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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惊变(五)

    半个小时后。

    阿尔德玛公爵面色惨白,整个人几乎瘫痪在长桌旁。因为长时间不停歇的问答,他缺水的嘴唇显得干燥皲裂,眼中细密的血丝几乎缠绕住瞳孔。布罗谢特事无巨细的询问几乎将阿尔德玛公爵的精气神连同尊严一并掏空,现在坐在长桌边的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就这样?”埃修对布罗谢特说,“我还以为一位公爵多少会硬气一些,没想到还没动手、只是言语无意的恐吓自己就撑不住了。”

    “那你可真是太高估人性,或者说太高估克里诺这一辈贵族的人性了。撕去了爵位的伪装,他也并不比外面任意一名军士更高贵。”布罗谢特语气笃定,只是神色间多少难掩失望之情。尽管阿尔德玛公爵在他的接连的质问下和盘托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但以布罗谢特的标准来看,情报的质与量与一位公爵的身份完全不对等。“看起来不止是我,厄休拉那边估计也觉得克里诺是个蠢货,没让他掺和得太深。只是通过阿拉里克跟他联络。说到底,厄休拉所需要的,不过是波因布鲁领主的效忠而已,至于领主是谁反倒无所谓——那么克里诺,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我建议你先审慎地思虑,再进行回答。事到如今,你的效忠对象是?”

    阿尔德玛公爵慢慢地扶住椅背,脸颊两边的肌肉激烈地抽搐起来,内心巨大的挣扎由此凸显。布罗谢特给了阿尔德玛公爵充足的时间考虑,但他很快唇齿颤抖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不会放弃我的誓言,我的忠诚——依旧……依旧……属于厄休拉女士!”

    “在招供以后再说这句话,你不会觉得羞耻吗,克里诺?”布罗谢特哑然失笑,“看起来你是生命荣誉两手抓两手硬啊。”

    “波因布鲁仍然是我的领地,周边交通要道皆在我的控制之下。”阿尔德玛公爵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微微挺直了身躯,“你们从我这里获得的一切情报,是传不出去的。”

    “又是这种手段?该不会是此前异教徒的策略给了你们启发吧?”布罗谢特摇了摇头,看向埃修,“巴兰杜克,我立刻起草一封书信,你带着从这里突出重围,去到芬布雷堡,将此地发生的破事告诉伊凡勒斯子爵,他自然会想办法跟亚历克西斯公爵取得联系。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这帮人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又是我?”埃修说,语气里没多少反对的意思,更多是调侃式的抱怨,大概是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如此诡谲的波澜中独善其身,只能暂且随波逐流。“瑞恩更近,就在瓦尔雪原边上,我为什么不直接找亚历克西斯公爵?”

    “因为伊凡勒斯子爵如我一般信任你,亚历克西斯公爵可就未必。”布罗谢特向埃修眨了眨眼,手指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十字,“他疑心病一向很重,我的话可能会被他当做危言耸听。我宁可你多花点时间赶路,也不能因为不必要的猜疑贻误了时机——更何况,有那匹迦图战兽在,瑞恩与芬布雷堡之间多出来的那点距离算得了什么?”

    “结果可能会让您失望,”阿尔德玛公爵说,此前在埃修与布罗谢特对话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无助的缄默,现在赫然是摆出了一副主导话题的姿态,“伊凡勒斯子爵已经同意支持厄休拉女士复辟的事业了。”

    “扯淡。”布罗谢特不屑地瞥了阿尔德玛公爵一眼,“别阿拉里克家族那小子给你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子爵怎么可能会是跟你们一路的货色,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格雷戈里家族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北境本身!安宁稳定的局势远比那对姐弟之间关于正统性的争端要重要得多。格里莫尔确实有能力将北境任何一名领主牵扯入分裂的阴谋中,但伊凡勒斯子爵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伊凡勒斯家族将会重振猎鹰的旗帜!”阿尔德玛公爵一口咬定。

    埃修想起先前的梦境,附在布罗谢特耳边低声言语。布罗谢特脸上的表情立时凝固:“你仔细描述!所有细节我都要知道——你只见到了子爵吗?”

    “不,还有乌尔维特。此外……”埃修耳语更久。

    布罗谢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阴沉的愤怒在皱纹当中堆积起来。他使劲按抚额头,但抵住眉心的手指却颤抖着不听使唤。他最后放弃了这一举动,与埃修对视一眼,两人嘴唇微动,同声默念出一个名字:盖尔博德。

    “先把他打昏。”布罗谢特指了指阿尔德玛公爵。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埃修已经快步来到身边,一个手刀劈在后颈。巨力之下,阿尔德玛公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桌沿,顿时失去意识。

    “能不能别用手刀了——算了,我现在没有说教的心情。巴兰杜克,计划有变,你立刻带着王储普鲁托尔离开,去往你的领地。做好与瑞文斯顿军队开战的准备,但敌人的规模不会太多,因为一旦内战发起,厄休拉应该会将主要兵力放在正面战场与亚历克西斯公爵对抗。在内战的两方分出胜负前,你一定要保证王储的人身安全!然后在此前提下,保证厄尔多与弗洛斯特那边取得最终的胜利。”

    “露西安娜怎么办?”

    “从个人情感上出发,我希望你能同时带他们两个离开。但这反而会让露西安娜置于更大的风险中,因为你与王储所经之处必然会出现激烈的军事冲突,你不可能彻底兼顾两人的安全。只要露西安娜的身份并不暴露,也还处于王立学院的区域内,我目前的权限能够保护好她。而且,这里还有女爵伊丝黛尔看护她,应该不会有人找她麻烦——等等,伊丝黛尔……”布罗谢特脸色骤变。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严重的、却被一时忽略的问题,此前阿尔德玛公爵率领部队包围王立学院时,本该在宿舍教员区的伊丝黛尔为什么没有出现?

    礼堂的大门豁然打开,全副武装的女骑士出现在门口。身后的两名波因布鲁军士挟持着一人,正是在王立学院进修的普鲁托尔。来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头被高高束起的冰蓝色长发,笑容在明丽的五官间绽放:“打扰一下。院长,听说阿尔德玛在你这里?我是来带他走的。”

第八十三章 惊变(六)

    布罗谢特静静地注视着伊丝黛尔,五官间涌现出巨大的悲哀:“你也参与到他们的阴谋中了么,什么时候?”

    “有一段时间了,比阿尔德玛还要早。米迪娅来找我的时候我很痛快就答应了。”伊丝黛尔大大方方地说,“毕竟女爵与女王听起来更般配一些。”

    “听起来倒与你的作风很是相符。”布罗谢特嘴角动了动,一个大概是微笑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你把普鲁托尔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先打晕了。”伊丝黛尔转头看了眼在军士臂间耷拉着头的普鲁托尔,“到底是王储,从小到大想来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虽然有个矫情的个人爱好,但动起手来还是很凌厉的。为了不让他继续挣扎,或者是在挣扎中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我就先给他来了一下。毕竟我未来的君主可是很想见见她苦命的大侄子的。”说完,伊丝黛尔走向长桌,吟吟的笑一直挂在脸庞,手却始终按在剑柄上,“见面的寒暄就先到此为止,院长,我阿尔德玛我就先带走了,虽然这个人脑子不太灵活,如果他现在死掉的话,我后续接管波因布鲁时难免会有些程序上的麻烦。”

    “克里诺脑子确实不太灵活,不过这也是当下我能跟你唯一达成的共识,伊丝黛尔。”布罗谢特说,手在背后隐蔽地做了个手势。埃修即刻将人事不省的阿尔德玛公爵从长桌另一边拽过来,手指扼住咽喉:“我们不妨交换一下人质。”

    “那还是算了,”伊丝黛尔无所谓地耸肩,“王储跟一个名存实亡的公爵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大不了我们就在这里干耗着,不过我没什么等待的耐心,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找个途径发泄,比如往王储脸上割一刀或者砍一根手指什么的,反正到时他姑姑问起来我就推到你们身上。”

    “虽然眼下的局面不太适合奉承,但还是得说一句,伊丝黛尔你在当雇佣兵的时候,确实在王立学院学到了一些东西。”布罗谢特朝伊丝黛尔竖起一根大拇指,面无表情,“没错,你既然控制住了王储,那便掌握了主动权。不管我这边做什么都会投鼠忌器。此外,伊丝黛尔,你的出现还提醒了我一些事情。巴兰杜克,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请说。”埃修的视线一直在伊丝黛尔与普鲁托尔之间来回巡弋,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为了提防他暴起发难,伊丝黛尔选择的站位非常讲究,普鲁托尔的脖颈长时间地处于她拔剑的范围内。只要埃修稍微流露出些许接近的意图,那柄始终被伊丝黛尔握在掌心的长剑便会立刻压上普鲁托尔的脖子。

    “巴兰杜克,之前我告诉过你,王立学院曾经与创建瑞文斯顿公国的格雷戈里大公立下誓约,在北境的权力斗争中要一直保持绝对的中立。不过在我看来,这场由厄休拉与阿拉里克联手发动的内乱已经远远超出了‘权力斗争’的范畴。因此我采取了行动,选择了立场——虽然有些迟,没能对大局造成影响。但是学院中其他的学者可能并不会抱有与我一致的想法呢。有些学者会觉得学院应该继续保持中立,只支持胜利者,在厄休拉与厄尔多分出胜负前作壁上观,因此会反过来责怪我这个院长坏了规矩;又或者会有其他学者,可能会支持厄休拉——尽管我暂时想不出他们有支持厄休拉的理由,不过巴兰杜克你既然站在厄尔多这边,那些试图将你‘证伪’的学者想必会自然而然地蜂拥到你的对立面。而相应的,黑矛骑士团也会因为学院内出现各执一词的派系从而导致分裂。伊丝黛尔,学院里有没有你的同伙?”

    “同伙也太难听了,‘同谋’更顺耳一些。”伊丝黛尔撇了撇嘴,答非所问,“该有时自然会出现,就像我出现在这里一样。”

    “好吧,我大概有点明白了。”布罗谢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学术一旦跟政治沾边就会惹上一身骚啊。巴兰杜克,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潜藏在暗处的众多敌人正在窥伺你,等待你松懈的时候,以后要多加小心。王立学院——不,我恐怕已经没办法再向你提供任何帮助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埃修回答,他似乎是觉得拿阿尔德玛公爵做人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索性将他丢到地上,又在布罗谢特身边坐了下来,“我怎么觉得你一副要交代遗言的模样。”

    “人活得越久,临近死亡前的预感便更强烈。”布罗谢特将自己手腕上的三挂串满石珠的学术之环放到桌上,仔细码好,“但我好像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的,想做的课题、能做的课题基本上都完成了,做出的成果甚至可以让一些年轻学者钻研时熬出更多的白发。手头上的项目其实也就剩下马迪甘相关的神学研究了,却不能说是遗憾,毕竟我只是一个凡人——就算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也还是一个凡人,而我已经做到了在凡人能力范围内的极限——甚至可以骄傲地说,隐有超越。”布罗谢特笑了笑,将手盖在学术之环上,五指慢慢地向中心合拢,“毕竟我有幸参与到马迪甘预言的实现中去,前面几任院长可都没这个福气——你准备好了吗?”他看着巴兰杜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埃修点了点头,一直托在长桌下的双手猛然发力,将宽大的桌身整个垂直掀起,几乎触到了礼堂的天花板。于是长桌在被埃修推倒、劈头盖脸地盖向伊丝黛尔时极具视觉冲击力,简直如同一座倾倒的山岳。伊丝黛尔反应很快——早在布罗谢特与埃修对话时她就已经觉察到了暴风雨的征兆,只是来势之迅猛仍旧超出预料。她果断拔剑,剑刃横扫向身侧的普鲁托尔。但就在这时,一挂串满石珠的学术之环自长桌侧方砸过来,将伊丝黛尔的剑身撞到一旁,石珠同时散落一地。伊丝黛尔抬头瞥了一眼,发现长桌距离头顶还有些许距离,于是调整姿态,提振手腕,打算拎着普鲁托尔退到礼堂门口,然而又是两挂学术之环砸过来,“哐哐”两声,伊丝黛尔的膝盖一阵短促的钝痛,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

    长桌并未盖下,而是被一分为二,从中透出狼斧巨大而狰狞的锋刃。埃修自伊丝黛尔的上空跃过,将后方的两名军士干净利落地砍翻在地,同时将普鲁托尔拽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咚!”长桌的两半碎片轰然倒地,烟尘四散。埃修不再看伊丝黛尔一眼,扛起普鲁托尔冲向大门。

    “非常默契的配合,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离那扇门远点。”伊丝黛尔在埃修身后说。她分明失去了用以要挟的人质,语气间却没有多少挫败感,甚至还在好整以暇地拍打身上的灰。

    埃修没理她,一脚凌厉地踹开大门,只是在看清礼堂门外的光景后,那飞扬跋扈的动作立刻在半空中僵住了:院子里赫然是一排重甲长弓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森冷的箭矢搭在拉满的弓弦上,齐齐对准了埃修。

    伊丝黛尔轻轻打了个响指:“放箭。”

第八十四章 惊变(七)

    埃修瞳孔剧震,他与波因布鲁守备军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一切闪避的企图都成为奢望。距离伊丝黛尔打出响指到箭矢离弦这一稍纵即逝的时间段内,埃修只来得及做两件事:一,用力将普鲁托尔推开;二,举起双臂,将狼斧架在身前护住自己的要害。

    “咻”!若干箭矢同时激射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在礼堂前掀起一场无雪的风暴。埃修的臂肩、大腿、肚腹先后被箭矢所贯穿,本人亦被密集的冲击力顶撞得连连后退。待到齐射止息,埃修暴露在外的身躯已经扎满了黑沉沉的箭矢,几乎与一只过度生长的刺猬无异。肌肉每一次无意识的舒张都会使其上箭杆轻微地摇晃,分外怵人。狼斧无力地垂下,埃修缓缓跪倒,如同死去。

    “哈啰,还活着吗?”伊丝黛尔走到埃修身边,本来想用力踢上一脚,一时半会却找不到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只能作罢。“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呢,没想到连第一轮埋伏都没撑过去,巴兰杜克你好像没我预想中那样强嘛。不过我得感谢你,在被射成筛子前把王储推开,帮了我个大忙。虽然我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但如果他跟你一样变成刺猬的话难免会引起不少麻烦——哦哟,醒啦?”伊丝黛尔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院子一角。那边普鲁托尔正略显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在外界接连的冲击下,他终于脱离了昏迷状态,只是神色间还有些恍惚。普鲁托尔先是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后脑勺此前被伊丝黛尔暴扣的位置,立时疼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

    “嘘……”伊丝黛尔于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现在是回笼觉时间。”

    “伊丝黛尔,你是要谋反吗!”普鲁托尔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尽管站不起来,却声色俱厉,“父亲与亚历克西斯叔叔对你十分器重,为何要弃叛北境!”

    伊丝黛尔一副不屑置辩的模样,只是捏了捏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她走向普鲁托尔,正准备再补上一拳将后者打昏,突然有人从后面踹了她膝弯一脚,而后狂烈的破空声从天而降,伊丝黛尔丝毫不顾仪表,受力跪倒的同时立刻前扑,再接连几个翻滚离开原处。随后那尖锐的异响坠落到地面,爆发出短促而钝厚的轰鸣。伊丝黛尔拨开散乱在眼前的发丝,在她倾覆的视野中,一柄形制狰狞的战斧深深地嵌入了她先前站立的地面。如果伊丝黛尔反应再慢些,她很有可能会从天灵盖被一分为二。

    偷袭者赫然是埃修。他将狼斧从冰冻的土地中拔出来,一边向普鲁托尔走去一边拔出插入关节、对行动造成阻碍的箭矢。他每重复一次拔箭的动作,大蓬的鲜血都会从创口中涌溅,在埃修两侧留下一条斑驳的轨迹,简直如同鬼神在人间行走时留下的足印。守备军都傻眼了,有些反应快的准备再度张弓搭箭,埃修立刻从体内抠出箭簇,反手将他们掷杀。他接近普鲁托尔,抓着肩膀将后者从地上拎起来:“跟我走!”

    “……”普鲁托尔惊得呆了,第一时间甚至没有认出来那是曾经护送他跨越北境的巴兰杜克男爵。

    “殿下,跟着巴兰杜克走!”布罗谢特冲出礼堂,嘶声大喊:“等出了波因布鲁,他自然会向你解释一切。”

    埃修没等布罗谢特说完,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给普鲁托尔自行判断的时间,拽着普鲁托尔的胳膊便向外狂奔。普鲁托尔被埃修迅猛的势头带得一个趔趄,好在他及时找到平衡跟上了埃修的步伐,不然可能会被狼狈地沿着地面拖行。即便如此,普鲁托尔还是能感觉到肩膀处隐隐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被埃修拽着的手臂随时都有可能脱离关节的桎梏。他甚至有一种因痛觉衍生出来的错觉:一旦稍稍放慢速度,他大概就只能无奈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埃修拿着他的一条手臂绝尘而去。

    “拦住他们!”伊丝黛尔狼狈地起身,下达亡羊补牢的指令。守备军上前一步,他们来不及开弓了,只能将自身穿戴重甲的身躯彼此聚拢,在埃修与普鲁托尔面前化作钢铁的高墙。然而狼斧锋芒闪过,钢铁高墙立时坍塌,就如同那张在礼堂内被一分为二的长桌一般。埃修带着普鲁托尔,踏着满地断裂的人体残躯扬长而去。

    “为什么这人会没死?”伊丝黛尔气得甩开自己脑后的马尾,任由冰蓝色的长发披散于肩。她冲到一名幸存的波因布鲁守备军面前,不由分说扯了对方的箭筒在手,抓了几根箭矢出来放到眼前端详,三角的箭簇锋利得毋庸置疑,而且巴兰杜克也确确实实地在她眼前被这种形制的箭矢大量地覆盖、贯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冰熊,面对波因布鲁守备军零距离的火力齐射,也该死得不能再死。为什么巴兰杜克甚至还能发起凶猛的反击?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能让巴兰杜克一开门就发现自己身处绝境的人并不算多,这个大陆上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布罗谢特在她身后说,“只是他不能用常理来度量。”

    “院长,你找的这个帮手,真的很赖皮。”伊丝黛尔把手中的箭矢掼在地上,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抚着额头。长发垂落,将她绷紧的两颊掩盖,一口银牙则是难以自禁地咬得“咯咯”作响。伊丝黛尔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功亏一篑的挫败感,相比起来埃修“死而复生”给她带来的震撼反倒不算什么了。

    “作为他的敌人,‘赖皮’这个评价确实比较中肯。”布罗谢特点点头,“那么,伊丝黛尔,我希望你已经在监狱里为我腾出了位置,让狱卒多铺点干草,牢门外多炭火要烧得旺一些。我上年纪了,怕冷。”

    “院长,现在加入我们这里还来得及,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黑矛骑士团与王立学院都可以少死很多人。”

    “谢谢你的好意,伊丝黛尔。但我的答案是不。”布罗谢特神色坦然地张开双臂,任由军士上来给他套上沉重的镣铐,“至于黑矛骑士团,那是你们自己需要处理的问题。”

第八十五章 惊变(八)

    埃修跟普鲁托尔才冲出王立学院没多远,便被上城区巡逻队发现。奈何埃修的速度实在太快,加之他对波因布鲁的街巷有种浑然天成的熟稔,各个隐蔽兜转的小道都了如指掌,一来二去没花多长时间便摆脱了追兵。在接近下城区的时候,普鲁托尔却支撑不住了,他的体能已经濒临崩溃的极限,甚至没法开口恳求埃修放慢脚步。因为一路跟随埃修奔行,普鲁托尔只有不停歇地以口鼻共同喘息才能勉强镇压自己接近暴动的心率,喉咙间高速流通的空气掠夺尽了水分,如同荒漠般的口舌不可能滋养任何言语。终于,他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双腿软倒在地,不得不被埃修拖行。好在后者及时察觉了他的状态,猛然刹住脚步,否则普鲁托尔的膝盖非得被地面磨破不可。普鲁托尔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路边刨了一块发灰的碎冰送进嘴里,缓解口腔内缺水的灼烧感,甚至顾不上卫生问题。

    埃修快速环顾四周一圈,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普鲁托尔能有多少休整的时间。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下城区大概只有两个街区不到的距离,但埃修担心的是他如何能够带着普鲁托尔突入到城外?波因布鲁仍然处于阿尔德玛公爵下达的戒严令中,进出的要道都被重兵把守——如果埃修孤身一人,就算守军再多他也不放在眼里,但他现在身边跟着一个精疲力竭的普鲁托尔。埃修可并不愿意拿这位王储的性命去试探血十字誓约的效力。

    也许只能冒险尝试这个方法了……埃修瞥了一眼几乎瘫痪的普鲁托尔,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吐息,海量的空气被他吞纳入腹,在体内化作汹涌的湍流。而随着埃修胸膛的每次起伏,湍流便开始被压缩、上升,最后埃修张开喉咙,任由暴涌的气流摇撼自己的声带!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音波以埃修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在街头巷尾反复地折射,于是回音便如同浪潮一般经久不息,周围房檐上的冰柱纷纷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巴兰杜克先生,你在做什么?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普鲁托尔捂着耳朵大喊,却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距离埃修最近,自然受到了音波无差别的冲击。埃修发出的呼喝算不上震耳欲聋,但是普鲁托尔却只觉得自己的耳膜正在遭受重锤反复的捣击,后脑勺如同又挨了伊丝黛尔几记老拳。

    “我知道!”呼喝止息,埃修举起狼斧。他已经看到街角另一头有一支小队正目标鲜明、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这个方向拐过来,其中的弓箭手正在将手伸向箭筒。“所以在援兵到来前,请不要离我太远,否则我很难保护你的安危。”

    “还有援兵?”普鲁托尔精神一振,觉得手脚间又恢复了一些气力,“巴兰杜克先生,你刚才是在跟他们联络?”

    “是的,希望它能听得到,还听得懂。”

    “什么意思?”普鲁托尔一愣,但巡逻队已经迫近,零星的箭矢在两人头顶飞过。埃修挥舞着狼斧劈落几根,转身与巡逻队接战。普鲁托尔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摸索,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携带武器。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埃修那边已经将那伙不到二十人的小部队屠杀殆尽。普鲁托尔凑过去,捡了把短斧,将握在斧柄上的断手掰下来,姑且是有了些自保的能力。普鲁托尔原本还想扒拉一副甲胄,然而地面上根本就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无论是皮革还是金属的甲胄都是以支离破碎的形状四处分布。

    又是几支巡逻队赶来,这次他们没有一拥而上,而是借助街道周围的建筑为掩体,谨慎地将埃修与普鲁托尔包围,以小规模的箭矢齐射堵截两人。埃修推着普鲁托尔就近躲入某个小巷的死角,进出只有一条道路,尽管这样要想脱身只能正面突围,但同时也免去了被夹击的风险。

    与此同时,城外的黑矛骑士团驻地,兰马洛克与达哈尔依旧在对峙。尽管两人直到现在都在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克制,也约束各自部属不轻举妄动,但气氛早已剑拔弩张,血与火的味道危险地游走在密集如林的长矛短剑间,只等着一个爆发的契机。

    低沉而强劲的音波掠过起伏的雪地,在两支部队的上空回荡。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驻地里响起一声嘹亮的、回应一般的嘶鸣,一道火红色的影子越过栅栏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疾驰,转眼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奔下了雪坡。那是埃修得自迦图草原的骏马,在被他以暴力驯服后取名为焚野。

    兰马洛克与达哈尔同时朝不远处的波因布鲁望去,没过多久,那片火烧云般的身影便再度从他们的视野中出现,朝不远处的城池接近,身后是一道由纷纷扬扬的积雪组成的烟尘。兰马洛克的脸色一时有些难看,他没能拦住埃修,面子已经有些挂不住了,而后者的坐骑更是没给他拦阻的机会。

    吉格悄悄用手肘捅了下达哈尔:“那声音是什么情况?居然能从波因布鲁传到这里?龙骑士团那大得夸张的军号都不可能做到吧?”

    “别问我。”达哈尔回答,“我只知道波因布鲁里肯定出大事了。”

    ……

    普鲁托尔费劲地将短斧从一名军士的躯体上拔出来,瞥了眼卷起的斧刃,知道是没法用了,索性用力投掷出去。高速旋转的斧柄砸中了一名位置过于靠前的弓箭手的脑门,手里刚拉开的长弓便不受控制地扬起,箭矢近乎垂直地上天,又近乎垂直的下落,精准地插入弓箭手的咽喉。普鲁托尔都被这连锁反应吓了一跳。“这都行?”还在惊讶的时候,埃修窜过普鲁托尔身边,拽着他缩进巷子更深处,而后几根箭矢便钉在了普鲁托尔原先所处的位置上。更多的军士开始涌进小巷,两人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援兵还没来吗?”普鲁托尔问埃修。

    “还有一段时间。”埃修摇了摇头。他抄起一个木桶,快速从掩体后面闪出,劈头盖脸地朝外头砸过去,也不等确认命中便立刻跳回来,但即便如此他手臂上还是被钉上了一根箭矢。埃修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声,随手拔出来,掰下箭头。这次他不再把身子探出去,只是隔着掩体甩手盲掷。普鲁托尔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一开始埃修还能在巷口拦阻,而顾忌这位巴兰杜克男爵的武力,巡逻队一时也不敢接近小巷。可是当重甲强弓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抵达以后,埃修便不得不弃守巷口,转而在狭小的地形内与敌人展开白刃战——他可不想再被体验一次被射成刺猬的感觉,上次他能来得及推开普鲁托尔,这次可就未必了。

    真的存在所谓的援兵吗?普鲁托尔不安地想。他这时才开始琢磨埃修先前的话语有几分真实性。除非是提前在城内埋伏好,不然那批还没见着影的部队想要从外侧突破波因布鲁那严密的城防几乎是痴人说梦。可看埃修镇定的脸色,普鲁托尔又觉得这样一支部队或许真的存在。蓦地,马蹄声传入他的耳朵。不至于连骑兵都要派进来吧?普鲁托尔随后才发觉声音的来源赫然位于上方,砖瓦随着马蹄声的起落有规律地震动。

    “来了!”埃修抬起头,再次发出响亮的呼喝,而后不远处的房顶上传来一声回应的马嘶。一头浑身火红的骏马从天而降,健硕的身躯沉重地落地,随后四蹄的肌肉舒张抖动,须臾间化解了坠落的冲击力。

    “巴兰杜克先生,这就是您所谓的援兵?”普鲁托尔傻眼了。

    “没别人了!”埃修翻身上马,顺带将普鲁托尔拽上马背,用力拍了拍焚野的脖子,“你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

    焚野打了一个响鼻,四蹄发力,在小巷内短暂地助跑后载着两人窜上了房顶。普鲁托尔发出一声震撼的喊叫,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的神骏,尽管背上驮着两人,灵活性却没受什么影响。蹄子总是能精准地踩到墙面凹凸的受力点,才能飞檐走壁一般地于街巷与街巷间上下驰骋飞奔。当巡逻队逼近时,马蹄声早已远去。焚野载着两人,经由南门一路冲出波因布鲁,而后沿着冰流东行。路上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阿尔德玛公爵设下的岗哨,在短暂地纠缠之后,以对方全灭而告终。

    “我们脱身了吗?”黄昏时分,普鲁托尔骑在一匹缴获的骏马上,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越往东行,便越能感觉到逐渐与季节背离的低温。在马不停蹄地路过奥登堡以后,唯一的目的地只剩下伊斯摩罗拉,也就是身边这位男爵的封地。仔细想来,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目前来说,是的。”埃修说。

    “那么,巴兰杜克男爵,您能告诉我,王立学院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八十六章 鸦之宴(一)

    埃修简短地跟普鲁托尔说明了一下当下的境况——大抵还是布罗谢特跟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只是刻意地隐瞒了伊凡勒斯子爵很有可能已经亡故的事情——他唯一的消息来源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梦境,能够立刻相信的大概也只有布罗谢特这位在神学研究这条路上走了不知道多远的人。普鲁托尔只是安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于是两人随后便陷入了一段难以言喻的沉默氛围中。

    “巴兰杜克男爵,”又行进了一段距离,普鲁托尔突然开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

    埃修在心里大概测量了一下两人目前的大概位置,他们早就脱离了奥登堡的范围,距离伊斯摩罗拉也不算太远,如果焚野全力奔驰的话,大概半夜时分便能抵达。前提是今晚的月光皎洁到足以照亮危机四伏的广袤雪原——埃修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没有反对。于是沿着冰流找了一块相对平坦又避风的小湾。由于两人是在重围中仓促出逃,不可能有时间优哉游哉地打包行李,自然也不可能携带火绒与火石,还是普鲁托自己去野外劈了些木柴回来,以娴熟老练的手法钻木取火。

    篝火升起来以后,埃修又从冰流里逮了几条鱼,姑且解决了两人的晚饭问题——其实不能说“几条”,从普鲁托尔开始跟树枝较劲时埃修便泡在冰流寒冷刺骨的水流中,不停地往岸上扔鱼。待到普鲁托尔钻出火星、点燃枯叶,河岸旁是一大片活蹦乱跳的银鳞。普鲁托尔一开始还以为埃修是在未雨绸缪地准备干粮,然而等他吃饱以后,埃修仍在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将鱼串上木棍。大有不消灭干净不罢休之势——一整天下来埃修都没怎么进食,在波因布鲁里,他先是差点被守备军射成四面漏风的筛子,随后又经历了高强度的连续作战,消耗甚巨,只能通过大量的进食补充体力。焚野也凑过来,叼了几条鱼去一旁啃。

    普鲁托尔烤了会火,将身子烘暖,大概是百无聊赖,他将身前的雪地抹得平整,取了根木棍刻画起来。埃修在烤鱼的间隙瞥了一眼,发现很有既视感:那赫然是一副极其精简、却又相当规范的北境地图。而后普鲁托尔以纵横东西的四块石头代表凛鸦、瑞恩、申得弗以及波因布鲁四座重镇,一些木炭的残片代表交通要道上的重镇,最后在雪地上戳出若干小孔代表星罗棋布的村落。普鲁托尔随后又花了一段时间勾勒出北境与内海的海岸线,出神地凝视一会,突然看向埃修:

    “男爵,照你的说法,阿拉里克家族与阿尔德玛家族都选择站在我那尚未谋面的姑姨厄休拉那边。那使落半岛与瓦尔雪原以东的地区基本上已经可以视作她的领土。”普鲁托尔手中的木棍在使落半岛湾区的位置指指点点,“那些欠下阿拉里克公爵巨额债务的领主想必已经明智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申得弗的位置就处在凛鸦城与瑞恩之间,阿拉里克公爵只要愿意,能够很轻松地调集兵力阻断我父亲与亚历克西斯叔叔彼此交流的海陆渠道,他们两人甚至有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里具体发生的变故。而在军事力量对比上,失去大半领主支持的父亲也有可能居于劣势。真是好手段啊……先前我在前往波因布鲁时遭遇的伏击,应该也是我那姑姨的手笔。”普鲁托尔慢慢地将地图抹乱,木棍扔入火堆,看向埃修,眼中倒映出炯炯的光:

    “所以我更是好奇,巴兰杜克男爵,为什么你会选择帮助我一个身陷敌营?既然他们拉拢了女爵伊丝黛尔,那想必没有理由不跟你接洽。”

    “我加入瑞文斯顿时间比较晚,应该是来不及吧。”埃修随意地说,“更何况我立过誓言。”

    “阿拉里克公爵与阿尔德玛公爵两人也先后对我父亲立下誓言,”普鲁托尔说,“而且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以龙牙剑当场册封女爵的场景,那她做了什么呢?带着部队闯进我的宿舍将我打晕,我的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你我都知道,誓言具有的效力只是唯心的,所以不要试图糊弄我,男爵。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救下我的举动是在跟女爵抢功亦或者另有所图。在宫廷长大,天真的结束只会比成年来得更早。”

    “我并不是因为对国王,也就你的父亲立下誓言才决定救你。这是伊凡勒斯子爵的要求,我与他订立了不可撼动的誓约。”埃修回答,“在我成为领主后,他向我提供了帮助,而保护你的安全,则是子爵唯一要求的回报。”

    普鲁托尔摇了摇头:“伊凡勒斯子爵当初曾经在凛鸦城与我父亲据理力争,如果不是亚历克西斯叔叔血洗了芬布雷堡,他们的争论——或者是伊凡勒斯子爵单方面对我父亲的詈骂可能还不会结束。他是最不可能支持我父亲的。我很难相信。”

    “那也许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伊凡勒斯子爵本人。”埃修回答,“其实我也不了解他这么要求的动机,只是在履行誓约中我应尽的义务而已。”

    “那总该是有期限的吧,就算伊凡勒斯子爵要求你当我全天候的终生保镖,你肯定不会同意。”

    “到你成年为止。”埃修说。

    普鲁托尔笑了:“那你可真是走运,男爵。我三个月后就要进行自己的成人礼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在这三个月期间,争取让北境的内战落下帷幕。”埃修回答,“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吧。”

    “我对你一句话同时表达出狂妄与实事求是的能力表示惊叹,男爵。”普鲁托尔说,“或许你会觉得我如今与你相处的态度与当初首次见面时少了些尊崇,但还请原谅,当下不容乐观的情况不容许我做一个英雄的崇拜者,我首先是北境的储君。”

    “我并不介意。”埃修回答,语气轻淡,“请自便吧,殿下。但请记住,我对你只能尽到保护的责任。正如你先前所说一样,对你父亲立下的效忠誓言对我而言同样是唯心的效力。所以日后如果我需要发起或是参加一场战役,我部队的指挥权依然属于我。”

    普鲁托尔眨了眨眼:“这我当然知道。作战时我父亲也从来不会对亚历克西斯叔叔指手画脚。不过你需不需要参谋呢?如你所见,得益于我平日的爱好,我的军事作图能力非常突出,同时对北境局势具有一定的大局观,想来总能起到一些帮助。”

    “需要请求帮助的时候,我会向你咨询的——而且我的确需要一名参谋。”埃修回答,从篝火旁起身,“现在,我要去守夜了。篝火燃尽时,我们便启程。”

    “好极了。”普鲁托尔说,“还有,埃修·巴兰杜克男爵,非常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尽管我仍然对你的动机抱有怀疑,但事实是你救了我一命。无论将来你我的处境立场如何变化,我会报答的。”

    “到时再说吧。”埃修说。

第八十七章 鸦之宴(二)

    阿拉里克公爵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随即感受到脸颊下方石砖冰冷的触感,他并非是在自己蓬软的寝床上苏醒,而是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趴伏王立学院礼堂的地面。零碎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阿尔德玛公爵下意识地左手抚住额头,右手按着后颈,掌心与皮肉接触的地方隐隐作痛,想来各有一块显眼的乌青——都是拜埃修的击打所赐。

    阿拉里克公爵站起身,首先感觉到的是腹内空旷的饥饿感,漆黑的夜色伴随着晚风从礼堂敞开的大门涌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浑身的甲片“唰唰”作响。

    “卫兵呢?卫兵!”阿尔德玛公爵高声呼喊,但天花板的回音是唯一的回应。他拖拉着步伐走出礼堂,擎着火把的军士在他身前跑过,阿尔德玛公爵叫喊了几声,全无回应。

    “这些是女爵的部队,”有人在他身边说,“您是指挥不动他们的。”

    “那你又是谁?”阿尔德玛公爵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端份食物上来。”

    “我并不是您的侍女,我是女爵的副官宝黛丝,接到的命令是在您苏醒的时候通知您前往城堡,她有事情要与您商量。”

    “哼,”阿尔德玛公爵冷笑,“波因布鲁现在还不是她的,就已经跟我摆起谱来了么?连副官都可以冲我摆脸色了。不准备食物也可以,但安排马匹与火把总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当然。”宝黛丝将手中的火把递到阿拉里克公爵面前,“马厩里就有现成的。”

    片刻之后,阿拉里克公爵在自己的城堡里见到了女爵伊丝黛尔,后者此时正皱着眉头对着一副军事地图做标记:“从南门出逃,又往东走,奥登堡附近的岗哨也相继失联,那估计是往伊斯摩罗拉去了……可笑,那地方跟死地没什么区别,我还以为他们会沿着水路赶往瑞恩城寻求庇护。”

    “情况怎么样?”阿尔德玛公爵走到伊丝黛尔面前,他来时憋了一肚子的火,但一想到自己先是被巴兰杜克当众生擒,又被打昏了整整一天,城中的事务都由面前的女爵一手操持,于是开口时难免心虚。

    “王立学院已经基本被军事控制住,虽然学者们都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目前没有人做出过激的举动。”伊丝黛尔头也不抬,“兰马洛克还在城外跟达哈尔耗着。达哈尔好几次提出请求要与你会面,但我否决了。”

    “黑矛骑士团那边,陛下的意思是?”

    “会由另外的专业人士全权处理,短时间内他就会抵达波因布鲁,不需要你我操心。”

    “王储普鲁托尔呢?”

    “被巴兰杜克救走了。”伊丝黛尔说着咬了咬牙,“根据行踪,他应该是带着王储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把我部队的指挥权还给我。”阿尔德玛公爵的语气生硬,“我跟巴兰杜克之间有账要算。”

    “请自便。”伊丝黛尔说,“我反正是不想跟那赖皮东西纠缠。”

    第二日,约莫中午时分,埃修与普鲁托尔抵达了伊斯摩罗拉。大概是因为埃修之前来领受此地时杀得狠了,一路上竟然没撞见多少从迷雾山里出来的劫匪。伊斯摩罗拉的样子与埃修当初前往迦图草原时相比并无特别显著的变化,唯一能够引人注目的大概是村庄周围那圈简陋的木栅栏被层层加固过,四个角落里立起了岗哨,于是勉强有了一丝防线的感觉。不过,如果要应付那些嗅着王储味道追踪过来的猎犬,恐怕还远远不够。

    有得忙了。埃修想。这时巡逻的民兵已经看到了他——或者说是看到了他胯下那匹魁伟得匪夷所思的赤红骏马,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大呼小叫一番后。多诺万立刻拉起一票人马赶过来。部队聚集起来的速度让埃修很是满意,他不在的时间里,多诺万确实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教练的职责。此外,整体武装程度也比埃修印象中精良了不少,大多数人都披上了由铁片叠织成的鳞甲。他犹记得当初自己将铁卫与龙骑士打散编入巡逻队的时候,那些全身着甲的正规军混在一身杂牌的民兵里是有多么显眼。

    埃修跳下马背,缓缓走向多诺万。后者认出了他,转过头狠狠瞪了那名报讯的民兵一眼,走上前朝埃修敬了个巴克利的军礼。“大人,欢迎回到伊斯摩罗拉。这位是?”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埃修身后的普鲁托尔。

    “是客人。”埃修说,“村内状况如何?”

    “一切正常,您不在的时候,赫菲斯托工匠长负责主持村内的工作。在他的调度下,金属冶炼锻造的生产线已经初具规模,可以为我们的民兵部队提供优质的武器防具,修建道路的建材也已经备齐大半,不过还未开工。”

    “这里便是伊斯摩罗拉了吗?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僻,冰流与迷雾山合围间的景色更是壮绝。”普鲁托尔主动走上前,向多诺万主动伸手,“初次见面,我是普鲁托尔。”

    多诺万只是低头扫了普鲁托尔的手掌一眼:“我是巴克利人,不懂如何应承潘德人的礼仪。”

    普鲁托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收回手:“那是您的自由。那么,巴兰杜克男爵,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准备作战,”埃修说,“波因布鲁那边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多诺万,你撰写一份伊斯摩罗拉的军事简报给我,我要了解村内目前有多少合格的士兵。同时派人去把工匠长叫来,我需要与他商量一下构筑防御工事的事宜。”

    片刻之后,埃修在领主木屋内见到了芬布雷堡曾经的工匠长,老人进门时的嗓音很大,语气很冲:“爵士,能不能停下你荒诞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伊斯摩罗拉这偏远地儿围几圈木栅栏就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什么防御工事。我可不想把为修路准备的材料浪费在——咦?”老人的抱怨随着视线落在埃修身旁的普鲁托尔上便戛然而止,“王储怎么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赫菲斯托老师。”普鲁托尔微微欠身,“您还是跟八年前那样健康。”

    “别介,我可没怎么教过你。”赫菲斯托摆摆手,“要是早知道你对鼓捣金属没兴趣,那就算是伊凡勒斯子爵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大老远从芬布雷堡吭哧吭哧赶到凛鸦城在你父亲的城堡里耽误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偏偏就选个画画呢?”老人轻声嘀咕了一句,目光上下打量着普鲁托尔,“你个头虽然长了不少,脸型却没怎么变。”

    “叙旧到此为止。”埃修说,“修建防御工事自然是有缘由。”

    “好吧,老头子我洗耳恭听。是不是因为王储觉得伊斯摩罗拉外面那道木栅栏没有达到北境其他村落的平均水准所以出于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你决定讨好一下他?”赫菲斯托继续挖苦,“亦或者是瑞文斯顿发生了内战王储逃到你这里来避难所以你需要把防御工事搞起来以免他被叛军逮住,不是我说,这情节也太——”工匠长还在唾沫横飞,力图打消自家领主不切实际的念头,却察觉到面前埃修与普鲁托尔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是何等人士,通过两人的反应立时就能判断出什么,一时瞠目结舌,“不是吧?我也就随口一说。”

    “就是内战。”埃修点了点头,“厄休拉回来了。”

    “目前阿拉里克与阿尔德玛两个家族都站在她那边。在波因布鲁,我差点就成为了阶下囚。是巴兰杜克男爵一路护送我来此。其他领主的态度目前还不明确——不过女爵伊丝黛尔好像投靠我姑姨有一段时间了。”普鲁托尔说。

    “什么叫还不明确?”赫菲斯托翻了个白眼,“那个阿拉里克家族的小私生子在第一次龙狮战役里走了狗屎运继承了申得弗,仗着豪横的财力一直在朝诸多领主放债。等真要到了他们站立场表忠心的时候,你觉得有几个人会将口头虚无缥缈的誓言看得比金钱的缔约要重?你父亲这个国王也不知道怎么当的,我记得他在王立学院的时候政治理论还不错,偏偏放任阿拉里克家族坐大,也不采取任何制衡的举措,甚至还向那私生子借了不少钱。”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真的,男爵,我劝你赶紧把这位王储交出去弃暗投明,格雷戈里四世取胜的机会非常渺茫。”

    普鲁托尔没吭声,大概是年幼时跟赫菲斯托相处过一段时间的缘故,他多少了解芬布雷工匠长那偏激的脾性,所以不去计较那无礼的言辞,只是看向埃修。

    “很遗憾,”埃修说,“这条路走不通。”

    “随你,反正你是伊斯摩罗拉的领主,就算你要将我们领向不归的深渊,我们也只能跟着不是?”老人耸了耸肩,“我会尽快安排构筑防御工事的具体事宜,但是时间紧迫,我只会采取最有效率的方案,所以——”

    “我明白,您尽力就好。”

    普鲁托尔刚走到门边,却又突然回头:“对了,爵士。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老头子我花了大把功夫,终于是把原型做了出来。”老人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你肯定会满意的。请跟我来。”

第八十八章 鸦之宴(三)

    埃修与普鲁托尔来到赫菲斯托以几间石屋合围改造而成的工坊,趁着工匠长在堆积如山的杂料里翻找的空当,埃修查看起多诺万呈上的关于伊斯摩罗拉的军事简报——大概是早在埃修回来前便撰写完毕了,巴克利军官出身的多诺万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做得无可挑剔。

    简报并没有太多信息,或者说伊斯摩罗拉当前的情况也不可能洋洋洒洒地填满一张羊皮纸。而在埃修直接略过了关于周边贼匪的清缴情况后,有价值的内容更是寥寥无几。埃修很快找到了他想要了解的信息:伊斯摩罗拉内训练完毕、能够即刻投入战场的民兵有六十七人,其中完全武装者有三十人,其他人的装备则是至今还以原材料的状态排在工匠的日程表上。那么就算加上格雷戈里四世慷慨从凛鸦城驻军中调拨的二十名铁卫与十名龙骑士,埃修目前可以动员的最大兵力也没有超过三位数——不过赫菲斯托手下那五十名具备基本作战素质的工匠想来也是一批不容忽视的生力军,只是且不论赫菲斯托会不会先跟自己拼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埃修也不可能将后勤骨干派上前线。

    那便是九十七名士兵,以及萨拉曼、安森、雷恩、多诺万以及埃修自己,加一起将将破百。埃修将简报折叠起来收好,陷入沉思。接下来需要知道的,便是波因布鲁那边会为了抢夺王储派出什么规格的兵力,鉴于埃修已经屡次展示出自己勇悍强绝的武力,届时抵达伊斯摩罗拉的极有可能是一支由两名以上领主带领的、超过五百人的联合兵团。同时也不排除超一流武者“铁熊”道格拉斯出现的可能性,那样便是最糟糕的情况。一旦埃修被那头人形的熊罴纠缠住,己方的防线大概率会在瞬间被对方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所摧毁。

    “好了,找到了!”赫菲斯托如释重负地从杂料的山岳中探出身子,将一根棍状物塞进埃修怀里,“走走走,别傻愣着,去村外试试这玩意的威力。”

    “这是什么?”埃修疑惑地看着手里怪模怪样的物事,其长度约莫跟一支短矛相差仿佛,由一根铁管与一坨木块拼接而成,铆合处是一片打磨精巧的机簧,一个半月状的弯钩从内部探出来。埃修好奇地把管口端到眼前,想要仔细端详,同时手指尝试着去勾动弯钩。赫菲斯托脸色骤变,快步上前从埃修的手中抢下,厉声呵斥:“小心点!”

    “有些眼熟,看着像是巴克利那边的火绳枪。”普鲁托尔在一旁说。经他提醒,埃修也想起来了,先前在迦图草原上,护卫兰道夫商队的雇佣兵中就有一批来自巴克利的火枪手,他们背在身后的武器跟埃修手中的东西很是相似,不过当时出于扎卡尔的要求,这队火枪手并没有参与到争马当中。

    赫菲斯托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大致结构上确实是以多诺万手里那杆火绳枪作为参考,不过基于我多年的研究,做出了很多可以称得上跨越时代的改进,足以把原本的参考物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喀嚓”一声将铁管与木托块折成九十度,给两人展示其中的构造,“金属弹丸与火药不是从前端推入枪管,而是结合成一体,从侧后方装填,依靠内部击锤撞击点燃,然后沿着枪管发射。”说着,赫菲斯托取出嵌在金属结构里的锥形弹头,拧开底部,里面倾洒出漆黑的火药粉末。

    “那跟火绳枪有什么区别吗?”普鲁托尔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一旁追问,“威廉将军曾经雇佣过一对巴克利的火枪兵,但是没几周就气得把他们全部解雇了,因为他们从装填到开枪的时间够游侠射出八九箭了,而且还不保证精准度,开枪时的震响还会惊吓到马匹,一旦下起雨来更是相当于集体旷工。”

    “火绳枪就是这样,一无是处。”赫菲斯托得意地说。他装上新的弹丸,再将枪管枪托重新连接在一块,“巴克利人使用了将近两个世纪,却也没做出什么长足的改进,还是只知道借助人数与天气来弥补构造上的先天缺陷,简直是浪费!爵士,跟我到村外来吧,试试手感。”

    三人出了伊斯摩罗拉,在赫菲斯托的坚持下,离村庄渐行渐远,一直来到冰流近旁老人才开始给埃修演示了下这杆火枪的大致用法,“把枪口对准目标,视线跟枪管前端的准星齐平,与目标成三点一线——注意是视线、准星、目标,不是视线、枪口、目标,不要搞混了。”

    “哪有什么目标?”埃修端着枪,视线于周围扫动一圈,眼前除了茫茫的雪原便是封冻的冰流。突然一道掠过天空,在头顶上方盘旋的乌鸦引起了埃修的注意力,他端起枪口,照赫菲斯托的指点,三点一线对准了那只飞禽。

    “嚯,第一次试射便打运动目标,爵士真是勇气可嘉。”赫菲斯托站开几步,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先提醒你一句,这玩意还没被校正过,不能保证什么精准度,而且弹速跟提前量得你自己把握。”

    埃修将枪托抵住肩膀,视线跟随着那只乌鸦一起移动,缓慢调整枪管的角度。他没有立即扣下扳机,只是在试图长时间地保持三点一线的瞄准状态,一直到枪管能够流畅而迅速地跟上视线对目标的追索。就在乌鸦准备振翅高飞的当口,埃修迅速扣下扳机。

    “砰!”

    震雷般的巨响中,埃修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上半身都被从枪管当中倾泻而出的浓郁硝烟所笼罩。惊人的压迫感同时作用于肩膀与耳膜,简直像是瑟坦达从正面狠推了埃修一把又追过来扇了个耳光。埃修晃了晃脑袋,挥去眼前的烟雾,去查看目标的状态——乌鸦一边发出惊惶的啼叫一边加速攀升远去——意料之内的落空。

    “好大的动静!”普鲁托尔说,“想必威力不俗。”

    “没有命中,那就是一次失败的演示,谈什么威力?也许我该把你们往树林那边带的。”赫菲斯托走上前从埃修手中取走火枪,仔细地翻看枪托与枪管,在确认结构没有因为冲击力受到损伤后又扔回埃修怀里,“重新装填,我给你指定个目标,”老人抓起一蓬雪,捏成一团,沿着封冻的冰流用力扔出,“就往落点那里打。”

    埃修依言装填弹丸,视线与准星同步追上开始下坠的雪团,在后者于冰面碎裂的瞬间扣响扳机。这次他有了准备,双臂使了些力气,将枪身端得很稳,只是听力却没办法隔绝,因此又被瑟坦达扇了个嗡嗡作响的巴掌。

    “厉害!”普鲁托尔惊叹道。他快步追过去查看,雪球原先落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浑圆的孔洞取代,从中涌出细小的水柱。发射出去的弹丸赫然是打穿了冰流被严寒所封冻的表面,沿着发射的角度在坚冰中凿出一个倾斜的甬。而两次射击的间隔更是短得出奇,去除冗余的谈话时间,弹丸重新装填上膛其实只用了四秒种,这还是在埃修还不熟练的情况下。正如赫菲斯托所夸耀的那样,这杆他亲自设计打造的造物已经全方位超越了巴克利人手中的火绳枪。

    普鲁托尔回到埃修身边,赫菲斯托抱着双臂洋洋得意:“怎么样?”

    “请容我向您致敬,赫菲斯托工匠长。”普鲁托尔肃然回答,“潘德的时代进程必然会因这支火枪的出现而改变!”

第八十九章 鸦之宴(四)

    “确实很了不起,”埃修并未再次装填,左右手在枪身前后交替变换位置,试图找到一个比较舒适的持枪姿势。就一件工艺原型而言,这杆火枪的造型分外粗犷原始,金属枪管的表面上仍然保留着草草打磨后坑坑洼洼的痕迹,枪托也还未来得及抹油上漆,因此木头的纹路便赤裸裸地暴露在外,尽管对最核心的精准度与射程没有影响,但握持起来手感多少有些别扭。

    “我能尝试一下吗,男爵?”普鲁托尔问。

    埃修将火枪递过去,普鲁托尔小心翼翼地接过,在手中翻转把玩:“我刚才查看,弹丸将厚实的坚冰彻底贯穿,其贯穿力早已超过了我所知的任何一件弓弩。如果这样的武器能够大规模地配备部队,那么那些所谓的超重装部队恐怕都会在一轮齐射间变得千疮百孔。

    “一厢情愿的想法,”赫菲斯托嗤之以鼻,“这杆火枪的击发装置是我根据爵士的身体素质进行过特殊强化的,因此才有这么大的威力,同时也注定它不可能被放上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击发时的后坐力。”

    普鲁托尔将信将疑。赫菲斯托懒得多做解释,扔过去一枚锥形的弹丸:“自己试试。”

    普鲁托尔笨拙地将弹丸装填入膛,也不如何瞄准,径直抬起枪管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又是一声震响,掩盖了他短促的惊叫。当弥漫的硝烟散去时,王储已经消失不见,原先站立的雪地上是一个人形的陷坑。半截枪管从陷坑中探出来,垂直向天,余烟袅袅。

    “看到没?”赫菲斯托在一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毫无心里准备的埃修在首次试射时都会被后坐力震退一步,那么膂力远远不如的普鲁托尔表现只会更加糟糕。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普鲁托尔勉强爬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不到手腕关节的存在了,掌骨与臂骨仿佛被反作用力给压缩到了一处,抵住枪托的右肩更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那里的肌肉想来已经被撞得出现了一块凹陷的淤青。

    “劳您费心了。”埃修从普鲁托尔手里接过火枪,“但既然您已经能够进行强化,想来您应该也知道如何制作未强化版本的火枪。”

    “那是自然。不过代价就是射程与威力全方位的降低——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保证要比一般的弓弩远一些强一些。接下来的东西爵士你应该很喜欢听:制造这种火枪的成本远低于弓弩。可以这么说,只要有蓝图,入行不到一个月的学徒都能从木料与铁块中鼓捣出一杆像模像样的火枪。不过一张精良的长弓或是弩机却只能出自有多年经验的老师傅之手。不过爵士,我需要提醒你,伊斯摩罗拉只是一个小村庄,生产能力是负担不起一座有能力生产火器的兵工厂的。除此以外,真正的难点其实是在于弹药供给。”赫菲斯托将一个小纸盒丢向埃修,“里面还剩十七发弹丸,省着点用。这种内部中空可以填装火药的金属弹丸,毫不夸张地说,全潘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制造的工序,而且过程更是繁琐。”

    “十七发?”埃修有些遗憾,“未免也太少了。”

    “如果只是十七头雪兔,那确实挺少的,”赫菲斯托耸了耸肩,“但如果是十七名公爵呢?少不少?整个潘德大陆,能达到这个爵位的贵族好像也就十五个人。选择在你,爵士。如果你暴殄天物,拿我的心血去野外打猎,自然会觉得少。但如果你拿起猎杀那些公爵,你会发现还可以剩下两发赏给某两位‘幸运’的国王。”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埃修说,“但是这杆火枪的动静太大,想拿来做暗杀,恐怕脱身会是问题。”

    “那只会取决于爵士你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按照我的预估,这火枪的极限射程大概是在一千米左右,你的敌人或许听得到枪声,但未必就能看到你。不过老头子我有言在先,射程归射程,精度归精度,你真要离着一千米开枪,我可不会保证那轻巧的弹丸会被风刮到哪里去。所以爵士,我给你的建议是,在那莫须有的叛军到来前,你多多熟悉这东西。”

    “那弹药的问题怎么解决?”埃修问,“我总需要借助大量的射击练习去培养感觉,如果只有十七发子弹,那我还不如操持弓弩,至少我不需要担心箭矢不够。”

    “我已经有一套模具的蓝图了,”赫菲斯托不耐烦地说,“但你得自己动手做,反正不需要动脑子,根据我的指示下死力气就行。”

    “……那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埃修说,“制作模具,生产弹丸,修筑防御工事,布置防线,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王储殿下,”他看向普鲁托尔,“在此期间,请不要随意离开伊斯摩罗拉太远。”

    “我明白,男爵。”普鲁托尔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回答,“我很期待到时候你军队的表现如何。”

    夜,波因布鲁。

    在与兰马洛克对峙了整整两天一夜以后,达哈尔终于下令让黑矛骑士恢复正常的作息。他不可能让部队无休止地严阵以待,战士们要休息,要吃饭。于是新的矛盾又摆在了达哈尔面前:黑矛骑士团驻地的补给周期是五天一轮,今天刚好是周期的最后一日,虽然说仓库内还有一些余粮,但如果兰马洛克一心不放任何人进出驻地的话,那点储备根本撑不了多久。达哈尔一度以为这就是兰马洛克真正的意图,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一旦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做,是在部队因为饥饿失去战斗力之前鱼死网破,亦或者是选择相信兰马洛克的说辞,继续等待下去直到出现转机?达哈尔一直在申请要与阿拉里克公爵交涉,早中晚各一次,只是全无答复。王立学院那边也没有一丝音讯,突围而出的巴兰杜克更是下落不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安与惶恐逐渐在达哈尔的胸膛中郁结成难以疏导的块垒,只是作为黑矛骑士团的代理团长,他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给自己的部下。然而驻地里并不乏针对达哈尔的怨言,由于达哈尔一直没有想出破局的手段,几名很有资历的骑士长都在责备他不够果断,没有跟着巴兰杜克一起突破兰马洛克的包围圈。达哈尔一开始还试图安抚他们,却徒劳无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驻地中甚至隐隐地出现了分化的趋势。

    “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帐篷内,吉格情绪激动地往桌子上砸了一拳,“阿尔德玛那混球不由分说就让兰马洛克包围咱们的驻地,说不定是要对学院,对院长不利。大不了我们杀出去,进波因布鲁问个究竟,省得你每天都要派信使去兰马洛克那里热脸贴他的冷屁股。NND大家都是正规军,兵员素质半斤八两,干起来谁怕谁啊?”

    “我们的部队构成里,有几成弓箭手?”达哈尔一句话就把吉格给呛住了,“绝大部分是轻装骑兵与重装投矛步兵,更何况人数也不占优势,在阵型展开之前,兰马洛克的箭雨就能洗上几轮。”

    “……也许你就该跟着巴兰杜克一起冲的!”吉格忿忿地说,“现在倒好,打也不是,等也不是。院长是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的?进退维……维什么?”

    “进退维谷。”达哈尔没好气地说,但是他一时也没办法反驳吉格,因为他现在也在后悔自己或许真的应该跟着巴兰杜克一起冲的。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几名黑矛骑士突然走进了帐篷,都是曾经指责过达哈尔的骑士长。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参加今晚的会议了。”达哈尔起身招呼,“也许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商讨一下当前的局势。”

    “抱歉了大尉,你代理团长的职务已经被解除了。”其中一人说,没等达哈尔与吉格反应过来,帐篷里涌进更多的黑矛骑士,反剪了两人的双手,迫使他们跪下。

    “离开这里这么久,没想到我的威信还在。达哈尔,院长就是这么让你代理我的团长职务的?”又有一人走进帐篷,在两人身前半蹲下来,“取回驻地的控制权轻松得超乎想象,简直就是像在后花园里行走一样——不过,这里本来就该是我的后花园。感谢你这些年的打理,大尉。”

    达哈尔一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是熟悉,却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而身边的吉格已经剧烈地挣扎起来,咆哮出声:

    “鲍里斯!你还有脸回来!”

第九十章 鸦之宴(五)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之位都处于空悬无定的状态并一直持续至今。在唯一人选鲍里斯·安尼莫尔叛逃以后,无论是布罗谢特亦或者是骑士团内部都不曾提名或者是推举新的大团长,于是达哈尔就这么尴尬地以大尉的身份代理了整整五年的大团长。这大概是基于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没有人能比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安尼莫尔更适合担任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哪怕此人背弃了骑士团的守护誓言,甚至公然对马迪甘的预言表示藐视。鲍里斯的叛逃在黑矛骑士团与王立学院引发了如同雪崩一般的动荡,首席骑士长虽然是孤身离开,但立刻却有为数众多的骑士团成员在其去向不明的情况下仍决意追随,如果不是达哈尔反应迅速,指派吉格成立告死天使小队,以武力强行平息事态,骑士团的中坚骨干大概会流失大半。然而直到现在达哈尔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也许当初就该放任那些人离开或者将他们纳入严密的监控当中,而不是追上他们一一劝回。但是首席骑士长带兵真的很有一套,他曾经的部属卓众到在骑士团每次内部评选中都能平列前茅,如是逐渐占据了高层位置的半壁江山——如果鲍里斯不回来,这群优秀的军官便是首席骑士长留给黑矛骑士团的补偿,也可以说是遗产——前提是他不回来。

    “什么叫‘我还有脸回来’?吉格,这么多年过去了,院长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任何语言在说出口前,都要先在理性中过滤一遍吗?”鲍里斯·安尼莫尔一脸的漫不经心,围着达哈尔与吉格缓缓踱步,钢制军鞋与冻土摩擦,发出压抑的声音。

    “是你指使兰马洛克包围了骑士团驻地?”达哈尔问。

    “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鲍里斯夸张地摆了摆手,“在波因布鲁的政变计划中,我所负责的环节只是在今晚收编黑矛骑士团而已。”

    “政变……”达哈尔咬紧了嘴唇,粘稠的血腥味逐渐在口腔中弥漫,“院长怎么样了?”

    “被女爵关在监狱里,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老人家叙旧。当然,如果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我怕他一见到立刻就踹开牢房把我脖子拧断——别人或许不了解院长的底细,我可是清楚得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你是在演什么老掉牙的戏剧么?”鲍里斯摇了摇头,拉过来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加上老朋友见面,叙叙旧倒也无妨——不过,吉格伍长,你能不能安分点?现在是老朋友叙旧时间,我正要重新讲述我的抱负与野心,但你这么不配合,很让我难办啊。”

    “鲍里斯,有种你放开老子!”吉格并未停止自己的挣扎。尽管双臂被两名人高马大的黑矛骑士反剪起来牢牢钳住,但他始终试图向鲍里斯靠近,浑身的骨架“咯咯”作响,膝盖甚至在冻得僵硬的地上犁出了两道凹陷的刻痕。因为极端的愤怒,血丝爬满了吉格的双眼,从他喉咙中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嘶吼。

    “真扫兴。”鲍里斯挑衅般地将身下的椅子朝吉格那边挪了挪,而后便不再理会愈发激动的伍长,只是看向达哈尔,“我这么做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我作为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匡扶一位王者,为他征战大陆,一统潘德,最终实现预言,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过这需要军队还有地盘。瑞文斯顿是我熟悉的故土,黑矛骑士团中有我忠诚的部下,选择这里起事可比在其他地方从头开始轻松不少。更何况,”他呲开森白的牙,“我很同情厄休拉·格雷戈里女士的遭遇,决心要为她讨回公义。”

    “院长说过,‘预言之子’是一个很崇高的头衔,行使的更是一个很崇高的使命。”达哈尔冷冷地开口,他的下唇有一道很深的血口,殷红的血珠随着言语滴落,“鲍里斯,哪怕远在波因布鲁,我也知道你那恶劣的行径。打劫平民,坑杀降卒,玷污妇女,你背弃的不仅是黑矛守护知识与学者的誓言,还有人性中一切光辉良善的品格。‘预言之子’是否存在我不知道,但我只确信一件事情,你以‘公义’为名发起的政变,只会让北境陷入战火的深渊中。”

    鲍里斯笑容依旧,只是语气渐冷:“你的语气让我想起一个尸体已经凉透了的老家伙,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是让我感到反胃——可这些恶行‘预言之子’鲍里斯可从来没做过,是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指使黑矛骑士团打劫平民、坑杀降卒、玷污妇女。我则是忠诚履行了秩序女神赐予我的使命,将你们这些与格雷戈里四世勾结的恶徒消灭,还北境和平稳定的环境——你看,达哈尔,我的历史课一直没落下。”他勾了勾手,一柄钉头锤随即递了过来。鲍里斯掂了掂,施施然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熄灯时间到,晚安,大尉,伍长。”

    ……

    暗红色的血在冷硬的地面上流淌,达哈尔与吉格两人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天灵盖粉碎得很是彻底。鲍里斯后退两步,避免红白相间的液体沾上鞋底。他丢掉钉头锤,抹了把脸上的血污,一边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一边走出营帐。黑夜中,驻地灯火通明,那些忠于达哈尔或是吉格的黑矛骑士不是在睡梦中被割破喉咙,便是在巡逻时被身后的同僚一锤砸碎头骨。如此的号召力就连鲍里斯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

    “城里面情况如何?”

    “报告大团长,在女爵的帮助下,王立学院已经落入我们的控制中。学者们一致推举您做新的院长。”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担任吧。”鲍里斯点了点头,“巴兰杜克带着王储跑了是么?”

    “是的,无论是兰马洛克亦或者是伊丝黛尔都没拦住他。根据可靠的情报,巴兰杜克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阿拉里克正在整顿军队,大概是想挽回失去的颜面。”

    “也好,让我们这位有点愚笨的朋友去打打头阵,探探虚实。”

    “此外,我们将王立学院内外搜查过后,发现了一封内容有趣的书信,请大团长过目。”

    鲍里斯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哦哟,还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第九十一章 鸦之宴(六)

    王立学院,北区。

    露西安娜窝在狭小的隔间里,厚重的文献在书桌上散乱地交叠在一起,堆积成不规则的山岳。露西安娜此刻全然没有阅读的欲望——她知道自己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昨天下午开始,这个隔间对她而言已不再是钻研的静室,而成了临时的避难所。伊丝黛尔清洗王立学院的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但凡是跟前任院长布罗谢特关系亲密的学者无一例外被集中到一起重点审查,唯独宽容地放过了露西安娜,只是在清洗结束以后特意到北区找到了露西安娜将当下的情况知会了一声,希望她不要受到影响。不过露西安娜的回应非常粗暴:她直接当着伊丝黛尔的面“哐当”把门砸进了门框。无论后者如何好言相劝,那扇薄薄的木板都坚决地保持着闭合的状态。僵持到现在,露西安娜其实已经感到非常疲倦,尽管眼皮开始打架,因被狭窄空间长时间拘束而开始酸痛的四肢也开始怀念寝室里并不算如何松软的床垫,小腹更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一阵阵地抽搐,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推开隔间的门。

    门外,伊丝黛尔来回“蹬蹬蹬”地走动,视线游移在门板周围,按在剑柄上的五指不安分地跳动。如果伊丝黛尔愿意,这片薄薄的门板压根没法阻止她,无论是踹开,拽开亦或者劈开,伊丝黛尔有若干种手段见到露西安娜——但是谁会用这么粗暴的手段去惊吓一头惹人怜爱的小鹿呢?伊丝黛尔自以为自己处理的方式还算高明,但没想到露西安娜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整整两天一夜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变成两天两夜。伊丝黛尔凑近门板,听见里面仍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细微但是平稳的呼吸。

    “女爵,怎么办?”宝黛丝低声问,“城内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处理,您不可能无休止地在这里跟这小姑娘干耗着。”

    “你先去让医仆填点煤炭,保证这边的供暖。我再试最后一次。”伊丝黛尔说,她揉了揉眉心,把手贴在门框上,尽力温软自己的语气:“露娜,没事的,一次无伤大雅的政变而已。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几天王立学院还是那个王立学院,也就是负责颁发学术之环的人换了一个而已,你还是可以正常看你的书。”

    但凡是政变,绝无可能无伤大雅。露西安娜在心里回答。正是伊丝黛尔这般平淡的口吻让她感到深切的不安。跟伊丝黛尔相处了有一段时间,露西安娜多多少少开始了解到自己这位体能教员的脾性,在那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做派之下,其实潜藏着一座冷酷的冰山。而伊丝黛尔此刻的说辞也正如冰山一般,只是露出海平面的那一小部分已经是锋芒毕露,然而水面之下更有一座幽暗的巨影,仅仅只是瞥视便让人不寒而栗。露西安娜知道,从昨天到今,王立学院——不,波因布鲁全城到处都在流血,也许此时此刻,在某地某处,仍有党同伐异的屠杀在进行。现在还属于王立学院的场所,或许只剩下露西安娜所处的这个隔间了。

    “我要见布罗谢特院长。”露西安娜说。她跟伊丝黛尔都知道,那扇薄薄的木板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物,失陷只是时间问题。露西安娜不可能无休止地窝在隔间里,交涉是唯一的出路。

    “院长被我关到监狱去了,没事,反正那帮学者很快就会推举新的院长。你先出来吃点东西,休息几天,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军士打扰你。”

    “不,女爵,您不明白。”露西安娜说,“我要申请退学,离开北境。在被政治的潮涌倾轧过后,王立学院显然已经不适合我继续在这里停留。”

    “很遗憾,作为新上任的院长,我并不同意杜克斯小姐的退学申请。”一名男人走了进来,在黑矛骑士团驻地时沾到脸上的血污还未完全拭得干净,衬得他脸上的笑容更加阴森。

    “鲍里斯?”伊丝黛尔皱了皱眉,“你不去接收黑矛骑士团,跑来这里干嘛?谁是杜克斯小姐?”

    “很快就搞定了,里应外合这手段屡试不爽,永不过时。”鲍里斯走到伊丝黛尔附近,“至于杜克斯小姐,当然指的是隔间里这位露西安娜·杜克斯咯,帝国律法执政官的掌上明珠。得知真实身份时我真的吓了一跳。院长在为人隐姓埋名这方面做得真是周到,杜克斯小姐表面上的身份居然是在瓦尔登村落里出生的农家少女。不过杜克斯小姐大概是没法抑制自己的思乡之情,给贾斯特斯执政官撰写了一封家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寄出去,不过得益于我部下的地毯式搜查,这封家书现在落到了我手上。”他得意地摇晃着手中的薄薄的羊皮纸,以夸张的声音念诵起来。

    “亲爱的父亲:见字如面。离家已两月有余,您应该早就发现我不在伊索斯了。希望那支被我临时征调的教团佣兵能够平安返回驻地报备。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顺利抵达波因布鲁……”

    鲍里斯才念了几句,隔间剧烈地震动起来,四面木板摇晃不已,而后是书本成摞倒塌的声音,伴随着少女轻微的闷哼声。鲍里斯随即停下:“出了什么事了,杜克斯小姐?没有伤到自己吧?”

    “然后呢?”伊丝黛尔的态度反而平静,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鲍里斯,“不管她是露娜,还是露西安娜什么什么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但是跟瑞文斯顿有关系。”鲍里斯随便找了个隔间的门板靠着,“我们的女王陛下虽然决心扫平自己弟弟留在北境的余毒,但有些东西还是有保存的必要的——比如说外交关系。大陆南部的帝国从格雷戈里三世开始就与我们交好,因此我们必须要保证杜克斯小姐的安全。”

    “那是我正在做的事情。”伊丝黛尔面色不善,“鲍里斯,别绕弯子。”

    “不过我想,保证安全还不够,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进一步加深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呢。”鲍里斯突然上前,单手发力将露西安娜藏身隔间的门板拽到一旁,后者此时正在费劲地搬开先前砸落在身上的文献。鲍里斯旁若无人地单膝跪下,将书信高高托举,如同进贡:“亲爱的露西安娜·杜克斯小姐,我是您最热情的追求者。我相信我俩的结合一定能为两个王国缔造更紧密的关系。”而后他完全没给露西安娜开口的机会,打了个响指,随即两名军士走来,不由分说挤进隔间,强行拽起露西安娜,“女爵,请恕我失陪,我现在要跟自己的新婚妻子洞房了。带走。”

    喀嚓!

    锋利的寒芒闪过,两条手臂掉落在地,两名军士捂着齐肩的断口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哀嚎。伊丝黛尔上前一步,将瑟瑟发抖的露西安娜揽在身后。

    “什么意思,女爵?”鲍里斯站起身,脸上笑容不改,“如此美好的政治联姻,为什么要阻拦呢?”

    “鲍里斯,你要是敢动露娜一根手指头,”伊丝黛尔语气冰冷,手中长剑轻挥,割破那两名军士的喉咙,哀嚎戛然而止,满地鲜血流淌,“我不介意跟你火并个三天三夜。”

第九十二章 鸦之宴(七)

    鲍里斯抬起头,玩味地注视伊丝黛尔,后者以冷酷的眼神回敬,两人视线交汇如同交火,空气中迸溅出无形的火星。对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期间只有地面上的血迹在慢条斯理地扩张版图,逐渐漫过三人鞋底。

    僵持的局面最后是由鲍里斯打破的。乌鸦爵士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我还在潘德其他地方征战时便听说过北境新晋女爵那颇为香艳的取向,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难怪无论那条猛犬如何穷追猛打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既然女爵坚持要横刀夺爱的话,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我与杜克斯小姐的婚期往后推迟了。那么我未婚妻的人身安全就暂时交给女爵负责了,请认真负起看护的责任——一定要全天候‘寸步不离’地看护哦,”他用不怀好意的语气将“寸步不离”几个字咬得很重,“若是被我发现女爵哪天玩忽职守,那就只好把杜克斯小姐接回城外的驻地里去了。不过到时候我会记得给你发请柬的。”

    “若是没有其他威胁的言语要说,你可以滚了。”伊丝黛尔面无表情。

    “那两位女士,恕我失陪了。”鲍里斯将露西安娜的家书折好,印在唇上,发出响亮的亲吻声,同时摆出一副极度夸张的陶醉表情,“我似乎还能感觉到杜克斯小姐的温度!这件定情信物,我会好好珍惜的。”

    “砰!”伊丝黛尔上前一步,将地上的一条断臂踹向鲍里斯,后者敏捷地闪身避开,同时几步轻巧地跨到门口,递过来一个飞吻后转身离去,留下一连串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笑声

    “令人作呕的戏剧表演。”伊丝黛尔注视着鲍里斯离去的方向,狠狠往地面上啐了一口,而后转过身轻轻拍打着露西安娜的肩膀。“别担心露娜,有我在这里,鲍里斯便不会对你动手动脚——还是说我该叫你露西安娜?”

    “名字与名字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都是我。”露西安娜喃喃地说,若非有伊丝黛尔搀扶,双脚发软的她恐怕已经跌坐在血泊之间。在听到自己家书的内容被一个陌生男人大声念诵出来时,露西安娜的意识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着外界逃逸,以至于她一向灵动的脑海被大片雪原般的空白所占据。还未来得及从被人揭穿身份的震惊中回过神,藏身的隔间便已经被蛮力破坏,随后便是挟持,求婚、以及强迫性质的性行为——如果不是伊丝黛尔强行一剑切断了鲍里斯紧锣密鼓的安排,她这时大概已经——露西安娜逼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象,因为想象的尽头只会是惊怖的深渊,这时她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卓越的理性联想能力。露西安娜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当初在伊索斯,她离家出走之前,曾经以一句关于政治联姻的直白发问让最疼爱她的温迪尔祭司无言以对。老人那时候的沉默给了露西安娜下定决心的勇气。她横跨了潘德大陆,自以为奔进了学术的怀抱,但没想到才过不了几个月,牲牺式的政治联姻却还是找了上来,而且还是以如此蛮横的方式。

    “你还好吗?露娜?”伊丝黛尔不安地握住露西安娜的手,只觉得少女的掌心冰寒彻骨。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注意到北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供暖,这样下去只会加剧露西安娜身心层面的折磨,于是扶起露西安娜朝住宿区走去。鲍里斯离开前的言语还是起到了威慑的效果,从北区到住宿区并没有多远,然而伊丝黛尔却感觉无时无刻不处于监视之下,也许就在某个隐蔽的角落便藏着乌鸦的眼线。整顿王立学院的人分明是她,然而当鲍里斯出现之后,此处便立时沦为了他的主场。

    两人一路回到露西安娜的住所,一路走来,每一件宿舍的房门皆呈敞开的状态,里面的摆设早已凌乱不堪。鲍里斯的手下在这里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搜查。回到宿舍的学者正在沉默地整理自己的房间。露西安娜的宿舍自然不可能幸免——不然鲍里斯也不会拿到那封书信。伊丝黛尔扶着露西安娜在床上坐下,慢慢地搓揉她的手心手背,过了许久,低声说:“我很抱歉,露娜,我没想到鲍里斯居然会通过如此卑劣的方式试图让你成为政治交易的筹码。但没关系,只要我在波因布鲁,鲍里斯便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女爵,你现在还认为政变是无伤大雅的吗?”露西安娜轻轻地说,她不得不频繁地停顿咬紧嘴唇,只有这样才能将啜泣压抑到最小,“你听到那位新任院长说的话了,我们三个人都知道,你是不可能全天候寸步不离地看护我的。迟早会有一道你不能违抗的命令将你从波因布鲁调开——甚至不需要你离开波因布鲁,只是一个片刻的分神,或许我就已经被掳走。所以,女爵,我请求你,”露西安娜紧紧攥住伊丝黛尔的手,“请帮助我离开波因布鲁。”

    “对不起,露娜,不是我不想。”伊丝黛尔低声回答,露西安娜言语间隐约的哭腔让她觉得愈发过意不去,“而是我不能。因为我的部队远远不足以抗衡鲍里斯——在整顿王立学院时我甚至都要借助他佣兵团里的人手,不然也不至于让他看到你的私人信件。如今他又接收了黑矛骑士团,兵力优势进一步膨胀。他肯定会严密监视你我的动向,无论我带着你从哪边突围,等待我们的都只会是坚如铁壁的步弓阵线。而作为黑矛骑士团曾经的首席骑士长,他清楚这座城市每一条隐蔽的通道。”

    “我并不要求你能做到那样的牺牲,女爵,你我都清楚那不现实。”露西安娜说,“我只希望你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带我去见布罗谢特院长,以你的权限应该做得到。他肯定——不,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第九十三章 鸦之宴(八)

    伊丝黛尔并没有像布罗谢特当初要求的那般为老人在监狱里提供特殊照顾,没有设置供暖的炉火,也没有铺上蓬松到足以躺卧其上打发时间的茅草。分配给布罗谢特的就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牢房,四面阴冷的墙壁围成封闭的空间,唯一能被称为“床”的是一块稍微平整少些起伏的地面,只要躺下就能立刻感觉到土壤间湿寒的气息从后背浸入骨髓。修长的冰棱长年累月地在灰白的窗沿下方悬挂、生长。没有厕所,隐约的尿渍随处可见,四个角落都能发现一些冻得梆硬的人体排泄物,想来是前几位“客人”留下来作纪念的。送来的食物更是糟糕,黑面包硬到似乎可以扔出铁栏去砸烂狱卒的脑壳,饮水则是一捧不知道从哪刨来的积雪,也不煮开,就这么盛装在木杯里,不知道多少年没清洁过的杯子底部有一层黑乎乎的沉淀物——与其喝这种东西还不如从窗沿上掰根冰棱咬碎来得实在。

    布罗谢特倒是没跟这恶劣的环境计较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会跟隔壁因为偷盗进来的小毛贼开几句荤素不忌的玩笑,不过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盘膝坐着闭目养神,面对的方向则是监狱入口,似乎是在等待、守望着什么。

    因此当伊丝黛尔在深夜时分领着露西安娜踏入监狱时,立刻就察觉到一道探照的目光穿过灯火幽微的空间,直直的照射过来。布罗谢特朝两人招了招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仿佛此地的东道主。

    “政变进行得还顺利吗?女爵?”布罗谢特微笑发问,“我想你在这个时间点把露娜带过来并不是想要将她投进监狱。因此我猜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不过,女爵,在任何言语出口前,记得把狱卒调走——你已经调走他们了,这很好。不过还得把附近牢房里的犯人都打昏——就跟你打昏王储那样。”老人随后看向露西安娜:“晚上好,露娜,很高兴看到伊丝黛尔女爵在为你提供保护。现在看来当初指定她作你的体能教官也不算是什么臭棋。”

    伊丝黛尔一言不发,只是按照布罗谢特的吩咐,逐一踹开周边牢房的门,将里面不明所以的囚犯打昏。保险起见,她还将他们拖到了一处位置相对较远的空牢房。做完这一切,伊丝黛尔才回到布罗谢特面前,酝酿了片刻,然而一开口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己懊丧的情绪:

    “鲍里斯发现了露娜的真实身份,想强行与她成婚达成与帝国政治联姻的目的。”伊丝黛尔随后又简短地复述了下早些时候在北区发生的风波。

    “啊,这确实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布罗谢特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点头。“一位执政官的掌上明珠可是一位非常有价值的人质。不过既然女爵你还能把露娜带过来,想必鲍里斯还没得逞吧?”

    “差点,如果我不在的话。

    “院长,”露西安娜低声说,“波因布鲁眼下的环境对我而言已经不再安全——”

    “不再安全?”布罗谢特哑然失笑,“露娜你用词也太克制了,得有点危机感——好好好,我不打岔,你继续说。”

    “我想问的是,院长有没有能够让我顺利离开北境的办法?”

    布罗谢特看向伊丝黛尔:“女爵,你做不到吗?”

    “……我做不到。”伊丝黛尔低声说,“鲍里斯现在是波因布鲁真正意义上的掌控者。他自己带领的境外佣兵部队本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在收编黑矛骑士团以后,单论兵力已经胜过阿拉里克了。只要乐意,鲍里斯随时可以在波因布鲁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他又曾经是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知晓学院内的每一条密道。有鲍里斯在一旁窥伺,我找不到带露西安娜离开的机会,除了贴身保护严防死守以外别无他法。”

    “好吧,听起来很棘手。”布罗谢特慢慢抚着自己久疏打理的胡须,“那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

    “我也不觉得你能做到。”伊丝黛尔回答,“但是露娜觉得你会有办法,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最好快点说,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有限。鲍里斯肯定会安排盯梢,我可不想在监狱门口被他截住。”

    “办法我当然有。”布罗谢特说,“就看你相不相信了。”

    伊丝黛尔惊讶地挑眉,但老人镇定自若的表情不像是在信口开河。而露西安娜的脸上则绽放出远比伊丝黛尔更强烈的雀跃。但是就在她急切地想要开口追问时却被伊丝黛尔制止了。单从直觉角度出发,伊丝黛尔对老人的说辞表现出强烈的怀疑,这位前任院长已经下狱,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仿佛事态的走向全然就在他掌控之间?

    “我跟露西安娜都会有自己的判断,就算你出的是馊主意也无所谓,就当浪费时间白跑一趟。”伊丝黛尔而后说,“现在,请说出你的办法。”

    布罗谢特只说了一个名字:“埃修·巴兰杜克。”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伊丝黛尔眉宇间隐现怒意,“那条癞皮狗就是你的办法?”

    “还在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么?”布罗谢特宽容地笑笑,“我能理解。但女爵,你要明白,巴兰杜克的强横武力,以及如你形容的那样,癞皮狗一般的自愈能力,正是眼前困局的最优解。”

    伊丝黛尔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旁的露西安娜小声地开口:“院长,如果巴兰杜克本就是你为了预防我身份暴露而安排的后手,我没有异议。”

    伊丝黛尔傻眼了,她完全没想到露西安娜会对布罗谢特信任到如此盲目的地步:“露娜,你没事吧?你得搞清楚当下的情况!巴兰杜克已经带着王储逃离了波因布鲁,现在估计正待在自己的领地。我不否认他很强,但是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去帮露娜。”

    “只要你能联系到巴兰杜克,说明情况,他就一定会来。”

    伊丝黛尔呲了呲牙:“我不知道你从哪来的自信,但就没有其他没那么馊的办法?”

    “有啊,”布罗谢特语气玩味,“‘猛犬’瑟坦达或许也可以帮忙,但且不提让位于北境另一头的他知悉此处情况得有多难,更何况瑟坦达也不可能会为了露娜以身涉险。你俩处境对调一下的话还差不多。不过巴兰杜克嘛……别说以身涉险了,就算波因布鲁已经化作狱炎的渊海,他都会想办法游过来”

    “是这样吗?”伊丝黛尔似乎琢磨出来了什么,惊讶地看向露西安娜,“你们什么时候——”

    露西安娜脸一红,赶紧辩解:“并没有这回事!”

    “没错,是出于别的原因,巴兰杜克除了保护露娜的生命安全别无他法。是你想歪了,女爵。”布罗谢特说。

    “好吧,就算我昏了头,信了你的疯话。”伊丝黛尔捂住脑袋,“但凭什么巴兰杜克会相信?因为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幼稚的陷阱!

    “他会相信的,只要传信的人足够可靠,能够顺利的将信物交托到他手里。”布罗谢特撕下自己学士袍的衣袖,咬破手指,在布片划了个殷红的十字,“把这个带给他,再大致说明露娜的情况,巴兰杜克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巴兰杜克不愿来呢?”

    布罗谢特嫌弃地看了伊丝黛尔一眼:“我就当你在问‘假如巴拉杜克失败了怎么办’算了。如果真是那样,”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那么潘德可能就要继续沉沦在混沌之中,等待下一个马迪甘的诞生。”

    这跟马迪甘有什么关系?伊丝黛尔完全没懂,但是露西安娜却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院长。”

    “哼……既然露娜都这么说了,”伊丝黛尔叹了口气,将那片涂上血色十字的布片捡起来,“我这就安排人手。”

    “我很抱歉,露娜,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帮你做到的事情了。”布罗谢特说,“现在,赶紧离开吧。”

第九十四章 鸦之宴(九)

    离开监狱之后,伊丝黛尔警觉地扫视一圈,很快发现了几名行迹可疑、像是在刻意往她这里盯梢的哨兵。那些人似乎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在注意到伊丝黛尔的视线后便大大咧咧地与她对视。

    到底是鲍里斯带出来的手下,嘴脸简直一模一样。伊丝黛尔心头火起,抬手握住腰间的剑柄,有心奔过去把这些人有一个宰一个,但顾忌露西安娜就在一旁,只能强行按捺下这个对她具有莫大诱惑力的冲动,先行将露西安娜护送回学院宿舍。“露娜,这几天你就跟我一同起居,绝对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我明白。那便麻烦女爵了。”

    “别这么说,露娜。”伊丝黛尔叹了口气,“我眼下能为你做到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我只希望布罗谢特、还有他那荒诞不经的方案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院长是与学术理论打交道的学者,信口开河并非他的专长。”露西安娜说。

    但愿如此吧。伊丝黛尔想。无论是布罗谢特的信誓旦旦亦或是露西安娜的笃定并不会对她起到多少宽慰的作用,相反,这只会让伊丝黛尔更加忧心忡忡。布罗谢特撕下来的袍袖就握在她手中,在伊丝黛尔看来这无非就是一张被监狱里的异味浸染得极其严重的破布,其上是布罗谢特用血绘出来的一个意义不明的十字符号。伊丝黛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敷衍的信物。这巴兰杜克莫非是布罗谢特豢养的一头猎犬,所以只要把这块破布往他鼻子里一塞,他就会吭哧吭哧地沿着气味一路追索回波因布鲁?伊丝黛尔满怀恶意地揣测。至于如何让巴兰杜克嗅到这块破布,对于伊丝黛尔反而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做好了安排。

    在伊丝黛尔与露西安娜离开监狱以后。布罗谢特背过身,面对着森冷的墙壁闭目养神。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沉重的脚步声接近了他的牢房,金属胫甲与地面碰撞,铿锵的余音四下传导,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极其刺耳。

    “院长,好久——。”

    “是啊,好久不见了鲍里斯。”布罗谢特睁开眼,不客气地抢打断,“你既然有功夫来看我,那便意味着黑矛骑士团那边的事情你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吉格跟达哈尔人呢?他俩什么时候来监狱里陪我这个老家伙聊聊天?”

    “他们恐怕是来不了,院长得另想办法自行解闷了。”鲍里斯并未在意布罗谢特的抢白,“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你与昏庸君主格雷戈里四世的暴行中扮演为虎作伥的角色,已经被我就地正法。”

    “这就是你准备留在史书里的说法?”布罗谢特讥笑道,“我记得你史学理论一直学得不错,怎么编出来的说辞如此蹩脚?”

    “无所谓蹩脚不蹩脚,反正书上只要这么写,就会有人买账。学院里更不缺读书读傻的学者,他们自然会帮我宣传鼓吹。好了,无聊的叙旧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刑讯时间。”鲍里斯凑近栏杆,呲起牙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都跟伊丝黛尔说了些什么?”

    “不是刑讯吗?怎么就直接跳过了‘刑’,直接开始‘讯’了呢?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蠢啊?”布罗谢特冷笑一声,“是不是被雇佣兵散漫的生活腐蚀了心志?这样下去你如何做好大团长的表率?”

    “我只是不想让场面太过难堪而已,毕竟你我说到底还有师生之谊。但院长若是不珍惜我给的这个机会,那又另当别论。”鲍里斯耸了耸肩,“”

    “当然了其实我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不肯吐露事情,那我也就只好硬撬开你的嘴巴了。”

    “请自便。”

    “别误会。”鲍里斯说,“我本人对于严刑逼供一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如何擅长,更不忍心对曾经的恩师下手。不过我很荣幸请到了一位专精此道,并愿意向我提供协助的人士。向您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是王立学院新上任的副院长,托舍尔。”

    布罗谢特身躯微微一震,慢慢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鲍里斯身侧的中年学者。老人长叹一声,温和地开口:“晚上好,托切尔。没想到我们再次会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你当初那几篇关于人体痛觉极限以及刑罚手段的论文,非常具有开创性,我昨天只是跟阿尔德玛公爵随口引用了几句你的观点,他就被吓得屁滚尿流。”

    “能让院长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我的荣幸。”

    “当然了,你在神学结社的集会中提出来的,证伪预言的手段同样也很别出心裁,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布罗谢特继续说。

    “院长您知道是我?”托切尔有些意外。

    “我能认出学院里每个人的声音,你跟你的拥簇戴这些个面具,又故意把嗓子捏起来,有用吗?每次例会到你们发言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场极其蹩脚的话剧表演。”

    托切尔不好意思地笑笑:“让院长见笑了。”

    “差不多得了啊。”鲍里斯不耐地说,“我觉得我已经很做作了,但你们学者之间的交流起来的做派比起我来可还要假惺惺得多。”

    “你觉得这是假惺惺,但我会说这是学者特有的、理性的风度。”布罗谢特始终没正眼看鲍里斯,“不过你把托切尔带过来是对的,哪怕是最老练的典狱长都不会比他更了解如何通过肉体上的痛楚崩溃一个人的意志。想要从我嘴里撬出想要的情报,他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是的。”托切尔点点头,“其实我原本是想在那位据说体质神奇的巴兰杜克身上实践我的理论。我听说他被波因布鲁守备军射成筛子却还生龙活虎,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实验对象。当然院长也很有挑战性,因为您一把年纪了,如何让你感受到最大限度的痛楚又不危及生命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不要被院长苍老的外表蒙骗了,托切尔。”鲍里斯插嘴,“别看他脸上的皱纹都堆起了褶子,但动起手来可不是什么含糊的善茬。他手脚上的沉重镣铐随时可能成为杀戮的工具。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

    “谢谢大团长的提醒。”托切尔微微躬身,“我会注意的。”

    “如果进来的是鲍里斯,我一定会砸烂他的脑袋。”布罗谢特不以为意地笑笑,“如果是你那就另当别论。我会尽全力地配合。毕竟我也很好奇你那关于刑罚的理论,用在实践上会有什么效果。”

    “不错。”鲍里斯拍了拍手,“趁着最后的时间,赶紧保持你那所谓理性的风度吧。毕竟等刑具搬上来的时候,院长你恐怕就没办法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了。”

    “这不是必然的吗?”布罗谢特翻了个白眼,“刑讯的过程必然很痛苦。我也一定会惨叫,那那只是身体自保的应激反应而已。至于我会不会招供出你想要知道的情报,那可就说不准了。”

    “没事,我们有得是时间。”鲍里斯说,“哦,对了,我差点忘记跟院长说了。虽然吉格跟鲍里斯已经被我砸碎脑壳,没法过来跟你作伴,但是那个你举荐的巴兰杜克,也就鸠占鹊巢冒用我名号的‘预言之子’或许要不了几天就能跟你见面,还能满足托切尔的好奇心。阿尔德玛可是很想去报一箭之仇,而我作为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与王立学院的院长,也提供了必要的支持。我倒想知道,一名实力堪比超一流武者的领主要如何在落石的暴雨中保护他的村庄。”

第九十五章 铳之啸(一)

    安森慢慢地,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他的叹息从肺腑出发时还是温热的气流,然而抵达口腔时已是凛冽的寒风。以至于安森的牙齿情不自禁地开始打战。自从跟随埃修抵达瑞文斯顿以来,这个国度便不断地刷新他对于“寒冷”的认知。安森一开始以为在伊索斯长大的自己迟早要冻毙在无孔不入的寒风中,但意外地发现自己适应得还可以——每日高强度训练想来还是有效果的。

    或许就该老老实实留在修道院,成为创世女神教派的一个传教士,虽然读诵典籍、参奉仪式的生活极其枯燥,但至少一日三餐都能吃到汁水饱满的葡萄与香嫩软柔的面包,不像现在,只能啃发硬发干的肉条与熏鱼充饥。而且,比起刀口舔血的佣兵生活,泛泛而谈的教义如今在安森心目中倒是逐渐变得亲切起来。当然这两种无论哪边都离安森所向往的那种骑士风范相去甚远。安森逐渐感觉到,当初选择跟随埃修,似乎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说起来还是安森死缠着埃修,让后者教自己武技。

    不过时至今日,埃修却不曾正儿八经地指导过他什么,都是让他人代劳。此前是基斯亚——安森从他身上获益匪浅,亦觉得这名教官颇具骑士风范。当基斯亚于波因布鲁守卫战失踪以后,安森倒是想向去埃修询问他的下落。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埃修先是重伤躺了大半个月,伤愈后又跑到凛鸦城受了统治者的封赏,领受了男爵的头衔,再然后便安森便糊里糊涂地跟着埃修到了伊斯摩罗拉,再然后,他的教官便换成了多诺万。这位来自巴克利的军人可不像基斯亚那么温和,一旦安森稍有怠慢便会遭到劈头盖脸的鞭打。体罚的同时还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詈骂。安森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言辞可以如此尖酸刻薄,皮鞭不过是给肉体造成短暂的伤痛,然而精神上受到的屈辱却是持久的折磨。一开始安森每天都是带着一肚子沉郁的火气入睡,再带着一肚子沉郁的火气醒来。不过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以后一度困扰他的血腥噩梦倒是不常出现了,就算有也不至于惊醒。安森现在满脑子都带着狠劲在琢磨如何在训练中让多诺万挑不出毛病。

    安森甚至将这股狠劲带到了日常的巡逻任务当中。在西南密林矿场附近,他接连砍翻了三名贼匪,如果不是萨拉曼觉得不对劲及时拽住他,不然安森很有可能一个人就追进密林深处了。这是安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动手杀人,波因布鲁守卫战那会他不过是在城墙的掩护下拿弩箭去狙杀那些爬上瓮城的迷雾山蛮子,而感受是与距离成反比的——但是安森却没太多感触,只是在当天就寝的时候,曾经在银湖镇酒馆从几名**那听来的几句玩笑话不知为何在脑海里鲜明地浮现:

    “第一次杀人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差点来不及从尸体里拔出剑来去杀第二个。”

    确实,这也是第四个贼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的原因。安森当时如是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堕落”到对剥夺生命无动于衷的地步了。

    安森又叹了一口气,将几块棱角分明的坚冰在面前垒起来,然后往缝隙中浇上水,确保冰块与冰块之间黏连牢固。尽管戴着厚厚的兽皮手套,但安森还是能在接触冰块表面上感觉到针刺般的低温。

    自从埃修重返伊斯摩罗拉以来,日常的训练与巡逻都陷入了停滞状态,无论是民兵还是正规军,无一例外当起了泥水匠,开始围绕伊斯摩罗拉修建防御工事,就连教官多诺万也在听从工匠长赫菲斯托的调遣——虽说是泥水匠,但修建防御工事的材料却不是砖石,而是从冰流中开凿的坚冰。

    负责提供原材料的是埃修。只有他能够迅速地从封冻的湖面上起出巨大的坚冰并将其按照赫菲斯托的标砖削切成大小合适的砖块形状。埃修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起出了足量的冰砖。第二天一早,工匠们来到冰流旁时,岸边已经堆积起了小山般的冰砖,而封冻的河面上密布巨大的天坑,最底层甚至可以透过半透明的冰壁看到游动的鱼群——当然不会有人会有这个胆子下到那么深的地方。

    安森搓了搓手,继续专心致志地垒冰砖,他负责的这段城墙需要留出几个能在弓弩手射击时提供掩护的垛口,眼下只是初具规模,而今天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虽然赫菲斯托没有给定时限,但安森隐隐约约地能从老人巡视时那沉重的眉宇间感觉到,暴风雨正在逼近。

    头顶传来乌鸦的聒噪。安森抬起头瞥了一眼,心里有些奇怪,伊斯摩罗拉的上空最近一直有乌鸦盘旋,像是在监视一样。安森眼角的余光迅速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有在忙碌的人群中发现埃修的身影。

    埃修也在看着乌鸦。

    确切地说,埃修是在距离伊斯摩罗拉两千米开外一个海拔颇高的雪丘上,凝视着在面前准星中游移的黑点。此时他正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中,朽木般静默,就连心跳也微不可闻,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踱上了一层暗蓝色的冰晶。一头冰熊经过埃修身边,舔了舔埃修冻得僵硬的脸颊,然后失望地离开了。

    只有埃修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身躯是僵死的,思维却是活跃的。他在计算弹丸出膛的弹道。他跟目标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这杆火枪的极限射程,弹道只会是一个诡异难测的弧线。虽然高度会一定程度上弥补射程的缺憾,但埃修在这几天短暂的试枪中已经意识到,出膛的子弹其实跟弓弦发射出来的羽箭没什么区别,都会同时受到大地与风的牵引。不过再好的弓箭射程也不过数百来步,因此测算起来相对容易些,也能更快地掌握。然而爆燃的火药赋予的动能远远超过复位的弓弦,计算起来尤为复杂辛苦。

    被老酒鬼严格训练过的埃修可以在张弓搭箭时第一时间精准地测出箭矢的轨迹,然后将箭头准确地送进射程所及内的任何目标——这个射程不是弓箭的固有属性,而是被埃修以自身能力强行提高过后的上限。开弓对埃修而言如同本能。但是埃修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来把这柄火枪同样掌握成本能。他没怎么休息,在被赫菲斯托催促着在冰流上用狼斧凿了一整夜的坚冰后,埃修便来到了这处雪丘上,不错眼地觑着在伊斯摩罗拉上方盘旋飞舞的乌鸦,开始缜密地计算,然而直到黄昏时分,才将枪口校正到一个相对完美的角度——没有绝对可言,这是一次超越火器极限射程的精准射击尝试,可制作者赫菲斯托本人未必都能推测结果,运气成分占比相当大——万一风向在弹头在飞行时有所变化该怎么办?

    差不多了。埃修深吸一口气,心率恢复正常,皮肤上重新涌现血色,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喀喀”响了片刻,终于关节脱离了僵死的状态,用力扣下扳机。

    “砰!”

    还没走出去多远的冰熊听到了身后带着刺鼻气味的震雷,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抵在自己的脑门前。枪口另一端是它先前嗅过的“尸体”,视线完全没在它身上,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远方——那是子弹出膛的方向。

    冰熊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它直起身,前爪上扬,发出暗哑的低吼。它原始而凶暴的大脑完全没搞明白为何一具尸体还能活过来,却也知道对方是在挑衅自己。当它准备扑过去时,又是一声震雷,红白相间的液体自浓密的硝烟中四下飞溅。

    夜幕降临,当民兵们正在因为天上掉落下一具四分五裂的乌鸦尸体大惊小怪时,他们的领主,男爵埃修·巴兰杜克拖着一头脑袋被打碎的冰熊走进了伊斯摩罗拉。

第九十六章 铳之炎(二)

    “你打了头冰熊回来?”赫菲斯托嫌弃地把脸皱起来,“这畜生的肉又酸又臭,无论怎么处理都有股浓郁的膻味,带回来作甚?”

    “因为肉多。”埃修坐在赫菲斯托面前,慢慢地用浸了油的兽皮擦拭枪托。“伊斯摩罗拉大战在即,我还不清楚阿尔德玛会动用多少兵力,只能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冰墙还要多久完工?”

    赫菲斯托哑然失笑:“就伊斯摩罗拉这巴掌大点的地方,也配被大军围困么?”老人不再看埃修,只是拿起铁锤,手上拈了几根钉子,对着两块木板“叮叮哐哐”地敲打起来,嘴也没停着,继续说:“最快明天晚上就能搞定。但你别抱太多指望,那毕竟是冰块不是砖石,三四百个士兵来回走上几趟正步,也该碾平了——我知道男爵你是例外,若是阿尔德玛真派了三四百人过来,也只有被你碾平的份,他们的辎重还会成为一份厚礼,能够解决你现在最苦恼的武器装备问题。”

    埃修将保养好的火枪放平,用伊斯摩罗拉中唯一一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将赫菲斯托设计的子弹模具蓝图拿在手中,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阿尔德玛应该会倾巢而出。”

    “是的,那样才对得起巴兰杜克男爵的惊人实力。”普鲁托尔说,“据我了解,阿尔德玛麾下可以调度的正规军大约在三千人左右,但以波因布鲁的综合后勤能力,大概只能负荷一千五百人左右的短期行军。”

    “若真是如此,这等规模的部队,行军速度不会太快。”伫立一旁的萨拉曼眼睛一亮,“波因布鲁到伊斯摩罗拉的官道已经不复存在,补给线需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来,非常脆弱。头儿,我们可以安排人手伏击他们的粮草!”

    “那么要抽调多少民兵?伊斯摩罗拉里届时又会剩多少人?”与萨拉曼相对的角落,多诺万不耐地抢过话茬,“如果真是两千人的大部队,我们根本不可能坚守多久。就算破坏了敌人的补给线,对正面战场有什么帮助吗?对方也就是回去的路上要饿一阵子而已。”

    “你这巴克利来的小子头脑还算灵光。”赫菲斯托将手中盯牢的木板扔到一旁,“大部队一拥而上,就算巴兰杜克男爵有远胜超一流武者的本事,能以一当千,剩下的五百人还是得靠村子里不到三位数的守军去顶着。”

    是这样没错。埃修想。他放下蓝图,发现被临时改成作战会议室的工坊里,几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原本这项会议应该是在村子正中央的领主小屋召开,但是工匠长赫菲斯托死活推脱,说晚上天寒地冻老骨头不想动,埃修索性就把萨拉曼、多诺万以及普鲁托尔喊到了这里。所有的意见都已经陈述完毕,只等着身为领主的埃修做出最终的决断。埃修知道,接下来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具有千钧的分量,那些字集结起来便是埃修意志的完整映现,将决定伊斯摩罗拉的命运将通往何方,是绝路?亦或者又是坦途?

    也许在将来,这样的夜晚还会重复很多次。埃修想。

    “不能让战场发生在伊斯摩罗拉附近。”埃修说,“要在敌人发起进攻前将他们击溃。”

    多诺万与萨拉曼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他们只能理解埃修的前半句话,一旦在村庄周围开战,兵力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采取的战术永远以简单粗暴的合围开始,而后才是其他,埃修再生猛也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兼顾一个方向;后半句只有普鲁托尔与赫菲斯托懂了,视线不约而同落向埃修手边的火枪。

    “头儿,你打算怎么做?”萨拉曼问。

    “把指挥官杀了,有一个算一个。”埃修说。

    “你还剩多少子弹?”赫菲斯托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三发。”

    “狙击的地点你选好了吗?”

    “……还没确定。”

    “你能保证一定能在一千五百人中精准找到每个指挥官的位置?”

    “……不能保证。”

    “射落那只乌鸦花了你多长时间瞄准?”赫菲斯托最后问。

    埃修无言以对。

    “对于一名领主而言,犹豫与沉默是最糟糕的习惯,比草率还要糟糕。有想法永远好过没想法。任何草率的决定在做出来后都有挽救的余地,但是沉默和犹疑只会让人滑落万丈深渊。”赫菲斯托从怀里掏出一个机械装置,重重顿在埃修手边,其式样与埃修手上蓝图中模具成品形状完全吻合。赫菲斯托慢慢拨动机簧,一、二、三、四、五。五颗黄澄澄的、带有底火的子弹“叮叮当当”地在埃修面前跳动。

    “爵士,我已经帮你挽救了第一步,剩下的几步,就靠你自己了。”赫菲斯托说。

    “谢谢。”埃修点了点头,将子弹揽入手中,抓起火枪起身,推开门走出工坊,吹了声唿哨,片刻之后,焚野穿破密布风雪的夜幕赶到埃修身旁。埃修翻身上马,对工坊内的几人说,“散会,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头儿,你要去哪?”萨拉曼问。

    “去侦查地形,选择一个合适的狙击位置。”埃修回答,“多诺万,从明天开始,暂停日常巡逻,把所有斥候都叫回伊斯摩罗拉。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走出冰墙。”

    “明白。”多诺万肃然回答。

    “不要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赫菲斯托看向埃修,余光却瞥了眼普鲁托尔,意有所指,“这是一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争。”

    “我明白。”埃修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多诺万与萨拉曼相继离开工坊,普鲁托尔却没立时起身,只是敬佩地看向赫菲斯托:“没想到赫菲斯托老师居然还对战术理论有所涉猎。”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马屁往哪拍?”赫菲斯托翻了个白眼,“这是任何一个理性人都应该具备的逻辑思维。巴兰杜克能被这种问题问住,只能说明他这领主当得还不合格。”

    “有道理。”普鲁托尔说,“赫菲斯托老师,有没有兴趣来当瑞文斯顿第一任皇家工匠长?”

    赫菲斯托斜眼觑着普鲁托尔:“首先,我认为厄尔多·格雷戈里——也就是你老爹——在这场内战中取胜的机会十分渺茫;其次,巴兰杜克将你从波因布鲁救出来,结果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想挖墙角?”

    普鲁托尔只是笑:“只是征询老师的意见而已。”

    “你小子当年没选择我做你的导师,我今天为什么要选择你呢?”赫菲斯托冷冷地说。

    “那赫菲斯托老师为什么会选择巴兰杜克?”

    “你找一条白手套甩他脸上之后就知道为什么了。”

    “北境的贵族若要决斗,用不着遵循瓦利德斯宪章的条例,但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普鲁托尔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老师早点休息。”

    普鲁托尔离开以后,赫菲斯托默默地起身,抓起自己百忙中抽空做的子弹模具。埃修熬了整整一夜从冰流中开凿冰块、切削冰砖,赫菲斯托也熬了整整一夜制造这个模具,并组装出五枚子弹。对于埃修而言,今晚大概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于赫菲斯托亦然。

    “我可没选巴兰杜克。”赫菲斯托翻找出弹壳与火药,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堆放起来,然后娴熟地摆弄起模具,开始组装起子弹,“伊凡勒斯那老小子指名道姓地让我跟着他。工匠长不就得听自己领主的安排。别说你一个王储了,你老爹亲自发话都不好使。难道他没教过你那句赫赫有名的话?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还瑞文斯顿第一任皇家工匠长,杜撰名头谁不会?”老人嘴里嘀嘀咕咕的,须臾,他手掌用力一扣,模具在掌心中发出响亮的一声,一粒黄澄澄的子弹随即跳出来。赫菲斯托盯着那枚子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潘德火器第一人,新帝国的奠基者,不比什么狗屁工匠长要拽得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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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