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铳之炎(三)
埃修骑着焚野奔行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与夜色之间,身旁偶尔掠过龙牙松阴森嶙峋的影子。埃修轻轻夹了夹马腹,示意焚野进一步提速,直到周遭的地势在视线中化作绵延起伏的线条。夜风如同千万柄呼啸的刀剑掠过埃修的脸颊,与他的五官抵触,沿着面骨压切出短暂的棱角,而后流散到身后。
埃修不为所动,只是眯起眼睛,有节奏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遴选适宜的伏击地点。在他心目中其实已经有一个相当具体的参照,此前护送普鲁托尔前往波因布鲁时遭遇不明佣兵团伙伏击的地形就很完美,两道陡峭的雪坡将道路压迫成曲折的形状,可以居高临下地倾斜密集火力——不仅仅是箭矢,还可以是沉重的巨石与易燃的火油。不过埃修心里很清楚,那处地形虽然很完美,也仅仅是相对于伏击不超过百人的小部队而言,一支规模逾千人的大部队行进时可以将其轻松地淹没,根本不会被限制阵型。埃修不止想挑选一个适合自己居高临下狙击敌人指挥官的高地,对他而言最理想的地形应该是一个足以坑杀千军万马的一线天,他一个人一柄斧就能从出口杀到入口的那种。
埃修知道这很不现实,驰骋许久,举目所及皆是平坦而原始的雪原,唯一的制高点是屹立在地平线上的迷雾山脉,枝叶稀疏的龙牙松森林也不适合藏匿,斥候隔着老远就能一览无遗,更何况高度上并不会赋予埃修眺望的优势。
翻过一片平缓的雪坡,远处的平原上突然现出一片密集的萤火,在夜幕下环绕着一个黑沉沉的暗影,尽管轮廓线条模糊,但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堡垒。
埃修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他已经接近了奥登堡,这里是阿诺德斯伯爵的地盘。那些围绕着城堡缓慢流离飞舞的萤火其实是军队值夜的卫兵巡逻时手持的火把。他轻拍马背,焚野四蹄急刹,一人一马在雪地上滑行了大约四米,刨出一道深刻而宽敞的辙痕。焚野小声地嘶叫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又不敢正眼去看埃修,只能低着头不断地刨雪。埃修没理会坐骑的小情绪,他翻身下马,默默点数着那些米粒般大小的萤火。
五十朵。
在王立学院接受过的系统学习这时起到了效果,埃修迅速回忆起来,瑞文斯顿军队驻扎修整时大约是三十人到四十人一营,每一营指派一名卫兵巡逻,那么这眼前五十朵萤火意味着一支规模介乎于一千五百人到两千人之间的军队。一座堡垒的领主显然不可能独立供养如此规模的军队——更何况奥登堡之穷在北境内也是名列前茅。借着黯淡的月光,埃修极力想辨认出军旗的方位,旗帜上的纹章能揭露出究竟会是谁在主导这支大部队,又有谁参与其中。哪怕埃修自己还认不全北境门阀的家徽,但身为瑞文斯顿王储的普鲁托尔肯定不在话下——但埃修的眼力终究是没诺多精灵那般强悍,他找到了每一根旗杆,也看到了在黑暗中隐约浮沉的旗帜,可辨识其上的图案绝无可能。
要不要接近些?埃修有些踌躇。他原本以为波因布鲁这边会很急切地想从自己手上追回王储普鲁托尔,他自己也做好了在半路上与大部队狭路相逢的心理准备,可对方却优哉游哉地在奥登堡周围驻扎。这很难不让埃修生出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任何调兵遣将的战术在绝对的兵力劣势前都难有展开的空间,谁都知道在依斯摩罗拉守株待兔只会等来大批嗜血的狼群。
但斩首的尖刀从来都是无视任何悬殊的,更无所谓断折,只要那决绝的一击足以致命。埃修向来偏爱这种孤军深入的战术,而且屡试不爽,因为他自己就是无当的锋刃。“秩序之鞭”格雷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一刀刎颈;“铁臂”西吉蒙德侯爵的补给线被他干脆利落地切断;与预兆之狼的决死一战同样是埃修尖刀风格的体现。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建立在个人武力上的军事哲学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埃修有若干种方法可以让这支军队在向依斯摩罗拉开拔前千疮百孔,包括但不限于纵火、狙杀、断粮等等等等。
还是算了。埃修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与那些尖利的想法一一收回,默默翻身上马。他现在是一座村庄的领主,数百人视他为主心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再像个雇佣兵一般剑走偏锋未免有些不负责任。佣兵与领主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视鲁莽为美德,谨慎为缺陷,后者刚好相反。埃修诚然可以趁着黑暗发动偷袭,但对方既然会为了依斯摩罗拉这么一座偏僻穷困的村庄出动逾千人的大部队,那就不可能不清楚埃修的能耐,自然也会做好针锋相对的布置。埃修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他被纠缠住,万一对方准备了能威胁到他的手段,万一他受了一时半会难以痊愈的重伤甚至是死去——埃修已经在生死线上徘徊过多次,他清楚自己的治愈能力存在一个极限,难以触及,但不是不可触及。在波因布鲁时伊丝黛尔就差点杀了埃修——被守备军射成刺猬后的十几秒内埃修是全无抵抗能力的,任何一名有气力挥动武器的人都能在那个时间窗口内轻松将埃修斩首。
埃修夹了夹马腹,示意焚野在自己再次改变主意前快速离开。萤火与奥登堡的影子淡入埃修身后浓郁的黑暗中。埃修没有让焚野立时返回依斯摩罗拉,而是暂时放任后者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驰骋。而埃修则凭借自己高超的马术在焚野宽阔的背脊上躺倒,闭上眼,让冷寂的月光平息自己心中那些躁动不安的尖刀。
……
一场大雪在后半夜时分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依斯摩罗拉,无时无刻不在呼啸的凛风裹挟了冰晶狂乱碰撞的声音,更显凶暴,但只有少数人因此失眠,北境的居民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嘈杂的夜晚,甚至视之为天然的安眠曲。
在风雪最烈的时候,一个雪人一声不吭地推开工坊的门,径直走到炉火前半蹲下来。赫菲斯托瞥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与子弹模具较劲。片刻之后,雪人缓缓地抖擞身体,积雪的囚笼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四分五裂,被解放出来的囚徒赫然是埃修。
“回来了?”赫菲斯托平淡地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已经跟大部队干上了。”
“很想这么做,但是有风险。”埃修搬了张凳子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手上的动作,“大部队驻扎在奥登堡那里,规模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真是看得起你。”赫菲斯托耸了耸肩,这个数字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冲击,苍老的眉宇间依旧一片风轻云淡,“那么你选好在那伏击这一千五百人了吗?”
“没有合适的地形。”
赫菲斯托无声地笑笑:“那男爵阁下不会真的打算让依斯摩罗拉这百来号守军去跟对面硬碰硬吧?”
埃修并未回答,只是说:“依斯摩罗拉目前的防御工事需要往西方向平移五百米,具体结构要仿照波因布鲁的多层船型瓮城。”
赫菲斯托皱了皱眉,不再摆弄子弹模具,闭上眼开始推算:“如果男爵你确定那支大部队眼下仍驻扎在奥登堡,那时间上或许来得及实现这个构想。不过现有的冰砖想要搭建出像是波因布鲁那样复杂的瓮城远远不够,更何况冰的强固程度远不及岩石。我可以让村民将冰墙垒出较难攀越的高度,但这不会阻碍他们强行砸开一条坦途。”
“我会负责提供冰砖。最快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三个白昼的时间。”赫菲斯托立刻回答,“一千五百人的军队行军速度非常慢,更何况奥登堡与依斯摩罗拉之间并没有修建道路,大部队需要徒步跋涉莽莽雪原,至少需要整整四天才能抵达这里。时间非常充裕。”老人看了眼已经起身的埃修,又补充了一句:“充裕到你没必要现在就冒着大雪出去,你可以等明天冰流冻得更坚实再去。”
埃修身子顿了顿,又坐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是我?”
“什么意思?”
“您的成就足以改写潘德的战争史,”埃修指了指自己背在身后的火枪,“如此卓绝的武器一旦开始在战场上显露声威,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都会为止震动。任何势力都会将您同时列入拉拢名单与暗杀名单中。您完全拥有选择合作对象的自由,但为什么是我?”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赫菲斯托笑了笑,“老头子我没办法咯,伊凡勒斯指名道姓地要我跟着你做事,他是芬布雷堡的领主,我是芬布雷堡的工匠长,违抗命令的话免不要被穿小鞋。”
“伊凡勒斯子爵这时候可能已经死了。”埃修说,“更何况没有领主的任命是无期限的。”
“他肯定死了。”赫菲斯托面无表情地说,“那老顽固如果不死,这内战也打不起来。厄休拉需要伊凡勒斯家族,却未必需要法尔肯·伊凡勒斯。而且你说得很对,世界上没有什么无期限的任命。再忠实的奴仆也不会一直躬着腰。”
“那您——”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赫菲斯托看了埃修一眼,“我虽然对布罗谢特建立的神学体系不感兴趣,但是对潘德神话传说的了解并不会比他逊色。”
埃修怔了怔,哑然失笑:“原来您也知道?”
“每一个王立学院的学者都关注过马迪甘,以及马迪甘的预言之子。”赫菲斯托说,“我并没有选择你,巴兰杜克男爵,我只是选择了马迪甘的预言之子而已。”
第九十八章 铳之炎(四)
“那您觉得我目前表现如何?”埃修随口问。
“君王当然只能与其他的君王比较,所以在我的参考系中,你的竞争对手有三位,分别是卡瓦拉大帝、阿尔弗雷德大公以及帝国皇帝奥萨。很遗憾,与他们相比,你在各方面都是不及格——武力不在比较范围之列。而就算是将参考标准降低到领主的水平,你的得分仍旧惨不忍睹——虽然很多领主或许还不如你,至少你亲自主持过依斯摩罗拉的地方法庭并仲裁纠纷。”赫菲斯托一板一眼地回答,“巴兰杜克,与你的同龄人比起来,你的做派过于老成,然而相较于真正的长者,在行为处事时又不免暴露自己匮乏时间沉积的智慧;性格过于沉郁,封闭心扉并不会对你寻找志同道合的追随者起到任何帮助;思考方式过于被动,依斯摩罗拉是你的领地,我本该只是你手下的工匠长,但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参与村庄事务比你这个领主还要积极,从经济规划的完善、律法系统的建立再到如今战略战术的运筹,我所做出的贡献早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名工匠长的范畴。你应该是一个事必躬亲的决策者而不是一个只会点头吭声的甩手领主。换句话说,巴兰杜克你过早地具备了君王片面的风范,却缺乏君王所有的品格。你如果以为征伐潘德时遇到的对手都跟我或是布罗谢特一样,听到预言之子的名头以及印证身份的事迹就会纳头便拜的话,那这个预言之子谁都来做都可以,秩序女神从。”
“我从未如此认为过,”埃修肃然回答,“哪怕我如今接受了这个预言之子的头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心安理得地享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红利或是特权。这个名号对我而言曾经是命运的枷锁——如今依然也是,唯一的区别是我不再对此感到抗拒,而是主动选择了担负这一枷锁——以及相应的责任。无论是您、伊凡勒斯子爵亦或是布罗谢特,为我提供的任何帮助都是在让这个枷锁更为沉重。面对如此压力,任谁都会感到压力与惶恐不安。”
“你想说不包括你在内?”
“不,包括我在内。”埃修认真地说,“创造历史的预言之子最终却湮灭在历史中,仅仅只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我感到惶恐了。”
“看不出来你脸皮还这么薄。”赫菲斯托耸了耸肩,“巴兰杜克,我有必要提醒你,我可不是什么知心老爷爷,你可以去外面找棵中空的龙牙松倾吐这些有的没的想法。老头子我现在还愿意耐着性子陪你在依斯摩罗拉折腾自己所剩不多的光阴,而不是一走了之另谋高就的原因只有一个,同时也是你相比卡瓦拉、阿尔弗雷德以及奥萨唯一具有的优势,那就是你是个年轻人,时间赋予你了充裕的成长空间,历史对你毫无刻板的印象。没有人生来注定是君王。卡瓦拉在大陆上开始自己的征伐前不过是温德霍姆潘德家族的浪子,他在你的年纪甚至还没有一支像模像样的私属部队。此外,我得承认,你作为一名决策者也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至少你今晚没有贸然对奥登堡的部队发动草率的袭击,而是在侦查完情况后便选择返回,这很好,说明你的思考方式开始向一位领袖靠拢,而不再是一个徒有武力的莽夫。不过,想要实实在在地担负起‘预言之子’这个头衔——按你的说法,这副命运的枷锁,你目前,至少,你得想办法解决掉奥登堡那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不然不仅仅是你,老头子我自己都要湮灭在历史中了。”赫菲斯托的目光落向埃修背后那汇集自己毕生心血的造物,一瞬间表情中闪过莫名的悲怆,“我无所谓个人的生死,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发明成为陪葬品。”
“那现在轮到我成为知心小娃娃了?”埃修笑了笑,说,“我可以帮您再找一棵中空的龙牙松。”
“嘁!”赫菲斯托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冲埃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顺便一把抄起自己手边的子弹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雪停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赫菲斯托的计算秉承了北地学者实事求是的严密精准,没有任何夸大或是保留,自那晚长谈后夕阳第三次沉入迷雾山脉时,依斯摩罗拉的西侧赫然立起一座坚冰构筑的复杂工事,封冻大半年的冰流因此提前数个月进入了碎冰激荡的汛期,若干来不及养出油膘的寒鱼极大地充填了依斯摩罗拉的粮仓。
在凿穿了冰流后,埃修独自承担了日常的巡逻任务,因为只有他才能在离依斯摩罗拉足够远的地方巡逻,并且在发现敌情后凭借焚野卓绝的脚力第一时间赶回来布置防线。但第四天第五天过去了,举目可及的地平线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不和谐的波动。第六天时,就连普鲁托尔都开始质疑自己这个王储的身份在北境内战中究竟有没有想象中那般举足轻重。而就在第七天的正午时分,依斯摩罗拉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西方天际传来一声隐约的震雷,那是约定的信号,多诺万立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防线,派发武器,以捉襟见肘的兵力最大限度地填充防御工事的火力强度。顷刻间,一道赤色的云已经自雷声的方向急奔出来,在横穿雪原时卷起大蓬的雪尘。埃修在冰墙前急刹,火枪被他以紧张的姿态握持在手中,身上还带有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全副武装的多诺万穿过工事,将身后的长弓解下,连同腰间的几大袋箭矢递给埃修,同时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已经安排完毕。随后他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战斗岗位,视线不住地往埃修身后张望。
“你还待在这里作甚?”埃修问他,“我可不记得布置防线时,工事最前方除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作为依斯摩罗拉的军事主官,你应该在后方督战,维持士气。”
多诺万嫌弃地撇了撇嘴:“得了吧,你我都知道这督战官的位置还有这大费周章的防御工事都是个幌子,依斯摩罗拉唯一的防线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我只是想看看潘德千人以上规模军队的军容如何。”他变戏法般从腰后摸出一个黄铜打磨的望远镜,“咔哒”一声抖开,端到眼前对准地平线的方向,耐心地等待起来。
“自便。”埃修耸了耸肩,翻身下马,将箭矢一一插在身周的雪地里。火枪子弹终究有限,因此弓与箭仍然是不可或缺的远程打击手段。多诺万递给他的长弓是赫菲斯托仿照瑞文斯顿游侠团制式长弓临时赶工制作出来的简陋成品,在射程与威力方面皆差强人意。工匠长原本的计划是以波因布鲁守备军的铁胎弓为蓝本,再为埃修量身打造一把狙击能力不逊色火枪、甚至犹有过之的长弓——那是赫菲斯托自一部古老神话中获得的灵感,其上用夸张的语言描述了伟岸的巨人手持超重型弓箭猎杀飞龙的场景,波因布鲁守备军的武器与其压箱底的箭矢“龙咆”同样脱胎于这一传说。不过这一想法被赫菲斯托自己打消了,一来依斯摩罗拉的金属冶炼能力相当有限,已有的材料强度能不能满足要求另说,储量也只够打造一杆火枪;二来那种规格的长弓就算打造出来,普通的箭矢也绝难承受开弓时高强度的张力,在离弦前就会四分五裂,而配套的箭矢打造成本只会远远超出火枪子弹,如此更是得不偿失。波因布鲁守备军自己都不会轻易动用“龙咆”,因为回收起来费时费力。相比起来,游侠团的长弓就成为物美价廉的选择。
“来了!”多诺万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几步。埃修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隐约能看见在天地之间漫长起伏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厚重的一横,而后在雪原上铺展,如同行军的蚁群。一杆旗帜摇摇晃晃地立在上方。在发现敌情鸣枪示警后,埃修第一时间凭借焚野的卓绝的脚力大胆进行了抵进侦查,因此他已经知道上面的图案是什么,也清楚了谁负责指挥这支部队。
“是阿尔德玛家族的冰山悬崖。”多诺万放下望远镜说。
埃修有些意外:“想不到你还会认北境贵族的纹章,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应该叫‘极冰之崖’。”
多诺万耸了耸肩:“通过《潘德志》做了些功课。在潘德混饭吃,总该有些基本的眼力劲。叫什么无所谓,是那个意思就行。”他又举起望远镜,端详了没几秒就放下来,对着雪地夸张地啐了一口:“就这?我训练的家猪都能比他们的前锋更整齐。看这阵势,这一千五百人基本都是从正规军的预备部队里抽调出来的,算不上主力——你自己看看。”
“他们舍不得把主力浪费在依斯摩罗拉这里,不然内战还怎么打?”埃修从多诺万手里接过望远镜,跳上焚野马背,稍微调整焦距后,终于将对面的军队尽收眼底。确实如多诺万所说,前沿部队在雪原上切出的锋线很难用严整去形容,步兵与射手的阵型似乎随时处在脱节的边缘。尽管规模庞大,却不具有十分的军威。
“领主阁下,”多诺万在一旁说,“如果你真的具备潘德大陆这边所谓超一流武者的水准,那么对方再多一千五百人,依斯摩罗拉也是胜券在握。”
第九十九章 铳之炎(五)
“为什么这么说?”埃修跳下马背,一边舒展筋骨一边问。
“士气是他们的致命弱点。”多诺万笃定地回答,“杀散一支正规军的士气其实并不比凿穿他们的阵型轻松多少,但是如果对象换成预备部队却截然不同。而就我至今在潘德的见闻与观察而言,瑞文斯顿的预备役战斗素质相当糟糕。萨里昂与菲尔兹威的预备役制度同时受到帝国与我家乡的影响,已经相对完善,他们的预备部队由退伍老兵以及受过长期军事训练的民兵组成,动员令一经发出,只要武装到位,短时间内就能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战斗力,一旦常备军蒙受惨重损失,也可以通过预备役快速填补人力,再次投身战场。相比之下,瑞文斯顿的预备役制度就粗糙得不忍直视,或者说瑞文斯顿根本不存在正儿八经的预备部队,我听说瑞文斯顿领主的预备役部队名册里永远包含了自己领地里的全部子民——老弱病残也不例外。这就导致了瑞文斯顿临时征兆的预备部队从纪律性到战斗力,再到士气的强固程度,是全方面的惨不忍睹。北境的吟游诗人脑子里也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然美其名曰‘全民皆兵’。”多诺万又用力地啐了一口,“不就是穷,负担不起维持预备役的开支么?”
“我大概明白你意思了。”埃修想了想,“我不需要全部干掉这一千五百人,只要干净利落地宰掉一两百人他们就会自行溃败。”
“我开始觉得领主你可能确实有一名超一流武者的本事了。”多诺万朝埃修挑起大拇指,“我原本只想说七八十人的。但前提是这一千五百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你身上,如此士气垮塌起来最有效率,但若是对面分成多股部队进攻,依斯摩罗拉的压力仍然很大。我如果是那一头的指挥官,我或许可以分出一千人把你围住,随便你杀,剩下的五百人依然可以轻松踏平防线——但如果你能迅速凿穿阵型的话驰援本阵的话,又另当别论。”
“听起来的确是胜券在握的样子。”埃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言语间,那杆极冰之崖旗已经逼近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距离,骑着骏马的斥候已经发现了坚冰构建的工事以及工事前的埃修与多诺万,有几个胆子大的想抵进侦查具体情况,但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埃修手中那张长弓的射程以及埃修本人的爆发力。埃修从脚下的雪地中抄起几根箭,数个大幅度的箭步之后,斥候们自以为的安全位置顷刻间沦为无从躲避的死地。埃修接连张弓搭箭,在那几人反应过来调转马头前将他们一一射杀,随后再急奔回原位,步伐连贯成兔起鹘落的一瞬,其他斥候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在雪原上闪动的鬼影,以至于同袍突兀从马背上栽倒的尸体都宛如幻象般不真实。
“我觉得你本可以趁势追击,直冲本阵,”多诺万装模作样地鼓了几下掌,“若是生擒了对方的指挥官,那这一仗还没开始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埃修没吭声,他有这个想法,但并未付诸行动,孤身硬闯一支千人部队的阵线终究过于鲁莽,更何况对方不可能不会对此作出针对性的布置。表面上看去,这支队伍由克里诺·阿尔德玛那个毫无骨气的蠢货指挥,但谁知道那杆极冰之崖旗下会不会另有其人?对埃修威胁最大的无疑是铁熊道格拉斯,但北境就猛犬与铁熊两名超一流武者,在内战中需要相互制衡;其次则是伊丝黛尔,尽管个人武力不及埃修,但如果是她在那杆旗下,也许等待埃修的还有一队重甲强弓的波因布鲁守备军——考虑到对方迟缓的行军速度,可能性并不低,上次那轮几乎置埃修于死地的密集齐射着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埃修现在还不知道为了露西安娜,伊丝黛尔目前正跟他处于同一战线。
“你该回到战斗岗位了。”埃修对多诺万说,同时拍了拍焚野,示意后者暂时藏身到工事之后。多诺万隐晦地指了指埃修的腰间。埃修这才想起来多诺万的望远镜被自己无意识地挂在了腰间,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归还的打算,只是做了个“执行命令”的手势。多诺万知道自己暂时是要不回这个望远镜了,悻悻地转身撤入工事。
埃修摘下身后的火枪,试探着用左手把望远镜固定在枪身上,不断地调整位置,很快就达到了埃修预想中的效果:望远镜顺利地起到了辅助瞄准的作用,视野被放大过若干倍后,只要把握镜头与枪口位置的相对关系,远距离定位目标变得极其轻松。埃修先通过枪口自带的准星确定了那根旗杆的位置,还摸清了掌旗手深浅不一的步伐规律。在望远镜中反复对照校正数次后,埃修扣响了扳机。巨大的轰鸣中,旗杆应声断折。埃修则退了数步,单臂击发的后坐力之强,让自己抵着枪托的肩膀都隐隐作痛,埃修猜测自己的皮下出现了一大块转瞬即逝的淤青。
“脑子挺灵光的。”赫菲斯托站在望楼上,微微颔首。要不是时间实在紧迫,工匠长其实是有能力为那杆火枪再加装一个望远瞄具——原型正被他端在手里,但还没来得及设计刻度,以及在构造上做些符合人体工学的改良。不过既然埃修能自己琢磨出门道,赫菲斯托倒也乐得清闲。老人施施然抬起视线,将镜头对准远处的军队:“现在让我来看一看,赫菲斯托的造物引发了什么反响……”
阿尔德玛公爵转过头,惊怒交加。断折的旗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左肩,险些将他从马背上砸下去。旗帜被风倒卷着扑上来,一时间他的整张脸都被粗糙的布料包裹、摩擦。阿尔德玛恼羞成怒地扯开旗帜,他的掌旗手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断折的木棍,鲜血从他双手迸裂的虎口间涌出,慢慢地浸满了整张手掌。骚动在本就算不上齐整的队伍中蔓延开来,所有人是先看到军旗断折,然后才听到那一声响亮的轰鸣,像是天穹之上的雷震,又像是地层之下的叱喝。
那是什么武器?阿尔德玛公爵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同时庆幸自己没有跌下马,要不然这支临时征召起来的军队大概会立即作鸟兽散,先前那几个屁滚尿流爬回来,在汇报时连话都难以讲清楚的斥候造成的影响已经够恶劣的了。阿尔德玛公爵原本想带上自己身经百战的私属部队直接踏平依斯摩罗拉,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队指挥权不知何时已经旁落,鲍里斯在没有通知自己的情况下已经将波因布鲁的常备正规军——连同波因布鲁守备军在内——全部调往前线驰援正在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接战的阿拉里克公爵。可按常理来讲,拥有超一流武者铁熊道格拉斯的阿拉里克公爵在正面战场上应该是所向披靡。阿尔德玛公爵向鲍里斯询问前线的具体战况,后者却只是轻飘飘地说:“你没必要知道,王储跟巴兰杜克才是你现在该操心的事项。”那一刻阿尔德玛公爵就明白,他已经被非公开、非正式地摘除出了利益集团,在这场内战中连一口热汤都喝不到了——想要挽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从巴兰杜克手中夺回王储普鲁托尔,那样他还有些许的可能投身前线。
阿尔德玛公爵很不想动用波因布鲁的预备役,因为他知道这支名义上的军队各项条件究竟有多糟糕——哪怕有阿拉里克公爵扶持,波因布鲁的财政状况依然只够维持常备部队的战斗力,这是由多方面原因所决定的,黑矛骑士团的补助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而波因布鲁公爵对这支栖息在自己领地上的精锐武装没有任何的指挥权;重甲强弓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每年的装备维护费与军费同样会吃掉一大笔税款,波因布鲁虽然穷,但是每一名波因布鲁守备军的薪俸甚至比瑞恩的龙骑士队长还要高——如果不是这样,单靠被选入守备军的殊荣并不会让人长久地镇守在这边陲的城镇。此消彼长之下,留给预备部队的费用基本没有多少,波因布鲁也不像申德弗,坐拥使落半岛的大片不冻原,能以半农半兵的方式维持预备役。波因布鲁的预备役从来没有组织过像样的训练,如果不是瑞文斯顿每年都会从国库里发放预备役补助,阿尔德玛公爵都有心将其解散,一了百了。率领这群不伦不类的军士穿越雪原简直是折磨,因为兰马洛克不在身边,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亲自过问,自从他继承公爵头衔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军队底层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了,行军数天后,阿尔德玛已经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不过这支预备役也不是用来对付巴兰杜克的。阿尔德玛公爵见识过埃修可怕的身手,也因此下意识地将这北境这名新晋的男爵与猛犬以及铁熊相提并论。他没指望自己麾下这一千五百人能给一名超一流武者造成多少麻烦,如果是一千五百名死士或许还有戏,一千五百名杂牌军的话,刚一接触便会肝胆俱裂地溃逃。鲍里斯其实早为阿尔德玛公爵准备好了杀手锏,而这一千五百人正是这杀手锏的掩护。
阿尔德玛公爵定了定神,对传令兵说:“通知投石机部队,让他们上前,前锋部队。列楔形阵盾墙推进三百米,左翼右翼待命。”
第一百章 铳之炎(六)
雪原上的部队开始运动起来,位于前列的步兵慢悠悠地脱离了大部队,磨蹭了好一会后才开始聚拢起独立的厚实方阵,盾牌立在身前开始缓步推进。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阵型变换,但前锋部队拖沓了三分钟还没完成,投石机部队的步伐也因此受阻,一度被困在中军动弹不得。阿尔德玛公爵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攥着马鞭的手背爆出青筋,但身为主将,他不能因此失态。只能耐着性子通过传令兵下达更细致的指令去指导调整方阵中每个分队长的站位。他只能庆幸与自己对垒的并非一支军队,不然任何试探性的进攻都足以让前锋一触即溃。
埃修通过望远镜将对面军队手忙脚乱的动向尽收眼底,他同样清楚那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进攻窗口。不过指挥官似乎也在提防埃修趁此发动进攻,刻意将弓箭手部队分布在左右侧翼,以便在方阵成型前进行掩护。如果弓箭手也是预备役水准,那么凭借焚野卓绝的脚力,埃修有信心将仓促间抛射过来的箭矢甩在身后,将还未完全聚拢的方阵杀个对穿。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散漫的纪律性不过是个示弱的假象,待埃修按捺不住冲上来时,立时有密集的箭雨以逸待劳地铺开——不需要瞄准埃修本人,只需要彻底覆盖必经的路径,等埃修一头撞进来。
要不再观望一会?埃修将一颗弹丸装填上膛,敌人所处的位置堪堪能被手中火枪的射程笼罩,赫菲斯托超越时代的造物给了埃修静观其变的底气。但同时现下这种被动的局面已经让埃修意识到了情报工作在战争中具有何等的重要性,但凡对敌人部队有些许具体的了解,他也不至于在临场决策上如此束手束脚。
犹疑间,步兵方阵在雪原上已经推进了大约四百米,大部队也紧随其后。尽管对手只有一人,但阿尔德玛公爵保持了相当谨慎的态度,更何况他的职责其实是将投石机部队护送进射程之内,因此也乐见埃修按兵不动。
埃修的手指数次勾上扳机,却又松开。他注意到敌人的前锋与中军之间排开五辆奇形怪状的器械,精密复杂的结构被折叠缩放在与攻城冲车相似的外观下,宽大的底部半沉入雪地,十五匹驮马牵系着粗大的麻绳勉力向前踏步,分量一目了然的沉重。
那是什么?埃修皱紧了眉头,望远镜不自觉地微微陷入眼眶。
“喀嚓”!冰墙后的望楼上,赫菲斯托不自觉地折断了手中的瞄具,整个人扑上前,双手紧攥住简易的栏杆,临时搭建起来的望楼因老人粗暴的动作晃动起来,但老人完全没在意脚下摇摇欲坠的木制结构,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老师,出什么事了?”普鲁托尔注意到了望楼的动静,也看到了几乎要从望楼扑出去的赫菲斯托,吓得他立即上前扶住支柱,同时大声询问。
赫菲斯托来不及回答,只是大吼:“全都给我撤回依斯摩罗拉!现在!立刻!马上!”话刚出口,老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具备号令的权威,于是“蹭蹭蹭”窜下望楼,径直冲入冰墙的工事中,赫然是去找埃修。普鲁托尔一时间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赫菲斯托为何失态,但出于担心与好奇也紧随其后。
赫菲斯托穿过工事来到埃修身旁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但他顾不上喘息,狠狠一巴掌拍在埃修肩膀上:“赶紧下令让你的部队全部撤回依斯摩罗拉!对方是真的看得起你,居然出动了投石机!”
“投石机?”埃修放下望远镜,“那些冲车模样的器械是投石机?”
“老师你慢慢说。”普鲁托尔扶住赫菲斯托,帮助老人抚顺气息,“什么情况?”
“那不是什么狗屁冲车,是我当年在王立学院担任导师期间,受曾经黑矛骑士团首席骑士长委托,设计出来的紧凑型折叠式投石机。但在我离开学院时,它还只是一个停留在蓝图里的概念……妈的!”老人从牙缝里迸出一句粗哑的脏话,“鲍里斯那个狗杂种,真让他做出来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埃修不自觉地瞥了眼手里的火枪。
赫菲斯托粗暴地从埃修手中抢过望远镜,怼到眼前快速朝远处扫了一眼,急促地回答:“一般的投石机,射程大约是三百米出头,但经过我校正过抛射仰角,并对绞盘机关做了力学重构后,理论上射程翻了三倍——足以隔着一千米打击城池,不过当初一味求远,不具备精确打击的能力,落点误差在两百五十米波动。”
“如果打不准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担心的必要。”普鲁托尔说。
“没听懂吗!”赫菲斯托甩开普鲁托尔的手,暴躁地说,“冰墙工事的纵深不过七十米左右,那些到处乱飞的石块很有可能砸到我们头上!你该庆幸巴兰杜克提前把防御工事推进了五百米,不然依斯摩罗拉可能在第一轮轰击中就会被夷为平地!”老人随后看到埃修在给火枪上膛,不客气地伸手按住枪管,“省点子弹,这种投石机虽然操作人员训练成本不菲,但你也狙杀不过来。当务之急是先让你的人后撤,撤得越远越好。”赫菲斯托又通过望远镜扫了一眼,“投石机已经开始展开了,距离第一轮齐射大概还有八分钟时间。投石选材要求很高,携带的数量很有限,轰击持续不了多少轮,砸不中你就行。”
“了解。”埃修说,“普鲁托尔,你护着工匠长返回村庄。我去下令,”言毕,他纵身一跃,骑上冰墙后正百无聊赖的焚野,后者发力,几个纵跳便越过工事。埃修径直找到多诺万:“全体后撤,在依斯摩罗拉前方二十米重新布防,等我信号。”
多诺万有些不明所以,但埃修没给他质疑的时间——他下达的是命令而非请求,话音刚落便转身而去。多诺万只能整合队伍,有序后撤。片刻后,稍后普鲁托尔与赫菲斯托赶过来与众人汇合。多诺万瞪了两人一眼:“你们跟领主说了什么?”
普鲁托尔解释了几句。多诺万嗤之以鼻:“射程一千米的投石车?还紧凑型?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听说梅滕海姆那边最顶尖的工匠团体打造出来的投石机像个小山,射程也就将将七百米不到,瑞文斯顿要是有这种大杀器不早统一潘德了?”他还想在说些什么,突然远处先后窜升起五个棱角分明的白影,在天空下划出漫长的弧线,而后散乱地坠落,周围带起气流湍急的风声。那赫然是五块需要两人合抱的巨石,有一块巨石直接命中了赫菲斯托原先所处的望楼,将其砸得粉身碎骨。余下的巨石带着惯性在坚冰的工事间滚动、碾压,带起大片的坍塌声。
第一轮轰击,开始了。
普鲁托尔无辜地摊开手,赫菲斯托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多诺万,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多诺万喉结上下滚动,将口水与奚落的言语一同吞下肚,扭头加快步伐:“都给我跟上,别掉队!”
第一百零一章 铳之炎(七)
埃修伸手托住一块朝自己滚过来的巨石,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只是使其停留在身旁。尽管确实如赫菲斯托所言,那什么紧凑型折叠式投石机的射程虽然远得跟它的名字一般惊人,但准确度并不值得恭维。大概是因为整体结构过于紧密,没有办法加装减震的配重部件,以至于齐齐抛射的一刹那,五辆投石机从下到上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复位时底座深深陷入雪地。也因为受此影响,巨石坠落的轨迹毫无章法可言,但雪原起伏不定的地势将这种不确定性转化成了恐怖的杀伤力,仅仅只是第一轮齐射,坚冰构筑成的工事已经被肆意滚动的巨石被摧毁大半。
埃修开始庆幸自己及早作出决定将防御工事的位置靠前推进五百米。这五百米意外地形成了一段至关重要的缓冲距离,纵有巨石飞越过冰墙,却也没有波及到依斯摩罗拉,而民兵部队想来也已经撤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那么接下来——
埃修单臂缓缓发力,试图从底部将巨石托举起来,但掌心反馈回来一种违和的光滑触感。巨石的表面被刻意打磨得极其光滑,岩石天然的棱角与粗粝被彻底抹除,以至于埃修的手掌在底部不停打滑,难以找到一个稳固的受力点。埃修只得将火枪背在身后,腾出双手,才堪堪抱起巨石。他双臂绷紧,磅礴地深呼吸,拧动腰身将巨石甩向远处。在飞出大约四百米的距离后,重力才在这场与埃修的无形角力中胜出,巨石被拽回地面,碾平了一个松散的雪坡后沉入雪地。
阿尔德玛公爵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手中也拿着一个望远镜,因此能看清楚埃修的一举一动。投出巨石时那流畅自然的身姿会让任何雕塑名家为之痴狂,肌肉的舒张间爆发出来的伟力如同地心的岩浆一般,厚重,澎湃,而且炽热。当巨石自埃修手中腾空而起时,阿尔德玛公爵听到自己部队各处传来压抑的惊呼,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以为那块巨石会突兀地降临到自己头上。但事实最终证明就算是埃修这等卓绝的人物也没能胜过精密的机械,他确实展现出令人骇怖的力量,但远不足以对那支投石机部队产生任何威胁。操作人员已经开始转动绞盘,收紧绳索,第二轮轰击即将开始。
埃修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再次冲上天空散乱坠落的五块巨石。他一直在心里默数,尽管投石机展开的准备工作非常漫长,可火力密集而连贯,第一轮与第二轮齐射之间的间隔大概只有一分钟多一点的时间。绞盘需要复位,绳索需要重新涂油,抛石的装填也需要时间,但原本繁琐的工序被协同运转的零件压缩到了极致,而正因为如此,压迫感也被提升到极致。而作为设计者,赫菲斯托也没能给出埃修正面破解的方法,只是让他被动地等待对方耗尽弹药。
但敌人迟早会意识到坚冰的工事之后仍是雪原,只需要再将阵地往前推进五百米就能将依斯摩罗拉纳入投石机的射程之中。尽管仍有顾虑,但是埃修迫切地意识到自己需要主动出击,被动挨打只会让他向深渊更快地滑坠。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似乎除了正面冲阵,将那些投石机尽数摧毁以外别无他法。
巨石沉重地坠落,焚野在飞溅的碎冰之间忙不迭地逃窜,以它的反应速度与脚力,这些巨石不可能直接命中造成上海,但声势确实唬人,但是对埃修的畏惧与服从终究还是在焚野的本能中铭刻得更深,因此它始终没敢逃离埃修,只是在破碎的工事间转圈躲避。直到埃修回过头对它做了个拉开距离的手势,焚野才甩开蹄子狂奔回依斯摩罗拉。
计时开始。埃修将狼斧握在手中,膝盖微屈,全身肌肉绷紧,踏前的右脚沉陷入雪地,力量澎湃地灌注,其下的积雪逐渐被挤压成一个足以支撑埃修发力的坚实表面。保险起见,他并不打算带着焚野冲阵,以防到时横生变故,在自己自顾不暇时焚野成为累赘。尽管以焚野的速度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一分钟之内抹去与投石机部队间一千米的距离,但以埃修的爆发力,靠两条腿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呼啸的北风在雪原上空冷酷地穿梭,与逶迤的迷雾山脉一同居高临下地俯瞰战场。蛛网般的裂纹以埃修为圆心向四周不规则地延伸,埃修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口鼻里喷出炽热的白色雾汽,海潮般汹涌的吐息声一度搅乱了凛冽的风。当埃修起跑时,整个人犹如一座骤然喷发的火山,从极静到极动的转变只在一瞬,狼斧在埃修手中化作一道金属的流光,一人一斧以激昂的气魄将冰雪的汪洋斩开!
来了,阿拉里克看到埃修,喉头一紧。一切如同鲍里斯所预料,尽管他很不喜欢那个乌鸦爵士阴仄仄的做派,但他必须承认后者的战术头脑远胜过自己。鲍里斯不仅精准地预测了埃修可能采取的行动,而且也很贴心地为波因布鲁军事素质惨不忍睹的预备役部队安排了一套相对简洁的战术——鲍里斯为埃修编织了一条绞索,而阿尔德玛公爵所要做的,只需要抖开绳套等埃修自发地将头伸进来。
阿尔德玛公爵迅速放下望远镜,举起右拳:“传我命令,左右侧翼部队,绕过巴兰杜克,与此人保持距离,而后直扑依斯摩罗拉,男女老幼一律就地诛杀。”
鲍里斯曾以一句话对这个战术进行言简意赅地概括:“舞台给他,你去把幕后杀掉。”
跟当年亚历克西斯公爵采取的战术如出一辙,趁着伊凡勒斯子爵在凛鸦城上演北境忠臣的戏码,为了厄休拉的王位继承权与厄尔多·格雷戈里激烈争吵,那时还不是公爵的弗罗斯特带着大队人马攻进了芬布雷堡,紧接着便是针对猎鹰骑士团的屠杀——幕后死得干干净净,舞台迎来血腥的谢幕。若是一名贵族的领地内既无子民也无军队,那与被剥夺爵位无异。阿尔德玛公爵不知道鲍里斯的真实想法,也许他认为男爵巴兰杜克要比超一流武者巴兰杜克更为棘手,又或者男爵巴兰杜克要比超一流武者巴兰杜克更容易处理——这两种矛盾的说法似乎都有道理。
埃修通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对方侧翼部队的动向,瞬间清楚了敌人的目的,对方的指挥官精准地拿捏住了埃修的死穴。埃修不可能接受一个死气沉沉的依斯摩罗拉,那是他的基业,他的心血。在这场战役落幕时,他必须还是依斯摩罗拉的领主,而非依斯摩罗拉的幸存者。
埃修脑海中闪过刹那的后悔,他也许应该骑上焚野作战,那样应对会更灵活一些。为了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突进到投石机部队前,埃修以海纳法将双腿全功率地驱动,在惯性的驱使下,他甚至无法转向,而任何减速乃至于停步的尝试都只会让埃修在雪地上狼狈地栽倒,变成一个滚动的雪球。此刻埃修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从正面突破,以极尽残忍的方式让盾墙后的血肉之躯帮自己缓冲!
预备役部队的素质本就不高,在见到埃修声势非人的奔袭后,前锋方阵甚至隐隐有散乱的迹象,但这时无论是四散而逃还是迎面而上都为时已晚,处在队伍最前方的士兵眼一花,随后自己的臂骨便与系在手臂上的木制盾牌一同开裂。这个倒霉蛋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起来,随后是更多的风筝,没有惨叫,只有尖叫,因为对于那些挡在埃修路径上的人而言,死亡降临的速度远快过声带振动的速度。要么是被狂奔的埃修撞碎全身的骨头,要么是被狼斧稍带着一分为二。而那些运气稍好的士兵则已然心惊胆裂,手脚并用地想远离埃修,只一瞬间,松散的盾墙已经轰然倒塌。多诺万的判断是正确的,波因布鲁预备役部队的素质就是这么不堪,字面意义上的一触即溃。但即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一触”的程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埃修这般具有冲击力——也是字面意义上的。
但护在投石机周围的部队不一样,从装束到气质都迥异于散漫的前锋部队。见到埃修冲上来,一个士兵主动迎了上去,尽管他的下场也是被撞碎骨骼震飞出去,但同时也将一柄尖利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埃修的小腹直至没柄。埃修的脚步终于有所停顿,而更多的士兵则趁此时一拥而上!
第一百零二章 铳之炎(八)
埃修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将小腹深处的匕首拔出,甩手飞掷出去,径直钉入一名士兵的脑门,后者仰面栽倒,但其余人不为所动,脚步都没有放慢半分,在同袍因死亡掉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自发地调整站位,埃修强行撕出来的空隙转眼间就被填补得密不透风,阵型甚至更加严实。拔剑的动作也整齐划一,锋刃与剑鞘相互摩擦的声音被统合成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尖锐唿哨;与此同时藏于腰后的短斧也被拔出——在北境,龙骑士团的“苍龙隐手”并不是什么独门绝技,从正规军到雇佣兵无不青睐这种廉价而实用的远程打击手段。
一时间埃修的视野内全是野蜂般纷乱飞舞的短斧。他不闪不避,狼斧强硬地劈斩,寒芒在空气中纵横交错,形成若干巨大的十字。仿佛有一个小型的风暴沿着埃修的手臂呼啸、扩张,任何飞斧在接近埃修前都被卷飞,落到身后。而风暴并未止歇,以恐怖的声势将紧跟在飞斧后密集突刺的剑刃齐齐绞碎!
而这些阻挡埃修的士兵在此时展现出了强韧到不可思议的心理素质,他们同样不闪不避,以毅然决然的姿态赤手空拳地踏入了埃修掀起的风暴!埃修立刻意识到,他面对的并非身经百战的军卒,而是极尽疯狂的死士!对方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以血肉之躯死死地拦截在狼斧横行无忌的轨迹上,直到后者死死地嵌在某人的骨骼间,幸存者便可以趁此机会重伤埃修。
真是狂妄又暴虐的战术,制定者也只会是一个狂妄又暴虐的人。潘德从未有人对超一流武者作出如此针锋相对的布置,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战术若是执行到位,超一流武者或许真的会从不可一世的神坛上被硬生生地扯落。他们或许有远超常人的体能,能永不停歇地斩杀,但他们手中的兵器会磨损、会断折,因为凡铁与凡人一样难以企及超一流武者的上限。而此战术的核心只需要“以命换命”四个字便足以概括:以人的性命换取武器的使用寿命,借此创造出与超一流武者换命的窗口。思路看似简单粗暴,但实施起来却存在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如何将人训练成悍不畏死的消耗品?
但这一战术的制定者显然用某种办法跨越了这个天堑,也许他认为有了这么一批死士,无论是瑟坦达、道格拉斯或是其他超一流武者都有授首的可能,但另一道天堑却在此时出现——那就是狼斧本身,毕竟是从神话中走出来的造物,锋利程度匪夷所思,而狼斧的驾驭者埃修同样强悍得匪夷所思。死士们前赴后继的惨烈牺牲在这对组合面前无谓得有些可笑,战斧的风暴蓦然平息,而后收束成一线压抑到极致的寒光,死士们的上身在半空中扑出一个短暂的弧线,落到埃修身后,而下半身则维持着跑动的姿势栽倒在雪地。埃修沐浴在瓢泼的血雨中,冷酷踏过满地的残躯,他与投石机之间一片坦途。
计时结束。
埃修信步向前,手里捏了几片碎裂的剑刃随意挥掷,那些留在原地操纵投石机的军士还没来得及砸下扳机就纷纷倒毙,第三轮齐射胎死腹中。埃修正想上前将投石机尽数破坏,一阵密实的箭雨突兀地降临,横阻在埃修面前——敌人的远程部队终于开始对埃修进行火力压制。
好快!阿尔德玛公爵喉结上下不停翻滚,倒吸进口腔的冷气将他的唾沫浸得冰寒刺骨,以至于每一次吞咽都无比艰难,小腹更是一阵一阵地抽搐。从横跨雪原突破盾墙方阵到以腰斩的方式全歼守卫投石机的死士部队,埃修动作之迅猛远远超乎了阿尔德玛公爵的想象,他本应该第一时间指挥弓箭手部队将鲍里斯的死士与埃修一同淹没在密集而连贯的箭雨中,然而当传令兵还在带着口信狂奔时,前锋部队已经被蛮横地捅穿;而当弓箭手带着迟疑与不安张弓搭箭时,死士的防线已经被残暴地撕碎。在原本的构想中,死士与弓手部队的协同应该是危险而致命的合击,如同史前巨鳄用力扣拢利齿丛生的上下颚,将猎物绞杀。尽管姗姗来迟的箭雨还是起到了些许阻止埃修前进的作用,但也仅限于此了。阿尔德玛公爵知道自己必须要将埃修死死地拖在前线——至少在左右翼部队冲进依斯摩罗拉前。他咬了咬牙,狠狠踢了下马腹,埋头狂奔向射手部队,尽管有暴露在埃修眼皮底下的风险,但此时他必须亲自指挥。
埃修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阿尔德玛公爵,后者只是在他眼角的余光中模糊地闪过,如果不是那一身精良的骑士铠甲委实过于扎眼,埃修还真不一定能察觉得到。不过他现在正忙于应付面前的箭雨,虽然波因布鲁预备役的兵员素质堪忧,不过远程部队在矮个里面倒算拔尖,也许吟游诗人的赞美并非虚言:无论寡淡与否,射手之神乌尔维特的祝福流淌在每个北境人的血脉中。当三百名弓箭手对着单一目标倾泻箭矢时,天空如同浇下一注漆黑的暴雨。也正因此阿尔德玛公爵心中的悔意更甚:如果自己反应再快些,配合更紧密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入眼下这种窘境?大概是为了弥补,他在指挥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箭雨的节奏把控得紧密而连贯,赫然是把埃修生生逼得开始躲闪。阿尔德玛公爵精神一振,立刻指挥弓手部队一边射击一边朝两翼运动,也不追求杀伤,只争取将埃修按在原地。
埃修连连格开箭矢,随着敌人弓箭手铺开阵型,他受到的压力成几何倍增。他其实有能力顶着箭雨强拆投石机,只要护住要害,这些箭矢所能造成的杀伤在埃修的自愈能力前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在以海纳法高强度地冲刺砍杀之后,埃修急需换气的时间与空间,但这些都被对手紧凑的攻势挤压得岌岌可危,而且之前死士那几乎将埃修捅得对穿的一匕首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斜向上刺入的匕尖大在他的肺叶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虽然表层的血肉已经愈合,但是柔软的内脏显然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修复。埃修现在连正常的呼吸都有些吃力,而小口小口的吐息根本来不及为他恢复体力,海纳法所造成的损失同样只有海纳法才能填补。埃修现在只能被动挨打,等着肺叶愈合,但是每一秒流逝的时间都意味着敌人离依斯摩罗拉又近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铳之炎(九)
“情况很不妙啊……”普鲁托尔站在多诺万身旁,喃喃地说。他终究还是瑞文斯顿的王储,因此埃修并没把他安插进民兵部队中,还给了一个副官的职位,但只是一个空有名义的头衔,指挥权完全归属于多诺万。普鲁托尔享有的唯一特权大概是不用看多诺万的脸色也能在防线中自由走动。在他的视野里,敌人的两支部队已经越过了坚冰工事的废墟,对依斯摩罗拉形成南北包夹之势。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在两轮齐射后,对方的投石机便再没了动静,而同样失去动静的还有埃修——这就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了。独自折返依斯摩罗拉的焚野更是加剧了普鲁托尔的忐忑。
“啧。”多诺万往雪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相比起普鲁托尔的不安与忧心忡忡,面对逐渐压前的敌军,这个巴克利人表现出来的情绪更多是不耐与不屑,甚至还有心思对对方的阵容评头论足:“怎么全是步兵,弓箭手都哪去了?”
“远程部队应该全留在后方阻截巴兰杜克去了。”赫菲斯托冷不丁地说,“看样子咱们的领主应该又是热血上涌,去孤身硬闯对面的投石机阵地。”说完,老人百无聊赖地转动手中的望远瞄具,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远眺的制高点。由于依斯摩罗拉的后勤资源相当有限,当埃修决定将阵地往前推移五百米时,所有临时搭建起来的望楼都被快速地拆除然后转移。于是粗壮中唯一能称得上高点的只有屋子上的烟囱。而赫菲斯托到底是个行动派,就近手脚并用地爬上一间石屋,在冰冷的烟囱上踮起脚尖,再次通过望远瞄具张望远处的动静。在校准了焦距之后,工匠长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嗬”,脸上的皱纹绞作一团。
“好吧,那总该有点骑兵?”多诺万说,“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中居然找不出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瑞文斯顿就算再穷,预备役再垃圾,总不至于凑不出七八十人的骑兵部队吧?马匹不会都来运辎重了吧?”
“凑得出来,但是我们一般不用。”普鲁托尔说,在这方面他比较有发言权。“北境的子民单靠肉眼便可以精准地分辨哪些雪地坚实得足以踩踏,而哪些雪地下是无底的陷坑,马却未必,最老练的骑士在雪原自在奔驰时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失足。因此骑兵部队一般在雪季只会沿着大路巡逻。依斯摩罗拉地处偏远,积雪厚重,地形难以预料,不出动骑兵是无可厚非的谨慎选择。”
多诺万撇了撇嘴:“可算知道为啥你们瑞文斯顿的匪患这么严重了,感情四条腿的骑兵离了大路,便撵不上两条腿的匪徒。而且也不见得北境的雪坑有你吹嘘的那般险恶,我听说萨里昂的布伦努斯公爵在瑞文斯顿的腹地作威作福时,也没有几个狮骑士栽在雪坑里爬不出来啊。”
“第一,那次战役发生在盛夏,哪怕是波因布鲁,积雪也已经融化。”被一个巴克利人连着揭了两次瑞文斯顿的伤疤,普鲁托尔哪怕再有涵养,也感觉心里的火气正按捺不住地往上涌,“第二,阁下作为指挥官,与其有闲工夫奚落北境的治安管理,不如操心下怎么顶住对面的冲击。”
“没啥可操心的。”多诺万耸了耸肩,“依斯摩罗拉就这么点人,任何阵型都没有意义,拿起武器,准备迎接光荣的牺牲就行,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普鲁托尔眼角抽搐了两下,瞥了眼后方的民兵部队,顾虑到自己的情绪爆发大概率会对士气造成负面影响,他只能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怒意反而更盛:“那你是打算带着我们等死?”
“等死?这就是你们潘德人的说法?”多诺万回头鄙夷地看了眼普鲁托尔,“还是说你有更好的战术安排?请大胆分享你的意见,教教我该怎么用这点人手去应付对面七八百名全副武装的预备役,‘副官’。”
普鲁托尔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泄去大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武技甚至达不到一流武者的水平,而悉心指导他的王立学院学者也不曾讲解过如何弥补双方在兵力上天堑般的差距——理论大拿们精心准备的教材上根本不存在类似的范例。多诺万的判断尽管冷酷,但同时也正确得无可辩驳。败亡的丧钟其实已经进入敲响的倒计时,除非埃修现在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战场中央。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叔叔,超一流武者瑟坦达·格雷戈里对于北境究竟具有何等的重要性,
普鲁托尔环顾四周,发现民兵们并未因肉眼可见的劣势而退缩,反而表现出不可思议的亢奋,边荒之地锤炼出来的血勇之气正在他们粗粝的脸上熊熊延烧,每一个人的手都不自觉地紧攥住武器的柄。这一刻民兵们展露出来的昂扬斗志与他们的教官高度一致,甚至让那些由格雷戈里四世亲自调拨给埃修的铁卫与龙骑士都黯然失色。后者都是身经百战、拱卫王室的忠诚老兵,暴力与牺牲已然刻入骨髓,但在天生地养又训练有素的剽悍面前,这些后天形成的品质都微不足道。
敌军越来越近了,两支部队的行进方向呈现出合流的趋势。多诺万高举起手中的剑盾,剑柄用力叩击盾面,发出战鼓般的闷响,他高声怒吼起来:“Gloriaèorte!”
“Gloriaèorte!”民兵们同样高举武器,齐声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普鲁托尔慢慢地后退,爬上屋顶,来到赫菲斯托身旁,问。
“巴克利那边的方言,属于跟梅滕海姆语系的混种变格。”赫菲斯托漫不经心地说,“大意是荣耀与死亡同在,同时也是梅滕海姆决死队的座右铭。这巴克利来的小家伙虽然有时候喜欢讲些离谱的笑话,但训新兵确实有一手,军容军威调教得尤其到位,不过也不能否认依斯摩罗拉的村民与生俱来的暴力天分。”
“老师,巴兰杜克那边怎么样了?”
“看不太清楚,我手上这玩意终究是个半成品,倍数有限。”赫菲斯托说,“我的猜想没有错,弓箭手全留在后方拦截巴兰杜克了,指挥也有些刷子,箭雨节奏张弛有度。不过箭雨还未停,至少说明巴兰杜克还活着。但既然箭雨还未停,也说明巴兰杜克并未顺利地踏破防线。”
第一百零四章 铳之炎(十)
赫菲斯托的判断非常准确。埃修仍然在被箭雨压制,有好几次他都已经很接近投石机阵地了,只要再往前几步便能挥动狼斧将那些精密而危险的攻城器械斩成一堆大小不一的碎木,但是强度与密度骤然提升的箭雨立刻又把埃修按了回去。
但埃修与阿尔德玛公爵都清楚眼下的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对埃修而言,肺叶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已经接近愈合,呼吸时再感受不到仿佛撕扯胸腔的剧烈痛楚,磅礴的空气顺畅地出入流通;而对阿尔德玛公爵而言,他无奈地发现,自己麾下的弓箭手渐有跟不上指挥节奏的迹象。预备役终究是预备役,无法跟身经百战、百里挑一的游侠团相比拟。老练的瑞文斯顿游侠会在射击的间歇严格而科学地放松自己的手臂肌肉,在长时间高强度地反复开弓后也不至于双臂酸痛脱力,正因为如此,北境的游侠团标准配置中,箭袋始终是两个起步,因为他们的体能充沛到足以在一场战役中倾泻出将近三位数的箭矢。而波因布鲁的预备役不一样,他们唯一的箭袋里尚余下数目可观的箭矢,但脸上已经显露出普遍的疲态,也许再齐射个两三轮,看似紧密的箭雨攻势便会难以为继。阿尔德玛公爵此时只希望自己已经为夹击依斯摩罗拉的部队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同时,他也在开始筹划自己可能的退路,万一巴兰杜克认为回援无望决心鱼死网破,那距离最近的弓箭手阵地很有可能成为此人泄愤的重点,而阿尔德玛并不觉得自己这一身铁皮在那柄巨大战斧面前会起到什么保护作用。
那就再压制两轮,然后撤走。阿尔德玛公爵打定主意,双手高举握拳,下令所有弓手部队进行齐射,霎时间箭雨的铁幕以前所未有的张力在半空中铺开,交织成一张绵密而锋利的巨网兜头朝埃修盖下。但海纳法在数秒前已经流转完成,埃修再无顾忌,步伐骤然加快。他再度展现出非人的爆发力,几个快速的起落便将飞蝗般的箭矢甩在身后。阿尔德玛公爵反应非常快,他没有去仓促而徒劳地捕捉埃修的动向,转而下令弓箭手以无差别火力覆盖投石机阵地!
但还是慢了。第二轮箭雨刚刚离弦,将落未落时,埃修已经冲到了第一台投石机面前,狼斧纵横劈斩,投石机轰然倒塌,齿轮与机簧四下飞溅;埃修马不停蹄地又冲向第二台,高高跃起,狼斧自上而下酣畅淋漓地劈落,将整座投石机一分为二;落地后埃修一个前滚翻,以第三台投石机为掩护遮挡姗姗来迟的箭雨,随后再度暴力地将其拆毁,顺手举起装填在基座上的巨石猛烈地砸出去;第四台投石机被直接命中,几乎是紧跟在第三台之后崩碎,埃修径直越过它的残骸奔向第五台,还不忘从中抄起一根麻绳系在腰间。
尽人事听天命吧。阿尔德玛公爵知道自己已经无力阻止埃修,事实上,将疑似超一流武者的巴兰杜克拖延了这么久,他认为自己已经是超水平地发挥,鲍里斯的战术意图得以完美的执行。
阿尔德玛公爵突然瞪圆了眼睛,第五台投石机并未如他预想中散架,埃修只是一脚踹开了装填好的巨石,自己站到了基座上。
不好!他是要——所见远远快过所想,一个来不及完善的念头掠过阿尔德玛公爵脑海,而埃修已经举起狼斧,斧柄狠狠地往扳机砸落!
绷紧许久的机关复位,巨大的惯性瞬间将埃修死死按在力臂的末端,随着高度的迅猛攀升,有那么一瞬间埃修以为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向下逆流,五脏六腑仿佛要冲破肉身的桎梏往地面义无反顾坠落。也不知道赫菲斯托在设计上究竟做了多少复杂的手脚,才能让体型如此精巧的投石机在瞬间爆发如此恐怖的动力,也无怪能将沉重的巨石抛射出千米之远。但当被抛射出去的对象换成血肉之躯时,却要承受身心双方面的极限施压。埃修咬紧牙关,死死地把持住身体,直到力臂抵达最高点,将自己抛射出去!
短暂的失重感袭向埃修,极致的压迫后是极致的飘然,四周一片壮阔的绝景。地面离他越来越远,迷雾山脉沉默地与他并肩,凛风在他身后轻柔地推动,鹰隼振翅的声音清晰可闻。如果不是时间实在紧迫,埃修很希望自己能够长久地驻足于此,但雪原在呼唤他回来。
埃修收敛心神,视线越过残损的坚冰工事落向伊斯摩罗拉,敌人两支部队已近在咫尺,也许下一秒就会兵戎相见。没什么时间迟疑了,仅靠投石机的抛力不可能将埃修直接送到伊斯摩罗拉。埃修在半空中转过身子,端起火枪,枪托斜着抵住胸口,毅然扣动扳机!
巨大的口焰自枪口喷薄轰鸣,埃修这次并未与后坐力角力,而是放任枪托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胸膛,如同要陷进胸腔一般,但在那之前,埃修的身躯确确实实地被火枪的后坐力所推动。埃修在短暂地间隙间装弹上膛,接连开火。震雷在晴朗的天空中滚动,硝烟与闪动的火光在埃修面前形成了一道尾迹。
最后一颗子弹填入枪膛,埃修已经飞临依斯摩罗拉上空,惯性堪堪用尽。埃修将枪口垂直向上对准天空,再度扣动扳机,枪口迸发出最后的火炎,他如同流星般直坠在伊斯摩罗拉之上!两支即将碰撞在一起的部队因为突然的变故惊呆了,而后埃修从深坑中跃出,将麻绳系上狼斧的柄,他凶猛地转动起来。狼斧扩张出凛冽的弧,敌军瞬间被剜去一角,最前列的士兵上半身与下半身泾渭分明。
“乌尔维特在上……”普鲁托尔喃喃地说,“这也行?”
“真有他的。”赫菲斯托长出一口气,苍老的脸上泛出一丝宽慰的笑容,“结束了。”
结束了。多诺万悻悻地耸了耸肩。随着埃修字面意义上的降临至战场,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失去了悬念。超一流武者摆脱掣肘制衡的那一刻起,所过之处都与屠宰场无异。多诺万高举手臂,手刀九十度斩落。“自由阵型!进攻!进攻!”他大声咆哮起来,如果是七八百预备役,他或许还会忌惮,让手下井然有序一些,但七八百头吓破胆的猪?那真是想怎么宰就怎么宰。埃修也听见了多诺万的呼喊,用力一扯绳索,狼斧飞回手中,斧首径直向前:“伊斯摩罗拉,随我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民兵们汹涌地怒吼起来,朝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了冲锋!
结束了……阿尔德玛公爵,慢慢地瘫倒在马背上。埃修借着投石机腾空而起,以一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方式飞越雪原时,他的耳畔再度有强劲的风声呼啸,随后自己身旁的弓箭手脑门前突然多出一个漆黑的血洞,后脑勺则是轰然炸开——他不幸接到了埃修助推的流弹。前所未有的恐惧随着血液汇流入心脏,又扩散至四肢百骸,阿尔德玛公爵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打击,他甚至很善于从失败中总结经验,但他又如何去解析未知?而鲍里斯在知晓这次失败后又会作何反应?以那个疯子的脾性,阿尔德玛公爵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可能的遭遇。
“真是狼狈啊,公爵。”有人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说,“难怪你在北境的政治圈里名气那么大,实权却微薄得可怜。原来是一个懦夫接过了阿尔德玛家族的衣钵。”
阿尔德玛公爵只是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对来人讽刺的言语无动于衷,只是失魂落魄地策马离去。我不能在这里待着,也不能回波因布鲁,不管去哪儿,只要离北境越远越好,越远越好,越——他癫狂的思绪被蛮横地打断了,来人将他从马背上拽下,麻利地五花大绑,随后一口唾沫啐在脸上:“去哪啊阿尔德玛?”
“你是……”阿尔德玛公爵茫然地抬起视线。他认出了来人,女爵伊丝黛尔的副官宝黛丝。在这次军事行动中她自告奋勇地过来担任军需官,领着一支小部队负责建立补给线,护送后勤辎重。阿尔德玛公爵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绑得结结实实,看了眼宝黛丝又低下头,嘴里不断地咕哝些什么。
“看样子是结束了啊。”宝黛丝没理会失神落魄的阿尔德玛公爵,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部队开始接受秩序,只是感慨地看着那一片投石机的凌乱残骸,唯一的幸存者正保持着发射的状态。
“埃修·巴兰杜克,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宝黛丝轻轻地说,“希望你别让女爵失望,也别让那个小姑娘失望。”
雪原上空,硝烟袅袅散尽;迷雾山脉间,雷声猎猎传响;而此刻在战场幸存者的眼里,某人杀戮的身影以及身边的火光仍历历在目。
第一百零五章 誓之牢(一)
正如多诺万所预想的那样,战斗结束得非常快,不存在什么短兵相接。敌人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并不能让他们的心理防线有所巩固,埃修不可理喻的强势表现早已经摧垮了他们的士气,依斯摩罗拉民兵的呐喊与冲锋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触即溃、作鸟兽散、抱头鼠窜、鬼哭狼嚎……任何能用在败军身上的形容词此刻都完美地适用于这八百来名波因布鲁的预备役。多诺万在冲到半路时就已经有些兴致阑珊,作为一个标准的巴克利好战分子,他更希望敌人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剑锋,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无异于奢望,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颗颗惶然耸动的后脑勺,交锋的阶段被粗暴地跳过,提前步入无趣的战场打扫时间。要不是多诺万是军事主官,得跟在埃修后面作出表率,他都有心调头就走。
“投降,我们投降!”溃军之中不知是谁率先撕心裂肺地这么喊了一嗓子,而后连锁反应启动,雪原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人,高举双手,有些人唯恐自己的诚意不够,甚至解下了自己的革甲,用力将武器扔出老远。埃修原本已经准备挥斩出去的狼斧停在半空,而后缓缓放下——他没有杀降的习惯,不过他以往面对的敌人一般没有机会表明投降的意图。多诺万见状也借坡下驴,就此止步,同时打出个“聚拢阵型”的手势。
把这些人形容成猪真是抬举了。多诺万环顾四周,鄙夷地想,就算是七八百头猪,依斯摩罗拉这点人手也要闹哄哄地抓上大半天,这些人进攻磨磨蹭蹭的,投降倒是爽快得不行。多诺万随后又把脸耷拉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在埃修正式决定如何处置这批战俘前,监管他们的苦差事估计是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果不其然,埃修朝多诺万招了招手:“先把这些人看住。”
“馊主意。”多诺万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人不够。要我说,就该让他们就地滚蛋,在雪原上自生自灭。”
“然后呢?”埃修反问他一句,“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会因为走投无路成为游荡在依斯摩罗拉周围的流寇?”
多诺万识趣地闭上嘴。他当初可是花了大力气才将依斯摩罗拉周围的贼匪清剿得七七八八,那段时间里他不仅是民兵部队的教官,同时还兼任治安队长,每天操练完民兵就拉出去找不法之徒检验成果,但不得不说效率低下得让人反胃——所能提供的实战经验仅限于让民兵们见见血的程度,战利品更是乏善可陈。后来多诺万干脆直接以“杀猪”代称。这并不是一段很愉快的经历,也正因为如此多诺万知道如果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己见的话只能是自讨苦吃。埃修这一问刚好戳中要害。
“那您最好快些做决定,”多诺万悻悻地说,“依斯摩罗拉现有的口粮可不够这些人一顿吃的。”
“不需要担心,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可能没有补给线与后勤营地。”埃修唿哨一声唤来焚野,翻身上马。依斯摩罗拉的燃眉之急已解,但还有另一个战场等着他去收拾残局。
多诺万听了一愣,上前一步拦在马前:“领主阁下,如果您是想靠着收编这些被吓破胆的乌合之众以及缴获到手的粮草在短时间内拉起一支成建制军队的话,我劝您最好放弃这个念头。依斯摩罗拉不是什么屯兵重镇,只是一座小得可怜的荒僻村庄,这些人吃不下也养不起。”
埃修看了多诺万一眼:“基本的军事常识我还是有的。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收编他们,但对于这批战俘我的确另有打算。”
这时焚野已经不耐烦起来,多诺万的拦阻无疑是对这头神骏危险的撩拨。它的温驯仅限于曾经用暴力将其自尊碾碎的埃修。焚野朝多诺万喷了一口湿漉漉的响鼻,居高临下地朝他呲出一口森然的利齿,企图把这个碍眼且妨步的人吓退。但是多诺万纹丝不动,视线也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埃修:“那请问我有权知道您的计划吗,领主?”
埃修摇摇头,同时一只手轻拍焚野示意它收敛:“暂时还不行,目前战局未定,敌人还在另一个战场保留了一部分有生力量,我得优先处理。”
“好吧,虽然您的答案并不能让我完全满意,但至少可以勉强接受。不过领主阁下,”多诺万侧身一步让出道路,“我还得再多嘴一句,大仗都让你打完了,要我这个军事主官以及部队还有什么用呢?我在您手下做事可不是为了当训练一帮战场清道夫的。”
“我手下就这点人,可不敢随便挥霍。”埃修说,“折损一两人我都会很心疼。以后有的是仗打,但在部队形成补员能力之前,我会采取偏保守的战术。你目前的任务就是看住这些战俘,清点战利品的工作让工匠们负责,能用的武器防具都立刻让民兵装备上。”
偏保守的战术,指的是自己孤身冲进敌阵里割麦子一样砍人。多诺万腹诽了一句,但将心比心,若是他自己也是一个超一流武者,这种算不上战术的战术确实性价比极高。在潘德厮混久了,多诺万也知道“只有超一流才能制衡超一流”这个说法,不过除非是亲身经历,不然是很难意识到,一个不受掣肘率性施为的超一流武者,究竟能在战场上发挥出多么恐怖的破坏力。
埃修策马离去,他原以为敌人剩下的部队会在自己强行脱离战场时向依斯摩罗拉逼近,但他翻过雪坡时意外地发现对方选择按兵不动,而那杆被自己射断的军旗又立了起来,不过上面飘扬的不再是阿尔德玛家族的极冰之崖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简朴的白布。一名全身披甲的骑士单手擎着半截旗杆挥舞着,同时好整以暇地朝埃修招手。骑士的脚边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男人,颓丧地耷拉脑袋,一动不动,不过那一身无比光鲜亮丽的铠甲已经说明了这个男人总指挥的身份——准确地说,是前总指挥官。
埃修不知道自己在依斯摩罗拉收拾残局时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并未放松警惕。他当然清楚白旗是什么涵义,但谨慎并不是什么坏事。在潘德,诈降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当距离骑士还有百来步远时,埃修认出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阿尔德玛公爵。
见到埃修靠近,骑士将半截旗杆插进土里,高举双手,同时踢了阿尔德玛公爵一脚:“投诚,投诚。”
“你是谁?”埃修勒住焚野,将手按在狼斧柄上,问。
“初次见面,巴兰杜克男爵。我是宝黛丝,而我的姓氏在潘德没有意义,因此不会告知。目前是瑞文斯顿女爵伊丝黛尔的副官。”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女人脸庞,“遵照女爵的意愿,来向你传达一些消息,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
一百零六章 誓之牢(二)
伊、丝、黛、尔。
明明从宝黛丝嘴里说出来的通用语是四个舒缓而柔美的音节,连在一起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忍不住噙在舌头上再念几遍,好好品味一下字音中隽永意象的雅致名字,可埃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提高了警惕,脖子后面的寒毛根根直立。
他如何不忌惮那位大名鼎鼎的北境女爵呢?两人上次见面时还是针锋相对立场,交手的结果对双方而言都很狼狈,彼此也留下了深刻但极不愉快的印象。对于伊丝黛尔而言,埃修是一条癞皮狗,以蛮不讲理的愈合能力挣脱了自己布置的致命陷阱;而对埃修而言,伊丝黛尔一度将自己逼入生死的绝境,那扑面而来避无可避的穿身箭雨至今难以忘怀。正如伊丝黛尔听到埃修的名字会失态发怒一样,埃修听到伊丝黛尔的名字亦是心有余悸。
也正因为如此,宝黛丝的言行才会让埃修感到诧异。通过绑架瑞文斯顿的王储普鲁托尔,伊丝黛尔已经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在这场内战中的归属。与阿尔德玛公爵一样,她也是王女厄休拉的支持者。按理说这两人本该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然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埃修快速扫视一圈:波因布鲁的预备役部队正纷纷将手里的武器丢下,一看便知道屡经战阵的披甲军士正驱赶着他们聚拢在一起。很明显,在埃修从此处战场上脱身再返回的短暂窗口内,伊丝黛尔指示自己的副官与嫡系部队制造了一场哗变,剥夺了阿尔德玛公爵的指挥权,实现了对军队的接管,行动不可谓不高效,足见这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的行动。投诚,投诚,曾经的敌人投过来的诚意可谓是举足轻重,以至于那片在半截旗杆上飘扬的白布开始颇具说服力。
埃修心念电转,脸上却不动声色:“说。”
“女爵眼下正面临一个危险的困境,尽管万分不情愿,”宝黛丝慢条斯理地说,“但她请求阁下的帮助,希望您能尽早赶到波因布鲁。”
“我与你的女爵上次见面时,都差点致彼此于死地。我不明白,”埃修盯着宝黛丝,“她让你领着部队过来,费这许多周折,只为了请求敌人的帮助?”
“我只负责传达讯息,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并不是我的使命。一个信使如果知道得太多,则会具备相当的风险——如果不是这些军士的保护,我甚至有可能踏不出波因布鲁的城门。不过女爵倒是交代过,若临阵倒戈还不能取信于您的话,便将信物拿出来。”宝黛丝慢慢举起手,摊开的掌心上蜷缩着一团皱巴巴的布条,“她说,见到这个,您自然会明白——大概吧,她自己似乎也不确信。”
“你是说这个信物的归属另有其人?”埃修敏锐地察觉到了宝黛丝言语中不露面的第三者。但宝黛丝并未接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布条揉开,将其上呈十字形的风干血迹呈现在埃修眼前,似乎是用墨水晕染出来的纹路如同纠缠的藤蔓一般攀附在十字周围。
“嘶……”
埃修如遭雷击,他甚至并没有听到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也没感觉到流泻在牙关与口腔之间的冷风有多么寒彻骨髓,这一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唯独视线中的十字血迹鲜艳夺目。那纠缠的纹路其实是一门语言,一门几乎践踏语言学一切规律的语言,以匪夷所思的符号归纳庞然壮阔的信息,潘德大陆上掌握它的人屈指可数,但是埃修恰好对那门语言熟稔至极,几乎就是第二母语。因此第一眼看到时,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就念了出来。这个符文转译成潘德语是一长串零碎散乱的字母,拼凑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对于涂写符号者以及埃修而言,所要表达的一切尽在这个符号原初的读音中,那是四个错落有致的音节,跟“伊丝黛尔”一般具有隽永的意趣,但也同样让埃修寒毛直竖。
露、西、安、娜。
“巴兰杜克,她的安危就是你我之间血十字契约的内容,如果内战无从避免,你至少要将露西安娜平平安安地护送出北境。”
布罗谢特的声音在朔风中闪回,埃修木然地向前探身,从宝黛丝手中取走布条。原来这是布罗谢特的信物,或许上面的血迹也来自于他本人。但埃修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离奇曲折的方式转交到自己手中。他现在的思绪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是伊丝黛尔?
埃修隐约记得那名强势的女爵是露西安娜在王立学院的体能导师,但单纯的师生情谊能够让伊丝黛尔做到如此地步吗?甚至不惜弃叛自己的阵营?既然布罗谢特愿意将信物交托给她,那很显然,伊丝黛尔对于露西安娜安危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有血十字契约在身的埃修。指示副官哗变、剥夺阿尔德玛公爵的指挥权,哪怕没能亲自前来,她也以最为决绝的态度向埃修亮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何?男爵阁下,您取走了信物,那作为交换,我是否也该取得您的信任呢?”宝黛丝试探着问,她一直在观察埃修的神色变化,而后者只是怔怔地盯着那片布条,瞳孔呈现纯粹的失焦状态。
埃修完全没在听宝黛丝说了什么,他只是僵硬地举起火枪,枪口朝天有节奏地连续扣动扳机,但机簧只是发出“咔咔”的空响。埃修这才想起来,此前为了借助火枪的后坐力赶回依斯摩罗拉,他已经打空了所有备弹。
一阵凛风呼啸而过,布条被风卷离了埃修的掌心,在他眼前飘荡盘旋,埃修下意识地探手去抓,可布条只是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指缝,轻巧而不经意坠入衣甲的领口。这下再想取出来那难免要跟猿猴捉虱子一样折腾一番,而碍于有宝黛丝以及一众军士在场,埃修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只能先暂且搁置一旁,反正那张布条已经完成了其作为信物的使命。埃修轻轻咳嗽几声:“让你的部队待命,看好这些战俘。十分钟后,我在依斯摩罗拉等你。”
“女爵还在等待阁下一个明确的答复。”宝黛丝说。
“如她所愿,我会尽快启程前往波因布鲁,但在那之前我得作出一些军事布置。此外,对于你和你的部队,我已有安排。”
“女爵已有命令,让我听凭阁下吩咐,那么,十分钟后见。”宝黛丝耸了耸肩,目送埃修策马离去,同时心里长出一口气。在雪原上一路跋涉至此,每每想起伊丝黛尔交托给自己的任务,宝黛丝总是难免心悸,毕竟这无异于直接与掌控波因布鲁全局的鲍里斯反目,一旦事情败露,为了保护露西安娜留在城镇中的伊丝黛尔必然插翅难逃。直到现在顺利哗变,接管军队成功,宝黛丝心里的巨石才算稳妥落地。
宝黛丝其实有些不理解,为何伊丝黛尔会为了王立学院的一名女性学员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但这似乎又很符合她的性子。追随伊丝黛尔时日已久,宝黛丝已经习惯了这名女爵天马行空、同时更是胆大妄为的行事风格,因此也能猜测出大概的原因。虽说早已跻身有爵位有领土的贵族,可伊丝黛尔并未一改往日身为探险者散漫随心的“草莽”做派,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曾经的格雷戈里四世亦或者是现在的王女厄休拉,两人无不对伊丝黛尔展现出了高度的宽容与赏识。尤其是厄休拉更是对伊丝黛尔宠爱有加,亲自前来拜访拉拢。如果不是这样,伊丝黛尔也不可能有与“乌鸦爵士”叫板的底气,后者尽管在厄休拉阵营中位高权重,却也相当忌惮伊丝黛尔的态度。但伊丝黛尔每每面临困境时,往往也是拜这种做派所赐,比如先前与宝黛丝被困于迷雾山脉间。不过伊丝黛尔总是能想办法解决,而现在,事情终于到了她束手无策,不得不向他人求助的地步——而且还是向埃修·巴兰杜克。伊丝黛尔曾经向宝黛丝抱怨过她与埃修在王立学院礼堂前的交锋,言语中频繁的咒骂性词汇足见怨气之深。
宝黛丝也不知道埃修究竟能不能解决伊丝黛尔的问题,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她打出个手势,立时有两人上前架起阿尔德玛公爵,部队开始缓缓向依斯摩罗拉靠拢。
第一百零七章 誓之牢(三)
越过坚冰工事的废墟,宝黛丝远远地看到了坐落在雪原怀抱间的依斯摩罗拉,原本该是封冻期的冰流正在村庄的不远处汹涌而过。她原本以为出现在眼前的会是几所简陋不堪的房屋,如同墓碑一般耸立在惨白的荒野之上。但很显然,尽管地处北境人迹罕至的最边缘,但依斯摩罗拉并不十分荒凉,反倒不失为一座颇具规模的村庄,以领主木屋所在的高地为圆心,房屋规整地向四面八方排布开来,蔓延出街市的雏形,与传闻中“领主流放之地”的印象大相径庭。
在对依斯摩罗拉的建设度表示短暂的惊讶过后,宝黛丝的视线随即落到村庄前方近处的雪原,那里有一个庞然的深坑,周遭洇着大片暗沉的红色,被冰晶透析出晶莹的光泽。她也是久经沙场的军人,立即意识到那些是杀戮的痕迹。待走到更近些,便能看到茬茬分明的人体残躯横陈其上,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被镰刀收割过的麦地。能看出来这些士兵临死前仍然保持着紧密的阵型,不过波因布鲁的预备役什么素质宝黛丝心里很清楚,他们并非是奋战到最后一刻,而是在士气崩溃前的短短一瞬被干脆利落地斩杀,其他幸存者此刻正成批次成建制地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依斯摩罗拉的守军当然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的,宝黛丝迅速地扫了一眼在看守俘虏的民兵。到底是在迷雾山脉近旁摸爬滚打的人群,行为举止间有种自然而然的莽悍气魄,看得出来接受过相当程度的军事训练,是一支战力不容忽视的小股部队。若是在她的家乡,想必每个人都会被吸纳进保留壮丁军团并且担当要职。但很显然他们并不具备这般可怖的杀伤力——无论在潘德亦或者是在潘德之外,再怎么所向披靡的军团都不可能做到像割麦子一样杀敌,这里的“割麦子”指的并非吟游诗人富有浪漫气息的修辞,而是字面意义上,让尸体的死状跟被收割后的麦子一般整齐划一。前者不过是对压倒性胜利的艺术性概括,后者却是一场让人不寒而栗的残酷屠杀。
其实宝黛丝多少已经能够还原这场屠杀的原貌了,毕竟她见过某人是如何强势捅穿鲍里斯安排守卫投石机的精锐部队,又是如何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摆脱战场。
那个某人就在依斯摩罗拉的村口安静地等着宝黛丝,形制巨大的战斧立在脚边,斧柄末端牵系着一条麻绳,麻绳的其他部分被他被草草地盘在腰间。两人视线终于相接,宝黛丝微微点头,脚抽出马镫,将一旁的阿尔德玛踹了个踉跄,几名军士在后者一头栽倒前强行将他扶正了,同时迫使他挺直腰杆,使得那杆捆在后背的白旗立得稍微高了些。宝黛丝下令队伍就地待命,自己翻身下马,亲自押着阿尔德玛往前走。
埃修立起一只手掌,向部队示意毋需阻拦——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阿尔德玛身后的白旗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婆娘是谁?”多诺万凑到埃修身旁问。
“姑且算是援军。”埃修轻轻咳嗽了几声,“注意称呼,我接下来的任务需要你跟她合作完成。”
多诺万似乎还想多问几句,但是被赫菲斯托不满的抱怨打断了:“怎么又要开会?而且还是露天会议。你们年轻气盛不怕冻,我这身又老又脆的骨头可经受不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普鲁托尔在一旁宽慰,“人数如此庞大的俘虏,我们这点人看管不过来。只有男爵在场才能震慑他们。之前他只是短暂离去了一段时间,就有不少人趁机逃跑,还差点因此引起暴动。”
多诺万脸色有些不好看。尽管存在人手严重不足的客观原因,但身为依斯摩罗拉的军事主官,没能将俘虏看管得服服帖帖,最后还需要领主才能解场,在多诺万巴克利式的观念中,这理所当然是自己的失职。
“不会持续太久的。”埃修又咳嗽了两声。他原本的确是想找间石屋里召开会议,但刚赶回来就看到俘虏有暴动的趋势,不过在看到埃修出现后那些人便又自发地抱头蹲下。不过为了杀鸡儆猴,埃修还是让多诺万拎出了十几个闹得最凶的降卒当众处决。当然也有些不死心的想继续找机会开溜,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在深雪中迈开脚步,焚野那小山般庞然的身躯便已经拦在身前。
而且露天会议也有露天会议的好处,至少战术雪盘可以就地取材地搭建。埃修半蹲下来,将面前的积雪堆拢成起伏的形状,不过他的手法非常粗糙,没能实现雪盘的立体空间视角,比例尺更是一塌糊涂。多诺万与普鲁托尔战术素养都不错,但两人硬是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埃修鼓捣的雪盘对应的是何处,分列南北的冰流与迷雾山脉倒是能辨认,但绝非什么可信的参照物,北境大部分的土地都在这一范畴之内。不过两人很识趣地都没有出声。
“男爵你这战术雪盘搭建得也太差劲了,”赫菲斯托倒是直言不讳,“龙骑士学院的新生随便鼓捣几下恐怕都比这个精致不少。”
埃修无奈地耸耸肩。他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确实并不在行。以往这些涉及战术布置的琐事基亚都会提前准备,根本不需要他操心。要是基亚还在就好了——埃修不可避免地想,然后又轻咳了几声。
赫菲斯托怔了下,盯着埃修看了片刻,眉头缓缓地拧起。他也半蹲下来,一边帮埃修规整雪盘,一边默默地观察埃修的脸色。到底是出身王立学院的资深学者,在随手摆弄几下后,雪盘的格局便清晰起来,依斯摩罗拉与波因布鲁分立两端。
“感谢您的帮助。”埃修站起身,又咳一声。
赫菲斯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这时宝黛丝也终于押着阿尔德玛抵达。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普鲁托尔已经认出了她,脸色轻微地变了变:“你是——”
“我是女爵伊丝黛尔的副官,宝黛丝”宝黛丝接过话茬,“又见面了,普鲁托尔王子。我知道上次见面时,女爵与我给您留下了不是很愉快的回忆,但这一次,我是奉女爵之命向巴兰杜克求助,目前而言算是跟您同一战线吧。”她看向埃修,“在事情解决之前,我跟我带来的三百六十名士兵都会听从男爵您的命令。”
“好。”埃修直截了当地说,“普鲁托尔,我暂时任命多诺万与宝黛丝为你的副官,依斯摩罗拉的守军以及宝黛丝带来的军队现在听从你的指挥。我需要你带着这批降卒,沿着阿尔德玛来时的补给线快速返回,诈开并接管奥登堡。我则分头前往波因布鲁,你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第一百零八章 誓之牢(四)
埃修说完,又咳嗽了两声,除了赫菲斯托以外,其他人都以为这名男爵是在清清嗓子,准备讲解具体的战术布置,包括行军路线、辎重补给、部队管理等一系列的安排,但咳嗽之后却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北风在众人之间凛冽地漫卷起来。宝黛丝无所谓地抱起双臂,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讨论的打算,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在场几人的神情。
芬布雷堡曾经的工匠长赫菲斯托正不错眼地端详着埃修,苍老的眉宇忧郁地拧在一起,很显然,这位老人并不在乎埃修下达了什么命令,注意力集中在别处;普鲁托尔则杵在原地,作为直接领受命令的对象,他仍在一边消化埃修简短话语中的信息、一边专注地等候下文。然而随着埃修陷入沉默,普鲁托尔眼中的茫然正逐渐向外溢出;多诺万的表情则复杂一些,其中兴奋与失落并存,兴奋自然是源于好战者的狂热,失落或许是因为这场够格能被视为战役的军事行动,指挥的第一人选却不是他;萨拉曼就单纯许多,他从来都不会去主动质疑埃修的任何命令。这名达夏血统的汉子追随埃修的时日最久,尽管他的话语权在这场会议中却微渺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埃修无条件的忠诚。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就准备执行吧。”埃修等了会,又说。
名为疑虑的瀑布从普鲁托尔的脸上倾泻。“这个战术太想当然了!我反对!”他大声顶撞起来,“奥登堡的眼下的情况我们完全不了解!以伊斯摩罗拉捉襟见肘的兵力,若无男爵你坐镇,这么多降卒一旦哗变就是难以承受的风险!如何确保他们能在抵达奥登堡前服从管教?退一万步讲,后勤如何保证?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需要强大的后勤支撑,伊斯摩罗拉的粮食储备能否负担得起,男爵你作为领主,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冒险的计划,我不能答应!”
“那我就另换指挥。”埃修压根懒得回应普鲁托尔的质疑,转头看向多诺万跟宝黛丝,“你俩谁来?”
“大人,后勤这个问题我是没有能力独立解决的,我们手头上的俘虏太多了,今天晚上就能把伊斯摩罗拉的粮仓掏干净,您就算再拖十头冰熊回来也是杯水车薪。”多诺万这时清醒了一些,尽管奇兵诈城这种剑走偏锋的战术很对他的胃口,但军事行动终究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复杂整体,不是雪盘上想当然的推演。跟普鲁托尔一样,他也意识到,后勤是那块最致命的短板。
“行吧。”埃修不动声色,视线最后落到萨拉曼身上,“萨拉曼,那就你来指挥。”
“啊?”萨拉曼挠了挠脑袋,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他以前最多也就指挥过三四十人的佣兵小队,那还是在萨里昂商会当差的时候,现在突然被告知准备统率千余人的大部队,换是谁都会心里没底。但萨拉曼的犹疑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的军事能力——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有几斤几两,埃修肯定很清楚,但还是能把部队的指挥权散漫随性地到处转移,那想必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头儿接下来肯定还有安排,但首先他要先确定一名指挥官,那个喜欢写写画画的贵族娃娃跟伊村的军事主官都推脱了,乍一看人选好像也就剩下自己了。总不能把赫菲斯托老爷子推上前线吧?
“行,头儿让我做啥我做啥。”萨拉曼把手从后脑勺放下来,说。
“很好。”埃修又咳了两声,“我知道你没有指挥大部队的经验,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直接咨询我旁边这位宝黛丝女士就行。没人比她更了解奥登堡的情况。从现在起,她将担任你的幕僚,作战计划,后勤管理等事务听她安排,你负责传达命令就好。”
埃修话说到这份上,言外之意雪盘周围的几人已经听明白了七八分。萨拉曼表面上是指挥官,但实际上是一名领受埃修权威的传令兵。从各种方面来说,临阵倒戈的宝黛丝才是实施诈城战术的最完美人选,甚至都不需要伊斯摩罗拉那勉强凑齐百人的部队,她手下的三百多名生力军完全绰绰有余。但这次战役的发起人仍然是埃修,宝黛丝终究是一个外来者,甚至还是在叛军的阵营,有使命在身的她固然会听从埃修的安排,但伊斯摩罗拉的众人却未必会信服她的指挥。因此,一名带有伊斯摩罗拉标签、又对埃修忠心耿耿的“指挥官”,倒也不失为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案。
普鲁托尔这时突然提出了一个诛心的问题:“那么巴兰杜克领主,你该如何保证,宝黛丝值得你如此的信任?你如何确定,她会听从你的安排,而不是引入另一个包围圈中?”
“至于奥登堡的大体情况,以及后勤问题怎么解决,”埃修直接忽视了普鲁托尔,“宝黛丝女士,你来讲解下,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埃修轻慢的态度让普鲁托尔脸上隐现怒意:“男爵,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能拿伊斯摩罗拉去冒险!”
“我有我的判断,不需要向你保证什么。”埃修面无表情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但字音偶尔的断顿间却潜藏着让人发怵的暗雷。“普鲁托尔·格雷戈里,我觉得你误会了一点,我把你从波因布鲁带出来,并不是因为你是瑞文斯顿的王储,而是受了布罗谢特的嘱托。我对你更没有任何的义务可言,我是你父亲的封臣,而非你的封臣——至少目前还不是。也不要觉得你是什么宝贵的、有资格让我倚仗的政治资产,对我而言,北境的王储远不如一名受过严格军事训练、又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贵族骑士。明确你自己的定位,然后再好好斟酌下跟我对话时的措辞。”
“你!”普鲁托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能求助地看向赫菲斯托,“老师,您能不能——”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男爵大人的话已经很清楚了,不需要老头子我再帮他强调一遍。”赫菲斯托的语气比埃修更为疏远,“普鲁托尔,你真正该叫老师的学者,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孤掌难鸣,这是普鲁托尔脑海里唯一的念头,眼下唯一有可能支持他的只剩下多诺万但他并不会轻易地向埃修服软。“好吧,那就让我听下,宝黛丝女士的独到见解。”
“继续吧。”埃修看向宝黛丝。
有那么一瞬间宝黛丝心里泛起恶作剧的冲动,她很想装傻充愣,一副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的模样,那在场这几名男人的脸色想必会极其之精彩。毫无疑问,这将严重地打击巴兰杜克的威信,但她终究身负使命而来,拆埃修的台某种程度上也是陷女爵伊丝黛尔于不义。宝黛丝很快收拢起那诱人但危险的冲动,老老实实地说:
“奥登堡眼下根本没什么守军。厄休拉跟阿拉里克公爵已经把主要兵力集中到瓦尔雪原,跟亚历克西斯公爵展开决战。就连波因布鲁的守军都被抽调到了前线,要不然阿尔德玛也不至于把波因布鲁跟奥登堡的预备役拉出来充数,但即便如此也就堪堪凑出千来人;至于后勤问题完全是多余的,伊斯摩罗拉到奥登堡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也就三天急行军的距离,但波因布鲁预备部队的人员素质你们也看到了,强逼他们急行军只会让本就不高的士气崩溃的更快。所以走得比较拖拉,而且路况复杂,一路上为了设置后勤营地,耽搁了不少光景,但这就是现成的补给线,沿着来路走就行,干粮肯定管够。”
“那潜在的俘虏哗变风险呢?”多诺万问,“加上你跟你的部队也就四百多人,还是看管不过来。”
“为什么你们男人脑子里全是武力镇压?”宝黛丝嗤笑一声,“既然补给足够,那一路上让俘虏放开肚皮吃就行了。又不是用你们的存粮,没啥好心疼的。有人想走也不拦着,等拿下奥登堡他们想去哪去哪,不过在抵达奥登堡之前,想跑的人得先把自己身上衣服扒得干净,底裤也不能留。我觉得雪原上没有任何一头猛兽会不乐意看到赤条条的白肉走在面前吧?如此一来,这帮降卒但凡脑子正常点都知道该如何抉择。阿尔德玛都晓得苟且偷生,他手下的预备役想来只会比他更在行。”
“好吧,你说服了我。”多诺万有些不甘地摊开手,“这个计划可行性相当高,我现在开始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答应领主的安排了。我这边也会帮萨拉曼做好相应的辅助工作。”
埃修点了点头:“拿下奥登堡后,你还是军事主官。到时候你酌情招降一批俘虏,最好能在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
“那下一步就是打波因布鲁?”多诺万眼睛又亮了。
“到时听我安排。”埃修说,“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么执行命令吧。我们奥登堡见。”
“慢着。”赫菲斯托这时叫住了埃修,“在你走之前,老头子我要跟你交代几件事。”
第一百零九章 誓之牢(五)
寒夜,披甲的军士手持着火把行军,绵延的火光在被黑暗所笼罩的雪原上摇摇曳曳、起起伏伏地勾勒出一个谨慎的三角阵型。火把的围城后方,缀着一支规模极其臃肿的俘虏部队。两者的比例极度失衡,乍一看,像是一匹上了年纪的瘦马在极力地拖拽重量远超自身极限的巨石,让人担忧其身躯随时都有可能被反作用力摧垮。但这样的担心纯属多余,军士们沿着既定的线路正常行军、正常宿营、正常巡逻,既不对身后的俘虏放松警惕,也没有赋予太多精力去关注——也确实没有过分提防的必要,被缴了械的俘虏们挤靠在一起,一边隔着单薄的衣衫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一边将脸对准火光的方向,心有戚戚地挪动脚步,没有人萌生出逃跑的心思。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对这些俘虏而言有如森严的雷池。
普鲁托尔不得不承认,宝黛丝的管理方案尽管在他看来狂妄而不切实际,但实施起来成效却意外地显著,笼罩这群俘虏头上的阴影不仅有埃修杀戮的余威,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拷问肉体的饥寒。宝黛丝终究没让这群俘虏敞开肚皮吃,而是斤斤计较,刻意地控制他们的口粮配给——她在哗变前是这支预备役部队的军需官,因此尺度拿捏得非常精准,每个人吞咽下肚的分量并不足以果腹,只能勉强保证弥补长途跋涉的体力消耗,但那终究是一个盼头,苟活便有回家的希望,哗变则面临横死雪原的风险,这道选择题从这些人被埃修杀破胆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答案。
但这并不能让普鲁托尔对宝黛丝放松警惕——他仍然对自己被伊丝黛尔打晕的经历耿耿于怀。更何况宝黛丝也从未遮掩自己身上的叛军标签,这更让普鲁托尔难以理解埃修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在被埃修呛过后,普鲁托尔其实动过分道扬镳的念头,他在依斯摩罗拉其实是有一支嫡系部队的。当初格雷戈里四世为了将他平安送到王立学院,特意从王室卫队中选调了一批龙骑士与铁卫,在普鲁托尔抵达波因布鲁后,他们便归于埃修麾下,不过对格雷戈里家族的忠诚依旧毋庸置疑。但普鲁托尔却没有机会这么做,因为埃修选择让这批精锐正规军连同小部分民兵留守依斯摩罗拉——又是一个让普鲁托尔无法理解的决定!他很笃信这是赫菲斯托的安排,然而除了凛冽的北风,没人知道曾经的芬布雷堡工匠长究竟对埃修说了些什么,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两人在远处交头接耳一阵子后,留守部队的指挥权便落到了赫菲斯托的手中,安森则被指定为副手。埃修一如既往地没有解释自己的命令,只是一边咳嗽一边跨上焚野的马背扬长而去。紧接着部队开拔,普鲁托尔根本来不及去争取旧部。
普鲁托尔意识到,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被绑死在巴兰杜克的战车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名鲁莽且自负的车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狂飙突进,无所谓下一秒是否会跌落万丈深渊,亦或是在绝壁前粉身碎骨。巴兰杜克不像是在寻找出口,而是在等着出口前来迎接他的莅临。如果普鲁托尔有解绑跳车的权力,那他肯定会立刻这么做,然后站在一边以敬畏的目光注视着北境的新男爵走向悲剧性的自我毁灭——但是普鲁托尔知道这是奢望,他甚至不能诅咒埃修,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向射手之神乌尔维特祈祷。
……
后半夜。
小山般的黑影在静谧的雪原上狂奔,那赫然是一匹魁伟的骏马,载着一名轻装的骑手。人与马都在口鼻间呼出炽热的雾汽,却有些微妙的区别:骏马的吐息极富运动的美感,驰骋间周身的肌肉均匀而轻快地舒张;而骑手却是在断断续续地呛咳,仿佛患了难以根治的痨病。
这一人一马自然是埃修与焚野。他现下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若是被认识的人看到,大概会惊掉一地的眼珠子。毕竟在他们的印象中埃修是穿着单衣还能在冰天雪地里自如活动大开杀戒的猛男,王立学院不知道有多少学者恨不得解剖他个六七八遍以探寻这具身躯吓人的机能从何而来。
其实埃修并没有表面上这么虚弱,他随时都能暴起,从一介马背上的病夫转化成无情的杀戮机器。他剧烈的咳嗽并非是什么顽疾,究其原因,还得从赫菲斯托说起。伊斯摩罗拉的工匠长嘴上说着要交代几件事,把埃修远远地叫到一边,却毫无预兆地往他胸口上戳了一指头,埃修自然是很信任,也并不觉得以自己的体魄有必要防备这一指,只以为是责备的表现。但就是这看似无足轻重的一指,却让埃修的身躯瞬间脱力。若不是赫菲斯托早有准备一把揽住埃修的肩膀,不让他一头跪倒,不然其他人就算离得远也会看出端倪。
“这……这是……什么——”埃修甚至说不出囫囵的话语,随着老人手指落下,他的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暴沸起来,呼吸时五脏六腑如同浸泡在岩浆中。埃修似有察觉,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扯开自己的衣服,只见一道十字形的血痕赫然印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先前失踪的、来自布罗谢特的布条如受刑的囚徒蜷缩其上,边缘微焦。赫菲斯托手指的落点正位于十字中心。
“血十字誓约的具象,原来是这样。”赫菲斯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血痕,又用手指捅了几下,大概是想把那片布条抠下来,但是这个举动却加剧了埃修的痛楚。他以莫大的意志力抬起手,勉强握住了老人的手腕,制止了更过分的举动。赫菲斯托象征性地耸了耸肩膀,扶着埃修站在原地,等了大概三分钟,埃修才恢复过来。
“这是?”埃修抓了一蓬雪塞进口中,含糊不清地询问。
“除非你先在王立学院图书馆的禁书区泡上个十年八年,不然我很难解释。”赫菲斯托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端详着血十字,“还行,伤口烧蚀的速度很慢,说明还有补救的空间,不过别以为这是什么均匀燃烧的蜡烛,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直接烧穿你的心脏。不管你跟谁立下了血十字誓约,最好赶紧践行。”
“这就是您要跟我交代的事吗?”
“只是其一,老头子我知道你单独前往波因布鲁就是为了履行誓约,但不管是去救人还是杀人,那都算是私人事务,我不干涉,只是提醒你,秩序的誓言至高无上,你不过是被束缚的囚徒,性命只在一念之间,没有什么讨价还价或是取巧的空间。但巴兰杜克你野心不小,还想顺手拿下奥登堡,那就是打算直接插足瑞文斯顿内战,为此老头子我就必须跟你从长计议——接下来才是正事。”
“您的要求是?”
“伊斯摩罗拉的守军必须留守一部分下来给我指挥,不用太多,二三十人足以。那个曾在南边帝国的修道院待过的小伙子会识字,脑袋也灵光——是叫安森没错吧?他也留下来帮忙。”
“可以。”埃修不假思索,“我会安排,铁卫跟龙骑士都留下,这就已经凑齐30人了,若您觉得不够,还能再点些民兵。在我与多诺万暂离期间,您就是伊斯摩罗拉实际上的统治者。”
“你确定?”赫菲斯托有些惊讶,“这些可都是北境最能打的精锐。”
“我不放心。”埃修说,“这些人身上终究还有王室卫队的烙印,不排除普鲁托尔对他们仍有影响力。奥登堡的军事行动本就是在赌博,必须要尽可能排除一切不稳定因素。哪怕您不提我临走前也会让他们留下来维持治安的。”
“……”赫菲斯托深深地看了埃修一眼,“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巴兰杜克。”
第一百一十章 誓之牢(六)
埃修拍了拍焚野,后者在狂奔中急停,流畅地转向,跃入一旁解冻的冰流。一人一马浸泡在水中,凭着直觉摸索穿梭其中的鱼群,然后生食果腹。焚野囫囵吞了几条大鱼后便上了岸,而埃修在寒冷刺骨的水流中待了很久,期间一边捕鱼一边攀附着一块浮冰向西漂流。他不具备焚野那般强韧的食道与肠胃,尤其还得克服喉咙深处不断涌出的反胃感,因此进食的效率要低下许多。在依斯摩罗拉连续的战斗已经消耗了埃修大量的体力,甚至在召开作战会议时便感受到空腹感正在敲打神经,但埃修实在没有时间优哉游哉地进食,血十字誓约所留的期限不容许他这么做。更何况埃修也无意跟自己的部队争抢补给——他的食量并不比焚野差多少,在极端情况下甚至犹有过之。
冰流中的鱼群很快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头顶上巨人的阴影每一次扑腾都能搅乱水面下的暗流,求生的本能促使它们摆动身躯加速离开,但深渊般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将原本密实的阵型打乱,而后吞噬得千疮百孔。埃修一边撕扯鱼肉一边咳嗽,支离破碎的鱼骨鱼鳞不一会在浮冰上积起了一座小山。焚野在岸上步履轻快地跟随,偶尔扬头精准地叼住埃修投过来的一尾大鱼。
冰流的两岸走势逐渐逼仄,水流被滩涂曲曲折折地挤压,浮冰在一阵磕磕绊绊后与鱼群分道扬镳,于低洼处搁了浅。埃修知道自己离波因布鲁已经很近了,往肚里灌了几口刺骨的冰水后就爬上岸,徒步行进。接下来只需一路往北就能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期间必然会撞见值夜的巡逻队,不过埃修有十足的把握绕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南方向来不是波因布鲁防备的重点。
但一路上,火把出现的频率大大出乎埃修的预料,每隔一百五十步都能见到在雪地中跋涉的巡逻队伍,这些士兵的装束很杂,武器也不统一,第一眼看过去似乎与银湖镇的杂牌雇佣兵没什么区别,但视线多在步履举止上停留几秒便能分辨出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老兵,经过血火战阵的考验,哪怕是放在正规军队伍里也是绝对的中流砥柱。但就是这么一批人被指挥官奢侈地安排在了夜勤的岗位,把守着前往波因布鲁的必经之路。哨位与哨位之间通过火把保持着视距上的微妙联系,铺开疏而不漏的网络。
埃修第一时间就觉察了反常,他没有鲁莽地撞进去,直接奔向波因布鲁,而是小心翼翼地绕了个大弯,在相当的距离之外,以自身卓绝的眼力观测巡逻部队的一举一动。他很快就感觉到了既视感——这些士兵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阴狠的杀伐气,与在投石机前以生命阻挠埃修突破的那支死士部队如出一辙。
这些人想必就是乌鸦爵士鲍里斯的嫡系部队“预言之羽”了。根据宝黛丝额外补充的情报,现在掌控波因布鲁的正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流氓骑士,同时他还是复辟者厄休拉绝对的心腹。鲍里斯本该出现在瓦尔雪原的西线战场上,加入阿拉里克公爵对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决战,但他却选择在大后方波因布鲁坐镇,还把自己麾下的精锐在雪原上铺开——埃修猜测波因布鲁其他城门周遭也是类似的光景。毫无疑问,鲍里斯如果不是在提防亚历克斯西公爵从瑞恩城的长歌港派部队逆流而上偷袭——前提是他们能突破使落湾的拦截,那就是在等着埃修一头扎进来。
会是宝黛丝与鲍里斯设下的陷阱吗?这是埃修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被直觉否决了。宝黛丝,或者说她身后的伊丝黛尔,是布罗谢特所托付的、血十字誓约的信使,埃修愿意像信任布罗谢特一样信任这两人——更严格点来说,是信任伊丝黛尔对宝黛丝的信任。更何况,鲍里斯显然知道埃修的存在,对依斯摩罗拉的军事行动很有可能也是他一手筹谋,如此一来,阿尔德玛军中那五架超远射程的投石机,以及拦截埃修的死士部队的存在便也顺理成章。鲍里斯曾经是黑矛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长,甚至距离大团长也仅有一步之遥,他既然掌管了波因布鲁,就更不可能放着王立学院不去染指。布罗谢特恐怕是凶多吉少。
埃修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与鲍里斯,这名自封的“预言之子”交锋过了一个回合。此人既然能在依斯摩罗拉一役中对埃修作出极具针对性的部署,显然也是对他的斩首战术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埃修其实并没多少显赫的战例,但鲍里斯却能隔着数十里,靠着一个愚蠢的代理人,两千名乌合之众就能精准击中埃修的痛点,足见研究之透彻。到底是王立学院出身、让布罗谢特赞叹扼腕的军人,谋略不仅老辣,运使兵锋更如手术般精密。埃修若非手边有狼斧助阵,更有赫菲斯托开创性的火枪傍身,否则哪怕他个人的武力再如何强悍,也势必挣脱不开这绵密的阴谋网络。若不是狼斧够锋利,埃修很有可能会被死士部队拖在原地难以前进;若不是火枪威力够大,埃修更不可能第一时间从前线撤出赶回依斯摩罗拉……种种念头霎时串成一线,埃修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乌鸦爵士”鲍里斯·德·安尼莫尔,确实不容小觑,其能力配得上自封“预言之子”的野心。他与埃修在战场上如同碰撞的两极,前者以阴冷智略铺设陷阱,后者则以强横武力野蛮破局,却也只是暂时性地取得了上风,鲍里斯已经在波因布鲁等着埃修主动发起第二回合。
那就来吧。埃修压低身子,安静而快速地前进。如果不采取武力突破的方式,那么这些具有互相接应、快速示警能力的精锐巡逻小队对埃修而言,其实并不会比一般的夜哨棘手多少。鲍里斯麾下哪怕再多死士,也不可能站满波因布鲁周围的雪原,丘陵起伏间随处都是视野的死角,星月黯淡、朔风嘶吼的夜晚更是绝妙的掩护,虽然效果肯定不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但已经足够让埃修轻松地溜到了南边城墙附近。焚野并未跟过来,而是按照埃修的指示,留在外面随时等待接应。
城墙下自然也有巡逻的队伍,但已经不是鲍里斯的嫡系了,而是波因布鲁的治安卫兵。埃修心下稍定,踩着城墙攀援入城,轻车熟路地在街巷里兜转,于阴影间淡入淡出,很快抵达了王立学院的宿区。根据宝黛丝的说法,伊丝黛尔应该就在女舍三楼最左边的单间等他到来——当然,还有露西安娜。
但女舍也是守备最严密的地方,身披黑羽披风的死士在院子列出密实的阵型,火光耀如白昼,每个人的手都与腰间的武器保持着紧密接触,保证能在第一时间挥出决死的寒光,女舍门口是一排全身披挂甲胄的重装步兵,同样是高度警觉的姿态。这般阵仗究竟是为了看守伊丝黛尔,还是露西安娜?灼烧胸膛的隐痛告诉埃修,是后者。
埃修没有贸然闯入女舍,他正倒挂在男舍最高层阳台的天花板上,以一个绝对刁钻也绝对隐蔽的角度,从阴影中探出半个脑袋居高临下地观察。他没有在翻覆的天地中找到女舍其他的出入口,却发现了另外的端倪:尽管隶属于同一个阵营,两支部队却把院子分割得泾渭分明,甚至有一丝对峙的意味,重装步兵望向死士的眼神带有明显的敌意,大概率是伊丝黛尔的部下。
潜行到此为止。
埃修从阴影间下落,轻巧地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如猫一般蹲伏,摆出一个将跃未跃的姿态,狼斧滑入手中,力量汇集脚下。很快,女舍楼前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如同海潮般起伏的呼吸声。他们第一时间锁定视线,但只来得及在飞溅的栏杆碎片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与一道迅烈如雷的寒光!
第一百一十一章 誓之牢(七)
人总算来了,磨磨蹭蹭的。
埃修蛮横撞入王立学院女舍的同时,数百米外的波因布鲁地牢里,布罗谢特睁开了眼睛。
“我还以为您睡过去了,院长。”他的刑讯官托切尔就站在面前,笑容可掬,“有那么一瞬间,您的睡眠质量多少让我有些挫败感,毕竟我还没见过有囚犯借着酣眠忍受铁钉嵌入二十指的痛楚。”
想起来了,托切尔这小家伙已经拷打我差不多有五天了。
布罗谢特有些疲惫地想着。但他的措辞多少有些保守,任何人看到老人如今的模样都不会觉得托切尔的手段仅仅只是“拷打”的程度。他的双臂正被铁链紧箍高高吊起,另一端钉入墙壁;手腕到手肘间的皮肤被强制剥离了肌肉,松松垮垮地垂落,与焦黑而干瘪的胸腔紧紧地贴合,将肋骨嶙峋的形状凸显得很彻底。大片苍白的血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从火星冷却成炉渣的黑色粒状物在血管的纹路间不均匀地散布。手脚二十个指头的指甲盖都被掀开,嵌入短而粗的铁钉。
托切尔在北境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名学者对外的履历是王立学院的刑罚专家,性子怪癖,喜欢考究潘德历史上的各种酷刑;但与此同时,他也颇具实践的心得,与创新的天赋,他私人且偏僻的居所周围总是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很多领主都喜欢邀请托切尔到自己的地牢作客,安排他与最死硬的囚犯见面,他总有若干种新奇的法子撬开活人的嘴巴;对内,他是神学结社的一员,证伪论的拥趸,“创造性”地提出了杀死埃修以证伪马迪甘预言的想法,在结社内有相当的话语权。
在鲍里斯叛离黑矛骑士团前,托切尔与他的私交相当不错——曾经的首席骑士长第一个发现了托切尔的才能,并牵线搭桥将他引荐给有同样需求的领主。当内战开始时,托切尔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而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从布罗谢特那问清楚,老人究竟向尹丝黛尔女爵说了什么。
但五天过去了,托切尔一无所获——除非布罗谢特嘶哑的惨叫、横流的涕泗也能算是收获。作为北境乃至于全潘德首屈一指的刑讯专家,托切尔很容易就判断出来,那些不过是纯粹的生理反应,是人类自发的保护机制,出于求生的本能而不是畏死的私欲。托切尔起初还找了几名资深狱卒给自己打下手,但他们在具体见识过托切尔的手段后无一例外选择了远离这间牢房。布罗谢特精神之强韧远超乎托切尔的预料,五天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地感到沮丧,他能轻松地将人的意志揉捏、碾碎成最零落的尘埃,但该如何动摇一尊山岳?
鲍里斯一直没有来过问,这几天前线战事似乎很紧张,渡鸦与乌鸦一天到晚在城堡阳台上起起落落,鲍里斯便也长久地待在那里。小道消息说,尽管有超一流武者“铁熊”阿拉里克坐镇,阿拉里克公爵仍然与亚历克西斯公爵在雪原上陷入僵持。托切尔也不敢去找鲍里斯,没人喜欢毫无进度的进度汇报。“听着院长,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托切尔揉揉太阳穴,又喝口水,从地上铲起些许土灰,在火上烤得焦热后均匀地洒在布罗谢特裸露的肌肉上,“多少告诉我一些什么。”
老人闷哼一声,并不回答,只是有节奏地摇晃脑袋,额前垂落的白发披散到两侧,脖子到肩膀的骨骼“卡卡”作响,两臂的肌肉以显着的幅度收紧——经历了五天非人的折磨,老人甚至还保留了相当的体力。托切尔感觉到了危险,抬脚踩住布罗谢特的大拇指,将潜在上面的铁钉摁得更深了些。就在这个时候,布罗谢特勐然抬起头,他的脸色很憔悴,眼神却炯然如同旺盛燃烧的火炬。
“你该后退的。”布罗谢特说,“忘记鲍里斯的提醒了吗?要跟我保持安全距离。”
“我每次剥您皮时,站得可都比现在还近。”托切尔扯了扯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肤,又往下撕了一点,“也许在最开始你还有反抗的机会,但现在——恕我直言,院长,你已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迹象。我的建议是——”
托切尔话没说完,墙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动起来,布罗谢特干净利落地拽下了自己的镣铐,整个人直接扑在托切尔身上,在后者惊骇的注视下,老人举起右手,五指依次向掌心收束并拢成拳,整个过程艰难却又坚决,伤口崩开,指缝间鲜血涌溅,但落下来的拳头依然分量十足,一下就将托切尔的半扇牙床打得扭曲开裂,连带着方位感也七零八落。托切尔往后踉跄两步,双手胡乱地挥舞,想抓住什么东西扶住自己,但紧接着又是一拳,落在后脑勺,干脆利落地将他砸趴在地。
“之前我在等人,现在人等到了。”布罗谢特将铁链缠上托切尔的脖子,缓缓绞紧,“这就是你想要的情报。”
“院长,请——请不要——”托切尔双手攀住铁链,徒劳地拉扯着。他如何能够抵抗老人熊罴般的力量?咽喉的甬道在一点一点地变窄,气流在两侧拥堵起来,很快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当布罗谢特松手时,托切尔的喉咙已经是一个漏斗的形状。
“一会见,托切尔。”在离开牢房前,老人看着托切尔的尸身,手指在胸口画了个沾血的十字,“愿秩序指引你我的灵魂。”
……
露西安娜已经在女舍里煎熬了五个日夜。
鲍里斯没有对她有进一步的动作,更准确点来说,乌鸦爵士找不到下手的空间。尹丝黛尔全天候地守在女舍,还布下了重兵,一副随时翻脸火并的模样。鲍里斯只能在院子里象征性地派驻了一队死士。有尹丝黛尔在,他确实拿露西安娜没有什么办法。诸多拥护女王储厄休拉的贵族中,尹丝黛尔虽然地位最低,但种种迹象表明,她却是厄休拉最欣赏、最钟爱的那一个。乌鸦爵士固然行事跋扈,但北境女爵的气焰却也不逊色分毫。
两人于是便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动态平衡中。鲍里斯倒也不急,哪怕在他看来,生米煮成熟饭是最稳妥的选择,即便这条路被尹丝黛尔堵死,他也可以等到内战结束。无论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瑞文斯顿、还是厄休拉女王的瑞文斯顿都迫切地需要帝国的支持,两国的版图并未交接,又同时与萨里昂与菲尔兹威毗邻,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即将复辟的新王朝中,这样的心照不宣是为数不多需要延续下去的共识。到那时候厄休拉也会站在他这一边——君主当然有宠信某个人的特权,但这个特权是存在限度的。
露西安娜知道自己落到鲍里斯手上会是什么结果,那是她再如何理性都无法平静坐视的未来。她不是深闺里的大小姐,得益于博览群书,她从很早就明白了一些贾斯特斯并不希望让她太早明白的事理。性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陌生而香艳的概念,只是人类存续必经的一环,在与人类历史几乎同样漫长的政治斗争中,逐渐衍变成了合纵连横诸多手段中的一种,床幔间袒露的肉体不过是阴谋诡计在杂交——露西安娜对此尤为深恶痛绝,也是长期困扰她的噩梦,有多少次露西安娜在深夜里手脚冰冷地醒来,在黑暗中发呆垂泪。她不远万里地从潘德南部北上至此,部分原因便是为了睡个好觉——在鲍里斯出现之前,她也确实在王立学院度过了一段平静愉快的时光。但噩梦并未远离,它只是比露西安娜晚了那么几天动身。
尹丝黛尔多少能猜到露西安娜在想什么。但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辞,只能寸步不离地看护。五天过去了,阿尔德玛再如何废物也该把部队带到尹斯摩罗拉了。宝黛丝最好能顺利地哗变,顺利地把那块破布交到巴兰杜克手里,然后巴兰杜克还得顺利地赶到这里。尹丝黛尔对这一系列安排本就颇有微词,她的耐心也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很想折返回地牢,揪着布罗谢特的领子问为什么他会这么笃定。到后面反而是露西安娜在想办法让她宽心了。
也许因为两人的心态不同,当女舍外面出现异常的动静时,尹丝黛尔的反应便比露西安娜要迟钝了些许。但其实无关紧要,她们还在条件反射的阶段时,狼斧已经在女舍的墙上掀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人影滚进来,径直撞倒了露西安娜的书架。
正是埃修。