡林德恩堡前摆好了阵型。这是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却赫然做出了要跟万人大军正面交锋的姿态!当最后一队骑士高举着一杆并非夜枭旗的旗帜走出城门时,艾尔夫万公爵眼睛微微一缩,而后骤然爆发出神采。
那是一面天蓝色的旗帜,底部是海浪一般的花纹,一艘巨舰正破浪而行,船体狰狞仿佛出水的海兽,随着旗帜在狂风中鼓荡,竟似要撞破绸布!顶部是一行漂亮却锋利的古帝国花体字,张扬缭乱如同刀剑交错。在推行新政的帝国中,能写出古帝国字的贵族寥寥无几,而能写得这么老道这么纯正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位!
“执政官凯洛斯。”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念出了那行花体字,“久仰大名。”
卡林德恩堡,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隔着近千米的距离凝视着那招展的剑盾旗,知道那面旗下必然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公爵,他脸上浮起笑意,从容而优雅,似乎完全没在意对方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仿佛即将到来的并不是一场攸关帝国基业的决战,而是一场贵族的社交舞会,而他派出城的部队就像是一位被父亲挽着踏入上流社会,要努力学会跟眼神炽热的小伙子周旋的少女。
“好了,奥古斯塔娜,你带两个暗影大队去伏击布伦努斯,合适的伏击地点我已经标注在地图上了。这里交给我跟斯科莱鲁就行。”凯洛斯对身后的奥古斯塔娜说。“来的既然是艾尔夫万,那么进逼塞布桥的自然是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守不住吗?”
凯洛斯摇头:“换作是艾尔夫万,安东有能力据守塞布桥一天以上。可如果是布伦努斯的话,只需要三个小时,他就可以打穿塞布桥的守军。”他看着奥古斯塔娜,神情严肃。“别忘了,他是披挂着烈焰的雄狮!”
第二十二章 风林火山(下)
与此同时,艾尔夫万在深思熟虑过后,召来了基亚。
“父亲,有什么吩咐吗?”基亚问,这位年轻的子爵蓄着蓬密的胡须,根根板结在一起,显然是没有细心地打理,使得他的表象年龄直追自己的父亲——实际上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这嘴乱须,他在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内蛰居了三年,终于将秩序女神法典翻阅完毕,便被父亲拉了出来参与到这场战役中。
“听我口述,给布伦努斯公爵写一封信。内容如下,”艾尔夫万公爵缓缓挺直身体,直视着前方的卡林德恩堡,“我于卡林德恩堡遭遇凯洛斯,不得前行。”
“就这些?”基亚唰唰写完,却没有等待到下文。
“是的,布伦努斯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去挑一位信得过的骑士,把信送出去!”
基亚忍不住问:“父亲,凯洛斯属下不过三千人,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在马上眺望着敌军的战线,无论长度还是厚度都远逊色于己方,虽然那严整的军容确实值得赞叹,但怎么可能抵挡万人大军的轮番冲击。
艾尔夫万公爵反问:“你听说过‘风林火山’吗?”
基亚微微一怔,不过他只是不曾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而已,但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三年赋予了他广袤的知识,因此很快回答道:“这是潘德主流的四大战术风格,以及是在此风格中最为卓越的将领的称号。”
艾尔夫万颔首:“不错,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潘德名将如云,各有所长。并不是说这四个称号就代表着潘德四大名将,而是对指挥官风格的概括——当然,他们自然是在这一领域的登峰造极者。”
“父亲您的称号不就是‘徐如林’的吗?”基亚说。
“不错,其他三位呢?”
基亚皱眉,他也只是在前些年的家族舞会上偶然得知了父亲这么一个称号,当时来客用相当谄媚的语气说公爵大人治军有方,让年轻的男爵很是反胃了一阵子。见基亚没回答,艾尔夫万公爵则是说了下去:“疾如风,说的是菲尔兹威人的首领之一,‘快马’比约恩,极其擅长运动战,不管是在瑞文斯顿王国的雪地,还是达夏的荒漠中,他的部队都保持着强悍的机动性。”
“徐如林,是我,指我治军稳重,步步为营。”艾尔夫万公爵简略地说,但是任何跟他交过手的潘德名将都知道,凡是被艾尔夫万“步步为营”的地方,除非投入大量兵力,不然根本抢不回来。艾尔夫万的步步为营,强硬得像是一片扎根百米深的树林。
“侵略如火,你也该有所耳闻,布伦努斯公爵已经淋漓尽致地展露了这四个字。”说到这里,艾尔夫万耸了耸肩,“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
“而不动如山,就是给我今天的对手,凯洛斯阁下的。”艾尔夫万公爵轻轻一叹,用上了敬称,随后说出的一句话让基亚无比震惊:“既是用来形容他的风格,也是用来形容他的胜利,不可撼动!”
纵观潘德,执政官凯洛斯都当得起“传奇”二字,不仅仅是因为他而立之年就成为了帝国最年轻的执政官,同时身兼暗影骑士团的大团长,而且还因为他几乎震主的胜绩——领军以来数百场小战大战恶战血战死战,凯洛斯无一败绩!他战术风格稳健,却又不失咄咄逼人的压迫力,如同一座向前推移的山岳。任何跟他对阵过的人都有一种无力感,他们当中不乏进攻性不输于布伦努斯公爵的悍将,也存在以防守能力著称潘德的老将,但是无一例外地,他们的阵线都会被那渊渟岳峙的暗影铁蹄踏平。艾尔夫万公爵跟帝国人作战十余年,同凯洛斯执政官交锋八次,五次小负,一次平局,一次惨败。萨里昂三公都不曾在他身上讨到过一丝便宜,他们曾经数次地钻研凯洛斯执政官的战术,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以山岳为脊梁的男人,他麾下的部队也以山岳为精气神,想要击败凯洛斯,优势兵力举足轻重,只有蛮横的力量才能敲断一人的脊梁。
帝国人看来是对自己的这位执政官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心啊……艾尔夫万公爵想,他做了个前进的手势,万人大军开始缓缓向前。斯科莱鲁看着如同潮水漫上来的萨里昂军队,神情冷冽。
山岳从不动容。
卡林德恩平原上,帝国与萨里昂间第一百三十九次会战一触即发。
“萨里昂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跟帝国来一场不道义的不宣而战了,乌尔里克莫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打痛帝国?”奎格芬逗弄着手上的猎隼,喂了一大块生肉。他从马车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试图找出一丝起伏的弧度,然而举目所及之处,地势平坦如同无波的水面,奎格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苦笑着坐回去,对老酒鬼说:“难怪诺多人从来都不会大规模地进犯东部草原,他们的箭雨还没有泼洒几波,一排骑枪就杀过来了。”
老酒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凯洛斯在,帝国就算在双头作战中吃了点亏,也不会伤筋动骨。”
奎格芬若有所思:“凯洛斯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我听说这位执政官在政坛上很狼狈啊。”
“他当然狼狈,马略要建立一个新帝国,首先就要根除自巴可斯帝国带来的陋习风气,清缴拜蛇教是其中之一,而继承了古帝国‘刻板迂腐’的光荣传统的暗影骑士团也是要打压的对象。他们不忠于马略,只忠于古帝国。马略怎么可能容忍在自己的统治下有着这么一帮强悍却又桀骜不服管教的战力存在,而凯洛斯又是暗影的大团长,这些年对马略新政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打压他打压谁?”老酒鬼很不客气地说。“若不是他的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他早就********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奎格芬沉吟着。
“他有理由不在意,因为马略中了拜蛇教的诅咒,活不长久,他的新政只能交给下一任的皇帝——但是很可惜,三大执政官中,明确支持马略的只有贾斯特斯。利维尤斯曾经是德莫西斯·奥古斯塔的心腹,多半不能指望他配合。凯洛斯态度暧昧,甚至隐隐在对拜蛇教放任自流。我在帝国那十年,听到最多的就是塞兹那里拜蛇教又出来活动之类之类的。”
奎格芬正想接话,怀里的猎隼突然躁动起来,直窜入云,一阵短促的嘶鸣之后,猎隼急降,爪里还捉着一只硕大的乌鸦,身体已经被利爪撕了开来,猩红色的眼睛却依然保留着生前的凶暴。而猎隼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翅根被扯下了一大块肉,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度飞翔了。
奎格芬脸色一变:“是异端豢养的灾厄鸦,看起来是冲着你吃掉的那块龙泪来的。”
“你搞定?”老酒鬼轻描淡写的反应差点没让奎格芬吐出一口老血。“说得倒是轻巧。要不要我把你交出去让他们将你开膛剖腹?”他有些气急败坏。
“身后一里,五骑。”正在赶车的爱丽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拉车的骏马虽然是奎格芬喜爱的神骏,但脚力比起死亡骑士战马还要逊色三分,在这片平原上甩脱追击的死亡骑士显然不现实。老酒鬼跟奎格芬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我现在跟常人无异,别指望我。”
奎格芬啐了一声:“指望你做什么?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敢上前的。”
老酒鬼神色一动,正想开口,东边已经传来急雨般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胯下清一色雄健的骏马,手中把持着两米长的骑枪。他们的骑术相当了得,一个穿插变向就完成了对死亡骑士们的包围,手中长达两米的骑枪平举向前,威胁的意味相当明显。枪林环绕下死亡骑士退缩了,他们只有五人,根本无法同一队成建制的迦图骑兵相抗衡。为首的死亡骑士举起双手,刚想说些什么,迦图骑兵们一声唿哨,赫然是发动了冲锋!
枪林穿梭而过,五名死亡骑士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剑,他们就已经成为了骑枪上挂着的尸体。
“原来如此。”老酒鬼言简意赅,“了不起。”
迦图跟诺多,可能是潘德大陆最排外的群体了,迦图时不时成立补奴大军深入诺多森林,也使得精灵们视他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讨好任何一方势必会得罪另一方,然而奎格芬却是两头通吃,如鱼得水。如此通天手段,确实当得起半神的一句“了不起”。
“我可是迦图人的供粮大户啊,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我死?”奎格芬捻着自己的小胡子,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
第二十三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上)
“我想跟您学习武技!”安森坚定地说,他跟埃修差不多年纪,脸上尚带着稚气,还未摆脱男孩的范畴,他在埃修面前撸起袖子,露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绷起肱二头肌。埃修看着这个涨得满脸通红的大男孩,叹了口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从地痞手中救出这个牛皮糖了。
埃修的叹气声让安森有些尴尬,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死缠烂打让双方都很为难,但安森依然鼓足了勇气重复了一遍:“我想跟您学习武技!”
“为什么?”埃修揉着自己的眉心,酒吧里洋溢的酒气让他有些头疼。
安森看到了一丝曙光,高声应道:“我想当一个骑士!我不想在修道院里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
“骑士……”埃修问,“你姓什么?哪里的贵族?”
安森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我父亲是拉里亚的平民商人。但是我知道骑士精神!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魂!”他如数家珍,脸上泛出激动的红晕,似乎骑士的八美德已经加诸其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埃修说,“为什么要跟我学习武技?”
“因为我想当一个骑士!而您一看就是那种有强大武艺傍身的勇士!”安森说,看起来那六个被埃修在一分钟内放倒的地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仅此而已?”埃修淡淡地说,他依然面无表情,但是眼底放射出冷光。安森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满腔的热血在埃修冰冷的目光下渐渐冷却。“你从我这里学会了武技,那你如何成为一个骑士?”
“这……”安森愣住了,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成为骑士以后的英姿:披亮银的甲,胯下是高头大马。少女向他飞来羞涩却火热的吻;贵妇人将风情万种的微笑掩藏在小小的折扇下,差人送来缠绵悱恻的情书。布伦努斯公爵会在他的锋芒前退却,凯洛斯执政官的不败伟业也会被他所终结,安森骑士的英名将震慑整个潘德!安森已经为自己的骑士事业提前授勋,却唯独遗漏了他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这个苍白的现实。看着这个大男孩愕然也茫然的脸,埃修想起了那个死在欧鲁巴手中的杰诺,两人年纪相仿,一样憧憬着光辉万丈的未来,然而杰诺的死亡却成为了欧鲁巴血腥战绩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被欧鲁巴踩断脖子前甚至还抱着见到偶像的巨大惊喜——杰诺之前还亲口对埃修说:“我一定要活着看到欧鲁巴大人!”
可是他死了,尸体躺在雅诺斯角斗场干燥的沙地上,天空在他的瞳孔中呈现死寂的暗蓝色,他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冲着埃修挤眉弄眼。原来生命在潘德是最廉价的东西,是刀剑巧取豪夺的累赘,是战争与野心的陪葬品。
埃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盯着安森:“告诉你,所有的骑士,都是在战火中铸就的!潘德的骑士,从来都只存在一个美德,那就是,”埃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杀戮!”
“告诉我安森,你,存在杀戮的美德吗?”埃修冷冷地发问。“还是你只是骑士小说看太多了?”
“不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地,安森愤怒地顶撞埃修,他低吼着,像一头发怒的牛犊,“骑士绝不该成为战争的工具!以杀戮为生的骑士,不是真正的骑士!”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骑士该以什么为生?”埃修反问,“是那可笑的八美德?”
“八美德不可笑!”安森咆哮。
“很可笑。”埃修不为安森的情绪所动,“骑士精神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马迪甘的骑士小说中,改编自狮鹫骑士团的守则。作为潘德史上最有名的吟游诗人的早期作品,在马迪甘生前一直无人问津。直到他因为那篇禁忌的长诗《预言实现》而名动天下,连带着那些骑士小说也重新焕发生机。虽然他最后被处以火刑,但是他的文字流传至今,经久不衰。”他看了激动的安森一眼,“你似乎把他的骑士八部曲全读完了。”
安森傻眼,他没想到埃修居然会对骑士精神的来历了如指掌。“平心而论,八部曲确实开创了骑士小说的先河,光是很多骑士都把其中提及的八美德奉为至高准则这一点,就无可超越。可是,”埃修想起了老酒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马迪甘一个写小说的,他说的话你都信?”
“你你你……你这什么歪理?”安森这话说得有些中气不足,他无从反驳埃修,因为埃修所陈述的基本都是客观事实,冰山一般矗立着,不再是他凭着一厢情愿的梦想就能够翻越过去的。
埃修宽容地笑了笑:“你可以自己去求证。你不是想学武技吗?行啊,明天早上五点,城门见。”
凌晨时分,新生的白昼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垂死的黑夜,在天空中交织成蒙蒙的灰色。内海的涛声随着轻风洗过马里昂斯,像是万千书卷哗啦啦地翻动,老城有规律地吐息着,渐渐生机鼓荡。埃修靠着城墙根,微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受这座城市浩瀚的呼吸。他全副武装,链甲上还挂着露珠,那柄死亡骑士长剑被插在一个廉价的剑鞘中,使得埃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等活干的佣兵。一个刚刚换下岗的卫兵看到了埃修,打趣道:“嘿,哥们,公爵大人几天前就已经出城了,想自荐的话,你该去边境碰碰运气!”
埃修礼貌地微笑回应:“等人。”
“对不起。”安森站在埃修面前说。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埃修睁开眼睛,没有安森预想中那般大发雷霆,“现在是六点半。”
“五点钟我起不来。”安森嘟囔着说,然而埃修的下一句话直击要害:“就这德性还想当骑士啊?你是哪地方的贵族老爷?”
“……”安森不说话,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答应要教他武技的男人跟他以前所见过的所有士兵教官都不一样,他不大声吼叫,也不挥舞鞭子,语气沉静,他没有营造声势,却不怒自威。他也不是那种脑袋里也长着肌肉疙瘩的武夫,安森满以为昨天自己的死缠烂打会收获一顿痛打,但埃修只是驳斥了他的骑士梦,然后答应教他武技,虽然约定的时间早得有些夸张……
“我们学什么?”安森有些跃跃欲试,活了十八年,他是头一次感到自己离憧憬的男子汉的事业如此之近!
“学什么?”埃修想了想,“沿着城墙,绕马里昂斯跑一圈先。”
“什么?”安森声音拔高,他看着马里昂斯雄伟的城墙,回想起《马里昂斯地方志》声情并茂的开场白:占地近六十平方公里马里昂斯是全潘德的文化明珠……“六十平方公里”六个大字摊在安森的脑海中,一笔一划仿佛都在虬结着肌肉。“跑步?不是说要学武技吗?”
埃修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平举五分钟,我们就绕过体能训练。”
安森坚持了三十秒就败下阵来,他倒也识趣,准备动身。“慢着,”埃修喊住了他,“做一下准备活动。”
于是就在清晨,两个年轻人在马里昂斯城门前做起了深蹲,蛙跳,过往的行人都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卫兵都有些为之侧目,安森哪经历过这种阵仗,不禁涨红了脸。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埃修,咬牙坚持着。
第二十四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下)
“活动开了,就可以开始了。”安森终于听到埃修说了这么一句,他如蒙大赦,没命地跑起来,只想快些逃离这片是非之地。然而埃修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你跑这么快,不到三百米就没力气了,靠走吗?慢跑,步伐幅度要保持一致。”
啰嗦!安森差点没发作,但他又把那句话咽回去了,因为埃修已经跑到了他的前面,披挂着甲胄,那柄沉甸甸的剑就背在埃修身后。“你为什么也跑?”安森问。
“就你那点体能,我不跟着你只怕到了正午你还指不定瘫在哪个城墙根呢。”埃修说。
“你是哪里人?”埃修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击安森的要害,他索性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应该算是……帝国人吧?”埃修已经学会了掩饰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死囚身份,不过他的语气有些踌躇,毕竟巴兰杜克家族已在帝国除名多年,而死囚是不享受帝国公民权的,因此严格说来他帝国人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不过安森没去在意这些,他眼睛一亮:“你也是帝国人?”
“也?你父亲不是拉里亚的商人吗?”
“我父亲其实是创世女神的虔诚信徒。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伊索斯,在那里的修道院长大。”安森说,“不过我不想当一个牧师!我要当一个、一个!咳咳咳!”他大声地咳嗽起来,痛苦地捂着小腹。
“你岔气了,我的骑士先生。”埃修揶揄道。
晨练结束,日头已高,安森软倒在墙根的阴影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滩烂泥糊上去。他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每块肌肉都在因为脱力而痉挛,他长这么大,所干过的最苦的活计也就是帮修道院院长搬他的藏书,哪像现在全身汗流浃背?
“你体质好虚。”埃修靠着安森坐下,几乎累垮安森的运动量,只是让他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安森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已经连抬动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埃修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的脸陡然失去了血色:“依你的体质,还得锻炼上三个月才有资格学习最基础的武技。怎么样?”埃修斜眼看安森,“继续?”
继续吗?安森有些恍惚,平心而论,他觉得这样的体能训练着实无聊而又累人,他怀抱着骑士梦出走伊索斯,是要成为潘德最有名的骑士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接多姿多彩的骑士生涯!安森的一厢情愿甚至让他忽视了自己羸弱的体质,他以为自己已经随时准备好骑士的旗帜,却不知道自己将一柄长剑平举三十秒都做不到!以热血为燃料的梦想是最冲动,最莽撞的,它不仅仅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草率而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血与火为主题的潘德,还可以让不切实际的臆想看起来触手可及——哪怕它跟现实天壤之别。
安森突然想逃避了,单纯地只是想逃避埃修口中痛苦枯燥的三个月,一定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成为骑士的!而埃修似乎是看穿了安森天真的想法,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答应教你武技而已,你可以去当一个握不住剑的骑士,没人勉强你。”
毫不留情的挤兑,握不住剑的骑士?大概在潘德没法生存三天吧?在潘德有这么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屠夫不会握刀,与羔羊何异?说到底,埃修的那句“杀戮是骑士唯一的美德”并没有说错,刀剑铸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戮。骑士握住了刀剑,便如同握住了杀伐果断的权柄,并以此捍卫他们的信念,至于是八美德亦或是其他更实在的东西,都无所谓。
安森紧咬着嘴唇,目光如同喷火,他具有青春期的大男孩所该具备的所有特点:叛逆、自负,血气方刚。也许修道院的清修很大程度地压抑住了他的荷尔蒙,但是当他为了追逐梦想而投身到潘德的广袤天地时,他灵魂中桀骜的一面也开始蠢蠢欲动。逃避?这似乎并不在英勇的安森骑士考虑范畴内——不!从今天起,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被抹除了!“继续!”他低吼着说。
“先吃饭,下午再说。你的底子太薄弱,我又不能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冒险。”埃修说,起身进城。城门有一支商队正在接受盘查,埃修刚想绕路,就听到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恩公,你怎么在这?”埃修转过头,正看到萨拉曼正朝他大力挥手。安森一阵恶寒,不管怎样,看到一个中年大叔如此亲切地称呼年纪是他一半还不到的后辈,任谁都会觉得尴尬。可埃修跟萨拉曼全然没有这种自觉,埃修坦然接受了萨拉曼的称呼,同时诧异地问:“你们不是去萨里昂吗,怎么到了马里昂斯?”
“还不是边境上掐了起来,”萨拉曼翻身下马,“帝国跟萨里昂围绕着卡林德恩堡打成一锅粥。就连拉里亚也进入了战备状态。杰弗里担心这一车货物被当成军事物资征用,而我则担心我的队伍也会被征用,却又没底气穿越火线,索性先到马里昂斯避避风头。”
埃修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说军队一般不会为难商队,但是如果双方打红了眼,那什么都会发生。暂避锋芒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萨拉曼你怎么还没搞定?我快饿死了!”杰弗里从车厢那里探出头来嚷嚷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萨拉曼身边的埃修,有些意外:“哦,你居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到银湖镇了呢!”
埃修没搭话,只是注视着杰弗里,几天不见,这位奸商憔悴了不少,虽然他努力地装出一副快活的模样,但是深陷的眼窝,眼中不时闪过的灰暗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他深受焦虑的折磨。杰弗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埃修一眼,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萨拉曼叹了口气:“恩公你也看出来了?”
埃修“嗯”了一声:“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吗?”
萨拉曼摇头,他好歹也在萨里昂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萨里昂商人公会在战争时期包揽了全国的后勤,如此垄断力下牟取的暴利,使得萨里昂的商人对于战争甚至比职业军人还要趋之若鹜。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让杰弗里这般老奸巨猾的商人焦虑至掩饰不住表情的原因。
“恩公你吃了没?”萨拉曼转移了话题,“要不要一起进餐?”
“可以。”埃修欣然同意。
“这位是?”萨拉曼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安森。
“我是安森,是要……”安森挺直了胸膛,刚要介绍自己时,埃修轻飘飘地把话接了过去。
“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萨拉曼,帮我个忙,好好锤炼下这个小子的筋骨。”
第二十五章 成长
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酒馆的阁楼,光线跟热量拥挤在这不大的空间中,清凉的风在玻璃窗外吱吱呜呜。让人不快的闷与热,却也很好地阻隔了声音的传播,不可声张的密谋可以在此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拉里亚的秘酿果酒‘沉醉密林’,你不试试吗?”杰弗里小心地嗅着暗青色的酒液,轻轻抿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那一小口带着森林气息的液体仿佛驱逐了这些天来的舟车劳顿与焦虑不安。
“找我干什么?”埃修坐在杰弗里对面,安静地看着他表演,奸商从来不是感性的生物,而且这般封闭私密的环境中只适合单刀直入一锤定音的爽利,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都吹不进来,感性给谁看?
杰弗里沉吟半晌,眉目间有痛苦,有纠结,有踌躇,他有些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试探着问:“你能不能跟我回萨里昂一趟,临时充当我的保镖?”
埃修没回答,如果只是找一个强力打手的话,何苦要窝在这里密谋?他不动声色,等待着杰弗里的下文。果不其然,杰弗里再度开口:“在拉里亚这几天,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袭击事件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向来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小队会千里迢迢赶到帝国边境设伏?为什么死亡骑士会对我的任务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又抿了一口酒,神色有些狰狞,“公会里有异端的人,我要回去指认他,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保护。”
“怎么保护?”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届时会向会长报备。那个内奸肯定知道死亡骑士小队全灭的消息,为了防止他身份暴露,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截杀我。此时边境烽火连天,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我要你护我周全,直到我在会长面前指认出那人为止!”
“可以,”埃修点头。杰弗里心中微微一喜,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确实像磐石一般可信可靠。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听到埃修开口:“说说你的出价吧。”
杰弗里手一抖,那杯酒险些泼到埃修脸上去:“什么出价?”
埃修盯着他,慢悠悠地说:“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无偿帮你吧?”
杰弗里脸上的颓废一扫而光,他缓缓地收起了那煽情的姿态,眼中重新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他毫不避让地跟埃修对视着,仿佛狐狸同追踪的猎人对视。“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呢。”他轻松地说。
“我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什么过硬的交情吧?我救了你一命,你反手讹了我一笔。有人告诉我说,因地制宜,对待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你既然是一个商人,那么我们之间就只能谈生意了,开价吧。”埃修淡淡地说。
杰弗里凝神,心中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危机感,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经过了一轮蜕变,几天前他强悍,但是不通事故,镇定也无法掩饰他处世的迟钝和生涩。杰弗里轻易地就拿捏到了他的死穴。当再度见面时,杰弗里心下一动,觉得可以轻松地说动埃修来帮自己打白工。可现在埃修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从容而老练。杰弗里忽略了一件事:埃修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眼中总是充斥着对世界的贪欲,像是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养分。所以他们是最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昨天他们也许是一头懦弱的家犬,明天可能就会变成一头嗷嗷叫的野狼。现在,轮到杰弗里挣扎着不被埃修拿捏了。
“五万第纳尔。”杰弗里说,然而埃修只是眼皮抬了抬就拒绝了:“不够。”
“七万!”
“帮我雇佣一队雇佣兵,四十名雇佣剑士,二十名雇佣弩手,十名雇佣骑兵。外加十万第纳尔。”埃修暴徒一般咄咄逼人,“不接受拉倒。你大可以在马里昂斯停留到战争结束,可谁能保证异端不会趁机溜进城市呢?再退一步,你失联多时,回到萨里昂时,公会里还剩下多少愿意相信你的人?杰弗里先生。”
冷气腾上杰弗里的脑门,埃修不单单识破了他的窘境,连同他的身份也看穿了:“你认得我?”
“并不难猜,谁都知道萨里昂商会的两员干将,灰狼萨麦尔、火狐杰弗里。”埃修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杰弗里面前,杰弗里跟一个阴骘的中年人并肩而立,旁边是密密麻麻的附注。“画得很像。”埃修点评着。
小册子在杰弗里眼前“哗”地合上,杰弗里看清了书名:《潘德志·为商》,以及那无比花哨的作者署名:布罗谢特。
居然是他……杰弗里头晕目眩。布罗谢特,这个名字在潘德的上流社会中其实并不受欢迎,毕竟谁都不会给一个喜欢收集各国政要资料,而后编写成册大肆发放给潘德冒险者的家伙好脸色看。而杰弗里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在潘德志上占有一席之地,还起了这么一个诨名。火狐杰弗里?听起来怎么像是个聚啸山林,喜欢强抢民女的贼头呢?
他定了定神:“这个我没法做主。”他难得说了次实话,他只是会长的亲信,在公会中甚至没有具体的职务,说好听点叫亲信,难听一点就是个为会长管账的。布罗谢特为他取的诨号其实很贴切,萨里昂公会会长施耐德在潘德志中被称为“金银之虎”,而他杰弗里只是一只假着虎威的狐狸。而埃修的心思杰弗里也大致摸清了,无非就是想拉起一支队伍,顺便凑齐了足够维持半年的军费。
埃修很急切,杰弗里也看穿了他的急切,但是他没法以此要挟埃修,因为他所处的困境更加严峻,危及生命,甚至是整个商会的安危。杰弗里是个很敏锐的人,他能感觉到商会的敌人已经在暗影中拔出了刀剑虎视眈眈,而会长对此一无所知,唯一能警告他的杰弗里远在数百公里以外的阿芬多尔!阁楼很闷热,可杰弗里却感到自己额头上冰冷的汗。
埃修知道这位以狡黠著称的火狐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没法做主”这么没底气,也没底线的话都交代出来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的被动。这一刻杰弗里不再是那个商场上意气风发,火焰般璀璨逼人的火狐,而像是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正在为风流的妻子、乖张的儿女、失意的事业四处奔波。埃修看着杰弗里,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起了杰诺的父亲,那个得罪了提图斯将军的小贵族,带着杰诺走进死囚房中就带着同样的神情,仇恨、不甘却又绝望,在第二天就被饿狼们撕成了碎片。“那就等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埃修鬼使神差地说,朝杰弗里伸手,“交易成立。”
杰弗里怔住了,他狐疑地看着埃修:“什么意思?”
“我会担任你的保镖,直到你活着到达施耐德先生面前。”埃修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在杰弗里耳中仿佛天籁般悦耳。杰弗里知道自己这么问很蠢,很天真,不符合他奸商的形象,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埃修微笑着摇头,没说话。他推开了窗子,微凉的风卷了进来,埃修凝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内海,眼神忧郁而怀念。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我一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杰弗里先生。”
第二十六章 锻造人在天涯
冰冷的风自北方刮来,草皮枯黄,一副灰败之景。奎格芬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举目远眺地平线上隆起的巨大弧线,勾勒出一个矗立着的苍白巨人,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山,海拔高达五千米。在迷雾山蛮族部落间流传的古老传说中,山神维约维斯化作山猫从山尖跃下,毛皮比雪还要洁白,预兆中的狂狼紧随其后,吼声引发雪崩,要叫各部落去征战掠夺。奎格芬轻轻地叹出一口白雾:“果然,瑞文斯顿的寒冷就跟帝国的炎热一样讨厌。”
“那是你们商人身子骨弱。”老酒鬼轻蔑地说,他****着上身,间或有冰粒撞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全身上下仅穿着一件皮裤,一如他还在雅诺斯时的装束那样,只不过没之前那么褴褛而已。毕竟还是半神,虽然因伤失去了究极的暴力,但身躯的强韧度依然不是奎格芬这个凡夫俗子能媲美的。“原来我曾经是一个北国人啊……”他慨然叹道。
奎格芬惊异地望向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早在潘德时期就是赫赫有名的豪杰,如果那个时代有着布罗谢特这样的好事者编排潘德豪杰榜的话,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毫无疑问能稳居前三甲。而那时奎格芬只是一个成天埋头钻营的皇室旁系子弟,在政治的倾轧中苦不堪言。潘德商会共主,点亮血色大陆的流星?那都是红色天灾之后的事情了。认识老酒鬼将近半个世纪,奎格芬惊觉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要在意,你不知道很正常。”老酒鬼淡淡地说,“其实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也不多,小时候我在篝火旁的雪地里打滚,老爹在旁边看着我,烤着一只冰熊。”
“我的天,你老爹真是会生火。”奎格芬有些夸张地说,“冰熊的肉干烤的话可不好吃。”
“然后我一个人吃完了整只冰熊。”老酒鬼拍打着肚皮,似乎在回味着烤冰熊肉的腥膻与酸涩,“是不好吃,但是能吃饱,而且好抓。不像雪原狼,看到老爹就远远遁走。冰熊总是会傻乎乎地扑上来,然后被老爹一刀放倒。”
“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我只有童年能记得那么清楚了啊,”老酒鬼轻声说,语气孤寒如雪,“我的青年跟壮年已经漫长和枯燥到让我懒得去回忆了,每天都在打仗,杀人。直到大陆上只剩下一个国家,我才从这极尽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越短暂的日子,越珍贵。”老酒鬼回头看着奎格芬,眼神寂寥。奎格芬突然有一种错觉:老酒鬼虽然还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可他仿佛却看到了一个站在自己坟茕前的鬼魂,低声诉说着埋葬在墓穴中的往事。
那是阿拉里克·冯·布洛赫短暂的童年。
奎格芬微微打了个寒噤,他从老酒鬼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一件事:早在卡瓦拉大帝建立潘德帝国之前,喧闹者就活跃在这块大陆上了!
寒风渐渐凛冽,仿佛刀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肤,间或卷起雪尘簌簌地砸在马车壁上,奎格芬早早就躲入了车厢里,里泰迪兰也冻得面色发青,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了,他手上那层薄薄的皮手套御寒效果本就有限,寒气如针一般贯穿了他手掌的每个关节。
可突然有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冰冷的洋流中突然注入了一团沸腾的水,先前肌肤都要在极寒中冻裂,可下一秒发梢都险些要在这股热浪中枯焦蜷缩!其中还参杂着一股非常微妙的香气,像是有人在把血滴在烧红的铁上。
一波热浪,再一波!与此同时金铁声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迷雾山主峰中的某一处辐射开来,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放在铁砧上敲打,大锤奏出定型的最强音!声波所及,雪峰坍塌!
狂野的寒风中有清越的刀鸣声响起,绵长得像是新生儿在均匀而有力地呼吸,所有人都听出了刀鸣声中充斥着何等样的狂喜,像是白鹭在清晨振翅抖擞开翅尖的露珠,在与长空扑击前的啼鸣。白鹭注定要投身到自由的青空,而这柄新铸的兵器注定要投身到血腥的杀戮中。
“那是……”奎格芬低声问道。
“没什么,打铁而已。”老酒鬼轻描淡写地说。
迷雾山主峰,海拔五百米处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坳,山峦的曲线在这里硬生生地被凿出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度,周围的险峰如同并尖合拢的五指一般将这块地方罩住,入口是一道狭长的一线天,温暖的风从中渗出来。
一线天内居然是一块芳草地,点缀着几朵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绿意甚至隐隐有蔓延到灰白的山体的趋势。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后花园,可有那户人家会在这苦寒之地开辟自己的后花园?
草地上站着三个人,老中少。老人干瘦,中年人壮实,年轻人清秀。老人身前摆着一个与他同高的铁砧,其上置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刀锋还在微微地振动着,鸣声未绝。老人抬头饮下一口烈酒,低头喷在滚烫的刀身上,白雾升腾,折射出慑人的刀芒。“该你啦。”老人舔了舔嘴唇,炯炯有神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解下了自己身后的长匣。他有着一头极为耀眼的灿金色短发,端静地贴合着他的脸颊,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温润柔媚,如果你不注意到他平坦的胸膛与分明的喉结的话,会以为他其实是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
两米余长的匣子打开,从中滚出一块不大的金属块,黑不溜秋。年轻人抬起头,歉意地说:“能借一下铁锤跟铁砧吗?”
“可以可以,风箱要吗?”老人微微让了让。
“不必了,我用的是冷锻。”年轻人摇头,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冷锻?”老人皱眉,在他看来这块金属杂质极多,塑性比生铁好不好哪去,不经过高热除杂的话一锤子就能砸出一个豁口,这还如何锻造?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喝!”老人瞪圆了双眼,他是锻造的行家,看得出年轻人起手是何等的老练,在锤子上升到最高点时,落锤的角度也已经一步到位。锻造中,首锤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借助火力的冷锻,优秀的铁匠往往能在首锤就能将铁块敲出剑胚的雏形。
年轻人落锤,锤头在金属表面轻柔地滑过,分明是沉重的铁块,却挥出了和风的效果。年轻人用左手的小锤一锤一锤地挥打着,手法温柔,神色也温柔,仿佛躺在铁砧上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他的爱人。
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凑到老人面前:“如果把这小子打铁的手法比喻成那啥的话,他是不是在做前戏?”
“呸!”老人没好气的说,“这哪是打铁,胡闹!”他转头冲着年轻人大声吆喝着,“嗨嗨!游戏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但好歹还是磨练一下再来挑战我行吗?”
“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年轻人轻轻地说,他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后来敲击声如同暴雨,音爆声震耳欲聋,不大的金属块上狂烈地喷溅火花。铁砧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节节攀升,很快达到了灼人的程度。老人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明白了年轻人为何会采用冷锻了,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摩擦空气,生成足以剔除金属内部杂质的热量,他本人即是一个风炉!原理上是如此,但这种事情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
在这阵猛烈而迅疾的敲打下金属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变着,逐渐拉伸,延长。老人神色渐渐凝重,他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也是资格最老的铁匠,什么奇葩的锻造方式都见过,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在冷锻中所用的手法闻所未闻。
温柔定胚,狂野塑形吗……老人细细咂摸着其中的门道,锻造陪伴了他大半生,他能笃定这种锻造手法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温柔的定胚其实不是难点,实际上任何一个铁匠在这个阶段大多会选用重锤来加速这一过程,而后细致地打制。但年轻人的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在粗暴地将这块金属捶打出他想要的形状!但是每一锤却又极尽细致,起落时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年轻人吐出一口浊气,汗水沿着发梢滴落。这块金属被他硬生生捶打出将近两米长的柄,与其说是捶打,倒不如说是捏塑。他丢掉小锤,抬手扶住长柄,举起大锤,砸落!
一锤定音!
大锤与前端金属的撞击声并不爆炸,比起老人之前收尾的惊天一锤相比,这一锤就像是将小石子轻巧地投入水中,然而澎湃的力道已经无声地灌注到金属内部,没有滔天的巨浪,却有波纹急剧地撞击端蔓延开来。在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中,长柄之上的金属开始鸣动着形变!
一锤之后,再一锤!明明是沉重的大锤,在老人挥舞它的时候,壮阔如山如海,施加在剑胚上的力道崔巍如同山岳,浩瀚宛若海洋。可在这位柔媚如女性的年轻人手中却硬生生地挥出了婉约的诗意,像是时光在白鸟的翅膀上流淌,少女娥眉的弧度渐渐沧桑。
这柄兵器的刃也在诗意的锤击中成形,像是一根长矛,可直刃边上又架着一口状如冷月的弯刃,暴力与婉约兼备,一如它的锻造者一般。老人跟中年男子都是冷兵器的行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不知把玩过多少利刃,然而他们却喊不出这武器的名字。
年轻人还在捶打,他换了小锤,细细地磨砺着刃口,直到边缘滑出蓝色的火花才罢手。这件兵器在年轻人的手中活了过来,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年轻人满意地在直刃上屈指一弹,铮鸣声在山坳内回荡开来,像是竖琴宗师指尖下滑出的音符一般悠扬,但却不会有音符如此锐利,它的气魄仿佛要将这片山壁斩开!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
“戟名:胧月。”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像是学生向老师呈上自己的毕业作品。
“胧月吗……”老人凝视着这名为“戟”的古怪兵器,眼神沧桑。“居然是神器啊,诺多人所谓的至宝精灵弯刀也不过如此了吧?”
“真是寂寞的锤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出孤高的神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啊。”老人缓缓地说,“我输了。”
“老爹你确实老了,儿子都回来了。”有人在一线天的出口处接话。老酒鬼双手抱胸,目光复杂。
老人头也不抬:“我老了你也喝不过我。臭小子你又在外面惹祸了?”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年轻人准确地喊出了老酒鬼的名字,“原来你是阿齐亚兹老先生的儿子。”
“你是?”老酒鬼斜眼看着年轻人。
“我叫洛菲尔,你可以喊我小洛。”年轻人微笑,“是个酒馆老板。”
“卖什么酒?”
“战争的佳酿。”洛菲尔淡淡地说,“我觉得潘德人都好这口。”
第二十七章 截杀(一)
直到走出马里昂斯的城门,杰弗里依然不敢相信他跟埃修的交易居然是以“之后再说”这样荒诞的方式收场,没有明文的契约,也不存在公证人,这让见惯了商场险恶的杰弗里很不习惯,像是一匹老马,走惯了崎岖山路,如今突兀踏入辽阔的草原一般,巨大而陌生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好在这股幸福感并未冲昏杰弗里的头脑,奸商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忌自己的合作伙伴的,他们笃行相应的后手会维护自己的应得利益。他揣摩着埃修的心思,把它们浸在黑色的污泥里面,如此一来埃修的形象突然就变得可憎起来,看似刚正的外表下藏着各式各样不可告人的污秽。他其实也是异端的卧底?看起来地位还不低,甚至有一队死亡骑士甘愿为他用生命上演苦肉计。他没抢到龙泪宝石这才离开拉里亚,但为了遮掩商会卧底的身份又追踪着我来到了马里昂斯?他这是要把我带到某个僻静地方杀人埋尸?
杰弗里心中愈发地惴惴不安,分明还走在通往哈林哥斯堡的大路上,他却觉得路边随时可能跳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异教徒,把他开膛剖腹挖肺掏心大卸八块煎炒烹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城再出城,还没囫囵吃过一顿饭,顿时有些饿了,赶紧摸出些干粮应付着。
“我如果要打一柄上好的兵器,该找谁?”埃修不知何时跟杰弗里并驾,随口问。
杰弗里吃了一惊,正往嘴里塞的面包差点没戳到喉咙里去,他赶紧灌了口水,伸长脖子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这才抚着胸口说了句废话:“找铁匠啊。”
“我说的是‘上好’的兵器。”埃修提醒他,“不是从路边随便拎一个拿铁锤的汉子。”
“我一介行商,对此一无所知。”杰弗里翻白眼,“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阿齐兹,潘德最伟大的铁匠。”
埃修没搭理他,他听得出杰弗里话中的挖苦之意,阿齐兹确实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没错,然而他老人家的传说流传的时间比已经覆灭在红死病中的潘德帝国还要久远,久远到生卒年都不可考,说不定骨灰都已经飞遍海角天涯了。
“不过如果你只是要一柄趁手的兵器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去塔尼布里碰碰运气。”
“那个自由城?”埃修皱眉。
他听说过那个坐落在马里昂斯以东的古旧城邦,在红死病爆发前,那里曾是全潘德最大的经济贸易中心,也是潘德商人公会的总部所在地,潘德帝国的经济脉络以它为心脏。八方商人往来,每天数以十万记的第纳尔在此周转,城内城外洋溢着让商人们沉醉的铜臭味,他们像酒鬼觊觎麦酒作坊一般觊觎着这片黄金的乐土。在红死病爆发之后,潘德·奎格芬以迅雷之势在塔尼布里坚壁清野,以雄浑的财力硬生生地在瘟疫的魔爪下抠出了一块净土。五国割据时期,塔尼布里由一位潘德皇室遗民把持,对外宣称永远中立。然而宣称归宣称,五国接不接受可不能由着他们的意愿了,其他四国不说,萨里昂也无法容忍有人酣睡在卧榻之侧,更何况那人还流着潘德皇室的血液?潘德302年,一支马里廷先遣军洗劫了塔尼布里,城主一家身死,塔尼布里就此破落,只得请求萨里昂的庇护,看似还称为自由城,实际上却相当于萨里昂的领土。然而在帝国境内登陆的马里廷人是如何深入萨里昂腹地,直奔守军松散的塔尼布里,懂的都懂,心照不宣。
“就是那个自由城。”杰弗里笃定地说,“早些年城里新开张了一家快乐豚酒馆,但是不卖酒。本来大家只是当是一则趣闻,但是几天之后市面上却出现了一批极为精良的刀剑,极大程度地冲击了武器市场,其他国家也基本如此。根据调查,发现这批刀剑都是自塔尼布里流出的,源头正是那位快乐豚酒馆的老板,也不知道是出于他手,还是另有门路。”
“哦?”埃修不置可否。杰弗里知道他想听什么,扔出了自己的饵:“而根据萨里昂皇室铁匠鉴定,这批制式刀剑的工艺俨然可以列在大陆顶尖水平!”
“哦?”埃修果然动容,“他叫什么名字?”
“洛菲尔。”
正值寒冬,中央大平原上却只有零星的薄雪飘荡在明媚的阳光下,还没来得及积厚就已经化成了干净的水滴渗入黑色的土壤中,而后汇入地表下四通八达的地下河网络。纵横交错的水路构成了平原的血脉,水流奔腾如同血液循环,激发出它旺盛的生命力。马里昂斯、阿芬多尔、萨里昂围成的这片黄金三角地带,北地的严寒与南方的酷暑皆鞭长莫及,最终成就了萨里昂鱼米甲天下的美名。据说乌尔里克国王每年都会发愁如何处理烂在仓库里的粮食——当然这也只是一则民间玩笑,萨里昂富余的粮食每年都会为王室账单添上一笔会让任何一个铁公鸡管家都喜笑颜开的数字。
埃修嘴里叼着一根新拔的草,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浪荡的二世祖,但没有哪个二世祖会在马背上绷得笔挺,鹰视狼顾,浑然如一柄出鞘的剑。他已经全情投入到保镖的身份中,而且做得还不错。
天空掠过一道黑影,来势凌厉,俯冲的身姿投射在大地上,影子蜿蜒成一道雷霆。埃修敏锐地抬头,脸色一变,伸手要去摸弓,然而那黑影反应极快,当埃修拉开弓时,那黑影已经蹿升到云层里去了。埃修将箭插回箭筒里,缓缓吐出一口肺中的寒气,转头对杰弗里招呼了一声:“我们有麻烦了。”
“发生了什么?”杰弗里知道自己从埃修神色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却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死亡骑士小队。”埃修简短地说,不去理会杰弗里骤变的神情,目光追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黑影,神色凝重。
“绕来绕去,这两人绕到一块去了。”名为雷尼尔的黑骑士接过自己豢养的灾厄鸦,“一起杀了?”他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急于证明自己,毕竟之前在追踪埃修时被对方刻意地设计过,跟丢了人不说,还险些暴露了塞文克罗堡的据点,归队后同僚们都没给他好脸色。
“不急。别忘记在迦图大草原上那些同袍们的下场,非但没有截到奎格芬,自己反倒成了骑枪下的亡魂。”男人从容地说,他的脸藏在惨白色的骷髅面具下,说话时吐气森冷,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吐信。“这里终归是萨里昂的腹地,你们想被数以百计的狮骑士跟侠义骑士围杀吗?”
“他们就两个人!”女人说。
“我们也只有五个人,而且,老崔佛也不适合这时出手。”男人瞟向沉默伫立身侧的老人,食指轻轻敲打着坚硬的面具,“崔佛,你先去萨里昂吧,如果截杀失败,就通知我们的合作伙伴提前动手。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足够卸下金银之虎一条腿了。”他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
“现在我们只有四个人了,”男人转头冲着黑骑士们摊开手,“乔装一下,去见识一下那位帝国死囚的能耐吧!”
第二十八章 截杀(二)
当四骑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埃修跟杰弗里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来人的目的性实在太明确了,马蹄声明白无误地朝着他们接近,像是长矛突进破开空气。“看装束,应该是萨里昂的轻骑兵。”杰弗里手搭凉棚,看清后松了一口气,“就算来者不善,他们也没能力截杀我们。”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抬手,四把轻弩平端对准了两人,同时击发!四枚弩矢激射向杰弗里。杰弗里脸色骤变,埃修已经不动声色地拦在他身前,一手拈出四枚羽箭,张弓!
“咻”的四声,四道箭影撕开空气,接连与弩矢相撞,跌落在地。为首的那名轻骑兵“咦”了一声,轻呼:“诺多射艺·孔雀开屏?”他随即敏捷地侧身,闪开了埃修还以颜色的一箭。这个距离,需要装填的弩在面对握在一名神射手中的弓时居于绝对劣势。“扔弩。”他吩咐道。
四名乔装成轻骑兵的死亡骑士们齐齐策马向前,然而扑面而来的是狂野的激射!羽箭并不密集,可均匀地分布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箭箭朝着马腿钉去,平坦的路上像是蓦地横生出荆棘!“散!”男人挥舞着短杖点落一支羽箭,低喝。
四匹马骤然排开,然而箭影也随着他们阵型的变化拉出一条虹彩一般漂亮的弧,各人的压力没有丝毫减少。率先承受不住的是埃修手中的短弓,它只是铁匠铺中质量稍好的一张木弓,制弓的木芯只是来自山林中的一株良木,在埃修如此奔放的射法下弓身反复形变,呻吟声岌岌可危地从不停舒张的裂纹中溢出,它已经接近支离破碎的边缘!当埃修将最后三支箭搭上弦,还未拉满,那张短弓便呜咽一声从中断开。
埃修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是意料之中,而那四名轻骑兵也只离两人十米之远,是寻常战马一个冲刺就能抹掉的距离。埃修将两截弓身旋转着掷出,转头冲着杰弗里喝道:“跑!”而后他狠狠一夹马腹,赫然是迎了那使齐眉杖的轻骑兵。
男人使个眼色,两名黑骑士自埃修身侧掠过,埃修没去理会,眼神炯炯地盯着男人,在马背上压低身体,没有嘶吼的杀声,如同猎豹潜伏在草丛。男人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易与之辈,对方摆出的姿势让他有一种身为猎物的危机感。他有些疑惑,那年轻人要弃那商人于不顾么?那他强冲又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间,猛兽的目光突兀偏移!埃修在马上折身,手中扣了两枚自箭杆上掰下来的半截箭头,他之前竭力低身就是为了遮掩手在箭筒里的小动作,就连男人也被埃修那狩猎的眼神所蒙骗了,浑然不知自己全力提防着一次诈攻!
男人脸色微变,他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而这不安并非针对于他,而是那绕过埃修的两名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已经转身射出了那两枚手里箭,后背空门大开,他下意识地挥杖朝埃修砸去,漆黑的杖身如同巨蟒翻卷,风声如吼,他极为阴毒地想要一举砸断埃修的脊椎!
“锵!”埃修腰间暴起灿烂的剑芒,他反手抽出了一道惊虹!从掷箭到拔剑一气呵成,在间不容缓之际格开了短杖,顺势平削过去。男人矮身让过,双方的马在这一刻交错而过,蹄声如鼓,马鬃飞扬。
“咚咚”前方传来重物栽倒的声音,埃修的手里箭极为准确地从那两名黑骑士的后脑贯入,箭头旋转着连穿两层颅骨,切豆腐一般地切开了脑干,余势未绝地破开额头。埃修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达夏天蝎刺客的掷镖手法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些大漠上的悍勇刺客除了一身剽烈的刀术,毒牙飞镖更是势大力沉。当这些战士骑着快马从侧翼切入战场时,就像烧红的刀尖刺入奶酪般轻松写意地撕扯开敌人的阵型,刀未扬,镖已至,轻甲部队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齐刷刷放倒一片。而用老酒鬼的话来说,埃修的镖术已经不亚于天蝎刺客那些中穿上黑衣,被冠以“影子”之名的佼佼者了。
男人面沉如水,一个回合下来自己隐落下风,而且还损失了两名嫡系的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的强横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身兼诺多不外传的射艺,高强的剑技,甚至暗器的本事都是一绝。这个自帝国出逃的死囚,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国……死囚……等等!
男人心里仿佛响起一道炸雷,他突然想起,在埃修出现在他们情报网的视野中的三天前,“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在雅诺斯大闹帝国年祭,贵族死伤无数。那时起喧闹者的大名再度成为五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或许只把喧闹者当成酒鬼团中最能喝又最能打的那位,是酒鬼中的酒鬼,但阿斯塔利亚的信徒们不一样,在潘德大陆扎根多年的他们在典籍中详尽地记载着这位喧闹者早年的种种战绩:
潘德前302年,圣于西岸布道,纳善男信女各百,纠武士千人,共谋大业。布洛赫携刀至,三日夜戮而归。
潘德前242年,新圣诞于中土,万人歃血以祭。布洛赫携刀至,圣苦战一日夜,力竭而亡。布洛赫戮而归。
潘德前XXX年,圣如何如何,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
在潘德立国前那黑暗混沌的几个世纪中,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是孤高燃烧的火焰,异端的典籍中尽是他席卷而过的焦痕。正如记载中那样,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字里行间尽是泼洒的刀光与泉涌的鲜血。至高至强的“圣”一声不吭轰然倒地,在阿拉里克面前如同一吹即灭的火烛般不堪。
这个人……莫非是阿拉里克本尊?
惊骇在男人脑海中爆炸,如果这个想法属实,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带着三名黑骑士就去截杀委实托大。只是埃修的外表实在太年轻了,眼神也旺盛得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无异,别看他举止沉稳老练,脊梁如铁,却缺少岁月沉淀出来的从容。耄耋之年的老人眼底都仿佛结着不化的霜雪,更何况是历经千年岁月的半神强者?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男人羞于面对,却是异端内公认的事实:如果是阿拉里克本尊的话,就算是一队满编的死亡骑士小队也会在顷刻间被屠杀殆尽!
根据男人的判断,埃修介于一流武者跟超一流武者之间,但是素质全面,各项能力极其平衡,单一而论都是顶尖水准。潘德上还从未有过综合素质如此突出的战士,任他在战场上放手施为的话破坏力恐怕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仅此一项便可以跻身超一流之列,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等着他去主导的战场而已。
男人心下稍定,黑骑士各个都是准一流武者,而他则是担任司祭一职的祈求者中罕见的暴力分子,武技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个黑骑士,都不是埃修想揉捏就揉捏的主儿。只不过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对手,这才在一照面就损失了两名黑骑士。现在截杀已是奢望,埃修想要留下他们不容易,但保住杰弗里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
天空传来了嘶哑的啼鸣,那是灾厄鸦的示警讯号,很显然,巡逻的狮骑士小队已经注意到了那辨识度极高的恶鸟,不消片刻那燃烧的狮子旗就会出现在这里。“撤!”男人低喝一声,调转马头。雷尼尔仇恨地看了一眼埃修,他本想驱使灾厄鸦袭击杰弗里,却顾忌着埃修的手里箭——他的箭筒里还有一支羽箭,而且缠斗下去他们凶多吉少。“哼!”雷尼尔怒夹马肚,跟上了男人。
第二十九章 截杀(三)
埃修冷冷地注视两骑远去的背影,没有动用手里箭的杀招。他们前来的时候如同摧折山林的劲风,虽然之后被埃修迎头痛击,可在撤退时也不见张皇,从容中暗藏着反击的锋芒。输阵不输人,这是埃修的评价,他们的表现并没有辱没死亡骑士的名头,潘德最恶骑士的威风是建立在如山的尸骨上和相应的浓稠鲜血中,而不是那一身狰狞铠甲博取来的。哪怕前前后后死在埃修手里的黑骑士已有一掌之数,但这并不会让埃修轻视他们几分。
实际上他也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了,埃修跟上还没来得及跑开的杰弗里,默默地脱下链甲,这种套头式的盔甲需要举臂过头才能卸下,埃修的动作很轻柔,右臂以小心翼翼的幅度抬升,尽力让左臂承载链甲的大部分重量。在将右手抽出来时埃修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的右肘在袖管里卡住了,为此他不得不求助于杰弗里:“帮我抽出来。”
埃修的右臂终于滑了出来,他闷哼一声,脸因为剧痛扭曲了一瞬间。杰弗里倒抽一口冷气:埃修的右臂已经肿胀起来,紫黑色的淤血堆积了整条小臂,仿佛是一条青紫的肉虫,正是它卡住了袖管。如果那名祈求者眼光再毒一点,一定会注意到埃修在格开他短杖后右臂便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战斗力骤减一半不止。“这是……怎么回事?”杰弗里惊疑不定地问道。
“旧伤。”埃修低头看了一眼,在小臂上划了一道十字,让血流着。从角斗场逃出来前他被冰熊扇了一巴掌,臂骨开裂,本来以他的体格三周就能愈合,但却是建立在不进行高强度肉搏的前提下的。而三名黑骑士与一名祈求者的截杀根本不会留给埃修任何放松的余地,全力施为下他的旧伤还是爆发了,疼痛在筋肉上翻江倒海,小臂上像是有无数刀片起落。
“那之后我的安全怎么办?”
“只是右手暂时没法动弹而已,我还有左手。”埃修淡淡地说。
两匹马甩着尾巴渐渐远去,少顷,马里昂斯方向赶来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仿佛是平原上掠过一浪赤潮,赤潮上屹立着一杆睥睨的雄狮旗,旗帜翻飞间雄狮横眉怒目,沐浴在盛大的火焰中。这支部队声势张扬,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如同同时擂响数十座堂鼓。只有狮骑士团的中坚部队才有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纪律性,但这些骑士们的装备却并不是统一的亮银雄狮甲,当中有些人的装备相当寒酸,身上混搭着突击剑士跟轻骑兵的制式防具,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骑在狮子战马上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他们的眼神肃杀沉郁,那是只有百战的老兵才能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眼神,与他们对视,像是隔着一厘米凝视刀尖。
骑士们很快到达了埃修跟死亡骑士们交手的地点,为首的骑士举起右拳,百来骑齐齐勒马,极动转为极静,激扬的鼓点戛然而止,却像是喝水吃饭一般自然。
“灾厄鸦袭击?”骑士翻身下马,仔细查看尸体,却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致命伤,而尸身也很完整,不像是灾厄鸦所为,那些嗜血成性的恶禽可不会温柔地对待猎物,前几天塞文克罗堡就有一名哨兵被灾厄鸦啄去了眼珠,幸好只有一只,不然莫说是眼睛了,他连全尸都不会留下。骑士心念一动,将尸体翻了过来,神情一凛:两具尸体的额头都透出一枚锋利的金属片,他抽出一枚金属片,却发现那只是一截被掰断的箭头,材质也是羽箭中的大路货,他将手又伸到尸体的后脑,摸了一手黏稠的粉红色。
“像是一个抠门的射手。”副官站在骑士身边,打趣道。“杀完人还不忘拔出箭杆。”
“不是。”骑士拭去手甲上那些说不清是血还是其他什么让人作呕的黏浊物,细细端详着手中的那枚箭头,“这是人为掰断的,这两个人是被掷杀的。”
副官震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骑士手中的箭头,在他看来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铁片,却在人手中爆发出了不逊色于致命暗器的杀伤力。“会是黑骑士所为吗?”他压低了声音问。
“他们扔矛挺准,可玩不了镖。很像是达夏那些蝎子的手笔。”骑士说,“牧马人苏丹?不,不是,帝国攻势如此咄咄逼人,他犯不着来挑衅我们。”
“那会是?”
“这两人身份还不确定。跟巡逻队通报一声后,继续赶路。”
“是,肯瑞科大人!”
卡林德恩平原。
今日的白刃战已经进入尾声,双方从正午激战至日落,指挥者都是绝代的名将,在卡林德恩堡前上使尽了浑身解数厮杀,你吃了我一队突击剑士,我反手就折你一个步兵方阵。艾尔夫万公爵仰仗着兵力优势,打得极为奔放,攻势似潮水般一浪更比一浪高,好几次险些就逼近了卡林德恩堡的城门,而凯洛斯执政官在正面战场上已经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毕竟他只带了三千余人,算上卡林德恩堡的守军也不过五千之数,而最精锐的暗影大队已经被他抽调出来交给奥古斯塔娜去伏击布伦努斯了,军力上输了不止一筹。用基亚子爵的话说,凯洛斯能凭着这良莠不齐的五千人跟他父亲大人在正面战场上死抠上一天,这就已经完全配得上潘德第一名将的称号了。
卡林德恩堡城头,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边,神采奕奕,指挥了一场将近五个小时的鏖战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反而让他的眼神愈发明亮。他看着艾尔夫万公爵向前推进了将近数百米的阵地,感叹道:“人多就是好啊。”他说的很随意,没有什么英雄气短的无聊情绪,更像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牢骚。
斯科莱鲁站在凯洛斯执政官身后,尊敬地注视着男人宽厚的背影,这种人仿佛生来就具备云淡风轻的优雅,肩上扛着一座山也会轻描淡写的说话,站在他身边就会就会获得无穷的勇气,只要跟随着他,哪怕是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中也屹然不惧。
暗影军团只知凯洛斯,不知马略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大团长是一位草包,哪怕他们跟新帝国再不对付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的身边。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可能的后果已经在给西多利厄斯将军的信中告知了。”斯科莱鲁低声说。
“好的。”凯洛斯点点头,“艾尔夫万今天打得太奔放了,已经隐隐地偏离了他固有的战术风格,”他眯起眼睛,“这会渐渐地导致他在最重要的时候做出最错误的决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么斯科莱鲁,”他转头,谦和地询问,“明天艾尔夫万被诈进城里时,要不要跟我去拜会一下特蕾莎小姐?”
斯科莱鲁单膝下跪,一字一句如吐金石:“愿随大人出生入死!”
第三十章 山之炎(一)
新加尔城外,帝国前锋军营,中军营帐。
一张牛皮信封摆着西多利厄斯将军面前,封口处是醒目的血腊,用古帝国字镌着“机密”二字。他有些惊疑地看着信封,明天便要向新加尔城发动总攻,然而就在今夜,凯洛斯递来了一封密信。
是卡林德恩堡已落入萨里昂之手?如此一来帝国最丰饶的土壤便会不设防地暴露在艾尔夫万的面前,这位最擅攻城略地的名将恐怕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要在对帝国的战争中立下头功了吧?可为什么这封密信会出现在自己的桌上?总不可能因为卡林德恩堡是自己的封地,受封在边境的那一天西多利厄斯早就做好了领地频繁易主的准备。那么这封信为何不是送到皇帝陛下面前?他怎么说还算是创世女神教团塔剑骑军的主帅,跟暗影军团的大团长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西多利厄斯拈起信封,用小刀划开血腊,一张字条飘落,西多利厄斯扫了一眼,神情一变,狂怒与狰狞一闪而过,随后复归无动于衷。他将字条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燃烧成一朵灿烂的花,冷漠地说:“五千换两万,好一个第一名将。”
翌日,卡林德恩堡。
两座高达十米的攻城塔缓缓向城墙推进,这是最蛮横的攻城器械,三角状的支持结构再蒙上坚实的牛皮,使得箭雨的冲击力在它面前也是如同挠痒一般不堪。只要接近城墙,士兵们就能够从塔顶的平台跃上城头,比起千百人挂在云梯上的添油攻坚,攻城塔那足够宽阔的平台以及足够坚实的防护使得士兵甚至能在其上展开有效的攻击序列!可那浩大的工程量和那不输龟爬的机动性,使得它在小规模攻坚战中相当鸡肋。
艾尔夫万公爵是公认的攻城专家,而且萨里昂最老练的工兵团也在他麾下,一日的激战后硬是让他竖起了两座攻城塔,而且他别出心裁地在攻城塔的中部额外搭建了一个平台,现在上面正站在足足一个方阵的萨里昂神射手,正疯狂地向城头倾泻箭雨,绝对的兵力优势带来的是绝对的火力压制,城头上零星的还击看起来是如此的弱不禁风。
艾尔夫万公爵的嘴角柔和起来,很好,攻城塔的推进毫无阻碍,很快卡林德恩堡的城头上就会站满萨里昂的男儿,哪怕是真正的山岳都能踏平。他突然有些遗憾自己对卡林德恩堡的攻势有些仓促了,并没有构筑起稳固的包围圈。他力图一战击溃凯洛斯的三千人,将大部分的兵力集中在正面战场以维持紧密连续的攻势,然而在留下了四千具萨里昂士兵的尸体之后,斯科莱鲁带着残存的八百人全身而退,双方战损接近一比二,帝国人的阵型甚至还维持着相当程度的完整!艾尔夫万公爵的攻势诚然如同海潮般连绵不绝,可暗影兵团之顽强更胜于礁石,在反复的拍打下依然保留了最坚硬的棱角。
木桥已经滑进了垛口,萨里昂的士兵们嚎叫着扑上了城头,迎接他们的是由投矛与弩箭组成的交叉火力,几个来不及举盾的瞬间就被扎成了蜂窝。凯洛斯明智地放弃了守卫必然会被箭雨覆盖的城头,转而在楼梯与岗楼上大做文章。枪兵在此刻大放异彩,这些装备着两米来长的长枪,用以在正面战场上克制骑兵的士兵有着其他步兵难以企及的攻击距离,在守城中便成了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他们将岗楼变成了发怒的刺猬!一旦有人胆敢接近,就会被从中递出的数柄长枪刺个透心凉。
艾尔夫万公爵不为所动,沉稳地下令:“固守城头,三人盾阵堵口,一号平台弓手六十度连续抛射,二号平台弓手进城。”在他的调度下几面盾墙很快立了起来,封住了岗楼的口,枪尖在盾牌上划拉着,而后一波波高角度抛射的羽箭仿佛掠食的飞蝗俯冲,帝国人的一波反扑还未来得及掀起风浪就被狠狠地镇压下去。在没了投矛弩箭的助阵以后那些刺猬一样的岗楼也无法跳弹多久,被弓手倾泻了一波箭雨后,岗楼内就没了声息。萨里昂以极其微小的代价顺利占领了城头。
艾尔夫万公爵却在此时锁起了眉头,太顺利了,先遣部队并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像是凯洛斯所镇守的城堡吗?弃城而逃?不太可能,他的身后可是帝国最富饶的领土,不可能就此纵容一位以攻城略地著称的名将长驱直入。就算凯洛斯能够力压其余名将一头,他也只有一个人,只能防守一座城。一旦凯洛斯弃守卡林德恩堡,转而龟缩伊索斯,艾尔夫万公爵大可以东夺盾风堡垒,随后直取沃尔汶堡,对伊索斯完成合围之势。艾尔夫万公爵可不会觉得凯洛斯没有这点战略头脑,他只能固守,等待着帝国横跨整个国境的援军——如果马略没被巴哈德撵着屁股的话。
那么只可能是在内城有埋伏了,是准备打一场巷战吗?艾尔夫万公爵登上城墙,俯瞰着整座卡林德恩堡,分明是修建在平原上的要塞,外围建筑群却仿佛是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环绕着内堡,如同群星拱月。内堡便是那座山,那轮月,其上一排重装弩手严阵以待。城门到内堡间呈现出一个略显陡峭的坡度,贸然冲击内堡的话必将遭到居高临下的齐射打击。沉重的滚木在斜坡上也会有惊人的杀伤力,当一排排原木裹挟着澎湃的势能冲下来时,足以碾平一个方阵的重装步兵!
“不好打啊。”基亚低声说,不曾上过战阵的他都看得出来,实在是内堡的地势堪称教科书一般标准的易守难攻。
“为什么要打?”艾尔夫万公爵说,“基亚,我给你三千人,你会如何看住内堡的凯洛斯?”
基亚一怔,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蓬密的胡须:“固守外城城门,封锁大道路口。”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计策了,卡林德恩堡在帝国与萨里昂漫长的战争中屡次易主,双方对这座重镇都是烂熟于心。内堡中有几条暗道,分别通往何处都不是秘密,只要把那几个地方看住了,再用重兵把守外城,内堡就是一处绝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艾尔夫万公爵不置可否:“其实不用刻意地去看守的,基亚,我给你一千人还有两天的时间,务必要把外城变成我军的后勤中转据点。”
基亚吃了一惊:“那凯洛斯……”
艾尔夫万公爵冷冷地笑了:“他可以选择烂在卡林德恩堡里,然后看着我一口气吞掉帝国的中部三城!”
第三十一章 山之炎(二)
艾尔夫万公爵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凯洛斯执政官压根就不在内城,他甚至在出城之时带走了大半守军。内堡现在只有二百余名新兵,以及八百来平民,唯一的正规部队是那些不足百人之数的重装弩手,他们的临时指挥官是一名年轻的暗影十夫长。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空城,只需要一支试探性的侦察部队,艾尔夫万公爵就会发现这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是一枚中空的蛋壳。
“呼……”十夫长缓缓地吐出一口冻在肺腑中许久的寒气,看着选择在外城就地休整的萨里昂军队,如释重负,神情流露出些许的疲惫,可他的站姿依然笔挺,眼神依然凌厉。他知道内堡中的一千老弱都在看着他的背影,他们之所以还没有绝望是因为他还站在城头,他代表着暗影军团大团长凯洛斯,战无不胜的执政官!所以他决不能在此时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是支柱,是脊梁,是之后战局的破冰手,胜负手,在承载着内堡一千人的希望的同时直面四面楚歌的绝望,山岳一般的压力担在这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的肩膀上。
可他本身就是一座山岳,在暗影军团这座山脉中成长起来的山岳。
山岳从不动容。
萨里昂军全数进城!那些碍眼的红色很快充斥了大街小巷,艾尔夫万那个老小子大概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进入帝国腹地了吧?十夫长望着中军那醒目的剑盾旗,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手如同刀剑一般斩落。
“开门。”他轻声说。
艾尔夫万公爵啃着干硬的面饼,不停地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长时间脱水后面粉就像沙子一样咯牙,他费力但快速地咀嚼着,而后仰脖灌水。虽然贵为一军主帅,艾尔夫万公爵的给自己的配给跟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难为了基亚,他苦着脸看着手中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面包的硬物:“父亲,昨天不是还有肉吗?”
“如果后勤基地不早点建立起来的话,接下来的三天你都别想见到一点肉。”艾尔夫万公爵说,“好东西都是优先提供前线的,总不能让前线的人啃硬面包,后方人吃肉吧?”
前方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呼着:“内堡!内堡开门了!”艾尔夫万公爵一惊,起身望去,发现那座已经陷入绝地的堡垒正在缓缓的放下吊桥,数名士兵正吃力地推出数块块巨大的黑色石头,边缘被刻意地雕凿出弧度。石头一接触到斜坡就在重力的牵引下向着萨里昂人的营地们滚去,一路上留下了灰黑色的痕迹。它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守城的利器,在滚动的过程中它就开始崩碎,黏稠的黑色液体如同血液一样从裂隙中流出。当这些巨石彻底化作一滩碎石之后,黏液也淌满了外城的大街小巷,一股仿佛是金属锈蚀一般的恶臭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艾尔夫万公爵心中骤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有一种敏锐的战术嗅觉:没有将领会采用无的放矢的战术,每一步行动都是在不遗余力地置对手于死地。他骤然产生了被推入死地的危机感!什么时候?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给艾尔夫万公爵长考了,他听到了基亚因为极度惊惧而干涩的声音:“父亲……这是……创世女神教团火弩狙击手所用的燎水!”
艾尔夫万公爵神色大变,下意识地望向内堡城头:数十名重装弩手整齐地抬起了攻城弩,其上架着一枚弩箭,箭头上火焰熊熊燃烧!
“发射!”十夫长挥舞着手臂咆哮,灿烂的流光在他身后冲天而起,如同惨红的利爪撕开天幕,化作灭世的火雨!
燎水,这个名词在火弩狙击手这个兵种问世之后才显赫于大陆,这是海床中原油的伴生品,易燃耐燃,附着力强,只要与空气高速摩擦就能点燃,是附着在曳光矢上的不二之选。而以机巧弩为标配的火弩狙击手可以在短时间内朝城池倾斜数以万记爆燃的弩矢!潘德上的建筑多为木结构,极易助长火势,如何在火弩狙击手的箭雨下守城,是每一位将军都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仿佛灭世的烈焰在卡林德恩堡中席卷开来,火龙咆哮,火蛇狂舞,建筑物在灼人的热浪中呻吟着焚毁、倾塌,释放出惊人的热量。萨里昂人鬼哭狼嚎,他们严整的阵型在人为的天灾下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就溃败了,所有人都拼命地拥向城门,后军自发地变成了逃生的先锋。萨里昂军人引以为豪的“雄狮袍泽”突然间就荡然无存了,每个人之间仿佛都有血海深仇,他们推搡着,践踏着,叫骂着,哭号着。城门处出现了一个扭曲的巨大漩涡,万千人拥挤的压力使得它如同绞肉机一般凶险,可漩涡之外就是卡林德恩平原,就是逃出生天。
艾尔夫万公爵坐镇的中军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但是那些最精锐的马里昂斯剑士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主帅,逆流的人潮中剑盾旗依然高举。
“公爵大人,请速速离开!”亲卫队长在艾尔夫万公爵面前单膝下跪,低声说。
“凯洛斯肯定已经带着军队截住退路了,先别出城,收拢部队,沿着城墙找个避风的角落。”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冷静下来,他很快放弃了重整阵型的想法,军法官只是负责督战,军令赋予的权威并不会让他们挽回兵败如山倒的颓势。“罗尔夫,跟我走!”
“父亲,姐姐呢?”基亚高喊。
“我让她带着一队重骑兵在城外待命了。”艾尔夫万公爵望着被火海吞噬的萨里昂军队,心如刀割,“我只希望,所谓的超一流武者,真的能跟布罗谢特所说的那样,能改写战场的局势,拯救我们!”
城外。
卡林德恩堡迸发出炽烈的火光,如同一只破笼而出的野兽,口鼻里喷着带着血腥气的硝烟。它一口气吞下了过万的萨里昂军队,而后肆意地狂啸。
凯洛斯执政官就在城外,倾听着城内萨里昂人的惨叫,像是在品亲手泡的一盏清淡的茶,既不享受,也不厌恶。斯科莱鲁站在他身前,调度着军队,让他们围着城门铺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冲出城门的萨里昂士兵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